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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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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官不聊生 於 2022-6-7 08:32 編輯

夫君位極人臣後 作者:維和粽子

內容簡介】:

  公主府開宴,一處偏僻殿內,賀蘭瓷掐著掌心扶著牆,和同樣腳步凌亂的新科狀元郎陸無憂狹路相逢。

  一個柔若無骨,一個面色酡紅。

  四目相對,雙雙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絕望。

  「我先走了……」

  「我走那邊……」

  然而更絕望的是,不遠處還能聽見公主侍女和二皇子侍從搜尋兩人的聲音。

  賀蘭瓷咬唇:「要不你從一下公主?」

  陸無憂忍耐:「我覺得二皇子人也不錯。」

  賀蘭瓷:「再說我們就只能兩敗俱傷了!」

  陸無憂閉眸:「那就兩敗俱傷吧。」

  賀蘭瓷:「……?」

  一夕之後兩人清白全無,只得被迫成親,然而強敵環伺,這親事成的分外艱難。

  一邊是虎視眈眈盼著她喪夫的二皇子,一邊是目光幽冷盯著她的公主。

  賀蘭瓷:「……你能頂得住嗎?」

  陸無憂:「頂不住也得頂,誰讓我娶都娶了——我將來是要做權臣的,自不會倒在這裡。」

  賀蘭瓷:「那你努力哦!靠你了!」

  陸無憂:「……?」

  經年以後,陸無憂做到內閣首輔,位極人臣,權傾天下,回憶起舊事。

  門生向他請教是如何走到這裡的。

  陸首輔心道,只要娶一位有傾國傾城之姿又時常被人覬覦的夫人,總能催人上進。

  一句話簡介:雙雙打臉把家還。

  立意:勇鬥強取豪奪惡勢力,做積極為民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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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4 01:0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杏花三月。

  一樁天大的笑話很快傳遍了整個上京城。

  街頭巷陌,茶寮酒肆裡都能隱隱聽見流言。

  就連等待春闈放榜的士子們,也或多或少地議論起這位——明明出身門風嚴謹的清貴世家,理應端莊賢淑,偏偏因為容貌日漸妖魔起來的賀蘭小姐。

  「……賀蘭家小姐當真美貌如此?咱這有人見過嗎?」

  「我才來京不過月餘,哪有機會得見。」

  「哎,林兄你應當見過吧?你和賀蘭家少爺不是熟得很,進府拜訪時,難道沒見過一次他家小姐?」

  被點到名字的少年臉頰驀然紅了。

  他遮掩地攥緊衣袖,低聲道:「妄議小姐相貌,非君子所為。」

  「林兄你也太迂腐了!現在全上京誰不知道賀蘭小姐貌美。」

  「就是、就是。少彥,這麼說你是見過了?」

  「快說說,賀蘭小姐到底是美成什麼模樣,才能叫那曹國公世子為她神魂顛倒,尋死覓活,好好一樁親事毀了不說,還害得老國公大怒,差點想上奏奪了他的世子之位。」

  這一樁事便是近來津津樂道的大笑話。

  前幾日,曹國公府成親,世子迎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郡主。

  原本是要辦流水宴好好慶賀一番這天大喜事的,奈何迎親當日,吉時都快到了,新郎卻遲遲不肯出府迎親。

  最後竟是被家僕押著出來,臉上表情不像成親,倒像出殯。

  總算接了新娘,到堂前,要行那天地之禮時,這位新郎官又遲遲不肯下跪。

  再三催促後,他彷彿是終於下定決心,將手中的紅綢一扔,眾目睽睽之下,跪地道:「爹娘,兒子不孝,不想娶她,我想娶的……是別人!」

  此話一出,那真似水入滾油,炸開了鍋。

  親家那位王爺據說當場就氣得背過氣去,新娘子也哭著被嬤嬤攙扶下去。

  老國公早年行伍,拿著手杖當場就想抽死這個不孝子,喜堂之上鬧得是雞飛狗跳,若不是國公夫人死死攔著,說不定真要鬧出人命來。

  偏偏那曹國公世子還一副為愛痴狂的模樣,都被揍得鼻青臉腫還是不肯悔改。

  消息掩藏不住,很快眾人就知道了。

  那個讓曹國公世子魂牽夢縈的女子,正是左都御史賀蘭大人家的小姐,賀蘭瓷。

  若說是別人,恐怕其他人還會有些半信半疑,可一說是賀蘭瓷,頓時所有人都悟了。

  實在是,忒不稀奇了。

  上京城裡絕對是不缺美人的,叫得上名字品貌出眾的大家閨秀不勝枚舉,可美成賀蘭瓷這樣驚心動魄的,卻是獨一份。

  她還未及笄時,就已經有別家公子為她回眸一眼爭風吃醋到大打出手。

  之後更是每每出府都能引起騷動,什麼某家公子為了爭看賀蘭小姐落水,又或是聽聞她出城進香,十數輛各家公子的車駕競相出城,竟一時造成城門擁堵,更有甚者還有想翻牆入院進賀蘭府的,一年下來能抓到個七八回想要擅闖的登徒子。

  如此這般,賀蘭小姐的容貌越發傳得神乎其神,慕名想要一睹美人芳容的更是數不勝數。

  若賀蘭瓷真的言過其實倒也罷,可她確實長得其色傾城,言語難以盡述。

  上京城裡有些風流文士吟詠讚其容貌,有說「麗色姝豔」,有稱「清雅無倫」,還有形容她「妖冶柔媚」,種種不一而足,氣得賀蘭大人恨不得直接下令抓人。

  賀蘭瓷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大家閨秀,容貌被世人拿來當談資本就不妥,而且有些還語帶狎暱,更是大大的不妥。

  換誰家都不可能高興。

  更何況賀蘭家一向家風甚正,端方嚴謹到近乎刻板。

  自賀蘭瓷少女初長成後,賀蘭大人三不五時便要因女兒的傳言被氣得暴跳如雷。

  都察院裡也經常能看見這位台長面色鐵青,平日裡誰都敢罵的御史們噤若寒蟬,全都埋頭寫奏疏,生怕觸了他的黴頭。

  賀蘭大人也不是沒想制止過這些傳言,奈何那些文人墨客溜得飛快,又不好真的為此事動手抓人,更難堵悠悠之口,只能回家越發教育女兒謹言慎行。

  可謹言慎行、謹言慎行著,誰也沒料到會出這檔子事。

  曹國公世子在婚宴大鬧之事,不消半日便傳遍了整個上京城,成了天大的笑料,連帶著賀蘭瓷也清譽受損。

  若說從未接觸過,曹國公世子卻為了她要死要活,委實有些說不過去,若是私底下有過接觸,那可就……

  於是便有人酸溜溜道:「難怪賀蘭家把那些上門求親的都拒之門外了,說是待到十八再議親,原是想攀高枝。」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下子曹國公府上就算是死也不可能讓她進門的。」

  「實在是紅顏禍水。」

  「所謂娶妻娶賢,反正我是絕對不會娶這種女子的。」

  最後這句話引起了周圍士子廣泛的認同。

  方才那位林公子忍不住想要分辯:「賀蘭小姐她不是……」

  可惜聲音太小,瞬間便被蓋了過去。

  「對了,霽安你怎麼看?」

  「霽安兄受女子青睞的程度,比之那賀蘭小姐在男子中也不遑多讓啊。」

  「是不是明日又有宴請,令我等好生羨慕。」

  純白儒衫的少年倚窗而坐,聞聲微微側頭,露出一個沉靜又謙和的笑來,一雙桃花目斂了斂,縱然是同性都很難不被他的容貌氣度所攝。

  更何況這傢伙可不是個草包,而是士林裡風頭正勁,青州去年的解元陸無憂。

  「我與諸位一樣,都覺得娶妻還當娶賢。」

  他目光澄澈,聲音清潤至極,半點聽不出他其實對剛才討論的事情毫無興趣。

  「霽安兄好狡猾,我們是問你怎麼看賀蘭小姐!」

  話音未落,突然一個小廝滿臉激動地跑了過來。

  「賀、賀蘭小姐好像要出府了……」

  沒等他把氣喘勻,剛才還在文質彬彬閒聊的士子們,一窩蜂從酒樓二樓衝了出去。

  片刻後,只剩下林陸兩人面面相覷,只好也跟去。

  誰也沒料想到賀蘭瓷會這時候出府,還是堂而皇之的從正門口出去。

  按照眾人的預想,她此時應該因為避嫌而禁足於家中,畢竟賀蘭瓷現在去哪都會遭到非議。

  ***

  賀蘭府在城北,左近是戶部侍郎張大人的宅第,右邊是大理寺卿展大人的祖宅,賀蘭府的門庭被夾在正中,有些小得滑稽。

  不過沒人在意這個,因為周圍人熙熙攘攘,來得比想像中還多,間或還夾雜一些帶著家僕的富商公子。

  故而大家都不太好意思寒暄。

  還時不時有些摩擦。

  「誰踩到我的腳了!」

  「別擠了、別擠了,賀蘭小姐什麼時候出來?」

  正說著,就看見一個穿著水紅色描金線織錦短襖,百褶蝴蝶月華裙的少女領著四五個丫鬟從裡頭走出來。

  少女頭上是金累絲牡丹形的珠釵,耳垂旁一對紫玉金流蘇的耳珰隨風輕晃,衣襟前還掛著一圈金項圈,周身環佩叮當,珠光寶氣。

  頓時外頭的人抻長脖子瞪大眼睛去看。

  但見那少女細眉杏目,櫻唇瓊鼻,著實美貌,可……美雖然是美的,總讓人覺得有點言過其實,哪有傾國傾城那麼誇張。

  馬上便有人失望道:「不過如此,害我剛才跑那麼辛苦……」

  旁邊的公子搖了搖摺扇,冷笑一聲道:「那是賀蘭小姐的表姐姚家小姐。」

  果不其然,珠光寶氣的少女上了門外停的馬車後,又有人走了出來。

  這一次出來的是個戴著帷帽的白衣少女,身後只跟了一名丫鬟,她衣裙素淨不說,手上身上沒有半點飾物,只隱約可見腦袋上一隻做工尋常的桃木簪,耳墜亦十分簡潔,看不清面容。

  初次來的還當是府裡的大丫鬟,根本沒多看一眼,然而已經來過數次的當即按捺不住激動迎了上去。

  「賀蘭小姐!」

  「???你在開玩笑?那是賀蘭小姐?賀蘭大人堂堂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家中女眷怎麼也不至於……」這麼寒酸吧!

  搖扇公子繼續冷笑:「賀蘭大人清廉上京皆知,你在犬吠什麼?」

  「兄台怕是第一次來吧,賀蘭大人兩袖清風可是出了名的。」

  「再兩袖清風也不至於……」說話之人已經有些失望了。

  所謂人靠衣裝,佛靠金……

  忽一陣風驟起,掀起白衣少女帷帽上的白紗,她似乎也不甚在意,只側眸看了一眼風起處。

  一直遮掩的面容霎時映入眾人眼簾。

  日耀灼灼從高天之上漫射而下,變成淺淺一籠紗光,恰好落在她膚白勝雪的面龐上,浮起一層極不真實的朦朧光暈,鴉羽似的細密長睫輕輕顫動,遮掩住那雙輕靈通透的瞳眸,像振翅欲飛的蝶,脆弱美麗,彷彿一碰即碎,渾不似真人。

  她立在府門外,周身光華珠玉難及,竟映得滿室堂皇。

  穿戴的幾樣便宜貨也似乎一下變得精雕細琢價值連城。

  無論怎麼看都覺得是人間不該有的顏色。

  方才還吵吵鬧鬧的人群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連腳步聲都不再有。

  彷彿所有人都呆了。

  時空好似也停滯了一般。

  賀蘭瓷眸光從天邊落下來,在某處略一頓,好巧不巧和某人笑意敷衍的眸撞上,視線一觸即分,快得像是在攀比誰更薄情一般,她唇角微微抽了一下,轉瞬便收回目光邁步上了馬車。

  待馬車已經漸漸駛遠,有些人才如夢初醒。

  「……那、那就是賀蘭小姐?」

  「這、這天下竟有人能長成那副模樣?!」

  「賀、賀蘭府上還收僕從嗎,念過四書五經那種……」

  「在下瞬間能理解那位曹國公世子了……」

  陸無憂身旁剛才還說著「娶妻娶賢,我是絕對不會娶這種女子的」的士子此時正攀著他的肩膀,痴痴呆呆地望向賀蘭瓷離去處,顫聲道:「霽安兄,賀蘭小姐她、她剛才好像對著我笑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希望啊?」

  不動聲色地移開肩膀,陸無憂心道,醒醒,做夢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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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了馬車,寒暄還沒兩句,姚千雪便忍不住將話題兜到正題上。

  她和全上京看熱鬧的路人一樣好奇,語氣矜持中夾雜著擔心,擔心中又多少帶點興奮。

  「小瓷,你……同那個曹世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姚千雪的爹是賀蘭瓷的姑父,在戶部任侍郎,因而她也是見過幾次那位曹國公世子李廷的。

  曹世子是曹國公夫人獨子,自小極為受寵,加之相貌堂堂,出身高貴,平日裡說話用鼻音,看人用下巴,四品以下官員的親眷基本看不見他正臉,當然這並不影響有大把姑娘家想嫁過去做世子夫人。

  不過下樑都不正了,上樑可想而知。

  據姚千雪瞭解,曹國公夫人壓根就沒考慮過普通官家小姐,給兒子相看的全都是嫁妝豐厚的公侯小姐或是皇室宗親,譬如這次和他成親的倒黴新娘雲陽郡主,光衣飾就幾十車,嫁妝堪稱十里紅妝。雲陽郡主本人雖沒有十分美貌,但也算容貌清秀,溫柔可人,料想這曹世子應該沒什麼不滿意的。

  哪知道往日心高氣傲的李廷如今居然瘋成這般模樣。

  傳言裡他為了反抗這樁婚事,還幾次想要以死相逼,曹國公家法都用了好幾次,才總算讓他妥協答應成親,當然誰也沒料到成親當日他還能變卦。

  身側少女恍惚轉過頭來,輕道:「嗯?」

  她音色既輕又柔,似碎玉泠泠,卻又勾纏了幾分動人的綿意。

  姚千雪愣了愣神,猶豫道:「小瓷,你要是不想說也無妨。」她不由自主放柔聲音,像是怕聲音大點,眼前人就被驚碎了去。

  「呃,不是……」賀蘭瓷回過神,似是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想問什麼?」

  「就是你和那個曹世子……」

  賀蘭瓷不鹹不淡道:「不熟。」

  姚千雪怔住:「啊?那他……」

  賀蘭瓷從方才那一瞥裡抽離出情緒,思忖了一瞬,總結道:「我總共只見過他三面,都是在宴上,對視過一次,話沒說過一句。」

  「私底下……一面都沒有?」

  賀蘭瓷斬釘截鐵:「沒有。」

  「……那他到底發哪門子的瘋啊?」

  賀蘭瓷無語望了會馬車棚頂,終是道:「表姐你若是打聽到了,記得來告訴我一聲。」

  姚千雪震驚過後,忍不住又問:「那你爹那裡……」

  賀蘭瓷聳肩道:「大發雷霆。我爹那個人,表姐你是知道的,他老覺得我自小沒有娘親婆母教養,不夠規矩,定是男女大防做的不夠好,才叫人有機可乘,所以他原本是下令想讓我禁足一個月的。」

  「那你……」

  她現下就坐在出了府的馬車裡,這禁令顯然沒成。

  賀蘭瓷端著那張不沾半點塵俗,似乎隨時會幻化成妖仙的面龐,道:「和他大吵了一架,隔壁大理寺的展大人還以為我們府上鬧出人命,半夜差點讓家僕上門。」

  姚千雪難以想像地嚥了口口水,道:「……然後呢?」

  「我爹早上氣呼呼地去都察院官署了,好像打算這幾天至少遞個十五六封彈劾曹國公府上的奏章。」

  馬車裡略有些悶熱,賀蘭瓷拿摘下的帷帽扇了扇,隨口道:「除了教子無方,這種權貴府上刁奴欺民,貪墨錢銀,奢侈鋪張之事反正也不會少。」

  她的動作其實不怎麼雅觀。

  但事實證明,不論什麼姿勢動作,都主要還是看臉。

  凝脂般毫無瑕疵的容顏在如煙如霧的白紗翻飛中若隱若現,仙氣四溢,清光灼灼,像朵盛世浮蓮,她美得太不真實,叫人覺得連多看兩眼都是褻瀆,卻又忍不住想要再看。

  賀蘭瓷這麼一說,姚千雪也心有慼慼焉。

  別說曹國公府上了,前些日子麗貴妃的哥哥平江伯府裡家僕打死了人,也就賠了點錢,不了了之了。誰讓麗貴妃現在聖眷正隆,二皇子又得寵呢。

  賀蘭瓷將帷帽擱至膝頭,道:「曹國公府上昨晚還來了人。」

  姚千雪一驚:「來做什麼?」

  賀蘭瓷緩緩笑了笑,似是覺得有趣:「大概是叫我不要痴心妄想了,就算曹國公世子和雲陽郡主的親事不成,也輪不到我。」

  姚千雪目瞪口呆:「這也太……」不要臉了吧!「真當誰都給嫁給那李廷嗎!」

  賀蘭瓷點頭道:「我也很疑惑,為什麼都覺得我很想嫁給那個草包?」

  「草包?」

  「你見過他上次在尋梅宴上做的詩文了麼?辭藻堆砌,文理不通,洋洋灑灑一大篇,不知所云,足見頭腦簡單。而且……」賀蘭瓷頓了頓,著重道,「字還很醜。」

  如果公侯世家的歧視鏈依據出身權勢和家底殷實,那官宦世家的依據就是才學能力,哪怕是宰輔公子,沒能從科舉入仕,表面不說,背地裡也會被人覺得子孫沒出息,是會被看不起的——這點非常公平,甚至可以無視庶出嫡出。

  姚千雪乍一想覺得賀蘭瓷這個評判標準好像也沒什麼問題。

  雖然公侯世家子弟也可以憑恩蔭襲封當官,可在大雍朝真正手握大權的清一色都是科舉出身的文臣,內閣更是非翰林不入。

  「但是……」姚千雪又想一想,道,「曹國公府上極為殷實。」

  ——尋常女子出嫁哪裡管這個,夫君有沒有出息根本不重要啊,嫁到公侯權貴家,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再加上夫婿儀表堂堂,會寫兩句詩文不就夠了嗎!

  賀蘭瓷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道:「黃白之物是很好的,但還不值得我用自己換。」

  馬車就在兩人的閒聊中,行至了覺月寺門口。

  今日的覺月寺人頭攢動,很是熱鬧。

  接引女眷的知客僧都是相熟的,他低著頭並不看賀蘭瓷,引著兩位小姐邊走邊道:「外頭的都是今年春闈的士子,因三年前寺裡曾有一位客居的施主中了探花,故而近日來上香祈願的士子便多了些。」

  當然還有一部分是隨著賀蘭瓷來看熱鬧的,這就不必說了。

  上完香之後,姚千雪抑制不住興奮神色:「待會要在寺裡逛逛嗎?」

  也不能怪她,這年頭稍微讀過點書的官家小姐哪個沒有被坊間流傳的戲本子荼毒過,尤其是《還魂夢》、《西廂記》這種。

  本子裡把書生考上狀元寫得如吃飯喝水般容易,還各個青春年少一表人才,令懷春少女難免心動。

  就算片刻之前姚千雪還在說著曹國公府上殷實,但遇到文采風流的少年郎也不免想多看兩眼,誰心底還能沒點才子佳人的浪漫幻想。

  賀蘭瓷不打算出門惹眼,便微微一笑,道:「表姐想去就去罷,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小沙彌引著賀蘭瓷去了偏殿的廂房歇息,她被曹國公府上的人鬧得昨晚也沒睡好,叫丫鬟霜枝在外面等著,正想小憩一會,還沒等她坐下,突然聽見供桌下面似有聲響。

  一個人倏得從供桌下面鑽了出來。

  賀蘭瓷:「……!?」

  她反應迅速,立刻倒退一步。

  那人衣著華貴,往日俊朗的臉上此刻卻鼻青臉腫,像個豬頭。豬頭目光淒婉,語氣哀傷,往前走了一步道:「賀蘭小姐,我總算見到你了。」

  正是傳聞中應被關在曹國公府上家法伺候的世子李廷。

  廂房裡只剩下兩人,場面簡直比白日見鬼還要恐怖。

  賀蘭瓷當下轉身就要走,一隻手從她耳側伸了過來,手掌死死抵住了房門,任她怎麼拽也拽不動,男子的聲音近在耳邊,越加哀傷:「你別生我的氣,禮未成,我沒有娶她……」

  低低的聲音卻又透著親暱。

  男子氣息拂過耳畔,賀蘭瓷悚然一驚,她往旁邊躲了躲,強自鎮定,語氣平緩道:「世子,我們素無來往,這從何說起?麻煩高抬貴手,讓我出去。」

  誰知對方竟是認定了一般,不僅不動,還望著她,柔聲道:「……我府上的人可是為難你了?我並不想娶她,我只想娶你……」目光灼熱中透著痴迷與深情,「我絕不會妥協的,我……絕不負你!」

  最後一句,說得擲地有聲。

  賀蘭瓷:「……???」

  能不能來誰跟她解釋一下?

  許是賀蘭瓷面上的驚愕太過明顯,豬頭李廷立在賀蘭瓷身側,從懷裡取出了好幾封桃紅色的情箋,珍而重之的展開:「這些你寫給我的,我都貼身收著……」

  賀蘭瓷一看那她根本捨不得買的上等桃花箋,就知道對方估計是認錯人了。

  她語氣霎時輕鬆:「這不是我寫的。」

  豬頭李廷幽幽道:「我知道你現在不願認……」

  賀蘭瓷怕他惱羞成怒,盡量溫聲細語道:「這真的不是我寫的,世子應是錯認。」

  她字也沒這麼醜。

  說著,她又用手拽了拽門,然而即便賀蘭瓷已經足夠溫和,不想還是激怒了對方。

  豬頭李廷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忍著怒意道:「你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走?你知不知道我為了來見你這一面費了多大的力氣!我放著好好的郡主不娶,又被打成這副模樣,還差點被奪了世子之位,都是為了誰!你對我的感情就這麼經不起風吹雨打嗎?」

  賀蘭瓷:「……」

  賀蘭瓷面無表情:「……鬆手。」

  欺霜賽雪的皓腕上分明印出嫣紅指印。

  「我不鬆,我不止不鬆,我還要——」他作勢低頭。

  話音未落,賀蘭瓷抬膝用力往上一頂,用了十成十的力氣,豬頭李廷旋即慘叫一聲,手也再握不住了。

  打死他也料不到,面前纖細美麗飄然若仙的少女居然會使出這麼粗鄙的招式。

  賀蘭瓷也沒料到這離譜的防身術居然還真有用。

  她一刻不停,推門出去。

  門外空無一人,料想那小沙彌大約也是被李廷買通,才會將她送到這麼偏僻的廂房,她提起裙擺朝外跑了幾步便意識到,體力懸殊,她跑不了多遠,而且她並不認路,獨自一人又著實不夠安全。

  李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瞬息之間,她有了決斷,賀蘭瓷當下推開次間一扇廂房的門,閃身躲了進去。

  幾乎是同時,李廷忍痛從房間裡追了出來,不一時跑著出了院門。

  賀蘭瓷剛鬆了口氣,一轉身,便又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眸。

  純白儒衫的清雅少年彷彿自覺唐突一般恭敬拱手行禮,如雲衣袂在空中輕揚,又無聲斂卻,因為背脊挺拔,身材高挑,這般動作由他做來行雲流水,堪稱禮儀範本,周全卻又不見半點迂腐窮酸氣,倒有皎皎然若清風明月的清貴世家子的氣度。

  「賀蘭小姐,許久不見。不巧,打攪你們幽會了。」

  聲音清潤似醴泉。

  語氣分明是溫文有禮的,可賀蘭瓷偏偏聽出了一絲充滿缺德意味的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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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正所謂冤家路窄。

  不知道方才對話被聽去多少,賀蘭瓷周身一僵,抵著門板,目光微暗望向陸無憂:「你怎麼會在這?」

  春闈之期,對方出現在上京不奇怪,但出現在這裡就實在蹊蹺。

  更何況她剛才還疑似在家門口見到過他。

  陸無憂聞言,倏忽眼睫一抬,眨動間露出色澤略淡的瞳仁,眼尾微彎的桃花眸越發上挑,帶著似醉非醉的燦燦清輝,哪怕一句話沒說,也像是若有似無地下著勾子。

  更何況他還在笑,隨嗓音震動,氣息淺淺:「賀蘭小姐貿然闖進來,這話是否該在下來問。」

  賀蘭瓷擔心李廷找不到她,還會折返回來,暫時不敢出去,只得按著門栓,更警惕地望向對方,道:「你就當什麼都沒看見。」

  她咬字偏輕偏軟,哪怕威脅的話說來,也輕靈婉轉,似泉澗溪流,煞是好聽。

  只是眼下顯然失去效用。

  對方又笑了一聲,垂下眼,長指拎起了放在桌上的砂壺,極為隨意地倒了兩杯茶,語氣仍是波瀾不驚:「不用這麼緊張,賀蘭小姐要不要喝杯茶,壓壓驚。」

  賀蘭瓷哪裡敢喝這茶:「不必。」

  陸無憂也不勉強,如玉的指節環著杯壁輕啜,手背骨相清晰纖長,姿勢依舊是優雅且禮數周全的,好似喝得不是寺廟陳茶而是仙露瓊漿。

  這時,賀蘭瓷才發現廂房裡的小方桌上除了茶壺茶杯,還放了幾個一看就是女子的帕子和釵環,最邊上甚至還有張和李廷手裡雷同的小箋。

  她頓時憶起這傢伙在青州就極受女子歡迎。

  上京繁華,民風較青州更為開化,估計他會在這裡也是為了躲那些暗送秋波的姑娘小姐。

  想通關節以後,賀蘭瓷竟然還很不合時宜的對那些眼光不佳的女子產生了一絲同情——因為這傢伙根本不是如外表那般的溫柔多情郎君。

  猶記得當初她在青州的江流書院後山,親眼看著滿臉緊張的姑娘將繡了青竹的帕子交給他,怯生生道:「弄髒了你的帕子,我、我便尋了條新的……」

  他竟也溫柔笑著收了,還輕聲道謝,姿態溫雅和煦。

  差點讓賀蘭瓷以為撞破了什麼小情人私會。

  不料那姑娘走遠,她後腳也想跟著離開時,就見陸無憂神色平淡地掏出火摺子將繡帕燒得乾乾淨淨,一絲不留,跟燒什麼罪證似的。點點火光將他的面容照得影影綽綽,那可真是斷情絕愛極了,令當時躲在一旁繞路免得被堵的賀蘭瓷嘆為觀止。

  陸無憂順著賀蘭瓷復雜的目光看去,視線落在那堆東西上,略停了一下,又轉回頭看向賀蘭瓷。

  他勾起唇角道:「這些我自會處理掉,不會叫人誤會。不過,賀蘭小姐這算不算是……五十步笑百步?」

  賀蘭瓷立刻想起,剛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

  幾乎可以確定方才她和李廷的對話,他不止聽到了,恐怕還聽到了很多。

  「陸公子。」她努力放柔語氣,「你恐怕有所誤會,我不是來與人幽會的,今日純屬意外——我現在是在躲難。」

  陸無憂盯著她看了一瞬,笑道:「賀蘭小姐,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這對我又沒什麼好處。」

  顯而易見,他根本沒信。

  賀蘭瓷道:「我就算再蠢,也不會此時此刻約他在這見面。」

  被人撞破她就完蛋了。

  陸無憂把眉目斂了回去,抬手不疾不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唇畔笑容越深:「這我如何知道。」

  賀蘭瓷:「……???」

  賀蘭瓷不由自主道:「你是會試放榜了這麼得意?」

  「啊……尚未。」陸無憂晃了晃茶杯,茶湯攪和得渾濁一片,他斂著眉目,不好意思似的低道,「不過也就這幾日了吧。」

  廂房裡斑駁的光影映著少年清逸的面龐,乾淨清冽如潭。

  他眉目亦是十分柔和,眸光明澈,水澤粼粼,濃密睫羽覆下來甚至還透出了幾分乖覺。整個人宛若被清泉濯洗過,周身水汽氤氳,配著一身士子的白儒衫,任誰看了都覺得是個溫文無害的濁世翩翩公子,欺詐性極強。

  若不是知根知底,大抵真的覺得他是在謙虛。

  賀蘭瓷目光不善:「我勸陸公子放榜前,最好還是多行善積德,少造口業。」

  陸無憂長睫一揚,笑道:「可如今倒黴的又不是我。」

  賀蘭瓷:「……?」

  不等賀蘭瓷再懟上一句,她突然聽見外面又響起了腳步聲,之後似乎還隱約聽見了李廷的聲音。

  賀蘭瓷頓時一凜。

  門栓是可以合上,但此時鎖門,反倒顯得可疑了,遲疑間她看向陸無憂,用壓得極低的聲音道:「該你行善積德的時候到了。」

  陸無憂桃花目微彎,又眨了一下:「恕在下愚鈍。」

  賀蘭瓷無語道:「別明知故問了,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倒黴,就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說完,她迅速轉往裡側。

  本就是覺月寺供人休息的廂房,家什擺設十分簡單,放眼望去能躲藏的地方也並不多,聽外頭的聲音李廷似乎已經在敲門了,賀蘭瓷不作多想,翻身藏進了床帳中。

  倒不是她對陸無憂的人品多有信心,是她確定陸無憂絕對不想再因這種事被她牽連。

  片刻後,敲門聲響起。

  李廷敲了兩下,就毫無耐心地把門推開,他喘著氣,聲音裡還帶著隱忍的怒意:「你方才有沒有見到一個姑娘,一個……長得極美的白衣姑娘。」

  陸無憂的聲音響起:「嗯……自然是見過。」

  李廷瞬間道:「她在哪?」

  賀蘭瓷腦中一嗡,心跳驟然加快。

  她緊緊攥住床欄,心道她要是被發現,她就跟李廷說她今日是來私會陸無憂的!

  那廂陸無憂繼續道:「她乍然闖了進來,我見她驚惶,便問她要不要喝杯茶壓壓驚,誰料她似驚弓之鳥一般又跑了出去,我想攔都沒能攔住。」嗓音清潤悅耳,不緊不慢,「你若不信,可以在房間裡任意搜索。」

  李廷將信將疑:「當真?」

  說著,他的腳步聲漸近。

  陸無憂語氣自然道:「不知道閣下與那位姑娘是何關係?」

  李廷咳嗽了一聲,含糊道:「她是……舍妹。」

  他腳步聲越發逼近床帳,賀蘭瓷屏住呼吸,指節都繃緊至泛白,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陸無憂笑道:「原是如此。剛巧,在下還想請問那位姑娘姓甚名誰,方才驚鴻一瞥未曾來得及問,不知公子可否告知?」他的聲音無一絲緊張,反倒似巴不得他多待一會。

  李廷的腳步卻一下停了。

  賀蘭瓷不知道他停在那裡到底是要幹嘛!

  冷汗都快順著她的額角流下來了。

  就在此時,李廷突然返身回轉,道:「……我急著尋人,就先走了。」

  硬是等到李廷的足音徹底消失,賀蘭瓷才緩過一口氣來。

  她半跪在床帳裡,只覺得小腿都發麻了,剛往旁邊一歪,便聽見床柱被輕輕叩擊了兩聲。

  賀蘭瓷瞬間又坐直了。

  「人走了,出來吧。」

  陸無憂那把溫潤有禮的嗓子涼涼響起。

  賀蘭瓷這才輕手輕腳掀開床帳,陸無憂正側對她身形頎長挺拔的立著,清透如水的眉眼微垂,看起來居然真像個恭謹守禮的君子。

  「呃……」

  賀蘭瓷遲疑一瞬,反而不知道說什麼。

  陸無憂聞聲,眸光一轉,眼尾微揚,一雙平地起波瀾的桃花眸斜睨過來。

  賀蘭瓷下意識神色警惕。

  陸無憂見她如此,似乎是意識到什麼,他側過身,上身微傾,保持著距離,低下些許。

  賀蘭瓷迅速往後挪動半步,目光凌厲。

  陸無憂單手撐住床柱,就著這個姿勢,唇角又勾出一個笑來,聲音溫柔,輕如耳語:「賀蘭小姐,你放心——我對你絕無半分興趣。」

  賀蘭瓷一怔。

  也只是瞬間,她的臉上亦如花綻笑,巧笑倩兮:「巧得很,我也是——全上京的男子死光了,我也不會對你有任何興趣。」

  陸無憂輕笑一聲,鬆開了手,撤身回去。

  「他剛出了院子,你要走現在便走。」說話間,陸無憂已經推開了房門,「出院門直走,二十來步往右轉,再直行三十來步,便能看見一片桃林,左拐再走個四十來步就到了女眷休憩的地方。」他頓了頓,「恕在下不遠送,賀蘭小姐記得戴好你的帷帽。」

  賀蘭瓷猶豫著道:「你確定是這條路?」

  他才來上京多久?

  陸無憂道:「不確定。」

  賀蘭瓷:「……?」

  陸無憂笑得風輕雲淡:「不走這條,賀蘭小姐也可以選一條你喜歡的路,至於會走到哪就得看運氣了。」

  賀蘭瓷揉了揉小腿,待麻痺感過去,從床上翻下來,道:「你跟我一起走。」

  陸無憂:「……?」

  賀蘭瓷道:「我戴帷帽,你走我前面,我會裝作不認識你的。」

  陸無憂難得靜默了一會,道:「我都說得這麼清楚了。」

  賀蘭瓷道:「若遇到曹國公世子,幫我攔他一刻。」

  陸無憂又靜了一會,隨後似笑非笑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得罪曹國公世子對我來說得不償失。」

  賀蘭瓷徐徐抬起眼看他,華光蘊藉不染凡塵的瞳眸裡,似有瀲灩波光化作萬千星輝,被這雙眸子望著,幾乎沒有男子能說出拒絕的話。

  陸無憂:「容我拒絕。」

  賀蘭瓷:「……」

  她定了定神,又道:「……若我被他抓到,我會如實告訴他我剛才就被人藏在這屋子的床帳裡。」著重了「床帳」二字。「既然多少都要得罪他,至少你可以不得罪我。」

  陸無憂實話實說:「我不是早得罪你了?」

  賀蘭瓷諄諄善誘:「你還可以補救一二。」

  陸無憂倒是真笑了,笑得色若春花,肩膀微顫:「也罷,再耽擱下去真走不了了……賀蘭小姐,恕我冒昧,我能問個問題麼?」

  賀蘭瓷整理過衣裙,戴好帷帽便往外走:「什麼問題?」

  陸無憂和她並肩走出去,隨口道:「你若真費些心思,未必不能嫁到曹國公府上去。鬧成這般模樣,在下是真有幾分好奇,賀蘭小姐究竟想要嫁到哪家府上。」

  賀蘭瓷想也不想便道:「反正不會嫁給你,問這麼多做什麼。」

  陸無憂笑得十分缺德道:「想提前同情那位不幸的兄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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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4 01:00: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誠如陸無憂所言,兩人一前一後不多時便走到了桃林,三月桃花綻,遍地豔灼灼。

  賀蘭瓷頭戴帷帽,又衣飾簡單,一路過來沒引起太多注意,也多虧了走在前面的陸無憂幫她引走了絕大多數的關注。

  他一路淺笑晏晏,招蜂引蝶極了。

  不光是姑娘小姐含情的眸光,賀蘭瓷甚至還瞧見個婆子跑來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有功名,是否婚配。若在榜下,只怕會被當場捉婿。

  恍惚間,讓賀蘭瓷還以為回到在青州那三年。

  她幼時體弱,母親去得又早,父親忙著朝堂公事,照顧不及,曾大病過一場,後來她爹便把她送回青州老家,寄在伯父府上養病。

  方士說她八字輕,陰氣重,很容易招災,是紅顏薄命的命相,須得去陽氣旺盛的地方,或者找個八字重的男子待在身邊方能壓住。恰巧江流書院開院門招女弟子,伯父怕她真的養著養著,像她娘一樣一命嗚呼了,便瞞著她爹,給賀蘭瓷換了個名字送去讀了幾年書。

  說來也巧,在江流書院三年手不釋卷,她確實病痛漸消,此為後話了。

  江流書院是致仕回鄉的一位大儒所辦,又得官府支持,在青州名氣數一數二,入讀的弟子不是才學出眾,便是世代簪纓的官家子弟。

  同去的堂妹那會便在賀蘭瓷耳邊念叨過陸無憂的名字,原因無他,他是院試案首,又長得好。

  書院裡弟子都年少,往往沒那麼講究出身,才學是第一等,相貌便是第二等。

  「……那位陸公子當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堂妹紅著臉道,「我曾經在書齋外頭見過他一次,他好和氣,說話也溫聲細語的,半點沒有那些世家子恃才傲物的驕氣……他、他還沖我笑了呢!」

  賀蘭瓷無知時,還當陸無憂對她這位嬌滴滴的堂妹有意,後來才知道,陸無憂對誰都笑得一臉溫柔繾綣。

  這個對誰,甚至包括書院裡放飯的膳夫——直接導致人家多給他打二兩菜。

  她在江流書院遭遇狂蜂亂蝶這三年,也是眼睜睜看著天真少女往陸無憂這株黑心蓮上飛蛾撲火的三年。

  若陸無憂出身夠高,她們可能也就不奢望了,但偏偏他是個寄人籬下的表少爺。

  書院裡一年又一年的女弟子,各個都覺得自己能把陸無憂斬於裙下——賀蘭瓷也是後來才知道,許多人家送女兒去江流書院讀書並不光是為了識文斷字,更重要的還是找個好夫婿,書院裡雖說是男女分班授課,但並不妨礙彼此看對眼,父母早早定下親事——可惜全都鎩羽而歸。

  不管是溫柔的、嫻靜的、活潑的、潑辣的,甚至賀蘭瓷記得還有一位頗有才名的才女,都或明或暗對陸無憂示過好,表示只要他叫家人上門提親,此事便成了。

  奈何彷彿媚眼拋給瞎子看,陸無憂那邊就是毫無反應,最後一位位少女只得傷心另許他人。

  眼下宛若場景重現。

  陸無憂極其熟練,應付起來遊刃有餘,溫謙有禮的笑容彷彿釘死在他臉上,言辭有禮有節,叫人縱被婉拒也難生怨懟。

  賀蘭瓷很快就懶得管他。

  桃花林處左轉,確實依稀可見眼熟的廂房,再加上沒再撞見李廷,她終於鬆了口氣,覺得今日的倒黴可能到此為止。

  正想著,耳邊響起個有些耳熟的聲音。

  「霽安,原來你在此處,我們剛才……」

  賀蘭瓷聞聲抬眼,就看見一個俊秀清正的少年正走了過來。

  太常寺少卿林大人的公子林章,字少彥,因為和她哥賀蘭簡相熟——當然主要還是她爹喜歡,所以偶爾會來府中做客,也是今年春闈應考的士子。

  賀蘭瓷腳步剛一停,林章目光恰好掃到她的方向。

  他微微一怔,白皙的臉染上薄紅,隔了幾步就朝著她垂頭拱手,一板一眼道:「賀蘭小姐。」

  沒有刻意壓低,登時聲音四散。

  賀蘭不算常見姓氏,很快便有人看了過來,跟在他身後的幾個士子也見狀趕來,眼中充滿興奮之色,各個手忙腳亂見禮。

  「小生見過賀蘭小姐。」

  「原來是賀蘭小姐。」

  「賀蘭小姐好,在下是……」

  士子們七嘴八舌,反倒是陸無憂遠遠站在後頭,唇畔帶笑,眸光淡淡,一副置身事外的看戲模樣。

  這番動靜頓時又引來了路人。

  賀蘭瓷見狀不妙,側身便想走,但人群聚集過來,反而堵住了她的路。

  這還不算是最慘的。

  下一刻,她就頭皮發麻地看見,本應找不到她放棄了的曹國公世子李廷喘著粗氣出現在不遠處。一見到她,他三步並作兩步擠著人群衝了過來。

  大庭廣眾之下他應該不至於——想著,賀蘭瓷就看見李廷青紫的臉上眼角泛紅,隱隱透著一絲扭曲瘋狂。

  桃花林邊上還有個不算淺的小池塘。

  眨眼間,李廷已經近在眼前,他猛地伸出手來,似乎是要抓賀蘭瓷,又像是要推她。

  身旁人不識得李廷,起先不明所以,反應過來伸手去攔之時卻都有點晚了。

  「你想做什麼!」

  「……賀蘭小姐小心!」

  「快住手!」

  賀蘭瓷心思電轉,已經明白李廷八成是想把他和自己一道帶進池塘裡,春日衣薄,兩人這般落水,那就真的洗不清了。

  她腦子雖快,可身體卻反應不及。

  春寒料峭,池水寒涼,她若真浸進去,只怕撈出來半條命都沒了。

  完蛋。

  一切不過電光石火——

  一枚緩緩落下的桃花瓣被人夾在指間,自袖中滑出,猶如疾風般飛射出去,以力道千鈞之勢撞在李廷身上,隨即力勁卸去,翩然而落,了無痕跡。

  ——然後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看著眼前鼻青臉腫的華服男子突然彷彿腳底一滑,啪嘰一聲,一頭仰倒在了地上。

  眾人都懵了。

  賀蘭瓷也懵了一瞬。

  離得最近的林章顧不得禮儀,趕忙攔在賀蘭瓷身前,其他人紛紛回神,七手八腳將摔得眼冒金星的李廷拖到遠處,期間不乏有人偷偷趁機踹上兩腳。

  「賀蘭小姐受驚了。」

  「賀蘭小姐,你沒事吧……」

  「不知哪裡來的歹人竟如此膽大包天,我這就去叫五城兵馬司的人。」

  「定會好好懲處這惡徒的,賀蘭小姐莫怕。」

  賀蘭瓷方才手心冒汗,現在勉強緩過來,定了定神,道:「……多謝諸位公子。」

  她離得最近,瞬息間總覺得有什麼打在了李廷的身上,才阻止了他的去勢,可低頭一看,除了遍地花瓣,連顆石子都沒有。

  賀蘭瓷帶著一絲不甚明晰的疑竇悄然望向陸無憂的方向。

  雖然隱約知道這個人可能會點三腳貓的武藝,但又覺得不大……然後便看見陸無憂正離得遠遠的,低頭含笑同一個扎著朝天揪的小姑娘說話。

  賀蘭瓷:「……」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時終於有人認出李廷來。

  「呃,你們先停停手,這位……怎麼長得有點像曹國公世子。」

  「……真的假的?」

  「他被打成這般模樣,我差點沒認出來。」

  「啊……那,這……」

  眾人不由看向戴著帷帽的少女,神色迥異,彷彿有千萬句疑問,不敢付諸於口。

  林章見她神色恍惚,更為擔心道:「……賀蘭小姐,你還好嗎?要不……在下先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休息。」

  ***

  這一通折騰,等賀蘭瓷再見到表姐姚千雪,實在覺得恍如隔世。

  五城兵馬司是來了人,不過官兵見了是曹國公世子猶豫著不敢拿人,最後還是曹國公府上來人才把他帶走了。眾目睽睽之下,那麼多人都瞧見李廷那宛若要同歸於盡的架勢,四下裡更是謠言四起。

  就連姚千雪都禁不住問:「到底怎麼回事……」

  賀蘭瓷言簡意賅:「大抵他名聲毀了,也想拖我下水,便打算把我推進池塘裡。」

  「啊?」姚千雪一震,隨即憤慨道,「沒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枉我之前還覺得……小瓷你真的沒事吧,沒受什麼傷吧?」

  賀蘭瓷比姚千雪還淡定些,主要她確實見得多了。

  在追求不成翻臉這件事上,男子用的手段通常比女子更激烈下作的多。她現在總算還是朝廷二品大員的獨女,在青州時都以為她不過是個鄉紳家的表小姐,還有紈絝子弟覺得她不識抬舉,想霸王硬上弓的,當然他最後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姚千雪上上下下檢查過她,確定沒事之後,心疼地撫著少女綢緞般順澤的烏髮:「這事回頭表姐一定幫你去澄清……」

  「無妨。」賀蘭瓷平靜道,「不會就這麼結束的。」

  就算是國公世子,大庭廣眾之下對正二品官員家眷動手也不是能輕輕放下的,更何況絕大多數的文官對這些勳戚都沒什麼好感,大家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一旦抓到把柄,不窮追猛打下去就奇怪了。

  「不過……」姚千雪似乎想起什麼。

  賀蘭瓷:「嗯?」

  姚千雪眼睛一轉,道:「剛才送你過來的那位林公子倒是瞧著不錯。」

  賀蘭瓷:「……」

  「我看他滿臉關切,一顆心都撲在你身上似的,不像作偽……」

  賀蘭瓷默了片刻,道:「他是個好人,我不想牽連他。」

  真和她有點什麼傳聞出去,只能是引火上身,她如今什麼風評,自己還是清楚的。

  姚千雪嘟囔道:「說不定他自己樂意呢,你總得要嫁人的嘛。」

  不久之前陸無憂還跟她提過這件麻煩事。

  賀蘭瓷垂首看向自己的掌心,她看多了男子求歡不成的醜惡嘴臉,說得天花亂墜也只是貪圖她的顏色,她實在無意於以色侍人,因而對嫁人這件事看得極淡,但到底命運不由己,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著,賀蘭瓷眉心微蹙。

  見那張比雪更白上三分的臉露出如此神情,姚千雪沒來由跟著心頭一顫,彷彿蹙的不是賀蘭瓷的眉,而是她的心肝。

  姚千雪當即道:「算了,我們不聊這些了!來跟你說件好笑的。」她神神秘秘地湊過臉來道,「聽說康寧侯府那位二小姐,就是那個特別任性妄為,脾氣大得要命的,她看上了今年春闈青州的一個舉子,叫什麼無憂。她放出話來,好像準備等會試放榜,那個舉子中第了就直接榜下捉婿,把人綁去成親。」

  賀蘭瓷愣了愣:「是當街縱馬毀壞過攤販的那個二小姐?」

  「除了她還能有誰!仗著外祖母潯陽長公主寵她,便什麼都能做得出來。」姚千雪眉飛色舞道,「現在都在看好戲呢,就是可憐那個倒黴的青州舉子了,他現在可能還一無所知。」

  賀蘭瓷突然心情好了一點:「……那確實是挺倒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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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曹國公世子繼大鬧婚宴後,又大鬧覺月寺這件事很快便再度傳得人盡皆知。

  傳言說是兩人本兩情相悅,曹國公世子為愛大鬧婚宴之後,賀蘭小姐反倒退縮了,所以怒極之下曹國公世子想將她推進水中,一道殉情。這事件被描述的繪聲繪色,纏綿淒厲,傻子都看得出是有曹國公府上的人在推波助瀾,不然不至於將罪責都推卸到女子身上。

  當然,都察院的御史可不這麼想,自家頭頭的親閨女差點被權貴登徒子推進水裡,居然還能被顛倒黑白,這他媽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察院上下光是在值的十三道監察御史就百來號人了,再加上六科給事中幾十號人,台諫聯手,當天就給通政司送去了十來封彈劾曹國公世子的奏章,將之描繪成一個道德敗壞、毫無禮教、囂張跋扈、目無法紀之徒。

  比賀蘭瓷預計的還要多那麼一些。

  顯然,這還只是個開頭。

  大雍的言官一向氣焰囂張宛若瘋狗,得罪了言官的曹國公府,和捅了馬蜂窩沒什麼區別,他們瘋起來連內閣輔臣都敢彈劾,更何況區區曹國公世子。

  她爹賀蘭謹知道這件事也是氣不打一處來,偏偏這個女兒又嬌貴的很,別說打了,他連根手指都捨不得碰,只能像隻憤怒的獅子一樣來回踱步道:「早叫你禁足在府上,便不會出這種事。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你早去的母親交代!」

  丫鬟霜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她本來守在門口的,可不知被誰打暈了,醒來不見小姐蹤影,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賀蘭瓷心底嘆氣,道:「曹世子任性胡為,這錯不能算在女兒頭上。」

  「可你畢竟是個女兒家!倘若不是……」

  恰逢她哥賀蘭簡從外頭拎了鳥籠回來,他穿著罩月白披風的湖藍色交領直裰,打扮得一副風流公子哥的模樣,一進來見這畫面忍不住道:「爹,您也別光教訓小瓷了,那李廷本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您是沒見過他一開始對我那鼻孔朝天的樣子,後來知道小瓷是我妹妹以後,那個臉變的……嘖嘖……」

  賀蘭瓷和賀蘭謹同時轉頭看他。

  賀蘭簡鳥籠裡的鸚鵡還應景的「嘖嘖」了兩聲。

  緊接著便聽賀蘭謹怒其不爭咆哮道:「你不去讀書,打扮成這個樣子幹什麼!還學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玩起鳥來了!這鳥哪買的,快給我退掉!」

  賀蘭簡一僵:「爹,這不是買的,這是人家送我的!」

  「無功不受祿,送你的更要退掉!」

  賀蘭瓷習以為常地看她哥被她爹攆地滿院子亂躥。

  主要是賀蘭簡確實不爭氣,她從青州回來時就在震驚,她哥這書能讀的三年毫無寸進,靠著恩蔭進了國子監,至今還在混日子,連篇趁手的文章都拿不出來,最後還要找她來代筆。

  「小姐……」

  府裡的管事捧著賬簿有些緊張。

  賀蘭瓷見她爹一時半刻估計顧不上她,拉起霜枝,接了賬簿便朝庫房走去:「這個月總不至於又超支了罷。」

  「……回小姐,這倒沒有。」

  賀蘭瓷飛快地翻看著賬簿,總算鬆了口氣。

  她娘走得早,她爹又沒有娶繼室,如今府裡中饋一應事務都是她在打理。

  她爹位列九卿,官位是很顯赫,但大雍朝不管哪個官員光靠著俸祿都很難維持體面和人情往來,總得依賴別的進項。

  奈何她爹是個清正廉潔入骨的死腦筋,別說以權謀私了,他連外官進京常例的冰敬炭敬都不想收,恨不得把清廉兩個字頂腦門上,方便他無所畏懼地帶著奏章去彈劾高官權貴。

  只是這麼一來,府裡所有的支出都要斤斤計較,更何況她爹還有接濟窮書生的愛好。

  賀蘭瓷進了庫房,纖長的手指在算盤珠上一撥一劃,對著賬簿,五指翻飛。

  這場景即便管事已見過許多次,依然覺得非常魔幻。

  清絕如月宮仙子的少女低垂螓首,肌膚剔透,吹彈可破,隱約透著光,不見半點瑕疵。未綰緊的墨髮自鬢角輕柔下滑,似乎還帶著淡淡香霧,更襯得她如瓷般輕薄易碎,脆弱到極致的美從骨子裡溢出,怎麼看都散發著一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這樣的容貌合該半點俗事不沾,被人供在神龕裡萬事不愁,現在卻在……呃,異常熟練的算賬。

  算完,賀蘭瓷不由心嘆,他們府上,是真的窮。

  如今這座三進的小宅子都是聖上賜的,聖上原本想賜個大宅子給她爹,她爹覺得他們全家三口人,算上僕役也不到十人,根本用不著這麼大的宅子,於是自請換個小的。聖上十分感動,好好表彰了一通她爹,送了塊「兩袖清風」的牌匾給她爹,現在就掛在正堂中間。

  賀蘭瓷每每看到心情復雜。

  當然,賀蘭瓷還是很感謝聖上,並由衷希望他長命百歲,不然就她爹這個不怕死得罪權貴同僚的作風,她很懷疑聖上一走,她爹也得跟著走。

  賀蘭瓷的心思還沒轉完,她爹已經收拾完她哥來找她麻煩了。

  「你過來。」

  賀蘭瓷只得放下賬簿,硬著頭皮跟他出去。

  她在腦海裡預想著她爹可能會說的話,以及自己要如何應對,可一直沿著迴廊都快走到盡頭,賀蘭謹也沒開口。

  外頭天色已暗淡,又過了一會,她爹長長嘆了口氣,聽語氣彷彿蒼老了許多。

  「……為父也不指望用你去結什麼姻親,攀什麼富貴,但你這般樣貌,便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賀蘭謹聲音沉沉,「今日有曹世子,明日就有趙世子錢世子,爹護不了你一輩子,也時時刻刻提心吊膽……爹想過了,為今之計,只有早日幫你定下親事,盡快過門,方才不用在意那些流言蜚語。」

  賀蘭瓷霍然抬頭。

  賀蘭謹停下腳步,負手道:「當然,為父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你嫁出去,定要人品才學都過得去才行。我心裡已經大致有了些人選……」

  賀蘭瓷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哪些人選?」

  她這麼不想嫁人還有另外一個緣由。

  賀蘭瓷年幼時那場大病後,曾偷聽到大夫跟她爹說,她這病是傷了些底子,需用千金藥材好好調養,否則將來恐怕子嗣不豐。在此種情形下,她很難阻止對方納妾。

  「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事爹原不該和你說……但你自小沒了母親,爹也不願再娶,以至許多事沒人教你,也沒人為你操心,爹也怕萬一看走了眼,你所嫁非人。門第倒在其次,重點是人肯上進,且真心待你。」

  賀蘭謹說完這一長段話,方才捻須道:「你覺著戶部張大人家的二公子如何?年前他曾跟為父提過一句。」

  她爹對這種事一向不大瞭解。

  賀蘭瓷立刻開始回憶:「聽聞他好像很喜歡去青樓楚館,還有個極為寵愛的通房……」

  「那禮部趙大人家……」

  賀蘭瓷:「聽說他脾氣十分暴躁,動兀打罵下人。」

  「那……」

  「品行不端,是個紈絝。」

  「還有……」

  「年紀太大。」

  賀蘭謹一連說了幾個都被賀蘭瓷否了,他吹鬍子瞪眼了半晌道:「那太常寺林大人的公子呢?」

  提到林章,賀蘭瓷怔了一瞬,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麼錯處來。

  對方的確是個君子,為人端方正直,出身書香世家,才學也不差,年紀與她相當,沒聽過有什麼不良嗜好和風流傳言,唯一的問題可能是為人過於謙和,還有一看見她就臉紅,但這也不算什麼缺點。

  她總不能直接跟她爹說她不想嫁人。

  賀蘭謹見她終於無話,又捋了一把長鬚,拍板道:「你既然沒什麼意見,明日我叫你兄長把少彥叫到府裡來,當是考校學問。為父私底下會問他,他若也有意,我便叫人去林大人府上送信。」

  ***

  賀蘭瓷為這件事,晚上看書都有些神情不屬。

  她對林章確實沒什麼男女之情,彼此也談不上熟悉,但若真要嫁,對方已經算得上她能接受的範圍內最好的選擇。林家同樣門風嚴謹,世代清貴,他父親和舅舅都在朝為官,而且有四十無後方可納妾的家規,對賀蘭瓷而言極為友善,只是……

  隨後她又覺得自己有點杞人憂天,因為就算她爹想要她嫁,對方也未必想娶。

  不是賀蘭瓷對自己的臉沒信心,正相反,她的臉太出挑了,容易招致禍患,以至於對多數正經人家來說不算是良配,他們會更喜歡賢良淑德,相貌端莊一點的媳婦。

  賀蘭瓷撐著手肘,指腹輕輕翻動書頁,衣袂輕滑,砌玉堆雪般露出半截皓腕。

  燭影搖曳,燈下看美人,越發美得不可方物。

  丫鬟霜枝痴痴看了一會,才托著下巴道:「小姐,我瞧那林公子肯定是對你有意的,他每次來府裡,遠遠看見你臉都紅到耳朵尖了……」她很有信心,「沒人會不喜歡小姐的!」

  賀蘭瓷笑笑,想問她如果不是長得這般模樣,對方會話都沒說過幾句,就對她有意麼?

  可這問題著實沒有意義,不過是自尋煩惱。

  最後就寢時,她才想起,明日好像是會試放榜的日子,林章說不定不會來。

  第二天,一直到午後都沒聽到消息,賀蘭瓷索性在房裡練字。

  她寫了不知多久,突然見霜枝跑來,一臉興奮道:「小姐,來了來了。」

  賀蘭瓷握著筆,還想繼續寫,卻聽到前院的喧嘩。

  片刻後,她無奈發現,自己根本無心書寫,外頭聽動靜,應該來了不止林章一個人,大抵是他同窗。

  這也不奇怪,只叫林章一個人來未免過於意圖明顯,而且她爹素來喜歡讀書人,尤其是書讀得好的,不止時常帶人回家指點送書,遇到那種家境貧寒的,還會主動出錢接濟。

  萬一人家再寫幾篇她爹欣賞的文章,她爹更恨不得把人當成自己親兒子——然後還會回來指著自己正經兒子苦口婆心至破口大罵。

  賀蘭瓷邊想邊往外走,隔著抄手遊廊遠遠看了一眼。

  好死不死對上了一雙桃花眼。

  賀蘭瓷:「……???」

  這人怎麼回事!陰魂不散的。

  陸無憂站在林章身側,身姿筆挺,笑意淺淺,瞧著謙遜又溫文。

  賀蘭瓷微微蹙眉,用眼神問他「你不是絕無半分興趣嗎怎麼還跑到我府上來了」,陸無憂不著痕跡地聳了下肩,眼尾微揚示意旁邊的林章,彷彿在回「是他非要我來的我又不好拒絕」,而後他眸光一斂,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開,彷彿從未看見過她。

  賀蘭瓷無語之餘,總算走到垂花門外。

  賀蘭簡吊兒郎當搖著把摺扇:「我爹一會就回來了,你們隨便坐隨便看……啊,那是舍妹。」語氣一轉,頓時殷切,「小瓷,你怎麼來了?正好給你介紹下,少彥你是認得的,旁邊這幾個是……」

  賀蘭瓷順著他的話抬眸掃去。

  一共來了五個年輕人,除了陸無憂另外四個瞬間都露出不自然的神情,不是支支吾吾,就是垂頭看地、緊張撓頭,林章臉紅得尤為明顯。

  賀蘭簡一一介紹過去,說到陸無憂的時候,他發現賀蘭瓷的表情似乎有點怪怪的,不由狐疑道:「怎麼了?你們之前見過嗎?」

  賀蘭瓷客客氣氣:「……不認識。」

  陸無憂似笑非笑:「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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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4 01:01: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真不認識?」

  賀蘭簡等人都跟著她爹進了書房,才閒閒靠過來,以扇掩面,道:「我剛想起,小瓷你在青州待過,這小子據說在青州名氣大得很……該不會也是……」他猶豫了一下,不太確定,「因為臉吧?」

  賀蘭瓷語氣平淡,敘述的毫無感情:「不,因為才華。」

  賀蘭簡:「……?」

  賀蘭瓷倒真有一點驚訝:「你沒看過他的文章?」

  「……我應該看過?」

  「你在國子監讀書……去年解元的程文你總該看一眼?」

  賀蘭簡咳嗽了兩聲。

  賀蘭瓷對她哥的不學無術有了新的認識,當下繼續毫無感情道:「總之你知道他文章寫得很好就是了。他以文思快著稱,提筆能書,不假思索,而且熟讀經史,文采風流瑰麗,字句凝練犀利。」

  當初她對著陸無憂的文章想找茬,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認,他是確實寫得好。

  「你對他評價這麼高?」賀蘭簡吃驚地轉頭看向自己仙女似的妹妹,印象中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麼誇人,他回憶著陸無憂的相貌,「難不成你對他……」

  賀蘭瓷也轉頭看向自己親哥,目光十分危險。

  「……沒、沒什麼,我胡說八道!」賀蘭簡撐開摺扇,「天真熱啊哈哈。」

  ***

  賀蘭謹把人帶進書房,談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只留下林章,叫其他人都出來。

  走出來的四個人神色各異,但其中三個都用不乏欣羨的表情看向容貌最為出挑的少年,反倒陸無憂本人神色平常,和剛進去時沒什麼太大區別。

  「霽安兄得總憲大人的賞識,將來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我才學不如霽安兄,恨不能多讀兩年書,剛才也不至於……」

  他們也沒想到賀蘭大人把人叫來是真的在談經論史!

  鬼知道他都是二十多年前的進士了,居然還對經史典故如數家珍。一問一答之間,好幾個露了怯,只有陸無憂和林章算得上對答如流。

  而後,賀蘭大人再問他們有沒有趁手的文章帶在身邊。

  結果又被陸無憂出了個風頭。

  賀蘭大人拿著他的文章愛不釋手的模樣,令眾人都羨慕嫉妒,恨不能以身相替。

  「以總憲大人對霽安兄的賞識,說不定招他做個乘龍快婿也是有可能的……」

  「你們方才都見到了,那賀蘭家小姐的容貌……真的是天仙下凡不過如此,古人云『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今日得見矣。」

  「霽安兄,你……」

  賀蘭府院中栽了幾株玉蘭樹,此時粉白的花開,如刻玉玲瓏,一陣風過,吹得蘭香馥鬱,半朵雪片似的花瓣蜷曲而落,綴在陸無憂肩頭,又倏忽飄遠。

  隔著楹窗,看枝頭罅隙間長身玉立的清雅少年沿石路信步,當真是庭下芝蘭玉樹,如玉公子翩然。

  才學比不過也就罷了,長相也輸得慘了,怎麼叫人不氣。

  就陸無憂這樣貌,只要進了殿試,怕是光憑臉都能贏個探花郎。

  「霽安,我可太羨慕你了……」

  「我們當中若有人能得賀蘭小姐的青眼,那非你莫屬啊……」

  陸無憂拂去身上落花,笑道:「這話說得,可真是折煞在下了。」

  雖然賀蘭謹是很喜歡他的文章,但今日真正相看的卻並不是他,因而陸無憂也完全沒放在心上。

  他耳力遠勝常人,此刻猶能聽見房間內賀蘭謹對林章旁敲側擊的提問,不由又勾了幾分唇角,陸無憂漫不經心抬眸時,恰見少女雪色的裙裾一閃而過。

  正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鑼打鼓的聲響。

  眾人,包括賀蘭府上的門子家僕都是一怔,隨後甚至還有劈裡啪啦似是鞭炮的聲音。

  「林老爺!林老爺在此嗎?」

  後面嘩啦啦還跟著一大群人。

  門房愣道:「這是賀蘭府上,哪來的林老爺?你是走錯門了吧!」

  「我剛從會館過來,是說林老爺往這來了啊!我是送金花帖子的!林老爺高中了!會試第十五名!」

  賀蘭瓷和賀蘭簡對視一眼,反應過來:「應是林公子。」

  她覺得林章不會來也是因為,這日子絕大多數士子都老老實實在家或者客棧要麼會館,緊張無比地等著會試成績,沒幾個心大的會出門做客。

  賀蘭簡從震驚中回神:「他還跟我說他覺得自己答得不行……」

  賀蘭瓷很不客氣:「人家跟你謙虛罷了。」

  「豈有此理,我這就去找他算賬!」

  不過林章高中也是意料中,他八股文寫得極好,文章除了過於平和方正,並沒什麼問題,又兼今年會試的主考徐閣老本就是個謙和中正的人,會點他的文章也屬正常。

  賀蘭簡還沒進去,林章已經聞聲急匆匆從書房裡走出來了。

  十年寒窗苦,等的便是此時。

  賀蘭瓷很能理解。

  他步履匆忙地從她面前走過,在看見她時,出現了片刻慌亂,臉紅得更勝以往。

  不過很快,林章便低著頭,拱了拱手,擦身而過,直奔門口,眉眼間都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殿試不會篩人,他兩榜進士的出身已是穩了。

  其餘三名士子也跟過去,連聲祝賀,至於是否語帶酸澀就冷暖自知了。

  陸無憂走在最後,步履平緩,臉上神色依舊看不出喜怒來。

  賀蘭瓷心知他絕對不像表面這麼平靜。

  報錄人都說到第十五名了,前面只有十四個名額,如果再沒有,那他大概率是落第了。

  經綸滿腹,才華橫溢,最後還是落榜的也不是沒有,譬如文章不得主考所喜,也因此很多考生往往會迎合當年主考的喜好,陸無憂的文章向來鋒芒畢露,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她這會倒是心有幾分同情的。

  然後便見陸無憂路過她身側時,微微揚起唇角,對她道了聲:「恭喜。」

  賀蘭瓷:「……?」

  陸無憂眼神一瞟門外正在被眾星捧月的林章。

  他知道了什麼!?

  賀蘭瓷一凜:「林公子中第,你恭喜我做什麼。」

  陸無憂收回視線,也沒繞彎子:「令尊有意招婿林章,我以為你知道。」

  賀蘭瓷立刻否認:「……我不知道!」

  「那你現在知道了。」陸無憂居然還有心情調侃她,「提前恭喜賀蘭小姐覓得佳婿。雖然我沒想到令尊會挑上他,林少彥品行不錯,就是太老實了些……也不知頂不頂得住賀蘭小姐那群狂蜂亂蝶。」

  賀蘭瓷頓時同情心全消。

  「陸公子,這麼有閒心,不如先關心一下自己考得如何?」

  陸無憂笑道:「不勞賀蘭小姐費心。」

  賀蘭瓷也笑道:「若是落第,恐怕又要再過三年……」

  「不會如此。」

  陸無憂打斷了她。

  賀蘭瓷一愣。

  陸無憂一直是眉目溫文和順的,但或許是因為雙方知根知底,此刻他的眉眼間卻透出一股近乎於鋒利的驕矜之氣,像蟄伏的猛獸露出一抹銳利的鋒芒,耀眼刺目。

  他眉梢一挑,篤定道:「——我不會落第的。」

  賀蘭瓷有一刻的晃神。

  她覺得這人虛假也在於此,明明是眼高於頂不可一世的狂徒,卻偏要披一層溫文爾雅的表象,和她認知中的真君子截然相反。

  賀蘭瓷動了動唇,剛想說話,外頭敲鑼打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陸老爺,陸老爺何在?!」

  「捷報青州百江老爺,陸諱無憂,高中辛丑科會試第一名會元,金鑾殿上面聖!」

  還在對視的兩人都愣了一愣。

  鄉試解元,會試會元,他居然已經連中兩元,只差一場殿試就有望連中三元。

  賀蘭瓷下意識喃喃:「……你居然又中了。」

  陸無憂也下意識理所當然道:「這不是很正常。」

  「你會試四書題怎麼答的?」

  「……你要我現在給你背答卷?」

  「不行嗎?」彷彿回到在青州爭鋒相對的日子,賀蘭瓷本能回嘴,「你不是過目不忘嗎?」

  陸無憂:「……?」

  「陸老爺!會試第一名會元!陸——」

  外頭報錄人的聲音又聲嘶力竭響起,適時打斷了兩個人的爭執。

  賀蘭瓷回神也意識到自己的要求離譜。

  那邊陸無憂已經舒展眉宇,整了整衣冠,恢復成溫和公子的模樣,方才的驕矜之氣也被他慢慢斂進了眼瞳裡,他低笑了一聲,道:「賀蘭小姐,恕在下先失陪了。」

  等陸無憂走遠,賀蘭瓷才想起,忘記提醒他康寧侯府二小姐計劃榜下捉他的事情了。

  不過……也罷,他既然這麼自信,想來也能擺得平吧。

  賀蘭瓷默默地想。

  少頃,她爹也從書房走了出來。

  這會人都被迎走了,外頭鬧得街市俱響,鑼鼓喧天恨不得全上京都知道會元郎在此。

  賀蘭謹的表情很和顏悅色,彷彿想起了自己當年登第時的模樣,一捋長鬚道:「後生可畏啊。這位陸公子文章是當真做得不錯,尤其策問,鞭辟入裡,很有見地,且不像有些只知讀書,不通世務之輩。此子有撫世之才,將來入朝為官,能為國為民,也是天子之幸。」

  賀蘭瓷沒想到她爹誇得比她還離譜,很懷疑他是不是連今日叫士子上門是為了什麼都忘了。

  她當即咳嗽了一聲。

  賀蘭謹:「咳,為父問過了……少彥說若你應許,他便會向家裡長輩提請,等殿試後,擇日上門。如今他既中了進士,配你也不算辱沒。」

  「……若他父母不允呢?」

  賀蘭謹用有些奇怪地眼神看著自家閨女:「林少卿是你爹的同年,應無此種可能,不過……」他目光遙望向府門口,似有遺憾道,「剛才那位陸公子,你嫁他倒也不錯。」

  「……」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絕無此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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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會試放榜日,他們早早便在醉仙樓定下了宴席,這會中第的,沒中的,都在酒樓裡喝得大醉酩酊,有吵嚷的,有吟詩的,甚至還有敲著筷子且歌且舞的。

  聽聞會元郎在此,還不斷有人前來道喜。

  「久聞陸會元大名,今日特來拜訪!」

  「不想陸會元竟這般年輕,改日一定要來討教文章……」

  祝賀聲直至丑時方歇。

  林章酒力不行,被灌了半晌已是有些迷糊,這會四週一看,竟只有陸無憂還醒著。

  他明明也喝了很多,神色卻還很清明,瞳眸澈亮,指間一枚白瓷杯輕旋,見林章望過來,陸無憂才笑道:「少彥今晚興致倒高,還以為你會藉口準備殿試先走……」

  林章按了按腦袋,他剛才差點睡過去,可這會興奮勁仍沒下去。

  「實在是今晚太過高興……」

  說這話時,他腦中不由浮現出了少女絕塵的姿容,臉上頓時顯出兩抹紅暈。

  陸無憂那邊又笑了,杯沿從唇邊輕擦而過:「是因為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麼?」

  林章一愣:「你怎知……」出口便知失言。

  若是平日林章定然會三緘其口,但現在酒勁上頭,他有些飄飄忽忽,更何況天大的餡餅砸在腦袋上,沒人會不飄忽:「……不瞞霽安,確實如此。」

  他說著,不由自主傻笑了起來。

  白天在書房裡,賀蘭大人對他說的話,言猶在耳,林章無論如何料想不到自己會走這樣的好運。

  他自是知道有多少傾慕賀蘭小姐的公子哥,自己門第不顯,性子木訥無趣,賀蘭小姐待他也並無特別,因而林章一直克謹守禮,從不敢多生妄念。

  可眼下似乎已不再是妄念。

  林章低低開口,聲音細若蚊蠅:「我可能……要娶賀蘭小姐了……」

  陸無憂沒有應答,林章還當他沒有聽見。

  窗外一陣夜風拂面,他打了個哆嗦,清醒了幾分,意識到自己並不該將這件事說出去,沒等他慶幸,卻聽一聲清脆聲響。

  陸無憂將瓷杯擱在桌上,輕聲道:「……你當真打算娶她?」

  林章怔然,望向自己好友,忽然心頭一跳。

  陸無憂卻似看出他的想法,對他溫和笑道:「少彥你別誤會,我對這位賀蘭小姐並無任何非分之想,你要成親,我也很為你高興,只不過……」林章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喝醉,總覺得他聲音聽起來有些散漫,「因為你是我的好友,我才多說這麼幾句不中聽的,賀蘭小姐的仰慕者眾多,還有如曹國公世子那般的,你娶了她將來只怕不會太平,或許還有很多你未曾料到的麻煩,家宅也未必安寧。」

  「多謝霽安提點。」

  林章起先鬆了一口氣,若與陸無憂爭,他當真沒有把握,隨後那口氣又提了起來。

  他被狂喜沖昏頭腦,確實沒想那麼多。

  可道理知道得再多,他只要一想到能擁佳人入懷,就又開始頭腦發熱。

  林章晃了晃腦袋,強自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是真心想要娶賀蘭小姐,你……可是覺得我不該娶她?」

  陸無憂拎起酒壺,又滿滿倒了一杯,語氣越發散漫,幾乎透出些漫不經心來:「怎麼會?」他挑起眼尾,笑得氣音如呵,「毀人姻緣,會被人記恨的。我只是覺得此事,少彥你最好三思後定,切莫一時衝動,日後追悔,既然娶了——就要負責到底。」

  林章聽到這裡,不由點頭道:「大丈夫自當如此。」

  陸無憂把酒一飲而盡道:「那早些休息罷,明日還得去拜訪座主和房師。」

  他看起來半點不醉,拎起林章道:「走了。」

  雙腳離地的林章:「……?」

  「哦,你喝多了。」陸無憂把人放下,手一拂,林章便昏睡過去。

  陸無憂自醉得七倒八歪的士子中穿行,步伐穩定走到窗前。

  確定四周無人,他單手攀住窗檯,身形極為輕盈地一躍而上屋頂,足尖輕點瓦片,寬大衣袂飄逸如仙迴旋而落,幾乎沒有發出丁點聲音,便坐到了屋脊上,手中還提著一隻細頸青白瓷的酒壺。

  邊喝邊吹風散著酒氣,陸無憂甚至隨手攀折了一根樹枝,本能地想要舞劍,但最終克制住了。

  夜風習習,他愜意地合上眸,開始有了一點睏意。

  與此同時,樓下一行人正鬼鬼祟祟拿著木棍麻袋進了醉仙樓。

  等陸無憂再醒來時,天已濛濛亮,他拎著酒壺翻身而下,又從窗檯躍了進去,裡頭的人依舊昏睡得東倒西歪,他走了幾步,忽然意識到哪裡不對。

  林章人呢?

  ***

  正如賀蘭瓷所說,曹國公世子的事確實一直沒完。

  姚千雪又來府上,繪聲繪色跟她說從別處聽來的傳言:「曹國公世子對你下手,這次是真的犯了眾怒,加之雲陽郡主那邊又尋死覓活的,王府裡也是鬧得不可開交,曹國公日日去向聖上請罪都沒用……說不準這世子之位真的保不住了。」

  賀蘭瓷想起那日經歷,依然心有餘悸。

  她托著下巴,輕道:「雲陽郡主沒嫁他,也是幸事。」

  覺月寺那個被曹國公世子收買的沙彌,她爹後來也命人查到了,只是事關她的清譽,便沒有公開,不然李廷估計還得更慘。

  姚千雪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

  賀蘭瓷不在意,但和雲陽郡主交好的貴女們早將她傳得宛若禍國妖孽,說她是蓄意勾引她人夫婿,才叫曹國公世子瘋癲至此。

  說實話她的表妹哪裡需要蓄意,長著這樣一張臉,哪怕只是笑上一笑,都會讓男子趨之若鶩。

  實為無妄之災。

  姚千雪暗嘆間,卻聽賀蘭瓷主動開口道:「表姐,你上次說康寧侯府二小姐要綁士子成親的事情,怎麼樣了?」

  沒想到賀蘭瓷會問這個,姚千雪愣了愣,才開始回憶這件滑稽事:「你說此事啊。那位二小姐眼光倒真是不錯,她看上的那個士子今次拿了頭名會元,在醉仙樓慶賀,不過因為前來拜訪的人太多,她一時沒找到機會下手,便趁著夜黑風高夜襲了醉仙樓……」

  賀蘭瓷有一絲震驚:「……夜襲?」

  「對啊,據說本來是想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套了麻袋捉來的。你想啊,那讀書人可不都手無縛雞之力嗎,康寧侯府上的家僕又人高馬壯的,待捉進府中,不管發生點什麼,都有口說不清,就算那士子中了狀元也沒用。」

  「……萬一東窗事發呢?」

  「有潯陽長公主替她求情,做得再離譜,聖上又不會真的責罰她。」

  賀蘭瓷:「……」

  不愧是權貴。

  姚千雪有些納悶:「你怎麼不問我結果如何?」

  賀蘭瓷總不好說她是真的相信陸無憂擺得平:「……所以她事成了嗎?」

  姚千雪忍不住笑道:「這才是最滑稽的!都言之鑿鑿說那位會元郎定然在醉仙樓,結果康寧侯府的家僕把醉仙樓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能找到,不得已,他們只好綁了個最俊的郎君回去交差。大晚上瞧不清楚,康寧侯二小姐也沒看出差別來,第二天天亮一看不是她要的人,勃然大怒,那郎君醒來發覺自己在小姐的繡榻上,也是大驚失色,面若死灰。兩人不清不白在房中待了一晚上,這瓜田李下的確是說不清了。」

  「而且,怎料康寧侯對那位新中貢生的郎君好像還挺滿意的,想讓二小姐就這麼將錯就錯嫁了,氣得二小姐大哭大鬧,抵死不從。」

  賀蘭瓷嘆為觀止,還心生了一點同情:「到底誰家的郎君這麼倒黴?」

  姚千雪感慨道:「說起來,這人你還認得呢。就是太常寺那位林少卿家的公子,我記得是叫做林章。」

  「……!」

  賀蘭瓷心頭巨震:「……你確定???」

  「我這是剛聽到的消息,康寧侯府上還壓著不讓外傳呢,但哪裡瞞得了我……」姚千雪臉上有些得意。

  她未婚夫,那位門當戶對的公子哥,如今任錦衣衛指揮僉事,不止日常派人保護她,還兼職幫她探聽各路八卦。

  賀蘭瓷表面平靜,這會心裡只覺比知道曹國公世子為她大鬧喜堂還離譜。

  「你真的確定沒聽錯人?」

  「沒聽錯啊!他同那位會元郎一併在醉仙樓慶賀之事很好打聽的,第二天一早去拜見徐閣老,唯獨他沒去,肯定就是他了。」

  賀蘭瓷腦中空白了一會。

  她好不容易已經逐漸接受了嫁給林章這件事。

  天知道她十拿九穩的親事居然還能這般橫生枝節。

  「小瓷?」姚千雪這才發現賀蘭瓷面色有異,「你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又哪裡不舒服?要不叫大夫上門來看看?」

  少女輕咬著唇,臉色越白,唇色越豔,啼血似的妖冶,叫人看了觸目心驚。

  「我沒事。」她輕聲道。

  賀蘭瓷竭力思索,又覺得有一點詭譎,驀然閃過陸無憂那日對她說的話,再聯想起這次事發,明明人家的目標是他,卻硬是捉了林章走,以她對陸無憂的瞭解,不由得生出一絲……

  他就算不想讓林章娶她!也沒必要把林章往另一個火坑裡推吧!

  畢竟陸無憂既然自己躲得掉,為何不能順手幫林章一把?

  若換個人,賀蘭瓷恐怕就覺得對方是對自己有所圖謀了,但既是陸無憂,她只有一個想法——這人難不成覺得她比康寧侯二小姐還可怕?

  能不能講點道理?她哪裡有這麼得罪他?

  這攪黃的親事他管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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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雖然姚千雪言之鑿鑿,但賀蘭瓷還是將信將疑,不敢完全肯定。

  直到幾日後,林章主動登門拜訪。

  他緩步進來時,臉色蒼白,眉頭緊鎖,像是家裡遭逢大難,全沒有幾日前中第的喜色,倒有幾分惶惶然的悲慼。

  彼時,賀蘭瓷正在屋頂上,看見時,不由心頭微嘆。

  至於為何在屋頂上——

  因為不巧,昨夜剛下過一場雨。

  賀蘭府西廂房飽經摧殘的屋頂在一夜大雨後,不幸側漏了。

  雨水沿著屋瓦縫隙,淅淅瀝瀝地淌進賀蘭瓷的屋中。

  她被雨聲驚醒,只覺一股涼意透體襲來,之後便見霜枝滿面愁容,正拿著小盆在角落接雨。

  賀蘭府的屋頂不是第一次漏了。

  這宅子雖是聖上賜的,但作為朝廷收繳的官宅,久未修繕——賜宅的時候也不會順便給你修好,賀蘭府上又沒有足夠的錢銀,就這麼湊合下來了,於是時不時漏漏風、漏漏雨都屬正常。

  起先他們也是請過兩回泥瓦匠的,都是簡單修修補補。

  賀蘭瓷看了幾次,覺得似乎並不是很難。

  於是,等天亮雨停後,她讓管事準備了些便宜的桐油、木料、瓦塊和茅草,換下白衣,捲起袖子,帶著器具攀上長梯,決定親自試試。

  若是能成,以後便能省下一筆。

  霜枝在簷下心驚膽戰:「……小姐,太危險了,還是叫別人來吧。」

  「無妨,你再去幫我拿兩塊木料。」

  賀蘭瓷執意——主要是未雨綢繆,畢竟她爹在大雍為官,風險極多,她總覺得多學些沒壞處,此外她還在青州學過一些莫名其妙但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的奇怪技藝。

  正當賀蘭瓷小心翼翼清理著屋脊上的腐木時,林章剛好拐了進來。

  賀蘭瓷動作一停,不由站直,手中的石錛被她放在頂上,發出一聲脆響。

  林章聞聲抬頭,恰好撞見屋頂少女的目光。

  屋簷旁,斜飛出幾根玉蘭花枝,依舊是瓣朵如凝脂玉雕,花香鬱鬱,吹蘭芬馥,少女亭亭而立,裙裾雖是深色,卻有種明珠蒙塵的美感,周身沐浴湛湛春光,不是畫中卻勝似畫中人。

  林章呆了一瞬,回過神面色更白了幾分。

  他羞愧地低下頭去,側身避開,根本不敢看她,彷彿自己已然髒了,再不配觸碰清風明月。

  賀蘭瓷縱然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也生出了幾分被權貴威逼下的兔死狐悲。

  尋常官家小姐是打死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聖眷正隆的皇親國戚則是特例,譬如康寧侯二小姐。

  她生母早去,自幼養在外祖母潯陽長公主膝下,這位長公主又是聖上一母同胞的長姐,長姐如母,當年聖上能登大寶也多虧了這位長公主襄助。

  潯陽長公主年輕時就脾氣暴烈,敢休了駙馬公然豢養面首,視朝堂爭議如無物,年長後權威更重,對自己唯一女兒所生的孤女自然是疼得如珠如寶,猶勝公主,也養出了康寧侯二小姐無法無天的驕縱性子。

  所以林章這個悶虧是吃定了。

  他就算不娶康寧侯二小姐,只怕畏於潯陽長公主的權勢,也少有人敢把自家姑娘嫁給他,畢竟什麼時候康寧侯府那位小祖宗又想嫁了,以此事做要挾,逼得他妻離子散也未嘗沒有可能。

  賀蘭瓷心底嘆息,唇珠微動。

  她當然知道,她現在什麼也不該說。

  說親這件事唯有林章和她爹知道,他們相談過便是此事已矣,她是個閨中小姐,合該一無所知。

  但此時此刻到底有些忍不住,賀蘭瓷斟酌再三,還是對著林章即將消失在迴廊下的背影道:「林公子。」

  這是她頭一回主動叫他。

  林章身形一頓。

  賀蘭瓷聲音輕柔如霧:「此事錯不在你,林公子無須過多自責。」

  林章肩膀微顫,手指攥成拳,似乎在竭力忍著什麼,復又慢慢鬆開,似乎過了很久,似乎也只是一瞬,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多謝賀蘭小姐。」

  聲音竟有些哽咽。

  說罷,林章的身影便隱沒在廊下。

  這場景不能不令人傷感。

  可惜下一刻賀蘭瓷的情緒便被另一個聲音完全破壞。

  「賀蘭小姐,恕我冒昧,頂上風景雖好,卻是容易腳滑。」

  賀蘭瓷猛然回頭,便看見一個人正站在門口處。

  「……???」

  他怎麼還好意思跟來。

  來人轉眸回來,桃花眼微垂,倒是不笑了,神色淡淡,至少看著不像是來看笑話的。

  眼下只有他們二人,賀蘭瓷沒忍住道:「這與你何干。」

  雖然賀蘭瓷一直和他不睦,但至少還會維持表面禮儀,像這麼夾槍帶棒冷冰冰開口其實極少,和剛才同林章說話時的柔聲細語截然不同。

  陸無憂頓了頓,道:「賀蘭小姐這是在遷怒,還是……你覺得是我害他如此?」

  賀蘭瓷努力令自己語氣平和:「聽聞,康寧侯二小姐原本想捉的是你。」

  陸無憂輕笑一聲道:「所以被捉的是他,不是我,令你覺得很遺憾?我竟不知你原來這麼喜歡他,可真是對不住了。」他雖是笑,語氣裡卻沒半點笑意。

  聽得出他心情並不怎麼好。

  雖然也有可能是裝的,但賀蘭瓷還是遲疑了一瞬,道:「可你既有手段逃脫,為何不能幫……」

  陸無憂勾唇,淺淺譏誚:「我若說是個意外,賀蘭小姐信麼?」

  「……說實話,不是很信。」

  通常他們的對話到這裡就結束了。

  陸無憂其實並不在乎賀蘭瓷怎麼看他,但他不大喜歡被冤枉,特別是這件事他也甚為不爽。

  「想讓他娶不了你,方法多得是,沒必要用這種損人不利己的手段。」陸無憂語氣中那股譏誚味更濃了幾分,「賀蘭小姐,我雖然談不上什麼真君子,但何曾誆騙過你?」

  賀蘭瓷迅速回憶,反應極快道:「那日在覺月寺,你答應遇見曹國公世子,幫我擋上一擋的,但你並沒有。」

  說起這件事,陸無憂驀然展顏笑了。

  賀蘭瓷剛想再說點什麼。

  一道中氣十足震耳欲聾的聲音響起。

  「小瓷!你在屋頂上做什麼!萬一摔下來怎麼辦!」

  賀蘭簡正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手裡的鳥籠都嚇掉了。

  賀蘭瓷被這聲音一驚,身子微晃,腳底那塊不爭氣的瓦片頓時一滑,她眼疾手快攀向一側的樹枝,但難以阻止身子下滑。

  「小瓷!別怕!哥來救你了!」

  嗓門大得她差點又腳滑。

  正在此時,賀蘭瓷突然感覺到腳底有什麼往上一托。

  下一刻,她又穩穩當當站回了屋頂上。

  賀蘭瓷:「……!」

  陸無憂的聲音傳來,與之前大相徑庭,聽起來極是溫柔可親:「方才便提醒賀蘭小姐了,頂上十分危險。」他甚至彷彿很憂心似的嘆了口氣。

  ——是的,但凡有第三個人在場,他是絕不會用剛才那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說話的。

  賀蘭瓷驚魂甫定,腳底的托力鮮明,她確定應該不是自己的錯覺,是確實被人救了。

  她的視線從賀蘭簡的身上滑過,緩緩落在此間唯一剩下的人——陸無憂身上。

  「……剛才是你?」

  「正是在下。」陸無憂毫不客氣地應聲,同時周全地行了個禮,風度翩翩,音色清潤,「賀蘭小姐總該信在下並無害人之意了吧。」

  雖然賀蘭瓷也不能理解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既然這麼說了,她總不好當場忘恩負義。

  也只得狐疑著接了一句。

  「那就……多謝陸公子了。」

  賀蘭簡疑惑的目光從兩人身上掃過。

  陸無憂一振袖子,似乎打算退回門房處,只是即將轉身時,他彷彿想起什麼,彎著唇角開口道:「——你又怎知那日我沒有擋?」

  賀蘭瓷:「……???」

  旁觀的賀蘭簡:「?」

  賀蘭簡:「這怎麼回事?是你哥我不能知道的嗎?」

  賀蘭瓷的沉思被他打斷:「……對,沒錯。」

  賀蘭簡:「??」

  他回過神來,見賀蘭瓷還在屋頂上,連忙道:「小瓷!你快點下來!你在屋頂幹嘛啊!危不危險啊!有什麼你讓哥來啊……」

  賀蘭瓷無奈,很怕又被他吼得站不穩,只好先扶著梯子下來。

  林章此刻已經從她爹的書房裡轉了出來,他垂著眸,依然看起來淒淒慘慘。

  但經過剛才打岔,賀蘭瓷已經沒了之前的情緒。

  反而林章走出去時,步履沉重,失魂落魄。

  都察院消息靈通,賀蘭謹自然也已得知原委,林章來了,他沒說什麼,只是擺擺手道:「老夫都知道了,只嘆你與小女無緣。」

  康寧侯二小姐和曹國公世子不同,只要潯陽長公主在一日,便彈劾不動,而且此事說到底吃虧的是女子。

  林章長揖至地。

  走到門口,他才對陸無憂強笑道:「多謝霽安陪我走這一趟,我此時一人前來恐損賀蘭小姐清譽。」

  陸無憂本想說兩句「大丈夫何患無妻」之類的套話,因為他自己確實是這麼想的,娶誰不娶誰有什麼差別,他不爽的是被人算計,但見林章如此,知道這麼說不合適,也沒開口。

  走出去幾步,他才狀似無意地道:「不知愚兄能否冒昧地問一件事?」

  林章怔了怔,才苦笑道:「霽安盡管問便是。」

  「少彥究竟傾慕賀蘭小姐哪裡?」

  林章死活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他又怔了怔,眼前彷彿浮現出第一次見賀蘭瓷時的畫面,那怎是驚為天人能夠形容,簡直驚駭絕倫,世間竟有這般模樣的女子,便是在夢裡也描摹不出。

  先是為色所惑,後來又發現她知書達禮,性情溫和,通身沒有一點庸俗氣,宛若天人,很難不心生傾慕。

  但妄議女子容貌是不妥的,林章略去了前半截。

  陸無憂聽著林章越說越神傷的描述,想起他所認識的賀蘭瓷,不由沉默了一會。

  她修屋頂的時候,確實挺脫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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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4 01:02: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陸無憂知道勸說估計是無用了,便問林章之後如何打算。

  林章也有些茫然。

  對他來說,發生這種與女子衣衫不整同榻而眠的事情,哪怕是事出有因,也絕不會推脫半點責任,定然是第一時間回家稟明,再上門提親,以全女方清譽。

  但他不情願,那位二小姐也不願意。

  他耳畔彷彿還能聽見那位魏二小姐哭著喊著道:「我才不要嫁給他!就當今晚什麼都沒發生!讓他滾!讓他現在就滾!從後門扔出去!我不要見到他——」

  林章此生都沒遇到過這麼荒唐離譜的場面。

  康寧侯反而一臉淡定地撫鬚道:「林公子,事已至此,你先回府準備殿試。待春闈過後,我會派人去府上再議此事該如何解決。」

  林章渾渾噩噩回來,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與賀蘭小姐或是此生無緣了。

  他動了動唇,道:「此事亦非我所能控,婚姻之事……自當由父母定奪。」

  話語間,透著一絲連林章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甘。

  「少彥。」陸無憂突然開口道,「此事多少算是因我而起……」

  林章忙道:「這不能怪你……」

  陸無憂笑了一聲,不好說自己也沒在自責:「倘若你真的不想娶那位二小姐,而一心想娶……」他頓了頓,「賀蘭小姐,我未嘗不能幫你想想法子。」

  他聲音沉穩,半點不像在開玩笑。

  林章一怔。

  他是知道陸無憂出身的,陸無憂也絲毫不避諱這點。他父母都非官場中人,只有一個外伯祖父在工部任職,雖然陸無憂才華能力都毋庸置疑,但畢竟再能耐目前也不過是個士子。

  難不成他要去替他迎娶康寧侯二小姐?

  林章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多謝霽安,這好意我心領了!此事萬不可再連累於你!」

  林章垂下眸,黯然道:「或許便是我與賀蘭小姐有緣無分。」

  陸無憂總覺得他可能想岔了,不過……

  「……那便罷了。」

  說完,他自己也沒來由地鬆了口氣。

  ***

  賀蘭府的屋頂最後還是請了泥瓦匠來修。

  賀蘭瓷看著賬房支出,心有不甘,決定下回再試。

  屋頂剛修好,門外又來了不速之客。

  浩浩蕩蕩一行富貴車駕停在府門口,被門子攔在門外。

  「你們還來做什麼!」

  賀蘭府這間三進的宅子小得離奇,大門和垂花門就是兩步路的功夫,故而賀蘭瓷一轉頭便隱約可見領頭有些熟悉的人影——就是當初要她不要痴心妄想的曹國公府門客。

  現在他滿臉堆笑,道:「今日是上門來給總憲大人和賀蘭小姐道歉的,往日府上多有得罪,現下老國公已將世子狠狠教訓過了,絕不會再冒犯貴府千金。今日老國公特令世子備了薄禮前來賠罪。」

  門子毫不客氣道:「老爺現在不在,你們先回去吧!」

  「這不打緊,賀蘭小姐在也是一樣的,至少先讓我們把賠禮送上。」

  賀蘭瓷心道,看來事情是真的鬧得很大,說不定還會牽連曹國公府,國公府上才會這麼拉下臉面上門賠罪。

  畢竟這些世襲勳貴,一向將臉面看得極重,縱落魄也不肯低頭的。

  若是尋常官家自然不會和勳貴結怨,但他們已經鬧到這個份上了,和撕破臉也沒什麼區別了,賀蘭瓷當即便對丫鬟霜枝道:「把府門關上,叫他們請回。」

  她剛轉身,李廷的聲音卻從後面傳來。

  「賀蘭小姐,我今日是誠心來賠罪的。當日是我一時糊塗,我對小姐絕無冒犯之意。」

  平心而論,這聲音算得上是低沉又深情。

  可惜賀蘭瓷如今聽到他的聲音,只覺得頭皮發麻。

  「賀蘭小姐,你真就這般狠心?」

  「那我們過去那些又算什麼……」

  賀蘭瓷腳步一頓,怒意湧上。

  這是見求和無望,打算乾脆敗壞她的名聲了?

  她知道自己名聲不佳是一回事,但有人主動抹黑則是另外一回事。

  丫鬟霜枝已經忍不住氣道:「他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小姐你哪裡跟他有半分瓜葛?」

  賀蘭簡剛從後門送走泥瓦匠,折返回來,一聽李廷這話也怒了。

  他二話不說,把扇子一丟便出門道:「你這混蛋瞎說什麼呢!我妹妹能和你這個紈絝子弟有什麼瓜葛,嘴巴放乾淨點!小心我教訓你!」

  那曹國公府的門客攔在他面前,歉疚笑道:「賀蘭公子莫要生氣,我們世子這也是一時情急,這才失了言……世子並無惡意……」

  賀蘭府門外常年盤踞著一些通風報信者。

  曹國公府的車駕一到,就已經有不少好事者前來圍觀,這會頓時議論紛紛起來。

  都說曹國公世子和賀蘭小姐早有私情,但一直並無證據,眼下還有什麼比當事人親口承認更加可信的。

  「……賀蘭小姐居然當真是個薄倖女子。」

  「難怪世子之前寧可撕毀親事,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

  「一片真心錯付了啊!」

  「真是沒想到……」

  李廷還在不怕死地添油加醋道:「我說的句句發自肺腑。既然賀蘭小姐不肯承認,那便算了。」

  這哪裡是上門賠罪,分明是上門找茬。

  李廷的親事完了,所以拉她陪葬?

  她爹方才確實臨時被叫去召見。

  賀蘭瓷只思忖了一瞬,便決斷道:「霜枝,你叫人拿父親,不,表姐的帖子找北鎮撫司的人來。」說完,她眸中帶著霜雪似的冷意大步朝門外走去。

  她甚至沒有戴帷帽。

  隨著賀蘭府的門扉洞開,少女的容顏毫無阻礙地顯露在了所有人的視野裡。

  還在說話的人也都停下了聲音。

  並非有人叫他們噤聲,只是在看清那張臉後,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約而同的忘記方才在說什麼,怕驟然開口會驚擾了這般離奇幻境似的美貌。

  不過沒人想到,率先打破的,是賀蘭瓷本人。

  「世子,我與你從無半分私交,你為何要這般害我?你說我們有舊,可有證據?」

  她聲音清婉泠泠,如碎珠落玉盤,極是悅耳,隱約可醉人,但吐字間,卻透著叫人難以忽視的寒意。

  若是她爹在,一定不許她這麼拋頭露面出門對峙。

  但賀蘭瓷受夠了。

  李廷痴痴地望了她好一會。

  幾日過去,他臉上已沒那麼青腫,依稀可以看見往日的豐姿,可惜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不對……賀蘭瓷憶起某個人,暗想,他連算不算金玉其表都有待商榷。

  李廷這時終於回神,他想也沒想,便從懷裡掏出了當日在覺月寺裡掏出的桃紅色情箋,揮舞在空中,道:「小姐親筆所寫,可還要抵賴?」

  賀蘭瓷面無表情道:「只有這個?」

  李廷反問道:「這還不夠?」

  賀蘭瓷神色平靜,吩咐下人:「拿桌子和筆墨紙硯來。」

  倒是旁邊的賀蘭簡突然神色侷促起來,湊過來小聲道:「你真要寫……」

  「不然呢?」

  「要不還是……」

  賀蘭瓷淡淡斜了他一眼。

  賀蘭簡只好閉嘴。

  桌子很快搬來,筆墨紙硯也準備妥當。

  門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賀蘭瓷讓李廷把情箋都放在桌上。

  她取了筆,仔細挑過斷毛,蘸上墨汁,在硯台邊微順筆鋒,便凝神下筆。

  少女梳著桃心髻,瀑布般柔亮烏黑的長髮繞過素白如玉的頸子,流水似的落在襟前,只見她蔥白的細指挽著袖口,另一手執筆,提筆轉腕間,那支飽蘸濃墨的羊毫已經一揮而就。

  墨跡順著遒勁的筆鋒肆意張揚,所到之處彷彿蒼龍入海,又似游龍翔天,一筆一劃力道千鈞,透著要殺人的氣魄,任誰看了都要讚一手好字。

  須臾,賀蘭瓷擱筆。

  她拿起一張情箋,和自己方才所寫的那張,一併舉到身前,平靜道:「世子,這才是我的字跡。」

  「你看,有半分相似之處嗎?」

  情箋上是再普通不過的小楷,筆觸甚至還略有點稚嫩,但此時紙上卻是已頗有小成的顏體,無論如何都不會錯認成同一個人的筆跡。

  李廷有些站不穩當。

  賀蘭瓷又叫人拿著紙與箋四處傳看。

  哪怕不識字也能看出不同來。

  李廷神色惶惶,還在掙扎:「興許、興許……是你讓丫鬟寫的……」

  賀蘭瓷道:「你是要我的丫鬟也寫一遍給你看?還是我闔府上下都寫了與你比對字跡?」

  「霜枝,去取筆。」

  少女的音色始終輕柔溫軟,不帶煙火氣。

  可李廷卻感覺到一股難言的,與她外貌毫不相干的咄咄逼人,一時間竟覺得斯人甚是陌生。

  李廷絞盡腦汁想要找出問題:「而且你……你這字跡和賀蘭公子的……」

  賀蘭瓷道:「我與兄長一併學書,字跡像有什麼稀奇。」

  旁邊賀蘭簡忍不住額頭冒汗。

  李廷的汗冒得比他還厲害,喃喃道:「這不可能、你騙我……」

  賀蘭瓷將剩下的情箋一並摔回到李廷身上,終於覺出了一絲痛快,因而聲音越發平靜:「世子明明有婚約,卻與女子私相授受,互通情箋,這本與我無關,但世子卻硬要將此事推到我身上,實在荒謬至極。至於賠禮,還請世子自行帶回,只望世子今後莫再打攪府上清靜。」

  霜枝也從後面探出頭來,舉起剛寫好的字,哼聲道:「可看清楚了?別自作多情了!」

  這下看戲的也都明白了。

  「原來是世子他自己認錯人了啊!還來怪賀蘭小姐……」

  「興許是被人耍了,鬧出這麼大個烏龍來。」

  「再說了,這情箋上本來就沒署名,哪知道是誰寫的!」

  「對啊!攤上這事,賀蘭小姐可真是倒黴……」

  李廷搖晃著身子,臉色發白,似還想再說些什麼。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已然趕到。

  「怎麼回事,怎麼都圍到賀蘭大人家門口了!是誰在鬧事!」

  曹國公府上的人就算再怎麼天不怕地不怕,見到這群煞星也仍是心底發怵,當下也不再做理論,好聲好氣地走了。

  ***

  不出賀蘭瓷所料,她爹回來得知後,又開始大發雷霆。

  翻來覆去說的不過是那老幾樣。

  「你是個姑娘家,隨意拋頭露面已是不妥,怎可學那些潑婦與人生口角……你可以先等為父回來,爹自會幫你討回公道,你何必自己強出頭,這是個女兒家應該有的樣子嗎?……性子太過張揚,反容易遭人詆毀,將來也會使婆家不喜,夫妻不睦……」

  說到這,賀蘭謹長嘆一口氣:「……還是該早為你定一門親事,你知不知道……」她爹的話戛然。

  賀蘭瓷敏銳察覺:「父親進宮發生什麼了嗎?」

  「不過是些公務上的事。」賀蘭謹語氣一轉,「曹國公世子的處罰不日便會下來,這次處罰應當不小。為防流言,你還是盡早嫁了為好。」

  賀蘭瓷咬了咬唇,沉默不語。

  賀蘭謹看著自己從青州老家回來就日益叛逆的女兒,在心中無奈地老父嘆息。

  他話說了一半,卻藏了一半。

  真正叫他覺得不安的是,此事鬧得太大,原本對賀蘭瓷容貌的評議不過是坊間傳聞,但這一次甚至驚動了宮中。

  二皇子在宮門外半開玩笑說的那句話,至今仍令他有一絲毛骨悚然。

  「賀蘭大人,聽聞令嬡容貌過人,幾可傾城,不知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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