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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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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維和粽子] 夫君位極人臣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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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4: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在黑暗中,這道聲音格外清晰突兀,且近在耳邊。

  賀蘭瓷的身子一半趴在被縟裡,一半趴在陸無憂身上,還沒能從空中墜落的感覺裡回神,那邊陸無憂已抽身躲開她兩尺外,倚在床柱邊緣,緊閉著眸子,彷彿她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空寂的殿宇裡,霎時間只剩下彼此的喘息聲。

  凌亂,急促,且焦躁。

  誰也沒能把那股熱意消下去,且最難捱的緊張時刻過去之後,繃緊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就只覺得身體變得更加滾燙、酥軟,且渴望著被觸碰。

  賀蘭瓷總算還有些吃藥丸後殘存的理智,她趴在榻上,試探著,輕聲開口道:「對不住,是我之前神志不清,冒犯了你……你現在還好麼?」

  陸無憂沒理她,彷彿只顧著喘氣。

  昏暗殿宇裡,一片薄薄微光自高處窗櫺射落。

  賀蘭瓷抬起頭,在朦朧光線中,只能模糊看見他起伏的胸膛,繃緊的下頜線,和不斷上下滾動的喉結,似乎還隱約可見順著鬢角滴落的汗珠,一顆顆滾到他緋紅鮮豔的狀元吉服上。

  賀蘭瓷比他好點,但也沒好多少。

  因為之前被迫緊貼的緣故,她身上也全汗濕了,裡衣黏在身上,外加這身繁復的絳紅色華裙層層疊疊地包裹著身軀,像在火焰山上穿棉襖,愈加難受,只覺得自己同樣熱汗如雨。

  賀蘭瓷輾轉著翻了個身,腦袋枕在被縟上,擦去額頭上的汗,有些受不了地扯了下衣襟口,一絲涼意灌進來,頓時讓她恨不得把全身的衣服都脫了。

  當然,這肯定不行。

  於是賀蘭瓷更輕地道:「剛才的藥……你還有嗎?」

  陸無憂合著眸,字句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用完了。」

  音色沙啞不堪,還帶著濃重氣喘聲,半點沒有平日裡清潤溫和。

  「那……還有別的……別的法子嗎?」

  陸無憂大抵是怨氣頗重,居然立刻又回了她:「有……我還用忍著麼?」

  出門在外,是會隨身帶藥,但問題是,應急所用,每一種都不會帶太多,四枚正常情況下絕對夠用,更何況這藥他隨時可以買到,根本沒想到會有一天遇到這種狀況。

  外面仍然能聽見宮人的聲音,他們剛搜過,這裡反而是最安全的,現在出去,很有可能和其他宮人撞個正著,那就前功盡棄了。陸無憂也暫且不想被太多人知道他武藝了得。

  深吸了一口氣,陸無憂再次嘗試用內力把藥性逼出來——

  現在壓已是完全壓不下去了。

  誰能想到,他一開始沒當一回事的藥,現在正洶湧激烈地在他血液裡流竄,就連封住穴道都沒有用,陸無憂試了幾種法子,仍是束手無策,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血氣方剛」的時刻。

  本來或許一個人他還能想想別的法子。

  可惜,這間偏僻的寢殿裡,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同樣鼻息急促,面色如霞,渾身似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的少女,正躺在,嚴格來講,距離他並不遠的位置。

  說差點被她弄死並不是誇張。

  至少剛才賀蘭瓷坐在他懷裡,一邊扭蹭到他脆弱處還一邊不怕死地舔舐他的指尖時,陸無憂是真的有一刻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就像書上寫的,走火入魔,經脈盡斷,爆體而亡。

  說出去會貽笑萬年那種。

  ——很好,陸無憂再次確認,內力確實逼不出來。

  賀蘭瓷不知道陸無憂在想什麼,只見他靜靜坐著,兩隻手臂似乎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動作,隨後又頹然放下,胸膛仍舊不停地起伏著。

  他沒有辦法,她卻不得不想法子自救。

  賀蘭瓷試圖先從榻上爬起來。

  她翻過身,雙手撐著床榻,想要坐起來,可手臂又是一軟,意識雖有幾分清醒,但失去的力量卻還沒能回來,趴倒時引起床榻震動,賀蘭瓷短促地驚叫了一聲。

  陸無憂在黑暗中倏忽睜開了眸子。

  他啞著嗓子道:「你想幹什麼……」

  賀蘭瓷覺得自己像條垂死掙扎的魚,身體綿軟,還在徒勞撲騰,好在即便丟人,臉頰也不可能更紅了:「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陸無憂也沉默了。

  回應著彼此的,只有一聲更重過一聲的喘息聲。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賀蘭瓷不得不再次開口:「我不知道自己意識還能保持多久,也許一會我就……而且我如今這樣根本不可能逃出去。」她聲音放低了一點,「要不然,我們再……一起想想辦法?」她又咬了咬唇,「公主府應該有地窖,去尋點冰塊?或者找人求救?」

  「冰塊若有用,剛才的藥丸便不會失效……」

  「……找人求救?」陸無憂又喘了幾下,聲音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充滿了極度的忍耐與苦悶:「你知道這是什麼藥麼?……你要找誰來救你?」

  賀蘭瓷腦子頓時炸了一下。

  她總以為這樣的發熱症狀,只要硬撐下去,過個把時辰總會消下去。

  ……但其實,沒有想過,要怎麼解這個藥。

  也沒想過,萬一藥性,自然消不下去怎麼辦。

  賀蘭瓷雖是個閨閣小姐,但因為屢屢遇上難纏的爛桃花,對這些事總多留一份心眼,後來曾經在她哥賀蘭簡亂放的書堆裡,看到過一本描寫相當直白的豔本。

  因而並非一無所知。

  知道大概是什麼藥,也知道正常會如何解,但知道是一回事,聯想到這整個過程,腦子還是有點炸。

  她悶頭趴在榻上,那些已經淡忘的香豔字句湧入腦海,使得她大腦昏漲,頭頂彷彿都在冒氣。

  又過了好一會,直到賀蘭瓷覺得唇齒乾渴,身體熾熱,越發難捱,又忍不住想要在榻上輾轉磨蹭時,她終於再次側身,抬起腦袋,熱汗涔涔綴在她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上,一雙輕靈的瞳眸此時也染滿了濃鬱的紅塵慾色。

  「……這藥性真的是非要……不然解不了的嗎?那你……」

  沒出口的話戛然而止。

  陸無憂的選擇比她多得多,就算不從了韶安公主,只要他風流些,這件事便可迎刃而解,但她不一樣。

  說到底,她其實有點怕,陸無憂會這麼丟下她就走了,方才出手相助還能說是怕她牽連他,現在只要等周圍的人散了,陸無憂完全可以丟下她一個人離開,畢竟他現在也自身難保。

  她不像他會飛簷走壁,若她真被丟下了,只怕凶多吉少——就算萬幸藥性散了,她可以自由行動了,此處幾乎是距離公主府大門最遠的距離,她也沒有信心能完全繞開公主和二皇子尋她的人,更何況真到那時她的模樣也未必能見人。

  賀蘭瓷想著,忍不住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陸無憂微垂的眸子神色晦暗,被汗濕的髮絲幾乎貼著他的面頰,眼睛稍稍適應黑暗後,逐漸能看得清,那張她熟悉的清逸面龐此刻正布滿了春意,透著完全不正常的紅暈,紅唇因喘息而微微翕動。

  頭頂的官帽已被他自己摘了下來,束髮凌亂散著,只有狀元吉服照舊豔紅醒目,俊美之餘,竟多了幾分凌厲的邪氣,讓他像從某種灼熱慾海中被撈出來,整個人都顯得妖惑四溢,慾意橫流。

  賀蘭瓷動了動唇,有那麼幾瞬的失語,彷彿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片刻後,她鬼使神差地緩緩伸出細白的手指,輕輕攥住他的衣角。

  「……陸無憂。」

  用自己糟糕透頂的聲音,低聲喚他。

  足以穿透理智的魅音被完整地送進了陸無憂的耳朵裡,他控制不住地轉頭看她。

  她正攥著他的衣角,仰頭迎上他的視線。

  一縷月色浮動,極清淺地籠在她的臉上,像是只披著一層紗的美人,然而唇色卻是血一般的殷紅,因為灼熱,也因為乾渴,淺紅的舌尖在唇瓣上無意識地潤澤著。

  他根本沒能聽清她在說什麼,只看見那兩片嬌豔欲滴的唇瓣,輕微地啟,然後合。

  陸無憂腦中轟然,瀕臨臨界點的理智斷線。

  賀蘭瓷怔怔地,看著陸無憂著了魔一般,一點點靠近她。

  曾經聞到過的陸無憂的氣息慢慢覆蓋過來,那雙桃花眼裡不再清澈,不再溫柔,不再繾綣,此時渾沌不堪極了,淺淡的眸色似乎也已轉深,變得像沉淪泥沼的深淵,濃黑倒映不出半分光線,裡面充斥的只有最原始的,最直白的,屬於男子的,慾求。

  他滾燙的指尖從她的頰邊流連而過,還帶著潮濕的氣息。

  呼吸聲近得彷彿就在唇齒間,甚至能感覺到陸無憂的鼻息,那點醉意迷離的酒氣,彷彿百年陳釀,燻燻然,卻又若有似無撩過她的面龐。

  空氣都似乎變得黏稠而迷亂了起來。

  賀蘭瓷本就不甚清明的意識也開始搖搖欲墜。

  被觸碰到的地方舒服地讓她幾乎想要嘆息,陸無憂的指尖一直順著臉頰向下,最終停在了下頜,在那裡輕點了一下,陸無憂的喉結微滾,指腹挑起,然後便聽見他極輕,極肆意地笑了一聲。

  他的眉眼再次變得鋒利,驕矜,又不可一世,像是陸無憂骨子裡那些桀驁不馴的反骨全被抖落了出來。

  還透出些陌生的野蠻來。

  彷彿下一刻便要把她拆吃入腹。

  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陸無憂笑得越發痞氣,卻又同時充滿了慾意,眼角含著春色,邊細碎笑著邊在她的髮梢額角落下曖昧輕吻。

  是真的在一點點吞噬她。

  而她竟沒有半分抵抗的念頭。

  甚至有些心甘情願。

  賀蘭瓷一陣恍惚,在逐漸消散的清醒意識中,生平第一次嘗到了被陸無憂蠱的滋味。

  一滴香汗從賀蘭瓷的額頭落至挺翹的鼻尖。

  陸無憂順勢將它捲入口中,灼熱的唇瓣貼著她的鼻骨,沿著水液的痕跡一路下滑。

  賀蘭瓷像被烙印一般燙到,然而不等她有所反應,陸無憂已經一隻手攬住她的腰肢,近乎蠻橫地將她整個人拖抱進了懷裡。

  吻重重地落到了唇上。

  一發不可收拾。

  四周仍是朦朧黑暗,光亮不明的,以至於接下來冗長的親吻都像是沉在夢境裡。

  嘴唇咬破流出的血,被陸無憂反復地舔舐乾淨,絲絲縷縷的血腥味在唇舌間蔓延,然而這絲毫影響不了他肆無忌憚的親吻,反倒像是讓這件事變得越發刺激。

  賀蘭瓷只覺得自己逐漸呼吸不上來,口中的每一分空隙都會被奪走,屬於陸無憂的男子氣息充斥著她的所有感官,身體變得更加酥軟,只能依附在他身上,連跪在榻上的膝蓋都在不斷往下滑。

  可因為體內過度的灼熱,這件事依舊是舒服的。

  她太熱了。太渴了。

  賀蘭瓷甚至主動伸出手攀上了他的肩膀,想要他再給她更多。

  一時間,寂靜的殿宇裡只剩下兩人唇舌交纏的水聲,和少女因難以承受,時不時洩露出來的細碎低吟。

  沒過一會,陸無憂就覺得這樣不夠滿足,他隨手一根根拆掉賀蘭瓷的滿頭釵環,手掌穿過傾瀉而下的如瀑髮絲,托住她的後腦,乾脆將人按進了被縟裡繼續親。

  因為方才賀蘭瓷自己的拉扯,她的領口散開了些許,露出了少女脆弱的頸項,和精緻的鎖骨,那裡原本是雪一樣的白皙,現在卻緋紅一片,煙霞似的顏色,還點綴著顫顫巍巍的滾燙露珠。

  陸無憂的指尖像一簇火焰,順著她的頸側摩挲而下,又在鎖骨打圈。

  賀蘭瓷的嘴被陸無憂堵著,攀著他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驟然收緊,兩條沒有力氣修長的腿也本能開始蜷縮,彷彿下意識地緊張起來。

  陸無憂的另一隻手甚至開始在她的腰肢間流連。

  然而一切的意亂情迷戛然而止在——

  陸無憂發現自己脫不掉賀蘭瓷這身絳紅金絲織錦百褶月華裙。

  外面的對襟羽紗倒是很好脫,但這條華美貴氣的裙子,設計得異常精巧,以至於,他,根本找不到衣帶在哪。

  他又沒有脫女子裙子的經驗。

  手卡在賀蘭瓷的腰上,不上不下,或許是這股讓他幾乎想用蠻力撕開的惱怒感,又或許是唇齒交纏後藥性稍稍得以緩解,竟使得陸無憂早已魂飛魄散的理智又重生回來一些。

  於是,他不得不,無比艱難地,停下了動作。

  身下賀蘭瓷正被他親得嘴唇紅腫,雙瞳中含滿水汽,那張無論何時都美到極致的臉,此刻妖冶得更是禍國殃民,一頭烏黑的長髮柔軟鋪陳在身下,靡靡之色浮在面上,衣襟鬆鬆垮垮,柔軟地隨呼吸起伏著……像一朵盛開到極致,並且正在被採擷的豔魅花朵。

  任何一個男人都難以抗拒。

  賀蘭瓷見他突然停下動作,還有點茫然。

  畢竟她正親得舒服。

  茫然之下,她急促地喘息著,與陸無憂又對上了視線,看著他被慾念折磨的眸子,賀蘭瓷腦子慢半拍的反應過來他們倆剛才都幹了什麼。

  頓時覺得無比,極其地尷尬。

  賀蘭瓷的大腦都空白了一陣子。

  她居然剛才和陸無憂親得纏綿不已,甚至還想要……

  可事已至此,又箭在弦上,根本已經無法轉圜,更何況他們倆身上現在藥性雖稍緩解,可仍未解除,甚至走不出這間殿內。

  為今之計恐怕只有……

  陸無憂還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臉距離她不足一指,雙方鼻息可聞,他聲音壓得很低,喉結上下滾動,語氣還有股難言的隱忍躁鬱感:「……怎麼辦?」

  賀蘭瓷有些無語,同時也很惱怒地回道:「都這樣了,你還問我怎麼辦!」

  陸無憂閉了一下眸,沉默了一會,終於絕望道:「……那就兩敗俱傷吧。」

  「……」

  這種近在咫尺面對面的沉默格外令人尷尬。

  賀蘭瓷用混沌的腦子領會完他的意思,喘著氣語速極快地問他:「你定親了嗎?以後納妾嗎?有心上人嗎?家中幾口人?你家人會同意嗎?能不能明媒正娶大大方方地娶我?」

  陸無憂心如死灰道:「沒定。不納。沒有。四口。會。能——我娶。」

  最後兩個字說得尤為悲愴。

  賀蘭瓷軟軟地拽著他那身緋紅色狀元吉服的襟口,語氣也很悲愴,迷離的雙眸透著一股視死如歸:「那你繼續吧。」

  陸無憂恨聲道:「你先把裙子脫了。」

  賀蘭瓷:「……?」

  她也沒想到陸無憂剛才在她腰上摺騰了那麼半天,是因為脫不掉她的裙子——不過這裙子也確實設計得異常繁復難以穿脫,若不是那位國字臉女官領著兩位宮女幫她穿,她一個人可能根本沒法穿上。

  聯想起先前二皇子看她的眼神,賀蘭瓷幾乎可以確定,二皇子讓她穿上這條裙子,是為了讓她中藥被捉後,親手脫下它。

  光是想想,賀蘭瓷就覺得一陣反胃。

  與二皇子比起來,眼前的選擇彷彿也變得沒那麼難以接受。

  賀蘭瓷有些急躁地背過手,去解縫在衣裙內側的一排暗扣,它們全部都合攏地嚴絲合縫,像一層窒息緊密的束縛,她燥熱難忍,注意力難以集中,半天還是不得其法。

  陸無憂等在一旁,垂著眸子忍耐,有些受不了道:「……這裙子你還穿麼?」

  賀蘭瓷頓了一下,用力搖頭。

  陸無憂乾脆地伸手過去,手指微微用力,瞬息間,這條絳紅的裙子便化為了碎布,只剩下裡面雪光緞的中衣,賀蘭瓷剛一驚,陸無憂就把她猶如剝蛋殼似的,從碎布條中剝了出來,她身上失去束縛,勒緊的胸口也得以解脫。

  但緊接著,陸無憂便覆了上來。

  「——回頭,我再賠你一條,更好看的。」

  他音色喑啞地說完,便眼眸沉沉地,彷彿快被折磨瘋了一般,忍無可忍地再度吻上了賀蘭瓷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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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公主府的生辰宴已經開到很遲了,賓客們陸陸續續乘著車馬轎子離席,往來的宮人也在忙著收拾杯碟。

  本應十分高興的小壽星蕭韶安卻正在寢殿裡大發雷霆:「你們怎麼回事!這麼多人,連個人都看不好!找也找不到!不是說門拴上了嗎!廢物!都是廢物!」

  她隨手就拿起一個花瓶砸了過去。

  下面跪著的太監宮女各個噤若寒蟬,連氣也不敢大聲喘。

  蕭韶安氣得又抄起一個紅木筆架,一個紫砂茶壺往下砸去,下頭劈裡啪啦連聲脆響,碎片濺到人身上也無人敢躲。

  待蕭韶安砸到一塊精雕玉琢的金鑲玉擺件時,她忽然想起這東西似乎是她哥送的,才住了手,悻悻然放回原處。

  來回踱了幾步,蕭韶安又忍不住提起裙擺,洩憤似的一腳踹在旁邊一個紅著眼眶發抖的宮女身上,把人硬生生踹得撲倒在地:「讓你去試,還老大不情願,就知道哭,什麼用都沒有,人都被你放走了!」似乎猶覺不夠,她氣道,「來人,把她送到我哥府上去。」

  那宮女嚇得瞪大眼睛,面若死灰,便想撲過去求饒。可惜不等開口,就被人摀住嘴拖走了。

  這時外面進來個太監,對她耳語道:「那邊也沒找到。」

  蕭韶安才真的覺得有點納悶了。

  她的陸哥哥跑了也就算了,他到底是個男子,就算有些體弱之症,但畢竟年輕力壯,能逃過他們的搜尋逃出公主府也不是沒有可能,至於這藥性,秦樓楚館尋個女子便也能解了——蕭韶安是不怎麼在意這點的,她父皇那麼寵幸母妃還不是會去臨幸其他妃嬪。

  可那弱質芊芊的文官小姐,照理說連偏殿的暖閣都不該能逃得出去,更何況她又長得那麼惹眼,她與她哥的人已經確信搜過了這公主府裡每一處,殿宇屋舍,亭台樓閣,連池塘裡都下去摸了一遍,怕這位美貌小姐不慎落水香消玉殞,但都一無所獲。

  她哥現在只怕比她更為不爽。

  畢竟據蕭韶安所知,她哥是打算折騰一整晚的——

  蕭南洵還為了今夜,專門打造了一整套的黃金鎖鏈墜飾,包括腳踝、手腕,頸項,甚至是胸……上頭刻了牡丹與曇花的花型,每一處都精雕細琢,花費心思,特地為與那女人相配。

  蕭韶安是不知道蕭南洵具體有多少種花樣,反正原本按照他們的計劃,這事情捅出來,也是那女人自己在暖閣裡神志不清投懷送抱,勾引二皇子,當然被怎麼擺布也都只能認命,最後還得乖乖嫁過來給她哥做側妃……哦,她哥心情不好的話,侍妾也是有可能的,畢竟她自己不檢點失了名節在先。

  可現下人竟似人間蒸發一般。

  他們早派人把守在了公主府大門外,側門和後門也都落了鎖,賓客出入自有人盯著,男子不好找,可一個如賀蘭瓷那般的女子卻很好辨認,更何況她還中了藥。

  既沒出去,那就還在府上。

  蕭韶安咬著拇指的指甲,負氣道:「再給本公主去搜!每個地方都再搜一遍!聽到沒有!快給我滾去搜!真是看到你們這群廢物就煩!」

  就算找不到陸哥哥,把那個女人抓去給她哥也算是解氣。

  ***

  與此同時,還是那處偏僻殿內。

  已近夤夜,外頭闃寂無聲,似乎連燈火都滅了。

  賀蘭瓷正有些艱難地想從榻上爬起來,藥性顯然已經解了,但她的身體仍舊酸軟無力,更甚之前,特別是腰和腿,還有些其他難以啟齒的位置。

  如雲烏髮從她一側光裸的肩頭滑下來,遮掩住身上斑駁的紅痕,也遮掩住她仍舊酥紅的臉。

  雖然此事算得上你情我願,可賀蘭瓷咬著唇,仍有幾分難言的鬱憤,主要是,第一次時,她覺得那股陌生熱意分明已經有些緩解了,可誰曾想,陸無憂居然還能梅開二度,以至於她現在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臉頰上還有沾濕的淚痕——全是被陸無憂弄哭出來的。

  賀蘭瓷看似柔柔弱弱,但從小到大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被李廷嚇得要死她都沒哭,但剛才她趴在陸無憂的肩膀上嗚咽,細指攀著他的背脊,哭得渾身都在細細顫抖。

  就……非常丟臉。

  想著,賀蘭瓷又忍不住摀住了臉。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幾分的迷茫與無措,她雖有些離經叛道,但到底還是個養在閨中的官家小姐,這麼一著不慎失了清白,說不心情復雜是不可能的。

  只能自我安慰地想,總比落到二皇子手裡強,至少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而並非被強迫。

  聽見這邊的響動,在一旁正把弄得一塌糊塗的褥單和衣裙碎布燒乾淨的陸無憂動作頓了頓,他低聲道:「……還痛麼?」聲音倒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

  賀蘭瓷捂著臉不知道如何回答,其實說痛,倒也不是很痛,可能最痛的時候她被藥性蠱惑,後來更多是酸脹與無所適從……還有羞恥。

  但陸無憂顯然並不怎麼有羞恥心:「你一直說受不了,我動作已經夠輕了。」

  賀蘭瓷忍不住啞著嗓子道:「……你閉嘴!」

  一向和她爭鋒相對的陸無憂這次倒是乖乖閉嘴了。

  賀蘭瓷繼續努力地想要從上面下來,奈何腿一直在抖,使不上勁。

  陸無憂有些無奈地道:「我待會抱你走,你就別折騰了,省點力氣。」

  賀蘭瓷默了默,道:「……我裡衣呢,怎麼連襪子都沒了。」

  陸無憂道:「都弄髒了,一起燒了……別這麼看著我,我怎麼記得是怎麼弄髒的,清醒過來就一塌糊塗了,不過中衣還算乾淨,放在邊上,你要是沒力氣,我幫你穿。」

  殿裡沒點燈,光線仍是昏暗,只有陸無憂的火盆散發出一點灼熱的光亮。

  一旁的杌凳上還真放著那件雪光緞的中衣。

  賀蘭瓷艱難伸手去搆,可她移動不便,指尖還差一點距離,一隻骨相清晰修長的手伸過來,拿起了那件衣裳,遞到她面前。

  「……真不要我幫你穿?」陸無憂頓了頓,道,「不會佔你便宜的。」

  ……他不是已經裡裡外外的便宜全佔完了,還提什麼佔不佔便宜。

  賀蘭瓷忍不住吐槽著,伸手去接自己的衣裳,指尖不經意蹭過陸無憂的手指,輕微的顫意從指尖綿延而來,直入心口,讓賀蘭瓷一下想起了剛才發生的事情,頓時手都抖了一下,臉頰滾燙。

  陸無憂也愣了愣神。

  腦中莫名閃過一個念頭——掌中雪光鍛的中衣質地如流水,可仍舊比不上她的肌膚細膩柔滑。

  兩人一時都無聲了。

  空氣也突然旖旎灼熱了幾分。

  似乎藥性仍未徹底消散,還能隱約聽見不久之前在殿內伴隨著榻板搖晃,發出的,極力壓抑,又似啜似喘的聲音。

  於是,兩人又回去各忙各的了。

  賀蘭瓷默默穿著衣裳,腰腿酸軟還是有些不便,低頭一看——褻褲自然也是不在的,兩條白皙纖長的腿便只能顫顫巍巍地露在外面,還有一雙腳趾玲瓏正蜷縮著的雪足,看起來不甚體面。

  雖然已成事實,可她心理上仍然覺得自己還是個姑娘。

  賀蘭瓷有些尷尬地用衣擺遮了遮。

  下一刻,那件緋紅寬大的狀元袍子便兜頭罩了過來,將她全身都籠在了裡面。

  陸無憂將灰燼清了清,嗓音也有了一分啞意:「……因為那會意識不算清醒,我也不清楚有沒有傷到你,如果還是難受的話,我這有些……治外傷的藥,你可以拿回去塗。」

  賀蘭瓷臉頰發燒,兜著袍子反倒不用面對他,悶聲含糊道:「……哦。」

  又這麼過了會,陸無憂忽然神色動了動,道:「外面有人。」

  賀蘭瓷嚇了一跳,探出腦袋道:「啊?」

  陸無憂補充道:「……不過隔得稍微有點遠,至少兩個殿外,但賀蘭小姐,我們得走了。」他快速收拾了一下其他的痕跡,將散落的釵環配飾一股腦收起來,又把被縟重新鋪好,動作和毀滅罪證時一樣利索,「你想去哪,是回賀蘭府,還是找個地方沐浴換衣後再回去?」

  他說得極其輕巧。

  賀蘭瓷連忙咬唇道:「回府。」今晚這宴會已經夠累了,她不想再去其他地方橫生枝節,但還是有點不放心,「你要怎麼回去……不會,被人發現嗎?」

  陸無憂輕笑一聲。

  「——放心,只要我不想,全上京沒有幾個人能發現我。」

  說話間,他一俯身,便隔著衣袍小心地將賀蘭瓷抄抱了起來,沒碰到她半點肌膚。

  賀蘭瓷蜷在陸無憂的懷裡,心頭一跳,有些僵硬地梗著脖子,蔥白的細指緊緊攥著裹住她的衣袍,鼻端飄過陸無憂那股帶著淡淡清甜味的氣息,讓她沒來由的緊張。

  陸無憂低頭掃了一眼她,突然壓低聲音道:「……待會你要是怕,可以抱著我的脖子。」

  賀蘭瓷:「……?」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就見陸無憂推開一扇側面的窗,抱著她一躍而出,隨後掌風輕拂,頭也不回地將窗戶又嚴絲合縫關起來後,一個縱身便輕盈無比地躍上了屋頂,接著片刻不停,又高速躍上了下一個屋頂,起起落落之間,足尖幾乎腳不點地,身形卻快得猶如閃電,眨眼功夫便已出了公主府。

  若不是賀蘭瓷此刻就在陸無憂的懷裡,用眼睛可能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身體時而高高騰空時而又低低落下,耳畔風聲呼嘯,迎面都是陌生的涼意,吹得賀蘭瓷鬢髮凌亂,眼前所見的景緻飛快後掠,跑馬燈似的頻閃。

  在黑夜裡甚至還能模糊看見遠處人家的燈火,聽見下面人說話的聲音。

  全是賀蘭瓷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異常驚險刺激。

  土生土長對「武藝」一詞認知極其有限的官家小姐嚇得立刻抱住了陸無憂的脖子,差點尖叫出聲,她抿緊紅唇,把臉埋進他肩膀裡,感受著高速移動帶來的惶然,心臟狂跳,忍不住又把他抱得更緊了。

  在獵獵風聲中,聽見陸無憂似乎是笑了一聲,然後稍稍放緩了速度。

  刺激的旅途很快便到了終點。

  陸無憂在一處屋脊停下腳步,問賀蘭瓷:「哪間是你住的?」

  賀蘭瓷從他的肩膀上探出煞白的小臉,一低頭就瞧見了自家熟悉的小宅子,總算緩下口氣,她有些慌忙地收回了抱著他的手,胸脯起伏,又喘了幾口,慢慢平靜下來,才指著西廂道:「就是……你看到我修屋頂那間。」

  陸無憂躍過去,還低頭看了一眼這仿若危房的屋頂,挑眉道:「你這屋頂是該修修了。」

  賀蘭瓷下意識道:「不勞費心。」

  陸無憂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賀蘭瓷突然反應過來什麼,語塞了一瞬,道:「……你又不會修。」

  陸無憂已抱著她在院旁的樹下落了地,足音輕悄,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音來,也全仰仗賀蘭府上人丁稀少,此時夜色正濃,他們的位置又隱秘,沒有引起絲毫注意。

  「我就送你到這……還是,你不介意我進去?」

  賀蘭瓷有點擔心被霜枝瞧見,可想著自己這麼衣冠不整的進去,還全身都是痕跡,回頭還要沐浴更衣,只怕瞞是根本瞞不住的。

  反正都已經這樣了。

  她乾脆破罐子破摔道:「……送我進去吧。」

  陸無憂抱著她身形一閃,便已進了西廂的屋內。

  霜枝正在絞著帕子擦桌子,聽見聲響,趕緊迎出來道:「小、小——」她手裡的帕子猛然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大,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家小姐正蜷縮在一個年輕男子的懷裡,身上裹著件陌生的紅袍子,露出半張泛著紅暈仍美得驚人的臉。

  「小姐、你……他……這是……」

  賀蘭瓷連忙出聲道:「小聲點!我沒事!」

  她正說著話,那個同樣衣冠不整,看身形清瘦高挑,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年輕男子便徑直將賀蘭瓷平放到了床榻上,順便取下了那件蓋著她的紅袍子,這一摘,更不得了。

  霜枝仔細一看,嚇得人都要傻了,腿一軟差點沒坐在地上。

  完蛋了!她家小姐被人輕薄了!還輕薄成這樣了!

  老爺和少爺知道估計要殺人了!

  不,她現在也很想殺人啊,小姐,她打不過怎麼辦啊——

  然而那略有一絲眼熟的俊逸年輕男子神色淡定,甚至微微勾起桃花眼轉眸看了過來道:「去給你家小姐拿身乾淨衣衫來,包括裡衣……再燒一桶熱水,給她沐浴。」

  他聲音不大,卻莫名有種鎮定又理直氣壯的力量。

  霜枝剛才還想拿刀捅他,這會不由自主地聽命一溜小跑去拿衣裳。

  賀蘭瓷也沒料到:「……?」

  你為什麼這麼聽他的話。

  陸無憂把人放下,狀元服收了,撈過一旁的被子,把賀蘭瓷仔細蓋住,才垂著眸子道:「藥待會給你放桌上,還有什麼要的麼?」

  賀蘭瓷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見他似乎有意要走,下意識便伸手抓住了陸無憂的衣角。

  她低著頭,手指發白,聲音裡有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忐忑:「……你,說的話還算數嗎?」

  這件事到底只有他們倆人……哦不現在是三個人知道,陸無憂若是翻臉不認,她也不可能到處宣揚,其實她心知,陸無憂娶她有百害而無一利。

  他是六元及第的清貴翰林,根本不需要她爹的拔擢,眼前就是一條青雲直上的坦途,可一旦娶了她,不止得罪二皇子和公主,可能還會有其他後患無窮的麻煩,反倒有礙於仕途。

  陸無憂是個聰明人,不會不知道。

  先前是權宜之計,兩個人都色令智昏,不大理智……若他後悔,也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瓷正想著,便聽見陸無憂語氣平靜道:「想什麼呢,我做都做了,還能不認賬嗎?——那我還是個人嗎?」他一頓,似乎這時候才開始考慮起來,「雖然確實是有那麼點……」

  賀蘭瓷緊張道:「……有那麼點什麼?」

  他總不會真的後悔了吧。

  陸無憂將手抵在唇邊作思忖狀,又幽幽嘆了口氣道:「……前途慘淡。」

  「……」

  賀蘭瓷忍住突如其來想懟他的衝動,盡量平靜道:「哦,那要我安慰你嗎?」

  陸無憂道:「那就不必了,畢竟我們現在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他說的語氣淡淡,但不知道為什麼賀蘭瓷還是聽出了一股悲愴感,進而自己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悲愴感——若不是二皇子和公主手段陰毒,他們今晚都用不著這般兩敗俱傷的。

  ……她也用不著這麼,呃,渾身痠痛。

  霜枝抱著衣服進來時,正見兩人對視著嘆氣,頓時一驚:「怎麼了小姐,這位……」

  見她進來,那年輕男子神色恢復如初,拿出一支玉瓶放在桌上,又取出了一些釵釵環環,全是她小姐出門時戴出去的東西,最後他似乎頓了頓,從懷中很鄭重地放下一枚黑沉似玄鐵的令牌,上面隱約可見一個「陸」字,將令牌放下,他才溫聲道:「你好好休息……我會,嗯,盡快再來。」

  她家小姐紅著臉呆呆地點了點頭。

  那年輕男子便起身離開,路過霜枝時,還十分客氣地道:「好好照顧你家小姐。」

  等人都走了,霜枝回過神來,連忙把衣服一放,緊張道:「小姐,那到底是誰啊?你……你還好嗎?你身上到底……他怎麼進來的,他怎麼就走了……是……」她無比忐忑地猜測著,「是……小姐你的情郎嗎?我絕對不會亂說的!」

  賀蘭瓷撐著腦袋想了想,道:「……是,沒有情的那種郎。」

  霜枝大為震撼:「……!」

  「不過不出意外,你以後,說不定會……經常見到他。」

  霜枝更加震撼,雖然那郎君確實生的不錯,但……她還是支支吾吾道:「小姐……這、這樣不好吧,萬一被老爺知道了……」

  賀蘭瓷道:「……?我爹肯定要知道啊。」

  霜枝害怕道:「可、可……老爺會氣死的!」

  賀蘭瓷疑惑道:「他上門娶我,我爹為什麼會氣死?我爹看起來還挺喜歡他的。當然,今晚的事你別跟我爹說,若有人問起,就說是你放我進來的。」不然她爹可能會想提前打死陸無憂。

  「……」

  霜枝醍醐灌頂,臉頰一紅,頓時羞慚無比地小內八跑走:「小、小姐我去給你燒水沐浴了!」

  路過的管事見直奔柴房,絕塵而去的霜枝,問道:「哎,霜枝你幹嘛去?小姐回來了?」

  霜枝謹記賀蘭瓷方才的叮囑,連忙點頭道:「小姐車駕從後門回來的,我剛放她進來,現下正準備沐浴就寢。」

  「哦,那你忙去吧。」

  小半個時辰後,賀蘭瓷跨步進溫暖的浴桶裡,周身被水流浸泡著,才算徹底地鬆懈下來。

  先前流了一身的汗,又被折騰的夠嗆,身上實在算不得乾淨,她仔仔細細舀起水清理過身上每一寸,包括……賀蘭瓷單手攀著桶壁,臉被熱氣蒸得通紅,纖細的指尖貼著桶壁緊繃著屈伸了幾下,難免又回想起不久之前發生的事情。

  她將腦袋抵在上面,渾身泛粉,那時神智昏聵,只記得自己在哭。

  現在仔細分辨起來,好像也不光是想哭的不適,似乎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尤其是將要偃旗息鼓的時候,總覺得好像也許大概……還有點微妙的歡愉。

  賀蘭瓷用力甩了甩腦袋,烏黑潤澤的長髮披散下來,她又看了一眼,放在一旁案上的「陸」字令牌,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

  無獨有偶,陸無憂不著痕跡離開賀蘭府,御著輕功回去時,也一直在走神。

  文人墨客大都風流,雖然不感興趣,但銀詞豔曲他也不是沒見過,流觴曲水吟詠詩文時,他甚至還應付著拼湊過一兩首,贏得滿場喝彩。

  但其實,他一直都沒明白那有什麼意思,覺得不過是些附庸風雅的玩意。

  可眼下,突然間,那些詞句似乎都有了靈魂,變得活色生香起來,音畫俱全,聲色動人,近得似乎觸手可及。

  一時間,陸無憂的心情也很復雜。

  ***

  賀蘭瓷一覺睡得很沉。

  醒來時,她剛洗漱完,正要綰髮,就見霜枝一臉吃驚中夾雜著興奮,興奮中夾雜著古怪的神色道:「小姐,昨天那位、那位公子,上門了!」

  賀蘭瓷:「……?」這麼快!

  賀蘭謹也很意外,他雖當初十分欣賞這位少年的文章,可對方既已狀元及第,在翰林院前途無量,又有了座師同年,他反而有所避諱,淡了指點晚輩的心思。

  今日大清早的便見這少年衣冠楚楚而來,在門房處恭恭敬敬遞了拜帖。

  賀蘭謹叫管事領他進來。

  這位陸翰林未及弱冠,身量已高過賀蘭謹,並無半點長期伏案苦讀者的佝僂,站姿如松,行走間風姿翩然,舉止有節有度,不論衣飾髮冠都是一絲不苟一塵不染,禮節周全,氣質清雅,一看便覺得是世家教養出來的清貴君子,賀蘭謹不免又在心中讚了讚這位新晉狀元郎。

  倒是可惜了,對方已經在老家定了親事,不然賀蘭謹也不是沒動過結親心思,想到女兒的親事,賀蘭謹又忍不住低聲嘆氣。

  兩人寒暄了幾句,賀蘭謹便捋鬚問道:「不知陸修撰今日上門找老夫所為何事?」

  對面少年衣袂飄起,拱手行了大禮,一字一句決絕道:「為求娶賀蘭小姐。」

  賀蘭謹大為震撼,脫口道:「這從何說起!你不是已經定了親事嗎!」

  陸無憂頭也不抬,垂目道:「不敢瞞賀蘭大人,晚輩所言定親的對象,正是賀蘭小姐。」

  賀蘭謹豎起耳朵:「……嗯???」

  「此事個中緣由,晚輩頗難以啟齒,但今日卻也不得不說了……晚輩在青州讀書時,曾與賀蘭小姐有過數面之緣,心中甚是仰慕,奈何當時功不成名不就,自覺配不上賀蘭小姐,便只得將仰慕之情壓下,但心中早已將賀蘭小姐當成此生摯愛,非卿不娶。」最後八個字,尤其鏗鏘有力,「若娶不到賀蘭小姐,晚輩只願孤獨終老。因此進京之後,為免辜負他人好意,晚輩便矯稱自己在老家定了親事。如今晚輩已有功名,也徵得長輩首肯,因此特地前來,若得賀蘭大人成全,不日便會請長輩托媒上門提親,三書六禮迎娶賀蘭小姐。」

  他音色清潤,說話也動聽。

  賀蘭謹被這天降女婿砸得暈暈乎乎,但還是謹慎道:「你此話當真?」

  陸無憂正色道:「有青州同窗可為晚輩作證。」

  賀蘭謹多年為官,識人無數,也曾見過許多對他女兒有意的少年郎,總覺得眼前少年的反應有一絲古怪,他恭敬有禮自是無可挑剔,但就是看起來……過於平靜,沒有半點激動,興奮,忐忑不安類似的少年人情竇初開情難自持的反應。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為求娶心上人那是寤寐思服,輾轉難眠。

  「你是真心想要求娶小女的嗎?」

  陸無憂斂著桃花亂飛的眼睛,讓自己看起來盡量真誠:「真心的。」

  賀蘭謹叫他明日再來,還是決心再去問問自個閨女,畢竟她當初口口聲聲「此事絕無可能」。

  剛轉道回去,就發現賀蘭瓷正站在廊下,彷彿剛偷聽過兩人的對話,臉上表情亦是頗為古怪,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很難忍受的話。

  賀蘭謹對自己這個閨女也是沒有辦法,當下無奈道:「剛才你都聽到了?」

  賀蘭瓷點了點頭。

  賀蘭謹咳嗽了一聲道:「那你……」

  賀蘭瓷立刻道:「我嫁。」

  賀蘭謹:「……!」

  他還想著要怎麼說服她,完全沒想到賀蘭瓷居然答應的這麼乾脆,然而看她臉上的表情又異常平靜,沒有半點波瀾,甚至還隱隱有些無語。

  賀蘭謹不得不道:「……你可是真心想嫁給那陸狀元?」

  「真心的。」

  「為何為父瞧你的表情看著好像不是很樂意?」

  「我很樂意。」

  「你若還有什麼顧慮……」

  賀蘭瓷努力擠出笑容道:「沒有,女兒很開心,特別開心,巴不得明天便嫁。」

  就是單純的被他滿口胡言弄得一身雞皮疙瘩,「此生摯愛,非卿不娶」他自己說時不羞恥嗎……也沒必要這麼加戲。

  賀蘭謹見狀,終於放下心來,心想,好吧,興許是年輕人害羞。

  他畢竟年紀大了,可能不太懂現在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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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蕭南洵的心情很不好。

  任誰籌謀了半個來月,最後功虧一簣都不會心情好。

  從他奢靡寢殿裡那張沉香木六柱飛簷的大床上下來,蕭南洵有些疲憊地按了一下額頭,披上長袍,赤足踩著鋪了金磚的地面,冷聲道:「把人丟出去。」

  太監「喏」聲而進,瑟瑟發抖看著床上被折騰到半死不活的女子。

  身後兩個小太監抬手抬腳,把人弄出去,另兩個宮女則手腳麻利地給床上沾了血的被縟換上新的。

  昨夜二殿下從韶安公主宴上回來,就面色不善心情極差,這位被點中的選侍可就遭了殃,哀吟了半夜,現下已是昏死過去。

  大雍的皇子成年後便會出宮建府,待到封王後再赴封地就藩,早早就藩的往往是與皇位無緣的,二殿下得帝寵,自然不會如此——他甚至連大婚都推遲了。

  只是,宮裡出來的主子,這位著實是最難伺候的。

  陰晴不定,喜怒難測不說,伺候得不好是當真會掉腦袋的,這時難免就羨慕當初跟著大皇子出宮的宮人,大皇子宅心仁厚,最是良善,還很體恤下人。

  當然這話可萬不敢透露半點,不然被二殿下知道,只怕腦袋搬家。

  太監正瑟縮著退出去,門外有侍衛進來,俯身跪在地上道:「回稟殿下,屬下打探過了,賀蘭小姐似是已經平安回到了府上。」

  蕭南洵那雙黑灰的眸子冷冷掃了過來,片刻後竟是笑了:「她是怎麼回去的?」

  「這,屬下也……」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中了藥,還能在天羅地網之下逃出生天。」蕭南洵輕叩掌心,笑容透出一股瘆人的陰冷,「她難不成會飛?」

  相思無解無色無味,入口即生效,即便吐出來也沒有用。

  蕭南洵確信,那藥已經下了下去。

  侍衛跪在地上,冷汗幾乎要流下來,他動了動唇,不知道該不該說:「……屬下還見到,那個陸狀元,今早拜訪了賀蘭府上。」

  蕭南洵又叩了兩下掌心:「他去做什麼。」

  「他和賀蘭大人單獨在書房裡談的,屬下不知,但……似乎是和賀蘭小姐有關。」

  蕭南洵幾乎瞬間便有了一個荒謬絕倫的猜測。

  但不合理,無論如何都不合理,昨夜他們都那般搜捕了,他們怎麼還可能成事?

  一個病弱文官,一個官家小姐,能有什麼用。

  難道他們還遺漏了哪裡?

  蕭南洵手指難耐地屈伸了兩下,眼前閃過少女那張言語難以描摹,精緻到無與倫比的臉,幾乎瞬間便起了慾念,他對這些美麗的東西總是無法抗拒,可惜母妃總叫他忍耐。

  忍耐,忍耐,他從小忍到大,真不知還要忍到何時。

  他按著額頭,彷彿又想起了在清泉寺,被人推搡著欺辱,叫著鄙薄稱呼時的畫面,額角的穴位突突地疼痛著,蕭南洵不得不對自己說,清泉寺早被他從上到下清洗過一遍,連寺廟都給推了乾淨,今時不同往日,他沒必要再去在意那些事情。

  蕭南洵閉了下眼睛道:「去,給我打探清楚了……順便,把太醫院的李院判叫來,叫他帶上郊祀時的記錄,我有事要問他。」

  ***

  陸無憂第二日準時來了,手裡還拎了隻大雁——納采用的。

  他和賀蘭謹相談甚歡,賀蘭瓷見他二人出來時都面帶笑容,儼然一副師生和諧……甚至有些父慈子孝的感覺,至少比她爹和賀蘭簡站在一起像多了。

  她爹目送陸無憂遠去,滿意地捋鬚道:「為父已經同霽安議過,此事宜早不宜遲,你也耽誤了這麼些時候,還是盡早成親為好。他明日便會遣媒正式上門納采,爭取下個月內換完禮書,請完婚期,不出三個月便能過門。」

  昨日還在叫「陸修撰」,今日便改口叫「霽安」,他們感情突飛猛進得倒是挺快。

  賀蘭瓷腹誹了兩句,隨後便回了屋。

  在屋外就見霜枝沖她擠眉弄眼,賀蘭瓷還愣著神:「嗯?」

  一推門,便看見剛剛走出她家門的陸無憂此刻正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並從袖底取了幾個卷軸出來,對她微微一笑道:「賀蘭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商量一下婚事。」

  賀蘭瓷:「……」

  她不由望了下門口,又望了望陸無憂,想起他那晚的飛行速度,似乎也很正常。

  但就是……道理都懂,他為什麼這麼快。

  陸無憂斂了下眸子道:「……好吧,我也覺得這很失禮,可再約你出去又不知到幾時,只能出此下策。事急從權,你稍微體諒一下。」

  賀蘭瓷也沒跟他計較,垂下眸子道:「你要商量什麼?」

  「還挺多的。」陸無憂語氣平靜地洋洋灑灑道,「我現在還住在親戚府上,之前想搬,但因為離翰林院近,便遲遲未動。既然要成親,肯定不能繼續住下去。先前託人看了幾處宅子,宅子的佈局和地點圖上都有,你挑一處喜歡的我先買著。」

  他又指了指另外幾張卷軸:「這兩張是采擇之禮和納徵的禮單,我找同僚參考了一下,既不會過於貴重也不會太失禮。當然我這裡還有另外一份禮單,是單獨給你添妝的。你看看有什麼需要更改的,采擇之禮得現在看,納徵的聘禮倒是不急,我估計過文定至少也得小半個月。」

  陸無憂說時神色非常自然。

  自然到讓人覺得新郎單獨跑來找新娘商量婚事,以及給新娘添妝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賀蘭瓷也被他弄懵了一會,不自覺地拿過禮單,看了一眼,然後回神道:「……你真的是才打算成親嗎?」

  陸無憂挑了下眉道:「昨天休沐日我忙了一整天。如果不出差錯,這會采擇之禮應該已經置辦的差不多了,明日便會由媒婆送到府上。」

  如果賀蘭瓷是剛認識他可能看不出來,陸無憂現在臉上就差掛著「我無所不能」五個大字。

  讓人非常想懟他。

  她定了定神,還是奇怪道:「……為什麼都要你來辦?還有為什麼不拿給我爹看?」

  「交給我堂舅和舅母也不是不行,但依照正常三書六禮籌辦婚事的速度,你覺得我們下個月能成上親?」陸無憂十分理所當然道,「我自會拿給賀蘭大人看,不過畢竟是和你成親,先尊重一下你的意見。」

  「……下個月?」

  居然還能這麼快嗎……

  她表姐姚千雪明年初完婚,但提前一年便在籌備婚事了,如今三書六禮剛走到請期,她爹說的三個月內已算是很快的了。

  賀蘭瓷正想著,就見陸無憂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了她的肚子:「……怕東窗事發。」

  她的臉「騰」一下便紅了。

  「怎麼可能!」

  陸無憂道:「萬一呢?」

  賀蘭瓷這時才想起還要和他交代自己年幼大病後的不足之症,恐怕子嗣不豐,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是得實話實說,免得將來又起矛盾。

  她說完,糾結了半天,咬著牙道:「若,真叫你無後,那……」

  不料,陸無憂很隨意地便打斷了她,道:「我跟你說過不納妾,便不會納妾。此事隨緣,我活著又不是為了繁衍。」

  這話當真是大逆不道極了。

  賀蘭瓷都有些愕然——主要是驚訝他會這麼說。

  陸無憂笑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在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趙岐的《孟子章句》也未必字字珠璣,說這話無非是為了鼓勵農耕衍育,但在孟子替匡章辯解時,提到的不孝者五裡,可沒有說不曾生育是為不孝,這句裡的『無後』也可做無後人奉養解,至於原句的後半段你該記得吧……」

  賀蘭瓷下意識道:「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

  「對,我已經修書一封回家告知父母了,舜都沒我孝順。」

  賀蘭瓷簡直覺得他更離譜了:「……你爹娘回信了嗎?」

  「想也知道時間不夠,反正我清白都沒了,只能先斬後奏了。」陸無憂桃花眼微彎,笑得毫不在意道,「他們不會不答應的,就是到時候你的庚帖也要送回停……我老家,一來一回可能要耽誤點時間。」

  「……你爹娘真的不會氣死嗎?」

  反正她要是這麼操作,賀蘭謹一定會氣得七竅生煙。

  陸無憂想了想道:「嗯……我娘應該會很開心,畢竟……」他語調拖長道,「是個漂亮媳婦。」

  賀蘭瓷根本分不出他哪句真哪句假,也懶得害臊,乾脆低頭去看禮單,反正既然他這麼自信,那大抵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

  她曾經在姚千雪那看過禮單,知道大概會有些什麼,因而再去看陸無憂這張單子,便覺得他說的沒錯,的確是不多不少剛剛好。

  既不會叫人眼熱多嘴,也不會讓人覺得失了顏面。

  就是添妝的那張著實離譜,從沒聽說哪個女孩子的嫁妝是要新郎給的,她將單子推回去道:「這個就不必了。」

  陸無憂毫不猶豫便道:「不要也無妨,讓東西直接跟在車隊後面就行。」

  賀蘭瓷古怪地看著他道:「你想給我撐面子?」

  陸無憂支著下頜,腦袋微微傾斜道:「不,是怕我丟面子。」

  「……」

  賀蘭瓷無語了一會,道:「……也行。」

  她家就算鍋碗瓢盆被縟衣衫都算上,也確實沒有多少抬嫁妝。

  賀蘭瓷看完禮單,再去看宅子,想到以後可能就要搬到這裡和陸無憂一起住了,心裡難免有幾分異樣,只是看到東太安街時還是愣了下。

  上京不比青州,宅子普遍還是要貴些,東太安街距皇城不遠,達官顯貴住的多,則要更貴些。

  那邊一套兩三進的宅子,可能都要小幾百兩,雖然他剛靠一篇文章拿到了六十兩,但這顯然不是常例。

  依照賀蘭瓷管理自家中饋的推測,陸無憂現在從六品編撰一年的官俸,算上朝廷的柴薪銀和翰林院的直堂皂吏銀兩種補貼,可能滿打滿算也就一百兩左右,維持日常交際和生活所需其實相當捉襟見肘。

  更何況他們還得成親。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陸大人,我冒昧問下,你銀子夠用麼?……不一定非要這麼好的地段。」

  陸無憂驀然笑了,他笑得肩膀直抖,臉都別了過去:「原來賀蘭小姐你是擔心我銀子不夠……這樣吧……」他一邊笑彎了桃花眼,一邊從懷裡取出兩張東西,放在桌上,「你看這夠不夠。」

  是兩張五百兩的銀票。

  賀蘭瓷愣了愣:「……你哪來的?」

  所謂清貧翰林,在熬滿資歷,調任實權職位之前,確實是相當沒錢的。

  陸無憂這會倒是斂了斂笑,咳嗽了一聲道:「反正不是貪污來的民脂民膏便是了。」

  賀蘭瓷又想起他那古怪的家世,試探道:「……你,家裡給的?」

  陸無憂挑眉道:「總不能是我去銀倉裡摸的。」

  賀蘭瓷算是明白了一點,但依然沒能徹底消解掉心中的疑惑:「……所以你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

  「我還以為你不會問了呢。」陸無憂彷彿就等在這裡,「江湖幫派聽過沒有,你可以理解為,我父母算是勢力比較大的幫派首領之一,在官府管轄之外,當然通常情況下是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給你的那枚令牌是我祖傳的,可調令幫派上下。至於錢銀,倒是從來不缺的。」

  賀蘭瓷對此十分茫然。

  是山賊的意思嗎?

  他既然能由人保結參加科舉,現在應當是良民吧……賀蘭瓷自我安慰。

  那廂,陸無憂已伸出長指,在宅子圖上點了點,輕笑道:「所以挑好了沒有?」

  賀蘭瓷看了看圖紙,又看了看禮單,思忖了片刻,突然謹慎道:「……你為什麼突然這麼體貼了?」

  明明之前他還一臉悲愴的長嘆著「前途慘淡」。

  「這不是既做了便要做好。難不成你也希望我在婚宴上大喊『我不想娶』?」

  賀蘭瓷木然道:「那我們估計真的會魚死網破。」

  不過說完,她那雙水光清透的眸子這時才消去了些許警惕。

  陸無憂也不知道賀蘭瓷是怎麼養的,三年前他還覺得她是隻眼高於頂、目下無塵的小孔雀,現在卻變成了一隻草木皆兵的驚弓之鳥。

  賀蘭瓷又看了一會,似是想起什麼道:「得罪二皇子對陸大人你算是無妄之災,日後走一步算一步……若將來真的累及你的身家性命,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亦可和離。」

  他並不是真心想要娶她,只是被牽連,雖能解她眼下燃眉之急,可如果將來真的不幸由二皇子登位,兩人只怕都凶多吉少,能少死一個是一個。

  陸無憂拿著桌上那隻做工粗糙的小茶碗端詳了一會,道:「放心,官場沉浮,世事難料,若有朝一日我當真護不住你,賀蘭小姐亦可另攀高枝。」

  他這麼說,賀蘭瓷反倒鬆了口氣。

  最終她指了一處小宅子,把禮單都推到陸無憂面前,對他綻開一個合作愉快的笑容道:「那日後就……」

  「等等……還有件事。」

  賀蘭瓷疑惑:「嗯?」

  陸無憂慢悠悠道:「我不是還欠你樣東西麼?」

  「……什麼?」

  「一條裙子。」

  賀蘭瓷起先還沒反應過來,等想起欠裙子是怎麼一回事,那張剛消下去熱度的臉頓時又浮上紅暈,她有兩分羞恥道:「不用你賠了,本來我也不想再要。」

  「那可不行,我一向說到做到。」陸無憂放了張單子,淺笑晏晏道,「城北東風不夜樓的成衣鋪子,拿著單子去,會有人替你量體裁衣,待繡娘做好,過段時間會送到府上。」他還添油加醋道,「小姑娘年紀輕輕天天穿什麼白衣,披麻戴孝似的,不吉利。」

  賀蘭瓷不由道:「你自己還不是!」

  陸無憂道:「我那是白衣公子風度翩翩。」

  賀蘭瓷道:「我還是白衣小姐清新脫俗呢。」

  陸無憂勾起唇角笑了:「……傻不傻啊。」

  「……?」

  賀蘭瓷突然很想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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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7: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陸無憂一進翰林院編檢廳的門口,數道灼熱視線便直勾勾地望向他,滾燙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了。

  他似渾然未覺,照例走回到自己的桌案上。

  叫下面的小吏幫他泡了壺茶,陸無憂便捋袖子研了研墨,準備開始幹活。

  然而他淡定,其他人卻不淡定了。

  編檢廳裡,公幹的都是正七品編修,從七品檢討等等,資歷尚淺,年紀尚輕,平日裡幹的也都是論撰文史、稽查史書之類的活,相當枯燥乏味,生活難得有點波瀾。

  因而對於剛聽聞的重磅消息,眾人都有些激動難耐,在激動中還透著幾分羨慕嫉妒。

  很快,便有人按捺不住,走到陸無憂桌案前,咳嗽了一聲,道:「霽安兄,看你今日喜氣洋洋,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將至,不如分享一二,愚兄也想沾沾喜氣啊!」

  陸無憂捏著筆桿,抬頭無辜道:「實在慚愧,並無什麼喜事。」

  「陸六元,這你可就不夠意思了啊!」又有人湊過來道,「你提了隻大雁上賀蘭府,還讓媒婆上門送禮的事情都傳遍上京了!敢去賀蘭府上提親,真不是一般的勇士。」

  最重要的是,聽說賀蘭府不止沒把人趕出去,還真收下了那禮!

  也就意味著,這事估摸已是定下了。

  此時編檢廳裡並無上官,大夥膽子漸漸都大了起來。

  「你要娶的當真是那位賀蘭小姐?」

  「不對啊,你不是有個老家定了親的未婚妻嗎?你不管了?這萬一聖上問起來……」

  陸無憂溫文而又無奈的一笑道:「諸位這麼多問題,我要先回答哪個?」他姿態落落大方道,「對,我是上門提親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訴諸位,我那位在老家定了親的未婚妻,不巧,正是賀蘭小姐。」他還微微露出了驚訝表情,「賀蘭大人老家也在青州百江,難道諸位不知?」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總覺得這事太扯了。

  賀蘭小姐先前是一朵上京皆知的可望而不可求的高嶺之花,但凡見過她的年輕男子誰都不敢說自己心裡沒動過點心思,可名花多年無主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然而陸無憂就是一副自然而然,底氣十足的模樣,好像質疑他的人才有問題。

  有記性好的道:「等等,霽安兄,當初我們一道金殿傳臚的時候,在皇城門口遇上賀蘭小姐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什麼來著『我同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實在無稽之談』。」

  陸無憂微微愕然道:「我確實同賀蘭小姐話都沒說過幾句,這定親難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說得好有道理,但是……

  「以前怎麼沒聽聞此事?」

  「有人去賀蘭府上求親,也沒說過賀蘭小姐早已定親啊。」

  「對了,咱們這不是還有個青州百江的庶吉士嗎?快叫來問問!」

  庶吉士的名額一州一個,恰巧這個也是百江來的,被叫過來的庶吉士滿頭霧水,聽聞大家問的話,這才一臉恍然道:「定親一事不太清楚,不過當年霽安在江流書院的確與化名的賀蘭小姐兩情相悅來著……後來賀蘭小姐回京,我們還頗為霽安遺憾過,此事書院上下皆知,剛得知這個消息我還很為霽安高興……沒想到,他們當年就有定親了嗎!霽安兄,你竟沒告訴我!」

  陸無憂神色略有些悵然道:「先前在青州時,我既無功名,又無家世,自是配不上賀蘭小姐,這親事當然拿不到檯面上來說,也免得有損小姐清譽。」

  說話時他眉間微擰,似乎還伴隨著幾分不為人知的痛楚與辛酸。

  科舉入仕的大都是寒門弟子,一見陸無憂這表現也不免勾起了幾分當初尚未登第,遭遇世態炎涼,心中大喊「莫欺少年窮」時的心境,突然也都有了一點唏噓。

  「霽安也是苦盡甘來嘛。」

  「如今賀蘭大人肯定是十分樂意將賀蘭小姐終身託付於你。」

  陸無憂揉著眉頭,長嘆一聲道:「在下也是惶恐至極啊,這幾日都惴惴不安,輾轉難眠……只盼著諸位同僚莫要再取笑在下了。」

  大夥也都知道,這要娶的賀蘭小姐可是個燙手山芋。

  一時間眾人紛紛拍著陸無憂的肩膀對他予以親切的同僚間的慰問,當然也不乏有人趁機道:「陸兄你幾時成親啊,改日也想到府上拜訪拜訪……」

  陸無憂神情還算自若地應付完第一波,中午去公廚吃飯,卻恰巧遇到了一個他現在最不想遇到的人。

  林章看見陸無憂也停下了腳步,望向他的眼神極是復雜。

  ***

  姚千雪得到消息也第一時間便上了賀蘭府。

  「小瓷,你真要嫁給那個禍水啊!」姚千雪滿臉地不可置信,「康寧侯二小姐還在鬧呢,公主生辰的時候你也看見了……那位郎君招蜂引蝶成那樣,你若嫁給他,將來還不知道有多少鶯鶯燕燕往府裡鑽呢。而且我爹說了,他以後官位只怕不會低,到時候想往他身邊塞人的恐怕也不會少……」

  賀蘭瓷當然也知道,所以她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嫁給他。

  但這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只好乾巴巴解釋道:「他說不會納妾。」

  「說說罷了,想求娶你的時候,肯定說得天花亂墜,怎麼好聽怎麼說。男人嘛,哪個不偷腥的,更何況他還長得那麼招人……」姚千雪說完,去看賀蘭瓷的臉色,突然語氣一變道,「咳咳,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你看你爹,我舅父,就很老實。總之他要是敢欺負你,我讓齊川抓他進詔獄!」

  齊川便是她的未婚夫,兵部侍郎的二公子,錦衣衛指揮僉事宋齊川。

  賀蘭瓷也不好說,就算是錦衣衛也不能隨便把翰林關詔獄裡。

  她索性岔開話題道:「不過,表姐你來得正好,我這剛有事要麻煩你。」

  姚千雪道:「什麼?」

  賀蘭瓷從櫃子裡翻出幾個荷包,十分小心道:「……這是我繡的嫁妝,表姐你幫我看看?」

  陸無憂既然都這麼效率了,賀蘭瓷自然也得為下個月成親做努力,準備準備她的嫁妝,通常官家小姐的嫁妝包含銀兩和田產地契——這她確實沒有,金銀首飾也是沒有的,家具擺設鍋碗瓢盆說不定還能湊湊,剩下的便是各式的繡活,如被面、褥單、枕套、手帕、荷包等等。

  但很不幸的是,賀蘭小姐過去不務正業的十幾年裡,壓根就沒有好好學過繡活。

  以至於……

  姚千雪一低頭,就看見那嫩綠的荷包上繡的一團黑線:「……呃,小瓷,你是在繡荷葉嗎?」

  賀蘭瓷艱難道:「……是鴛鴦戲水。」她有些猶豫,「表姐,直接在布上作畫可以嗎?」

  姚千雪見她眼神閃爍,察覺到不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只見那精緻漂亮如藝術品的纖纖十指上,浮現出了零星斑駁的血點,瞬間便把姚千雪心疼壞了,她忙道:「你急什麼呀,這不才剛求親,繡活你可以慢慢學……」

  賀蘭瓷有些頭疼道:「……他打算下個月便成親。」

  「什麼?這麼快?」姚千雪驚愕,隨後面上浮現出怒意道,「下個月怎麼可能辦得好婚事!他怎麼這麼操之過急,我看他根本不懷好意,他就是貪圖、貪圖……他先前有沒有輕薄過你?是不是舉止很輕浮?」

  姚千雪的臉上就差寫著「誰要拱我的白菜」了。

  這倒確實冤枉,畢竟他該輕薄的,早裡裡外外輕薄完了。

  賀蘭瓷無奈道:「表姐你別多想,我也想早日完婚,免得再生枝節。」

  姚千雪在她的臉上看了看,又看了看,突然長嘆一口氣道:「他確實生得極好,小瓷你也到這個年紀了……荷包、枕套和被套這些我那都有現成的,反正我成親還早,你先拿去用。還缺了什麼,盡管跟表姐說。我娘還不知道這件事,不然她一定想過來替你操辦。」

  賀蘭瓷反而笑笑道:「替我先謝過姑母了。不過我這東西簡單,很快就能弄完,不用勞煩她了。嫁衣和蓋頭也有我娘留下的,我直接穿便是。」

  姚千雪又是一陣心疼。

  這心疼反倒不好言說。賀蘭瓷小時候也是個瓷娃娃一樣的漂亮女童,可那會她總是生病,小臉慘白,呼吸時斷時續,因為娘親走得早,父親忙於公務,兄長要去念書,絕大多數時間她都無人照料,只能可憐兮兮一個人捧著藥碗,蜷在床榻角落,彷彿隨時要仙去。當時的姚千雪的爹外放,她被寄養在祖母那,也只能時常來看這個可憐表妹。

  後來賀蘭瓷自老家養病回來後好上許多,可仍然是個萬事從簡,不肯麻煩別人的性子,別人家的小姐在胭脂水粉成衣鋪子挑挑揀揀的時候,她在絞盡腦汁盤算怎麼能省下那一文兩文的錢,姚千雪想送她些衣裳首飾她也不肯要,甚至於就連成親這種大事,也捨不得為自己多花費點。

  她活得既獨立,又有些小心翼翼的。

  可一個官家小姐怎麼能穿著舊嫁衣出嫁呢?

  「要不……表姐的嫁衣先給你,我再重新置辦一件。」

  賀蘭瓷很溫和地柔聲拒絕了她:「不用了,這樣就很好。倒是表姐……」她指了指荷包,大惑不解道,「這東西,到底要怎麼繡?」

  ***

  陸無憂和林章雖是同年,又都在翰林院,但陸無憂狀元出身,即授從六品的編撰,林章是二甲進士出身,館選的庶吉士,尚無品階,要等三年考核期滿,通過後留館或是散館才能摸到七品的邊。

  故而兩人雖然私下有所來往,但平日公幹卻不在一處。

  林章站定了一會,終於走過來,聲音猶豫道:「霽安,我聽聞……」

  陸無憂輕籲了一口氣,道:「是真的。」

  林章的臉色霎時顯得五味雜陳,很是精彩,他似乎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陸無憂,結結巴巴道:「怎、怎會如此……可,可你不是對賀蘭小姐無意……而且你也有了老家定親的未婚妻……」

  麻煩就麻煩在這裡。

  陸無憂之前的藉口統統都不好用了。

  他沉吟了片刻,道:「是賀蘭小姐與我商議過的結果。老家的未婚妻倒確系子虛烏有,只是這件事還望少彥幫我保密。」

  林章也一愣:「賀蘭小姐與你商議?」

  陸無憂道:「我謊稱有未婚妻,是為了婉拒公主好意,這應當不難猜。賀蘭小姐因為前曹世子的風波十分苦惱,剛好她缺一個夫婿,我缺一個娘子,她又曾在青州住過,所以便假意與我成婚,以全名聲。實則我與賀蘭小姐之間,並無私情。此事我只與少彥你說了,切莫外傳。」

  林章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

  他呆了呆道:「我自不會同其他人說。可賀蘭小姐為何會找上你……」

  陸無憂嘆氣了一聲,道:「我也十分不解,興許她覺得我看起來人老實吧。」

  林章:「……」

  陸無憂編夠了,實話實說道:「總之我並非有意瞞你,之前確實和賀蘭小姐不熟,決定提親也是近日才做的決定,當中有些意外不好同少彥說,你若是心中仍放不下賀蘭小姐……」

  林章連忙搖頭,可語氣到底還是有幾分酸澀:「我與賀蘭小姐有緣無分,早不敢奢想。霽安若能和賀蘭小姐喜結連理……我也很為你們高興,只是,沒想到霽安當真對賀蘭小姐無意,我、我……」他把後半句嚥了下去,「我有些失態,我先回去了。」

  陸無憂最怕的便是遇上這種狀況。

  與之相比,其他什麼上門來找茬,將他堵在皇城根底下,或是冷嘲熱諷威逼利誘,就不值一提了,畢竟當年他在青州早就提前體驗過一回了。

  ***

  同樣的消息也傳進了公主府裡。

  蕭韶安幾乎立刻就想去翰林院裡找她的陸哥哥問個清楚。

  他不是在老家定了親嗎!怎麼又能求娶那個女人了!那個女人除了長得比她美點,到底有什麼好的!

  還沒走出門,便又聽見傳消息的人道:「聽聞陸狀元在老家定親的,正是賀蘭小姐。」

  「什麼?他們之前就認識?」

  蕭韶安愕然轉頭。

  她上次偷雞不成蝕把米,不止沒讓陸無憂娶她,反而現在陸無憂遠遠看見她便避道而走,並且眼神甚為冷淡,她去翰林院外堵了幾次都沒能堵著,這時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在公主府的事情,他或許是猜出了幾分,所以自己目前……可能被他討厭了。

  蕭韶安本以為沒有比這更令人鬱悶的事情了。

  可沒想到,還真被她哥猜中了……

  那兩個人一定是那晚在她的府上了有了苟且!還在她面前裝作素不相識的模樣,說不定早就……

  一想到陸哥哥會對那個女人溫柔以待,百般繾綣,輕憐密愛,反而對她冷言冷語,不假辭色,連面都不肯見她,她就恨得牙齒癢癢。

  蕭韶安咬著拇指,恨不得把指甲整個咬下來,她咬牙切齒了一陣,提起裙擺,決定先去找蕭南洵。

  蕭南洵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他找太醫院的李院判調過郊祀的記錄,主要是想確認那狀元郎是不是真的有體虛之症,卻意外發現那兩個人曾同處在一輛馬車裡。

  可當時他踏進馬車裡的時候,分明壓根沒有見過到那狀元郎。

  這人必有蹊蹺。

  以及,那兩人恐怕確實早有一腿。

  蕭韶安還在旁邊異想天開地嚷嚷著:「……要不,我們讓太醫院的人去賀蘭府上給那個賀蘭瓷驗身,她現在肯定已經不是完璧了!這消息要是傳出去,我看她還怎麼讓陸哥哥娶她!」

  蕭南洵斜眼看著自己這個被母親寵壞的蠢貨妹妹,目光微冷。

  蕭韶安立刻閉嘴:「……那不然哥你說怎麼辦嘛?」

  蕭南洵淡淡道:「你先回去,我自有打算。」

  ***

  三天後,一件極為令人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新科狀元郎在下衙回府的路上遇刺了,身受重傷,一度昏迷不醒。

  這件事不免又讓人把賀蘭小姐紅顏禍水的言論翻了出來。

  畢竟,名動上京連中六元的文魁陸狀元和美貌傾城的左都御史賀蘭家小姐定親的事,剛傳得沸沸揚揚,而上一個和賀蘭小姐有過傳聞的前曹世子至今還是個傻子,如今一傻一傷,很難不讓人感慨。

  賀蘭瓷得知時,正在屋內和她的荷包繼續搏鬥,她放下荷包,聽完霜枝喘著氣跑進來說的話,第一反應居然是——絕不可能。

  以陸無憂那個飛天遁地的能耐,他怎麼可能會被刺成功。

  繼而她冷靜了一會,又想,陸無憂既然那麼輕易能中藥,那被刺好像也不是什麼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

  兩人現在既已定下親事,便少了許多避諱。

  賀蘭瓷當即道:「備馬車,我們出門。」

  陸無憂先前住在他外伯祖父的府上,她選了宅子後陸無憂似乎便買下搬了過去,那圖上的位置賀蘭瓷倒還記得,離賀蘭府不遠,馬車不一會便到了。

  不等她下馬車說明來意,門子——她還詫異了一瞬陸無憂居然有看門的——先一臉慇勤道:「是賀蘭小姐吧,大人囑咐過了,您來只管往裡進。」

  賀蘭瓷也沒心思多看,徑直進了裡屋。

  裡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濃鬱苦澀藥味,賀蘭瓷心頭一驚,便看見陸無憂一襲中衣,正臉色慘白、氣若游絲地躺在榻上,似乎連眸子都睜不開了,腦袋上纏滿了包紮的麻布,被縟外露出的胸膛也隱約可見正在滲血的麻布,乍一看,竟還透出了幾分彌留之際的味道。

  一個侍從模樣的人正給陸無憂擦著額頭上的汗,還冒著熱氣的藥就放在旁邊矮几上,見到賀蘭瓷,他十分機靈地說了句「賀蘭小姐記得餵大人喝藥」便退了出去。

  賀蘭瓷則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你別嚇我。」

  她忍不住靠近,低頭想去查看他身上的傷口。

  陸無憂聞聲微微睜開眸子,桃花眼懨懨的,唇瓣翕動,像是連開口的力氣都沒了,他胸膛又起伏了兩下,才有氣無力道:「賀蘭小姐,若是我真不成了……」

  「你瞎說什麼呢。」她語氣裡不自覺帶了幾分焦躁,「你別說話了。大夫呢,我去問問大夫。」

  她剛要起身,卻發現衣擺被陸無憂拽住了,拽住她的那根手指極其有力,讓她寸步難行。

  賀蘭瓷:「……」

  陸無憂依然滿臉病容,他垂下眼眸,細密長睫覆蓋,投下寥落陰影,語氣可憐兮兮道:「大夫已經走了,你……能不能陪陪我。」

  賀蘭瓷於是平靜地又坐了下來。

  陸無憂繼續拽著她的衣擺,摸到她垂在褥旁的手掌,賀蘭瓷微微一縮,又被攥得更緊了,她定了定神,緩緩放鬆下來,掌心泛起癢意,能感覺到陸無憂的指尖一筆一劃在她的手上書寫「有人監聽」。

  賀蘭瓷瞬間心下瞭然。

  她配合地嘆了口氣道:「我不走就是了。」

  隨後她輕輕反手,在陸無憂的掌心寫了一個「誰?」

  這次陸無憂的回應十分簡單,只在她的掌心輕輕劃了兩道。

  賀蘭瓷的眸子微微睜大,她沒料到二皇子居然喪心病狂到真的想殺了陸無憂,一時心頭一緊,她的手也跟著攥緊了陸無憂的指尖。

  卻見陸無憂極輕極輕地搖了搖頭,指尖在她的掌心緩緩寫下「試探」二字。

  那就是說二皇子派人刺殺,並不是真的為了殺他,只是為了試探他,所以他現在假意受傷,也是為了做戲給二皇子的人看。

  想通關節,賀蘭瓷稍稍放下心來,可掌心卻生出些異樣。

  交握的手指都有些汗涔涔的,本來賀蘭瓷就絕少與男子肢體接觸,唯一的一次還是和陸無憂,就算她再怎麼努力岔開注意,掌心仍然有種被燙到的感覺,還浮起輕微的酥麻感,讓她很想抽手。

  呼吸不自覺帶了點喘。

  陸無憂動作一頓,慢慢鬆開了她的手。

  失去了溝通方式,兩個人只能相顧無言,有那麼幾分沉默的尷尬。

  賀蘭瓷眼掃到旁邊的藥碗,忽然想起什麼,道:「你這藥怎麼還沒喝?要不,我餵你把這藥喝了。」

  陸無憂目光微暗:「……」

  「陸大人你都病重成這樣了,還不快喝藥……」賀蘭瓷端起藥碗,努力表現出緊張擔憂的情緒,「既然是大夫開的,就算你現在身體不方便,也把它喝了好不好……」

  陸無憂眼眸一閉,頭歪向一側。

  賀蘭瓷差點忍不住笑出聲,她把藥碗放下,給陸無憂掖了掖被縟,手指不留神觸到他身上染血的麻布,陸無憂擰著眉發出輕微的「嘶」聲。

  演得可真像。

  賀蘭瓷正感慨著,突然感覺到指尖觸到的血跡微微溫熱。

  她一愣。

  陸無憂那包假血的溫度她記得是溫涼的,賀蘭瓷將手指移到鼻端,輕輕嗅了嗅,頓時覺得有些不妙,她手指輕輕撥著被縟道:「陸大人,給我看看你的傷。」

  陸無憂拒不服從,只用嘴型道「沒事」。

  賀蘭瓷又不能直接上去扒他衣服,雖然睡都睡過了,但她和他依然介於微妙的熟和不熟之間,賀蘭瓷猶豫了一下,原本以為那藥只是擺設,現在看來說不準真是為他熬的,她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你至少把藥喝了。」

  「……陸大人,行不行?」

  過了一會,陸無憂才睜開眼睛,有些認命地掙扎著爬起來些許。

  賀蘭瓷就手,把藥端起來遞到他唇邊。

  陸無憂看了一眼藥,又看了一眼她,眉頭幾乎皺成了川字,最終還是伸手扣住了藥碗,神情幾乎比他那夜還要忍耐,擰著眉心咕咚咕咚把藥喝了下去。

  賀蘭瓷剛想放下藥碗,就被陸無憂拽住了胳膊。

  她不明所以地轉過頭,卻發現陸無憂那張蒼白仍不掩清逸出塵的面龐突然靠了過來,他的唇就貼在賀蘭瓷的耳畔,氣息微微拂過她的臉頰,沙啞音色拖著調子,壓得極低:「……苦死了,你有糖麼?」

  賀蘭瓷瞬間便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畫面,精緻的耳尖都泛出了淡淡粉色。

  「我……」

  她側頭剛想說話,不料耳尖擦過陸無憂的唇瓣,一陣過電,兩個人俱是一震。

  一時雙雙愣住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霽安兄,先前是我的過錯,聽聞你受傷,我實在擔心……」

  賀蘭瓷和陸無憂匆忙轉過頭,只見林章站在門口,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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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7: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林章當即便倒退了兩步,滿臉羞窘地想要離開,可腦海裡全是方才所見——賀蘭小姐坐在霽安的榻前,兩人臉對臉貼得極近,若不是他出聲打攪,兩個人說不定會……

  他都顧不得想,就算兩人已有婚約,這麼做也於禮不合了,只覺得整個人都被迎面衝擊傻在當場。

  賀蘭小姐竟與霽安……那般親密……

  賀蘭瓷站起身,連忙道:「我方才只是餵他喝藥……」

  但林章顯然已經聽不得解釋,他慌忙拱手道:「是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攪了,霽安你好好養傷,我、我……改日再來拜訪。」

  說完,林章便腳步踉蹌,儀態全無地跑了。

  賀蘭瓷一時也有些說不出的尷尬,畢竟兩人曾經差點走到議親,還是當著陸無憂的面,眼下被他看到自己和陸無憂這般……不檢點——其實陸無憂只是湊到她耳邊說話而已——但就是有種莫名的心虛感。

  她不由對陸無憂道:「這……你回頭要解釋麼?」

  陸無憂倒回去,氣若游絲道:「賀蘭小姐,我正重傷呢……你既如此關心少彥,我若真命不久矣,你嫁他倒也不是不行。」

  賀蘭瓷:「……」

  這人陰陽怪氣的毛病是治不好了吧。

  賀蘭瓷當即情深義重道:「陸大人放心,你若不幸身故,我定為你守寡,嗯……至少五年。」

  陸無憂感動得似乎隨時要睡去。

  「那我先回去了。」

  賀蘭瓷見狀,也不打算多留,正起身想走,突然見陸無憂睜開眸子,迅速坐了起來,眼眸看向窗外,又倏忽轉回道:「監聽的人剛走了……雖然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見他語氣如常,賀蘭瓷也不用再裝,直接問道:「你傷真的沒事吧?二皇子怎麼突然對你下手?」

  陸無憂動作利索地下床,給自己倒了杯茶漱口,道:「傷不要緊。刺客會武,不是尋常護衛武將,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尋仇的,後來想想,我也沒什麼仇……」他八九歲便出來念書,只偶爾回家,就算是爹娘門派的仇敵也找不到他身上,「而且刺客似乎也不意在取我性命,反倒像想逼我出手,所以我沒跟他動手,還稍微挨了一下,把自己搞得看起來慘烈點。」

  他漱完口,又開始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我後來派人跟蹤那個刺客,順藤摸瓜才確定是二皇子。至於他為什麼對我下手,恐怕不光是因為我橫刀奪愛……那晚我們雙雙逃脫,令他計劃落空,他可能懷疑到我頭上了,所以想摸清楚我的底細,順便說一句,我的戶籍是偽造過的,往上查是查不到我父母的……啊,找到了,幸好還有一包。」

  陸無憂翻出一包密封的飴糖來,撿了一顆丟進嘴裡,桃花眼彎下來,顯出幾分淺淺笑意。

  賀蘭瓷一驚:「偽造過?」

  陸無憂道:「也就是其他人看,我父母都是普通百姓,所以我很少跟人提他們,免得將來做官麻煩,之所以讓你幫忙瞞著我會武這件事也是因此。在翰林院做到日講官,是要和聖上朝夕相對的,我武功太高,來歷不明,聖上怎麼放心?糖要來一顆嗎?」他十分好心地把紙包遞過去。

  「不用,謝謝。」賀蘭瓷婉拒,隨後一頓道,「……那你就這麼告訴我了?」

  陸無憂奇怪道:「你不是要和我成親?我不該告訴你麼?」

  賀蘭瓷一時語塞。

  陸無憂微微勾起唇角笑道:「我這不是覺得,我們都一根藤上的螞蚱了,還是盡量坦誠點,免得以後互相猜忌。我可沒興趣和枕邊人還天天勾心鬥角。」

  說「枕邊人」三個字的時候,他可半點不臉紅。

  但賀蘭瓷卻微妙地感覺到一絲恥意。

  這讓她不由得想起剛才的事情:「……對了,你回頭要怎麼和林公子說?他剛才看起來似乎不大好的樣子。」

  陸無憂還真有些為難地按了一下額角,道:「回頭再說吧,反正他好糊……哄的很,只要我再沒良心點便是了。不過,你倒是關心他,賀蘭小姐這算是舊情難忘嗎?」

  若不是他語氣著實平淡,賀蘭瓷可能還會誤解點什麼。

  不過知根知底就這點好處。

  賀蘭瓷語氣也很平淡道:「你想多了,我與林公子雖相識已久,但並無私情。」

  陸無憂頓了下,唇畔溢出個帶了點滑稽的笑來,「我先前也是這麼和林少彥說我們的關係的。」

  賀蘭瓷一怔,想說我們確實,可……並無私情,但也實在談不上清白。

  「好了,先別提他了。」陸無憂隨口便岔開話題道:「二皇子這麼不擇手段,以後也未必不會再向你下手,除了我給你的藥和簪子,你身上還有別的防身之物嗎?」

  賀蘭瓷還真準備了。

  她小心從袖管裡取出了一柄包好的匕首,遞給陸無憂看:「……這個。」

  陸無憂接過匕首,掃了一眼,先忍不住道:「這刀鞘也太粗糙了。」隨後拔開刀鞘,動作十分熟練地用指節彈了彈刀身,又用手指輕巧地在刀刃劃了劃。

  賀蘭瓷好心提醒道:「……你小心別劃傷。」

  陸無憂轉頭看她,莞爾道:「這麼鈍的刀,讓你拿著捅我,都不一定捅得死我,還用擔心這個?」

  賀蘭瓷:「……」

  這已經是她好不容易問她哥要的了,她總不能隨身攜帶一把菜刀或是柴刀。

  她有幾分著惱道:「看完便還我。」

  陸無憂又掰了掰刀刃道:「不急,待會我給你找柄匕首,薄如蟬翼,削鐵如泥,吹毛斷髮,比這好百倍。」說話間,那刀刃突然應聲而斷,從中裂開變成兩截,他愣了一下,隨後毫無愧疚道,「不是我的問題,是這匕首真的不行……青葉。」他聲音稍大,先前給他擦汗的那個侍從一溜煙跑了進來,滿臉諂媚道:「少主,什麼事!」

  賀蘭瓷:「……?」少主是什麼稱呼?

  陸無憂道:「去庫房裡,把那柄『雪夜』拿給賀蘭小姐。」

  「好嘞!」

  賀蘭瓷忍了忍,沒忍住,反正他說的要坦誠:「……少主是怎麼回事?」

  陸無憂隨意道:「一個稱謂,不用太在意,有外人在他不這麼叫我。」

  不一時,那個名為「青葉」的侍從就捧著一柄刀鞘泛著琉璃水光的匕首進來,恭恭敬敬遞給她道:「賀蘭小姐,您請。」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接過,這匕首顯然比她那柄輕得多,刀鞘打磨得十分精細,幾乎像塊寶石,盈手而握卻又舒適且好使力,她拔開刀鞘,只見刀身漆黑烏潤,因折射光線而雪亮,翻轉間竟猶如薄薄一層鏡面,不用試就知道必然極為鋒利。

  陸無憂道:「它很適合貼身藏著,平時拿來切個菜什麼的也不錯,你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別切到手了。」見賀蘭瓷怔愣,他又舉起斷成兩截的匕首道,「我都把你的匕首折了,你還不要?」

  賀蘭瓷只好默默收下,可又忍不住問:「這種一般都是……上貢的吧?」

  她也不是沒見過刀劍,但還是第一次見這麼精巧的。

  陸無憂平淡道:「家裡一抓一把,我妹都不愛玩了。」

  賀蘭瓷:「……」

  他到底什麼家境!

  或許是被賀蘭瓷的表情取悅到了,陸無憂笑了一下道:「忘了跟你說,我家——我爹那邊,家族世代最擅長的便是冶鑄刀劍,其他什麼十八般兵器也應有盡有。你要是有需要,隨時可以問我要。」

  賀蘭瓷:「……」

  他家是山賊吧!絕對就是山賊吧!

  賀蘭瓷突然有那麼幾分,自己其實是要被送去做壓寨夫人的錯覺。

  陸無憂支著額頭,又笑了兩聲:「放心,我真沒作姦犯科過,都在老老實實讀書,我爹娘……嗯,我娘挺和善的,以後有機會,你見到便知道了。」

  賀蘭瓷握著匕首,還是乾巴巴道:「多謝了。」

  陸無憂突然道:「賀蘭小姐,我問個問題,你這麼不喜歡被人幫忙的嗎?怎麼每次都跟欠我一臉債似的。」

  賀蘭瓷沒想到他會問這個。

  可她確實對男子的好意,下意識有所抗拒。

  年幼時,小賀蘭瓷曾經收到過一個小男孩子送的糖人,那個小男孩子見她收了糖人,便要過來摸她的手,小賀蘭瓷不肯,他就口口聲聲道你既收了我的東西,為什麼不肯給我摸,然後叫來同伴,嘲笑她管人要東西,是小狐狸精。

  小賀蘭瓷丟掉糖人,忍著眼淚,跑回家裡,她爹得知了,還把她訓了一通,說女子不該私相授受云云。

  後來事實也證明,那些男子的討好和禮物,確實大都不懷好意,有所圖謀。

  但陸無憂從她這裡其實已經沒什麼好圖的了。

  她有些尷尬道:「……那我改改。」

  陸無憂居然還點頭道:「嗯,就先從去城北那間成衣鋪子,讓我兌現承諾開始——我真沒料到你拖到現在還沒去。」

  賀蘭瓷微微動了動唇,半晌道:「好……我去。」

  陸無憂展顏一笑道:「你若想報答我,以後身上帶點糖就行,話說怎麼會有女孩子不喜歡吃甜的……」他近乎嘀咕地說了兩句,似想起什麼般道,「……你不會買糖的銀子都沒有吧?」

  賀蘭瓷臉上一紅,小聲道:「我又不喜歡吃……」

  陸無憂彷彿無意識道:「但你倒是挺甜的。」

  賀蘭瓷:「……???」

  陸無憂略扭開了一點視線,道:「我只是說我的印象。」他咳嗽了一聲道,「匕首你先拿著,下次再給你點別的。嗯,還有這瓶是上次我給你吃的那個清心丸,藥鋪通常不會擺出來賣。這藥雖然未必全都能解,但對大部分的迷藥情藥起效,總歸有備無患。」

  賀蘭瓷接過藥瓶,道:「哦。」

  陸無憂道:「好了,回去吧,記得過幾天再來看我——戲要做全套。」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喜歡什麼糖?我盡量買。」

  陸無憂很大度道:「甜的都行。」

  ***

  「那狀元郎雖躲閃得快,但不像是會武的人。」說話之人跪在地上,一身夜行衣打扮,「屬下謹遵命令,沒有取他性命。」

  江湖行走,不是人人都能進大宗派,也總有些為了權勢和利益,依附於官府或是皇權之下的。

  蕭南洵沒有說話,只是手指反復抓握著金漆木雕交椅的扶手思忖,他不能真的動手殺了那狀元郎,不然父皇一定會查到他身上。

  他父皇雖對他的一些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沒到可以讓他隨便暗殺朝臣的地步。

  蕭南洵現在的勢力也不可能完全繞過父皇的耳目——不如說父皇也不會允許他這麼做。

  他本以為就算抓不住那狀元郎的把柄,也能叫他知難而退,沒想到,那狀元郎還挺情深義重,都傷重得快不行了,還要照常辦婚事。

  那狀元郎怎麼不乾脆病死算了。

  快到手的東西不翼而飛了,任誰都不可能甘心。

  蕭韶安還來找他哭鬧。

  「……哥,那個想要陸哥哥性命的,不是你吧?你可答應過我,不許殺他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簡直煩死了。

  ***

  賀蘭瓷去陸無憂說的那家成衣鋪子量完身形後,第三天才再去看他。

  去之前她爹還很擔心地囑咐她:「既然你已與他定親,交換過生辰庚帖,便算是半過門的人了,切不可因為他重傷而另起它意,寒了別人家的心。」

  ……主要可能是怕他快病死了,她會嫌棄他。

  賀蘭瓷立刻表態道:「爹,放心,就算他真死了,我也會替他守寡的。」

  賀蘭謹道:「嗯,這也……」

  賀蘭瓷繼續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您看可以嗎?」

  賀蘭謹道:「啊,那倒……」

  賀蘭簡在一旁,驚嘆道:「小瓷你居然這麼喜歡他!」

  賀蘭瓷敷衍道:「他非卿不娶,我非君不嫁嘛……好了,我走了。」

  聽聞這幾天翰林院都給他特批了假,賀蘭瓷到時,卻見門口停了輛極為華麗的車轎,十二個人抬,轎子上的門簾都用金銀線繡了大團大團的牡丹,富貴繁麗。

  賀蘭瓷已覺不妙。

  還沒進大門,就聽見裡面哭天喊地的聲音。

  「陸哥哥、陸哥哥,你醒醒啊,你醒醒,你看看我啊……」

  賀蘭瓷當即就很想轉頭走人,可料想陸無憂此時在裡面應當也十分煎熬,她嘆了口氣,終於還是邁步進去。

  剛到屋外,便看見那位金枝玉葉正趴在她未來夫婿的被縟上哭喪,哭得頭頂釵環搖晃,陸無憂毫無反應地躺著,面色和她那日所見一樣慘淡灰敗,彷彿下一刻就要入土。

  領她進來的那個叫「青葉」的侍從極小聲道:「賀蘭姑娘你可總算來了,這位公主都來了第三回了。」

  賀蘭瓷也小聲道:「……還需要我嗎?」

  青葉低聲回道:「少主說了,有人陪他分擔一下也是好的。」

  好吧。

  賀蘭瓷清了清嗓子,默默走了進去,坐到陸無憂床榻的另一側,醞釀了一下感情,也開始捏著嗓子虛假乾嚎道:「霽安、霽安你醒醒……我來看你了。」

  聞聲,剛才還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公主立刻抬頭怒瞪她。

  賀蘭瓷硬著頭皮繼續。

  蕭韶安怒道:「別哭了!陸哥哥還沒死呢!」

  賀蘭瓷一臉無辜道:「見過公主。只是他是我的未婚夫婿,不知公主為何在此?」

  蕭韶安真的恨不得撓花她那張美極近妖的臉,可她又忍不住軟下聲音來道:「賀蘭姐姐,他都快死了,你就不能把他讓給我嗎?」

  賀蘭瓷把剛才懟她爹的那副說辭照搬,期期艾艾道:「回稟公主,可我已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就算他真死了,我也會替他守寡的。」

  雖然這時候才覺得確實有點噁心。

  賀蘭瓷一垂頭,就發現陸無憂放在被縟下面的手伸出來一點,給她比了個拇指。

  ……導致她差點笑場。

  毫無察覺的蕭韶安則瞪大雙眼,氣得不知道怎麼回嘴:「你、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賀蘭瓷平靜謙和道:「公主說的是,我即將嫁為人婦,臉面不要也罷。」

  蕭韶安恨恨跺了兩下腳,道:「陸哥哥才不會喜歡你這種不要臉的女人!」

  賀蘭瓷繼續平靜地,聲音不帶分毫煙火氣地道:「公主有所不知,臣女長得美,他會喜歡的。」

  要不是她哥告訴她不能直接動這個女人,蕭韶安現在立刻就想叫人把她拖出去,狠狠打一頓,或者直接丟到她哥的床上去。

  而且賀蘭瓷自始至終態度恭敬,她又不好發作。

  蕭韶安低頭看了一眼榻上,出氣多進氣少彷彿隨時要斷氣的俊俏狀元郎,又跺了跺腳,終是甩上門走了,臨出府時還在囑咐被她拖過來的御醫道:「陸哥哥要是有什麼消息,馬上傳話給我,知道嗎?」

  說完,便徹底離開了。

  賀蘭瓷也暗暗鬆下緊握的手指,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得罪公主,但對方早已視她為眼中釘了,其實沒太大差別。

  她正想著,卻發現陸無憂正睜著那雙星輝燦燦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賀蘭瓷才後知後覺地為她剛才說的話感覺到一絲羞恥。

  她忙道:「我剛才都是為了應付公主,隨口說的,你別當真!」

  陸無憂支撐著床榻稍稍直起身,有些玩味地笑道:「原來你也會和其他人吵架的?」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不太吵,剛才主要是為了氣走她。」

  陸無憂道:「我還以為你只跟我吵呢。」

  賀蘭瓷不由道:「……那你是不是應該先反省一下自己?」

  陸無憂道:「三天沒見了,你能溫柔點嗎?」

  「……」

  「我可是受了整整三天的苦。」

  賀蘭瓷從他的語氣裡莫名聽出了一股控訴意味,妥協地柔聲道:「好吧,我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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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7:3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賀蘭瓷很誠懇地解釋:「我也沒想到她會天天往你這跑,呃……如果知道的話,我一定多跑兩趟,不讓你一個人受苦。」

  她剛才聽那一會都覺得有點受不了。

  陸無憂這三天,實難想像。

  「算了,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陸無憂似乎也沒真的要和她抱怨,只嘆了口氣,便揉著眉心道:「總之……先把成親前這段日子給應付過去,我們這親事倒確實成得有些艱難。」

  賀蘭瓷深以為然,也跟著嘆了口氣。

  如果對方不是陸無憂,換成任何一個普通官宦子弟,被這麼刺殺一次可能就要嚇破膽了。

  就算是如林章那般品行良好的君子,不會與她毀去婚約,賀蘭瓷只怕也會因連累對方而心生愧疚,互生嫌隙,眼下她雖然也有一點點的愧疚,但在互相連累的情況下,明顯心態平和許多。

  「……大概還要多少時日?」

  陸無憂道:「等庚帖送回來,算上下聘到訂婚期,至多半個月。你沒看見門外已經在掛燈籠了嗎?」

  賀蘭瓷欲言又止道:「是指那個一面紅一面白的燈籠嗎?」

  陸無憂淡定道:「對,那燈籠正過來掛是紅的,反過來掛是白的,先反著掛一陣子,營造氣氛,等快到婚期了再正過來。」

  「……」

  賀蘭瓷無語了一陣,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你門外堆的那都是什麼?」

  上次來還沒看到,這次卻見陸無憂府上的院子裡堆滿了東西,有雞、鴨、鵝,還有不知是什麼連著根的草藥,一根參天的大蔥,若干雞蛋,晾曬過的乾貨等等,甚至還看到了一隻養在缸裡的王八,活像個菜市場。

  「哦,那些……是上門送的禮。」陸無憂口氣尋常道,「先前住在我親戚府上,上門的人沒那麼多,搬過來之後,加上我遇刺重傷,尋藉口上門拜訪探病送禮的人絡繹不絕,庫房裡放不下的,就都擺那了,書房裡現在還有一堆沒來得及看的拜帖……當然貴重的我都讓青葉他們給退回去了,就留下這些。」

  賀蘭瓷微微驚訝:「這麼多?」

  因為她爹「兩袖清風」的名聲在外,會上門拜訪的人少之又少,就連她姑父都會刻意避嫌,不大上門,往來最多的大抵是她爹偶爾接濟的寒門學子,但對方一旦出仕,她爹往往也會斷了來往,所以賀蘭瓷並不清楚,正常官家府邸到底會有多繁忙。

  陸無憂理所當然道:「因為我名聲很大……你是不是挺久沒出門的了?」

  賀蘭瓷一頓。

  在經歷過曹國公世子和二皇子之後,她確實有點心有餘悸,生怕出了門再和爛桃花不期而遇,所以最近基本都不大出門,光聽姚千雪跟她說各路婚聘八卦。

  陸無憂思考了一下道:「……青葉你過來一下。」

  門外青葉立刻推門進來,清了清嗓子道:「少主,你放心,我們已經把那個御醫給勸走了,保證沒透露半點口風……什麼,問少主現在名聲有多大?賀蘭小姐我跟你說,不是我吹,就這三天,我們少主府上就收到四五十封拜帖,不光是少主的同窗、同鄉、同年、同僚……六部官員都有遞帖子想結交的,通政司的,國子監的,五城兵馬司的也有,當然品級也都不高就是了……這都不算的話,還有好些名聲大的士子,想來給少主做幕僚的,想投奔的,想拜師的,求指點的……要不是剛才公主來,這門口都得給堵上了。」

  「……求指點和拜師的是最多的,書房裡有那麼厚厚一摞投來的文章。」青葉張開雙臂比劃著,「全都是各地的學子。少主連中六元的名聲傳出去之後,據說青州那邊已經有人在給少主修文廟了。」

  陸無憂支著下頜道:「這件事我先前就想跟你說。翰林院正在著手修先帝的史,我實在沒工夫看,就等你嫁過來幫我看了。」

  賀蘭瓷訝然道:「……我還有這義務?」

  陸無憂點頭道:「你總不能回上京三年,書都不看了吧?」

  書她自然是有在看的,反正她爹一貧如洗,唯一多的就只有藏書。

  賀蘭瓷一頓:「但是……人家是來找你的,你確定我幫你看沒問題?」

  陸無憂眉梢一挑,笑道:「那又如何,你以前不是恨不得連文章都要和我比,現在沒信心了?」

  兩人在青州關係極差時,除了見面陰陽怪氣,賀蘭瓷還私底下總想和他的文章較勁,江流書院男女分班授課,每次小試文章放榜亦是區分開的。賀蘭瓷那時的文章常列女榜第一——雖然她覺得可能和大部分人家覺得女兒念書識字即可,並不需要學得多精深有關。

  她想了想道:「你不介意的話,我是沒關係。」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響起一陣喧嘩。

  「聖旨到!」

  賀蘭瓷:「……!」

  陸無憂打了個哈欠,躺回去了。

  青葉迎出去,外面響起個太監的聲音道:「聖上知道陸狀元臥病不起,這旨意咱家進去宣就行了,狀元公不必出來了……」他一進來,看見賀蘭瓷,立刻又眉開眼笑道,「賀蘭小姐也在呢,那剛好,也省得咱家待會再去賀蘭府上了。」

  陸無憂繼續顫顫巍巍,一副掙扎著要起身的模樣,那太監連忙道:「狀元公你都這模樣了,就別動彈了!躺著吧,啊……」

  「聖上知道你遇刺之後,擔心得夜不能寐啊,這才命咱家給狀元公送來了這些東西,要你好好養身子。翰林院那邊也不必擔心,都和掌院打過招呼了,知道狀元公先前在忙著修史,這回頭功勞也不會落下。」

  賀蘭瓷看著送來的那根老山參想,雖然聖上和二皇子完全不像親父子,但這送的東西倒是還挺像。

  除了山參,自然還有些其他名貴藥材。

  陸無憂滿面病容,聲若蚊蠅,將一個病入膏肓的少年郎演繹得淋漓盡致,還有幾分我見猶憐。

  「……謝過聖上,和錢公公。」

  「謝謝聖上就夠了,咱家也是擔心特地來看狀元公你的,那天煞的刺客可真是該死,聖上已經著錦衣衛在查了,不日便能為你討回公道……還有呢,聖上聽聞,狀元公要迎娶賀蘭大人的千金,知道賀蘭大人清貧不易,所以特地賞賜了幾樣宮中的珠寶首飾給賀蘭小姐添妝。」

  這賀蘭瓷是真沒想到。

  她連忙也跟著謝恩。

  那位錢公公笑得跟朵花似的,別提多親切和善了:「兩位可真是一對璧人啊,光看著就叫咱家覺得賞心悅目,登對極了。得妻如此,陸大人可得盡快把身子養好,免得辜負如花美眷。」

  把人送走,室內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神色都有幾分微妙。

  陸無憂的視線從賀蘭瓷臉上移開,忽得一笑道:「聖上知道是二皇子找人刺殺的我,這會給兒子找補來了,興許也算給女兒的失禮賠罪。」

  賀蘭瓷思忖道:「可你原本應該不知道此事。」

  陸無憂似笑非笑道:「對,所以我現在本應該十分感恩戴德,恨不得肝腦塗地,以報聖上隆恩。我跟你說了,我在士林裡名聲很大,若二皇子因嫉恨而派人刺殺我的事情傳出去,他是真的落不著好。」

  賀蘭瓷不確定道:「……你難不成想傳出去?」

  陸無憂緩緩搖頭,雖是笑著,但眸中透出一分晦暗不明:「傳出去也扳不倒他,但這件事只要一日不說出去,聖上便會覺得虧欠我。你看,這不還順手給你補了份嫁妝。他再刺殺我幾次,說不定我能直接升去做日講官了。」

  賀蘭瓷總覺得他說話透出一股大逆不道的味道。

  想起真心在「肝腦塗地」的她爹,不免生出幾分異樣,可又隱隱覺得陸無憂說得很有道理。

  陸無憂留意到她的神色,咳嗽了一聲道:「……像賀蘭大人那樣忠君愛國也沒什麼不好,就是我們現狀比較麻煩。」

  賀蘭瓷回神道:「沒事,我覺得你……還挺有想法。」

  陸無憂轉了眸又看了看她。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要是也有那麼忠君愛國,我現在早從了二皇子了。」

  陸無憂不由肩膀微抖,嗓音輕顫,氣息淺淺地笑道:「也是。」

  他們倆能落到現在這個局面都是不肯認命的。

  說話間,陸無憂已十分自若地從榻上爬起來,動作和剛才要入土的模樣截然不同,彷彿換了個人,他邊走邊推開門道:「剛好,我這還有件事……」

  他領著賀蘭瓷往外走,此時大門已關,忽略院內的雞鳴鵝叫,還顯出了幾分清冷氣。

  「……宅子雖然買下來了,也收拾了幾天,不過多數房間沒怎麼佈置,想問問你有什麼喜好?」

  賀蘭瓷一愣:「我還沒嫁過來呢。」

  陸無憂道:「你嫁過來再換不還要麻煩麼?而且,過幾日你也不用再來看我了。」

  賀蘭瓷疑惑:「嗯?」

  陸無憂坦然道:「我避禍去了——就說尋了個神醫去診治,暫時不在府上,公主約莫是找不到我了。」

  賀蘭瓷沒想到他還有這招。

  「你也是不容易……」

  陸無憂指著院子裡的菜市場道:「對了,這些你能拿都拿回去吧。」他甚至還介紹了兩句,「這隻甲魚據說養了百年,吃下可以延年益壽。這根大蔥,送來的人說是百年一遇的神蔥,堪比樹高,可祈福許願……還有方才聖上賜的藥材,也都一併拿走吧。」

  他看起來彷彿逃難前在清倉。

  賀蘭瓷不由道:「我哪裡裝得下……」

  陸無憂道:「我讓人用馬車給你送過去,就當我提前孝敬賀蘭大人的。」

  他說的依舊十分坦然。

  賀蘭瓷努力克服了一下想婉拒的心理,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正要從懷裡取出特地買的粽子糖,遞給陸無憂,卻突然發現有什麼先從懷裡掉了出來。

  陸無憂比她先看見,便彎腰替她撿了起來,他還當是個帕子,正要遞還給她,結果定睛一看,愣了愣。

  「……這是什麼?」

  賀蘭瓷眼神閃了閃,道:「……一個荷包。」

  陸無憂又凝神看了一會,有些艱難道:「你繡的?」

  賀蘭瓷終於還是忍不住,伸手道:「你先還我吧。」

  「賀蘭小姐……」陸無憂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迷惑,「我能問一句,你這繡的……到底是什麼嗎?」

  「……一團黑線而已。」

  「有什麼寓意嗎?指我們這個一團亂麻的現狀嗎?」

  賀蘭瓷乾脆順著他的滿口胡言點了點頭,道:「嗯,你說得對。」

  這次換陸無憂:「……?」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才學沒多久,還不太會,本來想按照慣例繡個荷包給你,但……你還是還給我吧。」

  陸無憂語氣一頓道:「果然是……給我的?」

  其實也不難猜出來,本來婚前新娘給新郎送荷包之類的信物便是定番,賀蘭瓷這荷包用的又是靛青的顏色,一看便是給男子,不像女兒家用的。

  賀蘭瓷糾正道:「本來是。」

  「說實話,我真沒見過這麼別致的荷包……一想到是你繡出來的,居然還……」陸無憂抖了一下肩膀,桃花眼笑彎,在賀蘭瓷的瞪視下,把後面半句嚥下,「……那我就收下了。」

  賀蘭瓷臉都有點燥了:「不想要不用勉強。」

  雖然本來就是想給他,但她一直拿不出手——盡管姚千雪努力安慰她,這至少是團比較圓的黑線。

  陸無憂已經揣懷裡,一本正經岔開話題道:「還是來說說你想要什麼佈置吧,畢竟可能我們下次見面就是在婚宴上了。」

  ***

  等賀蘭瓷回了府上才發現。

  糖……忘給他了。

  賀蘭簡抱著那根比他都高的蔥,震撼道:「還真有這麼大的蔥!妹夫這是哪弄來的?」

  賀蘭瓷道:「等等……他現在還不是。」

  賀蘭簡道:「你們感情都這麼好了,那有什麼關係!對了他身體好些了嗎?別到時候你嫁過去變沖喜了啊!叫個大公雞什麼的來拜堂!那我可得找他麻煩了!」

  陸無憂逃難去了,賀蘭瓷在家閉門不出,要說新婚的喜悅那是著實沒有。

  賀蘭瓷每天都在擔心又橫生意外,像是麗貴妃又突然召她進宮,或者二皇子直接找上門來,再或者陸無憂突然傳來個噩耗等等。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包括陸無憂的媒婆和親戚來下聘禮,也都非常平靜。

  只有姚千雪常興致勃勃地來幫她準備嫁妝,硬是塞了床繡好的喜被和兩個枕頭以及若干大紅繡品給她。

  某一日她還神神秘秘地把賀蘭瓷拽進裡屋,聲音壓得極低,臉紅紅道:「我娘親怕你不懂,特地讓我拿這個給你,免得你將來被欺負。」

  然後掏出了兩本小冊子。

  賀蘭瓷起先還以為是類似在她哥那看到的豔本,一翻開看到眼前的圖畫,頓時便愣住了,腦袋一嗡,臉頰如燒。

  姚千雪彷彿已預料到般,依舊紅著臉道:「小瓷,你是不是也被嚇到了,就……我娘說了,也不一定會特別痛,就,你也別太怕……」她支支吾吾說了幾句,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賀蘭瓷此刻卻想起了一些不該想起的。

  她腦袋裡翻滾的,全是那晚在寂靜無人的殿裡,神智昏聵又支離破碎的畫面。

  確實不是特別痛……但是陸無憂抓著她的腰,在她耳邊的調笑聲,倒是一下子清晰如昨。

  他聲線拖得極長,帶著黏稠又漫不經心的調子,隨著動作,輕吻著她的耳尖一字一句吐字,全是匪夷所思、令人面紅耳赤的誇讚,還鼓勵她也說出口。

  她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啊——

  賀蘭瓷用力按了一下腦袋。

  姚千雪嚇了一跳:「怎麼了!小瓷,你要是害怕就別看了……反正……他不是還在病重嗎!說不定都不能人道呢!對,沒錯!他肯定不行——」

  賀蘭瓷:「……」

  沒有人比賀蘭瓷更清楚陸無憂到底行不行了。

  以至於她在擔憂之餘,更添了一分難以言說的羞恥緊張。

  在陸無憂著人下好聘禮的幾天後。

  有人送來了幾個大抬的箱子,賀蘭瓷起先還以為是陸無憂給她添妝的空抬,便讓霜枝著人收下去。

  沒過一會,就見霜枝滿臉驚訝地道:「小姐、小姐,你快來看啊!」

  打開的箱子裡,擺了七色的衣裙,赤橙黃綠青藍紫,一色一件,款式不同,但都簡潔大方,便於行動,面料卻都是觸手可知的上等面料,如軟煙羅、雪光鍛、織金錦等等,還能隱約可見暗紋和金銀線。

  第二抬箱子裡同樣是七條款式不一,顏色不一的裙子。

  後面兩抬箱子則是深冬襖裙,長絨披風,狐裘斗篷等等,也都做得針腳細密精緻,摸上去便十分舒適。

  待到最後一抬,只見那個比之前幾個都更碩大的箱子上,鑲了一個如意雙喜的金鎖扣。

  打開之後,頓時一陣映得人目眩神迷的金光漫射,裡面平放著一件極其華麗輝煌的大紅嫁衣,雲肩和霞披上都用金線繡滿了龍鳳吉紋,邊角處綴著一顆顆紅寶石釘珠,垂絲滿襟,裙擺曳地,拖出孔雀似的滾金邊的長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美輪美奐。

  而嫁衣上,則擺著一整套打造精巧的鳳冠頭面,包括花鈿、挑心、掩鬢等等,還有一對金鳳簪,一對並蒂蓮的金釵,垂墜著長長的珠鏈——婚嫁禮服由朝廷通融,往往可以逾距,多華麗都不為過。

  賀蘭瓷呆了一下。

  一封寫見字如晤的書信,被擺在了正中間。

  她定了定神拆開。

  陸無憂的字,飄逸隨性筆鋒處暗藏鋒芒,言簡意賅地寫了一行。

  ——賠予吾妻。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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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新科陸狀元和賀蘭小姐的婚事,剛傳出來時已引得上京城內眾人皆驚,滿城都能聽到芳心破碎的聲響。

  畢竟那狀元郎不久之前剛游過街,大街小巷瞧過他的姑娘小姐都還記憶猶新,尤其得知這位俊俏至極的年輕郎君還未曾婚配,更是引得人浮想聯翩——才子佳人的戲碼著實深入人心。

  誰還不想和才高八斗的年輕狀元郎來一場花前月下的故事呢?

  後來得知他已在老家定了親也就作罷了,還有人感慨這位狀元郎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對未發跡時的未婚妻仍如此忠貞——然後轉眼就看他上賀蘭府提親去了。

  眾人:「……」

  「……食色性也,也不怪這狀元郎。」

  「畢竟是賀蘭小姐,發生什麼我都不會覺得奇怪。」

  「好好一個連中六元的狀元郎,沒想到也難過美人關……」

  大夥都覺得這狀元郎是貪圖賀蘭小姐的美色,畢竟貪圖賀蘭小姐美色的可太多了,不過賀蘭府會應下是眾人都沒想到的。

  一時間上京的酒樓裡,時不時便能聽見義憤填膺的男子喝著酒大放厥詞。

  「我看那陸無憂,也不過如此嘛。」

  「什麼連中六元的文曲星,也沒比我們多長一雙眼睛一張嘴啊。」

  「我娘把他誇得跟靈童轉世似的,也就長得和我差不多,沒比我俊上多少嘛,賀蘭大人怎麼就看上他了。」

  「那陸狀元還背信棄義,論品行說不定還不如我呢!」

  不料幾日後又有消息傳出來,說狀元郎定親的那個未婚妻正是賀蘭小姐本人。

  故事也已演變成了兩人私定終身,賀蘭大人看不起狀元郎出身,棒打鴛鴦,還有意攀附曹國公世子——對,誰也沒想到,曹國公世子這時還有戲份,賀蘭小姐心有所屬抵死不從,兩方鬧得不可開交,終於等到那狀元郎金榜題名後,上門提親,有情人方能終成眷屬。

  這個版本其實相當多漏洞,但偏偏是流傳最廣的,因為情節令大眾喜聞樂見,堪比時下最時興的戲本子了。

  據說還有戲班子專門依此編了幾齣戲,在台上搬演,反響相當不錯。

  總之這樁婚事還未成型,便成了上京百姓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直至狀元郎遇刺受傷那日達到了頂峰——這可太戲劇性了。

  「是誰動的手」一時眾說紛紜,有說是曹國公府上懷恨在心的,有說是賀蘭小姐的仰慕者,還有說是同科的榜眼探花,甚至還有說是賀蘭大人,他表面答應內心實則還耿耿於懷嚥不下這口氣的,連帶著一群人都愛往那狀元的府上瞅瞅。

  看著那狀元郎府門外那飄著白的燈籠,眾人不禁在想,這要是狀元郎真沒撐過去,可別不是劇情得走向梁祝了。

  就在眾人看戲之時,這婚期倒是越發近了。

  ***

  禁宮中。

  順帝正拈著棋子,與自己的二兒子隔桌對弈。

  四周雖站滿了宮人,但卻又寂靜無聲,只能聽見偶爾響起的落子聲,清脆響起,掩飾住了棋盤上凶險的殺意。

  微微反光的棋盤上倒映出兩個人表情截然不同的面孔。

  順帝的臉上仍舊是和藹可親的,他甚至還端起了一旁的茶碗,輕啜了一口,而二皇子蕭南洵則輕皺著眉宇,緊盯棋盤,嘴唇也抿著,似乎精神繃得極緊。

  下棋這種事,一向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順帝輕輕覆下最後一子,才攏著袖子,對自己最寵愛的兒子斷言道:「你從一開始,就太急了。」他手指點了幾處,「若你起先在這幾處落子,徐徐圖之,未必不能將朕這塊的棋子絞殺,可你非要兵行險著。」

  蕭南洵面上看不出什麼來,只抿著唇道:「是兒臣棋藝不精。」

  「你就是太好強了,什麼都要比,什麼都要爭。」順帝又端起了茶碗,「上位者太過蠻橫,只會讓下面的人感到不安。」他一頓道,「左右不過是個女子,也值當你如此。」

  父皇一開口,蕭南洵就知道,他是想讓他忍著。

  如今太平盛世,哪怕父皇先前也有諸多陰私,也不妨礙他現在有個好名聲——開明寬厚之君。

  「兒臣知道了。」

  順帝見他滿臉忍耐,不由笑道:「別這麼不開心,朕這也是為了你好,朕倒巴不得你兄長任意妄為,橫行霸道。你這孩子自小就鬱鬱難歡,又性子急躁,倒確實該磨磨……回頭朕讓翰林院或者詹事府安排人,再給你講講經,你也稍微耐著點性子……」他似是想起什麼,「還有韶安,上回讓她在生辰宴上挑駙馬,那麼多宗室子弟,竟一個也看不中。你做兄長的也替她看著點,她也老大不小了,成天沒個正形,往個定了親的男子府上跑,也不怕讓人看了笑話。」

  他父皇這番敲打,實則為的是自己的名聲,所以蕭南洵做事也一向留有可以撇清的姿態。

  蕭南洵出了殿門,便感覺到一陣難言的躁鬱。

  去毓德宮時,還沒進門,他就聽蕭韶安趴在麗貴妃的膝蓋上哭鬧道:「他躲著我!他躲著我!他去治病就治病,為什麼不肯見我,母妃嗚嗚嗚……」

  於是,蕭南洵覺得更躁鬱了。

  他冷颼颼的視線掃過來,蕭韶安便住了嘴。

  麗貴妃還撫著她的髮絲,嬌豔的臉上滿是無奈道:「你父皇說了,著實沒法要他娶你,咱們換個郎君不好嗎?」

  蕭韶安撅嘴道:「我就想要他。」

  她跳下去找蕭南洵,滿臉討好道:「哥,你不能再想想法子嗎?」

  蕭南洵冷冷看她,心中卻盼著她那位心上人,早點入土。

  可惜陸無憂非但沒有入土,他在京中聞名的神醫方士明神醫那住了小半個月,至婚禮前夕,病情居然還有所好轉。

  之前蕭南洵派人去監聽,只見他見天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一副病入膏肓隨時要撒手人寰的模樣,這會卻一下能出門走動了,簡直堪稱杏林奇跡。

  上京眾人得知紛紛感慨,真愛感動天啊。

  這都不用賀蘭小姐沖喜,他人就半好了。

  明神醫那也是病客似雲來,紛紛前來慕名求醫,順便打探打探到底那狀元郎到底是真好還是迴光返照,明神醫一捋短鬚,老神在在道:「狀元郎是天上文曲星下凡,自有天祐,此天機不可洩露也。」

  反正成親當日,陸無憂那新買的宅子門外,擠滿了前來圍觀的好事者。

  紅燈籠那是掛滿了宅子前後,院門上綴著紅綢,大紅「囍」字貼得到處都是,彷彿一夜之間,從靈堂變成了喜堂——大夥都還記得不久之前陸府門口淒風慘雨的白燈籠。

  鞭炮聲劈裡啪啦炸得巨響。

  迎親的隊列很快便敲鑼打鼓地往外走起來,領頭的人還囂張地舉著幾塊牌匾,最當先的便是「狀元及第」、「辛丑年會試會元」、「庚子年青州鄉試解元」,在這三元及第的牌匾下面,一切的科名似乎都被碾成了塵埃,只能高山仰止。

  不一時,便見身著大紅新郎吉服的狀元郎從府門內走了出來。

  他臉色猶顯些許蒼白,直著身子,走路的動作很慢,似乎有些不大穩當,叫人忍不住為他擔憂。

  「狀元郎小心!」

  「走慢點,別急啊!」

  狀元郎聞聲,揚起那雙含情的桃花目,溫和知禮的微微一笑,道:「多謝諸位。」似帶著未痊癒病容的臉龐,比之前次春風得意御街誇官時的模樣,更多了幾分叫人心尖一顫的憐意。

  他身子微微搖晃,有些艱難地上了迎親隊伍裡的高頭白馬。

  但不得不承認,狀元郎的臉仍是極好的。

  一襲更為璀璨的新郎官服飾,加之胸前繫著的大紅花和若干墜飾,配上那西子捧心似病非病的容顏,為他的俊美增添了幾分難以描摹的清豔。

  路上大姑娘小媳婦都不免看得面紅心跳。

  可想到,他很快就變做她人夫,又不免有幾分遺憾。

  再一想,那位賀蘭小姐的容貌……算了,只當什麼都沒想過。

  陸府至賀蘭府其實不遠,但為了充分達到迎親遊街的效果,規劃的路線是略繞上那麼兩圈的,於是已知的、不知的、聽聞消息的,紛紛都出來看起了熱鬧。

  「快、快來!陸狀元要迎娶賀蘭小姐了!」

  「還擺什麼攤啊!這熱鬧錯過了可以後就沒有了啊!」

  「就是!我都跟夫子告假了!看狀元郎成親,說不定我也能蹭蹭文氣呢……」

  一時間,竟熱鬧得堪比陸無憂御街誇官時。

  「賀蘭小姐什麼時候出來。」

  「快了、快了!」

  「可惜新娘子看不到臉,不然這倆人站一起多好看啊!」

  「你別說,我都不敢想,他倆要是生出孩子來,那得多……驚人啊。」

  說話間,這浩浩蕩蕩近百人的隊伍已經來到了賀蘭府的門口。

  賀蘭簡守著門口,躍躍欲試,按照慣例他得為難一下新郎,免得讓他太輕易接走新娘。昨晚他想了半晚上怎麼刁難這個妹夫,比如讓他什麼左手抱著右耳轉三個圈啦,或者在門前的火盆青蛙跳啦……

  他正想著呢,就看見他準妹夫緩緩從馬上下來。

  ——不過這傢伙倒是確實長得不錯。

  賀蘭簡正想著,就見那新郎官步履平緩地朝他走來,叫了聲「大舅子」。

  聲音還挺好聽,這傢伙一看就是那種叫小姑娘把持不住的,他要不再為難為難……賀蘭簡還沒想完,就見他的準妹夫動作極為流暢地從袖底取出了一張東西放在他手上。

  賀蘭簡低頭一看。

  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

  他的準妹夫繼續用那把清潤的嗓子道:「不夠還有。」

  賀蘭簡顫聲道:「……不、不用了。」見眼前人真的要走,他才猛然回神,一把拽住他道,「等等……」

  他的準妹夫停下腳步,目光溫和耐心地等他的下文。

  賀蘭簡很認真道:「你以後真的會對小瓷好嗎?」

  對方莞爾一笑道:「那是自然。」

  其實這種話屬實無用,沒有新郎官會說不的,但賀蘭簡就是覺得聽見他的話才能放下心來……呃,雖然他剛送了小瓷一身漂亮的新嫁衣。

  鞭炮又劈裡啪啦響起來。

  姚千雪扶著賀蘭瓷從屋內走出來,此刻她心裡居然還有點遺憾,因為剛才穿著一身錦繡嫁衣妝點過之後的賀蘭瓷實在是太太太好看了——比那日在公主府宴上還要好看。

  可惜,蓋著蓋頭,只能便宜新郎一個人了。

  快跨出門去,姚千雪又忍不住跟她咬耳朵道:「他回頭要是欺負你,小瓷你可千萬別忍著,一定要跟表姐說。」

  賀蘭瓷倒很淡定,是真的很淡定,道:「嗯。」

  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輕鬆感,總算不用再擔心婚禮前出意外了。

  雖然昨晚和她爹談話時,賀蘭瓷還是有小小地難過了那麼一會。

  這件嫁衣,她一開始並沒有打算穿,因為太招搖了,便藏在櫃子裡,可又實在喜歡,偷偷拿出來看的時候被她爹瞧見了。

  賀蘭謹一臉嚴肅地問她哪來的。

  她只好直說。

  賀蘭謹在她面前踱了好一陣的步,才對她說:「成親一輩子就這麼一次,想穿就穿罷。」

  賀蘭瓷知道,這對她爹來說,已是相當不易。

  昨天,賀蘭瓷把家裡中饋都託付給管事,又將要交代的交代清楚,出嫁事物都收拾妥當,一直忙到晚上,才碰見來找她的賀蘭謹。

  她爹手裡拿著個小荷包,小心翼翼地遞給她:「這是你娘過世時留下的一對金鐲,原本想留給你哥,可你哥是個不成器的,不如給了你。你和你哥不一樣,你是個聰明孩子,為父也時常遺憾為什麼你不是個兒子。投身做女兒家,為父忙於公務,實在給不了多少關照,還得勞煩你操持家裡。如今你也要出嫁了,去了夫家,脾氣別太強,可不能像和你爹一樣和夫婿吵嘴……」

  他絮絮叨叨說著,明明也沒說什麼,倒把賀蘭瓷說得眼眶紅了。

  雖然很多時候賀蘭瓷也覺得她爹過於古板、迂腐,有點不通情理的傻氣,但同時也很感謝他,教會了自己何為正直,何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因而她也只能咬著唇,對她爹說:「以後女兒不在身邊了,你好好照顧自己,生病了就去請大夫,別老想著省那點錢銀。」

  賀蘭瓷還在想著,就發現自己正要被從姚千雪手裡,交到了另一個人的手上。

  蓋頭下伸過來的屬於男子的手掌,手指修長,白皙如玉,指節分明,正等著她把手掌交付,賀蘭瓷回過神來,便把手搭了上去。

  「賀蘭小姐,許久不見。」

  陸無憂的聲音極輕地飄了過來,透著股如釋重負,卻又帶了點笑意。

  還真如陸無憂所說,兩人一別直至婚宴。

  賀蘭瓷任由陸無憂把她的手握在掌中,垂下視線,然後——便看見陸無憂腰間掛著的那個繡活醜得離奇的荷包,遠了或許看不清楚,離近了看,分外不能直視。

  還是靛藍的,沒人管管他嗎!

  賀蘭瓷當即便低聲道:「……你把荷包拆了!」

  陸無憂扶著她上花轎,語氣十分溫柔道:「這不是賀蘭小姐你自己繡的。」

  言下之意,我都不嫌棄,你嫌棄什麼。

  旁人自是聽不見他們低聲說話的,只能看見穿著一身極致華美嫁衣,身形窈窕婀娜的新娘子正嬌羞地將手搭在新郎手上,剛才還有幾分清冷氣的狀元郎這會卻笑得似春風化暖,醉人的桃花眼波光瀲灩,笑意溫存繾綣,攜著他的新娘子上花轎,竟一時在他臉上尋不到半點病氣。

  有人立刻便想道,成親沖喜說不定還真有幾分作用。

  當然也有探著頭表示不滿的。

  「為什麼新娘子非得蓋蓋頭啊!」

  「就是……讓我看賀蘭小姐!我想看賀蘭小姐!」

  人都進轎子裡了,自然是看不到的,後頭跟上了嫁妝車隊,隊列便顯得更長了。

  明明只是狀元郎出來迎親,但因為圍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倒鬧得像是全城一併出來迎親,隊列一度行進的有些緩慢。

  好不容易到了張燈結彩的陸府,賀蘭瓷下轎子,聽著外面的聲音忍不住壓低聲道:「怎麼這麼多人……」

  陸無憂正把她從轎子裡再給拉出來,隨口道:「來圍觀的。」

  賀蘭瓷道:「也……太多了吧。」

  陸無憂道:「因為我們名氣大嘛。」

  喜娘離得近,聽見他們十分隨意的對話,頗有些詫異地望向兩人。

  兩人一人抓著紅綢的一頭,就這麼頂著眾人熱烈的視線,一步步緩慢邁進喜堂。

  還沒進去,賀蘭瓷極小聲道:「你爹娘來了?」

  ……山賊可以進城的嗎?

  陸無憂道:「沒有呢。」

  賀蘭瓷心道果然。

  陸無憂道:「他們跑域外遊山玩水去了,一時趕不回來。不過,我妹過幾天會送賀禮過來。上頭坐的是我堂舅、舅母,論輩分也差不多。」

  賀蘭瓷好奇道:「域外?」

  陸無憂笑了笑道:「回頭跟你說,到了……有門檻,你小心腳下。」

  裡頭自然是高朋滿座,還有陸無憂在翰林院的上官和同僚,六部一些他熟識的官員,內堂坐得幾乎都是有品級的,引讚牽著那根紅綢,正準備引他們進去。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一個有些慌張的聲音:「二皇子到。」

  賀蘭瓷心頭一緊。

  可又有種預料之中,並不意外的感覺,她忍不住攥緊了手裡的紅綢。

  在慌亂中隱約間聽到陸無憂的聲音道:「別慌。」

  她忽然慢慢又冷靜了下來。

  二皇子駕到,開路的儀仗自然是十分驚人,遠遠地便有官兵開道,門口圍觀的行人被迫讓出一條通路,後面車馬護衛隨從林立。

  有百姓第一次見的還以為是聖上到了,嚇得當場便腿軟。

  蕭南洵踩著轎梯下來,領口垂墜的翡翠銀鏈搖晃作響,依舊看起來金尊玉貴。

  他踏步進去,視線首先便落在新娘子那身裙擺拖曳的嫁衣上,這嫁衣似是量身定做,將她的腰身襯托得恰到好處,卻又不過分緊縛,腰臀玲瓏有致,亦能看見挺翹鼓出的酥胸,一雙素手從袖底伸出,攥著紅綢,更襯得肌膚白嫩。

  蕭南洵又忍不住屈伸手指,喉頭微微一緊。

  「不知二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陸無憂踏出一步,恰好擋住了蕭南洵的視線,拱手行禮,姿態大方道,「敢問,二殿下是來參加微臣婚宴的嗎?」他順口便對青葉道,「給二殿下準備上座。」

  其他人這時也都如夢初醒地給蕭南洵見禮。

  主要此時大家幾乎都想起了,當初有關二皇子對賀蘭小姐有意的傳聞,頓時表情便變得非常奇怪。

  ……難不成二皇子是來搶親的?

  這應該不能夠吧。

  可眾人邊看著二皇子竟真的,徑直地,朝著新娘子走去。

  在場無人敢說話,都紛紛額頭直冒冷汗,同時用一種微妙的目光看著大病初癒,可能還沒完全痊癒的陸無憂,但見他本人倒是神色淡定,沒有半分慌亂。

  ……興許人也病傻了?

  坐在上頭的賀蘭謹也很震怒,剛要出聲,門外又響起一個聲音。

  「徐閣老到!」

  在外頭圍觀的群眾已然快嚇傻了,因為這來的新大官的鹵簿,分明是朝廷一品大員的規制,誰能想到他和二皇子倆人幾乎就是前後腳到。

  徐閣老長鬚美髯,今年五十有幾,是內閣次輔太子太傅兼建極殿大學士,明面上是當今內閣的二把手,但因為首輔周閣老剛被迫回鄉丁憂去了,實質上已暫代首輔一職。

  當然,他也是今年會試的主考官,也就是狀元郎陸無憂的座師。

  果然,見這位美髯公後腳踏步進來,蕭南洵終於停下了腳步,雖然他其實現在也沒打算做什麼。

  他可以無視他父皇的警告威懾挑釁,但面對當朝首輔,還是得掂量掂量,因為他記得當初就是內閣輔臣聯合諫臣的幾封奏疏,把他和他母妃逼得差點在清泉寺回不來。

  現在他們還躍躍欲試地想逼他早點滾去就藩。

  因而,蕭南洵一笑道:「父皇說陸狀元有大才,讓我多親近,所以我特地備了賀禮前來參加婚宴,不想嚇到諸位。」

  徐閣老也是笑道:「二殿下如此關心老夫的學生,也是有心了。」

  於是,大家都老老實實坐下來觀禮。

  賀蘭瓷在蕭南洵走過來時,就嚇得手心冒汗,看見他坐下終於稍稍放寬心。

  陸無憂在她旁邊輕聲道:「跟你說了別慌。」

  「你……」賀蘭瓷剛說完一個音,那邊回神的引讚已經高聲叫他們拜堂行禮了。

  總歸有驚無險這禮是行完了。

  在「送入洞房」的高聲唱和裡,賀蘭瓷被陸無憂拽著進了新房,待坐到新房的榻上時,她才算鬆了口氣。

  等陸無憂讓人都出去了,說要和新娘子說幾句悄悄話,她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徐閣老這時候來,不對……他怎麼會來得這麼巧?」

  陸無憂簡單解釋道:「因為我找人盯著二皇子的車馬,他一動我便叫人去請恩師——恩師先前答應過我。」

  賀蘭瓷還是詫異道:「徐閣老這麼喜歡你?」

  陸無憂點頭道:「差點想把女兒嫁給我那種。」

  賀蘭瓷道:「……???你沒心動?」

  畢竟徐閣老這年紀在內閣還年輕,又父母死得早——這在大雍官場後期還能算個優勢,免去丁憂的麻煩——首輔至少能做個幾年,夠陸無憂平步青雲的了。

  陸無憂挑著眉,彎眸一笑道:「我動了,你怎麼辦?」

  賀蘭瓷:「……」也是。

  這會只是傍晚,剛剛禮成,待會還有婚宴,陸府空間有限,他們宴席定在附近酒樓——主要都是陸無憂的賓客,總之他還得出門應付賓客,真正洞房得到亥時以後了。

  賀蘭瓷想了想,道:「你先去宴客吧,我坐這等你。」

  陸無憂道:「你跟我一起走。」

  賀蘭瓷不明所以:「……嗯?」

  陸無憂笑道:「你一個人留這放心?」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道:「好……」她手按著蓋頭,「那這個……」

  陸無憂按住她的蓋頭道:「沒事,不用摘。」他慢悠悠,拖長音道,「留點儀式感。」

  很快,陸無憂便領著她從後門偷偷溜上了預先準備好的馬車。

  ***

  與此同時,二皇子的車隊裡,有兩個身形瘦小的人鬼鬼祟祟下來。

  「公主……這不好吧,我們還是快回去吧……」

  蕭韶安裹著黑袍子,怒斥道:「你怎麼這麼多話,讓你跟你就跟!」

  她就知道她哥肯定賊心不死,還不帶著她一起來!

  幸虧她聰明,威逼利誘潛進了她哥的車隊裡。

  此時天色昏暗,陸府外已是烏壓壓的人群,婚宴時候又十分繁忙,她們倆趁亂摸了進去,竟沒被人發現。

  這宅子蕭韶安之前來過,記得主屋在哪,她看著府內張燈結彩掛滿紅綢的樣子,不由心生嫉妒,憑什麼那個女人就能名正言順嫁給陸哥哥!

  她身為公主反倒沒法嫁他!

  簡直越想越氣。

  蕭韶安想也不想就摸了進去,新房裡只點了兩根紅燭,光線曖昧不清,她隱約看見坐在榻上蓋著蓋頭的新娘子,一時嫉妒心更重。

  「你,過去……」她指著不遠處的柴禾,吩咐貼身宮女,「拿那個棒子把裡面的人敲暈,然後拖去櫃子裡藏起來,快點!……啊,蓋頭留下來給我。」

  這位貼身宮女學過些武藝,又無法反抗蕭韶安,只得照做。

  好在,裡面的人似乎毫無防備就被敲暈了,她藏好人,拿著蓋頭出來,倒是意外的順利。

  蕭韶安握著蓋頭,心裡有幾分美滋滋的。

  讓貼身宮女等在外面,她自己一個人進去,坐到榻上,脫掉外面那身黑袍子,露出裡面特地換上的紅裙,同時拿著蓋頭蓋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

  雖不是流水宴席,但婚宴也擺了百來桌,作為岳丈,賀蘭謹都沒想到陸無憂一個青州人,在上京認識的親朋好友加起來能有這麼多。

  陸無憂身著新郎吉服穿行其中,對敬酒者來者不拒,一張溫文笑臉釘死在臉上,端得是長袖善舞,遊刃有餘。

  來都來了。

  蕭南洵和徐閣老對坐著喝了一杯,對方有公務就先走了,他差不多也清楚自己是被擺了一道,不過也無所謂……他品著杯中酒,聽侍從低聲跟他匯報。

  陸無憂方才喝了已有百杯,今晚能不能直著回去還不好說。

  他也藉口告辭。

  車隊先行,蕭南洵卻轉道去了陸府。

  此刻的陸府沒了先前成親時的熱鬧,靜悄悄的,只有門口的紅燈籠在盡職盡責的散發光芒,裡面的人似乎也歇了。

  陸無憂的府邸當下守衛異常鬆懈。

  蕭南洵的人翻牆而入,輕手輕腳給他開了後門,甚至都沒人注意到。

  他便也大踏步進去,彷彿這是他自己的宅子,心頭卻莫名浮起了一絲即將得手的興奮,新郎回來時他自然會離開——但在那之前,還來得及做很多事。

  推開新房的門,兩根紅燭昏暗,坐在榻上蓋著蓋頭的新娘子正低頭絞著手指,身形隱沒在半垂下的喜簾下,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更讓人心動了。

  蕭南洵輕笑了一聲,腦海中浮現出賀蘭瓷那張絕色的臉,慾念叢生。

  新娘子並著腿,緊張異常,但聽見腳步聲,她頓時直起身板,有些顫顫巍巍地叫了聲什麼。

  蕭南洵總覺得應該是夫君之類的話,他笑著拿起一旁的喜秤,輕輕挑開了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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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8: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喜秤還沒挑開蓋頭,便被新娘子用細指按住了。

  蕭南洵動作一停,只見那新娘子一手按著蓋頭,一手指向了不遠處桌案上放著的合巹酒,蕭南洵自然瞬間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因而掀蓋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越深,須臾之間,他放下了喜秤,轉頭去拿酒。

  原本蕭南洵只打算直接威逼,畢竟賀蘭瓷八成已失了貞,他都想好用什麼言語逼她就範,新婚之夜她一定不願節外生枝,只會忍氣吞聲,任他施為,日後他再以此要挾,自可徐徐圖之——再加上那狀元郎看著也不是久壽之人,他若一命嗚呼了,小寡婦還能逃得了自己的手掌心?

  但現在他忽然覺得饒有趣味起來。

  蕭南洵未曾大婚,還沒有名義上的妻子,今夜若兩人做一夜的夫妻倒也不錯,思忖間,他隨手滅了燭燈,拿起合巹酒遞給了新娘子。

  蕭韶安的心「砰砰砰」跳得極快,她原本想,就算被發現了,能和陸哥哥一起喝個合巹酒,也算是了卻遺憾,若能再聽他兩句溫言軟語,那今夜便值了,畢竟他都好久沒有好聲好氣跟她說話了。

  誰知道,他竟然還這般體貼地滅了燈!

  簡直天助我也!

  蕭韶安接過合巹酒,和對方手臂交纏,心頭滿是蜜糖似的甜意,頂著蓋頭小口小口啜飲著將酒喝完,她甚至都不覺得苦澀難喝。

  蕭南洵此刻也心情大好,主要是賀蘭瓷每次見他都戰戰兢兢,似驚弓之鳥,哪有現在的柔順乖覺。

  一時間,空氣似乎都愉悅了起來。

  喝完了合巹酒,蕭韶安清了清嗓子,想學著賀蘭瓷的聲音叫陸無憂的字。

  那女人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話又輕又柔,就算沒捏著嗓子說話,也一股在勾引人的味道,沒等她說出個「霽」字來,對方竟連蓋頭也不掀,直接壓著她就要上榻。

  蕭韶安還驚詫了一瞬。

  隨即反應過來,一定是那晚兩人成其好事了,所以現下陸哥哥才這般無所顧忌,雖是方便了她,可她還是忍不住心中酸澀。

  這酸澀將將沒過心口,蕭韶安就感覺對方觸在自己胸上的手一停。

  蕭南洵也正覺得不對,以他先前所見,就算再怎麼縮水,這山巒也不會貧瘠至此,再仔細一看,身下女子身形也與賀蘭瓷截然不同,他剛才昏了頭,竟沒有發現。

  毫無疑問,他又被擺了一道。

  蕭南洵頓覺怒不可遏,拽著身下女子就往地上摔去,冷冷道:「賀蘭瓷人呢?」

  蕭韶安還沉浸在又酸澀又甜蜜的小女兒心境裡,忽然被人從榻上拖下,用力一摔,屁股著地,尾椎劇痛,痛得她當即慘叫一聲,就在這時,身前還乍然響起她哥的聲音。

  駭得她猛然一驚,顧不得痛了,顫抖著聲音,驚駭絕倫道:「……哥?哥?不……不可能是你吧?」

  這聲音蕭南洵聽來也和炸雷沒什麼區別,但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他重新點燃了燭燈,彎下身,緩緩去揭那個已經半掀開的蓋頭。

  只見昏暗光線下,逐漸露出了蕭韶安那張又呆又蠢的臉。

  「啊啊啊啊啊——」

  聯想起自己剛才和蕭南洵都做了什麼,蕭韶安忍不住摀住臉,高聲慘叫了起來。

  ***

  婚宴過半,有人附耳到陸無憂耳邊說了幾句。

  他很快便露出不勝酒力的模樣,抱歉道說實在有些醉了,想回去先歇一會。

  關係近的同僚頓時露出了心照不宣的曖昧表情,紛紛調侃道:「想回去見新嬌娘了吧。」

  「能理解能理解,霽安都招呼這麼半天了,你先回去吧,免得讓賀蘭小姐等的心焦。」

  「就是,洞房花燭,可莫錯過良辰。」

  「霽安還真是大登科後小登科,本就是狀元出身了,還娶得了那麼一位夫人,實在羨煞旁人啊。」

  此刻,酒樓三樓的茶室裡。

  賀蘭瓷正摘了蓋頭透氣,茶她喝了兩口,但因為塗了口脂,怕沾到杯子上,便沒喝太多。

  許是怕她無聊,陸無憂還給她放了兩本詩集,門口站了位叫「紫竹」的黑衣侍從,陸無憂臨走前叮囑她,若還有什麼需要,可以和紫竹說。

  與諂媚機靈的青葉不同,這位紫竹侍從模樣相當冷漠無情。

  「屬下奉少莊主之名,前來保護少夫人,必定誓死完成命令。」

  賀蘭瓷險些以為陸無憂暗地裡雇傭了死士,至於那個「少莊主」,陸無憂繼續輕描淡寫道「另一個稱謂,不用在意」,總之賀蘭瓷最終決定,老老實實在房間裡待著。

  聽見外頭響起腳步聲,和紫竹的「見過少莊主」。

  賀蘭瓷連忙蓋好蓋頭,又坐回原處。

  陸無憂的腳步聲很輕快,幾乎像是飄上了三樓,在門口一停,他敲了敲門。

  賀蘭瓷有點緊張道:「進來吧。」

  腳步聲輕快,陸無憂的語氣也很輕快,透著一股微妙的愉悅,笑意在他的言辭間游蕩,像是邀請她一起做壞事一般道:「府上待會有個熱鬧,你要去看麼?」

  賀蘭瓷道:「什麼熱鬧?」

  陸無憂笑道:「你到了就知道。」

  「現在回去嗎?」

  「對,不過不坐馬車了……」陸無憂語氣一轉,笑得格外狡黠,「我帶你用輕功飛過去。」

  賀蘭瓷想起上回,臉頓時有點白,繼而又有點紅,幸虧掩在蓋頭下面看不清楚。

  見她沒有回答,陸無憂便又低聲問了一次:「……去不去?」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很快好奇心戰勝了凌空的恐懼感,她小聲道:「那你能……飛平穩點嗎?」

  「原來你在怕這個……」

  陸無憂笑得胸膛微震,隨後他走上前去,將她攔腰抱起,道:「那賀蘭小姐,我們飛高點。」

  他說得飛高,便是由踩著屋頂跳躍,變成了踩著樹梢,確實平穩了,但透過蓋頭下面所見的畫面則更嚇人,只覺得他們所處的位置幾乎高聳入雲,耳畔還能聽見飛鳥展翅的聲音,地面遙遠得幾不可見,人影都彷彿縮成了一個小點。

  被有些寒涼的夜風吹拂著,賀蘭瓷連忙閉緊雙眼,攥住蓋頭,縮在他懷裡,不敢隨便動彈。

  身體緩緩下落。

  陸無憂腳尖一點,踩著簷角,將賀蘭瓷輕輕放在屋脊上,道:「行了,就坐這吧。」

  賀蘭瓷低頭一看,發覺此地下面幾乎正對著陸無憂的宅邸,有樹枝掩映的陰影,她看著屋簷瓦片回想方位,突然憶起陸府後面臨街處確實有一座高塔。

  倒是剛好適合俯瞰——可一般人也不可能想到會來這裡俯瞰。

  陸無憂坐在她旁邊,賀蘭瓷從蓋頭下可以看見他一條腿伸直,一條腿支起,手臂微微搭上膝蓋,新郎吉服的大紅衣擺有些隨意地散在高塔傾斜的屋頂上。

  隨後他用長指比了一個「噓」,道:「你聽。」

  賀蘭瓷隨之低頭傾聽,又等了一會,只見本應是他們新房的位置傳來了一些模糊的爭執,隨後便是一聲女子的慘叫聲,那慘叫聲越發高亢,幾乎有些崩潰。

  「……怎麼會是哥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應該是陸哥哥嗎!天吶,我剛才都做了什……」

  那女子的聲音越發尖細,隨後似被人摀住了嘴。

  裡面說話的聲音漸小,又過了一會,似聽見一個男子怒不可遏,但極力壓抑的怒喝,這聲音賀蘭瓷遠遠聽到都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一會,他們新房裡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幾乎有些倉皇地往後門外逃走。

  陸無憂的指尖輕輕一點,指在了他們院外的一處樹杈上,給她介紹道:「那邊的黑影是,剛聽聲音過來的錦衣衛。」隨後他又指向了另一處,「那邊是東廠的番子。不知道還有沒有別家的探子,我們成親的日子可真是熱鬧。」

  賀蘭瓷從驚愕中回神,道:「……剛才是,二皇子和公主?」

  「原本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還真遇上……」陸無憂一手托著下頜,另一手抬起,在斜飛而來的枝頭上,輕折下一根有些礙事的樹枝,道,「我讓府裡的人都歇了,只留下一兩個人盯著,誰能想到蕭南洵會趁著我在宴上,偷溜進新房欲行不軌,當然也更料不到,蕭韶安會讓侍女把頂替你的丫鬟打暈,試圖自己裝成新娘。」他語氣誠懇道,「我聽到的時候,也很驚訝。」

  他這麼一解釋,賀蘭瓷是徹底懂了,頓時一陣後怕,她如果真的留在新房裡……

  卻聽陸無憂繼續道:「放心,要是你留在新房裡,也不會出這種事,我又不是不會派人在門口守著,只是到時候處置起來會有些棘手。現下這樣就簡單許多,只要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就行。」

  賀蘭瓷道:「不會牽連到我們?」

  陸無憂雙手撐著後腦往後倒去,語氣有些散漫道:「當然不會,我們人都不在府上呢,是他們自己欲行不軌還撞了個烏龍……對了。」他似乎想起什麼,又坐了起來,「我幫把你蓋頭揭了吧。」

  「你不是說要留點儀式感?」

  賀蘭瓷倒是無所謂。

  陸無憂笑道:「本來覺得成親一輩子就一次,自然禮數周全盡善盡美比較好,不留遺憾嘛。現在又覺得,清風拂面,皓月當空,似也不錯。」

  今夜是滿月,確實月色撩人,一輪銀盤當空高掛在漆黑天穹中,俯瞰著上京城裡的萬家燈火,流瀉下來的輝光也極溫柔。

  高塔之上本就是絕佳的賞月之所,心曠神怡之下撩得人微微熏然。

  話音一落,陸無憂便稍稍俯身靠近了賀蘭瓷。

  賀蘭瓷也側了點身,轉過頭。

  陸無憂的手指沿著蓋頭邊緣,輕輕往上掀動。

  頂著這蓋頭大半天沒見到人,還不覺得如何,此刻賀蘭瓷卻莫名有了幾分緊張。

  蓋頭掀起,一點點露出了賀蘭瓷的下頜,和塗了口脂越發豔麗的唇,她唇形優美,唇珠飽滿誘人,增一分則厚減一分則薄,很適合親吻。

  陸無憂動作頓了一下,最後乾脆一把將蓋頭揭開。

  賀蘭瓷猝不及防,長睫「唰」得抬起,露出下面那雙美得令萬物失色的瞳眸,姚千雪親手給她妝點的,其實脂粉沒塗多少,但她本來就十分顏色,稍稍凸顯,便更無法直視,叫人覺得,從眉梢到眼角,到鼻尖到唇瓣,這張仙顏神貌的臉,無一處不是令人痴迷的。

  只心驚這樣的美貌是容許被人看到的嗎?

  陸無憂微怔了怔。

  若只是這張臉,已是他看過多次的,可今日她還穿了那件他親手送的,極盡奢華的大紅嫁衣,將她本就盛極的容顏襯得更盛,恍惚間,竟令陸無憂彷彿回到了那夜。

  在昏紅的光影裡,少女柔若無骨,面紅如酥,眼眸含淚,無助又隱隱含著一絲渴望地看向他。

  「你怎麼了?」

  賀蘭瓷見他發呆,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嫁衣應該沒亂,她又摸了摸腦袋上,鳳冠和金釵也沒亂,她有些疑惑地看向陸無憂。

  而那邊,陸無憂正垂著視線,鬼使神差地靠了過來。

  賀蘭瓷單手撐了一下屋脊,待發現陸無憂的視線落點在她的唇上,她慌了一瞬,道:「……你幹嘛。」

  卻沒發現自己的聲音軟軟的。

  在即將靠近的前一刻,陸無憂猛然回神,光速抽開了身,新郎吉服的衣擺也在地上滾了一圈,他用手按著額頭,意識到自己剛才昏了頭。

  那夜殘留的畫面太強,以至於他根本沒法徹底剝離開,所以剛才才被輕易地蠱惑。

  賀蘭瓷看見他微微泛紅的頰,此時才像是突然想起他身上散發的淡淡酒氣,有了幾分猜測:「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啊?」

  陸無憂也才想起他在婚宴上被灌的酒,道:「……也不算多,就百來杯吧。」

  賀蘭瓷:「……???這還不多?」

  陸無憂道:「我千杯不醉的。」他頓了一下,又道,「只是稍微有點上臉。」

  賀蘭瓷覺得他在吹牛:「別逞強了,我們下去,給你弄點醒酒湯吧。」有時候她哥在外頭和狐朋狗友喝多了,她也會叫人煮好送去。

  陸無憂轉眸來看她,這會瞳眸倒確實很清澈,神色也清明,不像醉酒的模樣。

  「我真的沒醉。」他隨手翻出自己偷渡上來,準備看戲時用的酒壺,和一對瓷杯,「甚至還能再跟你喝個合巹酒,也沒問題。」

  賀蘭瓷狐疑地看著他道:「那你剛才靠過來是想幹什麼?」

  「……」

  陸無憂拿著酒杯的手停住,道:「……想給你擦擦口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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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5 00:28: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說完陸無憂還補了一句:「有點花了,蹭到外面了。」

  賀蘭瓷將信將疑,不過她還是忍不住抬手蹭了兩下嘴唇邊緣,掃下一抹紅痕。

  那邊陸無憂已經把酒杯擺好了,他當真拎著酒壺,正兒八經地開始倒酒,彷彿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遞了一杯給她。

  「合巹酒不應該……」賀蘭瓷回憶,「拿匏瓜對半剖開,然後用瓢喝?」

  陸無憂道:「瓜瓢太苦了。」

  賀蘭瓷無語道:「酒你倒是不覺得苦?」

  陸無憂道:「小時候當水喝,喝多了自然也就不覺得了,而且這邊酒都不烈,喝完了還會有回甘,你要不試試?」說話間,他已經低垂眼眸,把手臂遞了過來。

  賀蘭瓷配合地舉起手臂,但又有點擔心掉下去,動作不敢太大。

  兩人就這麼有些僵硬地,在高塔屋簷上,勾著手臂,低頭喝起了合巹酒。

  月色實在很好,以至於賀蘭瓷看著眼前一襲紅袍,眉目低斂著的俊俏少年,都有了幾分奇異的感覺,銀月星芒浮在他的鼻樑高處,越顯他容貌清雅難言,陸無憂其實長得很翩翩君子,偏就是那雙眼睛生得過於撩人多情,不太正經,因而他垂著眸子的時候,會很有欺騙性……

  而此時此刻,她竟然真的已經和他成了親,且是明媒正娶,昭告得人盡皆知……

  誰能想到在幾個月前,她還覺得自己嫁誰都不可能嫁給他。

  當真世事難料。

  賀蘭瓷低著頭,沒留神酒液滑入喉管,一陣辛辣刺激,她連忙放下杯子,轉過頭連聲咳嗽,嗆得眼睛都浮起了一層水色。

  「怎麼了,這才一杯,你就……」陸無憂聲音戛然,「行行行,我帶你下去……」

  片刻後,兩人便落回了府裡。

  在旁邊的廂房裡,陸無憂給賀蘭瓷倒了杯茶,她捧著茶杯喝了幾口,舌根發麻,還是忍不住吐舌頭,讓陸無憂疑心這酒真的有這麼辣嗎?

  於是他又倒了一杯,喝了兩口,只覺得喝起來相當尋常。

  「你是不是平時從來不喝酒?」

  賀蘭瓷好受了一些,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陸無憂按著額角道:「是我失策,該給你弄點甜米酒,或者桃花釀之類的。」

  賀蘭瓷還安慰他道:「沒事,反正就這一杯。」

  她咳得臉頰緋紅,眸中此時真含著水色,倒更豔麗了,陸無憂喉結滾了一下,移開視線道:「還沒吃東西吧,我叫廚房去弄。」他又想了下,從懷中取出本就是為她準備,卻忘了給她的糕點,道,「你先墊墊。」

  說完便出了屋。

  此時二皇子和韶安公主都已經離開,新房之內一片狼藉,外面也殘餘著賓客留下的髒亂,陸無憂讓青葉把人都叫出來收拾打掃,新房內的褥單被縟都換了新的——誰知道他們在裡面都做了什麼。

  先前他讓扮作賀蘭瓷的丫鬟也還昏迷著,陸無憂著人把她扶去後罩房歇息,又叫廚房準備晚膳,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他才又回到酒樓把那邊的殘局也給應付了。

  回來時,晚膳也準備得差不多。

  賀蘭瓷吃完了糕點,聽著外頭忙活的動靜,總有些怪怪的,因為在家這種事向來是她在管,不過她畢竟是新嫁娘,賀蘭瓷忍了忍,從廂房的書架上,取了本書下來看了一會,直到陸無憂再次進來。

  端上來三菜一湯,一盤糖醋魚,一盤紅燒雞,一碟子清炒芥蘭,一碗濃白的魚湯,另配了兩碗新粳米。

  陸無憂風塵僕僕落了座,才想起來道:「廚子也是新聘的,不和你胃口就再換個。」

  賀蘭瓷實話實說道:「我不挑嘴。」

  府上廚子也是近年她爹陞官之後聘的,以前賀蘭府連廚子都沒有的時候,就是大鍋飯隨便應付,她爹忙起來飯都顧不上吃,她哥則在學堂裡用膳,賀蘭瓷幼時在家沒少挨餓,還是去了青州在伯父家養了些肉,回到上京之後又清減了一些。

  陸無憂夾了兩筷子雞肉,微微皺眉,又夾了塊魚肉,放下筷子道:「把廚子叫過來。」

  吃得正香的賀蘭瓷:「……?」

  不一會,一個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便搓著手進來了:「大人,小人就是廚子,您看……」他垂著眼睛,早聽說陸大人新娶的夫人美若天仙,可不敢亂看。

  陸無憂道:「雞肉太柴了,還有魚肉……」他語氣透著淡淡的不爽,「是不是不新鮮了。」

  賀蘭瓷:「……」有嗎?

  那廚子十分緊張道:「……大人,菜,菜都是中午做的,所以這……這晚上再熱,它肯定就……就沒有剛出鍋好吃了嘛。」

  陸無憂道:「所以你就不能重新做嗎?」

  那廚子一愣,支支吾吾道:「那、那不是……怕耽誤大人您吃飯嘛。」

  陸無憂道:「……算了,你下去吧。」

  等人走了,陸無憂轉頭便對等在一旁的青葉道:「換個廚子吧,這菜我確定,剛出鍋也好吃不到哪裡去。」

  青葉毫不猶豫便道:「好勒!明天就給他換了!」

  正舉著筷子旁聽的賀蘭瓷忍不住道:「……陸大人,你是不是太挑嘴了?」

  陸無憂也轉頭看她,她顯然絲毫不覺得難吃,眨著一雙不染紅塵的雙眼,紅唇卻吃得微微泛著油亮,筷子上還夾了塊魚肉,正放到米飯堆上。

  陸無憂道:「聖人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賀蘭小姐,你是不是也太不挑了?」

  她分明看著像仙釀玉露養出來的。

  陸無憂伸一指按住她的筷子,氣息微嘆道:「別吃了,我們出門。」

  賀蘭瓷很震驚:「現在?」

  這都大晚上了。

  雖然大雍沒有宵禁,但一般酒樓飯館,差不多子時之前也都關門了,現在出門只怕也吃不到什麼,然而陸無憂徑直離了椅子便要走,見賀蘭瓷沒動彈,不由回頭,挑眉道:「賀蘭小姐,你是要我再抱你出門嗎?」他拖長語調道,「……倒也不是不行。」

  「不用了。」

  現在周圍還有人看著,賀蘭瓷多少還要點臉面。

  她雖吃了幾口還遠沒有吃飽,也只得無奈地站起身,跟在陸無憂身後。

  「對了。」陸無憂驀然回頭,賀蘭瓷差點撞到他身上,只見他取了塊帕子,垂下視線,飛快地在賀蘭瓷的唇上擦了擦,道,「沒事了。」

  賀蘭瓷按著自己的唇:「……?」

  總覺得陸無憂今天好像和她的嘴唇幹上了。

  兩刻鐘後,新婚之夜兩人坐著馬車,大晚上進了一間佈置的十分清幽的宅子裡,院外栽種著一叢叢青竹,當中有清泉石潭,水流潺潺,竹筒隨著水流一下一下嗑在石潭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當真雅緻無比。

  陸無憂熟門熟路地進去。

  門口小童恭恭敬敬迎他,不一會就聽裡面傳來個聲音:「還沒恭喜陸大人新婚呢,就是怎麼這時候來,冷落新娘子可不……哎呀,竟把新夫人也給帶來了,我這實在是蓬蓽生輝啊!可太榮幸了!來來來,還不快給陸大人備席,還是那常點的幾樣?有溫好的女兒紅,您要來一壺嗎?不用了?好好好……咱這還有新到的幾樣菜式,是特地從烏蒙那捕撈運來的,可是運十死九,能送到桌上的都是精細玩意,您要試試嗎?」

  賀蘭瓷在後面聽著,只覺得分外茫然。

  烏蒙她是知道的,是大雍南邊的海國,在海境和大雍多有摩擦,常常海犯,但據傳魚蝦物產豐富,距離上京可能是賀蘭瓷一生都到不了的距離,對她而言,是個只存在於紙面上的地方。

  原來……東西可以運過來的嗎?

  兩人被領著進了一個包廂,裡面自然也是佈置得滿含雅意,絲竹清幽,牆面鋪了木竹捲簾席,掛著當世名家的山水畫,燈盞也是精雕細琢,八寶格的架子做隔斷,放著類似古董的器物。

  坐下後,賀蘭瓷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是哪?」

  她在上京住了這麼多年從不知道,他才來多久啊——雖然她確實也不大出門。

  陸無憂涮了涮杯子道:「一個飯館。」

  他形容的跟三文錢一碗粥的包子鋪似的。

  賀蘭瓷又道:「……你常來?」

  「恩師喜歡,來吃過幾次,菜味道還不錯,雖然份量少了點。」陸無憂見她滿臉欲言又止,不由又笑道,「放心,我對外說,家中有人經商,略有薄財。我還在翰林院修史呢,上哪貪去?」

  賀蘭瓷:「……」

  現在的山賊可真囂張啊。

  等待上菜的過程中,因為兩人對坐著,陸無憂的眼睛很難不往賀蘭瓷身上看,她還沒換下那身嫁衣,人自是美得絕豔無倫,顧盼流輝的眸子正四處打量著,瞳眸像是每轉一下,便流下一縷光,又微微含著一絲好奇,紅唇輕咬了兩下,復又鬆開,狀態非常自然放鬆,整個人透著一股不設防的味道。

  陸無憂有些艱難地把視線往下壓,落在她放在胸前交握著略顯侷促的修長玉指上,隨後便看見壓在桌沿邊,挺出來的部分,弧度誘人,很難不去聯想它的手感。

  他索性乾脆低下眸子,繼續喝茶。

  賀蘭瓷一無所知,只覺得眼前杯碟都精緻無比,不像是拿來吃喝用的,倒像是應該供在藏櫃中,她有些不適應,便不自覺緊張起來。

  見陸無憂還低頭不說話,於是更緊張。

  「你……」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在這一頓大約要多少銀子?」

  陸無憂道:「不用擔心,我請你便是……」說完他自己似乎也意識到哪裡不對,道,「不算貴,吃不窮我,你……」

  賀蘭瓷等他的下文:「……嗯?」

  陸無憂轉視線去看那八寶格架子,杯沿在唇邊輕擦,道:「你穿這件嫁衣,還挺好看的。」

  賀蘭瓷低頭一看,攥著衣袖,臉微微泛紅道:「嫁衣還未多謝你。」

  陸無憂道:「我這不是……答應好賠你的。」他一頓,嘴又有點癢,「估摸著你們府上也拿不出太好的嫁衣,婚禮上我穿著一身華服,你穿得寒寒酸酸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聘禮沒給夠,還沒成婚,便先苛待新娘子——若是嫁給別人也就罷了,既然是嫁給我,便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

  賀蘭瓷默了一會,道:「……差點給你丟臉面了,還真對不住。」

  陸無憂隨口道:「不礙事,賀蘭小姐有這張臉在,那肯定還是羨慕我的居多。」

  賀蘭瓷這時候實在懶得和他拌嘴,又低頭看了一眼身上華美繁麗的嫁衣,想現在或許就是自己這輩子最好看的時候了,應該也沒有機會再這般打扮,她不由輕道:「……只穿一次,有些可惜。」

  陸無憂越是思緒緊繃,嘴巴動得越快:「不可惜,你要是喜歡,日後可以天天在家……在府上穿,反正也沒人攔你。」

  賀蘭瓷忍不住瞪他。

  能不能不要這麼煞風景。

  陸無憂略轉眼,就看見賀蘭瓷似嗔非嗔瞪過來的眸子,在這張臉上,一切的表情都有了別樣的味道,賀蘭瓷平日裡大多是神色淡淡的,或笑或蹙眉也都是十分克制矜持,不曾動怒不曾大笑,但現在眼尾微揚,瞥過來略含薄嗔的眼神,既嬌且媚,只叫人覺得風情萬種,心頭微癢。

  於是,陸無憂又低頭喝了口清熱去火的茶。

  怎麼回事,他自己也很納悶,他以前看賀蘭瓷不是這樣的。

  一定是她盛裝打扮過了,才會出現這種問題……趕緊吃完,回去沐浴換衣睡覺。

  賀蘭瓷見他又不說話了,覺得可能是因為今天太辛苦了,又因為二皇子和公主另生波折,他還得收拾殘局,末了飯還吃不好,八成是累極了,便不再打擾他,安心靜坐。

  等到幾碟精巧無比的菜饌上來,已又過了一陣子。

  精美典雅的托盤上,菜餚被處理得幾乎像是一幅幅畫作,連原材料都看不出,賀蘭瓷拿著筷子不知如何下箸,陸無憂已經毫不猶豫地夾了一塊,就著精細米飯吃了起來。

  兩人俱都十分優雅快速地進食,沒發出半點多餘的聲響,嚴格遵循「食不言」。

  ——主要還是確實餓了。

  且……賀蘭瓷從沒吃過做得這麼精緻卻又這麼好吃的菜。

  因為份量都不多,所以並不會很快就飽,菜幾乎是一道道從後廚端來,端上來沒一會,便被吃淨,又換下一道,結束時,另上了兩碗清腸潤肺的滋補湯。

  賀蘭瓷低頭喝著湯,不由升起了一股罪惡感。

  卻見又端來了兩碗小巧的桂圓蓮子粥,裡頭還放了些花生棗之類的,倒是意外的家常。

  陸無憂抬頭道:「我沒點這個。」

  那小二笑道:「是店家送給陸大人和夫人的,祝兩位團圓和美,早生貴子,這時辰可真不早了,兩位可莫誤了洞房花燭。」

  事實上兩人都快把這事忘光了。

  一時雙雙愣住,低頭喝湯。

  最後兩人回到府裡,是確確實實已經子夜,新房裡已重新收拾妥當,佈置一新,賀蘭瓷進去時,跟她陪嫁過來的霜枝正在拍打著枕頭,見她來連忙迎出去道:「小姐……啊,還有姑爺。」

  陸無憂很順手地擺擺手讓她出去,彷彿使喚自己的丫鬟一樣,霜枝一愣,就見賀蘭瓷也點了點頭。

  新宅子的佈局先前陸無憂和她商量過,新房自然是主屋,後面連著淨室,左右的兩間耳房,一間是陸無憂的書房,一間是賀蘭瓷的。

  霜枝一走,陸無憂便鬆了鬆領子,開始脫外面那件新郎吉服,賀蘭瓷則坐在妝台前,開始拔腦袋上的釵環,只是拔了幾根,忍不住去看脫衣服的陸無憂。

  主要覺得怪怪的。

  陸無憂見賀蘭瓷的目光盯著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動作一停道:「……賀蘭小姐,別指望我會睡地上。」

  賀蘭瓷也一愣道:「我幹嘛要你睡地上,我們……」雖是權宜之計,但這婚倒是實打實地結了,「我們不是應該……」一起睡床上?

  但後面幾個字她也有點說不出口,腦中閃過「洞房花燭」四個字,又埋頭開始拔腦袋上的釵環。

  陸無憂把新郎服丟在外間的貴妃榻上,穿著中衣很自然而然地往裡間去,沐浴的水已是提前燒好,正等他們回來,臨進去之前,他才腳步一頓,道:「我先去沐浴了,待會好了叫你。」

  賀蘭瓷還在和髮冠搏鬥,聞聲道:「……哦。」

  不一會便傳來水聲,等她終於把髮絲散下來,又重新束好時,才聽見陸無憂帶著睏意略微有些散漫的聲音:「我洗完了。」

  腳步聲從淨室一直延續到臥房,然後消失了。

  賀蘭瓷這才開始脫衣服,又有點不好意思,便乾脆穿著嫁衣,想往淨室裡挪。

  裙擺在地上拖曳,路過臥房時,聽見陸無憂道:「……裡面全是水和霧氣,你要穿著這玩意進去?」

  賀蘭瓷提著裙擺:「呃……」

  腳步聲再次響起,陸無憂的聲音臨近:「你要是脫不掉,我幫你……」略一停頓,他似乎頗為記仇地道,「放心,這次我知道怎麼脫。」

  說話間他的手已經搭在了賀蘭瓷腰間的繫帶上。

  賀蘭瓷進退兩難,想說自己來,可腰上已然一鬆,她忍不住道:「我自己脫……」

  陸無憂已經轉過來,目不斜視地開始解她襟口上的盤扣,他垂著頭,微微濕潤的長髮散著,只穿了一件白色寢衣,隱約勾勒出他的身軀,還散發著些許潮濕的熱氣。

  盤扣被一顆顆順著衣襟處解下來,嫁衣隨之散開,賀蘭瓷莫名開始覺得臉上有些發燥,她終於還是抬手按住陸無憂的腕,聲音軟下來:「……我自己來。」帶著幾分討饒。

  陸無憂應聲而停,雖然他已經把那件嫁衣從她身上脫下來大半。

  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喉結上下滾了滾,有幾分解氣道:「……剩下你自己脫吧。」

  說完,陸無憂便又轉回了榻上。

  賀蘭瓷心跳快了兩拍,她安撫了自己兩句,把嫁衣解在臥房內,還是穿著中衣進了淨室。

  淨室裡面熱氣蒸騰,放著兩個浴桶,一個已經用過,正冒著熱氣,另一個還蓋著蓋子,雪白的乾淨寢衣高掛在架子上,邊上還擺了些胰子、香露之類的沐浴用具。

  她盤著頭,快速洗完,換上寢衣,猶豫了一會才邁步出去。

  方才點的燈滅了大半,只剩下一盞臨近床榻的,散發著淡淡的光,陸無憂似乎也睡了,賀蘭瓷稍微安心了一點,邁著輕悄的步伐,小心靠近床榻。

  「……你睡外面還是裡面?」

  陸無憂突然開口,把她嚇了一跳。

  賀蘭瓷頓時又有些遲疑,她在府上一個人睡,自然是睡裡面,但聽說出嫁從夫,婦人都要睡在外面,猶豫間又聽陸無憂道:「你平時睡裡面還是外面?」

  賀蘭瓷下意識道:「裡面。」

  陸無憂坐起來,讓開個身,道:「進去。」

  賀蘭瓷「哦」了一聲,爬了進去,然後平躺下。

  陸無憂把被子蓋了過來,也平躺下,伸手一拂,那燈便滅了。

  四周黑暗伸手不見五指,但能感覺到身旁人身上的熱度,賀蘭瓷咬了咬唇,也不敢翻身,就這麼躺著,閉上眼睛也睡不著,主要是不習慣旁邊有個人,還是陸無憂。

  她有點想問你睡姿如何,晚上會翻身嗎,會起夜嗎,但又不好意思。

  賀蘭瓷無聲地呆呆躺了一會,感覺到身旁人突然坐了起來,撐著額頭道:「……算了,我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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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賀蘭瓷再次被他嚇了一跳,見他坐起來,自己也跟著坐起來,疑惑道:「怎麼了?」

  陸無憂又按了兩下眉心,似乎很不舒適似的掀開被子下床,重新把燭燈燃了起來,他長髮垂下來,只留給了賀蘭瓷一個側影。

  賀蘭瓷自我反省了一下,自己剛才沒怎麼招他惹他啊。

  身上也濯洗乾淨了,也沒有胡亂動彈,甚至連丁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見陸無憂在那發呆,她不由道:「你真的要睡地上?」

  陸無憂也很掙扎。

  床上又溫又軟,地上又硬又冷,他自然是不想睡在地上的,可躺在榻上顯而易見也是睡不著的。

  怪他自己作死,沒事幹,幹嘛去脫她的嫁衣。

  他發誓,他想脫那件嫁衣時確實沒有半分的居心不良,只是單純地想幫忙,以及微妙地,想報復性瞭解當日的惱怒感——結果卻是在解到第三顆盤扣時,發現嫁衣散開,會露出裡面單薄的中衣,被包裹在衣衫下屬於女子柔軟的軀體正微微顫動,偏偏她低垂著螓首,紅唇緊抿,還真任由他往下解……

  好像他做什麼,她都全無抵抗的模樣。

  陸無憂難以控制自己的手指,靈巧且迅速地幫她繼續解扣子,雖有注意不碰到她的身軀,可呼吸卻也不自覺亂了幾分,像在拆一份期待已久的禮物。

  然後便被賀蘭瓷按住了手腕——

  她低聲,用一種,又輕又柔,幾乎令人無法忍耐,偏偏還含著一絲哀求的聲音對他說,她自己來。

  這根本是種逆向的請求。

  他當時就想撕開她的衣裳。

  陸無憂很艱難地鬆開手,退回榻上去,他甚至開始回想,以前賀蘭瓷和他說話時,是這種調子嗎?

  不,絕對不是這樣的。

  她聲音雖也很輕,但同樣也很淡,淡得不帶情緒,像只是平鋪直敘,和他互相爭鋒相對時,甚至會透出幾分冷意來。

  ——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黏黏糊糊的。

  賀蘭瓷去了淨室裡,那件嫁衣便被脫在了陸無憂轉眼可見的位置,衣帶散開,整條裙子萎頓在鐵梨木的玫瑰椅上,有些向下滑落,像朵盛開的巨大紅色花卉。

  陸無憂過去把它往上提了提,以防它掉下來,然而觸手溫熱,還帶著少女的體溫和一絲絲潮濕的香汗,他清晰記得賀蘭瓷穿著它時候的模樣,甚至片刻之前它還被穿在主人的身上,但現在它被脫了下來——

  像拿到燙手山芋一樣,他把嫁衣捲起一把丟到椅子上,拂滅絕大多數的燈火,回到榻上想靜心睡覺。

  可根本靜不下來。

  淨室裡,沐浴的水聲一直不斷,不停擾亂他的思緒。

  等那水聲終於停下來時,她也從裡面走了出來。

  幾乎是賀蘭瓷一靠近,陸無憂便聞到鼻端一股極淺極淡的沐浴後的清新香氣,他不太記得府裡買放在淨室裡的香露是什麼味道,卻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似乎也是這樣淡淡的香氣,與那些塗了香粉薰了香衣,隔老遠便能聞見的濃烈香氣不同,這氣息淡到不靠近便聞不出。

  於是,越加心煩意亂。

  賀蘭瓷只穿了白色寢衣,一頭柔軟的烏髮被綰在身體一側,便顯得格外單薄,因為還有些濕氣,寢衣貼在身上,完美呈現出她窈窕的身段,雙腿修長,腰肢纖細,往上拱出一段挺拔的弧度。

  從陸無憂身前過時,他不得不轉開視線,可腦海裡卻自然而然地浮現出其他的畫面。

  兩人平躺著,即便只能聽見身旁人有些緊張的呼吸聲,也還是攪擾地他難以成眠,甚至有幾分頭腦昏醉——他真的不至於醉了。

  理智清醒的知道,現在若是做了什麼,一定不是醉意使然。

  陸無憂有些自嘲地想,總不能是那藥性過了這麼久,還能復發吧。

  睡在外間也不是不行,但萬一早上起來,不小心被看見了,恐怕還會被誤會什麼,解釋起來又十分麻煩。

  陸無憂站在燭燈前短暫思忖著,又聽見賀蘭瓷道:「你是不是跟人一起睡不大習慣,呃,其實我也有點……要不,我去外面睡?」

  賀蘭瓷的邏輯很簡單,這是他的宅子,他的屋子,自己一個外來客,自然不好佔著主屋床榻,讓他去睡其他地方——特別是地上。

  她正要下床,陸無憂終於轉頭過來看她,似是無奈道:「你別動了。」

  賀蘭瓷愣了一下,道:「那怎麼辦?」

  陸無憂又停了一會,忽然朝她走來,即將就寢,兩個人都衣衫輕薄,賀蘭瓷藏在袖底的手指攥了攥,既然婚都已經成了,可能會再發生什麼,她心裡多少有點數,反正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只是覺得今晚都折騰得這麼累了,陸無憂未必有這個氣力心思。

  他停在她身前,賀蘭瓷下意識抬頭。

  一燈如豆,朦朧的光籠在少女毫無瑕疵的臉上,她容顏本就像自帶光暈,如此看去,更是美得驚人,幾乎被襯得像是畫中人,長睫撲閃著,又輕又軟,猶如蝴蝶振翅,那股脆弱美麗,似乎可隨手攀折然後為所欲為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陸無憂的視線停在她微微有些抿起的唇上,這時應當不是口脂,可竟看起來還是紅豔。

  鬼知道他這一晚上看了多少次。

  他們相識已久,他沒道理這時候為色所惑——

  還沒想完,陸無憂就已經微微俯下了身。

  賀蘭瓷有些驚訝,手指攥得更緊,但沒有動,只輕輕閉上了眼睛,身子有一絲發顫。

  陸無憂在距離她的唇,一指之處,停了下來。

  問題是他們之前真的太熟了,次次吵嘴,爭鋒相對,恨不得怎麼陰陽怪氣怎麼和對方說話,雖一直知道賀蘭瓷是美的,但也沒動過那種心思,他在江流書院看無數男子前仆後繼地獻慇勤、討好賀蘭瓷,而賀蘭瓷毫無所動時,甚至還在心裡略帶譏誚地想過,為色所惑的男子未免過於愚蠢。

  縱然再美,也不過是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

  百年後大家都是黃土一抔,能有什麼區別呢?

  他不會是個蠢貨。

  但現在他是在幹什麼?

  上一次還能說是因為藥性緣故,他難以自持,現在沒有藥了,他理智清醒,眼前少女也並非全然地心甘情願,她只是失身於他,所以被迫嫁給他。

  在這件事情上,賀蘭瓷比他還沒有選擇餘地。

  本質來講,兩人之間並沒有足以促使這件事發生的情感。

  當陸無憂的思慮越多,就越發難以繼續動作,他終於緩緩、緩緩地又抽身離開。

  賀蘭瓷等了許久也不見動靜,她徐徐睜開雙眼,看見陸無憂抽身離開時,臉上掙扎的神色,他胸膛快速起伏,氣息很是不穩,甚至看起來有點像那晚。

  她也不知道他在掙扎什麼。

  會痛的又不是他。

  賀蘭瓷眨了兩下眼睛,終於忍不住道:「……你到底要不要親?」

  陸無憂轉眸看她,桃花眼都因為忍耐而垂下,顯出了幾分懨色,聽見賀蘭瓷熟悉的語調,他也終於忍不住道:「要不是我現在多少還算個君子,你以為你能好好坐在這裡跟我講話?」

  賀蘭瓷頓了下道:「……你不是累了嗎?」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我累了?」

  賀蘭瓷回憶了一下道:「吃飯的時候你就沒精打采的,回來話也沒說幾句,就匆匆換衣沐浴就寢……我以為你很累。」

  陸無憂覺得自己慘遭污衊。

  雖然今天確實是折騰了一天,但還遠談不上累,至少比起在老家,被他爹監督從早到晚一刻不歇地練劍,要輕鬆許多。

  因而他不由挑起眉道:「我累不累,賀蘭小姐你要……」

  「試試」兩個字被他嚥了下去,這話明顯有點不妥。

  他不累,賀蘭瓷倒是真睏了,平時這時候她已經就寢了,雖然她今天也沒做什麼,算不上疲憊,但身體到時辰犯睏也屬正常。

  剛才精神緊繃,這會吵了兩句嘴,覺得對面還是她熟悉的那個陸無憂,莫名就有點放鬆下來。

  賀蘭瓷索性坐在床沿道:「你要親就親,要睡就睡,睡不著我去外面睡,大晚上別折騰了……事先說明,我睡相還行,不會四仰八叉,不磨牙,不說夢話,但有可能會來回翻身,暫時沒有起夜的毛病,如果半夜驚醒,會盡量不發出聲音。」

  陸無憂聞聲,也道:「你放心,我睡相很好,可以一個姿勢躺一晚上,聲息都可以壓到最低,你別以為我死了就行。」然後他神色動了動,「……我真的能親?」

  賀蘭瓷覺得他真是糾結,她嫁都嫁過來了,還能攔著他不成。

  她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陸無憂神色又變了變,道:「你真的想跟我……」

  賀蘭瓷道:「那我睡覺了。」

  她作勢要倒進榻裡,下一刻,陸無憂便扣著她的下頜,如願以償地貼上了那兩片他肖想了一個晚上的唇。

  兩人第一次在意識清醒時相貼,滋味有些難言。

  賀蘭瓷還坐在床沿,感覺到陸無憂一手抬著她的下頜,另一手則扶住了她的後頸,身體前傾,一隻膝蓋搭在她大腿外側,幾乎不給她退縮的空間。

  她雙手撐著床榻,微微仰首。

  而他的唇瓣滾燙,只輾轉了一會,便伸出了舌尖。

  賀蘭瓷的腦袋炸了一下。

  陸無憂的舌尖順著她的唇瓣細細描摹,像在品嘗什麼點心,一下一下,舔得她的唇也開始微微發燙,她莫名想起先前他口口聲聲說想替她「擦口脂」,原來是這麼個擦法嗎?

  沒等她回神,陸無憂似品嘗夠了她的嘴唇,舌尖啟開唇瓣,抵著齒列,開始撬她的嘴。

  賀蘭瓷腦袋後面「突突」跳了兩下,呼吸亂了幾分,但還是順從地張開了嘴。

  舌尖在第一次觸到時,便刺激得猶如過電般。

  賀蘭瓷手指緊繃彎起,攥著褥單,腦袋有點想往後躲開,但緊接著陸無憂便追了過來,像是想要接著品嘗她其他部分,仔仔細細,每一寸都不肯放過似的,很快賀蘭瓷就呼吸急促起來,她仰著頭,舌頭想要小心躲避,可說到底就丁點大的地方,很難不再次碰到。

  而每次碰到,她都忍不住渾身一顫,頭皮都有點發麻。

  明明也不是沒親過,可上回意識不清醒,還覺得唇齒乾渴不已,只記得舒服,不記得其他,印象中根本沒有這麼刺激。

  賀蘭瓷忍不住挪著身子往後去。

  然而,她退,陸無憂就前進,還分毫不肯停地吻著她,等賀蘭瓷的後脊貼上冰冷牆面時,陸無憂已經徹底上了榻,分開雙膝跪在她面前,把她抵在牆上,勾住了她的舌頭。

  賀蘭瓷人都有點不大好了,耳畔都是清晰的水聲,和自己發出來的細碎的聲音,綿軟得不像話。

  身體酥軟,呼吸熾熱,面紅耳赤。

  賀蘭瓷覺得自己上回彷彿失憶了一樣。

  她真的不記得——

  賀蘭瓷終於受不了地伸出了軟綿綿的胳膊,按住了陸無憂的肩膀,輕輕使力,想要將越壓越近的人推開,方才鬆鬆散散的寢衣都快順著她的肩膀滑下來了。

  陸無憂感覺到正被他親得軟成一灘水的對象的抗拒,慢慢停了下來,鬆開唇,撤了點身。

  低頭一看,才察覺自己可能,親得,有點過火。

  至少,賀蘭瓷看起來,非常,不妙。

  陸無憂不敢再看她,光速從榻上爬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因為過於緊張,差點把水都倒在了外面,他喝了一口,意識到用茶水降火,與杯水車薪無異,轉頭毫不猶豫去了淨室。

  徒留下賀蘭瓷一個人呼吸紊亂地歪倒在榻上。

  她本以為會和上次差不多,至多是事後身體有些不適,但不一樣,意識清醒的時候完全不一樣,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是如何一點一滴吞噬。

  過於激烈的反應幾乎令賀蘭瓷有點心悸。

  如果直接成事倒也罷了,痛她不是不能忍,忍忍興許也就過去了,可偏偏陸無憂在慢條斯理地、地……賀蘭瓷腦子裡轉了半天,也只閃過一些很不莊重的詞,類似於「狎暱」、「褻玩」之類的。

  但她剛才推開陸無憂,對方就這麼徑直走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賀蘭瓷猶豫了一下,想下床看看,然而一落地,發現自己腿都有點軟,她隱約聽見水聲,試探著叫了一句:「……陸大人?」

  陸無憂的聲音隔了一會才穿過來,悶悶的:「……我沒事。」

  「……哦。」

  賀蘭瓷想問他不繼續嗎,又有點不太敢,只能坐在榻上盯著鞋尖發呆,方才她連後頸都快紅透了。

  又過了一會,陸無憂從淨室裡出來,轉頭又去櫃子裡拿了一床被子一張褥單過來,鋪在地上,倒頭就睡。

  賀蘭瓷懵了一下:「你怎麼真睡地上?」

  陸無憂頭也不抬道:「別說話,睡覺。」

  賀蘭瓷道:「……那要不你還是上來?」

  陸無憂的聲音很惱火道:「賀蘭小姐,你聽見外面的打更聲了嗎?已經快四更天了,你早上還想起來嗎?」

  賀蘭瓷:「……」

  她還真沒聽見。

  以及,陸無憂果然還是生氣了。

  好吧,她不該推開他,但身體反應她也控制不了,還不是他自己親得那麼、那麼……她現在嘴裡還全是他的味道。

  賀蘭瓷又在床沿坐了一會,見陸無憂真的一動不動,似已睡著,便不再勉強,抱著被子,倒頭也睡下了。

  一夜就這麼過去了。

  賀蘭瓷作息規律,雖然睡得遲,天一亮還是照常醒來,她有些睡眠不足地下了床。

  正要去洗漱,聽見陸無憂的聲音響起:「賀蘭小姐,你才睡了幾個時辰?」

  賀蘭瓷將長髮盤起,道:「陸大人你要是睏,上床再睡會吧。」

  陸無憂的聲音透出一絲古怪道:「你的意思是,新婚夜第二天,新娘子早早起了床,新郎還在床上長睡不起?」

  「呃……」

  賀蘭瓷並沒有想那麼多。

  陸無憂已經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

  外面的人聽見裡面聲響,很快便道:「大人、夫人,要進來伺候嗎?」

  陸無憂把褥單和被子一裹,丟進櫃子裡,在榻上翻了翻,找到那張白綾,用血袋意思意思擠了一點,再用被縟蓋上,才揉著眉心道:「進來吧。」

  廚子昨晚被陸無憂趕走了,賀蘭瓷還以為早上得餓肚子。

  不料坐下後,桌上已經擺了清粥小菜,糯米甜糕,甚至還有兩碗肉末雞蛋羹。

  青葉十分慇勤道:「剛出門買的,夫人要是不喜歡,明日再換點別的。」

  賀蘭瓷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

  兩人無聲對坐進食。

  大雍官員成親是有假期的,更別提陸無憂在翰林院的假本就沒消,所以他們今天其實非常清閒,而賀蘭瓷作為新媳婦,第二天應該給公婆敬茶,認識認識妯娌親屬,瞭解瞭解夫家的規矩等等,這些不用姚千雪告知,她都大略知道。

  但問題是,現在闔府上下,除了他倆,壓根就沒有其他陸無憂的親戚。

  賀蘭瓷四顧心茫然,吃完才試探著道:「陸大人,我們要不要去拜見一下,你的堂舅和堂舅母,還有外伯祖父?」她有很努力記住這些稱謂。

  陸無憂拭乾淨嘴道:「我也有這個打算,我們一會便去。」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與陸府平和的氣氛相反,禁宮中顯得十足冷森。

  宮人來來往往,俱都不敢低頭看,因為最受聖上寵愛的二皇子現在正跪在階下。

  誰也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只知道昨夜聖上震怒,讓他罰跪在外頭好好反省,連韶安公主也下令禁足了,不准她稍離開公主府半步。

  大清早的,麗貴妃聞訊趕來,嬌豔的面容憔悴,頗有幾分花容失色。

  「聖上……」她眼眸含淚,「這到底是怎麼了?洵兒他做錯了什麼?」

  順帝仍怒氣未消,但看見他心愛的寵妃,還是不自覺軟了一點口氣:「你不如自己去問問那個畜生,大晚上都幹了什麼?險些釀成大禍。」

  麗貴妃吸了吸鼻子,眼淚啪嗒落了下來,她連忙用手帕去擦:「都怪臣妾,是臣妾在清泉寺沒有教好他,才讓他又闖了禍……」她眼上的妝都有點花了,「聖上別氣了,您想怎麼罰都行,都是臣妾的錯。」

  順帝見她哭得傷心,到底沒法開口,說他昨晚闖進人家新房裡,想非禮新娘子,卻不小心,差點非禮了自己親妹妹。

  這事要是一旦傳出去,他顏面何存,皇家顏面何存。

  他才剛剛敲打過他,這事本來就夠荒唐的了,竟還能出這種烏龍。

  蕭南洵跪了一宿,身形搖搖欲墜,面色越發難看。

  倒是大皇子蕭南泊聞訊趕來,見狀,進殿道:「父皇,我剛才瞧見二弟的模樣實在有些不妙,若不是大錯,便先讓他起來吧。」

  順帝見了這個大兒子,神色有些淡淡:「你就別操心他了,他要是跪不住了,自有宮人扶他起來。」

  蕭南泊似乎這才鬆了口氣:「那兒臣就放心了。」

  話雖如此,過了午後,順帝還是繞出去看了一眼。

  蕭南洵口唇蒼白乾涸,面色實在難看得緊,他雖長在清泉寺,但回來之後多年養尊處優,其實並不怎麼受得了罰。

  「你可知錯了?」

  「兒臣知錯了,兒臣一時糊塗。」他說話聲淡,氣若游絲。

  「朕明明剛敲打過你。」

  蕭南洵身子搖晃,頭上的金冠都快掉下來了,順帝這才道:「朕會給那賀蘭小姐加封個從六品的誥命,當是感懷於她與陸編撰在青州的多年情誼以及賀蘭御史的辛勤為國,但你知道是什麼意思。」

  蕭南洵長揖至地。

  「行了,回去吧,別讓你母妃擔心。」

  蕭南洵稍稍起身道:「父皇不是說,要找人給兒臣講經。」

  「怎麼?你想聽了?」

  蕭南洵道:「昨夜兒臣反省了一夜,確實深為慚愧,父皇既要找人講經,不如讓那位陸狀元來替兒臣講,他連中六元,自是學富五車。兒臣今日洗心革面,也想痛改前非。」

  順帝低頭看著自己兒子臉上似乎真有幾分沉痛的表情,視線在他的面容上掃了又掃,終究道:「也行,你若真這麼想就好了。」

  ***

  吃過早膳,又休息了一會,賀蘭瓷和陸無憂兩人便坐了馬車去往周府,也就是陸無憂的外伯祖父周固文的府上,這位大人任工部郎中,官職不大不小,最出名的可能就是府上出了個陸無憂。

  賀蘭瓷很緊張,問他:「有沒有什麼要注意的……」

  陸無憂撐著腦袋道:「沒有……哦,那邊女眷可能有點多。」

  他這麼一說,賀蘭瓷更緊張了,她不太擅長應付七大姑八大姨。

  馬車停下,一進周府,賀蘭瓷就發現陸無憂給的訊息可能有誤。

  這個女眷多,似乎不是七大姑八大姨,而是——

  「陸表哥帶新媳婦回來了!」

  「什麼?陸表哥竟然真的娶妻了,我不相信!」

  「滿城都看到了,那還能有假……」

  剛邁進大門,賀蘭瓷便聽見遠處年輕小姐們的聲音,當場就有點懵,陸無憂在後面閒閒道:「沒辦法,堂舅母人好,府上來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表小姐,我每次回來都提心吊膽的,但現在沒事了。」

  他輕輕拍了拍賀蘭瓷的肩膀,很自信道:「我現在是有主的人了。」

  賀蘭瓷:「……?」

  她已經隱約有點後悔了。

  「我幫了你這麼多回,你總該幫我解決點麻煩了吧。」陸無憂沖她微微一笑道,「別怕,我也會幫你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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