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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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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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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1 01:33:34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一章 秀水街的老鋪

    兩國外交來往,使團在北齊上京的行程安排是早就確定的,按道理講,像范閒這種身份的人在上京走動、身邊一定會有相應的陪同人員,范閒本身卻很忌憚這種安排,雖然早有常駐的官員開始談判,他依然在經過北齊皇室方面的允許之後,來到了禮部。

    秘密協議中,用言冰雲換肖恩和司理理兩個人,本來慶國就吃了大虧,所以范閒急著要找到對方藏在暗處的執行人。但沒想到,那位名義上的禮部疏義郎,真正的北齊錦衣衛副招撫使,竟然躲著自己不見!

    看來對方是想多拖幾天,范閒大怒,一揮衣袖出了禮部大門,理都不理那些齊國的官員。禮部門口,林靜也已經從鴻臚寺那邊趕了過來,悄悄對范閒搖了搖頭。

    四人重新上了馬車,林靜才開口說道:「衛華少卿,從出宮之後也就語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范閒歎氣道:「估計別處也是一樣,齊國人想多拖幾天。」

    「多拖幾天有什麼好處?」王啟年皺眉道:「反正他們始終是要把人交出來的,我還不信他們能一直拖下去。」

    范閒搖搖頭:「我們要盡快把言冰雲撈出來。」

    「怎麼撈?」

    「去衛華家去。」

    「長寧侯府?」林靜為難說道:「那可是太後的親兄弟,我們這些外國使臣貿貿然跑著去,是犯大忌諱的事情。不合制度,只怕會鬧出不少事來。」

    范閒笑了笑說道:「最好能讓北齊皇帝手下那幫御史,明兒個上朝參長寧侯一個裡通外國。這就更妙了。」

    計定之後,馬車離開了禮部衙門,身邊的御林軍自然是跟著的,遠處還有些看似路人的密探一路跟著。王啟年人坐在馬車裡,卻老遠就能聞到那些人身上的味道,輕聲對范閒說道:「提司大人,應該是錦衣衛的人跟著我們。」

    「反正有御林軍陪著,難道還怕咱們走丟了?」范閒輕聲說道:「不用理會他們。最關鍵的是,這幾天不要急著聯絡院裡在北齊的人手,給那些探子帶去不必要的風險就不好了。」

    依照朝廷命令盯著使團一行的北齊密探們也有些奇怪,這些南方來的使臣離開禮部之後,為什麼會有興趣去逛街,而且逛的是上京最豪華,最奢侈的秀水街。這條街上賣的都是像玻璃製品之類的奢侈物件兒,根本不是一般百姓能消費得起的。

    一位密探皺眉說道:「為什麼這些南蠻子要逛秀水街?」

    身邊的下屬回答道:「難得出國一趟,當然得買些好東西回去。這些南蠻子現在有錢得很,不買些玻璃杯回去,怎麼向家裡的人交待?」

    「蠢貨!」頭前那位密探罵道:「這天下的玻璃都是南慶出的,他們哪裡用得著來咱們上京買?」

    ——————

    秀水街的人並不多,但行走在裡面的齊國人都是大腹便便之輩,滿頭珠釵的婦人,一看便知道腰包裡的銀子不多。但銀票一定比家裡的書要厚實許多。那些店舖沿街而作,每間之間隔著些許距離。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那些招牌更是顯眼,豎直擱在店面之外。上面塗著黑漆,描著金字,只是有的金字已經逐漸褪色,那些有錢的東家卻似乎不想去換,仔細一看落款,才知道原來這招牌很有些年頭了,題字的人往往也都是百年,甚至數百年前的一代名人,之所以任著金字漸褪,想來是這些商人們想刻意營造出一種古樸篤實之風,炫一炫百年老店的氣息。

    唯獨是秀水街最正中的七間鋪子與眾不同,招牌都是橫著的,雖然不是嶄新的,但與週遭一比,就要顯得年月淺了許多,這些鋪子有的是賣玻璃製品的,有的是賣肥皂之類物事的,有的是賣香水的,有的是賣棉布的,有的是酒水的,最稀奇的是有一家,居然是專門賣玩具的。

    幾輛馬車在街口停了下來,有御林軍的士兵護送,這等架式甚至連一等王侯都比了過去。但秀水街上所有的商家依然保持著自矜,沒有人出來迎客,只是等馬車上下來的那四個人逐一走過。

    這四人一路往香水街裡走去,終於在賣棉布的那家門口停了下來,其中生得無比清秀的那位年青人摸了摸腦袋,似乎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棉布也能算是奢侈品。

    入店之後,那位老闆向這幾位面生的貴客解釋道:「說到種棉花織棉布,傳說數百年前倒是有位姓王的天才人物做過,只是後來法子漸漸失傳,也就沒人再用。直到二十年前,咱們當年的老東家天縱其才,這才重新拾得了這法子。諸位請看,這棉布比絲綢暖和,價錢又便宜,怎麼也是上好的品質,就算比起南慶京都來講,也差不了多少。」

    那位清秀年輕人似乎極感興趣,說道:「給我來一尺試試。」

    店老闆臉色一黑,聽出對方是南慶口音,罵咧咧說道:「原來是老鄉,我說這位官老爺,哪有咱們南慶人來北齊買棉布的道理,更何況別人都是成捆成捆買,您這倒好,來一尺試試?」

    年輕人嘿嘿一笑,拱拳告了個歉,退出店門,仰看看著橫招牌上那幾個字,皺眉道:「這字寫得可真是難看。」

    店老闆大怒,罵道:「這是咱們店老東家親筆所寫,你這不識貨的傢伙,速速退去!」

    年輕人嘿嘿一笑,領著三位下屬又去了旁邊一個店舖。這年輕人自然就是范閒,他嘴裡所說難看的字、自然是他母親許多年有留下的墨跡,與箱子裡的那封信上字跡倒是相差不大——一模一樣的難看啊!

    逛了一會兒,范閒便知道了,這幾間鋪子都是南慶皇商在北齊開的產業,當然,更多年前,這應該都是葉家的產業,只看賣的那些東西,就知道老媽當年肯定從天下貴人的手中不知道賺了多少銀子。

    走在秀水街上,走在母親題字的招牌之中,范閒有些略略恍神,竟似不願意再走了。

    「大人,我們不去長寧侯府,來這裡做什麼?」林靜在一旁擔憂問道。

    范閒略略一怔,醒過神來笑著說道:「當然是來買禮物的,哪裡有空手上門的道理。」

    說著這慶,他已經掀起衫角,踏入了那家門臉最闊的玻璃店中。只見店中陳列著各式各樣的玻璃製品,看著華美異常,有扁形大酒觥,雙耳樽,透玉壺,以酒具為主,還有各式各樣的小用具,包括玻璃製成的蟲盒,各式棋具,甚至還有一盞晶瑩剔的小油燈。

    整個店中一片水晶般,奪人眼目,范閒心頭生起淡淡驕傲,雖然他來這世上似乎總在混日子,並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但看著母親留下來的這些事物,不由想著,某人都弄完了,自己還弄什麼弄?

    店老闆先前已經聽見這幾人在旁邊的說話,知道是南方的同鄉,笑吟吟說道:「諸位,不是老夫不願做諸位生意,只是諸位要是在上京買玻璃,實在是有些虧啊。」

    范閒笑瞇瞇問道:「我知道、在上京肯定比在咱們慶國要賣得貴許多,不過我看北齊皇宮用了好多玻璃,難道他們就不嫌貴。」

    店老闆眉開眼笑道:「世上最傻的客戶是誰?當然就是皇帝,北齊皇宮那筆生意,聽說是咱們老東家當年做的最大一筆買賣,那數額將天底下其餘的富商全部都嚇傻了。」

    范閒笑得那個得意、說道:「您這話膽子倒大,身在北齊,難道不怕那些官差捉你?」

    「不怕不怕,只要咱大慶朝還是天底下最強的國家,咱們這些行商的,走到哪裡都不會受欺負。」話雖如此,但店老闆還是訥訥地低下了聲音,繼續說道:「世上最傻客戶那句話……可不是我能說得出來,聽師傅說,也是老東家當年說過的。」

    范閒笑了笑,忽然開口問道:「你的師傅是大葉還是幾葉?」

    店老闆一怔,抬起頭來看著范閒,似乎很難相信這個漂亮的年輕人居然會知道這麼多事情,一時間竟是忘了答話。

    林靜在旁邊微笑說道:「這位是此次使團正使范閒大人,你雖然遠在北方,想來也知道范大人的來歷。」

    范大人?那可是後幾年所有皇商的大掌櫃!玻璃店的老闆大驚失色,趕緊掀起前襟,對著范閒跪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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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二章 皇商的近況

    范閒趕緊去扶,這位店老闆卻是執意跪著磕了個頭,才起身感慨說道:「原來是未來的東家,這個頭是無論如何要磕的,更何況大人還是此次使團正使,小人身在異國,平日裡就是想對家鄉的大人們行個禮,都沒處行去。」

    店老闆忽然醒了過來,想到自己先有在這位南邊來的大人面前,似子提到了一些比較犯忌諱的名字,不由訥訥問道:「范大人,怎麼想到來小店看看?」

    北齊畢竟水遠南慶皇帝遠,所以這裡的商人們膽子都要大些,所以才會依然留著老招牌,嘴裡不停地說著他們引以為談的老東家。范閒看他神色,明白對方是害怕這些話語傳回京都,得罪了如今掌控整個慶國外銷商號的皇室。

    他笑了笑,將來意說了,要他挑幾樣式樣精巧,不是一般貨色的玻璃酒具。

    店老闆好奇道:「這是做什麼用的?」他原本以為范大人只是趁著出使的機會,提前來查探一下自己將來會打理的生意,哪裡知道對方竟真的是準備買玻璃製品。

    林靜解釋了幾句,店老闆趕緊喊出夥計、幾個手腳利落的夥計聽著吩咐,趕是進了裡面的庫房,想來真正的高檔商品都沒有放在前店裡面。趁著等待的時候,范閒與店老闆開始閒聊了起來,店老闆知道這位大人想知道什麼,不敢有絲毫隱瞞。將這些年來南慶輸往北園的玻璃製品數目報了個大概。

    雖然只是個粗略的數字。但范閒依然是有些吃驚,上京只有這一家南慶玻璃坊,每年的進帳就十分可怕。難怪以齊國物產之豐盛,如今在財力上也不過與慶國將將拉個平手。

    店老闆忽然歎了口氣道:「不過這些年裡不知道為什麼,京都那邊送來的貨不如往年了,而且也沒有什麼新意思,所以生意要差了些。」

    范閒問道:「比最盛的時候差多少?」

    「差了三成左右。」

    范閒略一沉吟,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裡。葉家被收歸內庫之後,由那位長公主全權掌控,就算那個瘋女人是個極有政治智慧和手腕的人物,但是面對著這些玻璃肥皂之類的全新事物,只怕仍然會不知所以,玻璃的成色既然差了,那一定是配料和工序出了問題,如今慶余堂的幾位葉掌櫃又不能親手操作,自然沒有辦法進行調整。

    不過生意只差了三成,看來長公主也是知道這些商號對於慶國經濟的重要性,並沒有大過胡來,只是依循著往年慣例在做。

    守成有餘,進取不足。

    說話間,年輕的夥計們已經將店裡最珍貴的幾個玻璃精樽搬了出來,范閒拿起一個,對著店外陽光瞇眼看著,發現玻璃裡面沒有一絲雜質,比京都裡的那些玻璃窗果然要好許多。不由笑了笑,說道:「就是這幾樣了。」

    老闆趕緊喊夥計包好,不料范閒擺擺手道:「不慌。」眾人不解何意,也只有聽他的吩咐。

    忽然間老闆面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范閒眼尖早就瞧著。開口問道:「老闆貴姓?」

    「小人姓余。」老闆趕緊應道。

    「慶余堂的學徒姓余?」范閒在心裡一笑,說道:「余老闆有什麼為難處嗎?」

    老闆苦笑說道:「范大人,這幾樣玻璃搏是月底太後大壽的時候備著的。」

    范閒微微一驚,說道:「難道是北齊的權貴向您訂製的進宮壽禮?那本官就不能要了,余老闆還是給我換幾樣吧。」

    余老闆一愣,似乎沒有想到這樣大官竟然如此好說話,趕緊解釋道:「訂倒是沒訂,因為北齊權貴向來清楚,我們這店裡總會存著幾樣好貨色,話說回來,這玻璃樽如今也不是最昂貴的禮物……只是內庫規矩定得死,這月份按常例講是個厚月,大人若是取了這幾樣去,月底往南邊報帳的時候,銀錢數目會缺一大塊,只怕內庫的大人們會……」

    話沒說完,范閒也明白了對方害怕什麼,笑著說道:「放心,自然是會付你錢的。」

    王啟年也在一旁笑罵道:「怕內庫查你的帳?你難道不知道你眼前這人將來就是內庫的爺?」

    余老闆支支晤晤抹著額頭的汗,心裡卻在想著,就算這位范大人將來是內庫的爺,問題是現今兒內庫裡管著這天下幾千家商號的……不是個爺啊。

    忽然間,范閒一拍荷包,苦笑說道:「出練北齊,似乎就忘了帶一樣東西。」眾人默然瞭解,心想范提司身為使團正使,這一趟北齊之行自然是公費旅遊,雖然身上帶著些閒散銀子,但哪裡會準備那麼多銀票。

    余老闆繼續抹汗出主意:「大人如果是公事,自然是應該報公帳的,大人就寫個單子,我將單子發還京都,也是能抵帳的。」

    「打白條?這主意好。」范閒心裡想著,接過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心想這位余老闆倒是極有眼力,估計是看多了使臣打白條的事情。他刷刷刷刷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余老闆又小心寫上銀錢數目,輪到范閒落款了,此時他卻猶豫了起來,回身問王啟年:「院裡有錢嗎?」

    王啟年苦笑說道:「院裡財政三分之一由陛下拔入,三分之二由戶部,也就是大人您家那位老爺子拔,最近這些年一直有些吃緊。」

    范閒回頭望了一眼高達,心想你是跟著父親混的,虎衛自然是極有錢的。高達看少爺望向自己,臉上一陣尷尬。說道:「少爺。老爺管虎衛銀錢管得緊。」

    范閒歎口氣,望著林靜說道:「看來還是只有用鴻臚寺的名義了。」

    林靜忍住苦笑,心想您這是明擺著吃鴻臚寺,還能說什麼?反正都是公中的帳,林靜也不心疼,還湊趣說道:「內庫外庫,總是不如國庫。」

    這話極是,不論是目前長公主理著的內庫,還是司南伯范建理著的戶部,歸根結底,總是慶國的銀錢。范閒與林靜這對正副使,瀟瀟灑灑地簽上自己的大名,又看了一眼紙上那兩千兩的數目,使走出了玻璃店門。

    幾人沒有長隨跟著,所以余老闆極細心地吩咐夥計們捧著那幾個寶貝玻璃樽,跟著幾位大人出了門,因為范閒沒有吩咐他們送回使團。想來還有它用。

    走過那家賣著九連環,夏容道的玩具店,范閒只是看了一眼,目光清柔。前一家便是賣酒的地方,范閒當先走了進去、這家店的老闆早已得了下人相告,知道來了幾位家鄉的高官,正站在門口迎著。好生恭敬。

    范閒坐在椅子上掃了一眼。發現這家盛放酒水的酒具也是極為名貴,只是比自己「買」的那幾樣玻璃樽就差的遠了,招招手。讓店老闆上前問道:「最好的酒是什麼?」

    老闆姓盛,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個透明的細長瓶子。瓶中酒水泛著一種極其誘人的紅色,色澤濃而不稠。

    范閒微微瞇眼,訝異說道:「葡萄酒?」

    「范大人果然不愧是酒中仙,詩中仙。」盛老闆早打聽清楚了此次家鄉使團的構成,謅媚笑道:「正是葡萄美酒。」

    取來個杯子,倒了一些進去,范閒閉著眼睛,微搖晃著開口杯,湊到鼻下嗅了嗅。看見他這作派,不止王啟年這位當年也曾奢華過的大盜,就連林靜與盛老闆都在心裡大加讚歎,心想范大人果然是名門之後。

    范閒可不是什麼品酒高手,只是作態罷了,將杯子放到身邊桌上,說道:「這酒要了,再揀烈的拿些出來。」

    盛老闆不敢怠慢,趕緊一一奉上,范閒依次淺嘗一口,微微皺眉,這和自己平日裡喝的那種酒沒有太大區別,度數太低,遠遠不如在澹州時,五竹叔給自己整的高梁和京中的貢酒。

    見大人皺眉,盛老闆小聲問道:「烈酒禁止北上,大人多體諒。」

    范閒知道對方沒有說實話,這世上還沒有用錢買不到的東西,北齊權貴多是大富大貴之輩,花銀子向來手不會軟的,這老闆還不得備著些高級貨色,也不多說什麼、只是搖搖頭表示不滿意。

    盛老闆忽然間看了他一眼,然後又取出兩瓶好酒。范閒微微皺眉,在先前的那一眼中,這位看似普通的老闆,卻露出了極不普通的神采。

    用小瓷杯裝著,范閒抿了一口,然後皺緊了雇頭,半晌沒有說話。

    眾人以為這酒味道不好,王啟年忍不住開口問道:「大人,怎麼了?」

    范閒絲絲吸了口氣,將咽喉處那道燙人的感覺全化作了刺激的快感,大聲讚歎道:「好酒!好酒!什麼名字?」

    盛老闆微微一笑,說道:「五糧液。」

    范閒面色寧靜不變,再讚道:「好名字。」他在心裡卻苦笑讚道「葉輕眉,當年你真的好閒。」

    辦完這一切,四位官老爺便起身出門。但出門之時,范閒卻發現這位姓盛的老闆向自己使了個眼色,聯想到先前注意到的地方,范閒頓住了腳步,讓其餘三人先走,自己卻回身,在盛老闆的帶領下來到後方的帳房之中。

    帳房裡沒有一個人,安靜得異常蹊蹺。

    盛老闆一入內室,便渾若變了一個人般,整個人的身體都直了起來,面色一片肅穆,對坐在椅上的范閒當頭拜了下去,沉聲說道:「內庫盛懷仁,拜見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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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三章 長寧侯府

    范閒面色不變,他早就料到有這一出。今天秀水街之行,其實表面上的目的還在其次,關鍵是想看看內庫在北方的經營究竟如何,所以當聽見這位威老扳稱呼自己姑爺時,他一點都不吃驚,內庫如今畢竟還是在長公主的打理之下,總會有些長公主的親信,潛伏在北齊。

    不知道為什麼,范閒很相信,長公主會主動派人來找自己這個使團的正使。這不僅僅是直覺,更是一種對於慶國人的判斷,慶國人不論是賢是愚,骨子裡都有些近乎偏執的自信與驕傲。長公主要放肖恩走,一定另有隱情,如果不是和神廟秘密有關,那就一定與那位閒居上京的上杉虎有關。如今肖恩已經被送入北齊國中,長公主想要救肖恩出來,自然會與自己這個身為使團正使的女婿聯絡。

    不過「姑爺」二字,還是讓范閒覺得有些荒謬,自己那個丈母娘似乎沒有可能越看自己這個女婿越喜歡。

    盛懷仁既然敢直呼姑爺、那麼一定是長公主的心腹之中的心腹。范閒看著他點點頭,說道:「長輩有什麼話要交待?」

    盛懷仁沒有說什麼,只是遞了一封信給他。

    ……

    坐在馬車之上,范閒捏了捏袖子裡的信封,他還沒有時間看,但已經開始感覺到這封信的重量。等今天的事情辦完之後,他必須要好好處理一下,身邊的王啟年擅長跟蹤,高達武力驚人。卻少了一個幫助自己判斷時勢,分析情報的人。

    他不由想起了春闈時候自己收的那幾名學生,那幾個傢伙現在應該已經下放了,不過這些人做官或許可以,搞這些陰謀就不是他們的長項,就算自己想要培養史闡立出來,也不來及。范閒忽然心頭一動,如果能快些把言冰雲撈出來,相信對朝廷的計劃一定會有極大的幫助。

    這個時候,王啟年卻恭敬地遞了張薄紙過來。范閒微微抬起眼簾瞥了一眼,發現竟是足足五百兩的銀票,皺眉道:「這是什麼?」

    「玻璃店余老闆給的回扣。」

    范閒又瞥了一眼,笑著說道:「打白條也有回扣拿……你和高達拿去分了,對了,給那幾個虎衛也留些。」

    五百兩白銀,已經是個極大的數目。范閒卻是眼也不抬就賞了出去,也只有范家這種大富之家才能養出來這等習氣,如今范思轍都是年入萬兩的富翁,更不會在乎這些數目。

    林靜在一旁笑著說道:「范大人視金錢如糞土,下官佩服佩服。」

    范閒知道他不是真的佩服自己兩袖清風,只怕是佩服自己家裡滿院金風。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一路無語,馬車穿過上京安靜幽美的街道,終於來到了達官貴人們聚居的地區,停在了長寧侯府的門口。

    上京此處與南慶京都的南城有些相似,春風輕拂各府裡伸出的樹枝,天光被頭頂大樹一遮,清清散開。范閒站在馬車旁,看著這條大街,看著那些蒙闊門面旁的石獅子。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從澹州至京都時的情形。

    馬車停在長寧侯府門前,又有御林軍保護,鬧出的動靜不小,已經有些人隱於陰暗處開始偷窺。侯府門前的門房下人,更是看著自家府前的馬車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該下去迎著,還是該趕緊進府通報老爺。

    這些下人都看出來了,來者服飾清楚得很,竟是南慶來的使臣!

    世上哪聽說過使臣自個兒跑到別國大臣府中來的道理!如果真是兩國允許的行程。那長寧侯府只怕早就開始準備,哪裡會這樣安靜得沒有聲音?

    門房嚥了口唾沫。心想這到底演的是哪一出?難道這些侯臣們根本不懂無知?

    使團今日辦的不是公務,范閒又極胡來地甩開了鴻臚寺的陪同官員。所以身邊只有那位魏統領是北齊的人。見著范閒這四人準備往長寧侯裡闖,魏統領也急了,上前攔道:「范大人,這萬萬不可,未經朝廷允許,使臣不能擅與朝臣交往,如果范大人與長寧侯其的交情極好,那更不能這樣進去了,萬一給長寧侯帶來麻煩怎麼辦?」

    長寧侯乃是衛太後的親兄弟,能有什麼麻煩?范閒心裡嘀咕著,能給他帶去麻煩最好,誰叫他的兒子今天躲了自己一整天,面上卻笑著說道:「不妨不妨,晨間在宮中也與陛下說過,陛下都沒意見,還怕哪些人碎嘴?」

    這把北齊皇帝搬將出來,魏統領不由愣了,這事兒難道真的去宮裡求證?

    此時范閒已經帶著三個屬下走到了長寧侯的門口,門房趕緊上來請安問禮,禮數周到,話語清晰,范閒暗讚一聲,果然不愧是高門大族,說道:「煩請通報一聲,就說南朝那位酒友來了。」

    這等自來熟的本事,范閒在這一年的官場酒場磨練中,終於學到了幾絲精髓。那位門房一愣,心想侯爺去年確實曾經出使過南慶,聽說在南邊也醉了不少場,難道就是面前這位年輕的使臣?

    但他卻不敢馬上去通傳,畢竟外臣入宅,茲事體大。正在為難的時候,忽聽著角門一響,一個人出來,對著范閒就拜了下去,說道:「侯爺有請。」

    ……

    范閒也沒料到這侯府如此好進,入了大廳,看著椅上那位中年人,哈哈一笑,走過去極為熱情地來了個擁抱,說道:「一年未見,侯爺風采更勝當初啊。」其實去年京都之中,他與這位北齊主使也不過見了幾次面,最後在殿上倒是痛喝了一把,只是依稀記得對方面容。

    長寧侯乃是太皇親兄弟,身份尊貴無比,哪裡遇到過如此「熱情」的見面禮,咳了兩聲,哼些頭痛說道:「一年不見,小范大人名聲更勝當初,怎麼今日卻想著來本府坐坐?」

    「昨日方才進入上京,今日晨間陪陛下聊了會兒天,這不,一想到這上京城裡晚輩也沒有什麼熟人,當然得來拜訪侯爺。」

    這位長寧侯生得是面白眼腫,四五十歲的年紀,酒色過度的痕跡怎也消除不了。范閒隔著近,能清楚地聞到對方身上的酒味,看來昨夜又喝了個通宵。范閒心中暗樂,想來自己買的這禮物算是難了路數。

    長寧侯不僅好酒好色,而且實實在在是個迂庸之輩。太後一共有兩兄弟,其中的長安侯還能領兵上陣,雖然是個敗軍之將,但總比他強些,這位侯爺好些年了,只敢在京裡窩著,也就是這等愚鈍之輩,又仗著有姐妹太後做靠山,才敢如此不知輕重地將身為南慶練臣的范閒迎進府來。

    范閒今日上門,首要是想與這位太後的親兄弟拉近一下關係,其次是想通過長寧侯這邊將那位衛少卿逼將出來。

    果不其然,看著長隨們提上來的美酒,長寧侯爺笑得眼睛都瞇了,雖說他沒有明面上的尊貴身份,但太後兄弟的名目,就足以能夠讓他對世上所有人都不大瞧得起,就算范閒如今是南朝監察院的提司大人,又怎會落入他的眼中。他只是聽著門房通報後,想起來了那個年輕漂亮,特能喝酒的傢伙,回北齊之後、他一直念念不忘自己「戰敗」之事,所以才讓范閒進了府。

    此時一見美酒精樽,侯爺愈發地開心,深以為自己果然有識人之明,這個小范,果然是個知情識趣之人啊。

    ……

    在監察院的情報之中,這位長寧侯是邊鄉之人、雖然曾經求學於莊墨韓,但實際上在北齊朝廷裡過得極不如意,總被北齊的官員們認為他是靠太後的裙帶關係才爬了起來,所以沒有多少人瞧得起他,在朝中的名聲甚至還不如他的那個兒子衛華。所以這位侯爺才會寄情於酒水之間。這大白天的,居然侯府裡馬上整了一大桌好菜,長寧侯拉著幾個外國使臣就開始痛飲了起來。

    范閒微微瞇眼,飲了一杯,看著這個老頭子砸巴嘴的貪婪模樣,笑了笑說道:「侯爺,先前進門的時候,魏統領說道或許會給您帶來些不便。」

    「怕個啥!」長寧侯罵咧咧道:「客人上門,難道還要本侯閉門謝客?去年在京都,你和辛其物辛大人,可是將本侯陪的不錯,今日本侯陪陪你,誰還有膽子多說什麼?」

    范閒心道這樣就好。酒過三巡,看著長寧侯爺白的臉上漸漸浮現出紅暈,眼神有些渙散,知道對方喝得有些多了,范閒才趁機將自己要問的事情說出口。聽見他的話,長寧侯微微一愣,說道:「范大人,您要見鎮撫司指揮使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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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四章 您想發財嗎?

    范閒頜首笑道:「聽聞當年上京叛亂,侯爺冒險出宮,攜太後親筆書信,調動沉大人所屬錦衣衛,這才挽回大勢。從此沉大人一路官運亨通,與侯爺一向交情極好,所以想請侯爺從中介紹一下。」

    這說的是長寧侯這一生唯一的光彩事,長寧侯本已早醉,此時滿臉紅光,醉意更濃,面有自矜之意。但任他如何愚蠢,也能聽出事情有些古怪,打著酒嗝,用奇怪的眼光盯著范閒問道:「小范大人,你是使臣,去見鎮撫司的指揮使……這不免有些不體規矩啊。」

    范閒愁眉苦臉道:「侯爺也知道,使團身處異國它鄉,總是有許多地方不方便。」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其實不瞞侯爺、晚輩也是在京都得罪了大批京官,連陛下都不好保我,所以才會尋這個出使的由頭,將晚輩踢到了北齊。」

    長寧侯連連點頭,連打酒嗝,心中一片慼慼焉,去年北齊戰敗,與太後有關的權貴都被擱在火爐上烤,所以長安侯被貶職歸家,而自己這個太後的親兄弟,才會被踢到南邊去簽那個喪權辱國的協議……范閒在南慶得罪大批文官的事情,實在是有些震驚,南朝宰相被撤,禮部尚書被絞,十六位高官被斬,春闈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就連北齊朝廷的官員們都知道此事,所以長寧侯相信范閒說的是真話。

    「可為什麼要見鎮撫司使呢?」長寧侯有些為難,而且確實不知道這個南朝的年輕官員想做什麼。

    「我想發財,不知道侯爺想不想?」

    聽見發財二字,長寧侯頓時來了興趣。

    「生意。」范閒替侯爺將酒杯滿上,此時酒席四周早已沒有別的人,只有這一老一少二人,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侯爺應該得過風聲,最遲後年,我便要接手南方內庫。而內庫的生意,至少有四成的量,是送到了北邊,所以我必須與鎮撫使搞好關係,不然這沿途怎麼保平安?」

    長寧侯看了他一眼。心頭一片震驚,下意識裡喝道:「你想走私!」

    范閒將食指豎到唇邊,笑了笑,喝了口酒說道:「侯爺您看,這生意做不做得?」

    長寧侯的酒已經醒了許多,一半是嚇醒的,一半是樂醒的,南慶這些年如此風生水起,靠的是什麼?不就是原來老葉家留下來的那些生意嗎?如果說能夠將南方朝廷的利益變成私人的利益,那得是一個怎麼樣的數目?

    不過長寧侯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年輕南朝官員的膽子,難道真有這麼大!這位侯爺思考良久,想來想去,對方如果想走私的話,倒確實是要與鎮撫使把關係搞好。至於弊端?竟是半點也沒有!

    反正對方貪的是南慶的內庫裡的錢,咱大齊朝廷是一點兒損失也沒有!如果走私的話,將來那些貨品的價錢還會下來。宮中還會省一大筆錢,太後和皇帝侄兒只怕會樂得笑醒。這種損人利己的事情,自己為什麼不做?

    長寧侯惡狠狠地喝了一口酒,說道:「成!我安排你和老沉見面,不過……」

    「不過什麼?」

    「范閒,我必須明說,這件事情,我必須得到宮裡的同意。」

    「不成!」范閒斬釘截鐵說道:「我今日說的已經足夠多了,本來只是你我三人發財的買賣,如果侯爺玩這麼一出,那豈不是我將自己的腦袋栓在了你們北齊朝廷的褲腰帶上?」

    長寧侯知道對方說的有理,但還是苦笑說道:「這麼大的事情,我自己是實在不敢擔啊。」

    「那侯爺再考慮一下。」范閒冷冰冰說著,「不過此事牽涉著我身家性命,侯爺的嘴還須緊一些。」

    范閒的眼中忽然閃出一絲狠毒的神色,這神色落到長寧侯的眼中,侯爺自然絲毫不懼,反而冷笑想著,你這堂堂文臣,居然想玩這些陰域伎倆,這又哪裡是鎮撫司他們的對手。此時的長寧侯也許是被走私二字所帶來的龐大銀錢震駭了心神,渾忘了范閒的真正身份,與那個鎮撫司倒十分相像。

    范閒看著對方神色,知道自己今天下的誘餌差不多了,呵呵一笑轉了話題,將今天使團門口與長安侯府的衝突說了一遍,請長寧侯幫助從中調解一下。

    長寧侯此時心中全記著安排范閒與沉指揮使見面,又想著怎樣入宮去說服太後做這個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生意,聽著這話,自然是大包大攬地應下,罵道:「我那兄弟正事兒不會做,就會鬧騰,你放心,這事兒我就處理了。」

    ——————

    酒足飯未飽,情深意不濃,范正使辭了侯府,便上了馬車,準備回使團。正此時,忽聽著前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就在馬車旁停了下來。

    范閒掀簾去看,發現果然是長寧侯家的大公子,鴻臚寺少卿衛華趕了回來,不由唇由露出一絲笑意——今日給長寧侯府送禮,要達成的四個目標,看來都能達成了。

    「范大人,你究竟想做什麼?」衛華咬著牙齒,壓低了聲音,對著車窗邊的范閒說道。

    范閒打了個酒嗝,那股酸臭讓衛華趕緊摀住了鼻子。他自己笑著用手掌在唇邊趕了趕空氣,解釋道:「我與令尊是往年酒友,今日既然來了上京,當然要來拜訪拜訪。」

    衛華又氣又怒,道:「您是一國使臣,言行無不引人注意,若真要訪親問友,也必須在國事結束之後,由我鴻臚寺安排,或者通過禮部向宮中請旨。您這突然到訪,如果落在朝臣眼中,叫我父親明日如何向宮中交待?」

    范閒好笑說道:「侯爺是個灑脫人,他可不在乎這個。少卿大人與令尊的風采卻是差了許多啊。」

    衛華強將胸口那團悶氣壓了下去,忍氣吞聲說道:「家父好酒,世人皆知……范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

    范閒眼中酒色盡去,冷靜無比看著衛華,眸子裡的淡漠讓衛華感覺有些不自在,只聽著他輕聲說道:「我想做什麼?我想介紹個生意給令尊。」

    衛華不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但直覺這事情一定極為凶險,將手攀住使團的馬車窗欞,皺眉說道:「范大人,有話請直說。」

    「我今日是找你的,你躲著了。」范閒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我想找那位副招撫使,結果他不在禮部,我倒想請問一下,我究竟應該找誰呢?」

    衛華有些尷尬回答道:「一應事宜,不是正有貴國使臣與禮部在磋商辦理嗎?」

    「劃界是在辦,換俘也在辦。」范閒看了他的雙眼,冷冷說道:「但我要辦什麼事情,你身為鴻臚寺少卿應該很清楚,不要再想著拖了,明天之內,我必須見到人。」

    衛華強頸說道:「手續繁瑣,那位大人豈是要見便一時能見著的?」

    「那成,我明天繼續來見令尊。」范閒氣極反笑,「喝喝酒,談談心,再商量商量生意,如此出使生活,也算是快活。」

    話一說完,馬車便行了起來,在北齊軍隊的護衛下,十分快活地向駐地駛去。

    衛華惱火地將馬鞭扔給家丁,一路往府裡走,一路問著今天范閒什麼時候來的,做了些什麼事情,待聽著魏統領陪著一路到的,他的心裡才稍微安定了一下,想來陛下的那些臣子們很難借此事發作什麼。

    入得花廳,看著長寧侯爺還在那裡滋滋有味喝著小酒,衛華氣不打一處來,卻強抑情緒,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看著自家最出息的兒子回來了,長寧侯口齒不請笑招道:「來來來,今兒家中來客了,就是我時常提的那個范閒,嘿,這小子,居然把秀水街那家珍藏的烈酒都搞了兩壇來。」

    衛華終於忍不住了,歎息著勸解道:「父親,對方畢竟是敵國的使臣,如今朝中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正看著咱們長寧長安兩家,您能不能……」

    括還沒說完,長寧侯已經是嚎了起來:「怎麼了?我是太後的親兄弟,在家中待個客人,難道也不行!」

    「那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是慶國的使臣!」衛華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正因為咱們家和別家不一樣,就算為了姑母的臉面著想,您今天也不該讓范閒進這個門。」

    不知為何,衛華一凶起來,長寧侯就軟了下去,抱著酒杯,臉上一片淒苦,語調裡都帶著哭腔:「什麼臉面不臉面的,你姑姑從入宮那天開始,你父親我就沒什麼臉面了!我是什麼人?我是莊墨韓的學生!但在旁人眼裡,我是什麼東西?你看看在京中這麼多年,又有哪個朝中的大臣願意上門來看看我的?來拜訪我的,就是那些沒臉沒皮的東西,我看著就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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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五章 關范卿何事?

    「好不容易有個使臣來看看我。」長寧侯哆嗦著聲音說道:「兒啊,別看父親是太後的親兄弟,但那是范閒,一代詩仙範閒啊,老父臉上有光啊!」

    衛華也是心中漸生酸楚,知道自己一家雖然錦衣玉食,頗有權勢,但在極重名聲的北齊朝野,卻向來是風評極差,自己熬到鴻臚寺少卿這個位置上,終於堵住了些小人之口,但依然有人認為,這是宮中給太後親眷的恩賜。

    他歎了口氣,知道父親當年求學於莊墨韓,也是準備行濟天下之大事的,只不過因為姑母的原因,只能做個閒散侯爺,這多年的鬱積,也只能借杯酒澆散,於是也不便再多說什麼。但是想到范閒離去前說的那些話,他依然有些隱隱害怕,詢問道:「范閒剛才說要與您做生意?他是南朝監察院的提司,能做什麼生意?又有什麼生意需要您來出面?」

    長寧侯應道:「我只是中間人,他真正需要的人是沉大人。」

    「沉叔叔?」

    「不錯,范閒的父親是南朝的戶部尚書,他自己又有假郡主駙馬的身份、將來南朝長公主的內庫生意都是他打理,看他的意思,是準備做些手腳。這一路往北,如果沒有你沉叔保駕護航,那等見不得光的生意怎麼也做不長久。」

    衛華就與父親先前聽見這消息時一般震驚,張大了嘴說道:「難道他準備……走私!」

    「這是圈套!」衛華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他又不用威脅我什麼。」長寧侯不贊同地搖搖頭。

    衛華急了起來:「您不知道,此次兩國間還有椿協議,范閒眼下正著急那件事情,而陛下的意思是,能拖就拖幾天,拖到南慶的使團著急再說。您弄這麼一出。不說這椿生意是不是實事,如果真的安排他與沉大人見面,咱們再也脫身不了,范閒再找我要人,我怎麼拖?」

    「陛下說拖就要拖嗎?」長寧侯看了兒子一眼,「反正那個人是要放的,如果咱們能得些好處,能幫范閒的就幫一幫,怕什麼?反正你姑母還在宮中。」

    衛華歎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之後才小聲問道:「您看范閒說的是真事兒嗎?兒子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險,往咱們北齊走私貨物。」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長寧侯酒意未去,自以為看透世人心,恥笑說道:「內庫?好大一塊饃饃,可惜卻終究不是他范家的!就算他父親任著慶國戶部尚書,能從國庫裡得好處,又能得多少?如果范閒將來真將內庫的貨物偷販到北邊來賣,你知道這是多大的一筆數目?」

    衛華此人聰慧機靈。微一皺眉,便有了個大概的數字,這十幾年間,慶國的一應用度基本上就是靠葉家留下來的那些產業在撐著,同時也從天下其他的地方賺飽了銀子,如果范閒真的有能力做出這種驚天事,那從中可以獲取地利益……太可怕了!

    「范閒……昧這種錢?」衛華似乎很難將一直以來天下傳聞的范大才子,與剛聽到的這種貪腐之輩聯繫起來。

    長寧侯又歪臉歪臉地灌了一杯烈酒。打了個酒嗝。說道:「你以為呢?要知道,詩人也是要吃飯的。」

    說完這番話,這位當年北齊的才子。如今北齊的蛀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滿身美酒,泛著並不美好的味道。

    ——————

    馬車上,王啟年看了身旁假睡的林靜一眼,對范閒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似乎是覺得提司大人,怎麼也不應該在朝廷大臣的面前,膽大無比地講什麼走私之類的事情。

    范閒笑了笑,說道:「你不會真信了吧?」

    王啟年是真信了,高達也信了。試問誰要是能夠全部掌控內庫,對著那些玻璃罐罐、一轉手就可以得到無數倍的暴利,真能不動心?范閒不動心,因為對於長公主來說,內庫是朝廷的。而對於范閒來說,內庫……是葉家的,是自己的,至少總有一天會完全變成自己的。

    偷自己家的貨,販到北邊去賣個低價?只有傻子才會這樣做。但問題就妙在,沒有人知道范閒的真正想法,沒有人知道范閒與那個所謂內庫皇商之間的歷史淵源,所以每個聽到范閒計劃的人,都會認為,范家子是真的很想從內庫這座金山裡,挖掘出一個只屬於自己的金礦。

    范閒根本不願挖礦,他只想把整個山都圈下來。

    「別裝睡了。」范閒打了個呵欠,覺得有些累。旁邊的林靜有些尷尬地睜開雙眼,有些畏懼地看了范閒一眼,雖說自己是副使,但面前這位年輕官員不僅是正使,還是監察院那個恐怖衙門的提司大人,對方毫不避諱當著自己面,講那些違法犯禁要抄家滅族的生意,難保對方不會在回國的途中給自己安個什麼意外。

    范閒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傻了啊?當著你面說,自然是不怕你知道。晚上你回去就寫個東西,遞回京都,放心吧,朝廷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就算朝廷不明白,皇帝明白就成。

    林靜強迫自己相信眼前的年輕大人不會成為慶國有史以來最大的貪官,嚥了口口水,潤了潤有些發乾的喉嚨:「大人,今日為何要來長寧侯府?」

    「第一,和北齊太後那邊的人搞好一下關係,嗯,目前看來,北齊皇帝對使團還算照顧。」范閒低著頭,閉目犯困,繼續說道:「同時讓長寧侯處理一下先前使團門口那件事情,終究是將人北齊侯爺的寶貝兔崽子打了,總得處理一下……」

    聽到寶貝兔崽子五字,王啟年和高達同時微微一笑,覺得大人說得極是。

    「……免得影響了此次出使的正事。第三,我要見那個沉大人,只有通過長寧侯安排。第四,我要嚇嚇衛華,不管侯府信不信我丟出去的那包食兒,但想來他應該會在暗中將流程弄得快一些。」

    「為什麼要繞這麼幾個圈……去見鎮撫使沉指揮使?」林靜皺眉道:「這人是實權高官,與長寧侯不一樣,北齊歲面不會允許的。」

    「所以要看長寧侯究竟怎麼想的,反正就算見不成,也沒有太多的壞處。」范閒睜開跟,又打了個呵欠,「至於為什麼要見?這是院務,就不方便與林大人說了。」

    林靜一凜,想起了范閒的真正身份,沉默不語。

    范閒又要了個呵欠,一路馬車之上竟是呵欠不斷,看來確實是累得夠嗆,今日入宮之後,竟是沒有半點兒休息的時間。

    「呆會兒做什麼?」王啟年小聲說道:「這畢竟是敵國上京,我們兩眼一抹黑,要不要聯鉻一下四處在上京的耳目?」

    「說過不要。」范閒將拳頭塞在嘴邊,強行止住要奪嘴而出的那個呵欠,倦容難去應道:「不要讓那些探子冒險,還沒到那個時候,呆會做什麼?睡覺就好了,明天等著衛華領我們去見言冰雲。」

    他捏了捏衣服裡那個硬硬的信封,眉間湧出一絲憂色。

    —————

    看完那封信後,范閒手掌一措,面無情地將信紙揉成碎片,這是他從蒼山時養成的習慣,那些碎片已經成了粉末狀,就算是監察院二處的情報高手收攏後,也無法再次復原。

    信是一個叫做黃毅的人寫的,范閒聽說過這個名字,乃是信陽離宮裡長公主的一位謀士,在監察院的最密級情報中,更是點明了這個文士與長公主之間有些暖昧的關係。

    「救救救!我又不是救火的少年。」范閒苦笑著,這才知道事情背後有那麼複雜的關係。陳萍萍明顯不知道肖恩身上有神廟的秘密,長公主也不清楚,所以他們做事情的出發點,都非常簡單而明確。

    陳萍萍要言冰雲回來,肖恩死去,因為他不喜歡北方又多個老頭,而且認為這對於范閒的成長來說,是一次極好的磨勵機會。

    長公主不理言冰雲的死活,卻要肖恩能夠活著重掌錦衣衛大權,因為她很喜歡看著上杉虎與肖恩這一對牛人聯手,站在北齊太後與皇帝之間,覷著空兒,將北面這個大國整騰得更難受。

    雖然不知道長公主的全盤計劃,但范閒已經篤定,那全遠在信陽的丈母娘,肯定與上杉虎達成了某種秘密協議,不然不會下這麼大的本錢。

    長公主不知道言紙的事情,沒有查出夜探廣信宮的事情。但范閒身為潛藏在暗中的黑衣人、卻自然而然地對長公主要敬而遠之,伺機而動之,此時遠在異國,卻接著她的來信、不免覺得有些荒唐。

    說到底了……這關范卿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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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六章 初見言冰雲

    從各方面得到的消息,經由各種途徑,彙集到上京西南角那處別院裡。使團確認,肖恩已經秘密進入了上京,至於關押在什麼地方,估計只看宮裡的那對母子還有鎮撫司的那位沉大人清楚。這事兒說來古怪,北齊朝廷轟轟烈烈地在霧渡河迎著,回京卻是悄然無聲,想來上杉虎與那些想肖恩死的人,還在進行著拔河。

    對於范閒來說,肖恩的死活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準確來說,一旦進入北齊上京,在沒有足夠把握動用四處潛伏在北邊的暗力量之前,范閒根本沒有能力去考肖恩的死活。

    除非五竹來了,或者說,除非五竹把那個箱子給范閒帶來了。

    這又是一直纏繞著范閒的另一椿疑問:為什麼一向冷漠非人的五竹叔,這一次堅持沒有進入北方這片土地?難道這塊土地上有他不願意見的人?

    而另一方面,很明顯范閒向長寧侯拋去的那個提議,開始起作用了。那個提議裡蘊藏著的巨大利益,成功地誘惑了某些人,與鎮撫司那位沉大人的見面,也被暗中安排了下來。范閒清楚,這些事情看似隱私,但上京皇宮裡的那位母親一定會在暗中觀望著這一切。

    對方不會完全相信范閒,但總會試一試。

    范閒完全不會相信對方,但拋出去的餌,總指望能釣起一些什麼。

    衛少卿表面上似乎還在拖,但其實談判的雙方都已經感覺到流程的速度已經漸漸加快了起來,雖然仍然比范閒強烈要求的底線遲了些。總歸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鴻臚寺與鎮撫司隱秘聯合發文,使團終於得到了與言冰雲見面的機會。

    這一日天空晴朗,瓷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贅雲,范閒手搭涼蓬,遮著有些熾烈的陽光,唇角綻起一絲笑意,想到那一世小學時候寫作文時經常用的開頭。

    他很開心。也有些隱隱的興奮——雖然在旅途中,在這個交易達成之前,隱藏在他內心最深處的陰暗,曾經險些讓他做出某些交換,但好在這一切都沒有變成現實——就像很久以前就說過的那樣。范閒很欣賞這個未曾見過面的言公子。很佩服他。

    一個高官子弟,能夠捨去榮華富貴,前往遙遠的異國,十分艱險地挑起北疆的諜報工作,而且做的還是異常出色,成功地打入了北齊的上層。僅這一點,范閒就知道,這位言公子在很多方面,比自己要出色得多。

    關押言冰雲的地方。在上京郊外一個戒備森嚴的莊園,莊園外不遠處就是一個兵營,而園子內外,則是由北齊錦衣衛把守著。莊園的大鐵門緩緩拉開,眾人沒有下車,直接開了進去,沿著那道隱在草坪間的石道前行,不一會兒便來到一幢小樓外。

    這樓不像上京其他的建築那般古色古香,純用堅石砌成,沒有院落,由角樓望去,想來會對所有草坪上的移動對像一覽無遺,真是一個用來囚禁人的好去處。

    今日隨范閒前來探視言冰雲地,只有王啟年一個人。高達屬於虎衛,林靜林文是鴻臚寺系統,和監察院的事務關聯不大,也不方便前來。

    衛華滿臉平靜對范閒說道:「范大人,您看此處鳥語花香,草偃風柔,咱們朝廷對你們的人還算優待吧?」

    范閒的表情比他還要更加冷漠,談淡說道:「就算是瓊宮仙境,住久了,其實還不就是一間牢房。」

    二人身邊那位錦衣衛的副招撫使說話了:「就算是牢房,總比你們監察院的大牢要舒服很多。」這位錦衣衛的高官想到手下們在邊境接著肖恩時,那位老人的慘狀,便氣不打一處來。

    范閒皺了皺眉頭,他最討厭的便是這個副指撫使,使團入京之後,按道理兩邊聯鉻的對應人員,就是這個傢伙,誰知道對方竟然躲了起來。范閒直到今天還是沒有將北齊的官職搞清楚,明明是錦衣衛的人,為什麼大頭目叫鎮撫司指揮使,這手下的密探卻叫什麼招撫使?最開始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還險些以為對方是軍方的人。

    「說這麼多廢話做什麼?我要進去見人。」范閒冷冷看了那位招撫使一眼,心想肖恩在南邊受了二十年罪,但言冰雲被抓之後,鬼知道受了多少大刑,能夠話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

    在見到言冰雲之前,范閒已經投想過很多場景:比如言公子被吊在刑架之上,皮開肉綻,手指裡釘著十枚鋼針,腳指甲被全部剝光,露出裡面的嫩肉,身上滑嫩的肌膚已經被烙鐵燙的焦糊一片,就連年青的牙床都已經提前進入了老年階段,光禿禿一片。

    告然,這是最慘的可能。

    范閒還曾經想像過,也許言公子此時正坐在一張軟塌上,身旁儘是流雲錦被,四五個赤裸著大腿,酥胸半露的北齊當紅美人兒正圍著他,拿著葡萄餵他在吃,葡萄計水流到言公子彈性極佳的胸肌之上,身旁的美人兒小心翼翼地用軟巾沾去。

    當然,這是最壞的可能。

    還有一種怪異的想像始終縈繞在范閒的大腦中,也許初見言冰雲,對方會像頭受了傷的猛虎一樣撲了過來,要將自己撕成碎片,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埋怨院子裡的人不硬自己死活,埋怨祖國的大人們來的太晚了。

    當然,這是最不可能的可能。

    但不論怎麼設想,范閒走進那間房間,依然覺得人類的想像力確實挺貧乏,自己的想像力也強不到那裡去。他看著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年輕人,微微張開了唇,心裡好生吃驚,怎麼也想不到言冰雲目有的處境是這個樣子。

    衛少卿與那位副指招使顯然也沒有料到是這個局面,張嘴驚呼了一聲。

    ……

    房間的裝飾很淡雅,一張大床,一張書桌,一些日常擺設,不像是刑室,倒像是家居的房間。范閒不清楚這是不是北齊方面知道自己要來,所以臨時安排的,他的眼睛只是看著那張椅子。

    椅子上坐著一位表情冷漠的年青人,這年青的人面容極為英俊,唇薄眉飛,在相術土來說,是極為薄情之人。而讓眾人吃驚的是,此時年青人的膝上正伏著一位姑娘,那姑娘輕聲抽泣的聲音,迴盪在安靜的房間之中!

    范閒終於將錯愕的雙唇緊緊閉了起來,心裡卻是一片糊塗,苦笑想著,虧自己這行人如此擔心這位慶國的北諜頭目,哪裡知道這囚室之中,竟是演的出言情戲碼,而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零零七受刑場。

    椅上的年青人自然就是言冰雲,當他發現外面走進來幾個人,發現這些人中有兩個人竟然是穿著慶國的官服時,眉頭皺了皺,便是這麼皺了皺,一股子冷漠的氣息開始瀰漫在房間裡。

    這股子冷漠,甚至驚醒了那個伏在言冰雲膝上不停抽泣的女子,那位姑娘有些愕然地抬起頭來,回望著門口那些人。此時范閒才發現這姑娘生得眉清目秀,眉眼間全是一股柔順之意,想來是位大戶人家的小姐,卻不知道怎麼會出現在戒備森嚴的囚室之中。

    「沉小姐?」衛華大感震驚,喝道:「來人啊!將小姐請出去。」

    「沉?」范閒眉頭再皺,覺得這事情越來越好玩了。

    從門外湧入幾名錦衣衛,衛華滿臉鐵青,罵道:「你們怎麼做事的?居然讓沉小姐來這種凶險的地方!」那位副招撫使也是滿臉怒容,直接就是幾個耳光扇了過去,啪啪數響之後,那幾名負責看守重犯的錦永衛捂著臉,上去走到那位沉小姐的身邊,卻是不敢伸手。

    「沉小姐?如果您還不離開,休怪卑職動粗。」副招撫使對著沉小姐鞠了一躬。

    衛華也是走到了她的身邊,柔聲勸道:「沉妹妹,還是回吧,不然如果讓沉叔知道了這件事情,他不得把你打死。」

    ……

    范閒的眼光沒有與言冰雲發生接觸,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伏在言冰雲膝上的女子。這位姑娘姓沉,能夠進入北齊錦衣衛嚴加看管的莊園,不用問,一定是那位沉大人家的小姐了。

    只是不知道這位沉姑娘與言冰雲有什麼關係。范閒苦笑心想,莫非咱們的言大公子,居然玩的是美男計?

    沉姑娘靜靜地站了起來,望著一直一言不發的言冰雲,那雙柔順的眸子中緩緩浮現出瘋狂歹毒的恨意,咬著嘴唇一字一句說道:「我只要你一句話,你以前說的究竟哪句是真的。」

    言冰雲微微偏頭,沒有一絲感情的眼睛回望過去,輕聲說道:「本官是南慶監察院四處職員,沉姑娘應該很清楚,自然沒有一句話是真的。」

    衛華看了一直冷眼旁觀的范閒一眼,生怕這位大小姐再繼續說下去,會讓這些南朝官員看笑話,趕緊吩咐人將沉小姐拉出門去。

    沉小姐冷冷甩開那些錦衣衛的手,看著椅上依然不動如山的言冰雲,淒楚十足說道:「好好好,好一個有情有意的言冰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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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七章 撕白袍

    好一個有情有意的言冰雲!

    這等殷切話語,卻是夾著無數心碎與絕望,饒是心如堅鐵的范閒在旁聽著也忍不住歎了口氣,衛華的臉上更是憤怒無比,瞧著安坐於椅的言冰雲,似乎恨不得馬上將這位敵國密諜頭目碎屍萬斷。

    隨著陣陣弱不可聞的抽泣之聲,沉大小姐終於被請出了莊園囚室。

    范閒又歎息了一聲:「好一個有情有意的女子。」話雖如此說著,他的心裡卻有大疑惑,就算那位小姐是北齊錦衣衛大頭目沉重的女兒,就算言冰雲潛伏在北齊的這些年,可能與她有些什麼情感上的糾葛……但言冰雲是誰?是北齊這十五年來抓獲的南慶最高級別間諜,關押看守何其森嚴,怎麼可能讓那位沉小姐堂而皇之的走了進來,並且恰到好處地在自己這些南慶使臣面有演了一齣戲?

    他忽然間心頭一動,明白了北面這些同行的想法。

    此時不像囚室的囚室之中已經安靜了許多,坐在椅子上的言冰雲沒有站起身來,只是給自己倒了杯茶緩緩飲了,這位潛伏北齊多年的厲害人物,雙眉如霜,面有冷漠之意,給人一種自己什麼也不在乎的感覺——似乎連自己的生死也不怎麼在乎。

    衛華此時似乎已經從先前的憤怒中平靜了下來,看著言冰雲皺了皺眉頭,說道:「言公子,不管如何講,前兩年裡,咱們也算是好友……大家各為其國,本來也算不得什麼事情,但請你記住,有些事情,是我永遠無法原諒的,你此次離開之後,請牢記著再也不要踏入我大齊一步。陛下已經通過沉大人下了密旨,如果今後你再敢踏入我大齊一步,我大齊拼將三千鐵騎,也要將你的頭顱斬下來。」

    言冰雲半低著頭,就像沒有聽見他的說話一般,手指輕輕玩著茶杯的小把手。自從去年他的身份被揭穿,下獄之後,這位曾經在上京交際場合中長袖善舞的雲大才子。就似乎變成了一今天生的啞巴。

    「今天我是來看他的。」范閒面無表情對衛華說道:「我需要一個確實的日期,我什麼時候能夠接他回使團。」

    「不能回使團,他只能偷偷摸摸離開上京,你要知道,上京有多少人……想生撕了你們這位言大人的鮮肉。」衛華寒意十足說道。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陛下有旨,我必須將言大人接回使團,至於掩飾功夫,我們自然會做,難道你以為我們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衛華皺了皺眉,他知道肖恩與司理理已經入了上京,此次秘密協議中南慶方已經做足了先手,己方確實不好再拖。另外就是范閒上次闖入自家府第,確實惹了許多非議。但是對方那個看似荒唐的提議,不知為何,卻真的打動了宮中的人,還有那位手中握著許多權力的沉大人。

    「我馬上辦手續。」

    范閒平靜點了點頭、說道:「能不能給個方便?我想單獨與言大人聊兩句。」

    衛華皺皺眉。心想如果對方真的要商量什麼,等言冰雲回使團再說豈不是更隱秘。想來想去,不知道這位范大人想做什麼,點點頭,示意那位副招撫使與自己一道退了出去。

    房間裡就只剩下范閒、王啟年……還有那位一直半低著頭,冷漠無比的言冰雲。

    ——————

    范閒全沒有身處敵國錦衣衛大牢的自覺。滿臉溫和笑容,拖了一把椅子,坐到了言冰雲的面前,看著這位年輕人英俊的面容,開口說道:「我叫范閒。」

    范閒清楚,在言冰雲被捕之前,自己已經進了京都。對方身為監察院在北方的總頭領,一定聽說過自己的名字。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聽見范閒兩個字後,言冰雲的手指緩緩離開那個滑溜至極的茶杯把手,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只是那眼中滿是譏諷與不屑,這一點讓范閒很意外。

    「范閒?戶部侍郎范建的私生子,從小生長在澹州,喜飲酒,無才,僅此而已。」言冰雲又一次開口說話,他的聲音很綿軟,很輕柔,與他臉上一直掛著的冷漠神情完全不符,「你來這裡做什麼?」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我說言大人,您被關了大半年,這世道早就已經變了許多。首先家父已經做了戶部尚書,其次,無才的在下如今恭為使團正使,今次前來北齊,首要之事,便是接您回國。」不知道為什麼,言冰雲似乎對范閒這個名字極為厭惡,范閒也不明白是為什麼。

    「接我回國?」言冰雲再次緩緩抬起頭來,他今年不過二十多歲,但那對眉毛裡卻已經夾雜著些許銀絲,看上去有些詭異的感覺,「你是何人?我憑什麼相信你?」

    「本人范閒,現為監察院提司。」范閒知道對方身為密諜頭目,一定會非常小心,對方肯定還在猜測自己究竟是不是齊國人使的招數,於是從腰間取下那塊牌子,在言冰雲的眼前晃了一眼。

    言冰雲的眼光從木牌上掃過,眉頭微皺,知道這塊牌子是極難偽造的,但他依然不敢相信,面前這個比自己還年輕的人,竟然會成為院裡的提司大人。要知道提司大人乃是院長之下的超然存在,八大處名義上不歸其管轄,但實際上都要受其掣肘。

    而這大半年的囚禁生活,言冰雲更是早已將自己的心神封閉了起來,不會相信身邊任何顯得有些不合情理的變化。他不敢冒任何危險,因為他吐露的任何信息,都有可能讓慶國在北齊的諜報系統全部覆滅,茲事體大,不得不慎。

    一直沉默在旁的王啟年上前,輕聲說道:「言大人,范大人就是新近上任的提司,此次北來,專為營救大人出獄。」

    言冰雲有些冷漠地看了王啟年一眼,說道:「你是一處的王大人?」

    「正是。」面對著一直安坐椅上的言冰雲,不知為何,王啟年感到有些緊張,一想到對方已經被關了大半年的時間,王啟年不知該是敬佩對方,還是同情對方,這段日子想來不大好熬。

    「我不用你確認我的身份。」范閒輕輕拍拍言冰雲的肩膀,笑著說道:「這事兒反正快完了,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隨著使團回國,一直看到陳萍萍或者你父親之後,再開口說話,想來這樣你會比較放心一些。」

    聽到他這樣說,言冰雲的眉頭皺了起來,知道這不可能是北齊人的算計。

    但范閒卻從對方的皺眉中看出別的異樣來,面色一寒,小心翼翼將手指拈住言冰雲的衣領。

    言冰雲抬頭看了他一眼,眼光中在冷漠之外多了一絲戲謔,輕聲說道:「你想看?」

    「嗯。」范閒平靜地嗯了一聲,然後用手指緩緩拉開言冰雲身上那白色的袍子,袍子如雲如雪般素淨,布料與言冰雲身體的分開,卻帶著一聲極細微的撕拉聲。

    言冰雲面色不變,連眉絲都沒有顫動一絲。

    范閒的臉色卻有些難看了起來,那層白色袍子下面,是言冰雲恐怖的頸部皮膚,上面全是紅一道紫一道的傷痕,明顯都是新生的肉膚,看來已經是將養了很久,才能回復到如今的狀況。僅是頸部一處,就有這麼多的傷口,可想而知,在這件寬大的白袍地遮掩下,言冰雲的身體究竟受過怎樣的折磨。

    王啟年怒罵了幾句什麼。范閒卻是回復了平靜的臉色,望著言冰雲冷漠的臉問道:「已經有多久沒有受刑了?

    「三個月。」言冰雲笑著回答道,似乎這具遭受了半載恐怖折磨的身體,並不是自己的。

    范閒小心翼翼地將他的衣領整理好、歎息道:「北齊知道我們來的時間,所以停了三個月。三個月之後,這傷口還這麼可怕,言大人真是受苦了。」

    言冰雲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滿意這個提司大人嘴裡的話語,冷漠說道:「您關心的事情似乎有些多餘。」

    范閒一窒,不知該如何說話,自己只是想表示一下關心,結果就被這位仁兄譏諷為不夠專業。

    ……

    「在確認協議之前,我不會說什麼。」言冰雲看著范閒的雙眼,說道:「我只是很好奇,朝廷是用什麼手段,居然能夠從北齊人的手裡把我撈出去。」

    不等范王二人答話,言冰雲喘了口氣,陰狠說道:「不要告訴我,朝廷會愚蠢到用潛龍灣的草地來換我這個無用的傢伙。」

    「放心吧,就算我願意,陛下不會愚蠢到這種地步。」范閒無奈搖搖頭,將此次協議的大體內容講給這位言公子聽了。

    室內忽然陷入了一種極其怪異的沉默之中。言冰雲半垂著頭,半天沒有說話。范閒看著他,忽然聽到言冰雲自言自語道:「用肖恩換我?」

    「蠢貨!」

    言冰雲猛地抬起頭來,用一種譏諷和憤怒的目光死死盯著范閒,只是卻依然極為冷靜地將聲音壓抑到極低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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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八章 理想主義者

    一直保持著非人般冷漠平靜的言冰雲,確實是位租其優秀的諜報人員,但在這一瞬間所爆發出來的怒火,又證明了他身為慶國駐北齊密諜總頭目的威勢和掌控能力。面對著這位囚犯眼中所射出來的怒焰,就連范閒都下意識地想躲避一下。

    言冰雲的嘴唇抖了兩下,用極低的聲音,極快的語速,像爆炸的爆竹一樣,湊到范閒的耳邊說道:「肖恩還在掌控中?」

    范閒搖了搖頭,小聲說道:「霧渡河之後,就交給了北齊的錦衣衛,估計已經入京了。」

    「有沒有辦法殺死他?」

    「沒有。」

    「他嘴裡的秘密問出來沒有?」

    范閒一凜、與言冰雲的距離拉開一些,雙眼寧靜望著對方,問道:「你知道他嘴裡的秘密?」

    言冰雲看著面前這個年輕的提司大人,唇角泛起一絲異樣,說道:「我在北齊呆了四年,自然知道北齊皇室一直對肖恩念念不忘,雖然不知道那個秘密的具體內容,但是……既然能讓北齊皇室如此看重,想來肯定不簡單。」

    頓了頓,言冰雲忽然說道:「你知道肖恩是什麼人嗎?」

    范閒點點頭,笑著說道:「我相信我比所有人都要清楚一些。」

    言冰雲用快速的語速咒罵道:「既然你知道,怎麼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范閒寧靜地看著對方,緩緩說道:「陛下與院長大人的意思很清楚,肖恩已經老了,你還年輕,所以這項交易,實際上是我們佔了便宜。」

    言冰雲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他沒有料到因為自己的關係,南慶朝廷竟然捨得用肖恩來交換,但這個事實卻讓這位北諜大統領感到了一絲挫敗。自己被北齊錦永衛生擒,本來就是椿屈辱,如今又要朝廷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毫無疑問更是一椿屈辱。

    他很失望,籠在白色袍子裡的身體,似乎都縮了起來。

    范閒平靜望著他,說道:「你是聰明人,既然事情已經成了定數,所以你一定要平安回到南方,這樣我們才不至於虧的太多。」

    言冰雲冷漠無語,知道這位平空冒出來的監察院提司,說了最正確的一句廢話。

    「三天後,我在使團等你。」

    范閒微笑著,與王啟年並肩走了出去,在門外守侯的衛華及那位副招撫使的陪伴下,上了馬車,直接回到了使團。

    回到使團之後,慶國諸人聚在一起將這些天的事情歸攏了一下,便散了,只留下范閒與王啟年兩個人。范閒撐頜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沒有說話。

    王啟年小意問道:「范大人,您在想什麼?」

    「為什麼那位沉小姐會出現在那裡?」范閒打了個呵欠。接著說道:「這可能是北齊人想亂我們的心思,至少想弱化朝廷對言冰雲的信任。」

    「怎麼會?」王啟年不解,「言大人用的手段。朝廷自然清楚。」

    「事情總是奈變得複雜起來的。」范閒面無表情說道:「如果有心人想做些什麼,這就可能是個缺口……另外我還還一直不明白。老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去看言大人,明明他可以回國,我卻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高興?」

    「因為朝廷為了讓他回國,付出的代價太大。」王啟年是監察院老人,對於院中這些古怪的大人們,比范閒更加清楚,恭敬說道:「如果讓言大人知道朝廷會用肖恩與他進行交換,也許在被捕之初,他自己就會選擇自盡,而不是等到現在。」

    范閒似乎很難理解這些監察院官員們的心理狀態,皺著眉頭說道:「難道……一位優秀的監察院官員……真的……」他斟酌了許久措辭,才小意問道:「真的如此甘於為國犧牲?」

    「是的。」王啟年偷偷看了范閒一眼、發現大人的臉上只是有些惘然,這才恭敬說道:「下官很佩服言大人,不過身為監察院官員,或者說身為朝廷的密探,在入院之初,就應該有為國犧牲的思想準備,院中密探只信奉一句話,為了這個目的,什麼樣的手段,什麼樣的犧牲都是被允許的。」

    「什麼目的?」

    「一切為了慶國。」王啟年的臉上露出一絲有些狂熱的神采。

    ……

    范閒的手指有些下意識地在桌子上寫著什麼字。他今天初見言冰雲,發現對方一直安坐在那張椅子上,而且坐姿有些怪異,像標槍一樣,除了臀部,竟是沒有別的部位挨著椅子。直到離開的時候,范閒才發現,對方的雙腳都被鐵鏈鎖在椅子上,而言冰雲的坐姿,只能有一個解釋。言冰雲的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肌膚是好的,全是爛肉處處,所以才會選擇這個姿式。

    「一切為了慶國?」范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原來都是一群理想主義看啊。」

    ——————

    慶國朝廷的文書經由官方途徑遞到了使團,信中自然沒有什麼秘密,只是說北齊太後的壽誕將至,朝廷令使團延期回國,將這件大事辦完後,再行回國。

    這不是什麼大事兒,兩國間的外交來往,碰見太後過生日這種事情,總是要湊個熱鬧的。而且身處上京,范閒還有些事情要處理,自然樂得多呆些天、只是想著家中的美妻弱妹,總是會有些牽掛。

    「太後大壽,咱們代表著朝廷顏面,這禮物總不能太寒酸。」林靜副使琢磨著,「要不然喊下面哪位大人去秀水街逛逛?」

    聽見秀水街三個字,范閒就想到賣酒的盛老闆遞過來的那封信,連連搖頭,上京的水本就夠深的,長公主還想在信陽遙控指揮異國內亂,這種渾水范閒斷然不去攙和。

    「那送些什麼?」林靜開始頭痛起宮宴送禮的問題。

    范閒早就有數,將手一揮說道:「到時候我寫首詩,裱好一點就罷了。」這話聽著狂妄,但身邊的幾個下屬卻是連連點頭,詩仙範閒不作詩,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如果范閒因為北齊皇太後的壽辰破例,這個面子也算給的極大。

    不過……范閒的字可確實拿不出手。

    王啟年又開始出餿主意了:「言大人在北齊的身份乃是雲大才子,棋琴書畫無一不精,他的書法師承潘齡大師,年前在北齊這邊,一幅中堂,可以賣到千兩紋銀。范大人作詩,言大人手書,慶國兩大年青俊彥人物出手,還不得讓北齊太後笑歪了嘴?」

    林靜林文二人知道王啟年是范正使的心腹,心想這個提議倒也不錯,他們如今自然知道言大人的身份,只是感覺有些怪異,卻一時想不明白這個提議的怪異處在哪裡。

    范閒笑罵道:「言大人是何許人?只怕北齊人人恨不得啖其肉,餘其血,你居然提議讓他寫幅字送給太後當生日禮物,你也不怕太後打開書卷後活活氣死了,宮裡變成了做冥壽。」

    王啟年一窘,這才發現自己確實提議得荒唐,涎著臉笑道:「若能氣死北齊太後,這也算是院裡的一次佳話啊。」

    范閒懶得理這中年男人的無趣冷笑話,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很明顯,如果言冰雲平安回到慶國,憑借他這四年來在北齊打下的基礎和這一年來的牢獄生活,言公子會在監察院內部馬上上位,他的父親言若海是四處處長,而一處的位置一向虛位以待,院內人士都清楚,陳院長是將一處頭目的位置留給了仍被囚禁著的言冰雲。

    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自己會逐步開始接手監察院的一切——等陳萍萍死後,而且范閒很清楚,那一天或許遙遠,或許很近,很近。

    如果范閒自己要牢牢將監察院控制在手中,那麼八大處是他必須要掌控的人員,這卻是范閒最大的弱點,除了三處和八處之外,他基本上在監察院裡沒有自己的親信。本來以為此次北上,可以贏得言冰雲的友誼,進而獲取一處與四處的支持,但沒有料到,初見面時,范閒就能清晰地感覺到,言冰雲似乎在對自己有些隱隱的敵意。

    這是為什麼呢?好在言冰雲似乎也並不想把這種敵意隱藏起來,這一點讓范閒感到略微有些放心。

    「大人,時辰到了。」王啟年在旁小聲提醒道。

    范閒點了點頭,起身離開了別院,身後林靜林文二兄弟面面相覷,不知道正使大人今日又要去哪裡。

    院外有長寧侯的家人等著,宮中某些人物已經發過話,所以負責使團護衛工作的御林軍默認那些穿著一身錦衣的人,接替了自己的工作,護衛著馬車駛向北齊上京最繁華的太平巷,天上下著細雨,瞬息間吞沒了車隊的行駛痕跡。

    慶國監察院提司大人范閒,今天要會見齊國錦衣衛鎮撫司沉重大人,密探頭目的會面,總是會顯得神秘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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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十九章 雨夜見沉重

    雨點打在馬車頂上,發出咋嚇的悶響,范閒閉目養神,不知道行了多久,發現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一雙手將馬車的車門打開,范閒微微一笑,抬步走入車外的雨中,卻發現頭頂早有一柄傘遮住了頭頂,蔽去了風雨,只有四周雨茬裡的春中寒意,往傘下滲了進來。

    王啟年一身黑衣,撐著傘護住范閒的頭頂,身後七位虎衛背負長刀,沉默地列在范閒兩側。

    范閒今日穿著件深色薄氅,裡面一層素色長衫,再裡面卻暗藏著離京前準備的那件夜行衣,這身素淨裡透著厲殺的打扮,再配上他那張英氣勃勃的面容,看上去精神無比。

    「范提司,這面請。」負責領路的錦衣衛,面無表情一伸手,將眾人引入一個院子裡面。這院子在側巷之中,范閒微微偏頭,隱隱能聽清前方的熱鬧,笑了笑問道:「看來是青樓的後院。」

    領路的錦衣衛官面部表情僵了僵,旋即笑著回答道:「提司大人耳力驚人,這處便是畔山林的後院,沉大人一向喜歡在這裡招待貴客。」

    范閒知道畔山林這個地方,傳說是北齊最高級的聲色場所,北齊第一任開國皇帝,便曾經是這裡的常客,微笑著點了點頭,一路踏著石板上的積水,走進了後院。只見院中竹影重重,假山層層,四處可以見到錦永衛探子,這些人明顯是護衛,也沒有刻意隱去身形。

    一路上,王啟年撐傘,七名虎衛沉默在後,以范閒為箭頭,冷漠而自信地往小院深處行去。

    一路上,看見這行來自南方敵園的同行。那些錦衣衛們都不免有些訝異,訝異於對方的膽量,訝異於對方頭前那位大人物的年輕。

    ……

    唰的一聲,王啟年收了傘,沉默地退到范閒身後。范閒負手於後,瞇眼看著庭院,此處居室頗大,一個大花圓桌擺在當中,四周還空出一大截地方來,各式擺設極為精巧。圓桌極闊足以坐下十五六個人。但此時卻只坐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的穿著像極一般的富翁,戴著個綢帽,手指間戴著個玉板指。此人看見范閒進來之後,那對平常至極的眼眸中,便開始綻出兩道不同尋常的寒光,直視著范閒的面目,半晌之後,才開口說道:

    「范提司?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范閒沒有馬上回答這句客套話,卻在心裡品砸著,這一路上北齊錦衣衛都是以提司的官名稱呼自己,看來今次談話,是監察院對錦衣衛,而不是朝廷之間的外交談判。他抬起右手。用兩根手指極巧妙地解開頸間的帶扣,身上的薄氅沿著後背滑了下去。

    王啟車早在他身後接著。

    范閒坐到了大圓桌的另一邊。看著對面這個富家翁,發現此人眉毛極粗,粗到像是被畫出來的一樣。不由微笑說道:「沉大人橫眉冷對天下人,何以對在下如此客氣?」

    原來這位便是北齊錦永衛鎮撫司指揮使沉重大人。沉重手控北方無數錦衣衛,實是天下數得出來的厲害人物,料不到卻是如此平常的一個富翁模樣。若不是在監察院的檔案中,對於此人的記載實在是詳盡至極,范閒肯定無法認出對方的身份。

    「不是客氣啊。」沉指揮使歎息道,望著范閒那張清秀的面容,忍不住搖了搖頭,「范大人以詩文名揚天下,我這個大老粗本就極為佩服。沒想著上兩個月忽然得了消息,范閒范詩仙,居然成南朝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這……這本官就實在弄不明白了,陳老先生究竟在想什麼?似范大人這等人物,怎麼能像咱們這些地溝裡的老鼠一般過活?」

    范閒呵呵笑了起來,應道:「沉大人自謙了,千裡為官只為財,不論做什麼、一是求於朝廷有利,二嘛……不外乎就是為自家求個安身立命之所。」

    這話說的有些白,沉重在心底裡歎息了一聲,對於這位初見面的南朝同行,不免看低了幾分,畢竟是年輕人,說話做事都有些毛糙。真不知道陳萍萍究竟是怎樣想的,也不知道南方那位恐怖的皇帝,為什麼會同意監察院這項看似有些荒唐的人事安排

    其實沉重身為北齊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一向對於南方的同行們有種說不出來的艷羨之意,對於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跛子,更是敬中帶畏。他始終鬧不明白,南方的同行,怎麼能夠獲得南慶皇帝完全的信任,而不像自己,顫顫巍巍地在朝廷中站著,都不知道哪一天,會被宮裡的人像雙破鞋一樣扔掉。

    一走神,沉重便馬上醒了過來,他知道對方身為正使,冒險通過長寧侯要求與自己見面為的是什麼,那椿交易之中蘊藏著的巨大利益,由不得沉重不動心,由不得宮中不動心

    「對於黃金白銀這種東西、沒有人會嫌多。」沉重忽然微笑說道:「只是老夫看不清楚,我們鎮撫司在這件事情裡能夠得什麼好處?」

    范閒揮揮手,王啟年與那七位虎衛都退了下去。沉重也點了點頭,廳內其餘的閒雜人等也都退開。范閒有些詫異地看了坐在沉重旁邊的那人一眼,那人一身衣著華貴,但眉眼間卻沒有范閒熟悉的皇家感覺,想來不是北齊皇宮派來旁聽的人物,那為什麼他能夠有資格繼續坐在這裡?

    「這位是崔公子。」沉重介紹道。

    公子站起身來,對范閒行了一禮,面上卻有些自矜之色。范閒皺眉問道:「慶國人?」

    沉重哈哈大笑道:「我還以為兩位原本就認識。好教範提司知曉,這位崔公子便是南慶崔氏大族的二公子,崔氏與范氏向來並稱,都是世家子弟。」

    范閒皺了皺眉,說道:「沉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沉重的眼裡閃過一絲陰狠的神色,淡淡道:「范大人不是要談買賣嗎?好教大人知曉。其實……這買賣,本官已經做了許多年了,所以想知道,范大人有沒有更多的好處給我。」

    范閒微微偏頭,再著那位崔公子。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忽然間他開口問道:「崔公子,今日這宴,是你自己要來的,還是你家中長輩要你來的?」

    「如此盛會。在下豈可錯過?」崔公子似乎並不怎麼害怕范閒。

    其實事情到這裡己經很清楚了,這位崔公子明顯是代表了崔氏大族的利益,而崔氏大族的背後……自然是那位遠在信陽的長公主。范閒不是沒有想過,長公主能從內庫裡攫取大量的利益,靠的就是走私這個途徑,但他沒有料到,面前這位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竟然會將長公主的代言人拉到了桌旁!

    而更讓范閒怒火大作的是。這個姓崔的小混球,居然還敢真的坐到桌上,充作對方談判的籌碼,長公主目前有求於自己,怎麼也不可能來出手破壞自己的事情,肯定是這個姓崔的公子哥兒自作主張!

    范閒主動與沉重聯鉻,一方面是想搭條路子。另一方面其實也是想打擊一下信陽方面的金錢來源,沒有想到這北齊朝廷竟然玩了這麼一手。將所有本來應該是暗中出價的遊戲,全擺到了明面上來。

    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高興,沉重微笑說道:「范大人,其實這事不妨明說了,大家都是想發財的人。這位崔公子與您打算做的買賣有些重合,我總不能兩邊都吃,自然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范閒回復了平靜,望著那位崔公子淡淡說道:「沒想到崔公子竟然有膽量做這麼大的買賣。」

    「哪裡有范大人有膽量大。」崔公子微微一笑,回答道。

    沉重見場面有些尷尬,笑了笑說道:「崔公子也是世家子弟,家中在南方朝廷也有數位大員,只是眼下在外遊歷,將來總有一日也會入朝為官,二位要多多親近。」

    聽著這話,范閒心裡一聲冷笑,看著沉重說道:「沉大人,您或許忘了我的身份,什麼世家之類,還真放不到我的眼裡。」

    說完這話,范閒長身而起,竟是招呼也不打一個,直接出了廳,早有王啟年撐傘接著,七名虎衛手中握著長刀之柄,護持著大人往院外行去,一路肅殺,那些錦衣衛竟是無人敢攔。

    只聽著院外馬車輕響,范閒竟就這般毫不客氣地走了。

    ……

    似乎料不到范閒竟然會表現出如此激烈的反應,沉重怔在了原地。他浸淫官場數十年,各式各樣的利益談判見過不少,但卻從來沒遇見過此等情況,這位姓范的年輕提司,行事風格實在是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眼珠一轉,轉過頭溫和笑著說道:「崔公子,這位范大人倒真是個性情中人。」

    崔公子面上青一陣紅一陣,先前范閒說的話,真是極大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什麼世家之類的,范閒居然說不放在眼裡!他恨恨想著,你范家又算什麼?他喝了杯悶酒,心裡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沉重看著他,也不發一言一語。

    忽然間,崔公子的手抖了起來,這才想到范閒的監察院身份,想到對方畢竟是長公主的女婿,嚇得臉都白了,再望向沉重的眼神,變得無比怨看,咒罵道:「沉大人,您騙我來這裡,難道是想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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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七十章 小言脫身

    夜雨落在異國的土地上,發出的卻是熟悉的嘀嘀嗒嗒聲,范閒啜了一口茶,對身邊的王啟年說道:「馬上去寫封密信,讓院裡查一查崔氏與信陽方面的關係。」

    王啟年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長公主那邊不能動。」

    「我當然知道不能動。」范閒清楚長公主做的那些事情,其實都屬於皇帝陛下的默許,但是今天與沉重見面的不歡而散,更堅定了范閒心中某個念頭,「我只是想查清楚,信陽方面在朝中究竟有多少力量。」

    「是。」王啟年應下之後,又接著說道:「那位崔公子還在外面跪著,大人……您看是不是讓他起來?畢竟崔氏在京中也是大族,在朝中很有幾位高官。」

    范閒的眼睛盯著院裡發來的情報,沒有理會王啟年的話,這些天使團身在上京,在言冰雲回來之前,北齊方面的情報系統范閒不敢動用,所以情報來源有些縮水,讓他很是煩惱。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才聽見王啟年說了什麼,輕聲說道:「讓他跪著吧,身為慶國人,卻被北齊人當槍使,我就算是替丈母娘教育他一下。」

    ……

    雨水漸漸地小了,從屋簷上往下滴著,這幢別院是老建築,所以雨水滴下的地方都有了些微的陷下。范閒披著件衣裳走到屋外,看著跪在石階前的那位崔公子,半晌沒有說話。

    使團裡其他的人早就避開了這間小院,所以此間顯得格外安靜。

    「你應該很清楚,你們家如果還想做這北邊的生意,應該怎麼做。」范閒冷漠看著渾身濕透了的崔公子,「今天的事情,我先饒你一命,自己寫封信去信陽。至於長公主會怎麼罰你,那是你們的事情,但是我在上京的時候,我不希望再看見你和北齊的那些人坐在一起。」

    崔公子重重叩了個頭,將自己的上半身全埋在地上的積水之中,顫慄不敢言語。

    「再次提醒你一次,我是監察院的提司。就算長公主護著你們,但如果我真想讓你們崔氏倒霉,一樣會有很多種法子。」范閒說道:「雖然這是很粗俗的威脅,但我想,對於你這種愚蠢的人,不說清楚,你下次還是會被北齊人拿來當刀子使,那就很不好了。」

    崔公子依然淒苦跪著。他當時在畔山林後院裡醒了過來,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姑且不論范閒那人人畏懼的監察院身份,只說對方是長公主的女婿,自己在對方的眼裡,頂多只是一隻螻蟻。今日自己自作主張,想瞧瞧監察院究竟想和北齊做些什麼買賣,本來是站在長公主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但如果范閒真的立意要對付自己,只怕長公主也懶得回護自己。

    以范閒目前的權勢來說,什麼世家,還真是瞧不上眼的存在。

    「話說白了吧。」范閒望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你是為長公主做事的,我自然不會來難為你。但我眼下想做些事情,所以希望你要看清楚如今的情況。」

    「是。范大人。」崔公子哆嗦著聲音說道:「小人知錯。」

    「咱們都是慶國臣子,無論在朝內如何,但一旦出了疆土,須記得,你我都是慶國人,不要讓外人瞧了笑話去,這就是我最憤怒的一點。」

    ……

    經歷了這次小插曲之後,信陽方面很小意地保持了對使團的尊敬,而北齊方面這才真正感覺到了范閒的力量,準確來說。是感受到了南朝監察院的力量。沉重向來是與信陽方面交易,所以當范閒通過長寧侯提出這個交易時。他並不怎麼看重,但看如今的局勢。那個傳言竟似是真的——如果范閒來年真的將內庫掌在手裡,長公主失了權勢,沉重的鎮撫司又得罪了范閒,那真是要斷一大筆財路。

    北齊宮中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太後狠狠地責問了一番沉重,沉重滿心惴惴,暗想誰能料到那個范提司竟是連討價還價的機會都不給自己,而且崔公子當夜就去使團跪了一夜的消息,也傳到了錦衣衛的耳朵中,沉重知道,自己必須重新看待范閒這個人了。

    然而誰都料不到,范閒其實根本不想和對方談這個交易。連著幾次,沉重派人來請范閒,范閒都是極其冷淡地推開,擺出了不想再談的架勢。

    「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王啟年是范閒心腹之中的心腹,有許多連監察院都不知道的事情,王啟年卻是清楚的厲害,他知道自家這位大人,暗底裡做了許多事情在對付信陽那位長公主,只是那位長公主似乎還沒有察覺到。

    但是眼下范閒卻擺出了一副要與長公主和解的模樣,這讓王啟年很是不解。

    「我想讓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想做什麼。」范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也不回頭,只是輕聲說道:「長公主目前有求於我,我自然要趁這個機會,獲取一些利益。」

    王啟年依然不解,范閒也不再多作解釋。

    —————————————————————

    當天下午,一輛馬車直接從角門裡駛進了使團駐地,這輛馬車看著十分寒酸,十分普通尋常,不論是從車廂的裝飾還是車伕的模樣來看,都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但是負責使團護衛工作的所有人,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使團內部的緊張感覺,外面影影綽綽,全部都是北齊錦衣衛的影子。

    范閒看著那輛馬車,卻說了句和此時似乎毫無關聯的話:「看來司理理也到上京了。」

    一個穿著白色輕衫的年輕人推開馬車門,緩緩移動腳步,站在那裡,看著頭頂的天空,微微瞇眼,旋即低頭掃視了一圈院子裡望向自己的眾人,他很輕易地從這些人的身上,感覺到了院子裡的味道,不由唇角泛起了淺淺微笑。

    范閒走上前去,降尊紆貴地扶住言冰雲完好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他扶下車來,輕聲說道:「歡迎回家。」

    對於慶國人來說,使團所在,便是故土一般。言冰雲被囚一載,早已有了必死之念,雖然時至今日,仍然不能接受用肖恩換取自己的協議,但此時踏上使團的土地,聽到范大人這句歡迎回家,心中不免依然有所觸動。

    小院裡沒有鴻臚寺系統的文官,除了七名虎衛之外,全都是此次潛伏在使團裡的監察院官員,眾人看著這個走路都有些困難的年輕人,齊聲拜倒:「參見言大人!」

    聲音並不激昂,也並不大,但能感覺得到眾人的誠心誠意。

    言冰雲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聲說了句:「能夠活著出來,我感到很意外。」

    范閒扶著他的手,也笑了起來:「你的手指甲居然沒有全被拔掉,我也很意外。」

    這兩位監察院將來的正副手,此時說話的聲音極為輕柔,只有彼此才能聽見。

    ……

    言冰雲回到了使團,此次出使北齊的任務就完成了一半,范閒心頭大定,對王啟年說了幾句什麼,便扶著言冰雲進了內室,然後開口說道:「把衣服脫了,我下手沒有輕重。」

    很明顯,言冰雲這種人不會誤會什麼,緩緩扯開自己身上的白色衣服,露出精悍勻稱的赤裸身體。范閒挑挑眉頭,想到在京都三處換裝時候自己的感覺,發現對方確實比自己還要冷靜許多。

    他從箱子裡取出藥盒,用手指挑了些,然後開始均勻地抹在言冰雲的身上。手指經過之處,全是一片起伏,傷痕之恐怖,實在難以形容。

    「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個運氣很好的人。」言冰雲冷漠地開口說道:「不過范提司看見下官身上傷口,還能如此鎮定,看來比我想像的要強不少。」

    范閒的手指停在言冰雲的左胸下,那處的骨頭明顯是斷後重續的,鼓起了極大的一塊,外面是淺紅色的新生肌膚,看上去十分醜陋:「那是因為你不瞭解我的成長經歷。」

    「我自以為自己很瞭解。」言冰雲冷漠地看著他的雙眼,「范大人,您從出生到十二歲的人生,我非常瞭解。」

    范閒微微偏頭,看著對方,沒有說什麼。

    言冰雲也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不想就那個話題繼續下去,過了一會兒後說道:「謝謝大人替下官療傷,不過我想配製傷藥,下官應該比大人更在行一些。稍侯請允許下官寫個方子,讓使團的人幫忙去抓幾副藥。」

    范閒沒有理他,仍然專心地塗著傷藥,同時輔以自幼學習的治傷手段。

    「吃了他。」范閒毫不客氣地塞了顆丸藥到言冰雲的嘴裡,冷冷說道:「說到治傷解毒,這天底下除了費T,還沒有誰敢在我面前叫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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