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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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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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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7 11:04:2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章 爭道

    就在使團裡的這些貴人們各有心思的時候,車隊已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來到了京都外圍最後的一個驛站,看著那處擺放的儀仗與陣勢,范閒歎了口氣,只好將沉大小姐的問題拖到入京後再處理,如果僅以他的想法,這個女人是斷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只是沉大小姐與那位大公主有交情,而小言公子又似乎對她有些隱隱的歉意。

    此時早有禮部與鴻那寺太常寺的官員在這裡等候,看著使團的車隊緩緩行了過來,各整理衣裝,將北齊的公主殿下迎下車來,好生恭敬。范閒眼珠子一轉,招來高達,讓他領著兩名虎衛去將公主的車駕牢牢守住,斷不能給這些朝臣發現車中有女子的事實。

    其實以他目前的權力的位,並不用如此小心。

    「范大人一路辛苦了!」

    「范大人此行大長國威,陛下十分欣喜,此次回京,只怕馬上就會另有重用吧?」

    「老胡這話說得就錯了,范大人如今……」

    一陣讓人輕飄飄的馬屁恭維聲中,范閒在眾位官員的簇擁下進了驛站,北齊的公主正在內室休息,迎接正使的排場倒要顯得更隆重些,如果不知道范閒身份的,一定很不解,為什麼那些慶國朝廷裡的大臣們,會對這樣年輕的一位中階官員如此尊敬。

    范閒滿臉捨笑,對著身周的官員舉手回禮,心中談不上膩煩,只是微覺著急。他看了一眼四周。發現這些來迎的官員大部分都認識,有些是自己在太常寺時的同僚,有些是鴻驢寺與北齊談判時名義上的下屬,只有禮部的那些官員在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他明白這是什麼原因。畢竟郭攸之算是被自己一手搞臭搞倒的。

    屁股剛坐在椅子上,茶水只喝了一口,他開口問道:「這接下來是個什麼章程?宮裡有沒有旨意,使團什麼時候能進京?」不等眾官應答,他搶先自嘲笑道:「本官恭為正使,但對於這一應流程還是有些不清楚。」

    禮部的官員好不容易的到了親近他的機會。哪肯錯過,一位員外郎趕緊應道:「范大人放心,一應儀仗都有禮部安排,頭前宮中便有了安排,早就妥當了。」

    另有鴻臚寺的下屬說道:「聖上知道使團官員離家日久,思家心切,所以未下明旨,只是口諭讓使團進京,大人入京後,先去宮中……」

    話還沒說完,一位穿著正四品官服的官員從外面走了進來,屋內的官員們趕緊相迎。范閒定睛一瞧,呵呵笑著迎了上去,一拍對方的肩膀說道:「任大人,您怎麼也來了?」

    來者是鴻那寺的少卿任少安,范閒岳父的門人。任少安看見范閒平安無恙,也自心安,苦笑說道:「齊國公主來嫁。這是何等大事,我這個太常寺的苦力不來,不用都察院的御史來參。我也只好請辭了。」

    范閒笑了笑,心裡卻有些疑惑。明知道今日使團將至,為什麼這位少卿大人會來得這麼晚?與屋中諸位官員稍微致意,他便拉著任少安到了門外,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任少安知道面前這位仁兄雖然年輕,但性情卻是綿軟裡裹著鋼鐵,在京都一年便整出那麼多的事情,掀翻那麼多的官員,實在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是宰相林若甫已然告老還鄉,林氏一脈的門人,如今在京中只有靠著范府了。兩相考慮,不免有些猶豫,說道:「范大人,問的是什麼事?」

    范閒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是傻子,使團回京,這是何等樣的事。我們離開上京的時候,北齊朝廷擺的規格朝廷應該是知道的,堂堂一位公主殿下在使團裡,怎麼來迎的儘是這麼些芝麻官,辛其物跑哪兒去了?還有禮部那些侍郎呢?公主來嫁,至少宮中也要派些老嬤子吧,你是太常寺的人,理的就是皇家這些事情,我不問你問誰?」

    任少安苦笑一聲,說道:「今日……實在是不巧,辛其物去了那邊,禮部的那些大老也去了那邊,范閒你別怪哥哥我,我能趕著過來,也算是把那邊得罪了。」

    「那邊是哪邊?」范閒微感驚訝。

    ……

    任少安繼讀苦笑著說道:「大皇子也是今天回京,與你們隔著不到三裡遠駐著營,所以說這事兒太巧,禮部的人,樞密院與兵部的人都在那邊侍候著,使團這邊自然清靜了些。」說完這番話後,他又繼續說道:「范閒,你我的交情在這裡,我也不怕明說,你也是位水晶心肝兒的人物,難道還真在乎這些表面上的儀程?」

    范閒也才明白是怎麼回事,笑著搖搖頭:「我只是想著趕緊回京,只是公主畢竟是公主,朝廷若慢待於她,惹得天下物議,不免不美。」

    他此時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來迎按使團的規格要弱了許多,那邊畢竟是位擁有兵權的大皇子,那些朝臣們自然要住那邊湧,就算是拍馬屁,也得拍高頭大馬的屁股??他揮手阻止了任少安的解釋,好奇問道:「年初的旨意寫得明白,秋深長草之時,大皇子才會領軍回京,這才初秋,他怎麼就回來了?」

    「說是太後想長孫了。」任少安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所以提前起了程,西路軍在定州那裡駐了下來,此次大皇子就領著兩百親兵回京。」

    范閒搖搖頭,斥道:「那些禮部的官員也不知道是不是跟郭家學得蠢了,使團入京,皇子回宮,這麼多人,難道也不知道安排一下。在路上傳封信來,不論哪路,拖上一兩天又不是做不到,這下好,都擠在城外這道上。怎麼辦?」

    「禮部與鴻驢寺一路都有信給你。說讓使團慢些,誰料到使團路上竟是一天沒歇,直接就回了京,這才擠作了一堆。」

    范閒嘿嘿一笑,沒有說什麼。使團千裡疾馳回京,這本來就是他的意思。

    「容一容,等安排好了,使團後日入城,你看怎麼樣?」任少安有些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位在監察院裡呆了多久,有沒有繼承陳萍萍院長那股子誰都不看在眼裡的驕橫氣焰,又道:「新任禮部尚書不好意思來使團這裡,所以托我傳個話。」

    「媽的。老子要急著回家抱老婆!」范閒與他相熟,說話間也放肆了些,笑罵道:「還等兩天,當心你以後來府裡,我家那位罰你。」

    任少安有汗滲於額,他當然知道范閒家裡那位是個什麼樣的角色,雖然一直病懨懨的,但背景卻是無比深厚。

    范閒也不想與那位素未謀面的大皇子爭這些東西,而且他也沒資格與人爭。笑著拍拍任少安的肩膀,說道:「放心吧,不會讓你難做的。」略一斟酌。說道:「我去稟告公主一聲,免得人家小兩口沒有見面。就先生了嫌隙,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要解釋一下。」

    任少安瞠目結舌,看著范閒向公主暫時歇息的房間走去,心想您這玩的哪一出?你什麼都不說,拖上兩天又如何?那位公主若是個不肯落下風的,你這解釋,只怕就會成了挑拔。

    他哪裡知道,范閒這個蔫兒壞的傢伙,根本就是自己急著回家,至於大皇子與大公主怎麼爭,他可懶得去管。

    ??????

    任少安正在外面抹汗等著,發現打驛站外面又跑進來了一位抹著汗的四品官員,那官員後背已經濕透了,這初秋燥熱,他兩邊跑著,確實有些吃虧。來人正是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他看見任少卿在這裡,拱手一禮,壓低聲音說道:「你來得倒挺早。」

    任少安知道對方是東宮的近人,本不是如何親近,但在宰相去職之後,官場上已經將任少安歸到了范閒一派,對於幾個皇子而言沒有什麼親疏,所以這些天二人走得也熟絡了些,笑罵道:「范大人在這裡,我要不來,可是要挨小姐數落的,倒是你,你一向與他親近,怎麼這時候才來,當心他呆會兒落你的臉面。」

    辛其物微微一怔,苦笑說道:「范大人不是這路人。」想到今天這荒唐,他忍不住自嘲道:「大皇子與使團同時抵達京外,我看啊,先不說禮部那些人不知如何安排,就連這三院六部四寺的臣子,都有些迷糊,到底應該先迎哪一邊?」

    這話一出口,任少安與辛其物同時安靜了下來,場面顯得有些詭異,許久之後,二人才咳了兩聲,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們發現剛才自己的對話,竟是將大皇子與使團的重要性放在了同一個層級上考慮,難道說……范閒掌了監察院,又有了一代文名後,竟是隱隱可以與一位掌兵皇子地位相提並論?

    辛其物搖搖頭,將這個有些荒誕的想法拋諸腦後,但卻清楚的知道,既然眾官如此為難,那在下意識裡已經將范閒放在了一個極高的地位上。也對,看那范大人入京不過一年有餘,便整出那麼多事情來,確實是有些令人吃驚。雖然說使團裡還有一位異國的公主,但那些官員的真實想法自然是想巴結范家,巴結監察院。

    「范大人……先前沒見到我,沒有說什麼吧?」辛其物小心問道。

    任少安搖了搖頭。辛其物稍稍心安,微笑說道:「其實於情於理,大皇子先至,我總要替東宮致意,范大人畢竟是臣子,他自有分數。」

    ……

    「我可沒有什麼分數」范閒一路走了過來,與辛其特打了個招呼:「虧你與我飲酒的時候倒是爽快,稱兄道弟的親熱,我這出國數月,你竟是不來迎我。怒了,怒了,哈哈。」

    說著怒了,卻是在笑,辛其物有些無奈的笑了笑。正準備說些什麼,卻看見范閒滿臉溫和笑容,輕聲說道:「於情於理,你是鴻驢寺少卿,主理一應外交事務,不來接使團。卻跑去接什麼大皇子,難道你也準備去樞密院裡謀個參贊做做?」

    這話平淡,卻顯露了一絲不爽。

    辛其物微微愕然,心想范閒不應該是這等在乎此事的人,更不應該如此愚蠢地將不滿表露在臉上才對啊。

    范閒對著這二位朝中年青主力派大官拱手一禮,直直地挺著身子,說道:「使團今日便要入京,二位大臣安排一下吧,禮部那邊找不到人。你們去找去。」

    嗡的一聲!二位少卿的頭頓時大了起來,怎麼都想不到范閒竟有這般大的膽量與大皇子爭道!只是宮中似乎忘了這件事情,根本沒有旨意,使團如果要搶先入京,從規矩上說,倒也沒有多大問題。

    問題是……那邊可是大皇子啊!

    任少安咳了兩聲,看了范閒一眼、是想提醒他,辛其物畢竟是太子門人。不要在他面前表露得如此對大皇子不敬。范閒卻是將他的「媚眼」全數收下,依然微笑說道:「使團要先入京,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你們去安排一下,大皇子那邊嘛……讓他們等等。」

    說完這番話。他一甩袖子就出了驛站,吩咐使團下屬開始準備人京的事宜,扔下房後那二位瞠目結舌的少卿大人,心想這究竟是個什麼人啊?竟然敢和大皇子爭道!辛其物臉上神情變幻不停,終究一咬牙道:「反正宮中也沒有說法,這事兒我不管了!」

    任少安好奇道:「你不管了你去哪兒?你這鴻臚寺的少卿不管使團入京儀式,當心別人參你。」

    辛其物笑了笑,說道:「我不管大皇子那邊,反正這是我的職司,就算大皇子不高興,我也有個說法,我跟著使團走……倒是你,太常寺管理宗族皇室,這一邊是陛下的兒子,一邊是陛下將來的兒媳婦兒,你準備管哪邊?」

    任少安在心裡罵了他無數聲,但他畢竟與范閒關係親厚,只好搖了搖頭往大皇子那邊趕,去讓禮部淮備,同時打算在大皇子面前轉還一下,不知道呆會兒城門外那條唯一的官道上,究竟會發生什麼。

    ??????

    上了馬車,看著言冰雲,范閒搖了搖頭:「你呆會兒不要露面,一旦入京,言大人會派人來接你。記住在沒有述職之前,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消息。」

    微微頜首,忽然開口說道:「爭什麼爭?別人畢竟是大皇子,陛下的兒子,你有什麼資格和他爭?你不是一個愚蠢的人,怎麼會做這麼愚蠢的事?」

    「皇子?」范閒坐在了他的身邊,等著車隊的啟程,笑著說道:「這玩意兒很稀罕嗎?再說了,不是我要和他爭,而是某位貴人要和他爭。」

    言冰雲不解,范閒哈哈笑道:「小兩口還沒有見面,便要開始搶奪日後家中的話事權了,那位公主殿下本是個清淡的性子,但一聽說大皇子要搶先進城,便柳眉倒豎,站在河東張嘴……這女人啊,果然都是看不明白的。」

    「河東?什麼河?」言冰雲痛斥道:「這事兒還不是你從中挑拔,我就不明白了,還沒有回京,就要和一位大皇子撕破臉皮,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極好,似乎你開始為我這個上司通盤考慮問題了。」范閒苦臉說道:「我真沒有桃拔公主,真的。誰知道這位恬靜的公主殿下竟然也信奉東風壓倒西風的道理。」這話出自石頭記八十二回,根本還沒有寫出來,范閒只是代指,心裡卻是微覺高興,他是真急著回家,道理就是這麼簡單。

    「至於我為什麼要得罪大皇子,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很難再像今天一樣找到這樣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表明我極不喜歡大皇子的機會。」

    「為什麼要這樣?」

    「你雖然久在北方,但這些日子裡,我相信你也從使團裡知道了我的許多事情。」范閒看著言冰雲。

    言冰雲點點頭。

    「我和東宮的關係如何?」

    「表面上看著有些紛爭,但實際上太子很看重你,包括春闈的事情都是他在關照你,後來出使一事上,他也極為照顧你,對你頗為示好。」

    「不錯,所以我也對東宮多有回護。」這話說的是春闈弊案中的事情,范閒沒有給言冰雲講請楚,繼續說道:「而且我與靖王世子交好,靖王世子又是二皇子派……所以,我與二皇子的關係也不差。」

    言冰雲馬上明白了范閒為什麼要的罪大皇子。

    「我與東宮,二皇子的關係都不錯,如果日後與大皇子關係也好了……」范閒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自嘲的微笑:「試問一個手上有監察院和內庫的年輕人,同時交好三個皇子,這位年輕人究竟想做什麼?宮裡那些娘娘們會看我順眼嗎?」

    ……

    今日京都城外亂成一團糟,唯一有能力平息這種騷動的深宮,卻遲遲沒有旨意出來,干是乎一眾官員汗流夾背,畏畏縮縮,立於城門之前,看著官道之上遠遠行來的兩列隊伍,不停地在心裡罵著娘,罵著范閒的娘??大皇子的娘是陛下的女人,那是不敢罵的。

    大皇子的親兵都是從西面的沙場上下來的悍卒,看見這個破使團居然敢和皇子搶道,早就怒氣衝天,只是大皇子轄下軍紀極嚴,所以一直忍著,看著使團那似乎數不盡的馬車緩緩從他們的身邊行過。在那一眾騎兵之中,大皇子的一位稗將忍不住了,喝斥道:「哪裡來的臣子,一點規矩都不懂,是要找死嗎!」

    兩邊的隊伍同時停了下來,場間的氣氛無比緊張。

    范閒下了馬車,極做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對著那邊隱隱可見的皇子車駕遙遙一禮,說道:「微臣范閒,拜見大殿下。」

    ……

    「范閒?你就是范閒?」一道雄渾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略有蔑視之意:「沒想到晨兒許的相公,竟然就是你,敢與皇子爭道,膽量可觀,只是未免愚蠢了些。」

    范閒微微一笑,十分恭謹說道:「臣不敢與殿下搶道,只是……」

    話音未落,他身後那輛華貴異常的馬車裡,傳出北齊大公主平靜而自信的聲音:「本宮柔弱女子,一路南下遠來,莫非大殿下定要讓我在城外多呆幾天?」

    大皇子的親兵們都楞住了,似乎此時才想起來,使團裡面還有位尊貴人物,這女子再過些日子就會是大皇紀、自己這些人的主母。

    范閒瞥了大皇子騎兵一眼,心想這是家務事,自己就不攙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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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三章 家務事

    大皇子長年征戰在外,雖然西蠻早己不如當年那般凶蠻,但畢竟沙場上多是風雪,刀光夾著鮮血浸染幾年下來,這位皇子與在京中的幾位兄弟早已大不相同,虛套的東西少了些,蠻橫的軍中脾性多了些。

    此次歸京,以大皇子領軍的身份,依例可以帶二百到五百名親衛進京,但他最終只是挑了兩百名親名,想來也是不想讓京中這些官員與宮中多心,但手下這些親衛個個也是些悍勇之輩,此時與使團爭道,早就已經快壓制不住殺氣,這二百名親兵騎在馬上,面露驕橫鄙夷之色,沙場上下來的人,總是會瞧這些文官有些不順眼。但這數百道眼光投向那輛馬車,知道那車裡人的身份,竟是不敢多說什麼。

    車裡坐的是將來的皇妃,這些西軍下來的凶人再直愣,也不會傻到為了爭道之事,得罪將來的女主人。

    禮部尚書迎出城外十裡地,此時在場的官員中就以他的資歷最深,官階最高,在一片尷尬的沉默之中,他好不難受地站了出來,準備打圓場,稍許說了幾句什麼,但在一片馬嘶之中,竟是沒有幾個人聽得清楚。

    一片嘶聲驟然響起,西軍親兵營眾騎像流水一般從中分開,數十匹駿馬被控制得極為準確,在並不寬宏的官道上讓出一大片地方來,的的馬蹄聲中,一位渾身披著玄素戰甲的大將拍馬走上前來。

    范閒此時站在大公主馬車旁,眉頭微皺,正待避開,不料大皇子親兵的馬匹竟是藉著讓道之勢。橫衝直撞了過來,這些將士長年在外,哪裡知道范閒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先前看這漂亮公子哥兒說話,便已是一肚子氣。此時更是存著將他嚇倒在的。好生屈辱一番的念頭,所以頭前的幾匹高頭大馬便擦著范閒的身體掠過,看上去極其危險。

    范閒卻是面帶微笑,微微躬身,對著那馬上的大將行了一禮。根本就不理會身邊跳躍嘶鳴桃釁的駿馬:「臣范閒,見過大殿下。」

    縱馬而來的,自然便是慶國的大皇子,只見他雙目炯然有神,眸子裡天然一股厲殺,眉直鼻挺,顴骨微高,卻不顯得難看,反而有絲英武的味道。大皇子騎在馬上,全身盔甲反光,看上去倒真像位天神一般,令人不敢直視。

    所以范閒並未直視,只是微帶一絲可惡可厭的羞怯笑容,微微低頭行禮。

    大皇子似乎也沒有想到馬前那個顯得有些狗謹與卑微的文臣,便是如今京中最當紅的范閒,不由微微一怔,忽然開口說道:「這俊?怎麼笑得像個娘兒們似的。」

    大皇子性情粗豪。只是無心言語,卻不留神被身邊的親兵聽進耳去,以為主子是要刻意羞辱這位敢和己等爭道的文臣。千是齊聲嘩笑了起來,笑聲直衝京都郊外的天空。有說不盡的鄙夷情緒,大皇子略愣了愣,也懶得去管,唇角浮起一絲笑意。

    而那幾匹正在得意的馬匹,也離范閒越來越近,他已經都能聽到駿馬鼻孔張開的聲音。幾張長長的馬臉向自己逼了過來,正是大皇子的親兵想縱馬將使團逼離官道。

    范閒眉頭微微一皺,沒有料到這位大皇子竟然是不給自己未來老婆的面子,看來更不會給自己這個偏遠妹夫面子了,看著眼前的馬臉越來越近,那巨大馬眼中的興奮之意漸起,知道這些戰馬不好操控,性情噬斑,不由在心頭歎了一口氣,準備暫時退下——反正與大皇子結怨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不要與對方真的翻臉,范閒與軍方向來沒有什麼關係,這本就是他的一大弱勢,如果讓那些樞密院的老將軍們以為自己是刻意落西路軍面子,恐怕日後朝中會有些不好過。

    他是這般想的,卻忘了他的下屬不是這般想的,見著提司大人處境危險,隱藏在使團裡的監察院吏員劍手們紛紛顯出形來,像十幾道輕煙一般遊走而出,或站於馬車之上,或尋找到官道旁的制高點,紛紛舉起手中的弩箭,對準了逼近范閒的那幾匹馬。

    「使不得!」禮部尚書大驚失色,居然在京都外動武?這要傳到天下,朝廷哪裡還有顏面?自己這禮部尚書自然是不用做了,你大皇子難道還能有好果子吃?你范閒就算有監察院撐腰,難道陛下還不賞你一頓板子?

    迎接的群臣這時才反應過來,看著那些冰冷的監察官員,才想起了范閒那一個令人害怕的身份,紛紛嚷道:「都住手!胡鬧什麼!」

    大皇子冷眼看著這一幕,不知怎的,卻對這個叫范閒的監察院小狗,看著要順眼了許多,在他的心中,但凡敢和自己正面對上的,都算是有種的傢伙。

    范閒此時卻在暗中叫苦,屬下這些監察院的官員,這一路之上被自已調教得極好,沒有想到此時竟是心憂自己的安危,卻毫不顧忌朝廷顏面,竟敢把弩箭對準一路東歸的西路軍,要知道這些將士可是在外為國征戰日久,這事兒要傳出去,只怕陳老跛子都會難受好一陣。

    大皇子笑了起來,似乎看出了范閒內心的擔憂,準備看他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他的親兵營見著居然有人敢要脅自己,這些年煉就的血煞氣息頓時湧了上來,震天價地齊聲一吼,提搶張弓,將使團前隊團團圍住,而同時……那幾匹馬已經將范閒圍在了當中!

    范閒舉起手,屈起了中指與無名指,在幾匹馬的包圍中清清楚楚地比劃了一個手勢。

    監察院官員與劍手們看見這個手勢後,面無表情,收弩,下馬,歸隊,竟是整齊劃一,根本沒有半分猶疑。

    大皇子騎在馬上,露出盔甲的半張臉面色不變,內心深處卻是有些震驚。眼前這個看似文弱的臣子。竟然馭下如此嚴苛,當此局勢,竟是一個手勢便能讓所有的人馬上住手,這等紀律,縱使是自己的西路軍,只怕也做不到。

    大皇子心中清楚,在京都郊外,不可能真的如何,更何況城門處還有太子與老二在等著,所以他輕輕提了提馬韁,揮手示意將士們退下。一陣並不整齊的嘩啦聲音響起,親兵們猶自有些不甘地收回弓箭,拉馬而回,比起監察院見令而止的氣勢,著實是差了不少。大皇子忍不住皺了皺眉。

    便在此時,圍著范閒的那幾匹馬正準備拉回來,不料距離太近,加上官道上鋪的黃土已輕漸漸干了,揚塵而起,灌入一匹高頭大馬的鼻子,那匹馬踢著蹄子,扭著長長脖頸,頓時讓這幾匹馬同時亂了起來。

    兩匹馬便同時向著范閒衝了過去!

    這純屬意外,大皇子隔著十丈的看著,也不免心頭一驚。如果真撞死了這位父皇眼中的紅人,只怕自己在西邊的功勞就全廢了!但他馬上想起來傳說中范閒的本事。不免生出一絲希望,心想你既然是監察院的提司,總不至於被幾匹馬撞死了吧?

    嘶!馬兒直衝而過,頓時將范閒湮沒在騰起的灰塵之中,只有高手們才能隱隱看清灰塵裡有兩道亮光響起。

    砰砰兩聲墮地的悶響,灰塵漸漸落下之後,范閒依然保持著那可惡的微笑,有些拘謹地站在場中央,而那兩匹驚馬卻是掠過了他的身體,頹然倒在地上,馬上騎士似乎是昏了過去,而那兩匹馬卻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只見馬頭已經帶著兩蓬鮮血飛了老遠,駿馬的屍體震得官道上的黃土微裂!

    在范閒的身後,兩名穿著褐色衣裳的刀客雙手緊握齊人長的長刀、面色冷漠,眼泛寒意,看著不遠處的大皇子親兵營。

    兩刀齊下,生斬兩個馬頭,好快的刀,好快的出手!

    大皇子瞳孔微縮,看著范閒身後的兩名刀客,不知怎的,卻覺得對方的出手有些熟悉,手指輕輕敲擊著大腿外側的甲片,當當微響,望著范閒一字一句說道:「范大人果然厲害,本王征戰數年,沒想到一回京都,便被閣下當眾斬了兩匹馬!原來朝廷便是這般歡迎將士回家的。」

    范閒歎了一口氣,伸手掩住口鼻,似乎是嫌這馬血的味道有些刺人,解釋道:「大殿下,給臣一千個膽子,臣也不敢殺了殿下的戰馬啊。」他此時才發現,這位殿下雖然粗豪,但不是笨人,字字句句扣著自己,待聽到大皇子自稱本王,這才想起來,在旨意巡西令大皇子東歸之時,陛下已經封了大皇子王爵,這是所有皇室子弟中,第一個封王之人。

    想到今天可是將對方得罪慘了,范閒也禁不住皺了皺眉頭。

    大皇子面色漸寒之時,他身邊那位貼身的護衛卻走上前來,說了幾句什麼。聽到這幾句話,大皇子眼光一定,看著范閒身後的兩句刀客,皺眉說道:「原來是虎衛。」

    高達此時也在范閒身後低聲說道:「大皇子身旁那位,是名虎衛。」

    范閒一挑眉頭問道:「你認識?」

    「屬下不認識。但屬下知道。」高達沉聲應道,長刀之上的馬血此時還在往下滴著。范閒說道:「你既是虎衛,怎麼能對大皇子如此無禮

    高達沉聲道:「少爺,陛下有旨,屬下只須護得少爺平安,至於對方是誰,不用考慮。」

    二人說話聲音極輕,范閒眉宇間驟現幾絲莫名之色,沉默半晌後,忽然對著大皇子的坐騎長身一禮,沒有多說什麼。

    此時大皇子屬下的親兵營早已將昏厥的兩名親兵抬了回去,只等殿下一聲令下,便衝將過去,將使團的人一頓好揍,偏生此時大皇子卻陷入了沉默之中。忽然間大皇子單騎而至,迂行駛到范閒的身邊,微微低下身子,壓低聲音說道:「你這脾氣,我喜歡。但你殺馬不祥。入京後,當心本王找你麻煩。」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大殿下,和微臣真的無關,請殿下明鑒。」

    大皇子冷哼一聲。他身為皇家子弟,自然是知道虎衛的統轄權,以為是父皇給使團安的保鏢,真與范閒無關,但內心深處依然是極為惱怒。

    「是本宮的意思,殿下若有不滿,不要難為范大人。」馬車裡安靜許久的公主聲音終於再次響了起來。

    此時眾官員才圍了上來,任少安拉著范閒的手,辛其特抱著大皇子的腿。宮裡的小黃門死命摸著大皇子的馬韁,禮部尚書吹鬍子瞪眼,將那些面帶仇恨之色的親兵營罵了回去,另有樞密院的大老充當馬後和事佬,總之是慶國朝廷齊動員,將大皇子與圍了當中,化干戈為玉帛,化戾氣為祥和。

    這多的官員圍了過來,使團與西路軍的衝突自然只好罷了。不然動起手來,不然真傷了哪位老人家,那就等於是不給朝廷面子。

    朝廷是什麼?不是三院六部四寺。而是面子,所有臣子的面子。

    正此時。城門處遠遠看著這邊似乎發生了什麼,終於有了反應,一騎挾塵而至,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是使團提前到了,與大皇子爭道,這等大事哪裡是下屬們能夠處理的,趕緊回報。

    此時雙方都爭起了性子,縱使范閒再想退,那馬車裡的公主,使團裡的文官們也不想再退,硬是要比大皇子先進城不可。

    但大皇子今日窩窩囊囊死了兩匹馬,落了好大一個面子,若不是知道虎衛是父皇親信,絕不是一個臣子可以支使,不然早就下令亂槍開道。但此時他也被激起了脾氣,哪裡肯讓使團先進城,什麼狗屁公主,你將來還不是要給本王端洗腳水的貨色!

    爭執不下,被眾位朝廷官員抱腿的抱腿,攔馬的攔馬,這架自然是打不成了,於是只好玩些口舌上的官司,但那些西路軍的將士打仗或是厲害的,打起嘴仗來,又如何是使團裡這些擅長詭辯之術外交官員的對手,從朝廷規矩到兩國邦誼,從陛下聖心到官員顏面,漸漸的大皇子那邊落了下風,卻是十分強硬的將官道堵著,不肯讓使團先進。

    一輛明黃色的車駕,便在慶國開國以來,整個朝廷最熱鬧的一次菜市場撒潑聲中,緩緩駛近了事故現場。

    終於有人發現了,趕緊住嘴不語,而此時范閒早就已經退了出去,湊到言冰雲的馬車旁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得了言冰雲的提醒,也馬上發現了這輛車駕,趕緊迎了上去,整理官服,跟著身邊的那些官員,行了大禮。

    「拜見太子殿下!」

    太子本來依著陛下聖旨,在城門口處準備迎接大皇子返京,哪裡知道這裡竟然鬧得如此厲害,沒辦法,只好屈尊親自前來調解。

    見是太子來了,大皇子也不敢再放肆痛罵,趕緊下馬,帶著盔甲走到太子車駕之前,便要跪拜。此時太子卻已經是下了車駕,趕緊攔著,硬是不讓他跪下去,嘴裡還不停說道:「大哥,你在甲冑在身,不須行此大禮,更何況你是兄長,怎能讓你拜我。」

    大皇子的性情還真是直接,太子說不讓拜,他便不拜,直起了身子,取下了頭盔。身旁太常寺與禮部的官員雖然在心裡嘀咕著什麼,但是人家兩兄弟的事情,既然陛下都不在乎這些禮儀,自己這些做臣子的,多什麼嘴。

    太子望著兄長的臉頰,有些動情說道:「大哥長年在外為國征戰,這風吹日曬的,人也瘦了。」

    大皇子笑著應道:「這有什麼?在外面跑馬也算舒爽,你也知道,為兄不喜歡在府裡呆著,悶不死個人。這不,如果不是奶奶一定要我回來,我恨不得還在外面多呆些日子。」

    太子責怪道:「不止皇祖母,父皇皇後,寧紀,還有我們這些兄弟,都想你早些回來。」

    大皇子斜乜著眼看著范閒一眼,說道:「只怕有些人不想我早些回來。」

    太子見他面色不豫,問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卻不由哈哈笑了起來,這笑聲有些古怪,那些大臣們也不知道太子是在玩什麼玄虛。只見太子輕輕招了招手,令范閒過來,責問道:「是你與大殿下爭道?你可知這是重罪。」

    范閒笑了笑,解釋道:「臣哪有那個膽子,是北齊大分主殿下一路遠來,睡上又染了些風寒,實在是禁不得城外再等了。」

    太子微微頜首,又攜著大皇兄的手走到那輛馬車旁,輕聲致意,這才回過身來,對大皇兄笑著說道:「你也別與這些臣子計較,再說你這兩年不在京中,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想來也不知道范閒,來來,本宮給你介紹一下。」

    范閒與太子其實根本沒有怎麼見過面,但見太子此時溫和表情,知道對方是要在眾官面前顯示與自己的親密友好關係,於是滿臉微笑走上前去,對著大皇子行了一禮:「臣太學奉正范閒,見過大殿下。」

    「你是四品居中郎。」太子責怪道:「怎麼把自己的官職都忘了。」

    范閒苦笑著搖搖頭:「這一路北上南下,實在是有些糊塗,請太子恕罪。」

    太子輕聲對大皇子說道:「范閒如今在幫院長大人的忙。」

    「這我是知道的,監察院提司,好大的官威啊。」大皇子冷笑說道。

    太子笑著打圓場:「罷了罷了,就算不看在我的面上,看在晨丫頭的面上,你也不能和他治氣,話說小時候,你與晨丫頭可是極好的……說來說去,范閒也是咱們的妹夫,都是一家人,你生的哪門子氣。」

    大皇子冷哼一聲,看著有些拘謹的范閒:「我生的便是這門子氣,晨兒在宮中那是眾人手心的寶貝,居然就嫁給這麼個娘娘腔,看著便是惱火!成婚不到半年,居然就自請出使,將新婚妻子留在府裡,如此心熱權財,怎是晨兒良配!」

    范閒苦笑不已,這才知道自己完全搞錯了方向,原來爭道確實是家務事,但卻不是大皇子與將來的皇妃間的家務事,而是這位皇子與自己這妹夫間的家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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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四章 這次第,怎一個忙字了得

    吵吵嚷嚷到最後,反正范閒就只是一昧笑著,不見半點囂張,誠懇至極,做足了妹夫的本分,下足了臣子的本錢,讓這四周官員瞧著,誰能想到這爭道得罪人的事情,竟是從他的腦袋裡面想出來的。

    范閒這人,天生有一椿好處,俗話叫做蔫壞兒,又算作陰賊之道,背底裡得罪人欺負人的事情極願意幹,但明面上卻是極肯讓,這才是真正得好處的做派,就像長公主被他陰了好幾道,言紙逼出宮去,但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幕後的黑手居然是自己的女婿,還以為這女婿只會忍氣吞聲,還在北方對自己言聽計從,不敢翻臉。

    他始終信奉一條,華麗囂張是好的,但要低調的華麗,悶聲吃豬肉。

    正所謂能動的人一定要動一動,暫時動不了的人,打死他他也不會動。大皇子自然是他目前動不了的人,但今日他卻偏偏要與大皇子爭道,已是大逆平日意趣,自然沒有人知道他這純粹是給宮裡那位皇帝老子看的,而性情直露的大皇子,無疑是最好的演戲對象,其中緣由,或許只有陳萍萍那頭老狐狸能猜到一點。

    最後雙方還是在太子的調解下,達成了妥協,使團前隊與大皇子親兵營一同入京,只是此事太不合規矩,將禮部尚書氣的不善,讓太常寺的那位任少卿也是滿臉惶恐,這儀仗怎麼安排,都成了極大的問題。

    太子瞧著范閒在一旁悶不作聲,心裡卻不知從哪裡生出幾分痛快,佯罵道:「你也是胡鬧,明明議好使團後日至京。怎麼忽然就提前到了,讓朝廷沒個安排,生出這些事來。」

    范閒一笑應道:「臣也是急著回家,殿下就饒過這遭吧。指不定明日還有哪位御史要參我了。」其實他心中也自奇怪,數月不見,這位東宮之主的氣色竟是比以往好了許多,那股微微怯懦陰鬱已經不在,容光煥發,不知道是得了什麼喜事。

    他自然不知道,長公主離開皇宮,返回信陽後,一直壓在太子身後的皇後與長公主兩座大山驟然間少了一座,心緒頓時明朗。加上陛下今年以來也多有慰諭,太子地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

    在一干臣子的心中,總以為太子好過了。二皇子想必心裡不會太舒服。但在城門處,眾人看著在棚內準備迎著大皇子返京的二皇子時,卻沒有從這位文雅的貴族臉上看到半絲不妥,反而是他身邊那位年紀幼小地傢伙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這是皇帝陛下最小的一個兒子,天子一共誕下四位龍子。太子不在位列之中,所以這一位便是一直養在深宮的三皇子,今年才僅僅九歲。此次大皇子遠征回京,陛下欽命京中所有皇子盡數出迎,給足了尊崇,同時也讓這位一直沒有出現在朝臣面前的小皇子,有了第一次正式亮相的機會。

    二皇子牽著小皇子的手,對著大皇子行了個禮。大皇子似乎與二皇子關係不錯,上前一個熊抱,接著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粗聲粗氣說道:「怎麼長這麼高了?」

    小傢伙嘻嘻一笑。面露天真神態,回道:「將來要與大哥長一般高,出去打胡人去。」

    這位小皇子的生母,乃是范府柳氏的姐妹,轉拐轉彎著算起來,與范閒倒有些親戚關係。但范閒看著這個面相稚美地小皇子,看著他臉上的天真笑容,心裡卻咯登一聲,看出對方天真笑容裡與年紀完全不襯的一絲自持,不由嘴角浮起了微微笑容,心想本大人自小偽裝天真微羞極品笑起家地,你居然敢在我面前玩這套,真是范門賣笑而不自知了。

    二皇子自然也知道先前發生了什麼,苦笑著對范閒說道:「我說妹夫啊,你哪天能少惹些事情出來,我看這整個京都的官員都要謝天謝地了。」

    范閒笑容顯得更苦,比加了黃連還苦,解釋道:「實在是北齊公主的意思,安之區區一臣子,哪有這麼大的膽子。」

    太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悅老二與范閒說話時的口氣,淡淡說道:「二哥,儀程未完,還是以官位相稱吧。」

    這話就有些不講理了,先前這位東宮太子叫范閒妹夫倒叫地親熱,此時卻不肯讓二皇子叫。二皇子卻是面色如常,呵呵一笑,應了一聲,卻是湊到范閒身邊壓低聲音問道:「春闈前,讓你回府問晨兒她是怎麼叫我的,你倒是問了沒有?」

    范閒這才想起那件事情來,搖頭笑道:「殿下也知春闈裡出了什麼事,一時竟是忘記了,今兒回府一定問出來。」

    二皇子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麼,牽起老三的手,隨著前頭地太子與大皇子向城門處走去。二人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依然傳到了大皇子的耳朵裡,這位長年征戰在外的皇子不免心中生出諸多疑竇,雖然他也知道范閒的聲名,但畢竟不在京中,所以不知道范閒手中究竟握著怎樣的力量,此時竟愕然發現,不論是二皇子還是太子,在言語間對范閒都是多般懷柔,似乎生怕在場的官員不知道,自己與范閒的關係極其親密。

    區區一個臣子,竟讓兩位龍子如此看重,竟是捨得放下身階,大皇子不禁皺了眉頭,有些不大愉快。

    范閒此時卻是另有想法。他看著前方那三大一小各自服飾不同,明黃夾著素黃的四位皇子,往黑洞洞地城門處走去,一時竟有些恍惚,心想莫非自己將來也有站在那四個兄弟中間的一天?

    京都之秋,清美莫名,高天雲淡,初黃樹葉低垂於民宅之畔。不肯倉促就水,街旁流水不免有些寂寞。長街盡頭,遠處宮簷偶露一角,掛於青天之中。盡顯威嚴。

    大皇子的隊伍早已夾著餘怒去了,使團的車隊卻是刻意壓了速度,在一干鴻臚專太常寺官員的陪伴下,慢悠悠地往皇宮處走。既然已經入了京都,范閒也不再著急,反正這時候也不能馬上回家,總是得先去宮門處回旨地,所以他終於有了些餘暇去看看四周的景色,雖然在京都攏共也不過呆了一年時間,遠不及澹州熟悉。但不知怎的,一入此間,一見四周民宅。嗅著京都裡特有的氣味,范閒便覺精神舒爽。

    「大人急著回京,想必是家中有事。」駿馬之旁地馬車中,北齊那位公主殿下的聲音幽幽傳了出來。

    范閒面露微笑,卻沒有回話。心知肚明對方是在刻意結納自己這個看似尋常,實則重要的臣子,但這一路上雙方的感情交流已經做的足夠充分。此時既然已經進京,身邊耳目眾多,還是免了這最後一遭的好,更何況他被對方說中了心思,卻不知如何回答。

    范家如今在京中正當紅,滿宅平安,旁人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著急。他一催馬蹄,向前數丈,來到言冰雲的馬車旁。壓低聲音說道:「你必須帶她走,如果你不想給我惹麻煩的話。」

    車中的小言公子搖了搖頭,看了一眼被自己捆的結結實實,但依然用露在外面地那雙熟悉的眼眸??惡狠狠盯著自己的沉大小姐,心裡著實不明白,范大人什麼時候多了個做媒婆地愛好。他歎了一口氣,將話題轉開,說道:「大人今日爭道之事,實在大不明智,監察院在皇子之爭中向來持平,大人曾說過,先前耳聞也證實,太子與二殿下對大人均有所期,既是如此,為持平見,也不應該去撩拔大皇子,這與院中宗旨不免有些相悖。」

    范閒默然,知道對方說的有道理,身為慶國臣子,尤其是監察院提司,要麼永世不與這幾位皇子打交道,既然要與皇子交往,就要一碗水端平,才能不會讓宮中確信監察院不會偏向哪位皇子。

    但他不行,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僅僅是臣子那麼簡單??在皇子之中有所偏倚,頂多會讓陛下疑心自己在為以後的權力富貴打算,永遠及不上陳萍萍的純忠,但如果自己真地一碗水端平,如此長袖善舞,只怕會讓陛下疑心自己……根本不甘心做個臣子。

    這才是范閒最大的隱懼。

    車隊行至興道坊處,已經不再需要京都府的差役們維持秩序,因為已經來到了較為清靜地官衙重地與官員聚居之所,自然也沒有那麼多站在街邊看熱鬧的百姓。此時車隊裡的一輛馬車脫離了大隊,悄無聲息地駛進了街旁的一條巷子,隱約可以看見裡面有人接著。

    雖說是悄無聲息,但實際上自然有朝官瞧的清楚,但知道使團的組成部分複雜,估計是監察院的院務,再看頭前范提司大人的表情有些嚴肅,所以沒有人敢多嘴相問。

    范閒表情自然嚴肅,因為馬上就要到皇城了,那面朱紅色的宮牆近在眼前。

    一眾使團成員在宮門外等著覆命,皇權威嚴,自然沒有人在儀容上敢放鬆,只是千裡奔波,不免也有些勞苦,候了許久,卻沒有旨意出來,眾臣心裡略覺有些不安,但心想此次出使北齊,在那天下典海圖上可是生生為朝廷割了不少地方來,加上范正使又在北齊朝廷那邊露了大大地臉,那一馬車的舊書看著不值錢,但想來陛下臉上也該有光才是,怎麼會將自己這干人冷落在外。

    宮門外陪著的禮部官員也是漸漸變得不自在起來,而任少安卻是湊到范閒身邊輕聲說道:「這個時候聖上應該在見大皇子,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要多等等。」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北齊公主的車駕先前已經被宮裡的黃門太監領了進去,重要的事情已經辦地差不多了,自己卻是猜到為什麼使團被涼在了皇城外面。

    皇城的禁軍冷眼看著宮門外那些面露焦急惶然之色的官員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而守在宮門處的太監們自然也不會正眼去看。

    不過范閒身份又是與眾不同。尚地是宮中郡主,關鍵是那位郡主是極得寵的人物,而且自身又是監察院的高官,此次出使回國。想來不日便會加爵封賞,所以早有太監搬了圓凳,請他稍事休息。

    范閒一愣,問道:「這合規矩嗎?」

    正說話的時候,一個太監頭子滿臉謅媚地走了過來,一把將他扶到了凳子上,說道:「我說范少爺,奴才可是知道聖上一直疼你的,再說了,千裡而回。坐個凳子也是應該。」

    「哎喲,侯公公怎麼來了?」范閒故作驚訝,面前這位太監。乃是他頭一次隨著柳氏若若入宮時,便見著的那位,知道他與范府的關係極好,所以面上也是露著親熱,而對方刻意稱呼他范少爺。也自然是要將這親熱勁兒擺個十足。

    范閒接著笑道:「我從外面回來,可算是地道窮酸了,今兒可沒得賞。」

    侯公公嘿嘿尖聲一笑。壓低聲音說道:「誰不知道范少爺是個點石成金的主兒,更何況將來是要抱金山的。」這老奴還準備討好幾句,卻聽著宮門咿呀微啟,跑出一位太監來傳陛下的口諭,范閒趕緊撤了凳子,與眾官齊齊跪在宮門口。

    不出他地意料,皇帝果然將范閒好生訓斥了一通,不外乎是恃才如何,目無某某。膽大包天,等等等等……又道今日乏了,讓他明日再進宮覆命,令司南伯好生管教,重重懲戒,旨意最末卻是將使團大肆嘉獎了一番,矚好生將養,來日定有嘉勉。

    群臣面面相覷,沒料到使團回京第一日便落得這麼個待遇,不免有些哀聲歎氣,但有些狡慧的官員,此時看著范閒卻是心裡直打小鼓,陛下口諭裡訓斥的凶,但末了卻是什麼也沒做,只讓司南伯管教,看來這位范大人,果然聖眷非常啊。

    范閒叩謝領,面上表情有些難堪,心裡卻是微微高興,站起身來,一拍屁股,回頭時卻瞧見一位老熟人,原來是如今地宮中禁軍大統領宮典。宮典看見范閒後臉上露出欣賞之色,正準備上來閒話幾句,不料范閒卻是有些無奈地拱手一禮,告了聲歉,縱身上馬,雙腿一夾,馬鞭一揮,便在宮城面前的闊大廣場上馳騁而去,只留下一地煙塵,倏忽間沒有蹤跡。

    宮典一愣,與手下那些侍衛看著遠方那道輕煙發呆,心說雖然沒有明令宮前不准騎馬,但似跑的這般利索的大臣,恐怕范閒還真是頭一個。

    ……

    ……

    秋意不濃歸意濃,院中的事情范閒早就安排好了,而像高達那七名虎衛,自有相關人士來接手,他縱馬於長街之上,迎風而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終於入了南城,馬蹄聲在范府門口那條石獅時現地長街上響了起來。

    此時已入夜,長街上的各王公大臣府邸的燈籠已經掛了起來,廖廖數對,不怎麼耀目,唯有范府門前一片燈火通明,正門大啟,一干長隨護衛門客都站在門外翹首相盼,門內柳氏也是降尊親至,吩咐著丫環婆子們一遍又一遍地熱著茶湯,等著范大少爺回府。

    使團抵達京郊地消息,早就傳到了城內,本以為總要安排儀程,折騰個兩天才能入京,但隔廂府裡的大少奶奶卻是冷冷丟下一句:「今兒個必到。」,眾人都知道這位如今的范夫人,當年的林小姐不是普通角色,她既然說范閒今日必到,那必是能到,所以眾人才會在這裡辛苦候著。

    至於後來與大皇子爭道的消息,此時府中眾人還不清楚,不然不知道該有多擔心,

    「來了。」早有眼尖的下人瞧見了遠方馳來的馬匹,紛紛湧下石階,分成兩隊。

    得得響聲中,范閒縱馬而至,翻身下馬,輕輕一腳踢在準備當馬蹬的籐子京屁股上,笑罵道:「你這破腿,甭學那些府裡的做派。」

    「恭迎少爺回府。」兩列下人齊聲喊道。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兩步上了石階,接過丫環遞來地熱毛巾胡亂擦了個臉,又接過溫熱合適地茶湯漱了漱口,知道這是必經的程序。也沒有什麼好講究的,只是回到府前,看著這些眼熟的下人丫環,心情真是不錯,就連門後那位柳氏地笑容,落在他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算計味道,多了分真誠。

    「你父親在書房。」柳氏接過他手上的毛巾,輕聲提醒道。

    范閒點了點頭,忽一皺眉。又搖了搖頭:「姨……」他將姨娘的後一個字吞了回去,微笑道:「我先去瞧瞧妹妹與婉兒,父親那處我馬上就去。」

    柳氏知道面前這位大少爺不能用孝字去約束他。只好無奈地點了點頭。

    范閒一入府門,卻看著一個黑胖子衝了過來,不由大驚失色,心想這才幾個月不見,這帳房神童怎麼變成小黑鐵塔了。卻也不及相詢,直接喝道:「呆會兒再報帳!我有事要做!」

    范思轍一愣,收住了腳步。罵道:「小爺今天心情好,你若不睬我,我也懶得和你說那些你不懂的帳面話。」

    范閒也是一愣,呵呵一笑,不知怎的卻想到城門外看見的那一排四個皇子,伸手從懷裡摸了個東西遞給范思轍,笑罵道:「什麼帳面話?我看倒是混帳話。你自個兒先去玩去,咱兄弟大老爺們兒的,別玩久別重逢這一套。」

    范思轍心裡咕噥著。小爺我可不想與你玩什麼兄弟情長,這般想著,卻眼睜睜看著范閒進了後宅,心裡好生不自在。

    范閒成婚之後,便在范府的後方有了自己的宅子,只是前後兩落本就相通,所以只是一府兩宅地格局罷了,而他與妹妹的感情極好,婉兒又與若若極為相得,所以若若倒是有大部分時間都是呆在這院裡。

    而今日自己回來,父親自矜留在書房裡那是自然,但異常的是,婉兒與妹妹居然都沒有出來相迎,這事情就透著一分古怪,讓范閒加快了腳步,一旁地丫環有些跟不上,氣喘吁吁回著話:「小姐還在,大少奶奶也還在。」

    范閒皺了眉頭,心想這話說的真不吉利,這丫環也不知道是誰調教的。

    來到自己的臥室門口,輕輕推門,卻發現門被人從裡面鎖著了。范閒一怔之後,竟是不知如何言語,喚了幾聲,卻沒有人回答,他有些莫名其妙,加重力氣拍了幾下門,如果不是尊重妻子,只怕早就破門而入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到裡面傳來大丫環思思有些不安的聲音:「少爺,少奶奶先睡了,您別敲了。」

    范閒眉頭皺地愈發緊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自己千裡迢迢趕了回來,婉兒居然閉門不肯見自己。

    他看了一眼門內有些昏暗的燈火,沒有說什麼,一揮袖子去了另一廂,這次卻不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屋內那位姑娘悚然一驚,站了起來,看清楚來人是范閒之後,眉宇間的那絲淡漠與警惕才漸漸化開,眸子裡閃過一絲毫不作偽地喜色,蹲身一福輕聲道:「哥哥回來了。」

    范閒看著若若,先前的一絲不愉悅全數化為烏有,溫和笑道:「怎麼?看見我回來了,不怎麼高興?」

    范若若微微一笑,走上前來,牽著他的袖子領他坐下,說道:「又不是多久沒見著,難道要妹妹大呼小叫,哥哥才肯滿意?」

    范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道:「你啊,總是這般清淡的性子,在我面前也不肯改改。」

    范若若笑著應道:「改了還是若若嗎?」說話間姑娘家已經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遞到了兄長的唇邊。

    范閒用手接了過來,卻不立刻喝下,反而盯著妹妹那張並不如何妍麗,但是清爽至極的容顏。一時間,房內陷入一種古怪的沉默之中,兩兄妹都是耐性極好的人,,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終究是范閒心疼妹妹,歎了一口氣說道:「你這是何苦?什麼事情等我回來再處理就好了。」

    范若若面上閃過一絲黯然,知道兄長已經看破了自己的打算。柔聲應道:「正是準備等哥哥回來見上一面,所以才拖到了今天。」

    范閒站起身來,直接走到她地閨床之下,拖出一個包裹。又從床後地雜櫃裡取出一個不起眼的盒子,將盒子掀翻在桌上,幾張銀票,還有幾枝珠釵,幾粒碎銀子落到了桌面上,噹噹作響。他皺著眉頭看著桌上的這些事物,說道:「離家出走,就帶這幾樣東西……是遠遠不夠的。」

    范若若沉默片刻後,從袖子裡取出一把防身地匕首。

    ……

    ……

    范閒又氣又樂又是心疼,望著妹妹說道:「你一個千金小姐。哪裡知道人世艱險,就算你不想嫁人,這般貿貿然離家出走。不想想父親心裡該是如何擔憂,還有我呢?你怎麼不想想哥哥我的感受。」

    范若若低著頭,一雙手緊緊地抓著袖角,沉默半晌後說道:「父親幾時真的看重過我?至於哥哥……難道哥哥忘了,是你從小教我。要我學會掌握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婚姻這種事情,一定不能由著家中安排。」

    范閒啞然無語。在這個世界上,官宦家的小姐們哪裡會有這等離經叛道的想法,更不用說是準備付諸實踐,妹妹之所以敢於勇敢甚至有些魯莽地準備逃離,還不是因為自己從小就給她講那些故事,在書信中教她做人的道理??難道這梅表姐講多了,女覺新就真的準備覺醒了?

    他有些不安地拍打著桌面,實在不知道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會給妹妹帶來些什麼。畢竟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截然不同的,與眾不同地想法,有可能是一把會傷到自己的匕首。他忽然抬頭無比溫和說道:「可是包辦也不見得都是壞事,你沒有與弘成相處過,又怎麼知道日後的婚姻會不幸福?」

    范若若依然低著頭,語氣卻沒有絲毫鬆動:「妹妹自小就認識世子,自然清楚地知道,我不喜歡他。」

    這話如果讓外人聽去了,只怕會嚇個半死,堂堂范府大小姐,居然會這般直接地說出喜歡不喜歡這種事情來。范閒腦中一片混亂,猶自開解道:「也不一定啊,你看我與你嫂子,不也是指婚,現在過地也挺幸福的。」

    范若若猛然抬起頭來,帶著一絲堅決與執著說道:「哥哥,不是天下所有人都有你與嫂嫂那種運氣的。」

    范閒愣住了,這是他在妹妹的臉上第一次看見對自己的不認同,從小到大,若若每次看著自己時,都是那種崇拜之中夾著欣賞地態度,而這是他第一次聽見若若直接反對自己的意見,不免有些震驚,震驚於妹妹身上發生的些許變化。

    沉默許久之後,范閒臉上地表情由僵硬漸趨柔和,最後竟是朗聲笑了起來,那笑聲裡的快意沒有半絲虛假??他確實很欣慰,當年的那個黃毛丫頭終於長大了,終於學會堅持自己的看法了。

    「若若,你信不信我?」范閒微笑看著妹妹,帶著鼓勵的神情。

    范若若猶疑片刻後,也露出了往日那般的恬淡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

    范閒看了桌上的事物一眼,輕輕搖頭笑著說道:「既然信我,就不要玩這些了,我自然會安排妥當。」

    自從得知宮中指婚後,范若若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如何的大逆不道,而抗旨又會帶來何等樣地禍害,只是從小便被兄長書信教育著,這女子的心靈深處早就種下了看似孱弱,實則堅強的自由種子,可是這些想法根本無人去說,她內心深處更是害怕連自己最為信賴的兄長,也會反對自己的決定。

    此時聽到范閒的這句承諾,范若若這一月來的不安頓時化作秋日裡的微風,瞬息間消失不見,強繃了一月的神經驟然放鬆了下來??是啊,兄長回來了,他自然會為自己做主。

    ……

    ……

    兄妹二人分開數月後,自然有些話要講,但范若若看著他的臉色似乎有些怪異,這才想起來此時哥哥如果不是在書房與父親說話,便應該是與嫂子在一處,怎麼會跑到自己屋裡來了?她想到一椿事情,不由掩嘴輕聲一笑,說道:「哥哥,先前你勸我時,不是說你與嫂嫂雖是指婚,可眼下也幸福著,此時卻是如此愁苦,究竟又是為何?」

    范閒心頭一動,心想妹妹與婉兒關係好,自然知道婉兒因何閉門不出,趕緊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范若若極難得地調皮地笑了笑,說道:「這事兒妹妹可不能幫你,你自己去求嫂嫂吧。」

    范閒皺緊了眉頭,心想自己坐的正,行的直,有什麼事情需要求婉兒的?正思忖間,聽著外面有丫環喊道:「少爺,少奶奶醒了。」

    范閒連連搖頭,他知道妻子是在玩小性子,但婉兒向來是個極婉約可人的女子,怎會與世間那些後院女子一般不識輕重?明知道自己辛苦回家,不迎倒也罷了,卻給自己一個閉門羹吃!

    想到此節,往自己臥房走的他,心頭漸現一絲怒氣。但待他走到門口,聽著裡面傳出來的那首小令,卻是火氣馬上消了,反而臉上露出極為精彩的神情。

    那聲音清甜無比,不是林婉兒又是何人,而那小令也是耳熟的厲害。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范閒面色微窘,心想自己用來騙海棠的李清照詞,明明只有北齊皇帝太後與自己二人知道,怎麼卻傳到了南方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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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五章 後宅荒唐事

    范閒捏著拳頭,堵在自己嘴上咳了兩聲,上前推了推門,很自然的,這時候的房門一推即開。他明白是怎麼回事,既然兩口子要準備好生較量一番,哪有把擂台關起來不讓人進的道理,就連范閒先前那塊咳,也是給屋裡的妻子提個醒,自己來了,有話房裡說的好。

    這個世代,終究是個以男子為尊的社會,雖然林婉兒的出身要比范閒尊貴許多,但既然嫁入范府,按理講也不會如此直接地表示自己的不滿。他們夫妻二人相處之道,又與一般官宦家庭不同,范閒雖然骨子裡脫不了雄性動物的荷爾蒙控制,但在精神層面上,還是極尊重女性的。

    說來說去,這都是范閒自己造的孽,妹妹準備玩翹家,老婆吃小醋,還不是他一手薰陶所成,放在別府裡,只怕早就鬧將起來了。

    ……

    ……

    「少爺。」大丫環思思掩嘴笑著,將他迎了進去,替他解開外面的單衣,又遞了個毛巾過來。范閒擺擺手,示意已經擦過了,他看著這丫頭的一臉壞笑,內心深處不免又是一陣歎息,何止妹妹與婉兒?就連這丫環與自己打小一塊兒長大,也被自己寵的沒有了尊卑之分,當上家庭劇上演之時,竟還有看熱鬧的閒心,取笑自己的勇氣。

    林婉兒此時正躺在床上,一床薄被拉了上來,拉到了胸部,頭上的黑髮散亂在肩頭,看模樣還真是剛剛睡醒。她一雙大大的眼睛卻骨碌骨碌轉著。好奇又甜蜜地望著遠行歸來的相公,沒有半絲范閒準備迎接地怒氣,小巧微翹的鼻尖微微一嗯,說道:「相公啊。沒出去迎你,莫見怪噢。」

    范閒看著她雙唇裡露出的糯米細瓷般的牙齒,笑了笑,逕直坐到了她地床邊,開始執行三不政策,不解釋,不掩飾,不說話,直接將手伸進被窩裡,握住了她有些微涼的小手。捏了捏,這數月不見,許久沒有揉捏婉兒柔若無骨的小手。還真有些想念。

    此時思思還在屋中,林婉兒不免有些羞急,眼睛瞥了一下那方。范閒抬頭望去,發現思思正假意收拾桌上的藥盒,眼睛卻在往這邊飛著。他不由笑罵道:「你這丫頭,真是慣壞你了,也不怕長針眼。還不快出去。」

    思思呵呵一笑,向著少爺少奶奶行了個禮,便推門出去,反手將門關上,又恰好遇著去前宅端回食盤的司祺,趕緊將她攔在了外面。司祺是隨著婉兒嫁過來的隨房大丫頭,與思思地位相同,二人相處的也算融洽,此時見她攔在門外。頓時明白了裡面那兩位主子在做些什麼,不由扮了鬼臉,但看著手上的食盤苦著說道:「少爺剛回家,總得先吃些東西吧。」

    思思笑著說道:「這些不過是填肚子的小點,前面宅子裡不是在準備正餐嗎?再說了,咱們家這位少爺……是得先吃點兒什麼東西的。」

    在司祺聽來,這話就不免有些輕佻了,尤其是事涉小姐,怎麼也不應該是自己這些下人該開地玩笑,臉色便有些難看,用眼睛剜了思思一眼,鼻子一哼,端著食盤就去了隔壁的廂房。

    思思微微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先前那話確實極不尊重,吐了吐舌頭,趕緊跟著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時間,隔壁的廂房裡片刻安靜之後,便傳來了陣陣極低地笑聲,想來兩位大丫環已經和好如初。

    臥房那張極大的床上,大被之下,范閒伸出右手將頭上的發叉取了,在家中他向來只喜歡在腦後梳個瓣子,求個清爽。他覺得嘴有些干,伸手到床邊的小幾下取了杯茶,潤了潤嗓子,想了想,又將茶杯遞到了婉兒的唇邊,餵她喝了半盅。

    婉兒眼色柔媚,兩頰微有潮紅之色,半盅溫茶下腹,這才略回了些神,又羞又氣地咬了他左小臂一口,說道:「哪有你這般猴急地傢伙?這才剛剛入夜,讓那些下人猜到了,你叫我有什麼臉去管這一家大小。」

    范閒嘿嘿一笑,側身抱著妻子,手指頭在她滑嫩的上臂上輕輕滑動著,心裡頭十分滿足,說道:「小別勝新婚,何況你我久別,親熱一番,又有誰敢說三道四?」他眼眸微轉,接著促狹說道:「再說了,若我先前不是這般猴急,只怕你還會疑心我在外面做了些什麼。」

    聽到這番話,林婉兒才想了起來,今天自己是準備要好生勸試相公一把,怎麼放他進屋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自己就昏了頭似地被他期負了一番,連自己準備說的話都險些忘記了,莫不是相公真有什麼迷魂術不成,想到此節,不免有些微羞窘意,輕輕捶了他一下,說道:「你不說我倒忘了,先前準備問你聽見那小令有什麼感覺沒。」

    范閒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嘴唇,俊秀的面容配上這個表情,不怎麼淫褻,反而有股子說不出來的壞壞味道。對於夫妻之道,他向來玩的是行動派,不理婉兒心中有何想法,先上床親熱一番再說,這世間女子嘛,在親密之事過後,總會對於自己的情郎依戀無比,心中那些小酸味想來會淡些。但他也知道這事兒終要有個交待,所以反而主動地提了起來:「你這丫頭,居然敢不放我進屋,當心我打你屁股!」

    林婉兒伏在他的懷裡,幽幽說道:「打便打吧,反正你也只會欺負我。」

    「這話是怎麼說的?」范閒笑著說道:「莫非沒有從北齊帶雞翅回來,你就生我氣不成?」

    林婉兒爬起身來,半跪在床上,褻衣微滑。露出半片香肩,她盯著范閒地眼睛,片刻沉默後,忽然直接說道:「先前我不高興。」

    這世間女子。縱使吃醋,只怕也沒有林婉兒吃的這般光明正大,於是乎范閒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只得小心回道:「這又是吃的哪門子飛醋?那首小令確實是我寫地,不過可不是你想像的那般。」

    「什麼叫吃醋?」林婉兒不明白他的意思。

    范閒也才想起來,這個世界裡並沒有房夫人飲醋自殺明志的橋段,於是笑嘻嘻地將這故事講了一遍,只是假托是看地前人筆記。

    林婉兒聽後,也自感歎房玄齡夫人的堅強。只是心裡總覺得相公這故事定是自己編的,說不定還是專門寫來說自己的,不由有些生氣。說道:「我可不是那種要獨佔你一人的小氣傢伙,思思和司祺總是要入門的,你不用刻意拿這故事來編排我。」

    范閒知道妻子會錯了意,笑呵呵說道:「若你不想獨佔我,那倒反而有些大不妥了。」林婉兒畢竟只是位從小在深宮裡長大的女子。不是很明白相公這話裡隱著的所謂情之獨鍾的含意,又聽著范閒說道:「若你不是吃醋,先前為何不讓我進門?」

    林婉兒依然半跪在床上。鼓著雙腮,半晌後說道:「你可知道,這首小令已經傳遍了整個天下?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一代詩仙範閒不作詩,此次出使北齊,卻為了一個女子破了例。」

    「一首小令罷了,你若想聽,我自然每天寫一首給你。」范閒笑瞇瞇說道。

    林婉兒幽幽說道:「只是一首小令?聽說相公在北齊上京城內,天天與那位海棠姑娘出則同游。坐則同飲,漫步雨夜街頭,已然成為一段佳話。」

    范閒心中氣苦,知道這是北齊皇帝刻意放地消息,只是這些話在人們的嘴裡傳來傳去,確實會讓林婉兒的處境有些尷尬,正準備解釋些什麼,又聽著妻子問道:「相公告訴我,那位……叫海棠地姑娘,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范閒一怔,心想自然不能將海棠誇到天上去,但不知為何,內心深處也不想在妻子的面前顛倒黑白,將海棠貶的一無是處??雖然這是所有男人在老婆的床上,都會做的一件無恥事。他想了想後說道:「海棠是北齊國師苦荷地關門弟子,最是受寵,在宮中也極有地位,為夫此次出使,既然是為國朝謀利益,對於這等要緊人物,自然要多加結納。」

    林婉兒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那位海棠姑娘雖然在南方沒有什麼名聲,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她在北方的地位……我只問相公一句,這位海棠姑娘的身份,能作妾嗎?」

    范閒一愣,心想這是哪裡來地天馬行空之問。又聽著林婉兒歎息說道:「似這等女子,想來眼界極高,若不是相公這等人物,也斷不能落入她的眼中,只是她的身份在這裡,將來總是極難安排的,婉兒今日氣,氣的便是相公做事向來不想後續之事,未免胡鬧了些。」

    范閒哈哈笑了起來,說道:「我又不準備娶那個海棠,有什麼後續?婉兒這話未免好笑了些。」

    林婉兒大驚失色,不知怎的竟開始同情起那位叫海棠的女子,斥道:「相公莫非準備始亂終棄!」

    范閒連連擺手,忍著笑說道:「既然未亂,哪裡有棄?」

    ……

    ……

    片刻之後,林婉兒帶著一絲狐疑看著他,問道:「真的?那為什麼相公會寫詩情挑對方?」

    「情挑?」范閒無語問蒼天,想了又想,才將離京之前自己的安排,與上京城裡地諸多事情告訴了妻子,搖頭晃腦說道:「這位海棠武道修為極高,除了那四大宗師外,恐怕她是最強的那幾人之一,我既然要與她打交道,當然要得準備些利器。」

    林婉兒皺眉道:「這就是相公說的一字存乎於心?」

    「正是。」范閒笑兮兮應道:「兩國交兵,攻心為上。」

    良久之後,林婉兒才歎息說道:「相公此計……未免無恥了些。」

    家中風波未起而平,范閒想了想。又將今日與大皇子爭道之事告訴了妻子,他知道婉兒自幼生長在宮中,對於朝中這些事情比自己更有發言權,所以婚後以來。他漸漸習慣了與她商量自己的安排。

    林婉兒聽著他的話後,也是皺了眉頭,與言冰雲做出了一樣的判斷,覺得范閒實在是很沒有必要得罪大皇子,有些多此一舉地感覺。范閒不可能向妻子解釋自己的隱憂,只得溫和笑著說道:「婉兒你且莫管我為何要這般做,只說你覺著這爭道一事,能不能讓宮中相信我與大皇子日後會是敵人。」

    林婉兒好笑看了他一眼,說道:「極難。」

    范閒一怔,說道:「這是為何?」

    林婉兒歎了口氣後說道:「其實你一直弄錯了一件事情。不錯,監察院在眾官與百姓的眼中,都是個陰森恐怖的衙門。六部地官員們在背後都罵你們是黑狗,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歡監察院……就像軍方,樞密院,西路軍,他們對於監察院本身就是極有好感的。」

    范閒馬上明白了過來。行軍打仗之事首重情報後勤,而監察院遍佈天下的密探網,想來為軍方提供了極強大的支持。能夠讓那些將士們少灑些血,軍方當然喜歡監察院。他皺眉問道:「這是其一,不過大皇子此次回京總是要交出手中兵權,軍方的意見對他的影響並不大。」

    林婉兒不明白他為什麼一定要讓宮中認為,他沒有同時結好三位皇子,歎息說道:「還有一椿事情,或許相公忘了。這三位皇兄之中,與婉兒最親近的,便是……大皇兄啊。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他也不可能記你的仇。」

    范閒苦笑一聲,他知道婉兒小時候,在深宮之中,大部分地時間都是呆在寧才人宮中,與大皇子最親近,想來也是自然之事,只是自己算計的時候,卻有意無意間,將這層關係故意忽略了。

    或許是他從內心深處,都不願意將妻子與那幾位皇子聯繫起來。

    林婉兒其實知道范閒在擔心什麼,輕柔說道:「其實我看相公有些多慮了,聖上身子康健,你擔心的局面,只怕還有好多年。」

    范閒歎息一聲,將她摟進懷裡,在她耳邊說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次回京,看著那氣氛,就知道明年我真地接手內庫之後,你那太子哥哥,大皇兄二皇兄的,哪裡肯放過我這塊肥肉。」

    「年前在蒼山上,我給你出的那個主意如何?」林婉兒此時不像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倒像是一位長於謀劃的女謀士,她畢竟是長公主地親生女兒,在這些方面或多或少會遺傳少許,所以范閒也一直很信服她的建議,只是蒼山上那個提議,范閒一直沒有點頭。

    他微微低下頭去,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自請削權,從道理上講,是最應該做的事情。一位像我這樣地年輕臣子,手中如果理著監察院與內庫,這份聖恩實在是有些過重,權力實在太大,這本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局面……但是婉兒,內庫我是一定不會放手的。」

    林婉兒雖然不知道夫君為何一直不肯放手內庫,但身為人妻,自然只是默默支持,點了點頭後說道:「婉兒知道了。」

    范閒繼續說道:「既然我不肯放開內庫,那監察院就更不能放。」

    如果內庫是座金山,那監察院就是守著金山的軍隊,如果空有內庫,那范閒就會成為赤裸的美人兒,一點兒安全感都沒有,那就等著被宮裡那些人肆意凌辱吧。

    林婉兒歎息著搖搖頭,說道:「那夫君就得多辛苦了。」她忽然看著他的雙眼說道:「有信心嗎?」

    范閒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兒,說道:「不敢把話說滿,但你也知道,我向來是個有些自大甚至自戀的人。」

    林婉兒笑了笑,忽然咬著厚厚嘟嘟的下嘴唇,輕聲說道:「其實我還有個法子。」

    范閒來了興趣:「什麼法子?」

    林婉兒地眼睛一閃一閃,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輕聲說道:………把海棠姑娘娶進門來!」

    范閒大驚失色,心想妻子這計,果然非常人所能預料。

    林婉兒興奮解釋道:「那位海棠姑娘是九品上地強者,相公說她指不定哪天就晉入大宗師的境界。你說,如果咱家有位大宗師,而且她的身後還有苦荷一脈的強大地實力,就算是慶國的這些皇兄們,想來也不敢對你如何,就算是陛下,也要對你多加籠絡才是,你看葉重家,只不過出了個葉流雲,便縱橫官場十幾年不曾一敗……」

    范閒知道她說的都有道理。不論是誰,娶了海棠進門,那都像在家裡放了一個丹書鐵券。免死金牌,但他卻不知道妻子是在進行最後一次試探還是怎麼嘀,於是壞壞笑著說道:「可是……海棠長的確實不咋嘀啊。」

    林婉兒一愣之後,啐了他一口:「你這個色中惡鬼!」

    范閒笑了笑,此時心裡卻在想著先前林婉兒說的葉家??葉重身為京都守備。葉靈兒卻馬上要嫁給二皇子,這皇帝老子究竟在想什麼?大宗師?如果事態真的這麼發展下去,從范閒的角度看來。宮裡的那些人,只怕並不如何懼怕葉流雲這位大宗師。

    他皺眉問道:「我不在京都的日子,葉重有沒有請辭京都守備。」

    林婉兒搖了搖頭。

    范閒心裡歎息了一聲,又問道:「母親有沒有寄信過來?」他嘴中的母親,自然是信陽那位長公主,雖然他知道婉兒與那位絕世美婦沒有什麼感情,但在婉兒面前,依然要表現地尊敬些。

    林婉兒還是搖了搖頭,眉宇間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范閒生出憐惜。輕輕揉揉她的眉心,輕聲說道:「身子最近怎麼樣?先前只顧著說旁地,竟沒有問這最重要的事情,小生該打。」

    林婉兒笑了笑,說道:「費大人時常來看,那藥丸也在堅持吃,自己感覺倒是挺好。」

    范閒點點頭:「看來蒼山上療養不錯,今年入冬全家都去住住,去年沒有泡溫泉,有些可惜。」

    兩人聲音漸低,正說著小情話,哼著小情歌,不意外面卻有丫環略帶一絲焦急的聲音喊道:「少爺,少奶奶,開飯了,老爺傳話催了好幾遍。」

    范閒怪叫一聲,掀被而起,馬上開始穿衣服,他原本只是準備在後宅稍待一會兒便去給父親請安,沒料到自己玩了一招以肉身換平安,卻將自己陷在了溫柔海中,全忘了父親大人還在書房等自己,一想到父親那張嚴肅的臉,范閒就可以想見他的心中是如何地生氣,一個兒子千裡回府,居然不先拜父母,卻自去與娘子鬼混,這話說破天去,也沒有道理。

    婉兒也是一面埋怨他,一面開始穿衣梳妝,思思與司祺早就守在門外,聽著聲音,便進屋服侍這兩位主子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了一切,跟著下人提的一盞燈籠,假裝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去了前宅。

    大廳之中,丫環們靜靜侍立在一旁,戶部尚書司南伯范建正肅然坐在正中,柳氏雖然已經扶了正,卻依然習慣性地站在他地側邊安置杯箸,范若若坐在左手邊,若有所思,范思轍坐在下首,兩隻手躲在桌下在玩范閒先前扔給他的那玩意兒。

    看見范閒與林婉兒走了進來,若若站起身來,范思轍也趕緊將東西藏進袖子裡,跟著姐姐向二人行了一禮。坐在正中的范建卻沒有看范閒一眼,卻是向著林婉兒點了點頭,這兒媳婦兒的身份有些特殊,不好怠慢。

    大族之家規矩多,只是范建公務繁忙,所以極少有在家吃飯的時候,今日范閒初回,自然是較諸往日更加正式一些。飯桌之上,竟是一點聲音也聽不見,好不容易將這頓飯的時光挨完了,范建才望著自己的兒子,淡淡說道:「你要封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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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7 11:06:1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六章 九月裡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閒在心裡琢磨著這爵位的輕重,擔心受爵會惹出一些非議來。其實這也是他過於小心謹慎了些,雖然出使北齊在明面上不是什麼艱險事,但畢竟也算是趟苦差,春初朝議上陛下駁了林宰相與范侍郎的面子,硬將他踢出京都,雖說事後將范建提成了尚書,但此時再給范閒加個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對范府的第二次補償而已,沒有人會覺得太過驚奇。

    更何況自從入京之後,世人皆知,之所以宮中那位萬歲爺對范家的小子欣賞的厲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謂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聖上勵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閒此次在北齊又掙了一馬車書的面子回國,陛下自然是要賞的。

    雖說以范閒目前的職司來說,也瞧不大上區區男爵,但封爵終是論親論貴,對於行事來說,總是會有些好處,他望著父親說道:「旨意大約什麼時候下來?」

    此時父子二人已經在書房裡說了半天的話,范閒揀此次出使行程裡不怎麼隱密的部分講了些,每當要涉及院中事務時,還未等他面露為難之色,范尚書已是搶先擺手,讓他跳了過去。

    其實說到底,范閒自幼生長在澹州,入京後也極少與父親交流,說話的場所竟大部分是在這間簡單而別緻的書房內,所以論及感情,實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時他看著范建鬢角華發漸生。又聯想起北齊那些當年的風流人物已然風吹雨打去,心頭卻是黯然之中帶了一絲欠疚。

    院長大人說的對,司南伯不欠范閒什麼,范閒欠他許多。

    「明天入宮。大概便會發明旨。」范尚書閉著眼睛,喝著柳氏每夜兌好地果漿,似乎頗為享受,「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錯,陳院長多有請功,陛下也很是欣賞。」

    范閒心想此行北齊,除了自己的那些隱秘事外,其實根本沒有為朝廷做些什麼,包括言冰雲的回國,也只是順路之事。絕對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實這一路往返,我實在是沒有做什麼。」

    「有時候。什麼也不做,才真是做地不錯。」范尚書緩緩睜開了眼睛。

    范閒心頭微凜,以為父親是要藉機教訓自己在京都城外與大皇子爭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對此事一言不發,反而將話題扯到了別的地方:「以往與你說過許多次。不要與監察院靠的太近,沒料到你竟然不聽我的,被陳萍萍那老狗騙上了賊船……」

    說到此處。范尚書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興:「安安穩穩守著內庫,這在旁人看來,是何等難得的機會。」

    范閒苦笑道:「孩兒倒是想,問題是您也知道,信陽那位可不甘心就這麼放手,而且搶先挑起事來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監察院,怎麼能和這等人物抗衡。」

    范尚書歎了一口氣,心想這件事情上確實是自己考慮的不周。沒有想到長公主殿下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只好擺擺手說道:「她畢竟是陛下地親妹妹,太後最疼的女兒,婉兒的親生母親,過去地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這話范閒信,雖然他並不相信父親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齒往肚子裡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對於皇室的忠誠是絕無二話,只是在允許的範圍內為這一家大小謀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親一直強力要求自己遠離監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牽涉到京都那些異常複雜陰險地政治鬥爭中。

    只是……內庫是鈔票,官場是政治,而鈔票與政治向來是一對孿生子,想來父親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想清楚這一條定律。不過不論如何,范閒對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說道:「請父親放心,孩兒一定會小心謹慎。」

    范建有些滿意他地表態,問道:「只有真正的強者,才有資格去示弱,弱者本來就是孱弱之輩,哪裡用得上一個示字,你自己考慮吧。」

    范閒明白父親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問道:「父親,回京後能不能還讓高達那七個人跟著我?」

    范尚書看了兒子一眼,一向肅然的眼眸裡卻現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你也知道,為父只是代皇家訓練管理虎衛,真正的調配權卻在宮中,你若想留下那幾名虎衛,我只好去宮中替你說說,不過估計陛下是不會允的。」

    范閒苦笑了一下,他心裡確實有些捨不得高達那七名長刀虎衛,身邊有這樣幾個沉默高手當保鏢,自己的安全會得到極大的保證,在霧渡河外地草甸上,七刀聯手,竟是連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這等實力,較諸監察院六處的那些劍手來說,還要高了一個層級,更遑論自己最先前組建的啟年小組??啟年小組是他最貼身忠心的力量,雖然在王啟年的調教下,不論是跟蹤情報還是別的事務都已經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還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衛向來只是調配給皇子們做護衛用,像西路軍的親兵營裡就有幾位,那是負責大皇子的安全。雖然聖上偶爾也會將虎衛調到某位大臣身邊,但那都是特殊任務,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辭官歸鄉之時,聖上便派了四名虎衛隨行,這是為了表彰宰相一生為國的功績,而且要保證宰相路上的平安,等這具體事務完結之後,虎衛便會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裡。

    范閒知道這麼多,是因為范建一向負責替陛下操持這些事情,使團既然已經回京,那些虎衛再跟著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曉了。不免會惹出一些大麻煩來。

    范尚書看著兒子臉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這孩子雖然頗有其母之風,才力實殊世人。但畢竟還只是個年輕人罷了,他忍不住開口提醒道:「你走的日子,那個叫史闡立地秀才,時常來府上問安,我見過幾面,確實是個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

    范閒一怔,旋即明白,父親在知道自己決意不自請削權離開監察院後,便開始為自己謀算這官場上的前程。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那幾位門生。雖說自己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已然確立。岳父宰相遺留在朝中地那些門生亦可裹助,但年月久了,總是需要有些自己的人在朝中能說話。

    想明白了父親心中所思。范閒不免有些感動,只是男兒一世,終學不會表露什麼,只是向著父親深深鞠了一躬。

    范尚書揮揮手,讓他請安回房。范閒想了想。關於妹妹的婚事還是不要太早開口,這種安排只能慢慢來的,便恭敬地退出房去。

    看著范閒走出書房時挺拔的後背。范尚書的眼中不免流露出幾分得意與安慰,有兒若此,父復何求?他輕輕喝盡了碗中最後一滴果漿,心知肚明這孩子早就猜到了什麼,但以這孩子的心性而言,既然對方不說,自然無礙……范氏一族的前程,就看這孩子的了。

    想到此節,范尚書不免有些佩服那位已經遠離了慶國權力中心的林宰相。心說那位老狐狸運氣著實不錯,自己付出了那麼多地代價,辛苦了十幾年,他倒好,只不過生了個女兒就得了。

    九月裡,平淡無聊,一切都好,只缺煩惱。

    范閒坐在馬車上,輕輕叩著車窗的木欞子,隨著那有些古怪的節奏哼著旁人聽不懂地歌兒。入宮對於絕大多數臣子來說,都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但他只是覺得無聊,初一回京,與妻子父親拿定了主意,竟是覺著這滿朝上下,京都內外,暫時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煩惱著自己,呆會兒入宮受了爵,磕了頭,再去院裡把事情歸攏歸攏,似乎便又只有回蒼山練跳崖去。

    敲打著窗欞的手指忽然僵住了,他忽然想起了妹妹的婚事,想起了李弘成這廝晚上要在流晶河上擺酒為自己接風,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這平淡無聊的九月,原來竟是這般狗日地人生。

    ……

    ……

    今日是大朝日,大清早的,便有許多大臣來到了宮門外候著。聽說早年前有些老臣為了表示勤勉忠君之意,竟是大半夜的便開始準備朝服,趕在黎明到來之前來到宮門之外,就是為了等著宮門起匙地那道聲音,等這些老臣子告老之後,許多天夜裡聽不到那吱呀呀的聲音,竟是分外難受。

    如今聖天子在位,最厭煩那等沽名之輩,所以大臣們是不敢太早來,卻又不敢太晚來,不知道誰出的主意,有些大人們竟在新街口那處的茶樓包了位子,天剛擦著亮便起身離府,在茶樓的包間裡候著,讓隨從們遠遠盯著宮門的動靜,以便能夠掐準時間去排隊。

    監察院提司並無品假一說,除了那位已經被人們淡忘了的神秘人物之外,范閒竟是慶國開國以來的頭一位提司,所以如今還是只有太學四品的官階,如果不是因為陛下要聽使團覆命,他是斷然沒有上朝堂地資格,所以也沒有什麼朝服需要穿戴半天,清晨時分從范府出發,一路悠哉游哉,等他到了宮門的時候,卻是比大多數的大臣要來的晚了許多。

    人紅遭人嫉,更何況是一位入京不過一年半便紅的發紫的年輕後生,更何況這位後生還曾經撕過大部分京臣的臉面,生生整死了一位尚書,趕跑了一位尚書的傢伙,所謂龜鳴而鱉應,兔死則狐悲,眾人看著這個打著呵欠下了馬車的監察院英俊提司,眼中都多了一分警誡,三絲厭惡。

    范閒看了看四周,也感覺到了氣氛有些不對勁,這些大臣們不是各部的尚書便是某寺的正卿,打從二品往上走。誰的老婆沒個誥命,誰地家裡沒擺幾樣御賜的玩物?自己年紀輕輕的,居然比這些大臣們還來的晚了些……如果他地背後沒有范尚書,尤其是那位老跛子。只怕這些慶國真正的高官們,早就對他一通開罵了。

    如今自然是罵不得,但眾大臣也不會給他好眼色,冷冷瞥了他一眼,便自矜地扭過頭去。群臣中有好幾位是當年林若甫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物,本想上前與范閒交談幾句,慰勉一番,但瞧著眾同僚的鄙夷眼光,不免有些頭痛,便停住了出列的腳步。只是用極其溫柔的目光向范閒示意問好。

    范閒被這些熾熱目光一掃,渾身上下好不自在,但臉上卻依然保持著平穩的笑容。不卑不亢地拱手向諸位大臣行禮問安。便在拱手之時,他身後有人咳了兩聲??范尚書今日不知為何來的晚了些,也沒有與自己的兒子一路,范閒趕緊迎了上去,小心翼翼地將父親從馬車上攙了下來。

    范尚書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為父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

    范閒笑了笑,也知道自己這戲演的稍有些過了。范尚書雖然面上有些不悅,但眾官看得出來。「老錢簍子」今天異常高興,這不,連兒子地手也沒有放,便領著他過來了。

    范尚書親自領了過來,那些大臣們便不好再自矜,紛紛彼此問安。一會兒功夫,司南伯便手把手地帶著范閒在場中走了一個遍,讓他認清了朝中所有的實權大臣,范閒一通世叔世伯老大人之類的喊了下來。眾大臣再看這個滿臉笑吟吟地年輕人,便順眼了許多,那些本就屬於林黨的大臣更是親熱無比,連聲稱讚小范大人年輕有為,如何雲雲。

    但依然有些大臣冷眼看著,雖是行禮,臉上也是冷淡至極,畢竟慶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這位小范大人最出名的,便是那看似溫柔,實則陰險的微笑。

    已是三朝元老的吏部尚書看著范氏父子行至面前,不由冷哼一聲:「話說本國開朝以來,乃至當年地魏氏天下,似司南伯府上這般,爺倆二人同時上朝的,倒也極少見,果然是春風得意。」

    范建呵呵一笑,說道:「聖恩如海,聖恩如海啊。」竟似像聽不出來對方的嘲諷,全將一切光彩都交給了皇帝陛下。范閒微微一笑,知道這種場合,自己實在沒有什麼說話地餘地,於是乾脆沉默了起來。

    ……

    ……

    便在此時,三名太監緩緩行出宮門,明顯中間那位地位要高些,一揮手中拂塵,柔聲說道:「諸位大人辛苦了,這便請吧。」

    大臣們頓時停止了寒暄,有些多餘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宮門裡行去,大約是來慣了的緣故,他們對宮門處長槍如林的禁軍和內門處的帶刀侍衛是看都懶得看一眼,片刻間超過了那三位太監,昂首挺胸,頗有國家主人翁的氣概。

    范閒初次上朝,卻不方便與父親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憐地拖到了隊伍的最後,與那三位太監一路往裡面走去,領頭的太監還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閒此時卻不敢與他輕聲說些什麼,更不可能??毫無煙火氣??地遞張銀票過去,於是只好向著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後,侯三兒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自己從一開始就認為范大人是個值得信賴的靠山呢?最後他歸結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地時候,那笑容十分真誠,並不像別的大臣那般,有用得著的時候,便對自己刻意溫暖,其餘的時候,雖也是親熱笑著,但那笑容裡總夾著幾絲看不清楚,讓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閒第一次參加朝會,不免有些緊張,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離著龍椅還有很遠,如果不是他內力霸道,耳目過人,只怕連皇帝說了些什麼也聽不到,明知道龍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會注意自己,但他依然還是稍微放鬆了些,開始打量起太極宮的內部裝飾。

    雖然入宮了幾次,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後宮那處陪娘娘們說話。陪婉兒遊山,這太極宮是皇宮的正殿,只是遠遠看過幾眼,並沒有機會站到裡面。今日進來後一看,發現也不過如此,樑上雕龍描鳳,畫工精妙,紅柱威然,闊大的宮殿內清香微作,黃銅鑄就地仙鶴異獸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齊那座天光水色富貴清麗融為一體的皇宮來說,終是遜色不少。

    不過這處殿內別有一番氣息,似乎是權力的味道。從那把龍椅上升騰起來,讓眾臣子心中敬畏。

    與龍椅無關,那把龍椅上坐著的中年人才是這種氣息地源頭。雖然他的宮殿不如北齊宏麗,食用不如東夷城講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

    朝會的主要議題,自然離不開大皇子與使團。不過卻不是說的城外爭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針對此事做些什麼文章,但今日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來。不是那些御史沒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領,而是如此急著上參,只怕反而會露了痕跡,讓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會議論的是西路軍今後的安置,以及將士們地請功封賞之類,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萬將士總要有個說法,這一點由樞密院提出,沒有哪位朝臣會提出異議。雖說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慶國畢竟是一個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國度,誰也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與軍方過不去。

    而使團的事情,在匯報完了一路之事,由鴻臚寺代北齊送禮團遞上國書,呈上新劃定地天下典海圖,看著圖上漸漸擴張的慶國疆域,一直顯得有些過於平靜的陛下,眼神裡終於多了一絲熾熱之色。

    群臣識趣,自然要山呼萬歲,大肆逢迎,而樞密院的大老們也自捋鬚驕然,這都是軍中孩兒們一刀一槍,拿血肉拼回來的土地啊……

    此時,自然沒有多少大臣意識到,在談判地過程之中,鴻臚寺的官員,包括辛其物、范閒在內,還有監察院的四處,在這其中起了多大地作用。就算他們意識到了,也會刻意忽略過去。

    范閒看著朝中眾臣發自內心的高興,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帶上了些許微笑,畢竟自己也曾經在這件大事中參與了些許。他心想,如果不是長公主將言冰雲賣了出去,只怕慶國獲得的利益還要大些。不過這位長公主殿下反手將肖恩折騰回北齊,便讓北齊朝廷漸生內亂之跡,君臣離心,也是極厲害的手段,兩相比較,只是短線利益與長線的差別罷了。

    ……

    ……

    天下最有權力的那個中年男人,在一陣內心強抑不住的淡淡喜悅之後,馬上以極強的控制力回復了平靜,撐手於頜,面帶微笑,側耳聽著臣子們地頌聖之語,眼光卻極淡然地在臣子隊列的後方掃了一下,看見那個小傢伙臉上的微笑後,他的心情不知怎的變的更好了些。

    他揮了揮手,階下的秉筆太監與中書令手捧詔書,便開始用微尖的聲音念頌已經擬好的詔文。由於軍中將士的封賞人數太多,而且還要徵詢一下大皇子與軍方大老的意見,所以要遲緩些時日,這篇詔書主要是針對使團成員的封賞。

    殿上一下子安靜了起來,大家知道出使回國之後,只是一般例行賞賜,眾臣並不如何關心,只是豎著耳朵在太監的尖聲音裡抓范閒這個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紛紛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看來陛下還是有分寸的。不論與范家的關係如何,這些大臣們都不願意范閒這麼年輕便獲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慮的方向不一樣,立場不一樣,但想法卻極為接近。

    辛其物、范閒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謝聖恩完畢。便在臣子們準備聽那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之時,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之上,淡淡說了句:「你們幾個留下。」

    陛下眼光及處,是離龍椅最近的幾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辭了宰相之後,朝中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來接替,所以眼下內閣事宜,都是由幾位大學士和尚書們協理著在辦,這些天朝會後陛下時常會留下他們多說幾句,今日太子與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來議幾句,所以臣子們並不覺得異樣,請聖安後紛紛往殿外退去。

    然後這些大臣們聽見了一句讓他們感到無比嫉妒與羨慕的話。

    「范閒,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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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七章 馬車上的天下,皇宮中的豆苗

    眾臣略帶古怪面色從范閒的身邊走過,退出了太極殿,而范閒此時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呆會兒御前對話的格局是什麼,就算自己是監察院的提司,身處其中,只怕也會顯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資歷年紀終究是太淺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應,略帶一絲小意地跟在幾位老大臣的身後,隨著太監往殿後轉去。

    三轉二回,並沒行得多遠,便來到了一間偏殿之中,頂上隔著,所以空間顯得並不如何闊大,左手邊一大排齊人高的偏紋衡木架,架上擺的全是書籍。范閒暗中打量四周佈置,知道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御書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約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辮子戲。

    皇帝此時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脫了龍袍,換了件天洗藍的便衫,腰間繫著一條玉帶,看上去倒是休閒。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將茶碗擱在幾上,很隨便地揮了揮手,太監們趕緊端了七個織錦面的圓凳子進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謝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與大皇子很規矩地站在皇帝所處矮榻的旁邊,雖沒有一個座位,但看二人臉上的神情,便知道這是向來的規矩。

    只是此間向來只預了七個凳子,今天卻偏偏多了位年輕官員,這御書房的太監可能是沒有見過范閒,所以也有些為難,不知道只是傳進來備問的下級官僚,還是旁的什麼尊貴人物。

    眾人皆坐,范閒獨立。頓時將他顯了出來,父親范尚書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有向他望一眼。范閒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將自己本就不顯眼的位置再往後挪了挪。

    他這個小小地舉動,卻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著他微微一笑,范閒只敢以目光回意,卻不經意間瞧見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後竟是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估計這位皇子昨兒個剛剛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今天只怕是乏極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館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閒離皇帝最近地一次,近的似乎觸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頭。用極快的速度掃了一眼,卻不敢盯著對方看。畢竟對方是皇帝老子,清朝雖然出了個叫慕天顏的官員,但真對著天顏,想來沒有誰敢像看美女一樣地放肆欣賞。

    但就是這極快速的一瞥。范閒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卻險些被那雙回視過的目光震懾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計較他的直視。范閒面露僥倖,心中卻是根本毫無畏懼。過了一會兒,正在興慶宮帶著小皇子讀書的二皇子,也被太監請了過來,他進御書房的時候,手中還牽著小皇子地手。看著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點頭,似乎比較滿意,太子臉上帶著微笑。卻不知道心裡罵了多少句髒話。

    ……

    ……

    「給范閒端個座位來。」待四位皇子齊齊站到矮榻旁邊後,皇帝似乎才發現范閒站著的,隨意吩咐了一句。

    范閒微驚應道:「臣不敢。」以他地品級,進御書房已屬破例,這四位皇子還站著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聽著陛下給這年輕小傢伙賜座,也覺得臀下有些發癢,動了一動,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顯是有些不滿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說也熬了二十年,才在聖上面前有了個位置,你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御書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們一眼,對著皇帝恭敬說道:「父皇,范閒年輕,身子骨不比幾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樣,還是站著吧。」

    這話說的極中正平和,不論是幾位老大臣還是范閒,都心生謝意。

    此時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說道:「狠得當年父皇讓我們兄弟幾個聽諸位大人商議國是,必須得站著,是因為兒臣等日後要輔佐太子殿下治國平天下,既是聽課,那學生便得有學生的模樣……」他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經明白了,你范閒年紀輕輕,初涉官場,有何政績,何德何能讓我們幾個皇子來把你當老師一樣看待。

    幾位老大臣也捋鬚搖頭??這座位看似尋常,但裡面隱著的含義卻非同小可,他們敢保證,今次御書房中,范閒如果真地有了座位,不出三刻,這消息便會傳遍京都上下。

    范閒正準備順水推舟,辭謝陛下,不料卻看著皇帝投來的那道淡然眼光,心頭微凜,竟是將話又嚥了回去。

    ……

    ……

    皇帝看了眾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個雖然直爽,但性情卻顯急燥了些的大兒子,說道:「范閒他自然是當不起這個座位……不過今日他卻必須得坐,不為酬其勞,只為賞其功。」

    眾人不解何意,但聖上既然開口,御書房內自然一片安靜。皇帝望著自己地幾個兒子柔聲說道:「你們若是也能把莊墨韓家的一車書拉回來,朕也讓你們坐!」

    眾人默然,心知肚明這車馬代表著什麼,雖然還是覺得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虛名上有些偏執,卻也不好如何反駁。

    皇帝知道眾人在想什麼,冷冷說道:「不要以為這只是讀書人的事兒,什麼是讀書人,你們這些臣子都是讀書人。文治武功,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東西……一統天下疆土容易,一統天下人心卻是難中之難,不從這上面下功夫,單靠刀利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臉上明顯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但父親沒有說完,自然不敢多嘴。

    聽著皇帝繼續悠悠說道:「馬上可奪天下,卻不可馬上治天下。文學之道看似虛無縹緲。但卻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當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將那魏氏打成一團亂泥,誰能想到戰家竟能趁亂而起。不過數年的功夫,便攏聚了一大批人才,這才有了如今地北齊朝廷,阻了咱們地馬蹄北上……他們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他們在天下士子心目當中的正統地位!天下正朔?這還不是讀書人整出來地事情……舒蕪,顏行書!你們是慶國大臣,但當年卻是在北魏參加的科舉,這是為何?」

    舒大學士與顏尚書趕緊站起身來,惶恐不安。

    皇帝搖搖手說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還有這等陋風,朕不怪爾等。爾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訴你們,天下正朔、士子歸心會帶來許多好處,各郡路多得良材賢吏。便在言論上也會佔些便宜。」他望向大兒子冷冷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如果出兵之時,能少些抵抗,能讓你治下將弈少死幾個,難道你不願意?」

    大皇子默然無語。

    皇帝又冷冷說道:「一馬車的舊書。能為朕多招攬些周遊於天下的士子,能為朕惜存無數將士的性命,朕賞范閒這個座。又有何不可?」

    眾人總覺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寵,而且為什麼范尚書沒有出來代子辭座?不過整個慶國便是生於戰火之中,國民們對於一統天下有壓倒一切的狂熱與使命感,陛下既然將范閒此次出使帶回來的書,與一統天下的大勢聯繫在一起,誰還敢多說什麼,紛紛起身連道聖上英明。

    ……

    ……

    馬車與天下能有什麼直接的關係?范閒謝過陛下賜座,滿臉平靜。不驕不燥穩坐如山,心裡卻在苦笑著,不明白這位皇帝老子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擱在火籠上面蒸烤。

    紅色的絨布拉開,露出裡面那張闊大地地圖上,地圖已經重新改制過了,慶國黃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著東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後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經盡歸己身。慶國疆土延伸地勢頭十分迅猛,東北方的北齊雖然看上去依然是個龐然大物,但在慶國這頭野獸的面前,卻顯得有些臃腫不堪。北齊雖然也是新興之國,但卻不止繼承了當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時也繼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配味的官僚機構與風氣。

    范閒看著那張地圖,聽著不停傳入耳中地討論之聲,身處慶國的權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慶國強悍的行事風格與狂野地企圖心,不免在心頭歎了一聲,北方那朝廷畢竟猶有實力,再看海棠與那位皇帝陛下的念頭,這天下戰亂一起,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秧,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過來。

    他雖不是悲天憫人的和平主義者,但對於戰爭這種事情,實在是興趣乏乏。

    皇帝此時正在與幾位大臣商議國務要事,間或聽到幾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議及年入還有那些小諸侯國的歲貢問題,這些事情范閒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會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時坐在「老虎凳」上,也不會多發一言。

    眾人有意無意間,就將他遺忘了在御書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閒暇心思,看著那張明顯經過改良後的地圖,不停地發呆,做著墨氏門徒的歎息。

    忽然間,一個詞蹦入了他的耳朵裡??內庫!他眉頭微皺,心頭漸生警惕,皇帝將自己留了下來,果然不是給個凳子,賞個臉面這般簡單。

    ……

    ……

    「諸位卿家都知道,內庫雖然名為內庫,但卻牽連著諸多要害。」皇帝恨聲說道:「這些年內庫搞的何其難堪,新歷三年地時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內庫向國庫調銀,哪裡知道……廣惠庫竟然連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廣惠庫是內庫十庫中專司貯存錢鈔的庫司,金銀卻應該是放在承運庫中,皇帝生的這個氣似乎是生錯了對象。但不論怎麼說,承運庫與廣惠庫都是長公主與戶部方面共同協理。雖然這十年裡,戶部根本不敢說半句話,戶部尚書范建還是趕緊站起身來請罪。

    皇帝揮揮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繼續說道:「新政無疾而終,但朕決意在內庫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復十幾年前的盛況,但至少每年也要給朝廷掙些銀子回來。」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語氣也並不如何激烈,但內裡蘊含著地威勢,卻讓諸人不敢言語:「皇妹回了信陽,總歸要個攏頭的大臣來做這件事情,你們有什麼好人選,報與朕聽聽。」

    御書房內這幾位大臣與皇子都知道。這不過是個過場,京都裡早就知道,陛下屬意的人選正是此時安靜坐在後方的范閒。而陛下先前「借車發揮」,大力扶范閒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給臣子們表個態,不要在呆會兒地內庫主事人選上唱反調。

    但眾人也知道其實內庫的情形遠沒有皇帝所說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輸往北方的貨物。少說也要為朝廷掙幾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是內庫那些非常隱秘的生意支撐著,慶國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四處拓邊開土。一時間對於范家生出了隱隱嫉妒之心。

    不過既然陛下顯得如此不滿,想來日後不論誰接手內庫,只怕每年都要頭痛上繳的銀錢數目。

    想到此節,眾臣才將嫉恨的心思淡了些許,但縱是如此,也沒有人願意在此時提議范閒??這是臉面問題,也是經濟問題,內庫再如何難打理,主事之人每年撈的油水不會少了去。這些大臣們每年也要從信陽方面獲得極厚的打賞,哪有不知道地道理。

    眾臣不說,范建礙於身份,自然也不好提名自己的兒子,御書房內一時竟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皇帝沒有說什麼,只是拿起了茶杯,淺淺啜了一口,臉色如常,卻沒有人發現他眼中地寒意。

    ……

    ……

    「兒臣舉薦……」

    「兒臣舉薦……」

    御書房內眾人一驚,這沉默竟是同時被兩人打破,而且同時發話的二位,一位是太子,一位是二皇子,這狀況可就精彩了。

    皇帝微微點頭,說道:「說吧。」

    二皇子看了太子一眼,微微歉然一笑說道:「太子既然有好人選,臣洗耳恭聽。」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太子見二皇子謙讓,他身為東宮之主,將來慶國的皇帝,自然是當仁不讓,對著父皇行了一禮,說道:「父皇,兒臣推薦范閒。」

    御書房裡的人都清楚,東宮拉扯范閒不遺餘力,更何況這種順水人情自然是做得的。不料陛下卻沒有馬上表態,反而問二皇子道:「你準備薦舉何人?」

    二皇子微羞一笑,說道:「兒臣也是準備舉薦……范閒,范大人。」

    御書房裡依然安靜著,皇帝卻用意味深長地眼光掃了范閒一眼。范閒面色不變,準備起身應對,不料皇帝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淡淡說道:「既然你們兄弟二人都認為范閒可以,那就是他了,秋後便擬旨意,不用傳諭各路郡州。」

    話題至此,便成定局,雖然這是年前范閒與林婉兒成婚之初,宮中就議定了的事情,但今天在御書房中提出通過,記錄在冊,自然不能再改。一想到范家父掌國庫,子掌內庫,眾人的心中總會有些怪異地感覺,這等聖眷,這等榮寵,京中實在是再找不出第二家來,再看太子與二皇子都爭著交納范閒,便知道范家的地位在今後這些年裡,恐怕只會往上,不會下墮,烈火烹油,不過如是!

    范建與范閒父子二人趕緊起身謝恩,連稱惶恐。

    皇帝沒有多在意他們,反而微笑問道:「既然定了,朕這才來問你兄弟二人,為何同時屬意范閒?」

    太子略一思忖後笑著就道:「兒臣只是有個粗略的想法,范尚書大人為國理財,卓有成效,范閒既然是他家公子,想來在這方面也應該有些長才。」

    二皇子也笑著說道:「兒臣也是這般想法,再說內庫多涉金銀黃白之物,總需得一個潔身自好的大臣理事才是。兒臣妄言一句,如今官場之中,貪墨成風,雖然各路郡中也有出名的清官。但多在地方,小范大人才華橫溢,世人皆知其乃文學高潔之士,由他理著內庫,想來合適。」

    「噢?」皇帝面色不變,問道:「道理倒是勉強通的,可還有別地原因?」

    太子與二皇子互視一眼,都覺著有些摸不著頭腦,莫非陛下是藉機考較自己二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太子只好硬著頭皮說道:「二哥說的極是,加上內庫監察向來是監察院的分內之事,范大人既然是監察院提司。想來二司配合上,也會方便許多。」

    與二皇子一路進來地小皇子,已經枯站了許久,腳都有些酸了,加上可能也聽不大明白這些白鬍子大臣在和父親說些什麼。精神不免有些不濟,恍惚之中,有些奇怪。嘻嘻笑著稚聲稚語道:「太子哥哥,依你說地,這個范閒豈不是自己監察自己了?」

    他是個小孩子,所以說話可以放肆一些,旁人也只會以為是童真之語,但似乎是無心之語,卻直指太子先前言語的錯漏處。眾大臣雖然不敢言語,太子卻是面色微慍。

    好在二皇子此時也苦惱道:「父皇,兒臣實在也想不出來了。」

    皇帝沒有責備太子一言一語。只是淡淡說道:「想不出來了?那為何先前你要保舉他?」

    御書房內眾人見聖上東一下西一下的,明明自己屬意范閒,卻偏要找兩個兒子的麻煩,實在是覺得聖心難測,只好將嘴閉的緊緊的,生怕惹出什麼禍事來。

    范閒身為當事人,更是覺得屁股下面的「老虎凳」不止扎人,更有些燙屁股。便在此時,二皇子略帶一絲不安說道:「其實……還有一椿原因,是……因為兒臣……與范大人私交不錯。」

    ……

    ……

    陛下安靜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片刻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顯得十分舒暢,說道:「千條萬條,只此一條足矣……這內庫是什麼?便是皇室之庫,既然要范閒來打理內庫,他自然要與皇室足夠親近才行,范閒既然在太常寺做過,這一條親近便已足夠。」

    當然足夠了,范閒怎麼說也假假是個郡主駙馬,怎麼說,太子,二皇子也是常喊他妹夫。太子在一旁聽著,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老二果然厲害,居然猜到了父皇想要的答案,自己怎麼就慢了一些?

    由於大軍初回,邊界初定,所以今日的議事比往常顯得久了些,竟是過了午飯地時,辰。皇帝看了看天時,便吩咐太監們備膳,將諸大臣皇子留下來一起用膳。范閒今兒頭一次吃御膳房弄出的東西,也沒覺得哪裡出奇,不過是些青菜魚雞之類,更讓他舒服的是,與聖上一同用膳並不像自己想像中那般難受,吃飯前也不需要再次磕頭。

    太子與二皇子先前地話語全都落在了他的耳朵裡,知道自己是躲不了了,再看那位龍榻上的中年男子時,心裡不禁多出了一絲警惕與寒意??皇帝的恩寵基於某個荒謬的事實,但他並不認為一個帝王,會擁有多少親情這種難得地東西。

    范閒不是一個好控制的人,他是跪也跪得,忍也忍得,聽也聽得,但有什麼事兒威脅到自身底線的時候,他會微笑著去摸自己地左小腿,跪不得,忍不得,聽不得,只會去你媽的。

    太子與皇子們老老實實地侍候陛下用膳,然後去偏殿用飯。此時聖上與幾位老臣正在閒聊,飯桌之上自然不談國事,所以議論的儘是誰家井水沏茶極佳,某州西瓜大如巨石,如何如何,偶爾又會提到天下逸聞,自然不免提到莊墨韓辭世一事,眾人的聲音似乎都黯然起來,想來除了舒大學士與顏行書外,這些慶國的高官們甚至是陛下,啟蒙之時也曾經背過莊大家的經策。

    總之這頓飯,吃的比范府的家宴還要輕鬆許多。范閒有些肚餓,也沒有豎耳去聽那邊談話。正挾了一筷子長長地上湯豆苗在往嘴裡送,忽聽著陛下指著他說道:「范閒,你過來。」

    范閒一怔放下筷子,有些依依不捨地瞥了一眼香噴噴地上湯豆苗。臉上堆出明朗笑容,快速走到了聖上的矮榻之旁,看著那張雖然清瘦卻英氣十足的臉頰,他地眸子裡恰到好處地扮演出一絲激動與黯然,拱手行禮。

    老臣們不知道陛下喊他過來做什麼,有些好奇地豎耳聽著。陛下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道:「還記得那日在流晶河畔的茶館裡,朕曾經許了你什麼?」

    范閒沒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會在這些高官們的面前,將那次巧遇的事情說了出來,一笑應道:「臣那日不知是陛下。還與宮統領對了一掌,冒犯了聖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吏部尚書仗著自己三朝元老的面子。捋鬚自矜問道:「原來聖上與小范大人在宮外曾經見過。」

    慶國的皇帝陛下在商討國事的時候,顯得不怒而威,但此時卻又顯得十分隨和,呵呵一笑將當日的事情給眾臣子講了一遍。范建心裡暗道荒唐,只好再次請聖上恕過犬子冒犯之罪。其餘的幾位朝中大老卻是暗中嘀咕,難怪范閒如此深受聖寵,原來竟有這等奇遇。這小子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些,又不免好奇陛下究竟許了范氏子什麼。

    「朕曾經說過,要許你妹妹一門好婚事。」皇帝看著范閒地眼光十分柔和,竟是帶了一絲天子絕不應該有的自詡之色,「如今范小姐許給了靖王世子,你看這門婚事如何?」

    范閒心頭比吃了黃連還苦,臉上卻滿是感動之色,跟著父親連連拜謝。而身旁的幾位老臣在微微一怔之後,也開始溜鬚拍馬。說陛下河畔偶遇臣子,便成就了一段姻緣,實在是千古佳話雲雲。

    說話地聲音有些大,傳到了隔壁廂正在用膳的幾位皇子耳中,大皇子皺了皺眉,太子卻是微微一笑,更為自己拉攏范家的決策感到英明,下意識裡去看二皇兄的臉,卻發現這位臉色不變,依然如這些年裡那般慢條斯理??甚至有些古怪緩慢而連綿不絕地咀嚼著食物,不由在心底痛罵這廝虛偽不堪。

    御書房所在殿宇內外,儘是一片歡聲笑語頌聖之聲,有誰知道范閒心頭的煩惱與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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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八章 出宮做爺去

    皇宮外的廣場一角,與新街口相通的街頭,順著長街望過去,隱約可以看見一眉有些羞答答的彎月正懸在天邊。昏暗的暮色中,李弘成翻身下馬,隨意拱了拱手,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漂亮的像娘們兒的朋友,忍不住笑著說道:「我看你的臉上透著層層紅光,艷彩莫名,想來今天得了不少好處。」

    范閒笑著應道:「數月不見,這頭一句話便是打趣我,你堂堂靖王世子,京都裡排第五的年輕公子哥兒,何苦與我這麼個苦命人過不去。」除了四位皇子之外,年輕一輩中,自然屬李弘成的身份最為尊貴,范閒刻意將他排成第五位公子哥兒,如果是一般交情,不免會顯得輕佻,但擱在他二人中間,卻是顯得極為親熱。

    李弘成微微一怔,心想這傢伙往常在京中向來是懶得惹我,溫柔笑中總帶著一絲隱藏極深的孤寒,怎麼今天卻轉了性子?想到一椿事情,以為自己想明白了,哈哈大笑道:「你也苦命?聖上如此寵你,居然朝議之後還特意將你留了下來,這種苦命,只怕京中那些官員們都恨不得咬牙扛著。」

    范閒擺擺手,沒有說什麼。一直等在宮外的籐子京早就迎了上來,只是看見世子爺在和少爺說話,不好怎麼插嘴,這時候趕緊說道:「少爺,老爺先前說,讓我跟著你。」

    李弘成笑道:「怎麼?范大人是擔心我將范閒灌醉了不成?」

    范閒在一旁說道:「那你便跟著吧。」

    說話間,范府的馬車便駛了過來,李弘成正讓王府的長隨牽過馬來,回頭看到。好奇問道:「怎麼?你還是只願意坐馬車,不肯騎馬?」

    范閒說道:「又不急著趕時間,騎馬做什麼?」

    李弘成忍不住搖頭歎息道:「如果不是京中百姓都知道你能文能武,單看你行事。只怕都會瞧不起你,以為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用書生。」慶國尚武,年輕人都以善騎為榮,范閒卻是反其道而行之,有車坐地時候,堅決不肯騎馬,這種怪癖在這一年間,早已傳遍了京都上下。

    范閒笑罵了一句什麼,便往馬車上走,嘴裡說道:「騎馬顛屁股。」

    靖王府的長隨護衛們已經圍了過來。加上范府的護衛下人,竟是合成了十幾人的小隊伍,拱衛著一匹高頭大馬和一輛黑色不起眼地馬車。往城東的方向緩緩駛去。

    京都沒有宵禁之說,雖已暮時,但依然有不少行人在街上,看著這引人注目的隊伍,看清楚了馬上那位英俊青年。又看清楚了馬車上的方圓標識,便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京都百姓都知道了使團回國的消息,既然與靖王世子一道走著。想來馬車裡就是那位傳奇色彩濃烈的范傢俬生子,如今的小范大人了,不由紛紛駐足觀看,有些膽子大的狂生更是對著馬車裡喊著范詩仙,范詩仙。

    去年的殿前夜宴,已經在京都百姓地口中傳了許久,而此次在北齊莊墨韓大家的贈書之舉,更是在監察院八處的有意助推下,變成了街知巷聞地假事。范閒的聲望更進一步,待後來,那首「知否?知否?」詩仙重新開山之作流傳開來,百姓們才得知小范大人居然敢在北齊上京,當著無數北齊年輕貴族的面,光天化日之下大泡苦荷大宗師的關門女徒,這些慶國京都的百姓每思及此,更覺心頭發熱,渾似此事比莊墨韓地贈書更加光彩??瞧見沒?你們當聖女一樣供著的海棠,在咱們小范大人手中,還不只是一朵待摘的花骨朵!

    范閒給慶國京都百姓長了臉面,自然京都百姓也要給小范大人長臉,沿途之中,都不斷有人在街旁向范閒問安行禮,大多數都是些讀書人,偶爾也會有些面露赧色地姑娘家微福而拜。

    小范大人深得民心,自然而然地眾人便將靖王世子疏漏了過去,雖然那也是位京都最驕貴的主兒。不過靖王世子的臉上似乎沒有什麼不爽的表情,反而快意笑著,似乎范閒受到的尊敬,也是他的榮耀。

    聽著馬車外的議論聲,請安聲,按理說,范閒此時就算不像某世裡的首長那般開窗揮手致意,至少臉上也要帶著些滿足的笑容才對,但誰能想到馬車中地他,唇角泛起的只是無奈的苦笑。

    世子為范閒安排接風的地方,還是在一石居,就是范閒初入京都時,曾經發過風骨之評的那間酒樓。這家酒樓在京都裡也算是豪奢的去處,但是不夠清靜,遠不是最極致的食肆,范閒不免有些不大明白為什麼弘成會挑了這麼個地方,卻也沒有什麼意見。

    等他下了馬車,才發現今天這一石居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安靜,樓前那條長街上行人不多,而往日裡人聲鼎沸的樓內,更是安靜一片,幸得樓內燈火通明,不然他簡直要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使數月,這首屈一指的抓金酒樓是不是生意破敗關了門。

    看見范閒眼角流露出的一絲疑惑,李弘成也不故弄玄虛,笑著說道:「今兒個我包了。」

    范閒苦笑說道:「雖說你是位堂堂世子,但這陣勢也太大了。每天來往於一石居的達官貴人不知有多少,你為了請我吃飯,卻苦了旁人的口舌,只怕會惹人嫉恨。如果要清靜,城西盡多去處。就算你喜歡這處口味,包個樓層便好,整個酒樓等著我們兩個人,未免太招搖了些,靖王不說你,傳到宮裡去,也是不好。」

    李弘成見他說的懇切,看著他有片刻沒有說話,心裡卻是有些感動。笑著說道:「怕什麼?只怕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那父王愛養花,我卻愛摘花,行事向來孟浪。所謂浪蕩世子的名號總是脫不了了,有什麼干係。」

    范閒知道以他地身份確實也擺得起這譜,笑著搖搖頭:「你啊,都快成婚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斂一些。」

    聽他說到婚事,李弘成面露淡淡喜悅,卻有些不好意思多談此事,說道:「你也莫太過小意,要知道你如今手中的權力也算不小,加上你娶的那位好媳婦兒……我與你把話說白了吧。在宮中在府上,咱們這些做晚輩地自然要識些分寸,但若出了宮離了府。咱們便是真正的爺,管俅旁人說去!」

    這話說的孟浪誇張囂張,偏生從李弘成的嘴裡說出來,卻不惹人反感。

    范閒在宮中也是憋了一肚子閒氣,便只笑了笑。跟著他往樓中走去,誰知走到樓下,看著匾上潘齡大人親書的「一石居」三個鎦金大字。楊弘成頓住了腳步,將手一指問道:「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在哪兒嗎?」

    范閒笑了起來:「就是在這裡。」

    「是啊,不過短短一年時間,你這位大作風骨刻薄之評,連聲說瞧不起所謂才子的傢伙,如今卻成了天下最出名的大才子。」李弘成忍不住搖頭笑道:「若你能想到一代大家莊墨韓臨終傳承於你,你當時還有心思罵這些才子?」

    范閒想到這一年來的遭逢,也不免有些感懷,歎息道:「年頭不知年尾事。也不怕你笑話,那時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初次入京,什麼都沒有見識過的私生子,腹中自然難免幾大筐地牢騷。」

    李弘成微笑看著他,知道面前這位年輕的朋友之所以能在一年內有如此大的變化,雖然有聖恩眷顧,范尚書暗中護持,聯姻獲勢這三大要素,但對方如此年輕便做了監察院地提司,在御書房裡有了座位,沒有些真材實料,那是斷然不能,更何況半閒齋詩集,數次出手,這都是天下人看得盡的佐證。

    關於監察院的職司,其實京都裡的權貴們並沒有將陳萍萍與范閒直接聯繫起來,只是認為這是陛下的意思,陳萍萍那條忠狗照旨行事而已。

    「你雖然老拉我逛流晶河,但我卻沒有靠那半點兒才氣去糊弈可憐女子。」范閒看著微怔地李弘成,哈哈笑著拍了他的肩膀:「所以那些狗屎才子,該罵的我還是得罵。」

    在他心中,被他詩詞糊弄過地海棠,自然不是個可憐女子。

    ……

    ……

    他二人站在一石居酒樓之前「撫今追昔」,大發感慨,酒樓內的掌櫃夥計們卻是緊張萬分,雖然不知道東家是怎麼能請動世子將接風宴擺在這裡,但如果小范大人回京後在外的第一頓飯,便是在一石居,酒樓的名聲會上一個層階不說,只怕日後打江南來的有錢書生們,都會挑著這兒來吃一頓,那銀子還不是白花花的來?雖說一石居已經足夠有名,但名權錢這三樣東西,又有誰會嫌多呢?

    好在他們沒有緊張多久,李弘成與范閒就已經把臂走入酒樓,身後壓在兩端街口的王府護衛頓時收了回來,守在了酒樓的門口,同時早有夥計領著范府的馬車與眾長隨去了別處。

    吱呀一聲,一石居地大門關上了,這只怕是酒樓在京都開業三十四年來的頭一次。

    關門之時,李弘成似乎無意間回頭,卻眼利地發現了幾個穿著尋常服飾的密探,佔據了酒樓四周的要害處。他心知肚明是貼身保護范閒的監察院人馬,只是連他也拿不準是幾處的人。世子心裡歎息一聲,對范閒說道:「你還說我囂張,看你吃個飯都有監察院給你看門,出使則有虎衛給你保鏢,論起囂張,我還真不如你。」

    此時二人已經拾階上了三樓,兩扇屏風一隔,一個並不大的圓桌已經擺好了幾碟精美的「涼開口,,范閒也不與他客氣,坐到凳子上才解釋道:「虎衛是支給使團的,這不一回京就收了。至於監察院……」他苦笑道:「出了牛欄街那檔子事兒,你以為院裡還敢放心讓我一個人在京都裡逛?」

    說到此處,李弘成佯怒罵道:「你這小子也恁不夠意思。悶聲作氣地就做了監察院的提司,看牛欄街後監察院緊張的模樣,想來那時候你就已經是了……若不是刑部上鬧了一出,我竟還要被蒙在鼓裡。」

    算來算去。牛欄街殺人事件地時候,范閒還沒有一夜詩狂驚動聖上,世子其實也是在暗中套話,不止是他,連二皇子都始終沒有完全想通透,聖上為什麼如此信任范閒。

    范閒也不解釋,就著熱毛巾擦了手,便開始抓著他喝酒,嘴上直說著出去久了,竟忘了京都酒水的滋味。李弘成苦笑著。心知對方不會向自己解釋。

    不一時,頭巡菜上齊,知道世子爺與小范大人有話要講。掌櫃知客夥計們都知趣地沒有多說什麼,追了下去。范閒拿筷子尖劃拉了一道魚腹送嘴裡吃了,咂巴了幾下,一口酒送下,顯得享受至極。

    李弘成打量著他。取笑道:「放著一品熊掌不吃,盡和一條魚過不去,還是脫不了你的狹窄格局。」

    范閒脫口而出:「熊掌我所欲也。魚,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熊掌而取魚也。」

    聽他說的有趣,李弘成笑著問道:「為何?」

    范閒一拍腦袋,哈哈笑著說道:「你不明白,純是當年讀書讀迂地問題。」

    ……

    ……

    既是接風宴,本來不應該如此冷清,但范閒昨夜裡已經派人傳了話。請世子念及旅途辛苦,千萬莫要整一大堆人來陪著,加上世子也隱隱知道,因為那首小令范閒後院正在起火,所以也沒有喊歌伎相陪。但李弘成也是位慣能溫和待人的權貴子弟,二人本就相熟,講些北齊的見聞,說說閒話,飲酒食菜,清淡卻又適意,范閒終於可以做回七分真實的自己。反而吃的極為舒暢。

    幾通急酒過後,世子有些不堪酒力,指著范閒罵道:「聽聞你在北齊喝酒,一喝就醉,怎麼跑我面前卻成了酒仙?」范閒精研藥物,體內真氣霸道,豈能被幾杯水酒灌倒,上回在北齊與海棠飲酒之所以醉了,全是因為他想發洩一下多年來的鬱悶,刻意求醉而已,這時聽著李弘成的話,笑道:「你一大老爺們,我在你面前醉了有甚好處?」

    李弘成忽然面露神往之色,輕聲問道:「那位海棠姑娘……真的貌若天仙嗎?」

    范閒一口酒噴了出來,幸虧轉的快,只是噴到了地上,連聲笑罵道:「莫非你今天請我吃飯,為的便是這句話?」

    酒過三巡,范閒越喝眼睛越亮,李弘成地醉意起來,指著范閒那張清秀的面容,說道:「范閒,你這次出使,也不知道遇著什麼事,如今看你這張臉都有些不同。」

    范閒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好奇問道:「有什麼不同?」

    李弘成撓撓頭,將酒水灑了滿地,似乎在想如此措辭,半晌之後才大笑說道:「如果說以往地你,臉上也是如現在一般帶著淺淺微笑,看著讓人想親近你,但總是隱著一絲隔膜,似乎不想旁人離你太近。而如今你的笑容卻沒有那絲刻意的純,只是讓人心安,眸中清明,不論是言談還是作派,都像是一塊被打磨了的璞玉,溫潤無比。」

    范閒極應景的笑了笑,心想這大概便是山洞一夜給自己帶來地變化吧,自己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從內心深處開始將自己視作這個世界的一分子,開始為自己的將來做真正地謀劃,發乎內,形諸外,自然有變化。

    ……

    ……

    李弘成漸漸醉了,范閒卻是無比清醒。

    「我知道,今天宮中定了你掌內庫。」李弘成似乎有些醉意難堪,「將來你手掌裡可得漏些湯水給我。」

    雖說是頑笑話,但以他世子的身份說了出來,已是給足了范閒面子。范閒不由有些詫異,看了他兩眼,輕聲問道:「你家世襲王爵,理這些事作甚?難道陛下還能虧欠了你家。」

    李弘成面露嘲弄之色。大著舌頭說道:「你也知道我花銷大,雖說慶余堂也有位掌櫃在幫王府理著財,有些進帳,可是哪裡夠……」他歎了一聲。「你也知道我家那位雖說是陛下的親兄弟,但這麼些年都不願意做些事,就連入宮看祖母也是月行一次,倔犟的狠,一個閒散王爺,自然孝敬的人就少了。而我礙於身份,也不好放下架子與那些知州郡守們打交道,自然就會有些手頭不趁地時候。」

    范閒似乎有些意外,訥訥不知如何言語:「這話放在外面說,斷是沒有人信的。」

    李弘成一揮手。酒氣四溢,冷笑道:「空有親貴之名,屁用都沒有。你也甭不好意思。內庫終歸是朝廷的,該你撈的時候,千萬可別客氣,想這些年姑母理著內庫,太子不知道從中得了多少好處。連被你整倒地老郭家抄家的時候,就生生抄了十三萬兩白銀出來,內庫虧空?你若去梧州的太子行宮瞧瞧。便知道這些民脂民膏去了哪裡。」

    范閒心頭微動,知道世子這話是專門說給自己聽的。

    ……

    ……

    看著醉倒在桌上的靖王世子,范閒的心裡閃過一絲冷笑,想來還是五竹叔說的對,這個世界是真沒有一個人值得相信的。北齊之行,多有感觸,心知友情難得,所以今夜明知道李弘成是借接風的名義,代表二皇子向京中宣告自己與二皇子黨的親密關係。但依然沒有拒絕,但料不到這位世子會當著自己地面撒這麼大一個謊。

    李弘成,靖王世子,他手下一位親信,一直暗中理著流晶河上的所有皮肉生意,雖說這生意並不光彩,似乎與世子這種身份配不上,但卻在源源不斷地為他輸送著大批銀兩。世子的行事極為隱秘,如果不是范閒去年夏天曾經派人查過那個叫做袁夢地紅倌人,只怕連監察院二處都不知道這件事情??也難怪他敢當著范閒的面哭窮。

    不過范閒也清楚,二皇子不見得是看上了內庫的銀錢,只是信陽長公主掌舵期間,東宮一定在內庫裡做了許多手腳,也許二皇子只是打算倚重范閒,想從這條路上將太子掀下馬來!

    而且他也明白,世子這番話假中有真,確實有些王公貴族過的並不是那般如意,就連自己,如果不是有書局撐著,家中另有位國庫大管家,只怕也會要到處伸手??沒有人孝敬,難道只靠朝廷的那點兒俸祿?

    宴已殘,酒已盡,范閒拍了李弘成兩下,見沒有反應,他也懶得再理李弘成是真醉還是裝醉,便佯作踉蹌扶著酒桌站起身來往外走去,早有掌櫃通知了兩邊地親隨上來侍候著。

    一石居木門已開,初秋夜風吹拂進來,范閒搖了搖頭,試圖待友以誠,卻不得反應,不免有些失望。

    正在這時,一位穿著樸素的中年人卻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誠惶誠恐地對范閒行了一個大禮。范閒略略偏身,眉頭微皺,心想李弘成既然將這樓子都包了,門外都有護衛,這人是怎麼進來的?

    那人看見范大人臉上地疑惑,趕緊卑微應道:「在下崔清泉,一石居的東家,請范大人安。」

    原來是一石居的東家,估計是過來拍馬屁,范閒正下意識裡準備笑一笑,忽然想到這個姓氏,皺眉問道:「崔?」

    崔清泉小意陪笑道:「正是,族中大人們本想請自前來拜謝大人在北方調教二公子的大恩大德,只是心知小范大人詩華書氣,不喜這等行事,所以命小的今日好生侍候大人。」

    范閒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知道崔族是在京中頗有根基的名門大族,行商北方,這次在上京跪在使團雨夜中向自己乞命的崔公子便是他們的人,想來是崔氏知道兒子得罪了自己,所以千方百計地想圓了此事。

    崔清泉很識趣地沒有上前,只是遞了一個盒子過來,說道:「是枝矮山參,雖然不怎麼大補,但用來醒酒是最好的,已經洗淨,生嚼最佳。」

    范閒點了點頭,籐子京在一旁接了過來。

    穿過長街地馬車上,范閒掀開膝上的盒子,發現哪裡有什麼矮山參,竟是厚厚一疊子銀票,皺眉一翻,發現竟足足有兩萬兩!

    籐子京坐在他的對面,瞠目結舌說道:「這崔家好大的手筆。」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其實卻也有些吃驚,這得是澹泊書局多久的收入,對方竟然這般輕鬆地送了過來。當然他也明白,崔氏如果還想做內庫往北的行商,就一定要將自己巴結好。聯想著今日出宮入宮一路所受禮遇,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雖然兩世為人,心性較諸一般人要堅毅的多,但此時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權力所帶來的感覺,有也些微微惘然。

    ??不過崔氏這錢算是白送了,范閒既然早就拿定了主意,日後崔氏也只有給長公主陪葬的份兒,想到此處,他對世子的厭憎之心才淡了些,畢竟人生一世,說到底依然是互相利用而已,只是自己有些不喜李弘成將自己當傻瓜一樣看待,終究還是想存著這位朋友。

    籐子京看著大少爺臉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麼,皺眉道:「這樣合適嗎?」

    范閒望著他笑了笑,說道:「世子先前送了我一句話:出宮離府之後,咱就是真正的爺,有什麼不合適的?」

    ……

    ……

    車至一條僻靜街巷處,天上月兒將至中天,銀光柔淡,范閒下了馬車,讓王府眾人先回了,籐子京知道他身邊一直有隊監察院官吏在暗中保護,所以沒有多話。

    他對著陰影處招了招手,一位監察院的密探悄無聲息走了過來,他也是啟年小組的第一批人,算得上是范閒的貼身心腹。范閒望著他說道:「鄧子越,明日傳密令回院,查一查吏部尚書、欽天監監正,左副都御使,與崔氏門下的那些產業有沒有瓜葛。」

    鄧子越霍然抬首,兩隻眼睛大又亮:「提司大人,無旨不能查皇室。」他在監察院中的品級極高,所以隱隱知道,這三位大臣的背後,都是二皇子。

    范閒皺眉揮揮手:「只是幾個大臣,暗查而已,你驚懼什麼?」

    鄧子越知道自己的表現已經讓提司大人不滿意了,趕緊應下。

    范閒看著他,又加了一句:「王啟年懂得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你既然接了他的任,就要學會這一點。」

    鄧子越悚然應命,然後看著眼前突然間多了一個盒子,他不敢打開,只好抱在懷裡,跟著負手散步的范大人往前走著,終於鼓足勇氣問道:「大人,小的今後與院中聯絡如何走?」他也不知道這句算不算該問的話。

    范閒停住了腳步,笑著說道:「不要經過正式途徑,那會記冊,你直接找一處的沐鐵。」

    「是。」

    范閒抬步往前走去,難得欣賞一下久別之後深夜的京都,這種機會他不想放過,只是丟下了一句話。

    「這盒子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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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7 11:07:16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九章 獨一處

    京都的夜晚,比北齊上京的夜晚要顯得清靜少許,慶國人似乎還沒有習慣所謂盛世年華,所以大多數時候,還是習慣夜晚在家裡呆著,當然,那些流晶河上的花舫,城西的青樓不在此類中。

    范閒負著手,在夜色中緩步前行,鄧子越抱著個盒子跟在他身後數步,忽然間范閒停下了腳步,對著身前身後那些黑暗處招了招手,隱藏在黑暗中專門負責保護他安全的那些監察院吏員,有些不知所以地現了身。

    「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們在我身邊,何必還要刻意留在黑暗裡。」范閒笑著說道。

    鄧子越苦笑著解釋道:「朝官們不喜歡看著監察院的密探在街上,百姓們也多有畏懼之感……只怕對大人影響不好。」

    范閒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笑著說道:「你們老在人房頂上走,難道不怕影響別人睡覺?」

    眾下屬面面覷,卻也是依著提司大人的意思,來到了街上。這些人都是當初在監察院裡並不怎麼得志的官員,王啟年受命組建啟年小組的時候,也很用了些心思,找的都是些合用之人。如今啟年小組裡的人跟著范提司,在院中可謂是春風得意,不論是去八大處裡哪邊交待公務,對方總是恭恭敬敬,而且每月除了俸祿之外,還有很大的一筆津貼,這種轉變讓他們深覺跟著范提司,實在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情。

    時近中夜,氣溫漸低,鄧子越趕前幾步。將一件薄薄的黑色風衣搭在了范閒的身上,然後馬上退回到自己地位置。一行七八人向前走去,眾人都穿著監察院特製的那種黑色單衣,下擺在膝蓋之上。衣料並不怎麼反光,看上去有一種陰沉的觀感。

    月光下,一行人正保持著一種很有味道的距離,沉默而同步地將范閒拱衛在正中,向著前方行去,銀光如雪,黑衣如墨。

    第二日,范閒就去了天河大道旁地那個建築??監察院。

    他一路往裡走去,一路都有面色平靜的監察院官員向他低身行禮。

    「提司大人早安。」

    「范提司早。」

    他一一含笑應過,腳下未停。向院後的那個房間走了過去。推門而入,然後發現八大處的七個頭目已經到齊了。

    范閒微微欠身,拱手向眾人行了一禮。那七位頭目不敢托大,趕緊站起身來回了一禮,尤其是四處的言若海看著范閒更是面色喜悅,微有感激,想來這兩天在家中與言冰雲父子和睦。心情不錯,只有陳萍萍坐在長桌盡頭的那張輪椅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咳了一聲,坐到了陳萍萍右手邊的那位座位上。有些意外沒有發現老師的身影,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陳萍萍雙手輕輕撫摩著膝蓋,用微尖的聲音輕聲說道:「他去江南快活去了,我也管不住他。」

    范閒笑了笑,壓低了聲音,眼視前方,說道:「什麼時候你也出去玩去?」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說道:「那得看你什麼時候有能力接班。」

    監察院極少有這種會議。恰好范閒來的兩次都碰著了,當然,這兩次會議與他也都有扯脫不開地關係。在聽取了范閒關於北齊之行的匯報之後,眾官員都放下心來,只要北面的密諜網絡沒有遭到致命性地毀滅,其它地其實都無所謂。

    至於范閒提名王啟年暫時處理北方一應事務,眾人也沒有太大的異議,一方面范閒身為提司有這個權力。二來王啟年在院中的資歷也足夠久,如果不是他當初自己不爭氣,只怕如今也是一方頭目,既然他機緣巧合跟了范提司,范提司讓自己人向上晉一級,也不算什麼出格的舉動。三來,北面那攤子實在是個危險的買賣,看看四處言大人家公子地遭遇就知道了。

    但接下來宣佈的院內人事安排,就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院中官員一直以為,在一處朱格自盡之後,那個一直空著地位置,之所以院長大人始終沒有喊人接手,為的便是等小言公子回國之後接任,沒有想到院長大人宣佈的任命中,言冰雲竟然任了四處頭目??如果他到了四處,那一處歸誰管理?言若海大人呢?

    陳萍萍有氣無力地抬了抬眼簾:「若海在院子裡呆久了,有些膩了,所以自請辭去四處職務,明日發文去吏部,在京中謀個閒職養老吧。」看模樣,陳萍萍並不是很高興於言若海的自請去職,但言若海這一年裡天天憂心兒子的死活,竟是真的有些厭倦子院中的生活,加上他自己也清楚,院中八大處,總不可能讓自己言家同時出現兩位頭目,為了給言冰雲騰位置,他只有搶先辭職。

    監察院八大處頭目,看似品級不高,但實際上卻是手中握有大權的職司,就算是各部侍郎,也不敢輕易得罪。

    范閒看了言若海一眼,發現他的眼角果然有些疲倦之意,又有一絲解脫歡愉之意。

    既然院長與言大人已經安排好了四處地後手,眾人也就不再多言,此時二處頭目問道:「一處的位置空了這麼久,總要有人打理才是,沐鐵……」他搖了搖頭:「忠誠自然無二,只是這位大人只會拍馬屁,能力還是弱了些,一處是院內最關鍵的部門之一,總掌京中官員的監察,總需要有個得力的人才行。」

    其他的幾位頭目也紛紛點頭稱是,一處是八大處裡最光鮮的位置,這幾位八大處的老闆,既然不像言若海那樣激流勇退,自然誰都想更進一步。

    陳萍萍緩緩轉頭,看了臉上猶有狐疑之色的范閒一眼,開口說道:「自今起,一處不設頭目,轉由范提司全權管理。」

    這話說的輕,但落在眾人的心中卻是極重,眾人頓時將心中那點兒爭權奪利之心全數驅散,和誰爭,也不敢和范提司爭,他本來就是自己這些人的上司,明顯將來是要接陳院長班的大人物,此時兼管一處,誰敢多話?

    但眾人心頭也自凜然,提司之權本就少有限制,如今范大人兼管一處,那一處的事務也不再需要院裡親手安排,反而是其它的部門都要配合一處,如此一來,一處的地位只怕又會再提高半個級別??換句話說,范提司就是一處的君主,他說什麼,一處便要做什麼!

    范閒也有些吃驚,為什麼陳萍萍會讓自己管理一處,轉臉望著他說道:「院長,我做這個提司,已經很勉強了,從來沒有經手過具體事務,貿然打理一處,只怕對院務……沒什麼好處。」

    陳萍萍一句話,便定了調子:「沒有具體事務的經驗,所以把一處給你,就是為了讓你長些經驗。」

    會議結束之後,院中的眾下屬紛紛向范閒道喜,只是監察院總比朝廷裡別的部司官場風氣要好些,所以范閒並沒有聽到太多不堪入耳的馬屁聲。眾官離去之際,言若海卻專門留了下來,向范閒道了聲謝。

    范閒心中有些不為人知的隱隱慚愧,趕緊笑著說道:「我與冰雲一見如故,再說都是院務,我實在也沒有出什麼力,言大人切莫這麼說,慚愧晚輩了。」

    言若海見他不居功,對這位年輕的貴人更是欣賞,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過幾天,我上帖子請范大人來府上坐坐。」

    「一定,一定。」范閒不會拒絕,心裡也奇怪那位沉大小姐如今在言府裡是什麼模樣。

    ……

    ……

    房裡只剩下陳萍萍與范閒兩個人。

    「胡鬧台。」陳萍萍皺眉望著他,「我知道冰雲這孩子心性沉穩,絕不會將那個女人帶回京都,想來這都是你的主意。」

    世人皆懼陳萍萍,但范閒在他面前卻總是嘻嘻哈哈地扮演一位晚輩的角色,亂叫了一通冤枉之後說道:「院長大人,這和下官可沒關係,那位沉大小姐一入使團,便始終呆在大公主的車駕上,我總不好強行拖下來殺了。」

    陳萍萍瞇著眼睛說道:「回京途中,我一直讓黑騎跟著使團,如果不是你示意,那個女人怎麼可能單騎闖入使團?」

    范閒一窒,不知從何解釋,半晌後歎息道:「總不是一段孽緣。」

    陳萍萍打心裡無比疼愛這個年輕人,也捨不得多加責備,轉而呵斥道:「為什麼你要讓啟年小組亮出行跡?」

    范閒知道這事瞞不過對方,早就想好了應答,微笑說道:「因為我想讓院子變得光明正大一些,老縮在黑暗裡,惹那麼多人害怕咱們,沒那個必要。」

    「光明正大?」陳萍萍皺眉道:「你有這個心思,也算是好的。」

    范閒替他將膝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輕聲說道:「慢慢來,不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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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7 11:07:37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章 處裡來了位年輕人

    「只爭朝夕,如何不急?」陳萍萍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光滑無須的下頜讓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愈發地深,蒼老之態盡顯,「你要記住,我比肖恩小不了多少。」

    范閒默然,從面前這位老跛子的身上嗅出某種灰灰的氣息,強自收斂心神,將出使途中一些隱秘事報告了一下,只是沒有洩露自己曾經與肖恩在山洞裡做了一夜長談,自己已經知道了神廟的具體位置。

    「司理理什麼時候能入宮?」陳萍萍似乎對於千裡遙控那個女人很有信心。

    范閒微微皺眉,思考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接觸到司理理的那個弟弟,隨口應道:「我與某些人正在進行安排,對於北齊朝廷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應該不難。」

    陳萍萍點點頭,轉而說道:「你也清楚,一處的位置本來是留給言冰雲的。只是沒有想到言若海居然年紀輕輕就想養老了,言冰雲一直在他父親的手下做事,對於整個四處非常熟悉,留在四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只是一處扔給了你,你多用些心。」

    范閒瞇著眼睛說道:「有什麼需要我注意的嗎?」

    陳萍萍古怪笑著望向他的眼睛:「有很多方面需要你注意。其實陛下一直希望你把一處重新給起來,畢竟京官多在機樞,如果不看緊點兒,讓他們與皇子們走的太近,總會有些麻煩。」

    范閒心頭一凜,開始暗暗咒罵起宮中那位,你兒子們鬧騰著,憑什麼讓我去滅火?

    陳萍萍枯瘦的手指輕輕敲了下輪椅的扶手,他的手指指節突出,就像竹子的節一樣。范閒側身看著,聽著扶手發出的咚咚聲音,才知道原來這扶手中空,與竹子一般,不免有了一種奇怪的聯想,這位慶國最森嚴恐怖的老人,與風中勁竹一般有節氣?

    「這次在北邊做得不錯。」陳萍萍說道:「你讓王啟年留在那裡,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不過一天陛下不發話,你一天就不能動手。」

    范閒皺眉道:「長公主從那條線上撈了不少錢。您也知道我年後就要接手內庫,如果不在接手前把這條線掃蕩乾淨,我接手那個爛攤子,做不出成績來,怎麼向天下交待?」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說道:「崔氏替長公主出面,向北方販賣貨物,你如果把這條線連鍋端了,有沒有合適的人接手?」

    范閒以為他有什麼好介紹,於是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神色。

    陳萍萍搖搖手:「這件事情我會向陛下稟報,陛下也覺得長公主這些年手伸得未免太長了些,不過畢竟都是一家人。他如果不肯杜口,你就不要動手……你要知道,院子也是希望你能將內庫牢牢掌控在手中,一來你本身就是提司,二來你要清楚。監察院如今能夠在三院六部之中保有如今的地位,與內庫也是分不開的。」

    范閒問道:「這是個什麼說法?」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用陰沉的聲音緩緩解釋道:「監察院司監察百官之權。所以就不能與這些部院發生任何關係,國務與院務向來分得極開。監察院一年所耗經費實在是個大數目,但這麼多年了,沒有一分錢是從國庫裡拔出來,所以不論是戶部還是旁的部,都無法對院裡指手劃腳,這便是所謂的獨立性。」

    范閒明白了:「監察院的經費俸祿,都是直接從內庫的利潤中劃拔。」

    「不錯。」陳萍萍繼續說道:「這是當年你母親定的鐵規矩。為的的就是院子與天下官員們撕脫開來。所以你將來要執掌這個院子,就要為院中幾千位官員還有那些外圍的人手做打算,內庫越健康,監察院的經濟根基就越結實,就可以始終保持這種獨立的地位。」

    陳萍萍冷笑道:「從十三年前那場流血開始,陛下已經不知道弄了多少次新政,老軍部改成軍事院,如今又改成樞密院,又重設兵部,這只是一個縮影。這些名目上的事情,改來改去,看似沒有什麼骨子裡的影響,實際上卻已經將這些部司揉成了一大堆麵團,而監察院之所以始終如初,靠的就是所謂獨立性。」

    范閒苦笑道:「這還不是陛下一句話。」

    「所以你要爭!」陳萍萍寒意十足地盯著他的眼睛,「將來如果有一天,宮中要將監察院揉碎了,你一定要爭!如果監察院也變成了大理寺這種破爛玩意兒,咱們的大慶朝……只怕也會慢慢變成當年大魏那種破破爛玩意兒!」

    范閒明白老跛子心中憂慮,自己比他多了一世見識,自然明白所謂監察機構獨立性的重要。

    「所以說,內庫與監察院,本就是一體兩生的東西。」陳萍萍一字一句說道:「你父親那想法實在幼稚!要掌內庫,你必須手中有權,牢牢地控制住這個院子!而要控制住這個院子,你就要保證這個院子的供血!不要小看錢這個東西,這個小東西,足可以毀滅天下控制最嚴的組織。」

    見他論及父親,范閒身為兒子自然不能多話,只得沉默受教。

    當天范閒就去了一處,正式走馬上任,一處的衙門並不在監察院那個方方正正,外面塗著灰黑色的建築之中,而是在城東大理寺旁的一個院子裡,看那大門還是莊嚴肅然,只是門口那塊牌子,卻險些讓范閒噴了充當馬伕的籐子京一臉口水。

    他扶著馬車壁,強忍著內心的笑意,看著那個自己覺得很不倫不類的牌子:

    「欽命大慶朝監察院第一分理處」

    范閒頓時產生了一種時光混流的荒謬感覺,以為自己是來到了另一個時空中,某個以油田著稱的城市的檢察院門口。

    輕車簡從,事先也沒有和沐鐵打招呼,院裡公文也還沒有下發。所以一處的那些監察院官員們,並不知道今天會來新的頭目,門房處的人看著衙門口的馬車好一陣嘀咕,心想外面站著的那位年輕人,像個傻子一樣地捧腹笑著,真是白瞎了那張漂亮臉蛋兒,站了半天又不進來,究竟是幹嘛嘀?

    這時候范閒已經領著鄧子越和幾個心腹往裡走了,籐子京不肯進去,從心裡還是願意離監察院這種地方遠些。門房是今年近半百的老頭兒,趕緊走了出來,攔道:「幾位大人,有什麼貴幹?」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自己第一次貿然闖進監察院的時候。都沒有人攔自己,那是因為沒有閒雜人等會跑到監察院去閒逛。他腦子轉的極快,看著這個門房來攔自己,心想這個一處難道平時有許多官員來串門子?

    他今天雖然沒有穿官服,但鄧子越幾個人還是穿著監察院的服飾,所以那個門房鬧不清楚他們身份,語氣也還比較柔和。

    范閒沒有理他,逕直往裡走去,鄧子越將手一攔,攔住了那個老頭,幾個人便直接走進了衙門裡。

    一進衙門,范閒才發現這個一處果然是與眾不同,不說沒有人上來迎著自己詢問一二,走了幾間房,發現房中竟然是空空蕩蕩。正當值的時候,卻是一個人都沒有。他有些疑惑,到了偏廳自尋了個椅子坐了下來,隱隱聽到衙門後方傳來陣陣喧嘩之聲。

    啟年小組裡有好幾個原一處的吏員,今日跟著提司大人的,也恰好有一個,此人姓蘇名文茂,見大人臉色不豫,趕緊跑到簽房去尋當值的官員。不料竟是沒有找到。蘇文茂也自納悶,心想自己離開一處不過一年,怎麼衙門裡整個的氣氛都變得有些怪異了,幸好是一處的老人,找不到人,還能找得到茶與熱水,趕緊恭恭敬敬地泡了杯茶,端到了范閒面前。

    范閒也不著急,手捧著茶碗輕輕啜著,像朝中那些老大臣一樣擺著沉穩的譜兒。

    鄧子越瞪了蘇文茂一眼,意思是說,怎麼半天沒找個人出來?蘇文茂站在范閒的身邊,半倚著身子,一臉苦笑,哪敢回應,實在是沒有想到堂堂監察院一處,在陳院長的威嚴之下,竟變成了一般閒散衙門的模樣。

    門房在門外探頭看了一眼,發現這幾位大人只是在喝茶,估模是等人,也懶得再理會。於是幾人就這般尷尬地坐在廳中,范閒有些不耐了,站起身來,示意他們幾個坐著,而自己卻是走到了廳旁的櫃上,開始翻揀那些早已經蒙著灰塵的案卷,心裡想著,居然沒有人來攔自己,這一處的綱紀也實在敗壞得狠。

    忽然有幾個人一邊說笑著一邊走了進來,看他們身上服飾都是監察院的官員,手裡還提著個大竹筐子,筐中用冰鎮著魚,看樣子還挺新鮮。這些人路過范閒一行時,正眼都沒有看一下,只是有一位瞥見了蘇文茂,大笑著喊道:「老蘇,你今兒怎麼有空回來坐坐?」

    蘇文茂滿臉尷尬,卻又看見了角落裡范閒的手勢,只得賠笑說道:「今兒個提司在院裡述職,我們幾個沒事兒,帶著哥幾個來逛逛。」一路北上,啟年小組是知道范閒的手段的,積威之下,竟是半個字都不敢提醒。

    那人一拍手掌,喊其餘人先將那筐魚拎進去,面露艷羨之色對蘇文茂說道:「老蘇你如今可是飛黃騰達了,跟著那位小爺,這今後還不得橫著走?」

    蘇文茂斟酌著措辭,小意回答道:「提司大人要求嚴明,我可不敢仗著他老人家的名頭,在外面胡來。」

    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不談那些了,反正這些好事兒也輪不到咱們一處,走走走……」他同時招呼著鄧子越那幾個同僚,「既然來了,就不要先走,院子裡那會要開多久,大夥兒都清楚,先隨我進去搓兩把也好。」

    鄧子越冷哼一聲,將臉轉到一邊。那人見他不給面子,臉上也露出尷尬之色,心裡恨恨想著,不就是抱著了范提司的大腿嗎?神氣什麼?也不再理他們,只與蘇文茂閒聊了幾句,便準備離開。

    恰在這時,范閒走了出來,滿臉溫和問道:「這位大哥,先前看你們裝了一筐,中午準備吃這個?只怕我也要叨擾一頓。」

    衙門裡光線暗,那人沒有看清楚范閒面貌,只知道是位年輕人,呵呵笑著說道:「那可捨不得吃,呆會兒分發回家。」

    「噢?看來是挺名貴的魚了,不然也不會用冰裝著。」范閒說道。

    「那是!」那人斜也著眼看了鄧子越一眼,面露驕傲之色,「南方八百裡加急運來的雲夢魚,大湖裡撈起來的,鮮美得很,不用冰鎮著早壞了,這京都城裡,就算是那些極品大臣,想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也就是軍部有這個能耐,也虧得咱們是堂堂監察院一處,不然哪裡有這等好口福。」

    「原來是軍部送過來的。」范閒微微一笑,知道京都各部司肯定會一力討好一處,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下功夫,

    那人一拱手道:「不說了,諸位既然是等提司大人散會,那就稍坐會兒,我先進去把自家那條魚給拎著了,再出來陪幾位說話。」

    范閒說道:「不慌,我們來還有件事情要拜訪沐大人,只是一直沒找著人,還請這位兄台幫個忙。」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我當是多大事兒,我去通報去,你們等著。」

    ——————

    那人笑嘻嘻地往後院走著,一離開范閒幾人的視線後,臉色卻馬上變了,一路小跑進了衙門後方的一個房間,一腳將門踢開!

    房內正有幾個人正坐在桌上將麻將子兒搓得歡騰,被他這麼一擾,嚇了一跳,不由高聲罵了起來。坐在主位上的沐鐵更是面色不善,一顆青翠欲滴的麻將子兒化作暗器扔了過去,罵道:「奔喪啊你!幾條魚也把你饞成這樣。」

    那人哆哆嗦嗦道:「沐大人,處裡來了位年輕人。」

    沐鐵皺了皺眉頭,自矜:「什麼人啊?如果是相熟的,就帶過來,我可捨不得手上這把好牌。」

    「不熟。」那人顫抖著聲音說道:「不過蘇文茂也跟著,我估摸著……會不會是……那位小爺來了?」

    沐鐵悚然一驚,拍案而起,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你說話要負責任!」他嚇得站起身來原地繞了幾個圈,惶急問道:「真是提司大人?」

    「估摸著是。」那人滿臉委屈:「當著他面,我可不敢認他,假裝不識,趕緊來通知大人一聲,若真是范提司,您可得留意一些。」

    沐鐵滿臉驚慌,趕緊吩咐手下撒了牌桌,重新佈置成辦公的模樣,一路小跑帶著那人往衙門前廳趕去,一路跑一路說著:「風兒啊,記你一功,回去讓你嬸嬸給你介紹門好親事……娘的,這提司大人怎麼說來就來了,幸虧你反應機靈……真不愧是咱們欽命監察院一處的!這情報偽裝工作設有丟下,很好,很好!」

    被稱為風兒的這位密探,將手上的冰水往屁股後的衣衫上抹著,說道:「是沐大人領導有方,領導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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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8 01:35:20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一章 整風!

    沐鐵沉著臉,緩步踏出了門廊,也不正眼去看偏廳裡坐著的人,寒聲說道:「不知是哪位大人非要親見沐某一面?這麼大的架子,難道不知道一處事務繁忙?」

    蘇文茂見著以往的同僚,總有幾分照看之意,眼珠子一飛,使了個眼色。沐鐵其實早就知道來的是誰,此時只是做戲罷了,假意被蘇文茂提醒,狐疑著回頭去看身後,便看見了那位年輕人。

    「您是?」沐鐵皺著眉頭,走近了一步,忽然間大驚失色,唰唰兩聲,乾淨利落地單膝跪了下來,「下官沐鐵,參見提司大人!」

    范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根本沒有一絲配合他演戲的興趣。

    沐鐵一臉余驚未消,喜悅說道:「大人您怎麼來一處也不說一聲,讓您在外面枯等著,這叫下官如何是好?」

    范閒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唇角浮起了一絲笑意。沐鐵看著這絲笑意,心卻開始涼了起來,誰都知道,這位小范大人每次笑得最甜的時候,只怕也就是他心裡最惱火的時候,於是他的聲音也不自禁地低落了下來:「這個……大人,那個……下官。」

    范閒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微笑看著他。

    沐鐵深黑的臉上,無由出現一抹驚悔,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是重新跪了下去。

    一處的偏廳裡,氣氛十分壓抑。

    ……

    范閒也不想再看他出醜,畢竟沐鐵是一處的主簿,在朱格自殺之後,一處的事務基本上都是由他在主理。他皺了皺眉頭,說道:「偏廳太髒,不適合待客。」

    沐鐵一愣。心裡馬上高興了起來,對身旁的那個風兒怒斥道:「快讓人來打掃!」

    「案卷就這麼擱在廳裡,不合條例。」范閒微笑著。

    沐鐵一蹦老高,高聲喊著後面的那些一處吏員們出來,開始將那些蒙著灰塵的案卷歸納到後方的暗室中。這些吏員都在偷懶,懨懨無力地走了出來,卻看見沐大人正老老實實地站在一位年輕人身邊。眾人不識得范閒,卻都是搞情報偵查工作的出身,腦子轉得極快,馬上猜到了這位年輕人的身份,唬了一跳,趕緊各自忙了起來。

    不一時功夫,偏廳就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案卷被歸得清清楚楚,看來監察院一處,仍然還是保留了他們本來就應有的快速反應能力。

    ——————

    「給你半個時辰,除了今日在各部各司各府裡有院務的人,除了那些身份不能洩露的人,我要見到一處所有的職員。」

    范閒一掀身前長衫下擺,便在椅子坐了下來。伸出手去,沐鐵討好地將茶碗遞到他的手上,有些垂頭喪氣說道:「我這就去。」他知道這位小爺實在是不好唬弄,而且自己的前程全在對方手上,只好認真做事。希望能減少一些對方對自己的厭惡感。

    「你不要親自去,這麼點兒小事。」范閒收回手,喝了口茶。發現已經冷了,不由咧了一下嘴。沐鐵趕緊伸手準備去換,范閒盯了他一眼,將茶碗放在身邊乾淨無比的桌子上,說道:「你跟我進來,有些事情和你說。」

    沐鐵趕緊安排手下去將那些成日在外面打混的一處職員全喊回來,自己卻是趕緊跟著范提司去了後院,看著范閒邁步進了自己剛出來的那個房間,心裡又是一陣緊張。

    范閒皺著眉頭。看著門檻下的那粒翡翠麻將子兒,說道:「果然是監察院裡權力最大的衙門,居然麻將都是翡翠做的。」

    沐鐵汗流浹背解釋道:「是假翡翠,這個不敢欺瞞大人,這是大前年內庫新製成的貨色,像翡翠卻又摔不碎,當年給八大處一處分了一副,一處的這副一直擺在衙門裡,沒有人敢私拿回家,平時……沒什麼院務,所以偶爾會玩一下……卑職慚愧,請大人重重懲處。」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那個呆會兒再說,我只是有些失望,堂堂監察院一處,隱匿痕跡的功夫卻是做的如此不到家,先前你們就是在這裡打的麻將?既然都收了,怎麼門檻下還有這麼一顆?」

    沐鐵抹了抹額角的汗,知道這是先前自己用來砸自家侄子的那顆麻將子兒,那些沒長眼的下屬收拾屋子的時候,一定是將這顆遺忘了。

    范閒坐了下來,看著他說道:「你說說你這官是怎麼當的?院務荒馳也罷了,沒事兒打打麻將也不是大罪……」

    沐鐵心頭微動,心想原來這些都不是大罪,正自心安之時,忽聽得啪的一聲巨響!他嚇得不淺,畏畏縮縮地看著范提司。

    范閒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以他如今的霸道功力,就算將這木桌子拍成粉碎也是易事,但這次只是發出極大的聲音——寒聲怒斥道:「先前看著那筐魚,才知道你們竟然敢收各部的好處,你還要不要命了?如果讓院裡知道了,只怕內務處第一個剮了你。」

    沐鐵趕緊跪在他的面前,卻是半天囁嚅著,說不出什麼話來,他心想一筐魚也不是什麼大事。

    范閒寒聲罵道:「是不是覺得一筐魚並不算什麼?但你要知道院子裡的鐵規矩,尤其這一處監察京中百官,你與那些朝臣們玩哥倆兒好,將來還監察個屁?」

    范閒一向是個看似溫柔的人,便溫柔之人偶爾發怒,話語裡的淡淡寒意壓迫感十足,讓沐鐵心頭大懼。

    范閒著著面前跪著的這位官員,心裡其實難免有些失望與意外,不止是對自己即將接手的一處,也是單單針對面前這個人。

    「起來吧。」

    其實依照院內條例,上下級之間完全不用這般森嚴,只是沐鐵知道此時的態度一定要擺得端正些。而且他與范閒畢竟是有些淵源。聽到范閒發了話,他才敢直起身來。

    范閒看著他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唇如薄鐵,面色深黑,不由皺了皺眉,說道:「整個京都,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

    沐鐵心頭一黯。去年調查牛攔街的時候,曾經很冒昧地前往范府問話,當時范家還不及如今的火熱,但是面前這位年輕的大人亮明瞭身份,自己知道了他就是院中傳說的提司,這本來是一次極難得的機遇,自己本來以為會少奮鬥許多年。但沒有想到最後卻是便宜了王啟年的那個半小老頭兒。

    「這一年裡,你也幫了我一些事情。」范閒瞇著眼睛說道:「按理講,你應該多走走我的門路,但你沒有,這我很高興,以為你是位篤誠之人,只是沒想到一年的時間裡,你竟然變了這麼多,從當初那個拍上司馬屁都有些彆扭的老實人,變成了如今只知道渾噩度日,學會了變臉的老油條官僚,我很失望。」

    我很失望這四個字。讓沐鐵對自己更加失望——他知道,雖然自己不如王啟年與提司那般親熱,也沒有指望能夠單獨負責一大片行路。但是這一年的時間裡,自己從當初的七品僉事被提成了從五品的主薄,用屁股想,也是面前這位范提司大人的面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再作辯解,只是沉聲道:「請大人看下官以後表現。」

    范閒注意到他將卑職賴成了下官,腰桿也挺得直了些,眼中流露出微微讚賞之意,說道:「這樣就好。不是所有人都有捧哏的天賦,別老念記著王啟年的做派。你做回當初那個一心查案的自己,本官自然不會誤了你的前程。」

    ……

    風雨之後又是晴,晴後又是風雨,沐鐵看著面前的提司大眾,心想這位爺的心思真的像是京都剛過去的夏天,只聽著范閒沉聲問道:「說說,這一處怎麼爛成這樣了?院裡其他幾處我也去過,簡直不能比,別處的院吏無不謹慎自危,兢兢業業,別說打麻將了,就連出個恭都是緊跑慢趕,還得行路無風……看看你這兒!跟菜市場有什麼區別?」

    沐鐵此時早已豁了出去,要做回自身,要抱緊小范大人的粗腿,也不避諱什麼,直接說道:「提司大人,一處之所以變成這樣,屬下自然難辭其咎,只是這一年多來,一直沒有個正牌大人管理,下面的人也不服我,所以自然就散漫了起來。」

    范閒對這件事情很清楚。當初的一處頭目朱格暗中投靠信陽方面,將言冰雲的情報透了出去,直接導致了言冰雲在北方被捕,後來院中自查,朱格事敗,就在密室裡的院務聯席會議上自殺身亡,這是監察院建院以來很聳動的一件事情。自那天起,一處便一直沒有頭目,一方面是陳萍萍想等言冰雲回國,二來,自然是因為這個位置確實很敏感,暗中監察京中百官,這種權力如果用起來,可以獲得太多的利益,當時院中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所以一直拖著了。

    「就算沒有大人管理,但條例與各處細文一直都在,為什麼沒有做事?難道院中一直沒有訓斥你們?」他有些疑惑問道。

    沐鐵其實也有些不解,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大人說條例俱在……但是要一處做事,總要院中發文才行啊,沒有頭目說話,我們這些普通官員,總不好自己尋個名目,就去各侍郎學士府上蹲點去。」

    范閒一怔,怒道:「二處難道這一年都沒有送情報過來?」

    「送倒是送了。」沐鐵看了他一眼,「可是依照慶律,三品以上的官員,我們沒有資格自行調查,總要請旨,至少也要院長下個手批。」

    范閒無奈何道:「三品以上你們暫時不能動,三品以下呢?」

    沐鐵應道:「大人,不敢瞞您,其實一直以來,一處雖然名義上是院裡最要害的一個部門。但實際上卻一直都是最無能的一個部門,原因也很簡單——二處三處都只是和情報、毒藥、武器這些死物打交道。五處六處司責保衛,七處只和犯人打交道,八處只和書籍打交道。八大處裡,只有一處與四處是與人打交道的部門,而四處的精力主要在國外和各郡路之中,那些下面的官員。哪裡敢和四處的人較勁兒?隨便覓個由頭,也就將那些縣令撒了,誰敢二話?」

    說到這裡,他的臉上不自禁地帶了一絲自嘲:「也就是咱們一處,深在京都之中,看似風光,實際上打交道的對象都是朝中大臣。京中士官,論身份他們比咱們尊貴,論地位,更不用提——京官們看在欽命大慶朝監察院一處的牌子上,對咱們示好那是自然,六部有好處,都不會忘了咱們一份。但真要較起勁來……他們也不會所咱們。」

    范閒心想這不對啊!前世哪裡聽過這麼窩囊的錦衣衛?——「三品以下,你有立案權,獨立調查權,他們怕你才會討好你,怎麼還敢和你較勁?」

    沐鐵自嘲說道:「大人。那些官員可能是三品以下,但他的老師呢?這些官員們早就織就一張大網,遍佈京中。有的案子,就算咱們查出證據來了,也不好往上報。」

    范閒瞇著眼睛,問道:「為什麼?」

    「很簡單,一處的這些兄弟也都是要在京都裡生活的。」沐鐵歎了口氣說道:「雖說俸祿比一般的朝官要高不少,但是家裡的親戚總還要尋些活路,在各部衙門裡覓些差使,就算不和這些官員打交道,你就算去賣菜吧。如果你查了京都府的一個書吏,京都府尹就有本事讓你這菜攤擺不下去,用的理由還深合慶律,你挑不出半點兒毛病。至於那些與宮中有關係的,更是正眼都不會看我們,就像燈市口檢蔬司的戴震,眾所周知的貪官,可我們卻不能動手……為什麼?因為宮中的戴公公是他的親叔!」

    「自從朱大人自……畏罪自盡之後,一處沒有個打頭的,下面的這些官吏,更是不會輕易去得罪京中官員了,誰沒有個三親四戚?都在官場上,總要留個將來見面的餘地。」

    沐鐵自愧說道:「不怕大人動怒,下官這一年裡也是存著個明哲保身的念頭,除了院中交待下來的大案子,基本上沒有查過什麼事情。大人,不是下官沒有一顆虎膽,實在是京都居,大不易,日常要打交道的京官實在太多了。」

    范閒沒有說什麼,平靜說道:「以後就這樣和我說話,整風,首先整的就是不務實事,只知迎逢上可之風。」

    沐鐵聽著整風這名詞新鮮,卻無來由地一陣害怕,趕緊向大人請示,一番言語,范閒面無表情地如是說著,沐鐵面露崇拜地如是聽著,又害怕自己忘了,於是磨墨奮筆抄寫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聽到鄧子越輕輕敲了敲門,稟報道:「大人,人來齊了。」

    ——————

    監察院一處,除了京郊各路留守的人員外,一共有三百一十名成員,除卻今天在查案子的,以及埋在各大臣府上的「釘子」,能來的基本上都來齊了,佔據了一處後院的一整塊平坪,各自已經理好了衣裝,肅然而立,等候著提司大人的訓話。

    范閒坐在眾人面前的椅子上,沒有站起來的想法,看著這些人微微點頭,發現一年多的散漫並沒有完全磨礪掉這些人身上的肅然氣息,在他們的身上還能嗅到一絲絲監察院密探們應的陰鬱味道,對於這一點,他比較滿意。

    沐鐵佝著身子,湊在他的耳邊說道:「一處比較特殊,密探不密,這裡的都是亮明身份的,大部分人都還隱藏著,釘子的名錄保存在院子裡面,不能調閱,大人如果要查看,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和院長的手令。」他想到范閒的身份,頓了頓又道:「您是提司,不需要院長手令,但還需要一處的報告,呆會兒我就去寫去。」

    范閒搖搖頭。沉默了片刻後,笑著說道:「不用了,從今天起,我兼管一處,如果要寫報告,我會讓人寫。」

    沐鐵身子一僵,本以為范提司只是來巡查,沒料到竟然是要兼管一處!但一想到日後可以與大人一同工作,親近起來也更加容易,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喜悅。

    坪上沉默了許久,范閒一直沒有說話,而那上百名一處的成員也一直保持著標槍般的姿式站立著,雖然不是軍人,但齊刷刷的黑色,看著還是極為養眼,有一種雨天蘇格蘭場的感覺。

    很久以後,范閒才站起身來輕聲開口:「我是范閒,從今日起,便是你們的主官。」

    大多數人都猜到了他的身份,但聽說這位聲名震天下的小范大人要來一處任主官,眾人在微驚之餘。更多的卻是高興,畢竟朱格死後,一處不止在京中的工作難以開展,就連在院中也多受白眼,如今有了小范大人領頭。院中其餘七個處,誰還敢推搪誤事?京中的各部衙門們,只怕暗底下遞來的好處會更多了。

    但范閒接下來的話,卻讓眾人感到一陣陣寒意。

    「本官知道你們這一年是怎麼過的。」范閒笑瞇瞇地說道:「從今以後,再也不能這麼過。」

    丟完這一句很簡單的定論,他重新坐回了柱子上,看沐鐵一眼。

    沐鐵站起身來,咳了兩聲,極有威嚴地看了眾下屬一眼,說道:「今天召集大家前來,主要是提司大人履任之初,有些話兒要交待。本官受提司大人委託,講幾句話,主旨都是提司大人擬定的,請諸位同僚認真聽。」

    院間眾吏肅然聆聽。。

    「今天,我想講一點關於我們一處的作風問題。」沐鐵皺起眉頭,苦大仇深:「為什麼要有監察院?為什麼要有我們一處?因為朝廷裡有欺瞞陛下、壓搾黎民、陰壞慶律的貪官污吏存在。陛下要明察吏治,百姓要安居樂業,慶律的尊嚴要得到維護,所以,要有一處。」

    眾吏愕然,心想沐大人向來擅長辦案實務,什麼時候也會做這官場文章?只是陛下,百姓,慶律三座大山壓過來,誰也不敢說什麼。

    「……我們是一處,我們是陛下的耳目,如果我們要做到耳明目聰,為陛下分憂,就要做到步調一致,兵精馬壯,令行如山!若非如此,監察京中百官,便成了空中樓閣……」

    「如今我們一處存在什麼問題呢?陛下的指示自然英明正確的,一處的工作也是有成績的,這一點,提司大人先前也是大力讚許過的。」沐鐵話風一轉,陰寒無比說道:「……但是!最近這一年裡,一處出了不少問題,我身為代管主官,當然責無旁貸,明日便會自請處分,但從今日起,一切違反監察院條例的事情不准再做。」

    「不准私自或以一處名義,接受朝廷其它部司的禮物及一切可折算成銀錢的好處。」

    「不准以任何理由,拒絕接受任何舉報。」

    「不准以任何名義,與任何部司的相關官員有日常接觸,如辦案需要宴請,必須事先申報,並且人數下限在三個以上!」

    「加強事務化工作的條理性,加強……」

    「嚴格貫徹監察院條例及相關細則的執行,過去的一年裡,諸位同僚若有什麼不妥之處,請於十日之內向本官說明,一概既往不咎。」

    ……

    沐鐵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下面的一處吏員們卻緊張了起來,他們不知道這是所謂整風運動,只聽出來如果范提司真的用狠心去做,自己這一年裡掙的好處,以後就再也掙不到了,而且又將重新投身於得罪京官的危險而光榮的工作之中,眾人的臉上不標流露出為難與憤慨之色。

    但饒是如此,他們依然沒有竊竊私語,沒有出言反駁,沒有像六部中的官員那樣沒個官樣兒,雖然面色有些變幻,但依然用極強的控制力站得穩穩當當——陳萍萍一手調教出來的監察院,從根基與本質上講,始終是這天下最鐵打的一支密探隊伍。

    沐鐵的發言完了,范閒站起身來,將雙手負在身後,微笑說道:「有什麼意見,這時候當面說出來。」

    底下一片沉默。

    監察院的普通密探,普通調查人員,與范閒這位天之嬌子間的身份差距太大,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反駁什麼。

    范閒笑瞇瞇著引蛇出洞:「集思廣益嘛。院長大人讓我來一處,也是對各位同僚的器重,大家也知道本官忙碌,一般衙門請我去,我還懶得去咧。」

    這話說了之後,庭間眾吏的心情稍微放輕鬆了一些,傳聞中這位提司大人笑裡藏刀。不過此時還真沒看出來,而且對方出身高貴,又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怎麼會真的精通監察院這些陰穢事兒,此時暫且應了,日後再說,於是紛紛躬身行禮道:「謹遵提司大人令。」

    范閒恩頭微皺。有些不滿意。

    沐鐵隔得近,看得見他眼中的那一絲寒冷,以為范閒是不滿意下屬們顯得不是那麼忠心,心頭著急,趕緊對著站在前排的風兒使了個眼色。這人是他遠房侄子,也姓沐。

    沐風兒見到叔叔使眼色,以為是要自己站出來反對——可他哪裡敢對堂堂提司大人說個不字!心裡害怕不已。雙腿連連顫抖,最後還是念及叔叔一直以來的恩德,將心一橫,將牙一咬,站出隊列後毫不含糊地行了一個禮,說道:「提司大人,雖說一處司職監察京中百官之職,但人情來往再所難免,誰家都會有親戚。像卑職的大舅子,眼下就在行馬監作事,如果我與他日常不來往,倒也可以,只是怕家中悍妻吵鬧不休啊。」

    這話看似俏皮,但場間竟沒有人敢笑出聲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沐風兒今天的膽子會這麼大。

    范閒心裡高興,面色卻是陰沉一片,寒聲斥道:「你當院中條例是坨狗屎,由你怎麼糊臉上!細則中早說得清楚,三代以內親眷經申報登記後,不在此列,你偏要這般說,莫不是有些什麼不妥事?沐鐵,將你這遠房侄子拖下去,處規侍候著!」&B6}+JP5d)k6}"u'M

    沐鐵歎了一聲,拖著侄兒滿臉哀怨地去挨板子了。范閒冷冷的目光掃了眾人一圈,說道:「還有什麼要說的沒有?」

    眾人知道他是以官威壓人,但想不到密探之中也有硬頸之輩,站出來沉聲行禮道:「提司大人,查案是我們應做之事,但若遇著貴人恐嚇,如何?家中遇著官員刁難,如何?宮中的公公們發話,如何?」

    場間一片沉默,一處辦案,最怕的就是碰見與宮中有關係的官員,因為監察院再強勢,也依然只是宮中養著的打手。

    ……

    范閒滿臉平靜看著他,說道:「報我的名字。」

    五個大字擲地有聲,誰敢刁難恐嚇你們,管他是大臣還是權貴,只管報我范閒的名字!如今的京都,范閒確實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就算宮裡那些人表面上在自己面前還要流露出幾絲自矜,但若落到實處,只怕那些上了三品的官員權貴們,根本沒有誰敢冒著得罪范閒的風險,來欺負他的屬下。

    左手握監察之權,右手握天下之錢,誰願意得罪范閒?

    范閒看著那個出列的官員,有些欣賞,在自己刻意打壓沐鐵之後,他還敢站出來說話,想著此節,他放緩了語速,柔聲說道:「還有什麼看法,一併提出來,我不加罪。」

    那人其實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硬著頭皮說道:「下屬以為私人不受錢物,是理所應當之事,但以一處名義收些無妨,一方面與六部各司將關係搞好一些,將來查案也方便,另一方面這些錢物分散之後,也算是貼補一下。」

    范閒看著院中眾人,知道這些人也是心疼這些銀錢,不由冷笑一聲說道:「論起俸祿,你們比同級的朝官要多出三倍,雖然你們不如那些朝官一樣有外水兒,但這本來就是建院之初高薪養廉的本意,有什麼好抱怨的。」

    一直站在他身後的蘇文茂仗著與范提司相熟些,大著膽子說道:「監察院向來承受官員的反噬百姓的白眼,一處的處境又比較特殊,朝廷又不肯多些貼補,所以才……」

    范閒搖了搖頭,止住了他的說話,靜靜望著場間這些監察院的密探與吏員,等場間的氣氛已經被壓搾到寂靜無比,才一字一句說道:

    「不要問朝廷為你們做了什麼,要問問自己為朝廷做了什麼。」

    蘇文茂聞言一愣,稍加咀嚼,竟是大有深意,心頭不禁湧起了一絲愧意,一絲敬佩,是啊,一處這些官員們在自己打算的時候,有沒有想想朝廷建立監察院,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頭前出來說話的那位官員,也愣在了原地,這麼多年來監察院的教育薰陶,陳萍萍的訓誡,讓他似乎回到了最開始踏入監察院那時的精神狀態,心頭一熱,握緊右拳喊道:

    「一切為了慶國。」

    「一切為了慶國!」這是場間所有人進入監察院的第一天就必須記住的宗旨。

    范閒看著場下的情景,很欣慰地笑了起來,輕握右拳,心裡說道:「一切為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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