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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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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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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15 01:27:07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五十三章 孩子氣

    聽到婉兒地話,範閑地臉立馬沉了下來,但馬上想到妻子地身子不大好,趕緊復又堆出溫和地笑容,微笑說道︰“想什麼有地沒地?費先生是我老師,自小見我長大地,那藥是咱們婚時,老師千辛萬苦從東夷城撈來地好藥,怎麼可能不懂王霸相輔之道?這一年多裡,你吃著那藥,身子骨明顯見好了,可不能停……你這個小糊塗\蛋.”

    林婉兒微微一笑,笑容裡帶著一絲疲憊,輕聲說道︰“費老地藥自然是好地,可是……苦荷大師說地……”

    不等妻子說完,範閑已經斬釘截鐵說道︰“苦荷大師打架論道當然是世上最頂尖地人物,可要說起看病吃藥,他連我與老師地一根小手指都比不上,聽他地?不如聽母豬地好了.”

    雖然他克制著自己,可婉兒依然聽出了他話語深處地憤怒,輕輕拉著他地手,安慰說道︰“不要生氣,雖是停了藥,但太醫正來看過,說舊疾已經好了,只是最近可能有些體內氣沖,所以身子弱了些.”

    範閑搖搖頭,半坐在床上,將婉兒攬在懷內,輕輕拍著她地臂膀,說道︰“你地身體是最重要地,不要聽旁人說什麼.”

    婉兒靠在他地懷裡,沉默了片刻,緩緩說道︰“可是……我真地很想要一個孩子.”

    範閑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之後說道︰“我不要對你生氣……但我很想你知道,這事情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只要你身體好.有沒有孩子,算什麼?”

    在如今的世上,無後亦算是一椿大罪過.而婉兒與範閑成婚已有一年半.肚子裡卻始終沒動靜,這姑娘家平日裡總是記著此事,好生難過,此時卻聽著範閑如此擲的有聲地話語,一時間不由怔了起來.

    婉兒地情緒很復雜,似乎應該是喜悅,卻又有淡淡悲哀,還夾雜著些許\欠意.

    範閑看著懷中妻子難過神情,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伸手指頭輕輕揉了揉她的眉間,輕聲說道︰“這世上,有很多蠢貨地……以為生不出孩子就是女子地問題,其實啊,我告訴你吧,能不能生,這是夫妻兩口子的事……我看,極有可能是我得了精液稀什麼癥,和你有什麼關系呢?”

    這是安慰婉兒的頑笑話.林婉兒卻聽傻了,心想相公真是個厚臉皮.那兩個字也說得出口,卻是根本不解範閑說地什麼癥,只隱約聽明白了範閑想把問題往自己身上攬地意圖,忍不住白了一眼道︰“瞎說什麼呢?能不能生孩子,和大老爺們兒有什麼關系.”

    範閑哈哈大笑道︰“誰說沒關系?不然你試著讓宮裡地老姚老戴他們生兩個看看?”

    林婉兒再怔.

    範閑繼續笑道︰“就算是高深無比地洪公公,你讓他生個孩子出來,他也不成啊……所以這生孩子,當然是男女雙方地問題.”

    林婉兒馬上會過神來,雙頰紅暈一現,啐了一口道︰“越說越不像話了.”

    範閑收住了笑聲,正色說道︰“那說正經話吧,藥一定要堅持吃.”

    林婉兒聽著頭,嗯了一聲,但眼中卻閃爍了一下.範閑低頭看著,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知道無法說服她,婉兒這丫頭,慣常都是憨喜可人,內則冰雪聰明,但遇著一些涉及自身以及範閑地大事時,卻是格外執著.

    範閑所說地科學道理,只怕特立獨行如海棠也無法相信,婉兒自然也是如此.

    ……

    ……

    “為什麼一定要孩子呢?”範閑憐惜的擁著妻子,輕聲說道︰“看看你幼時在宮裡地生活,想想我自幼被放逐在澹州,你就知道,生了孩子總還是要養的,如果養不好,還不如一開始不要.”

    林婉兒低著頭,抿著唇,很鎮靜與自信的反對道︰“我們不是他們,我們能把孩子養地很好.”

    範閑略感一絲無奈︰“可是……如果真因為我地緣故生不出來,那就不生好了,總不及你地身體重要.”

    林婉兒雖感溫暖,卻依然固執的搖著頭︰“我就要個孩子.”

    範閑頭痛說道︰“總是這麼固執.”

    林婉兒抬頭看著他,長長地眼睫毛輕輕眨動著︰“我想和你生個孩子……這一年裡,你不是在北齊,就是在江南,我很寂寞……”

    雖只是一部分地原因,卻依然聽得範閑心生濃濃欠疚,不知如何言語.

    二人安靜擁著,許\是被體溫激著了,婉兒又輕輕的咳嗽起來,她又不想範閑擔心,所以用力壓抑著,小臉漲地通紅,看上去煞是可憐,範閑心頭一酸,輕輕揉著她地胸口,安慰說道︰“別想那麼多了,到杭州後,我給你好好調養調養……至於費先生那藥,我再仔細分析一下,不過無論如何,是不能停地.”

    林婉兒抬著頭,像小貓一樣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範閑將臉一沉,裝出凶神惡煞模樣︰“這事兒沒得商量.”

    林婉兒撅著飽滿的嘴唇兒,不依的用頭在他懷裡蹭著.

    範閑嘆了口氣,開始為她按摩放松心神,手指周游處,遞入絲絲天一道地純正真氣,婉兒只覺身體一片溫熱,心思漸趨清明,長途跋涉之後身體的疲憊卻愈發濃郁起來,就這般安心無比的靠著他地身體睡了過去.

    ……

    ……

    範閑走出臥房,伸了個懶腰.舒緩了一下僵直的四肢.

    籐大家媳婦兒迎了上來.與他說了說途中的事情.範閑一面聽一面點著頭,看來自從離了京都之後,不在父親大人地看管下.婉兒就開始停藥了,這舉動可以說是勇敢,自然也可以說是莽撞.

    不過範閑生不出半點憤怒地感覺.雖然在他內心深處依然以為.婉兒應該最愛己身這才應該,可是終究是為了孩子的事,怎忍心再讓婉兒難過.

    吩咐籐大家媳婦兒去備往常用地藥,籐大家媳婦兒為難說道︰“少奶奶不肯吃,可怎麼辦?”

    範閑低頭想了會兒︰“備好後告訴我,我去喂她.”

    籐大家媳婦兒面上湧起喜色,頌了幾句老天,歡天喜的去了.

    來到前廳,被他派到沙州西去接婉兒地鄧子越行禮問安.也將路上的事情講了一遭,如今江南水寨老實著,沙州這裡又駐著江南水師,所以婉兒一行人順江而下,並沒有遇著什麼事情.

    範閑點點頭,坐在椅上,忽然嘆了口氣,面上泛起淡淡憂色.

    鄧子越微微一愣,心想自己這位上司大人.哪怕是在京都對著二皇子,在江南夜中殺人時.也未曾露出如此嚴峻的神色,這是怎麼了?他心裡猜著,難道是範府地正妻之爭已然上演?不由嚇地低頭靜聲,不發一語.

    範閑根本不知道他地心裡在想什麼,自己只是在回憶著婉兒先前說地話,費先生地藥……真地有如此嚴重地副作用?

    從澹州至京都成婚之前,在慶廟遇著婉兒之前,範閑就知道自己地妻子一直染著肺癆,這病癥在如今的世上,基本上算是絕癥了,只是少年男女一遭相逢,總是有無比地勇氣去迎接未來地病厄,所以當時只是強行壓抑著那抹隱隱地恐懼.

    好在有費先生,大婚之夜,費先生千辛萬苦從東夷城趕了回來,拿回了專治肺癆地奇藥.藥名一煙冰,這藥足足花了費先生四年地時間.

    因為在大婚之前四年,宮裡就已經有了範林兩家聯姻地風聲.

    用了這麼大精力,這麼多時間弄來地奇藥果然有效,婚後婉兒一直堅持服著,每次只是從那藥丸上刮下少許\,用湯藥送服,身子便漸漸好了,不再咳嗽了,宮裡地太醫們也都認為郡主娘娘的肺癆已經奇跡般地痊愈.

    可是……副作用?

    “醋制龜甲.”範閑回憶著那丸子裡的成分,“的黃,阿膠,蜂臘……這和生孩子有什麼關系?”

    但是他馬上想到了大婚之夜,費介說話時地神情.

    ……

    ……

    “服用藥後,要禁一月房事.”

    ……

    ……

    這自然是頑笑話,但此時範閑回憶起來,才發現老師似乎真的隱藏了一些什麼重要信息.而後來……範閑也一直覺著奇怪,為什麼費先生很少與自己見面,似乎對方在躲著什麼.

    難道……這一煙冰地真正副作用,就是會損傷病人地生育機能?

    範閑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搖了搖頭……只要婉兒地病能治好,只要肺澇不再復發,只要她健健康康地,能不能生孩子,有什麼重要地?

    話說前世,範閑覺得那個世界上最莫名其妙地場景,便是偶爾會在電視或小說上看到,產房地醫生滿臉慎重,出了產房告訴產婦地家人,產婦難產,只能救一個,是要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兒?

    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兒?這用得著問嗎?範閑一直以為是這是最傻逼地一個問題,絕對地傻逼,傻逼到了極點.

    範閑不是傻逼.

    ……

    ……

    但.

    “老禿驢!”範閑冷冷的盯著前方地石板的,眼楮裡邪火大盛,陰森森說道︰“你個大傻逼!”

    鄧子越愣了,沒聽懂傻逼這個詞兒,但明顯可以看出,提司大人已經憤怒到了暴走地臨界點,趕緊安慰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範閑破口大罵道︰“息個屁的怒!”他一掌拍下.直接把身邊的桌子拍成了碎片.陰狠罵道︰“那個天殺地老禿驢,到底什麼居心!”

    不理費先生地藥是不是有副作用,可是對婉兒的身體是實實在在有極大地益處.而婉兒停藥之後.身子明顯的弱了下來,誰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婉兒停藥,就是因為苦荷點破了此事……而苦荷為什麼要這麼做?

    範閑可不認為苦荷是一個純粹悲天憫人地家伙.自己的老婆能不能生孩子.相信不會讓他如此用心……

    一想到婉兒險些因為苦荷的這句話,便舊疾復發,範閑地手指便開始顫抖起來,憤怒起來,難以自抑的有種要殺人地沖動.

    他站起身來,雙眸裡冒著陰火,盯著鄧子越說道︰“傳令給甦文茂和夏棲飛,今年往北地貨物,給我降一個品級!”

    鄧子越啊了一聲……心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和北齊地交易雙方一直十分愉快.突然鬧這麼一出,似乎有傷大局,忍不住勸解道︰“大人,雖然子越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是降一品級,等若是讓北齊虧了幾十萬兩銀子……這事兒太大了.”

    範閑知道鄧子越是勸自己不要因為私怨而傷了公議,他冷笑說道︰“我是個有怨報怨地人,別人想讓我家不快活,我就要讓他地國度不快活.幾十萬兩銀子,換我夫人十幾天地咳嗽.算便宜他們了.”

    鄧子越聽出了大人語氣中地陰寒,不敢再言,小心翼翼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範閑不應.

    “大人,您說的禿驢……是什麼驢?”

    範閑冷笑說道︰“是北齊苦荷這頭沒毛地老驢.”

    鄧子越默然,心頭震驚卻不敢說什麼,暗想提司大人敢當街大罵四顧劍(也許\不是四顧劍?),這時候在自己家裡罵苦荷為老驢,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地.

    範閑接著冷冷說道︰“傳信給王啟年,讓他做好發布消息地準備.”

    “是.”鄧子越領命,請示道︰“什麼規格,大概何時?”

    “規格?”範閑眯著眼楮,“三天之內,讓北齊所有人都知道一個故事,而且還要讓人相信這個故事……至於何時,聽我指示.”

    “是.”

    如果不是若若如今正跟著苦荷門下學習,範閑恨不得今日便將苦荷吃人肉地消息放出去——雖然他知道,這種傳言對於苦荷那崇高地聲望造成什麼損害,也不會獲取何等真正地利益,換句話說,如今根本不是放出這個消息地最好時機.

    但是範閑忍不住,他如今殺不死苦荷,就一定要做些什麼事情來報復一下——在很多時候,範閑看上去是個沉穩陰險地家伙,但涉及到他最關心的那些人時,他會憤怒的像頭獅子,明知道吃不到幾塊肉,還有些虧本,卻依然要吼一聲,維護一下自己地領的.

    不論苦荷怎麼想的,婉兒確實因為他地話停了藥,所以範閑就一定要讓北齊和苦荷自身吃些虧.

    也許\有些孩子氣.

    但範閑還能稱其為人,大概就是因為這些孩子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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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樣的星空

    「沙州別院」的大樹倒了霉,被范閉拿著那把天子之劍大放王者之氣,削去了無數樹皮。之所以如此,全是因為咱們年輕的欽差大人委實氣的不淺,偏生又不可能在妻子面前擺出臭臉,又不可能馬上就衝到北齊上京去罵自己親妹妹的老師,所以他總要尋個出氣的法子。

    范閒不是那等喜歡打罵下屬來解壓的無趣BOSS,偏巧前世他躺床上看讀者,曾經讀了個酸不拉幾的故事,讀的他眼淚花花的,所以今世便學習了一下那個故事的男主人公。

    那位愛倒洗腳水的男主人公在老婆那兒受了氣,一直忍了年,總是半夜偷溜出去,在河邊砸樹,以謀求可憐的心理平衡。

    范閒不砸樹,他用堂堂四顧劍訣削樹,一邊削著一邊恨恨咬牙著。

    當院子裡的樹在一夜之間白頭,而且衣衫盡碎,露出卑微赤裸的身軀後,范閒一行人坐著馬車離開,回到了西湖邊的彭氏莊園。

    ——————————————————————————

    在西湖畔候著欽差大人與郡主娘娘的人著實不少,蘇州城裡那兩位總督巡撫不方便親自來,可范閒心中暗自欣賞的杭州知州可是不會客氣,將西湖邊的那道長堤都封了三分之一,方便范府的馬車進入,又領著一干下屬四處侍候著,生怕這二位大人物心裡有些不滿意。

    對於這個馬屁,范閒很舒服的接受了下來,畢竟婉兒的身體不好。確實需要清靜。在府中眾人會合後,思思與籐大家的媳婦兒自然服侍著婉兒去休息,范閒抽空見了那位杭州知州一面。溫言勸勉了幾句,但第二日,他卻是讓虎衛高達將這些達官們的夫人全數擋在了後園之外。

    范少奶奶不見客。

    ……

    ……

    婉兒可憐兮兮的望著范閒,一雙眉兒早已蹙成了風中柔弱柳葉兒,眼中如泣如訴:「好相公,你就饒了我吧。」

    范閒笑道:「乖,藥喝下去就好,不然可是要打屁股的。」

    婉兒無輒,只好苦不堪言的飲下藥去,忍不住在內心深處歎了口氣。心想自己怎麼就那麼傻呢?把原因都告訴了范閒,以他的性情,當然是不會允許自己這般做的,早知如此,自己乾脆不下江南,偷偷在京都裡停藥就好了。

    忽然間她微羞想到,如果不下江南,就算停了藥,去了體內的異素,可是……沒有他。又怎麼生孩子?

    范閒正拿著手絹替她拭去唇角的藥漬,忽看著妻子頰上紅暈忽現,心頭微怔,不知那個小腦袋瓜裡在想什麼,好奇調笑道:「娘子,怎生羞成這樣?」

    婉兒白了他一眼。哼哼說道:「不告訴你。」

    她趕緊轉了話頭,此次下江南,一來是年前就定好的事情,另有一椿卻是有些要緊事需要與范閒商量,這些事情她是斷不放心讓下人們傳遞消息的。

    范閒見她認真,眉頭微皺了皺,附耳上去,聽著妻子在耳邊輕聲說著,心情愈發的沉重起來,臉上卻沒有什麼變動。依然是一片安靜。他安慰開解道:「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兒,讓你如此匆忙就下了江南……宮裡那些長輩們慣愛論人是非,理會不了太多。」

    在京都的日子裡,這對年輕夫妻之間有極好的默契,而且也曾經挑明過——婉兒如今為人妻、為人女,這樣一個複雜的關係之中,范閒憐惜她,不願意她過多的參合到這些陰穢事中,哪怕是婉兒實際上可以幫助他太多。

    比如大皇子訪范府那日。兩口子的夜話。

    可是話雖如此,婉兒卻不能假裝身邊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更不可能蒙著自己的雙眼,就假裝看不到自己的夫婿正與自己那位並不如何親近的母親劍撥弩張。

    姑娘家的心思是很難猜的,但是在這件事情當中,她總是想尋求一個保護范閒,又不至於讓雙方陷入不可挽回局面的法子。

    只是,很難。范閒很難想明白,婉兒也同樣如此。

    所以她只好在京都小心打聽著四處的消息,替范閒分析著那些婦人政治裡的玄妙,憑藉著她超然的身份,出入宮禁無礙的特權,幫助遠在江南的范閒聯絡宮中的諸人,消除一些可以消除的阻力。

    這些事情范閒是知道的,也知道阻不了她,便只好隨她去。而且有些時候,確實需要婉兒在中間當潤滑劑,就像是春闈事發後的宮中之行。

    ……

    ……

    因為范閒的反對,婉兒的能力並沒有得到充分的發揮,她在政治與宮事中的天然感覺更是被壓抑著,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明白這些事情,所以當知道宮中那個故事之後,她便毅然決然的來了江南。

    與所有人的想像不一樣,范府少奶奶下江南,不是為了要看看那個叫朵朵的北齊聖女,只是要當面提醒范閒某些事情。

    「宮裡的長輩……可以影響很多。」婉兒憂心忡忡的看著范閒,輕聲說道:「太後乃是皇後的親姑母,這兩位的關係是如何也撕脫不開的……皇後安排人進宮給太後娘娘講石頭記的故事,這其中隱藏著的凶險,你不可太過大意。」

    范閒沉默了下來,心裡湧起來絲惱怒,當初在澹州抄石頭記時,只是為了給自己和思思找些遊戲,為若若謀些娛樂,同時滿足一下自己文青的心思,並沒太當一回事。因為他雖然清楚,老曹當年的文字確實有些犯禁,但一想這全然是不同的兩個國度。兩個世界,怎麼也不會犯禁,便有些大意了。

    誰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世,自己的遭逢在後來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紅樓夢裡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是在抒發著自己的不甘與幽怨。

    尤其是那首關於巧姐的辭令。

    誰來寫這本書都可以,就不能是自己……可偏偏如今的天下,所有人都相信,這本書是自己寫的。

    書中的怨恨之意,彷彿是在訴說著自己與當年老葉家的不服不忿……皇後安排人進宮給老太後講書,以太後敏感且多疑的腦袋,難道不會認為自己有異心?

    皇族中事,講的就是個心字。心可疑,人便可疑,心可誅,人便可誅。

    范閒安靜的想了一會兒,發現這確實是自己即將面對的一個問題,如果太後真的認為自己心有不甘,想為當年之事平反,那如今老婦人暫時的沉默,或許便會不復存在了。如今的慶國以孝治天下,太後說些什麼。自己那位皇帝老子總要表示表示。

    不過……也不算什麼大問題,范閒下江南日久,實力也到了某一個層級上,這些小風浪並不會讓他如何警懼。他輕輕拍著妻子的手,溫和說道:「別擔心,就算那個老太婆疑我……又如何?我又沒做什麼事情。她也不可能就要求陛下削了我的官。」

    婉兒苦笑一聲,忍不住搖了搖頭,拿手指頭輕輕戮戮他的眉心,啐道:「那是我外祖母,也是你的祖母……怎麼就老太婆老太婆的喊著。」

    范閒嘻嘻一笑說道:「說來也是,當年在慶廟見著你的時候,怎麼也猜不到,你居然會是我的表妹。」

    「哼……也不知道是誰瞞了我那麼久。」林婉兒嘟著唇兒咕噥道。

    還未等范閒安慰,婉兒又繼續正色說道:「就算這事暫時沒有什麼壞處,可是明家的事呢?你在江南弄的這場官司。風波早已傳入京都。如今的宋世仁可算是真真出了大名,居然說嫡長子沒有天然的繼承權……這就觸著了很多人地底線。雖說官司是宋世仁在幫夏棲飛打,可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你才是他們的後台,由不得會在心中多問一句……咱們的小范大人,究竟在想什麼?」

    范閒眉頭一挑說道:「我能想什麼?」

    林婉兒望著他說道:「至於從表面上看來,你是想幫夏棲飛拿回明家的產業……太後難道不會疑你?更何況還有先前石頭記那椿壞處……兩廂一合,誰都會以為,你心裡想拿回內庫。」

    「可內庫是誰的?」

    「咱們宮裡的嫡長子是誰?」

    林婉兒歎了口氣:「你下江南做的這些事情。是真正將自己擺在了太子哥哥的對立面,甚至是站到了太後的對立面。」

    范閒沉默少許後。決定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沒錯……但實際上,我是刻意營造出這種氛圍,從而讓宮裡的人覺得我有異心。」

    林婉兒驚訝的微張著唇,覺得如此冒進似乎並不是他的性格。

    「你來的晚了幾天,所以不知道陛下派太監來宣過旨。」范閒微笑道:「再過幾日,京裡就會知道我的態度,我是站在老三這邊的。」

    林婉兒有些疑惑與緊張,輕聲說道:「你準備讓老三去打擂台……可他還只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不簡單。」范閒微低著頭,輕笑說道:「他的能力不差,而且我對自己的識人能力極有信心,對自己當老師的水平也有信心,我教出來的傢伙,差不到哪裡去。」

    「可是……你還是沒有說明,為什麼要營造出如今這種氛圍。」林婉兒皺著眉頭,如果任由這種局面發展下去,兩邊便會漸漸失去任何和解的機會,也會逼著……她霍然抬首,吃驚的看著范閒,微驚說道:「你……準備逼他們動手?」

    ……

    ……

    臥房裡安靜許久,范閒緩緩的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很多人都忽視了皇後與太子,但我與他們彼此之間都很清楚,我們之間只有一方能夠生存下來……如今趁著皇帝陛下還在乎看重我。我就要逼著隱藏的禍患提前暴發出來。」

    林婉兒的表情漸漸無措了起來,黯淡了下來,雖然她清楚。天子家的爭鬥向來是不留半點情份,可是一想到自己最親的相公與宮中的太子哥哥總有一個人要死去,依然止不住感到了一絲寒冷。

    范閒的眼眸比妻子的心思更加寒冷,緩慢而冷漠說道:「我不想殺人。可是他們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殺過人,如今也不可能放過我,既然如此,我就來完成這件事吧。」

    林婉兒沉默許久,開口說道:「那……她怎麼辦?」

    這話中的她,自然是橫亙在范閒夫妻之間最大的問題,那位一直不肯安份下來的長公主。

    范閒眼簾微垂。輕輕將婉兒摟入懷中,溫和說道:「陛下的想法太深,我不去理會,你母親的想法也太大,輪不到我去理會……這是她與陛下之間的戰爭,我只需要打打邊鼓……別的不敢保證,但我向你保證,我不會親自對她如何。」

    這個保證可信嗎?

    「皇帝舅舅一向很疼我的……」林婉兒像一隻受傷的小貓,伏在范閒的懷中,柔弱無力說著。眼中卻漸現水濛之色,如果長公主真的有膽量做那件事情,那麼事後,就算憑藉著范閒的力量與身份,林婉兒不會受到任何牽連,可是……她在皇族之中的身份也會變得尷尬與凶險起來。

    范閒沉默著。知道婉兒的感歎是實話,成婚之後,在宮中行走,他才清晰的感覺到,自己那位皇帝老子確實很疼愛婉兒,婉兒在宮中的地位確實也比一般的郡主要高許多……想到此節,他不由感歎了起來,皇帝把自己最疼的外甥女嫁給自己這個私生子,也算是對自己的補償?

    「沒事兒,都是長輩們的事情。」他微笑著說道:「讓他們鬧騰去。」

    話語雖輕鬆。內容卻並不輕鬆,後一年中,如果不是大慶朝的龍椅換了主人,就是皇族之中會有一場血洗,而范閒與婉兒這一對年輕男女,又會如何?如果是前一種,范閒相信自己全家都會為皇帝陛下殉葬,如果是後一種……婉兒又該怎麼面對?

    便在這麼一瞬間,范閒忽然覺得自己逼著對方提前動手。似乎是一件很無趣的事情,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與身周的人。自己必須要這麼做。

    「老跛子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希望他能有什麼好些的法子。」

    范閒輕輕拍著婉兒的後背,看著窗外那片靜湖,那座青山,那只漁舟,那枝柳枝,思緒便飄到了遙遠的京都之中。

在京都那座涼沁沁的皇宮中,宮女與太監們斂聲靜氣的行走著,偶爾有些年幼的宮女會發出幾聲嘻笑,旋即被老嬤嬤們狠狠的訓斥一頓。濃春已盡,初暑已至,宮中樹木正是茂然之時,奈何宮中的人兒們卻依然不得一絲寬鬆的自由。

    廣信宮乃是當年長公主的寢宮,當年長公主暗通北齊,出賣監察院高級官員的事情被五竹叔滿城言紙揭破後,那位慶國傳說中最美麗的婦人便黯然退出了京都的政治場面,去了冷清的離宮。

    雖然她在信陽離宮,也可以隱隱影響著宮中的局勢,可是畢竟不如在京都內部來地方便。所以慶歷六年,她終於說動了太後,搬回了京都。而在這個時候,當年那場轟動的言紙事件,也早已經消失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只是回到京都沒有太久,君山會在江南的實力便令她很惱火的展露在了皇帝哥哥的面前,於是皇帝命她再次搬進皇宮,名為團圓,實為就近監視。

    不過長公主畢竟在宮中經營日久,又是太後最疼愛的小姑娘,與皇後之間的關係也向來緊密,所以她出入皇宮還是沒有誰也阻得住,她暗中做的那些手腳,也成功的瞞過了許多人。

    當然,為了讓皇帝哥放心,她並不方便出宮太多,與下面的大臣們聯繫過密。所以如今她最常做的活動,便是在宮中陪太後聊天,與皇後娘娘湊在一處研究些花鳥蟲水之類的繡布。

    竹的只怕不是布。

    ……

    ……

    江南的局勢已經定了下來。不管長公主李雲睿服不服氣,承不承認,難不難過,總之,她經營了十餘年的江南……已經被她那位「成器」的女婿全盤接收了過去!

    明老太君死了,三石大師死了,明家噤若寒蟬,江南官場在范閒與薛清的合力壓制下,也沒有太多的反彈,她安插在內庫轉運司三大坊的那些親信。也全部被范閒拔了出來,那些官員們雖然來信依然恭謹,但在范閒的淫威之下,卻也沒什麼法子動彈。

    好不容易弄成的民怨激憤之勢,卻不知為何悄無聲息的散掉,如此一來,千裡迢迢送來京都的萬民血書與打御前官司的老儒也成了無根之木,根本對朝廷形不成一絲威脅。

    「罰俸?」長公主李雲睿微瞇著雙眼,美麗的鳳眼之中閃著一絲戲謔的神色,「您說。他們老范家還差這點兒銀子嗎?」

    坐在她身邊的,乃是那位面容端莊華貴的皇後。皇後微笑說道:「陛下疼著他們范家哩,前些日子清查戶部的事情,不也同樣草草收了場?」

    長公主微笑著,長長的睫毛以遠不符合她年齡的青嫩眨著,輕笑說道:「范尚書於國有功。哪裡是咱們這些婦人能比得上的?」

    她歎了口氣,說道:「說到底,其實妹妹我也沒個子息,生個女兒又不怎麼親,理這些子事做什麼呢?我看入秋的時候,我還是向母親請求,回信陽去住好了。

    皇後心裡咯登一聲,暗罵這個狐媚子裝嫩,又聽出來對方是在以退為進……只是如今的局面,如果李雲睿真的甩手不幹。自己與太子這方面,怎麼也抵不住范閒和老三那邊的聲勢。當然,皇後也不是傻子,知道長公主是斷然不可能放棄手中的權勢,就此離開的。對方說這個話,不外乎是要在場面上佔個上風。

    皇後微笑之中甚至帶上了一絲絕不應該有的謹意:「妹妹說的是哪裡話?雖然我是個不知國事的庸鈍婦人,可也知道妹妹乃國之棟樑,為咱大慶朝謀了不知道多少好處……你若真去了信陽,皇帝陛下便是第一個不會答應的。」

    今日這兩位婦人的對話。其實依然離不開那張椅子,只是這種事情。在沒有發動之前,誰也沒有膽子說的過於直露。

    長公主微微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說道:「母親年紀大了,總是容易受人蒙蔽。」

    皇後點了點頭,微笑說道:「慢慢來吧。」

    二人沉默著,舉茶杯啜著,皇後忽然試探著問道:「聽說……范閒在江南做的不錯,就是最近忽然來了一位高手,在蘇州城裡斬了半片樓?」

    一劍斬半樓的事情,總不可能遮掩太久,還是傳回了京都,傳入了宮中。

    長公主知道皇後想問什麼,卻偏偏不給對方說個實話,略帶一絲傲意笑著說道:「江湖之事,我是不怎麼清楚的。」

    如果一位大宗師站在長公主的身後,那麼皇後對於二人合作中自己應該站地位置,便會有個更清楚的認識,當然,這對於皇後和太子的決心,也是一個極大的加強。

    見長公主不肯明言,皇後在心裡暗罵了兩句,便告辭而去。

    看著那位一國之母略有些落寞的背影,長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與鄙夷,心想這樣的角色,居然也想分杯羹吃,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信心。

    信陽首席謀士黃毅與袁宏道都不可能入宮,所以此時長公主身邊的親信乃是位太監,那位太監站在一邊輕聲說出了長公主心中的疑問:「皇後娘娘……難道不知道這是……?」

    「與虎謀皮。」長公主將親信不方便說出的四字說了出來,冷笑說道:「本宮便是老虎,她也只得站在我這邊,不然如果老三真地上位,到時范閒要報葉輕眉的仇……誰來幫她擋?」

    她緩緩閉上雙眼,說道:「我與她暫時擱置到底是承乾還是老二的問題……因為她知道。如果事成,她是爭不過我的,只求一個活路罷了。」

    「江南那邊?」

    「不用再管了。」長公主歎了一口氣,「我那女婿,下江南之前了準備,江南的那些土人,哪裡能是他的對手。」

    她搖了搖頭,出了會兒神後幽幽說道:「如今想起來,當初還真是犯了大錯,如果沒有牛欄街的事情,我與范閒之間,何至於會鬧成這樣……如果他站在我的身邊,這個天下還有誰能對抗我們?」

    不等那名太監回話。她又自嘲的笑了起來:「真是異想天開,如果我與范閒沒有這種深仇不可解,我那位皇帝哥哥又怎麼敢如此重用他?」

    那名太監在一旁聽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從一開始我就錯了。」長公主美麗的臉上閃過一絲冷漠與決然,「范閒再厲害,也要被宮中的線提著他的四肢,我何需要去理這個傀儡,我要理的,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提著線的人。」

    ……

    ……

    離廣信宮不遠的含光殿裡,皇太後正半瞇著眼發困。老人家畢竟年紀大了,精神早已不如當年,心中的殺伐決斷也不如當年。

    「停了停了。」老婦人厭惡的止住了宮中那位說書的宮女,看了一眼那宮女手上拿著的書,半晌沒有言語。

    「儘是些荒唐言語,也不知道市井間怎麼有這麼多人愛看。」身旁一位老嬤嬤討好說著。

    太後搖搖頭。半晌之後輕聲說道:「小孩子嘛……有些不服氣總是正常的。」

    老嬤嬤不敢再說什麼。

    太後眼中閃過一絲很複雜的情緒,其實皇後讓自己看石頭記的意思,她何嘗不知道,雖然她心裡對於范閒的怨懟之意確實十分憤怒,但卻更憤怒於皇後的所作所為。

    范閒那位母親再有千般不是,可范閒畢竟是皇族的子孫,這是老太後最看重的一點。

    「晨兒走了多久了?」老太後忽然想到自己最喜歡的那個外孫女,問著身旁的人。

    「郡主如今應該已經在杭州了。」

    「嗯……江南我也是去過的,那地方景致不錯,就是那些女人太放肆。」太後皺了皺眉頭。吩咐道:「范家就算準備的再用心,終是不及宮裡的東西,你讓人去準備些物事送到江南去。」

    老婦人想了想,又說道:「去信問問晨丫頭,在西湖邊住的慣不慣,如果不喜歡,讓她搬到山上的行宮去。」

    老嬤嬤趕緊應了聲。

    ……

    ……

    御書房內,剛剛結束御前會議的慶國皇帝陛下疲憊的揉揉眉心,喝了一口暖和的參茶。看著窗外似乎永遠沒什麼變化的景致,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頭。

    「洪竹啊……」皇帝下意識喊道。喊出口來,才想起洪竹已經被自己調到東宮半年了,不由自嘲的笑了笑。

    「皇上,有什麼吩咐?」身旁的太監頭子恭謹問道。

    皇帝搖搖頭,輕輕咳嗽了幾聲,回聲在御書房裡迴盪著,他不由怔了怔,心想自己或許真是老了,聽著咳嗽的回聲,竟然發覺自己是如此地孤獨。

    「去小樓看看。」

    他一拂龍袍,挺直胸膛往門外走去,身後的太監趕緊跟上,只來及聽到皇帝陛下隱隱的一聲歎息:「什麼時候有空,再去澹州看看?」

    ……

    ……

    這一年的慶國,與往常的年份並沒有兩樣,宮裡依然在寂寞著、骯髒著,宮外依然在熱鬧著,朝廷裡依然在爭執著,六部依然在打架,監察院依然在沉默且猙獰,陳老院長依然在陳園裡欣賞歌舞,范尚書依然在戶部裡忙碌。

    民間的百姓在掙扎著存活,在存活之餘尋著些快樂的事情以安慰自己快要麻木的心神。

    比如東家嫁了位姑娘,西家死了位老人,南方今年沒有發大水。西邊似乎又在打仗,小范大人沒寫詩了,那位北齊聖女究竟和范家的少奶奶對上面沒有?

    由京都一路往下。將將匯入大江之處的吉州,河堤兩邊正是一片熱鬧繁忙景象,修葺河堤的人們像螞蟻一樣辛苦的搬運著沙石,今年慶國運氣不錯,春汛比想像中要小了不少,而國庫的充裕也給河運總督衙門帶來了不少底氣,雖然層層苛扣著,但終究還是發了不少工錢下去,所以民伕們幹活的動力也強了不少。

    楊萬裡滿臉黝黑,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眉頭深鎖站在竹棚之中,如今的局勢雖然不錯,但秋汛才是最恐怖的事情,而他身負門師重任,要監督著暗中運過來的銀子走向,所以精神壓力無比巨大。

    而要搶修河堤,分水,這些事情他雖然不懂,卻也是放下了身段,親力執行著。連日的太陽暴曬,終於洗去了這位范氏門生身上最後一絲書生氣,讓他變成了一位真正的官員。

    河堤上,遠遠行來數人,看模樣應該是赴異的為官的官員。

    那一行人隔著老遠,便開始對著竹棚內呼喊了起來。

    楊萬裡扯起下襟。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疑惑的望著那邊,終於看清了來人是誰,不由驚喜著迎出棚外。

    「季常兄?佳林兄?你們怎麼來了?」楊萬裡感動的迎上前去,一把握住來人的雙手。

    來人正是范門四子當中的侯季常與成佳林,這二人春闈之後便一直放在外郡做事,由於有范閒的照應,加上他們自身也爭氣,所以提升的頗快,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竟是完成了幾級跳,邁過了七品的第一道大坎。

    只是這二人任官的所在,離吉州之地甚遠,所以楊萬裡在驚喜之餘,也不免有些意外。

    侯季常沒有來得及回答他的話,只是握著那雙滿是老繭的手,望著楊萬裡那張黝黑的臉,感動說道:「大人來信,只是說你到了河運總督衙門。卻沒有想到……竟然會這樣苦。」

    一旁的成佳林已是有些唏噓了起來。

    楊萬裡呵呵笑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正色說道:「往常萬裡只會清談政事,卻是直到接觸了這些民生之事,才知曉我大慶朝的百姓過的是如何不易……老師讓萬裡來修河,實在是對萬裡的信任與栽培……也只有親歷此事,才那看似漫不在乎的容顏之下,委實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三人都沉默了下來,還是侯季常打破了安靜,悠悠說道:「據傳言講,大人之所以能夠震服那位北齊聖女,全是因為大人在北齊皇宮之中說的那句話。」

    說到北齊聖女海棠,縱使這三位都是范閒的學生,卻也依然是止不住偷笑了起來。

    楊萬裡忍笑問道:「什麼話?」

    侯季常轉過身去,望著腳下大堤上的勞工,望著不遠處那條咆哮著的大江,喟然歎道:「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在想,當初咱們似乎還是低看了大人啊。」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三人在各自心中咀嚼著這句話,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老師……面雖憊賴,實則有顆赤子心。」楊萬裡想著這幾月裡的所見所聞,想著范閒對於河運的重視,想著江南因為范閒到來而發生的變化,忍不住讚歎著說道。

    大堤竹棚之旁,還有河運衙門的其他官員,侯季常注意到楊萬裡一直用的是老師二字,忍不住低咳兩聲提醒道:「在外人面前,還是稱大人吧,免得朝廷說咱們結黨。」

    「君子朋而不黨,但若真要結黨,萬裡甘為老師走犬。」楊萬裡微笑著,用一種異於他當年的沉穩說道:「天下皆知我們范門四子,只要咱們是在為天下人謀利益,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語?」

    侯季常微微一怔,旋即朗聲笑道:「此話確實,還是為兄有些刻意了。萬裡看來這半年果然進益不少,跟在老師身邊,確實對修身養性大有好處。」

    成佳林也是羨慕說道:「我們在外做官,你在江南,誰知道老師會去了江南。」

    楊萬裡笑道:「我可沒有陪老師幾天。倒是史闡立那小子……你們若去蘇州看看,才知道他被老師改變了多少。」

    說到此時,楊萬裡才想起問道:「你們這是去何處?」

    成佳林微笑應道:「這半年老師在江南整頓吏治。出了不少空缺,所以吏部調我去蘇州。」

    楊萬裡高興的點點頭,知道成佳林去了蘇州,對於范閒也一定會有所幫助。

    「那你呢?」

    侯季常笑了笑,說道:「我去膠州,任典吏。」

    楊萬裡一驚,心想這種調動算是貶謫,不明白范閒為什麼會有這種安排。

    侯季常並沒有解釋什麼,他只知道小范大人讓自己去膠州,一定有他的深意。而且據老師信中所講,那等陰刻的後事,自己這四人中,確實也只有自己能勉強做了。

    ……

    ……

    「先天下之憂而憂?」江南的水鄉之中,一艘大船之上,范閒躺在船板的竹椅上,看著滿天地繁星,忍不住歎息道:「我來這個世上,是來享福的,可不是來憂國憂民的。」

    在這樣的一個夜裡。大船行於河道之上,早已離開了杭州。

    在西湖邊度暑一月,范閒對於費介留下來的藥進行極小心的研究,有些惱火的發現,苦荷所說的事情應該是真的。只是費介似乎心有歉疚,對於范閒來信邀請一字不吭。也不知道那個老變態躲到了哪裡。

    只是婉兒的藥堅持在喝,所以身體漸漸回復如初,范閒的心情好了許多,對於北齊苦荷的恨意也減了不少,至於生孩子這種事情,他本來就不急,自己二十不到,急個俅啊。

    等江南的所有事情搞定之後,他便帶著身旁的所有人,坐上了水師提供的大舟。開始沿著江南的水道進行著旅遊。

    旅遊的目的的,無非便是梧州,膠州,澹州。

    此時夜深,婉兒與三皇子那些人早已睡了,寂靜的般板上只有並排躺著的范閒與林大寶二人,就連一慣隱在暗處的六處劍手與虎衛都被范閒喚了下去。

    范閒是睡不著,大寶是白天在船上睡的太多,所以可以熬一熬。二人並排躺著,一邊吃著江南的美味糕點。一邊胡亂說著話。

    世人向來不明,為何范閒會與那個白癡大舅哥感情會如此之好,其實就連范閒自己也說不明白,或許,只是因為與大寶說話,可以獲得前所未有的輕鬆,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忌諱。

    而且不用講政治,講天下,講是非,講黑白,講善惡,講他人的死亡或是自己的死亡,講白玉坊,講臭水溝。

    只需要講講吃食之類簡單而愉快的東西。比如此時大船頂上那夜穹中點綴著的繁星。

    江風徐來,水波不興,大船停於一無名大湖之中,四周蘆葦尚遠,無水鳥夜鳴煩心,一片寂靜,頭頂星空寂寞而遙遠,范閒看著頭頂的星空,對身邊的大寶說道:「你說,這天上的星星是什麼呢?」

    「是芝麻。」大寶用闊大肥胖的手掌比劃著,「月亮……是燒餅,星星……是芝麻……小寶說過的。」

    小寶便是死在五竹叔手上的林二公子,范閒心頭一怔,旋即微微一笑,指著天上的星星與眉月說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燒餅,我只知道,這慶國的星空原來也有一個月亮,也有那些星星,而且……很奇怪的是,白天也有一個太陽。」

    白天出太陽,晚上出星星月亮,這絕對稱不上奇怪,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常識。

    可是大寶很認真的點點頭,說道:「小閒閒,我也覺得很奇怪。」

    范閒歎了口氣說道:「是啊,太奇怪了,小時候我就發現了,介的兒……還是的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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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16 01:21:53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章 梧州姑爺

    釣魚台,十年不上野鷗猜。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欠伊周濟世才,犯劉阮貪杯戒,還李杜吟詩債。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望雲霄拜將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煙月迷魂寨。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元張可久殿前歡次酸齋韻二首,以為題記)

    ……

    ……

    梧州城裡天氣正熱,那些在街旁角落裡的小野花或許是知道自己的來日無多,於是拼盡了全身氣力,憤怒的進行著最後的開放,黃滲滲的顏色與青灰的城牆一襯,顯得愈發刺眼。

    直道右側鄰湖一邊,是梧州新修不久的一座酒樓,乃是最清靜最熱鬧的去處,所謂清靜熱鬧,其實並不牴觸,清靜指的是環境,而熱鬧指的是人群。

    此時剛過正午不久,天上的太陽散著刺眼的光芒,烘烘的熱氣在城中浮沉著,將所有的閒人都趕進了酒樓裡。酒樓後方,是一座新開出來不久的小湖,湖風借勢灌入,就宛如內庫出產的那種大片風扇,只是不需要人力,也能給樓中眾人帶來清涼之意。

    湖面上青萍極盛,厚厚的鋪在水面,遮住了陽光,用陰影蔽護著水中的魚兒。

    自打京都多了一個叫做抱月樓的所在,這全天下的酒樓似乎在一夜之間都患了失心瘋,學習起了那種安排。樓後有湖,湖畔有院。

    只是這梧州城的樓,湖。院,其實都是屬於一個人的。

    這個人對於梧州人來說,就有如這樓的清靜,這湖上的青萍,這穿行於民間的清風,無所不在,保護著、庇佑著州城裡的一切。

    梧州沒有大商,沒有大族,沒有大軍,有的……只是這一位大人。

    自從二十餘年前。這位出身貧寒的大人入仕後,他的名字便成為了梧州城的象徵,只要有他在,梧州人的日子都很好過。

    人都是有故鄉情的,雖然全天下人都認為那位大人乃是千古第一奸相,可對於梧州來說,大人……就是梧州,便在官場之上,人們往往也棄名諱而不稱,直接稱那位大人林梧州。

    是的。我們這時候在說的,便是那位大慶朝最後一位宰相,如今偏居梧州養老的前相爺,林若甫。

    自從林若甫辭官歸鄉之後,以他的身份自然極少出來與梧州的百姓們見面,便是那些恭敬如孫子般的知州大人。執弟子之禮的總督大人,也沒有多少機會能夠見到他的容貌。但是他對於梧州城的影響力卻依然是無人能及,且不說影響力,這梧州城至少有一半產業都是姓林的。

    梧州城因為他貪了天下而繁華。所以梧州的百姓再無論如何,也不會說林若甫半句壞話,哪怕是那些最有熱血的學子們。

    但別的人就不見得了。

    「我便要為明家鳴這不平!」酒樓中,一位三十左右的人憤憤不平說著,眉宇間滿是激憤之色,不知道他是做什麼行當的,但話語間的尖刻之意卻是掩之不住。「難道逼死了一條人命,朝廷就是罰些俸祿便作罷?」

    江南之事影響太大,也影響到了江北之地的梧州境內,如今的天下,對於江南事的議論極多,慶國畢竟不是一個嚴封言路的封閉國度,而監察院八處也沒有能力對於京都外的所有地方進行監督,所以人們議論時的膽氣還是頗大。

    因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巡江南路欽差范閒的名聲受到了極大的衝擊。而連番動作下來,明家已風雨飄搖。更是證實了范閒的心狠手辣。這世人往往都是同情弱者的,於是議論之中,都有些蔑視官府那一面。

    只是范閒自登上舞台之後,太過光彩奪目,就是監察院的黑暗也不能稍去其光采,所以並不是所有人都在為明家鳴不平,而那些年青的學生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得了消息,將自己的屁股再次往天下士子領袖小范大人的身邊靠了過去。

    說到底,其實也沒有幾個人會相信滿腹詩華的小范大人,會貪明家的銀子。

    「明家?有什麼不平?」一位二十出頭的年青人恥笑道:「不過是個與海盜勾結,殺人劫貨的大土匪罷了,小范大人對付他們,乃是朝廷之幸,萬民之福,只有你這等愚夫才會做出這等肅蠢之狀。」

    那位中年人怒意大作,一拍桌面說道:「哪裡又來的什麼海盜?休要血口噴人,我便是蘇州人,明老太君何等樣的慈悲……人已死了,怎還容得你這黃口小兒胡亂構陷!」

    先前與他爭辯的年青人是梧州城裡一位士子,此時聽著這位中年人自報來路,才知曉對方是來自蘇州的旅者,不由冷笑一聲,揮著扇子扇風說道:「此事早已在士林之中傳遍,明家……你還以為真那麼乾淨?」

    「倒是小范大人……敢問這位兄台,你可知道小范大人做過何等見不得光的事情?」

    那位蘇州商人一愣,細細想來,發現范大人這幾年間一直在京都為朝廷做事,要說他做過些什麼惡事,還確實沒個說頭。

    梧州學士微笑說道:「想不出來吧?小范大人天縱其材,持身甚正,揭春闈弊案,赴北齊揚國威於域外,如此人物,怎會與你們這等銅臭商人奪利?那明家……若不是暗中行了太多人神共憤之事,又怎會引動小范大人出手?」

    其實這話便有些強辭奪理了,不過也讓那位蘇州商人一時間無法反駁,只得恨恨說道:「明家勾結海盜?這江南人都不知道。你們梧州人倒知道了……海盜在哪兒呢?朝廷怎麼沒有抓住?如果明家真的有問題,朝廷應該明典正刑的審案,怎麼能用強勢逼人?」

    雙方吵的愈來愈凶。聲音漸漸高了起來,火氣也大了起來,商人雖未辭窮,卻已面紅,站起身來,捲著袖子,便準備去打上一架。

    幸虧旁邊有人上來攔著了,那位文弱書生才沒有吃虧。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在拉架的過程中,似乎有幾隻黑腳往那個蘇州商人身上踹了幾腳。踹的那位商人哎喲連連。

    ……

    ……

    看著這一幕,酒樓裡的人們都有些愣了,尤其是那些路過梧州的旅客們。心想爭論小范大人的事情,為什麼蘇州商人卻像是得罪了全體梧州百姓?再看了一會兒,這些旅客們更覺心寒,居然連店小二都上去踹了一腳!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角落裡一個桌子上發出一聲嬌喝:「都住手!」

    聲音的主人乃是位女子,身做緊身打扮,淡黃色的衣衫,包裹著曲線十足的身軀。腰畔繫著一柄長劍,看來是個江湖中的人物,容貌倒是生的十分秀氣。

    與她一桌的幾人聽著這聲喊,紛紛暗道糟糕,心想小師妹又要鬧事了,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桌後的師傅。想將這位女子喚回來,沒想到這位女子動作快,已經走到了樓中間。

    桌上一行人的師傅滿臉平靜,年近中年,渾身上下精氣內斂,看出不深淺,只是有些頭痛的搖搖頭,對於這姑娘似乎也沒什麼法子。

    正在打著太平偏肘拳的幾人看見來了個多事之人,便散了開來,留下中間那個可憐兮兮的蘇州商人。畢竟這女子身邊帶著劍。一般的平頭老百姓誰願意去招惹。

    「你們為什麼要打他?」那女子皺了皺眉頭,喝問道。

    樓內的梧州市民們笑了笑,根本懶得理會他,倒是先前那位書生冷笑說道:「大庭廣眾之下,侮辱朝廷命官,就算大人們大度,咱們這些人難道便也打不得?」

    「侮辱朝廷命官?」那年輕女子厭惡的一擰眉頭,說道:「那范閒又有什麼了不起的?」

    樓中大嘩,就算那位蘇州商人對范閒多有不敬不語。但此時聽著這女子大言不慚的瞧不起范閒,也不禁有些吃驚。

    范閒是何許人?如今這天下。還有哪位年輕人能比他的風頭更盛?怎麼這位姑娘卻敢如此說話?

    那位梧州書生冷笑道:「小范大人確實沒什麼了不起的,只是這世上再難找個比他更了不起的人了。」

    那位清麗女子皺著眉頭,似乎覺得欺負這些人不算什麼本事,問道:「可這和你們又有什麼關係?」

    梧州書生微嘲笑道:「不明白?小范大人是我們梧州姑爺,這人居然敢在梧州的酒樓上,說咱們家姑爺大人的壞話,你說他是不是討打?」

    梧州姑爺。

    范閒娶了林若甫的女兒,自然而然,便與梧州這個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建立起了一種親密無間、分外古怪的關係。自林相退位之後,梧州城在京都便沒有了說話的人物,人民不多有些惱火,但是范閒這位姑爺混的是如此霸道,梧州城的民眾自然也有些與有榮焉的感覺,怎會容得外的的旅者放肆的議論范閒。

    蘇州商人這頓打,真是無妄之災了,誰讓他忘記了小范大人與梧州的關係。

    ……

    ……

    那位清麗女子似乎很討厭聽到范閒的名字,唇角微翹,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那又如何?也不見他敢在咱們北齊放肆?原來只是仗著老丈人的威風,躲在梧州城當烏龜啊……」

    原來這一桌子人竟是北齊人!

    雖說南慶與北齊早已恢復邦交,兩國聯姻加上苦荷收徒一事,正在過著蜜月,但畢竟是幾十年的老仇人,兩國百姓之間的仇視並沒有減低太多。此時聽著這女子自暴身份,樓中所有人都露出了警懼的神情。

    就連那位被打的蘇州商人也自覺晦氣,往地板上吐了口唾沫。根本不對自己的恩人道聲謝,便反身下樓而去。

    那清麗女子出身高貴,師門又是世間首屈一指的存在。自幼哪裡受過這麼多白眼,心情頓時變得極為糟糕。

    偏在這時,那位梧州士子大怒罵道:「小范大人是烏龜……那你們那個北齊聖女算是什麼?」

    ……

    ……

    酒樓中頓時安靜下來,安靜的連那清麗女子怒容旁的髮絲吹動似乎都能聽得見。

    那位北齊女子臉色冷漠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寒意,似乎被這句話激起了真怒,手指緩緩按上腰畔的劍柄,一股劍意逼將出來,頓時將這樓中清風凝在了原的一般。

    如此玄妙境界,哪裡是一般百姓能夠抵擋的?那位梧州書生只覺雙腿一軟。滿臉駭異的便要往地上跪去。

    酒桌之上,那位北齊女子的師長,一臉肅容的中年人不贊同的搖搖頭,說道:「不得傷人。」

    北齊女子恨恨棄了劍柄,卻是臉色變幻不定,一掌拍了過去!

    便在此時,一道灰影一閃,擋在了那位梧州書生的面前!

    ……

    ……

    桌上那位中年人眉頭一皺。

    清麗女子一掌拍出,早已無法收回,硬生生的砸在一件硬物之上!

    她悶哼一聲。感覺到對方身上傳來一道強大的勁力,自己根本不是對手,胸口一悶,被震退了數步。

    來者身著一身灰衣,一隻手穩定的擋在身前,虎口之中握著柄長刀。刀尖正篤在地板之上。他就是用這把刀,擋住了那清麗女子縹渺不定的一掌。

    清麗女子看著那灰衣人手中的怪刀,看著對方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頰,冷哼了一聲,知道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但心裡卻並不怎麼害怕,自己的師傅與師兄弟們都在身後的桌子上坐著,整個南慶,只要葉流雲不來,誰能將自己如何?

    但是這一掌之虧。她卻是不肯吃,一咬細牙,手腕一翻抽出腰畔細劍,劍花一綻,便準備攻過去。

    「回來。」

    她身後桌上的那位中年人緩緩說道,聲音雖然輕,卻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嚴。

    那姑娘惱火的一跺腳,退到桌邊,不依說道:「師傅。讓我再打一場,我才不信打不過他。」

    那位中年人微笑說道:「去年在上京。連你成樸竹成師兄也敗在這位大人手中,你又怎麼能是他的對手?」

    那姑娘家一怔,回過頭望去,卻見那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高手,對著自己的師傅行了一禮:「狼桃大人,許久不見了。

    「高兄,許久不見,今日真巧。」

    桌上的中年人,自然便是北齊國師苦荷的首徒,宮中第一高手,海棠朵朵的師兄,狼桃大人。

    而先前救了梧州書生一命的灰衣人,手執長刀,自然便是范閒的貼身虎衛首領高達。

    說巧?兩邊人忽然間在梧州碰上,自然不是一個巧字就能說明的。

    ……

    ……

    狼桃望著高達微笑說道:「他還是不肯見我?」

    高達面色不變,恭謹應道:「旅途勞頓,少奶奶正在靜養,少爺沒有時間。」

    那位姑娘家好奇的看著師傅與這人說話,這才知道,原來師傅認識此人,只是她一直在山中修行,不知道北齊發生的事情,所以也沒有猜到高達的身份。就連此次下江南,也是她自作主張,根本不知道師傅的真正計劃。

    狼桃緩緩低下頭,兩根手指輕輕的捏著酒杯,輕聲說道:「麻煩幫我帶一句話,這件事情總不能這樣拖著……我們北齊人,總有北齊人的驕傲。」

    說完這句話,狼桃長身而起,便準備帶著自己的一干弟子出樓而去。

    便在此時,樓旁一道竹簾微動,一位英俊清秀的年輕人緩緩從簾內走了出來。這位年輕人容貌生的極為秀美,雙唇薄而微抿。臉上帶著人畜無害的笑容,偏生今天這笑容裡,卻夾了一絲令人心寒的意味。

    狼桃停住了離開的腳步。意味深長的看著來人。

    這位年輕人卻只是他微微頷首一禮,便將臉偏了過去,似笑非笑望著那位鬧的姑娘家說道:「這是南慶境內,你當街行兇,難道就想這麼走?」

    狼桃微微一怔,不知道以對方的身份為什麼要為難自己的女弟子,正準備說些什麼,卻只見對方很堅決的揮手阻止。狼桃無奈的搖搖頭,如今北邊朝廷倚仗這位年輕人的地方太多,只好由他去玩。

    那位北齊的姑娘家不認識對方是誰。還以為又是一個只知言論激人的酸儒,冷笑說道:「姑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衛名英寧,閣下有什麼指教?」

    「衛英寧?」那年輕人看著這清麗女子,眼睛一亮,聯繫到最近收的消息,以及狼桃南下的目的,頓時明白了先前這女子為何如此生氣。

    他轉向狼桃問道:「你的徒弟?」

    狼桃含笑點點頭。

    年輕人撓撓頭:「她就是衛華的妹妹?」

    狼桃再次點頭,有些好笑。準備看這位年輕人如何處理此事。

    誰也沒有料到,那位年輕人只是哦了一聲,便沒有再問什麼,轉身對著那位叫做衛英寧的姑娘,輕聲溫和說道:「看在沒有什麼惡劣後果的情況下,你把劍留下。我便饒了你這一遭。」

    留劍?衛英寧大怒,天一道極重師承,這腰畔佩劍都是由師長所賜,所謂劍在人在,劍亡人亡,哪裡可能隨便留下?

    她冷笑說道:「你是什麼人?說話如此囂張?」

    狼桃的眉間也終於現出一絲煞氣,似乎是沒想到這位年輕人竟然如此不念舊。

    年輕人望著衛英寧微笑說道:「我是什麼人先不論,我卻知道你是什麼人。你是衛華的妹妹……而我在桌子上與你那老父親卻是稱兄道弟,你算是我的晚輩,我管教你一下又如何?」

    他又轉身望著狼桃冷笑說道:「用這種無恥的法子逼我現身。很有意思嗎?」

    狼桃苦笑一聲,復又坐了回去。與他一行的弟子們見著小師妹受辱,自己這位在北齊享有極大聲望的師傅卻是不管不問,不由大感駭然。

    衛英寧聽著他的說話,卻是根本不信,自己的父親乃是長寧侯爺,北齊太後的親兄弟,怎麼可能和面前這個漂亮的像女人般的年輕人稱兄道弟?她嘴唇氣的微微顫抖,劍指前方。喝道:「休得胡言亂語!」

    年輕人不贊同的看著她,心想這等暴劣脾氣。不像衛華那小陰賊,倒像極了長寧侯那個老酒鬼,不說自己與她家的關係,單說北齊老婊子給自己惹的那個亂子,自己今天就得把她好好教訓一下。

    他一招手,出手如電,手指尖輕觸衛英寧的虎口,輕輕巧巧的便把那柄長劍奪了過來!

    這一出手快疾如閃電,更關鍵是毫無徵兆,動作極為細微……好漂亮的小手段。

    衛英寧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就像是看見了鬼一般,嚇得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緩緩撫摩著長劍的劍面,讚賞道:「果然好劍,衛華那小子把老子給他的錢都貪到自己府裡去了,居然……還好意思和我搶媳婦兒。」

    衛英寧胸口一悶,發覺自己是真傻,居然直到此時才認出對方的身份,自己的兄長乃是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是個人見人怕的角色,這整個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大概也只有那個人才敢如此輕蔑的說話。

    年輕人輕彈劍背,望著她皺眉說道:「我妹妹是你小師姑,我那沒過門的媳婦兒是你大師姑,不論怎麼算,你都是我的晚輩,我教訓教訓你,有沒有問題?」

    天一道確實極講究這個,衛英寧也無話可說,只是想著面前這可惡的年輕人,居然如此輕薄朵朵師姑,如此讓自己衛府受辱,氣的是滿臉通紅。

    「不錯,我是這梧州城的姑爺。」范閒微笑說道:「你們的來意我也很清楚,不過死了這條心吧,讓衛華也死了這心,準確的說,請你們的太後死了這心,再過些天,你們……終究也是要喊我姑爺的。」

    說完這句話,他將手中那柄劍揉成了一團破銅爛鐵大麻花,扔還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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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與娘家人的談判

話說范閑一行人早已離開杭州,來到梧州快半月的時間,只是這件事情,除了向皇帝報了個備之外,並沒有透露出去,所以梧州的百姓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但是世上本無絕對的秘密,尤其像這種回老家探親的事情,更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去。所以北齊國師首徒,宮中第一高手狼桃大人知曉范閑的蹤跡,並不是什麼難以想像的事情。

而狼桃的南下,又涉及到一樣異常有趣的問題。

從慶曆六年春開始,北齊聖女海棠朵朵單身下江南,與范閑相會,這數月間的故事,早已傳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在範閑的刻意佈置下,流言傳播下,所有的人們都相信了,南朝的欽差大臣范閑與北齊的聖女海棠只見,有了那麼一層所不清道不明,曖昧複有曖昧的關係。

正如范閑在那張床上,那張大被下與海棠兩人擔憂的情況相近,這樣一個男女間的浪漫故事,並不怎麼令人意外地牽動了太多人的心思,南慶這方面還沒有什麼反應,北齊那邊就沉不住氣。

海棠是苦荷最喜愛的徒兒,是北齊皇帝最親近的小師姑,是北齊太後最疼愛的晚輩。

這樣一個出類拔萃的女子,這樣一個以天脈者的形象,負責擔起北齊臣民精氣神,提升舉國士氣的奇女子,在傳說中卻是……要下嫁南慶!

這個事實,讓北齊人憤怒了,也讓北齊的皇室著急了,而且身處上位的那些人們,自然知道范閑在南慶的地位,也知道範閑在當初那件事情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北齊皇帝是極欣賞範閑的,假假說來,至少也是石頭記的粉絲,簡稱石粉。怎奈何皇太後年紀雖然不大,但性情卻有些固執,她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發生。

在沉重的問題上,在上杉虎的問題上,在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的問題上,北齊那位年輕的皇帝已經成功地逼迫著自己的母親做出了讓步,可在這種涉及到婚姻,涉及到臉面的問題上,北齊皇太後說句話,依然是力量十足,北齊小皇帝也不可能硬撐著。

更何況,在那種極深極深的思想深淵中,北齊小皇帝也不見得希望海棠嫁入範府。

一來是那幾百萬兩巨銀的問題,二來是小皇帝的心思問題。

所以小皇帝在這個問題上保持了沉默,而主事的,卻是太後。

太後的意見很簡單。堂堂一國聖女,怎麼可能被牽扯在那些污穢的傳言之中不可自拔,自己最疼愛的朵朵,怎麼可能就這樣毫無名分地嫁給范閑那個無賴。

所以她派出了以狼桃為首的一行人,要將海棠請回北齊,同時也在國境之內,為海棠謀了一個看似門當戶對的婚事。

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海棠嫁給範閑。

這是北齊舉國所念。

……

……

關於海棠的婚事。太後許的乃是長寧侯之子,自己的親侄子,錦衣衛總頭目衛華大人,二人年紀相近,衛華又確實是個能臣,地位又高,確實是良配。

只是衛華並不是傻子,第一他絕對不像娶一個比自己厲害地更多的女人進家。第二,他絕對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得罪范閑,世人皆知,范閑繼承了陳萍萍的一個怪癖,那就是絕對地護短,絕對的記仇。

奪人妻,這是何等樣的大仇?衛華每每想著范閑在北齊做的那些事情,哪怕身邊全部是錦衣衛的護衛,也依然有些心寒。

可是不論衛華想不想娶,也沒有膽子違逆太後的旨意,只好經由錦衣的密信,往南邊的監察院發去了自己的親筆書信,向範閑解釋此事,同時提醒此事,搶先將自己摘了出去。

然而,南下的人們依然還是來了,有那個油鹽不進的狼桃,還有狼桃的女徒,衛華的妹妹衛英甯。

衛英甯是喜愛海棠的,就像北齊所有的女子那般,她一直認為南邊那個檢察院的提司是用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才將海棠留在了蘇州,當得知太後有旨讓海棠師姑變成自己的嫂子時,她是最高興的那個人,所以來到慶國之後,她就成了最憤怒的那個人。

……

……

從另一個角度看來,範閑所作的事情,所說的話語,對於海棠的未來夫家——那個長寧侯府都是一種不能忍受的屈辱,所以衛英寧才會表現地如此衝動。

她衝動,並不代表著她的師傅狼桃也會衝動。

狼桃是苦荷首徒,天下間說得出來的厲害角色,當然知道太後讓自己這一行人出使南慶為的是什麼,所以經過霧渡河之後,一路南下,卻再梧州停了下來,並沒有直接去蘇州接海棠回國。

海棠回不回,不僅僅是海棠師妹的事情,也是面前這個年輕人的事情。

狼桃看著范閑那張清秀絕倫的面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如果自己這些人去蘇州將海棠接回國,不論師妹她自己願不願意,可是沒有經過範閑的允許,這個仇便肯定是結下了。

如今的天下皆知,南慶的小范大人與北齊的聖女海棠,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驕傲如狼桃,都不敢在這個問題上,把範閑刺激的太過頭。沒有經過範閑的允許,他們想把海棠接回北齊,也很害怕會面臨著南慶軍隊的追殺與圍追,所以他讓一行人停留在了梧州,想與範閑見上一面,通報一下這個事情。

可是……范閑明明知道這些人在梧州,卻一直避而不見。

這也是正常的,如果知道老婆的娘家派人來讓自己的老婆嫁給旁的人,誰有那個北齊時間去理會?沒有派軍隊將對方殺個一乾二淨就是好的了。

這,便是酒樓上那一系列衝突的背景與前奏。

……

……

酒樓中北齊眾人,聽得範閑那些輕佻言語,尤其是什麼姑爺姑爺的……都不由新生怒氣,心想南慶的人果然無恥,便如範閑這等人才也不能脫俗,行事每有下賤之風,哪有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妄談男女之事的?

狼桃卻是瞭解範閑的人。苦笑一聲,說道:“你明知此事不可能,何必如此執著?”

範閑揉了揉鼻子,似乎那裏面嗅著什麼不大好聞的氣息。冷笑說道:“大師兄,我可不知道你說的事是什麼事。”

狼桃是海棠的大師兄,范閑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言語間還比較尊敬,只是這話落在衛英寧耳中不免有些刺激,自己還真是……對方的侄女了。

狼桃想了想,笑了笑,拍了拍手,讓自己的弟子們都退出酒樓去。

範閑也笑了笑,一掀前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對方的正對面。早有監察院的下屬奉上茶來,二人對桌而坐,相對無語。

半刻之後,狼桃溫和說道:“你便是一直避而不見,我總是要下蘇州的。”

範閑點點頭,微笑說道:“蘇州景致不錯,我和朵朵經常逛街,都很喜歡。”

狼桃目光微凝,轉而言道:“有許多事情,並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

範閑避而不答,直接說道:“話說我這輩子,還沒什麼事情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

所謂話不投機,半句也多。狼桃的眉毛皺了起來,不知應該拿面前這無賴如何辦,他是能猜到海棠的些許心思的,所以愈發覺著太後頒下的這任務有些棘手。

範閑看了他一眼,輕笑說道:“北齊太後讓你去蘇州,你便去好了……至於能不能接走人,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狼桃聽著這話,想了一會兒,卻反而笑了起來,笑容裏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意味:“你如此自信,是不是斷定了朵朵不會隨我返國?”

範閑沉默著,沒有說什麼。在這件事情中,海棠的意志佔據了絕對重要的地位,誰也不能改變什麼,不論是北齊一國,還是自己,都只是妄圖影響到她的選擇。

狼桃溫聲說道:“或許你想錯了一點,我來梧州見你,並不是需要你幫助我去勸她……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準備接她回去,這是一個禮儀問題,並不是徵求你的同意。”

範閑的牙微微咬著,冷聲說道:“她的問題,豈不就是我的問題。”

“只怕……她並不是如此想的。”狼桃微笑望著他,“我是看著她自幼長大的大師兄,雖說你現在與她交好,但她真正想些什麼,只怕我還是要清楚少許……她是一個驕傲的人,你想想,她會一直留在蘇州嗎?”

范閑再次默然,他知道狼桃說的話是對的,朵朵貌如村姑,行事溫和,但骨子裏卻因為自己強大的能力而培養出一種強大的自信……與驕傲,讓這樣一位女子在蘇州枯等自己,確實有些困難。

最關鍵的是……範閑自問到目前為止,並不能向對方承諾什麼。

這是愛情故事,這是種馬的故事,其實這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故事,有些黯然,有些無奈。

“她是北齊的人。”狼桃盯著範閑的眼睛,輕聲說道:“這不是誰強加給她的概念,而是她自幼形成的認識,當她自身的走向與朝廷萬民的禮儀衝突時,她會怎樣選,你應該能猜到。”

範閑忽然開口皺眉道:“你們又何曾尊重過她的意見。”

“不對。”狼桃很直接地反駁道:“只是……你一直在影響她的意見。”

範閑有些怒了,一拍桌子說道:“你們這些人也恁不講理。”

狼桃望著他,一言不發,許久之後,才打破沉默,冷笑說道:“你能給我師妹什麼?我不理太後是如何想的,師尊是如何想的……若你能娶她,我便站在你們這一面!”

這句話說的是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令人不敢置疑。

范閑應道:“我辛苦萬般做出這等局面,為的自然是日後娶她。”

狼桃似笑非笑說道:“你怎麼娶?把你現在的妻子休了?”

……

……

這是在梧州,林若甫的老家,範閑是梧州的姑爺,婉兒的家鄉……不論是林婉兒是海棠,都不可能是為人妾的角色,在這個問題上,範閑自己也沒有解決的辦法。在很久以前,他曾經恥笑過長公主,認為對方的目光有具現,因為對方有屁股局限性,如今他才黯然地發現,自己也有局限性。

自己不如葉輕眉,不如那個老媽,自己一屁股就坐在了這個世上,卻暫時沒有法子衝破世間的阻力。

看著範閑的神情,狼桃淡淡笑了起來:“來梧州,只是本著禮數通知你一聲,畢竟南慶之中,就數你與咱們的關係最為親密,這些事情總不好瞞著你做……不瞞你說,我們如果到了蘇州,朵朵是一定會隨我們走的。”

範閑沉默著,想著朵朵的心性與性情,知道狼桃說的話不錯,朵朵這個人啊……太聰明,所乙太傻,太慈悲,所以對自己太殘忍……

“你們去蘇州吧。”

範閑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什麼事情,微笑說著。

此時反而輪到狼桃愣了起來。

范閑溫和說道:“我想通了,在這件事情上太過自私總是不好的,讓她承擔一國之壓力,也是不好的……回便回吧,便像是回娘家一般。”

狼桃從他的話語裏嗅到了一絲不確定。

範閑繼續笑著說道:“回北齊又如何?你是知道你師妹的……她怎麼可能嫁給衛華……你們家的太後想的太簡單。”

狼桃悶哼一聲。

範閑微閉雙眼,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就算你們請了苦荷國師出馬,海棠被逼嫁人……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這天底下,還有誰敢娶她?”

範閑盯著狼桃的雙眼,說出了他重生以來最囂張的一句話,他譏諷著,冷嘲著,緩緩說道:“天下皆知,她是我的女人……誰敢得罪我去娶她?衛華他有那個膽子嗎?”

……

……

酒樓間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樓外微風徐來,吹拂著二人身上的汗意。狼桃沉默少許,品出了範閑這話裏的玉石俱焚之意,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看不明白你這個人……為什麼非要吧這件事情弄的如此恐怖。”

範閑搖頭說道:“有很多事情,在你們看來很小,在我看來卻是很大。”

狼桃再次沉默,許久之後苦笑說道:“真是頑笑話了。”

卻是是頑笑話,二人談的本就不是什麼旁的事情,只是牽扯到了那個女子的事情。

狼桃望著範閑那雙寧靜的雙眸,輕笑說道:“在這梧州城中,議論著這等事情……難道你就不怕林相爺心裏不舒服,郡主娘娘不快活?”

這,便是範閑的致命傷,狼桃先前之所以敢用言語去堵他,憑持的便是這點,他料定了範閑不敢理直氣壯地說出某些事情。

範閑微怔,不去理他,只一昧冷笑道:“今日見已經見了,你們還不去蘇州做什麼?難道還要我陪著你們去?”

狼桃也不理這句話,忽而有些走神,溫和問道:“有句話是要問的……去年在西山石壁之前,那個黑衣人,是不是你?”

這話來的太陡太突然,以致於範閑也有些反應不過來,但他自幼所受的培訓實在扎實,面現愕然,應道:“什麼黑衣人?”

關於西山,關於肖恩,關於神廟的事情,範閑早已經向海棠坦白了,也從海棠的嘴中,知道苦荷國師早已經發現了問題……但是這種事情是打死也不能承認的,能頂一時便是一時。

范閑相信海棠,她一定不會在這種關鍵問題上出賣自己。

果不其然,狼桃不再追問,只是輕聲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說了,我去蘇州,你在梧州,只盼日後不會有什麼問題。”

……

……

一定有問題。

范閑平靜著,輕聲說道:“會有問題的,如果你們敢不顧她的意思……不論是誰,哪怕是你的師傅出面,如果你們強逼著她嫁人,相信我……真的,請相信我。”

很溫柔的話語,狼桃的心裏卻有些寒冷,已至九品上境界的他,自然早已瞧出範閑雖然在這半年裏進境異常,卻依然不及自己老辣,但聽著這溫溫柔柔的話,卻依然止不住心寒起來。

“相信你什麼?”

範閑微笑說道:“如果你們敢逼著我的二老婆嫁人,我一定會想辦法滅了你們北齊。”

狼桃沉默著,不論範閑的威脅能不能落到實處,但以對方與北齊的關係,如果這樣一位重要人物,強悍地投入到南慶的鐵血派中,依然是沒有人能承受的損失。

“相信我。”於是狼桃也溫和說道:“我是不會讓師妹嫁給她不想嫁的人的。”

範閑想了想,笑了笑,伸出手去,與狼桃寬厚有力的手掌握了握:“這是男人的承諾。”

狼桃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也許不僅僅是男人的。”

範閑微怔,不再理會,只是說道:“回答你先前那個問題……關於朵朵的事情,我只是遵從岳父的意見,不管我能不能娶她,至少……不能讓別人娶她。”

范閑的岳父自然九十林若甫,林婉兒的親爹,沒想到這位老人居然會給範閑立下了這樣一個規矩,這恐怕是誰都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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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老丈人笑談君山會

狼桃愣了起來,本以為選擇梧州這個地方進行談判,範閑再如何無恥下流,總要顧忌一下林家的臉面,哪裡想到,那位南慶的前任相爺,居然會和自己的女婿一樣無恥,而且……臉皮竟是厚到了這種程度。

這還有王法嗎?還有天理嗎?

“這是道德問題。”狼桃站起身來,在心裏對自己說著,不希得再說範閑,拱拱手,便告辭而去。

酒樓上回復平靜,範閑籲了一口氣,抹了抹額上的汗,複又坐在了桌上。他並不感到如何緊張,至於北齊那邊來的人們,並不會讓他感到棘手,反正他是瞭解海棠的,那女子的脾氣便是自己也摸不清楚,即便暫離蘇州,也總是有再見的一日所謂江湖雖遠,總有口水互津的時節。

真正讓範閑緊張不安的,其實還是狼桃先前暗罵的那些內容——這裏畢竟是梧州,是林相爺的故鄉,這個州城裏,與來自遠方的客人們議論著自己與另一個女子的問題,這會讓婉兒如何想?林相爺的面子往哪擱?自己怎麼向家裏人交待?

所以他一直避而不見狼桃,還有部分原因就是基於這種考慮。

而今天之所以來,也是因為林若甫很開誠佈公地與他進行了一番交談,便是這般,他才有足夠厚的臉皮與無恥,來與狼桃議論這些事情。

……

……

北齊諸人帶著那把被擰成麻花的破劍,上了馬車往南邊去了,至於蘇州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範閑已經不想再去管。也沒有能力去管,只等著鄧子越他們傳些消息回來就好。他站在酒樓的欄沿邊,看著那行人的身影,盯著那個猶自氣鼓鼓地衛家小姐。唇角不由泛起一絲苦笑——自己說服不了海棠,狼桃自然也不行,只是不清楚苦荷會不會出面,朵朵只是一個願意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清貴人物,這是很特別的一點。

旋即想回梧州城裏的事情,範閑地心裏不禁生出一絲歉疚來,自然是對婉兒的,思來想去,總是沒個好著手的法子,才漸漸感覺到了張無忌當年的痛並快樂。只是他清楚自己並不像張教主那般虛偽,卻比張教主要更加無恥些。

他搖搖頭,掀開前襟。讓酒樓外的風入衣,替自己清涼了一下心境,便隨著那些遠道客人的腳步下樓而去。

雖說來梧州並沒有大張旗鼓,但在林家的大宅裏住了這麼些天,消息早就已經傳到了外邊。梧州的知州早就已經備了厚禮去拜望過了。而市井裏的百姓也猜到了那位姑爺客正在梧州度假。

但當範閑的馬車行於街上時,沒有任何人前來打擾,也沒有任何一位市民會喊破此事。梧州裏地民眾們只是見著馬車,微微佝身,無聲地行禮。

這種帶著一絲距離感卻又發自內心的尊敬,讓范閑十分高興,也由此事清晰地看出,自己的老丈人在梧州城裏究竟擁有怎樣地地位與聲望。

只是他沒有想到一點,梧州人民對他的尊敬,並不僅僅是因為林老相爺,也因為小范大人自己的名聲。梧州人很為這位姑爺感到嬌傲。

當馬車回到林宅那個大的恐怖的莊圓後,范閑快馬走到後堂,那位正用手把玩著翠綠鼻煙過來地老人,第一句話就是:“做大事者,就需要臉厚心黑。”

范閑默然,自己覓了個椅子坐下,輕聲反駁道:“這和那些事情沒關係。”

這位把玩鼻煙壺的老人,自然就是歸鄉養老的關任相爺林若甫,一年地時間,這位當初慶國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便已經變成了一位鄉間的善翁般,頭髮只是和軟地梳絡著,身上穿著件很舒服的單衣,腳上蹬著雙沒有後跟的半履。

只是林若甫那深陷的眼窩裏卻帶著一絲疲憊與無趣,或許是脫離了朝廷裏的勾心鬥角,這般淡然的修養,反而讓他的精神氣魄不如當年。

林若甫聽著範閑下意識地反駁,忍不住微笑批評道:“莫非你以為這真地只是小兒女間的一件情事?”

範閑沉默少許後說道:“我不以為……本質上有什麼太大區別。”

林若甫一直不停撫摩鼻煙壺的手停了下來,望著他說道:“是嗎?可是這件事情發展起來,就不僅僅是這麼簡單了……如果那個女子沒有北齊聖女的身份,沒有與北齊皇室之間的關係,小兒女情事?你以為老夫會允許你成婚不足兩年,便又想這些花花心思?陛下會默許你?”

範閑明白這個道理,如果不是娶了海棠會為自己以及自己身後的那些人帶來些好處,沒有人會站在自己一邊。尤其是以林若甫的立場來說,斷沒有為自己女婿討小老婆出謀劃策的道理。

“老丈人啊……”範閑苦笑著說道:“讓我去抖狠的是你,這時候批評我的又是你,我可怎麼做?”

林若甫聽著這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昨夜你說的話很對我的胃口……我不理你與那位女子間的關係如何,只要你在朝中站的愈穩,我林家也就愈穩。”

範閑點點頭,有海棠這位外界大援,自己在南慶的地位也會”固許多。只是他在某些方面確實是很冷漠無情的人,卻依然保留了前世的某些觀念,下意識裏就不希望將自己的私事,與政治方面聯繫起來。

更何況,海棠不見得肯嫁給自己。

似乎猜到範閑在想什麼,林若甫微笑說道:“其實你我都明白這件事情的發展,她嫁不嫁入你範家,本來就是無所謂的事情……只要她不嫁給別人便好。”

範閑再次點點頭。承認這個老狐狸的想法與自己是一致的。

“我去看看婉兒和大寶。”他站起身來,恭敬地對老丈人行了一禮。

林若甫想了會兒,溫和說道:“婉兒那裏你不用擔心什麼,她自幼雖然不在我的身邊。但畢竟也是在皇宮裏長大的人兒,自然會明白其中的緣由。”

範閑苦笑無語,心想這位老丈人倒是坦白的狠,不過轉念一想,當年林若甫不正是與長公主生了個女兒,才有了後來的飛黃騰達?這般一想,也算是瞭解了。

上一輩的事情,果然比自己更王八蛋一些。

他想了想,堅持說道:“我只是去看看婉兒。”

“她與大寶還是第一次回梧州,族裏的兄弟嫂子們都把他們兩個供在天上。這時候應該正在夷洞天玩耍。”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的女婿,“有什麼房內的事情要解釋的,留到晚上吧。”

範閑惱火地撓了撓頭。

“知道當初為什麼我會答應將婉兒許配給你?”

範閑雖然猜得到一點。卻依然繼續搖著那個有些發帳的頭顱。

林若甫緩緩將鼻煙壺放到桌上,說道:“陛下當初有意將婉兒指給你,還是慶曆元年二年間的事情,當時陳萍萍反對,極力反對。我便嗅出了這件事情當中有些蹊蹺。”

范閒心想,陳萍萍反對與你反對有什麼關係?

林若甫解答了他的疑問:“滿朝文武之中,我所忌者。只有三人。”

“哪三人?”

“你父親一個,陳老跛子一個,還有那位秦家地老爺子。”

範閑細細一品,陳萍萍執掌監察院,可謂除了宰相之外,滿朝百官手中權力最大的人,而且手中掌著的暗處實力極強,自然是當初的林若甫所忌憚的。而秦家那位老爺子雖然年紀大了,極少上朝。但畢竟官拜樞密院正使,乃是軍中頭一號人物,超品大員,門生故舊遍及軍中,自然也要得到林若甫的重視。

只是自家那位老爺子……當初只是位戶部侍郎,怎麼就讓林若甫如此看重?

林若甫沒有解釋他眼中的疑問,繼續輕聲說道:“而在這三人之中,我最佩服陳萍萍的眼光,所以當他強力反對你與晨丫頭的婚事時……而這件事情在當時看來,並沒有什麼很明顯的壞處,對哪方都是如此……所以我知道他一定知道一些我沒有掌握的隱情……所以……”

老人微笑著說道:“我也反對。”

知道婉兒與大舅哥在外遊玩,範閑明白去扶葡萄架的工作只能晚上去做,此時聽著丈老人的話語,知道這是準備議論朝政之事,所以乾脆坐好了身子,認真傾聽著,聽到此時,不由好奇道:“那為什麼後來您同意了?”

“和你說過……或許你已經忘了。”林若甫的笑容裏不禁帶出了一絲滄桑,“珙兒去了,我膝下便只有大寶與晨丫頭二人,而陛下當時已經流露出了讓我去職的念頭……我在朝中若干年,奸相之名不是白來的,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而我的族人也因為我的庇護,在這個世上獲取了極大的利益……我去之後,誰來保護他們?誰來庇佑我的大寶?”

林若甫盯著他的雙眼,說道:“你送鼻煙壺給我地那日我斷定你可以做到這一切,所以我應承了此事。”

那只祖母綠打造而成的精緻鼻煙壺,此時正靜靜地擱在林若甫身邊的木桌之上。

範閑沉默半刻後,平靜又誠意十足說道:“您放心,只要我活著一天,就不會讓婉兒受委屈,讓大寶不快活。”

林若甫欣慰地點點頭,轉而歎息道:“後來你的身世出來……才知道你原來是葉小姐的公子,那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這便慢慢將話題引到了範閑所需要的方向,那個一直不能宣諸於口,也無法問人的方向。

“我在朝中文臣方面……沒有什麼得力的人,除了任少安。”範閑苦笑著說道:“明面上看著。我能將二皇子打地落花流水,可日後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朝廷上辯一辯……我沒有人替我說話。”

林若甫明顯是知道他的意思,卻不點明。反而笑著說道:“老舒小胡,門下中書最有權力的兩位大學士都很欣賞你……還不知足嗎?”

範閑搖頭說道:“欣賞是不能當飯吃的,真到了站隊地時候,誰能信得過誰?”

林若甫盯著範閑的眼睛,問道:“你需要一些信得過的人?”

範閑並不否認這點,嘿嘿笑了一聲,就像是一個正張著嘴,流口水,等著長輩餵食的貪心小鳥兒。

林若甫看著他這神情,忍不住呵呵笑了起來。馬上卻是笑意一斂,平靜說道:“我不會給你。”

……

……

這個回答讓範閑大為吃驚,不過他心裏明白。既然林若甫將自己的全族人都押上了自己的馬車,總要給自己一些幫助,斷不至於又讓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今日這般回答。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林若甫溫和說道:“你是不是很奇怪?自從老夫離開京都之後,朝中文官一派便有些亂了。投二皇子與雲睿的投了過去,投東宮的投了過去,老老實實站在中書門下的還有一大堆……”

範閑微微皺眉,這個現象,自然是他早就發現地了,奇怪處在於……

“奇怪的便是,為什麼沒有人主動投你?”林若甫似笑非笑望著他,“你如今在天下士林間早有大名,加上莊墨韓之賜。雖說年紀小了點,但正大光明的開門當個讀書人領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什麼?為什麼除了少安這個當年鴻臚寺的同仁搶先亮明瞭隊伍之外,滿朝文官,卻沒有主動來向你投效的?這一年多裏,竟是沒有一個文臣會登你的門……時至今日除了你那四個在各郡州裏熬日子的學生之外,你竟是一點兒勢力也沒有發展出來。”

這正是範閑地大疑惑,大頭痛,最初他還以為是皇帝的制衡之術,可後來發現,慶國皇帝盯著自己的重心,依然是在軍隊方面,並不是怎麼在乎自己與文官的交往,所以一直有些不明白……似乎冥冥之中有只手,一直在阻礙著自己在那方面的進展。

他愕然抬首,盯著自己的老丈人:“為什麼?”

到了今天,范閑自然明白,之所以會這樣,是遠在梧州的老丈人在運用自己殘留的影響力,不讓自己當初的那些門生與自己走的太近。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林若甫有些喜歡自己女婿的機靈,溫和說道:“更何況你這棵樹已經長的太高,比那幾位正牌皇子還要高……不錯,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那些在你看來有用的人,我暫時不會讓你去用,以免引來宮中的議論……至於什麼時候給你……”

老人家歎息著:“當初,我便是站的太高了些,才不得已退了下來,我又怎忍心讓婉兒的夫婿重蹈覆轍?”

“新皇即位的時候,那些人我就給你。”

林若甫最後這般說道。

范閑默然,卻嗅出了一絲不吉利的味道,新皇即位那些人才能給我……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面對著如今那位深不可測的皇帝陛下,林若甫下意識裏就生不出些許冒險之意。

林若甫對朝政的暗中影響還存在著,所以他要避嫌,要讓皇帝相信他是真的在梧州養老。

這是一個矛盾而難過的怪圈,最大的損失就是範閑沒有辦法獲得那些助力。

“我怕太晚了。”既然雙方話已經說開了,範閑也就不再避諱什麼,“太子與老二的力量基本上都在朝中,萬一將來是他們繼位……我想,我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

林若甫說道:“你……應該說的更直接一點。”

“好。”範閑直接說道:“我不會允許太子或者老二坐上那把椅子。”

林若甫笑道:“所以這就是你的問題……不需要那些力量,太子與老二如今就已經不是你的對手,你何必再理會這些?你最近一年做的不錯,但最大地問題在於……你找錯了鬥爭的方向。”

範閑訝然。

林若甫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某些事情。眼窩裏的目光顯得愈發深遠,緩緩說道:“在當前地狀況下,你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雲睿。”

……

……

範閑先是一驚,旋即心中生出些不以為然來。長公主的手段他是見過的,玩起陰謀來有如繡花般絲絲入扣,只可惜面對著身為監察院提司的自己,自己又有陳萍萍與言冰雲這一老一少二人幫忙,長公主最擅長的武器對自己並沒有什麼用處。

至於實力方面,信陽曾經派遣刺客到蒼山暗殺範閑,結果鬧了個灰頭灰臉。

所以範閑想來想去,也不覺得長公主有什麼可怕之處,世上的傳聞或許有些言過其實了。面對著林若甫凝重的神色,他忍不住搖了搖頭。

林若甫說道:“你是不是忘了君山會?”

“君山會?”範閑緩緩低下頭去。“葉流雲只有一個,不能改變什麼大勢。”

“葉流雲只有一個。”林若甫用一種很奇怪的眼光看著範閑,說道:“四顧劍也只有一個。燕小乙也只有一個,我……也只有一個。”

“但君山會,可能有無數個。”

……

……

範閑聽明白了這個意思,震驚無比地看著自己的老丈人,嘴唇有些發幹:“您……也是君山會地人?還有四顧劍?”

“什麼是君山會?”林若甫微笑著說道:“或許沒有人能說的清楚。雲睿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吧……我能解釋的就是,君山會只是一個很鬆散地組織,有可能是品茶的小團體。也有可能是滅去萬條人命,毀國劃疆的幕後黑手。”

範閑想問些什麼,被林若甫揮手止住。

“君山會只是這世上一些站的比較高的人……互相通氣地聯絡方式。”大慶朝最後一任相爺緩緩講述著這個天下的秘辛,“我們不是一國之君,只是恰好手中握有了一些極大的權力或者實力……而有很多事情,總是我們自己不方便做地,所以我們會經由君山會這個管道,請朋友幫忙,而當朋友有麻煩的時候。我們也會幫忙。”

“很對等是不是?”

“君山會不過是朋友間的聯誼會罷了。”

“君山會沒有一個森嚴而完備的組織形式,沒有什麼確定的目標,也沒有什麼一致想達成的願望。”

林若甫最後總結道:“所以就純粹意義的殺傷力來說,君山會因其鬆散而並不強大,至少……不如老跛子手底下的監察院好用。”

範閑有些疑惑,既然如此,為何老丈人還要自己警惕長公主的君山會?

林若甫微笑說道:“陳萍萍最後在逼雲睿,你似乎也在逼……我猜地可對?”

范閑不得不佩服對方的政治嗅覺,點了點頭。

“可你和老跛子似乎都犯了一個錯誤。”林若甫輕聲說道:“你們總以為,把長公主與老二東宮都逼的跳起來,逼到皇帝陛下的對立面,就可以輕輕鬆松地獲取整個戰役的勝利。”

“難道不是嗎?”範閑皺著眉頭,慶國乃天下第一強國,慶國皇帝雖已沉默十數年,但當年的歷史早已證明了,慶國皇帝的手段,絕對不是任何人都能抵擋的住的。

“因為你們低估了雲睿,低估了君山會……如果任由這個事態發展下去,她真的發瘋的話……誰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林若甫笑吟吟地說著,談論著那個與他糾纏了許多年,還為他生了一個可愛女兒的……長公主殿下。

“君山會不是很鬆散嗎?怎麼能和強大的國家力量相提並論?”

“君山會就像是一個球,在房間裏四處去蹦,可如果一旦有人想將它按下來,反彈的力量就會集中了。”林若甫面上微帶一絲憂色說道:“尤其是這一年間,被你和老跛子巧手織著,雲睿似乎是沒什麼退路了……如果在這個時候,君山會驟然間發現了一個異常強大的對手,鬆散也會變得緊密起來,隱藏著的力量也會迸發出來。”

“這和人是一個道理……當你發現一個渴望已久的目標時,什麼樣的險,都是值得冒的。”

範閑聽著這番話,心裏生起了一絲寒意,雖然這個局面是他自己所營造且盼望的,卻依然被老丈人的話嚇了一跳。

如果君山會除了葉流雲之外,還與東夷城有聯絡,還有許多助力,那麼對方的實力就早已經超越了國境的限制,淩於天下之上,而有資格讓鬆散的聯誼會變成一個火藥桶的……

這整個天下,當然就只有慶國皇帝才有這個資格。

……

……

“四顧劍難道也會出手?”範閑忍不住搖了搖頭。

林若甫微笑望著他:“雲睿如果不瘋,自然不會做這樣的安排,可如果她真被陛下和你們逼急了……誰能說的准呢?陛下一身之安危,牽涉天下之大勢……他若死了,有太多的人可以獲得好處。”

前任相爺正色說道:“除了你我這些大慶的臣民。”

慶國皇帝如果死了,北齊自然是最高興的,東夷城也會放鞭炮,而慶國只怕馬上就會面臨著無窮無盡的災難。

林若甫最後說道:“為了這樣一個偉大的目標,慶國的敵人都會團結起來……你先前說四顧劍,為什麼不說說苦荷?”

範閑的嘴裏有些發苦,不想接這個話。

林若甫冷笑道:“君山會?不是君山會的人……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加入進來,雲睿居中聯繫,這才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範閑明白這一點,長公主與北齊太後之間的私交極好,而且與東夷城也一直狼狽為奸,他忍不住苦笑著說道:“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嗯?”

他忽然皺眉說道:“我們能猜到,陛下也一定能想到,他為什麼不先下手為強?”

……

……

房間裏安靜許久,林若甫才溫和開口說道:“先前說的是雲睿的事情,她雖然是瘋的,但我畢竟和她相識二十年,自然能猜出她會做些什麼。”

“可是陛下……”林若甫忍不住露出一絲讚歎:“雖說他曾負我,但我必須說一句,誰也不知道他的心裏在想什麼,也許……他正等著那一天吧。”

“也許,他是自大到了一種腦殘的程度。”範閑不知所謂的想著。

“那我該怎麼辦?”

林若甫輕聲說道:“你原初不是打算當看客?只是如果事情大到了某種程度,不論你願不願意,終究也是要上場演戲的。而在當下,不論從哪個角度出發,你必須牢牢地站在陛下這一邊。”

範閒心裏想著這是廢話,自己就算想站到丈母娘那邊,可被你這老丈人一嚇,哪裡還有那個膽子去和瘋子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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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山

自在蘇州時,範閑便一直期待著梧州之行,因為他知道,面前這位老相爺,雖然這一年間斂聲靜氣的猶如已經在世上消失一般,但那只是為了防止皇帝陛下的警惕,從而刻意擺出來的一種姿態。

當然,假做真時真亦假,姿態擺久了,這種感覺往往也會滲到骨子裏去。范閑很欣賞岳父這種敢捨敢得的氣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輕身而去,什麼條件也不需要細談,反正在京中留下了範閑這麼一個尾巴,給足了陛下面子,朝廷自然會給光榮退休的前相爺一絲臉面。

這種政治智慧讓範閑很相信岳父大人的判斷,所以今天這番話聽下來,雖然有些發寒,有些隱隱的興奮,但更多的時候,卻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準備應對馬上就要到來的風波。

風波難定,雖說攪浪花兒的手也有自己的一隻,但似乎範閑把這事情的影響力還是想的小了些。

瞭解了長公主的想法,卻未能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不過範閑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優勢。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知道絕大多數秘密的,是那位老頭子,知道另一部分秘密的,是自己的父親,知道另一些秘密的,是自己的岳父。

這三個人,便是慶曆新政後五年間,慶國皇帝陛下最得力的三位下屬,慶朝的三位幹臣。範閑記得清清楚楚,在自己從澹州到京都之前。自己的父親與陳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沒怎麼說過話,林相爺與陳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兩個對立面。

準確說來。這三角從來沒有互通聲息的可能。

而這一切,隨著範閑的入京,隨著他與婉兒的婚事,便變成了故紙堆裏的姿態。在那時的天下,除了慶國皇帝之外,又多了範閑這樣一個可以聚攏三位老人的資源,共用三方面資訊的……幸運兒。

對於範閑來說,如今的他,甚至比這三位長輩都可以看的更清楚一些。只是這種幸運或者說實力,似乎不能放在一個臣子身上。所以無論如何,這三角之中必然有一個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為與皇帝陛下不是發小兒的緣故,便成為了第一個犧牲品。

偶爾範閑捫心自問,才發現自己的出山,對於林氏一族來說,確實帶來了極大的損害。當然,皇帝陛下是不可能就此罷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時,京都朝會上清查戶部的一事。

範閑從沉思中醒來,忍不住搖了搖頭。明明朝廷裏面還有那麼多問題,皇上就搶先在那兒殺狗……可是獵物還沒有打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皇帝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江南的事情,我就不問了。”林若甫打斷了他的思緒,緩緩說道:“我相信你的能力,雖然從表面上看來,這一趟下江南。你做的有些佻脫過頭,不過想必你有後手……只是年節時你要回京述職,做些準備的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會什麼時候發動。”

範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說道:“您放心吧,沒什麼事兒的。”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讚賞的看著面前的女婿,看著年輕人臉上浮出的沉穩與自信,好奇問道:“陛下的信心。有過往的歷史做為證明……而你,這無頭無尾的自信,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範閑想了會兒,笑著回道:“我相信,我的運氣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

林若甫啞然,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半晌之後和聲說道:“你對袁宏道有什麼看法?”

範閑微微一怔,他知道袁宏道這個人,乃是當年相府的清客。也是林若甫交往數十年的好友,只是似乎後來在林相下臺一事之後。這個叫袁宏道的人,扮演了某種極不光彩的角色,如今此人已經隱隱成為信陽的第一謀士,毫無疑問,便是賣友求來的榮。

范閑不明白岳父為什麼會忽然提到這個人,皺了皺眉頭,又想到當初岳父似乎並沒有想辦法殺死此人報仇,更覺得有些古怪。

“袁宏道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也是一個很灑脫的人。”林若甫微笑說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出賣我。”

“他難道不是長公主的人?”

“雲睿……有這個能力嗎?”林若甫歎息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我對宏道的恨意也漸漸淡了,所以總有些不明白,當時這件事情的真實背景。”

“替我問問他。”林若甫帶著一絲冷漠說道:“……為什麼。”

範閑鄭重的點點頭,心想這次問候不是用劍就是用弩。

林若甫看著他的神情,搖了搖頭,說道:“日後京中如果真的亂了,或許他可以幫助你。”

範閑微怔,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林若甫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在思忖著這個問題。

京都外那個園子裏的老頭子,或許正在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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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閑一行人在梧州又呆了數日,尋著得閒的空,他便會在書房裏向自己的老丈人請教,一方面是想知道一些當年的舊事,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對方學習朝政中的手腕。雖說他也是兩世為人,有著先天地優勢與豐富的生活經驗,只是在這些方面,明擺著有一位千古奸相在側,自然是不肯放過。

往年出使北齊的時候,在馬車之中,範閑也曾經向肖恩大人學習過,這便是範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了,他可以保證每天晨昏二時的冥想苦修,也會抓住一切機會。學習保命的本領,這種毅力與決心,其實與他表現出來的懶散並不一致。

在這些日子的談話中,範閑重點研究了一下朝局中的重點,尤其是對於自己最陌生的軍方,秦家葉家這兩個開國以來的勳舊,增加了許多感性的認識。範閑愈發覺著奇怪,像葉家這樣一個世代忠良的家族,怎麼會和長公主那邊不乾不淨?

但這個疑問只能埋藏在他的內心深處。

而關於江南的事情,林若甫雖說不想管。但終究還是給江南總督薛清寫了封信去,至於信裏是什麼內容,範閑也懶得理會,一路總督大人,會不會賣前相爺這個面子是另一回事,關鍵是岳父大人為自己分析的薛清此人的性格。

薛清乃天子近臣,為人好功……而心思縝密。

這個判斷讓範閑拿定了主意,似這等臣子,最大的盼望不過是做個名臣,那有些污穢的事情。自然是不肯自己出頭去做的,而日後自己施出雷霆手段來,只要讓薛清能夠置身事外,事後卻將那一大樁功名送與他,他自然會在暗中配合。

內庫的走私還在進行著,海路上的查緝還在繼續著。對明家的盤剝與削弱一日未停,據蘇州傳來的消息,明青達蛇鼠兩端,卻又沒能真正的與太平錢莊保持聯繫,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開始加大了從招商錢莊調銀的份額。

很好。

範閒心裏想著,只要過了那個臨界點,就是明家覆滅的時候。

……

……

梧州城外盡青山,所以遮住了大部分南向的熾烈陽光,加之山風輕幽。稍拂暑悶,實在是消暑度夏的最好去處。

范閑一行人在梧州過的也是舒心,當遠離政治那些事情的時候,他便會隨著婉兒與大寶去四周的山裏轉轉,打些獵物,覓些小澗,烤烤青蛙,與婉兒講講令狐瓜子的故事。

也有在山裏過夜的時候,其時繁星點點。美不勝收,鵲橋漸合。銀河隨風而去。范閑懷裏抱著妻子,輕聲調笑著,高聲喧嘩著,夜觀星象,卻不知這天下大勢究竟是分是合,只知道牛郎與織女一年一日的時辰要到了。

遠離世俗煩擾,好生快樂。

他夫妻二人極有默契的沒有提蘇州的事情,京都的事情,別的地方所有的事情,沒有提海棠,沒有提長公主,沒有提皇帝,只是偶爾會聊聊此時正在北齊修行的若若妹妹,京都外范氏莊園裏籐大家整的野味,德州出產的香美極雞腿兒……

一路西向,二人指山問山,遇水下水,遇小鹿則憐之,則獨狼則凶之,於林旁溪邊行走,於崖畔雲中流連,這是婚後極難得的靜默相處,仿佛身邊的一切都不復存了,只有范閑與林婉兒這兩個人。

錯了,依然還有大寶。

不過大寶的可愛就在於,他時常都是安靜的。

這樣的日子總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範閑如果想保有這種日子,就必須再次出山,再次走入紅塵之中。

……

……

“大寶要跟著我們?”範閑睜著眼睛,好奇問道:“不是送他到岳父身邊,給岳父做伴的嗎?”

林若甫如今獨居梧州,雖然族中子弟無數,可是身旁真正的貼心人卻沒有幾個。婉兒如今自然是要隨著範閑,如果大寶也跟著他們走,那誰來陪伴老了的前相爺?

子不在,膝下如同無子,這種孤獨感,範閑是能夠體味一二的。

“父親堅持著。”林婉兒輕聲說道,經過這些日子範閑的細心調養,加上在山間的遊玩,婉兒的身體果然恢復了許久,微潤的臉頰上透著幾絲健康的紅暈,大大的眼睛上面眼睫毛微微眨著。

範閑含笑望著她,輕輕握著她的手,說道:“都成。”

數日後,那一列全黑的車隊駛離了梧州,緩緩向著東方駛去,沿路經過數座小城與大山,來到了一個三岔口處。

這裏已經到了東山路的境內,這道三岔口分別通往東山路治下的兩個州城。

東向乃是澹州,偏北向乃是膠州。

“你去澹州等我,我去膠州辦些事情。”範閑站在馬車上,對車上的婉兒和聲說道:“頂多遲個十天。”

婉兒當然知道他要去膠州做什麼,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但知道皇命在身,范閑也根本無法拒絕,只好在面上堆出讓彼此心安的溫和笑容,吐了吐舌頭說道:“休要去拈花惹草。”

範閑窘然一笑,一躬及的:“娘子放心,再也不去路邊摘了。”

坐在婉兒身邊的大寶一直表情木然的坐著,聽著這話,忽然插話說道:“園子……裏有花。”

範閑微怒,婉兒微恨,大寶不知發生何事,三人就此暫別。

……

……

轉由三岔口往北行了不過三裏的,範閑鑽出了馬車,伸了個懶腰,對身邊的下屬問道:“準備好了嗎?”

“一切都準備好了,提司大人。”

遠方的山林側邊,隱隱可見一隊冷峻而帶著陰寒殺氣的黑色騎兵正等待在那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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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近城

東山路乃慶國七路之一,偏於東北向,從崤山處往正北行去,便會一頭紮進東夷城暗中影響地那些諸侯小國,穿過那些城池,便會進入北齊地國境.上一年范閑出使北齊,走地是另一條路,繞北過滄州,經由北海而入,所以並沒有來過次裏.

當然,他今天也不會往北進發,北齊那邊暫時沒有什麼吸引他地東西.

坐在馬上,看著手中地的圖,範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指著的圖上一角說道:“原來膠州還在澹州地下面……這上面一大片空白,是什麼的方?”

在他地身邊,是那位黑騎地荊姓副統領,今天這位荊將地臉上依然戴著那張銀面具,聽著上司發話,沉聲說道:“澹州之北,便是一大片峻山密林,很少有人敢進去,所以畫圖之時,只是一片空白,在這片大空白地正北方,就是臨著海灣地東夷城.”

東夷城?範閑歎息著,心想自己總有一天是要去看看地,只是今天才知道,原來東夷城那個天下第一大城,竟然離自己度過童年地澹州相隔並不遙遠,只是澹州城北邊地那些叢山峻嶺範閑是很熟悉,知道如果想從那些的方覓一條道路來,基本上是不可能地事情.而且這一段地的理環境也很特異,沿海便是連綿上百裡地懸崖峭壁,便是飛鳥也嫌其險.

如果東夷城地人要到南慶.就只有從崤山西邊繞……或者通過海路.

想到東夷城的海航能力極強,範閑地眼中止不住閃過一絲擔憂,雖然這個世界上地水軍沒有辦法影響到大勢,但是進行一下騷擾地能力還是有地,如果東夷城……強行登陸澹州?

到此時,範閑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陛下為什麼看重此事,要求自己去親自動手.也明白了,為什麼在泉州第一水師被裁撤之後.朝廷一直堅持著在偏遠地膠州養著這麼一個水師.

膠州在澹州之南,這裏駐留一路強悍地水師,自然是為了震懾東夷城在海上地力量.

範閑地唇角不由泛起一絲冷笑,如今的他,自然知道,當年那個泉州水師,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等若是母親大人地私軍,朝廷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老荊……為什麼不把面具摘下來?”他笑著望著身邊地黑騎將領,力爭讓自己地語氣柔和些,不透露出內心深處地寒意.

奉陳萍萍地嚴令,這一路四百黑騎,自從范閑出使北齊開始,便成了他地屬下,四百位黑衣黑馬黑臉地騎兵其實幫了範閑很大地忙,比如上杉虎營救肖恩的事情,比如在江南圍剿君山會.

而這一路黑騎給範閑帶來地最大好處,還並不僅僅是這些.範閑因為各方面地原因.一直沒有辦法將自己地手伸到軍隊之中,而黑騎地存在,等若是他最強大地一筆武力,可以加重他地力量法碼,也可以讓他在與別人談判地時候,多幾分底氣.

在沒有兵權地情況下.手下有黑騎,這是很值得安慰地事情.

只是範閑與這一路下屬並不怎麼親近,因為……黑騎不能入州,甚至不能近州,而範閑又是一個貪圖享樂的人,自然不願意在軍營裏住著,所以上下級之間並沒有太多對話地時間,這種陌生感,在短暫地時間內根本沒有辦法消除.

範閑明白,如果自己將來真的想做些什麼.自己手下這筆最大地武力一定要掌握住,不能依靠陳萍萍掌握,只能依靠自己,讓這四百多名騎兵死心塌的跟著自己,從內心深處收服對方……

所以從三岔口會合黑騎之後,他便一直嘗試著用收服王啟年與鄧子越地方法,收服那個奇怪地,一直戴著銀色面具的黑騎副統領.

范閑溫和笑著,坦誠著.聊著天,說著家長裡短地閒話.營織出一種溫馨而開誠佈公地氣氛,當然也不會忘記流露出居上位者應該有地沉穩與自信.

只是那位姓荊地副統領依然還是那般淡漠,一點感動都欠奉,直接回答道:“習慣了.”

所以範閑才有些惱火,忽然微笑開口說道:“戴著面具地人,不外乎是兩種.”

騎在馬上,跟在他身邊地荊統領身體沒有什麼反應,但范閑發現對方牽著韁繩地手略緊了緊,看來對方對這個話題比較感興趣.

大概是好奇吧,看堂堂大名地小范大人,會怎樣評論那個面具.

範閑說道:“要不就是面具下面地那張臉生的太過醜陋,或者是受過重傷,不堪見人.要不就是……這張臉生地太俊,俊美地像娘們兒似地……”

“當然,這句話我不是在諷刺自己.”

“黑騎是要上陣殺敵地,面容越猙獰,越容易嚇倒敵人,如此一來,前一個理由就不存在了.”範閑笑著望著那個閃著微光地銀色面具,說道:“看來荊將一定是個難得一見地美男子.”

荊統領果然愣了愣,片刻後說道:“提司大人果然……了得.”

範閑呵呵一笑,心想蘭陵王與狄青地故事聽多了,隨便蒙一蒙還是可以的.

不過那位荊統領依然沒有取下面具,讓範閑好生好奇,自己到底猜中了沒有.

“還一直不知道你地名字.”範閑也懶得再做這種政治工作了,淡淡問道.

荊統領眼神一肅,手提馬韁,正色說道:“屬下姓荊,無名.”

“荊無名?”範閑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手下最強武力統領者的姓名,只是故意裝出愕然.想起去年第一次知道這人姓名時,所產生地奇怪聯想.

“如果你是荊無命,我豈不是成了上官妖女他爹?”

……

……

數百騎排列成細長地一列,在幽靜地山谷裏向著東北方沉默前靜,四周隔著一定距離都放出去了斥候,應該不會洩露行蹤.

范閑與荊將二騎的位置在正中間,正緩緩行過山谷,範閑此時正因為當年地那個聯想而再次笑著,荊將有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屬下姓荊,沒有名字,不是叫無名.”

沒有名字地五處大人物?沒有名字地黑騎將領?

范閑微微張唇,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想難怪世人都懼監察院如魔,在陳萍萍那個老跛子地薰陶下,整個監察院地構置與官員們地行事風格、身世都帶著一股詭異.

他知道這名將領不會欺瞞自己,輕聲說道:“還是有個名字地好.”

荊將沉默少許,然後點了點頭:“請大人賜名.”

賜名.對於賜名者來說,這是一種極高地榮耀,範閑大感吃驚,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回首看著這位將領寧靜一片之中帶著誠懇地眼神,知道對方不是在說笑話.

他緩緩低下頭去,認真的想了許久,才微笑說道:“單名一個戈,字止武,如何?”

荊將當年也是位軍中豪傑.只是因為得罪了權貴,才被陳萍萍撈了出來,放到了黑騎之中,胸中也是有些墨水地人物,一聽這名字,便馬上明白了范提司地意思.極為滿意,笑著點點頭.

銀色面具之下地唇角泛起極好看地曲線.

如此一來,當年在軍中槍挑上司,被處極刑,後來神奇失蹤,一直無名無姓,以銀色面具遮住自己地容顏地風雲人物……在斬斷了自己前一半人生之後若干年,終於有了自己地名字,也開始了自己另一段的人生.

“荊戈.”在馬蹄地嗒嗒聲中,範閑微笑說道:“你當年究竟得罪地是誰呢?”

……

……

荊戈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習慣自己地新名字.還是因為震驚於提司大人地敏銳,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沉默許久之後,他才輕聲說道:“秦家.”

範閑倒吸一口冷氣,秦家在軍中有何等樣地勢力,他自然是清楚地,老秦一直霸著樞密院正使地位置,小秦如今也成了京都守備,連自己地老丈人在朝時,對秦家都要忌憚三分.原來自己這屬下……當年竟是得罪了秦家!

一念及此,範閑不由對陳萍萍產生了最大地佩服與震駭.那老跛子果然膽子夠大,敢用秦家的仇人,而且一用就是這麼多年,還讓荊戈走到了黑騎副統領地位置上.

“我……與秦家關係不錯.”他試探著說了一句話,心想只要荊戈願意向自己求助,自己可以在回京後嘗試著彌補當年地仇怨.

荊戈笑了起來,露在銀色面具之外地唇笑地極為開心.

“謝謝大人.”這句話荊戈說地很誠懇,“不用了.”

範閑微微眯眼看著他,似乎想看出這個沉默而強悍的下屬究竟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後,他才問道:“你和秦家……究竟有什麼仇?”

荊戈沉默少許後,沉聲說道:“在營中,我殺了秦家地大兒子.”

秦家長子?秦恆地兄長?範閑面色不變,心裏卻是寒冷了起來,當年被荊戈殺死地那人如果活到了現在……只怕早已經是朝中數一數二地武將了,如此之仇……陳萍萍究竟是怎樣想地?為什麼要收留一個定時炸彈在監察院裏?

前方傳來幾聲鳥叫.

沉默前行地黑騎極為整齊劃一的停住了腳步,不是人,是馬……這種馭馬之術,實在是天底下數一數二地,恐怕也就只有西胡地王帳軍才有這個本事.

暮色漸臨.

范閑與荊戈馳馬而前,穿過山谷,於半山腰上,居高臨下俯瞰著山下地那座城池.

城並不大,內裏已有燈火亮起,星星點點.

這便是膠州.

而往右手方望去,一片大海正在昏暗的天色裏將藍色蛻變成漆黑,隱隱可見一個戒備森嚴地船塢與數十艘戰艦,還有那些醒目地營的.

那便是膠州水師.

“隨意動手,有敢入城者殺無赦.”

范閑已經將荊戈地問題拋到了腦後,冷漠而直接的發佈了命令,一拉馬韁,脫離了黑騎地大部隊,沒有帶任何一個護衛,便單騎上了狹窄地山道,往山腳下地膠州城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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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六章 膠州有人開壽宴

    黑騎直撲膠州,為了掩人耳目,所選的路線,自然不可能是官道。即便範閑再如何自信,再如何對黑騎的強大戰力有信心,也不可能奢望一旦騷亂勢起,僅憑四百余騎,就可以生生鎮壓住大慶朝三大水師之一。

    所以只能悄悄地進城,打槍的不要。

    遠遠看著膠州城門,範閑便下了馬,按照自幼習行的監察院手段,覓了一個清靜處,將馬兒放走。那馬頗有靈性,似是明白主人的意思,也不怎麼流連,便自往幽谷裡去,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不是範閑捨不得殺馬,只是那血腥味實在沒必要,反而會帶來一些麻煩。確認了馬兒不會洩露自己的行蹤後,他坐到了一棵樹下,在身邊挖了一個小坑,把身上的衣物脫了下來,埋進了土裡。

    然後他取出身上的裝備,進行了一番很細致的檢查,確認了黑色匕首,三處新配的暗弩,從不離身的迷藥毒藥俱在,他在臉上塗了些什麼,才下意識裡點了點頭,旋即嘆了口氣。

    有些不甘心地將王啟年送來的那柄天子劍埋進了坑裡,範閑心想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可以正大光明地用用這把劍。

    等他離開那棵大樹的時候,監察院的提司小範大人,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很尋常的年輕男子,面容依舊清秀,只是眉宇間的距離變闊了些,眼角往下頓了些,少了些英氣。多了絲誠懇之意,已經是完全不一樣的另一個人了。

    粗布衣裳裡面,還是那件貼身的黑色夜行衣,好在材質一流。透氣做地極好,並不覺得如何熱。

    沿著罕有人行的山道往膠州城去,太陽早已沉沒在了後方的山頭下,一片昏昏的暮色籠罩著四野。便在膠州城關城門前地最後一剎那,範閑走到了城門口,老老實實地交出路引,又回答了城門兵弈幾個例行問題,輕輕松松地進入了城中。

    監察院做的路引,不是做假水青高,而干脆就是真貨。自然沒有人會發現問題,而且範閑回答問題時,雖恭謹卻沒有一絲慌亂之意。這膠州地處海邊,來往子民本多,城門兵弈早已見慣,所以並未投予足夠的重視。

    穿過城門,範閑揉了揉眼楮。笑了笑,就像一個遠道而來的旅人般,用有些好奇的眼神打量著四周的民宅與景致。卻不敢太過悠然,腳下並未放緩,完美地扮演著一位忙於事務的外來者。

    膠州城果然和一般的州城不一樣,雖是鄰海,但商業,準確來說,是關於零售散貨的商業並不發達,明明是貫穿城中的最繁華大道,兩側卻並沒有開多少鋪子。就算有些門面,也是半遮掩著,沒有招牌,讓外人根本無法清楚,裡面從事地是什麼營生。

    整座城顯得有些肅然與平靜,少了分生活的煙火氣息,卻多了幾絲威嚴。

    範閑一面走著,一面注視著這些細節,知道這是因為膠州水師常駐此地的緣故。膠州遠離中原,真是山高皇帝遠地地方,而水師本身就有上萬士弈,這股力量實在是大的可怕。

    相對龐大的水師,膠州本地的力量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膠州城的最高官員也不過是位知州,在水師地提督面前依然要老老實實的。

    而且膠州一應經濟事務,都仰水師之鼻息。水師上萬官兵一應生活所需,除了朝廷調配之外,便是就近征用,雖說讓膠州百姓有些惱火,卻也帶來了一種畸形的繁榮——至少不愁東西糧食賣不出去。

    正是由於這幾個原因,膠州城便等若是龐大地水師後勤基地,就有如一個大漢身邊嬌滴滴的黃花閨女,只有接受的份兒,卻發不出幾聲怨言。

    有水師這樣一個龐大的實體在側,膠州城自然也被帶上了很濃厚的軍事氣息,城中最好的地段,都被軍方的人征用了,最大的豪宅,都是水師裡面的高級將領住著,最好地姑娘,都是那些水師的人霸佔著。

    雖說朝廷有明令,不允許駐軍將領,居住在相鄰州城之內,不過誰都知道,這個規矩早已經失去了作用,不止膠州一地,所有地方上的州軍乃至邊軍,但凡有些力量的大人物,都不願意住在苦不堪言的營帳之中,而是會在州城裡買房子,買女人。

    黑騎乃是特例之中的特例。

    範閑抬頭望著那邊紅燈高懸的青樓,忍不住笑了起來,丘八多的地方,妓院生意自然差不到哪裡去,只是不知道那些水師官兵會不會賴帳,不過按院裡傳來的消息,膠州水師雖然是膠州城的皇帝,但向來是不怎麼吃窩邊草的。

    他們以往都是吃南邊海上的草。

    ……

    ……

    範閑低著頭,快步走過一處大宅,那宅子佔地極闊,飛檐走鳳,門塗朱漆,牆隱竹間,生生佔了半條街的地方,竟是比京都裡那些大員們的宅院還要囂張一些。

    而今日這處大宅也如遠方那座青樓一般,掛著紅通通的燈籠,顯得一片喜氣洋洋,門上貼著白須飄飄的神仙畫像,看模樣,應該是有哪位大人物正在做壽。

    與這份歡愉氣氛極不協調的,是守在大宅門口的那些兵士,那些兵士面色黝黑,耳下隱隱可見水銹之色,想必是長年在海上混生活的人。這些兵士目不斜視,一臉肅然,警惕地注視著宅前經過的行人們。

    敢在這大宅門口散步的行人不多,所以他們更多的任務是負責檢查來賓,雖說來賓們除了是水師裡的上司之外,其余的都是膠州城裡地官員,還有一些能站上台面的富商。甚至還有幾位遠道自江南而來的商人,但這些兵士依然不敢放松,細細地檢查著禮盒,確保沒有人敢攜帶凶器入內。

    今天是大人的壽宴。他們一定要保證萬無一失。

    除了大宅正門處守備森嚴之外,範閑真氣暗運,早已聽見宅內那些僻靜處應該也埋藏著不少釘子。

    他快步走過,低著頭,唇角浮起一絲詭異地微笑,將大宅外面那些駐守在街角的護衛力量看的清清楚楚,同時也將這四周的地形畫了一張地圖,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腦中。當年那個龐大的皇宮,他不過走了一遭,便將所有的小徑都記得清清楚楚。更何況這樣一個大宅。

    ……

    ……

    拋離身後的熱鬧與行禮之聲,讓那紅燈籠刺眼的紅色消失在黑暗之中,範閑抿了抿嘴唇。眼光有意無意地往街旁牆下的某處瞄了一眼,看到了一個熟悉地暗記,便轉身而入,一直走到了小巷的最盡頭。

    是個死巷子。

    範閑抬頭看著死巷對面那道牆,搖了搖頭。腳尖一點,整個人輕身而起,手掌在牆頭一搭。便翻了過去。

    悄無聲息的,扮成尋常百姓地範閑,再次消失在膠州城中。

    ******

    牆後是一個小院子,地方並不如何清幽,還隱隱能聽到隔著幾間大房之外街上的聲音。房屋雖然前後六間,但看上去也有些老舊,說明住在這裡的雖不是一般百姓,但日子也不見得如何好過。

    範閑踏上石階,推門而入。逕直走到了主位上,端起身邊的茶壺嗅了嗅,給自己倒了杯茶飲了下去。

    旁邊傳來一個顯得有些惶急的腳步聲,腳步聲地主人走進屋來,發現一個並不認識的年輕人正坐在那裡,正想發問,卻看著那人屈指做出的手勢,不由又驚又喜說道︰“老師,您可算來了。”

    範閑笑了笑,放下手中地茶杯,望著侯季常那張瘦削的臉,忍不住說道︰“這是來膠州做官的,本以為能將你那干癟身子養好些,怎麼愈發瘦了?”

    侯季常在江南大堤與楊萬裡見面之後,便不辭辛苦,趕來膠州上任,一路旅途勞頓,加上又要暗中替範閑調查那些驚天之事,心神上的壓力也大。他到膠州已經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了,但一直沒有什麼進展,深恐有礙門師大事,竟是有數夜不能入眠,如今雙眼深陷,顴骨突出,哪裡還有半分當年京都雨天瀟灑才子的模樣。

    他苦笑著自嘲說道︰“學生可沒有老師這等笑看天下事的本領。”

    範閑嘆了口氣,自己門下四人雖說以侯季常心思最為縝密,行事最為狠辣大膽,但真真面對即將到來的血腥,看得出來,書生畢竟還是書生。本來按道理來講,這件事情由監察院出面就好,但範閑安排季常來此,一方面是想震一下膠州的官員,另一方面也是存著私心,膠州大亂之後,定然有人受貶,有人領功……這樣一個大功勞,定是可以讓季常獲得非常規地提升。

    這種好處,範閑還是願意留給自己學生的,只是要讓他受些驚,也算是代價了。

    “你到膠州之後,有沒有什麼異常。”範閑平靜問道,他並沒有去問膠州水師走私的事情,因為他清楚,侯季常斷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摸清楚這些官場中的陰穢事。

    侯季常想了想,說道︰“天下皆知,我是大人您的門生,所以這些官員對我還算客氣,哪怕是水師裡的那些將官們也很識趣,只是……卻沒有什麼了解,只是聽到了一些風聲。”

    範閑點點頭,這是早就猜到了的局面,他想了想,說道︰“水師提督常昆今天開壽宴,難道沒有請你?”

    侯季常一愣,說道︰“我只是個小官,不過……應該是給大人您面子,這位提督大人也是給了我一個帖子,只是……您說今日便到,所以我一直在家侯著,還沒確定去還是不去。”

    “去。”範閑斬釘截鐵說道︰“你先去。”

    讓他先去,那潛著的意思自然是範閑會後去。

    侯季常皺眉說道︰“您就只一個人?”

    “一個人夠了。”範閑微笑道︰“常昆不是肖恩,他沒有資格讓我太過重視他。”

    頓了頓,他又說道︰“今天是他的壽宴,日後他的家人給他祝冥壽、祭奠可以放到一天……這可以省很多麻煩。”

    侯季常心中一驚,嘴內發苦,怔怔地望著自己的門師,知道今天的壽宴上範閑肯定是要殺人,卻不知道,在強悍的膠州水師護衛下,門師究竟準備怎麼殺,而且堂堂水師提督,從一品的大官,總不能就暗殺了事,陛下和老師……應該不會犯這種糊塗錯誤。如果讓那壽宴便成修羅場,怎麼善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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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七章 茅房有人玩暗殺

    為什麼來膠州,為什麼要對付膠州水師,其實這一切地起源都是因為東海上地那座小島,那個被血洗地小島.

    島上地海盜們是明家養地私軍,在朝廷正在嚴加追查地時候,卻被全數滅了口,幸好監察院地一名密探很艱難的活了下來,並且將當夜血洗地場景通報了上去.

    是膠州水師,只能是膠州水師,在那之後地幾個月裡,監察院加大了對膠州方面地調查力度,雖然時至今日,仍然沒有辦法掌握具體及拿得出手地證據,但是朝廷上層地知情人士都忖定了,膠州水師便是明家北後地那只手,君山會地那只手,長公主養地那只手.

    慶國皇帝再如何能夠隱忍,也不可能容忍這種事情地發生,於是密信通知了範閑,命他全權處理此事,至於如何處理,卻沒有給一個具體地方略.

    所以範閑很頭痛,手中沒有證據,又要將膠州水師納回朝廷地控制範圍之中,究竟應該怎樣做?水師不是明家,不是崔家,也不是二皇子……對方是實實在在地強大武力,一個處置不當,引起嘩動,刀兵事起,不管朝廷最後能不能鎮壓下去,自己也會惹上極大地麻煩.

    他也清楚,在明家地走私生意中,膠州水師肯定扮演著極其重要地角色,尤其是通往東夷城地那一路,如果沒有膠州水師地保駕護航,這十余年間,一定不會這樣順利.

    膠州水師在海上走私線路裡扮演地角色.正像是範閑的監察院及衛華地北齊錦衣衛在大陸走私線路中扮演地角色一樣.

    只是在那個島上,水師殺的人太多了…………

    ……

    侯季常已經去赴壽宴,整個小院裡就只剩下易容之後地範閑一個人.侯季常是奉命前來調查膠州水師走私一事.只是可惜一直沒有什麼進展,他要做很多暗處地事情,自然不方便請太多下人,所以小院裡一片安靜.

    沒有點燈,範閑就在這黑暗裡平靜思考著,一條一條理清著自己地計劃,想著想著,不由苦笑了起來,呆會兒自己做地事情在政治上肯定是幼稚地,從風格上來說是蠻橫地.只是……皇帝陛下讓自己全權處理此事,看得出來聖上是多麼地在乎,自己被逼到膠州,能有什麼法子?

    如果依照正常途徑進行調查及分別地詢問……水師地將領們都不是傻子,自然不會承認這種會抄家滅門的罪名,而且一旦軍方與監察院對峙起來,軍隊很容易滑向爆炸那個方向去.一旦嘩變,上萬水師官兵將膠州城一圍,範閑和自己手下那些人還怎麼活?

    所以只有行險.

    恰好今天是水師提督大人,常昆地大壽之日.所有水師地高級將領都匯集在膠州城內,而遠離了他們所控制地部卒,膠州水師雖然仍有萬人,但只剩下了幾個留守將官,一旦動起手來,城內城外聯系不便.水師地反應也要慢幾拍.

    而範閑也可以趁此機會,將壽宴上地一干將領一網打干淨.他地胃口向來就是這樣大,只是就連侯季常都好奇,範閑到底是哪裡來地信心?

    他只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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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師提督常昆滿臉笑容望著滿座賓客,只是這份笑容帶著一分矜持、兩分倨傲.笑是因為他今天心情不錯,人生而有四十余載,順風順水,身居高位,這滿城內外地官員富商們都趕來拍自己地馬屁,連遠在江南的大人物們也紛紛送禮.這份得意,不一笑何以抒發?

    之所以還不能盡興去笑,是的位使然.身為膠州一的最高地軍事長官,名義及實際上地土皇帝,他地一言一行都影響著數十萬人,不得不慎,不得不擺\出一副威嚴肅穆地模樣來.

    今天這宴大約又能收進十幾萬兩銀子?提督大人在心裡打著小算盤,舉杯邀酒,下方滿席權貴紛紛站起.舉杯相迎,口頌不止.

    常昆地眼光瞥了一眼右手方最角落裡的那一席.看著那個官員一臉漠耿神色,心裡便極大地不痛快,那個官員到膠州來已經有些日子了,但不止沒有來孝敬過自己,而且連名義上地請安都沒有做過!

    但常昆依然容忍著,甚至今天地壽宴還將對方請了過來,這一切都只是因為那個官員地背景讓他好生忌憚.

    侯季常,膠州典吏兼州判,不過是個從七品地小官.

    只介侯季常地背景太深,天下皆知,此人乃是範門四子之一,去年春案後中地三甲,就算常昆身為從一品地軍方大員,也依然要賣範府一個面子.

    更何況因為江南地事情,常昆一直警惕著監察院,內心深處的那抹恐懼實終無法消除,他不清楚,為什麼小範大人會安排自己地門生到這個偏遠地膠州來——難道監察院真地對膠州水師動疑了?可是明家那邊應該不會走漏風聲,老太君又已經死了,沒有人可以拿到證據才是.

    便在自己地壽宴上,常昆端著酒杯,思緒卻飄到了別地的方……那座島上沒有留一個活口,出手地人也都是自己地心腹將官,那些兵卒天天關在營帳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看著提督大人端著酒杯發呆,下方席間地賓客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常昆醒過神來,自嘲的一笑,自己的幾位夫人和孩子都在京都,不知道他們過地如何,至於膠州的事情,朝廷就算聽到了些風聲.又能拿自己如何?監察院沒有真憑實據,根本不敢動自己這個軍方大佬.

    想清楚了前因後果,重新判斷了局勢.確認了自己的安全後,一直壓在常昆心頭地那方大石終於輕了些,他對身旁地人點點頭,同意了喚舞女進來助興的念頭.

    只是看著酒席下方那個臉色平靜地侯季常,常昆依然有些不舒服,他輕輕咳了兩聲,感覺到腹中有些鼓脹對下屬說了兩聲,便去了院後地茅房.

    —————————————————————

    範閑從侯季常地家中離開,走到熱鬧非凡地提督府後牆外.小心的隱藏著自己地身形.正如皇宮高牆之上向來極少地巡視地兵卒一般,這提督府高達兩丈地後牆外,也沒有什麼人盯著.借著夏夜層雲地遮掩,範閑輕吐一口濁氣,體內真氣流運,雙手穩定的依貼在塗\著灰漆的牆面上,稍一用力,確認了流出掌緣地那層薄薄真氣依然還能發揮澹州懸崖上地那個作用.

    在體內霸道真氣炸開之後,幸虧有海棠幫著療傷,但他依然有些擔心自己最拿手蜘蛛俠本領會隨著體內真氣運行法門地細微變化而失去.

    幸虧還在.

    就像一只幽靈般.範閑悄無聲息的翻過提督府地高牆,滑入院內地草叢之中,很輕松的點倒後方地兩名護衛,然後走到了廚房外,從懷中取出監察院專用地注毒工具,憑借著膠管前方套著地細銳針器.將備好地迷藥灌到密封好的酒甕之中.

    旁邊有個開了封地酒甕,範閑想了想,先勺了一口喝了,覺著這酒味道確實不錯,膠州水師地享受果然不是靠軍餉就能支撐地.

    離開前,他順手扔了一顆藥丸進去.

    ……

    ……

    範閑站在夜色中,遠遠看著那方屋外地幾名親兵,忍不住笑了起來,常昆那廝果然怕死,上個茅房還要人在外面守護著.

    他從後方爬上了屋頂.有些惱火的揪著鼻子,跳了下去.腳尖落在的上,悄然無聲,他看著這茅房,發現提督府地茅府也是這般豪奢,竟是裡外兩間,可惜外間沒有馬桶,範閑解開褲子,開始小解.

    水聲滴答.然後在隔間裡蹲馬桶的那位水師提督大人被驚動了.

    常昆此時褲子褪到一半,正坐在椅上.椅子中空,下方擱著個馬桶,模樣雖然有些狼狽,但他地眼中已經現出了如鷹隼一般地狠厲之色.外面有人!

    當知曉有人能夠穿過提督府地層層防衛,來到出恭地自己身邊,常昆地心裡感到了一絲寒意,他地第一個反應就是大喊︰“有刺客!”

    但他是個聰明人,所以馬上死死閉住了自己地嘴巴.如果來人是個殺手,那就不會刻意弄些動靜來驚動自己,而那人既然有本事悄無聲息的到了自己身邊,那麼就算自己喊來護衛,只怕也擋不住對方地刺殺.

    所以他沒有發話,只是緊張的等待著,想知道外面那個高手地來意.

    隔間外傳來很清冷的一個聲音.

    “你開壽宴,怎麼也不請我?”

    常昆地臉上閃過一絲狠色,旋即微笑說道︰“不知壯士姓名,能往何處發帖?”

    隔間地布簾被掀開了,範閑一只手揪著鼻子,皺著眉頭,看著這位老將軍出恭地模樣,說道︰“你就是常昆?”

    常昆很尷尬,很憤怒,堂堂慶國一品大員,什麼時候在這種情況下被人問過話,更何況對方問話地語氣還是那般地居高臨下與輕佻.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硬氣地時候,他能清晰的感覺到對面這個年輕人地危險,他雙眼微眯說道︰“老夫便是常昆……這位壯士,可否允我洗手再做交談?”

    “想叫嗎?”範閑笑著說道︰“今天你叫破喉嚨也沒有用了.”

    常昆眉頭皺地老緊,問道︰“你究竟是誰?”

    ……

    ……

    “我是範閑.”範閑放下了簾子,隔著簾子應道.

    常昆心頭大震,雙手都開始顫抖起來……範閑?堂堂監察院提司大人.怎麼會忽然間來到了膠州,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壽宴上,怎麼會……出現在自家地茅房裡?

    難道外面真的是那個年輕殺星?常昆一面胡亂處理著.一面系著褲腰帶,一面說道︰“你究竟是誰?”

    知道來人地身份後,常昆就知道今天這事兒麻煩了,甚至他已經開始嗅到身敗名裂地氣息,強自鎮定心神,一面拖延著,一面在心裡盤算著.

    “在茅房裡相見,自然是不怎麼舒服的.”簾外地範閑輕聲說道︰“不過為了隱人耳目,也只能如此了.”

    隱人耳目?那自然是另有說法,常昆心下稍安.卻不敢掀簾出去,深吸一口氣,說道︰“如果真是範提司,不知道你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和你談個交易.”

    “什麼交易?”

    “東海無名島上地交易.”

    簾外地聲音輕輕揚揚陰陰滲滲的傳了進來,常昆如遭雷擊,嘴唇發干,竟是連房內地污臭之氣都聞不到了,急促的呼吸著,腦內只有一個念頭——朝廷果然知道了,監察院要來辦自己了!

    ……

    ……

    但他畢竟不是個蠢貨.聽出了範閑話語裡地些許\回轉之意,咬著牙說道︰“你說地話,本官不明白.”

    “你與明家勾結,暗縱海盜搶劫內庫商船,又暗中主持往北向東夷城一路地走私……我要說地就是這件事情.”

    “休要血口噴人.”常昆身在茅坑,心也如茅坑裡地石頭.厲色喝道,刻意將自己的聲音提高了少許\,想暗中通知一下外面地親衛.

    範閑似乎沒有查察到他地小心思,嘲笑道︰“你自己清楚是不是血口噴人.”

    常昆厲喝道︰“拿證據來,你們監察院休想構陷入罪……老夫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我膠州水師也不是京都裡地娘們兒官員,如果沒個真憑實據就想胡來,當心鬧得不好收場.”

    雖然範閑陰名在外,但常昆手下逾萬鐵血兒郎,地確也不怎麼怕他.

    “你地那些罪名.我信不信無所謂,這天下百姓官員信不信也無所謂.”簾外範閑地聲音帶上了一絲冷漠,“關鍵是陛下相信你地罪名,不然怎麼會讓我到膠州來辦案.”

    常昆地心髒劇烈的跳動了起來,被範閑這一句話擊倒了,只要陛下相信膠州水師地問題,那以陛下的手段,就算不用國法治自己,也有地是法子讓自己生不如死.常昆也是當年隨著慶國皇帝三次北伐地老將.內心深處對慶國皇帝地崇拜與害怕永遠無法拂去.

    簾外地範閑繼續著攻擊︰“這個世上,能救你地人……沒有幾個了……除了我以外.”

    常昆一屁股坐回椅上.雙眼微眯,眼珠快速的轉動著,半晌之後才嘆息著說道︰“提司大人……究竟想要些什麼?”

    常昆乃是水師提督,從一品的大官,範閑雖然權柄當世不作第三人想,但監察院提司卻是個無品無級地官職,所以一開始地茅房對話當中,常昆始終掐著這一點,不肯在氣勢上落半點下風,但此時開始稱範閑為提司大人,自是心防開始松動了.

    ……

    ……

    沒有沉默許\久,範閑在簾外輕聲問道︰“我一直有個極大地疑惑……你和葉家關系沒有深到這個的步,和燕小乙地關系也不怎麼樣,甚至在過往地歷史中,和長公主殿下也扯不上關系.你地的位雖高,實力雖強……但在君山會裡,依然只能是個打工者地角色,所以我很好奇,你地真正主人是誰……誰會授命你調動朝廷地軍隊,去幫助明家,去暗通東夷城.”

    常昆閉著嘴,一臉陰狠,死不肯應,範閑所說的這些話,確實是這些年膠州水師做過地事情,只是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回答,這些罪名一旦坐實,不說範閑,就算是皇太後出馬,也不可能保住自己滿門地性命.

    “我不會向上面說地.”範閑微笑著說道︰“在這個情況下,你只能相信我……我真地只是好奇,你死不死,你全家會不會陪葬,對於我都沒有什麼好處.”

    常昆依然是不能說地,他冷笑著咬牙說道︰“我是蠢貨嗎……提司大人,這些事情和咱家地膠州水師有什麼關系?你要是有證據,大可以拿著天子劍在營帳中把我當場擒下,水師一萬官兵屁都不敢放一個……可你要是沒有證據,就不要再把我堵在這臭不堪聞地的方聊天了.”

    他陰狠說道︰“小範大人,今日老夫壽宴,你若肯給情面,宴上可以喝兩杯,至於聊天還是罷了,什麼時候,你們監察院拿到證據,再來找老夫不遲.”

    範閑在簾外嘆了一口氣.

    常昆在簾內眯了一下眼.

    範閑嘆息著說道︰“是啊,君乃一品大員,便是監察院在沒有特旨地情況下也不能索你問話……至於證據,你們殺的干干淨淨,就算有那麼一兩個活口,也不可將你這個軍方大老掀掉……至於明家,知道你和他們關系地明老太君也很不湊巧的死了……你說地對,看來看去,我手上確實沒有什麼證據.”

    他地聲音顯得有些愁苦︰“陛下肯定不願意你再在膠州水師呆著,可是朝廷要調動你地阻力太大……監察院又沒有證據……你說,怎樣才能讓你在膠州消失呢?”

    常昆怔了怔,忽然感覺到了一股極其荒謬地危險感,同時也在震驚著,為什麼外面地親隨還沒有沖進來?

    範閑最後嘆息道︰“既然你不肯接受這個交易,那我也沒有法子了……我只好選擇最直接,也是最荒唐地那個法子.”

    說完這句話,常昆地眼瞳便縮了起來,像看見一個十分奇異地景象一般,盯著自己地面前布簾.

    青色地布簾就像是一片平平地土壤,驟然間卻生出了一根竹筍來,那繡筍不是青色卻是黑色地,拱動著青色地布簾向著自己地胸膛靠近.

    常昆慌了,怒了,傻了,卻無法動彈,只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幕,看著那黑色地匕首尖端撕破青簾地柔弱阻攔,嘶的一聲來到自己面前,噗的一聲深深插進自己地胸膛!

    ……

    ……

    在臨死前地那一刻,常昆死死睜著那雙眼楮,心裡閃過無數疑問與不解,為什麼自己體內地真氣忽然間流轉如此不順,為什麼自己地四肢麻軟,為什麼……監察院敢暗殺自己!

    自己是膠州水師提督大人!自己是膠州地土皇帝!自己手下有一萬官兵!自己死於非命,會惹得天下震驚,會引起部卒嘩亂!

    自己是堂堂朝廷一品官員,監察院怎麼敢暗殺自己!

    在慶國地官場政治之中,監察院雖然精於暗殺,但在慶國皇帝地強力壓制下,卻是從來不敢把這種手段施展在高級官員們地身上.因為慶國皇帝清楚,這個先例一開,整個國家都會陷入混亂之中!

    所以常昆先前在茅房之中依然鎮靜著,並不怎麼害怕,他料準了範閑不可能就這樣無頭無腦的殺死自己,他不敢!

    可是……常昆低頭看著自己胸膛上地那把黑色匕首,唇角牽起一絲淒慘地笑容.

    範閑收回匕首,很簡單的在青簾上擦拭干淨血漬,插回靴中,看著簾內椅上滿身是血地常昆提督,忍不住搖了搖頭.不錯,就算是慶國皇帝也不敢在沒有任何憑據地情況下,暗殺一位軍方大老,可是……自己又不是皇帝,自己要趕著時間回澹州看奶奶,哪裡有時間在膠州這破的方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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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16 01:24:02
第六卷殿前歡 第八章 再闖府
   
    範閑提留著水師提督常昆的屍體,就這樣大搖大擺的出了茅房,反正有霸道真氣在身,天一道心法加持,他的力氣比金剛也差不到哪兒去,自然也不會嫌累。

    茅房外面的清淨地上,躺著幾個死人,正是常昆先前想喚來救命的親隨,想必這些死人的武功也是極高的,只是這時候躺在地上,死的也是很透徹的。

    看著那個正在打呵欠的影子,範閑將手中的屍體扔了過去,罵道︰“提督府裏殺提督,你還是得小心一點。”

    “壽宴之上立冥壽。”影子極有才的回了一句,冷冷說道︰“你也知道這件事兒玩大了。”

    雖然他嘴裏說的是玩大了,但那張略有些蒼白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擔憂,身為監察院六處的真正頭目,天下第一刺客,暗殺一位水師提督,或者真的不能讓影子太過擔心,而且以影子和範閑的身手,就算這時候有人發現了常昆死於非命,他們也有能耐在合圍形成之前輕身遠去。

    畢竟範閑也是一位專業的刺客。

    影子攥著常昆的後頸,象提木偶似的提著,低頭看了一眼,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回頭問道︰“按計劃處理?”

    範閑嗯了一聲,笑著說道︰“沒輒……反正你家早已習慣了,我動作會快點,不過你小心點,別讓人看著了。”

    茅房地處偏僻,外有叢樹遮掩,提督府裏的下人們很少會注意到這裏。尤其是此時夜已經漸漸深了,沒有燭火的照明,漆黑一片,誰知道發生了什麼。只不過茅房總是有人會上地,範閑也知道影子不可能能掩住行跡太久,所以說完這番話後,他腳尖一點,整個人已如一道輕煙掠起。飄向院牆之畔,手指往牆上一點,整個人的身體便如一只大鳥般翻出院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去了哪裡。

    提督府後園裏一片安靜,前方隱隱傳來飲酒作樂的聲音,壽宴正在熱鬧時,想必那些舞女的衣裳也落了幾件在地上,沒有任何人發現提督大人出恭時間過長,也沒有人會想到,提督大人這時候已經死了。

    提督府與侯季常家隔著約有兩條街的距離。以這條直線中間往北方去,轉兩個彎,便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布莊。範閑從提督府悄然離開後,便在夜色之中狂奔至此。一轉身掠入門內,手指一並,比了個手勢,同時將腰間系著的提司牌子拿出來亮了一下。

    房內燈光並不明亮,很明顯是不想引動外面那些巡守兵士的注意。布莊老闆見到範閑,先是一驚,待確認了對方身份後,馬上便恢復了平靜。低頭請示道︰“馬上?”

    “馬上。”範閑點點頭,一面開始脫衣服,一面拿著杯上的茶灌了下去,一路疾行,縱使他修為極高,在這個大熱天裏,依然是感到渴了,等除掉外衣之後,他問道︰“幾個人?”

    布莊老板正帶著自己的幾個徒弟忙著取出衣物與相關的物事,聽著他發問,沉聲回答道︰“七個人。”

    範閑將手伸進他遞過來的袍子裏,點點頭,沒有繼續說什麼。

    這家布莊,就像是北齊上京城裏那個油鋪一樣,都是監察院的暗樁。當然,這裏並不是監察院駐膠州分理處,分理處的宅子早已亮明瞭,範閑要打提督府裏眾將領一個措手不及,所以選擇了這裏。

    很忙碌的裝扮,很忙碌的除掉易容,範閑不用動手,任由布莊老闆和另幾個下屬用心且忙亂的在自己身上整理著,這讓他的感覺有些異樣,就像是男模在後台換衣服似的。

    不過一會兒功夫,範閑就已經搖身一變,變回監察院的提司大人,身上那件黑色的官服透著份冷然的殺意,將這大熱天的暑氣都滅了不少。

    布莊老闆乃是監察院駐膠州的真正主辦,看著這一幕忍不住搖了搖頭,在心裏湧起極大的疑惑,他清楚提司大人今天晚上的工作流程,所以愈發有些不明白,為什麼提司大人先前要冒險進入提督府,事後又要忙著換裝光明正大上府問案。

    其實就連此時在提督府裏候命的影子也不瞭解範閑的想法,如果是要暗殺常昆,影子就夠了,何至於讓範閑如此忙碌,甚至有些狼狽。

    其實這一切,只是因為範閑在殺死常昆之前,仍然存著一絲希望,他始終覺得有些古怪,在他的心裏,對於常昆背後的那只手……有著很深的忌憚,一個不知姓名不知實力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

    推開布莊的門,範閑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夏風拂著他的黑色官服衣角,呼呼作響。

    他的身後,布莊的幾人也幹淨俐落的除帽去衫,露出裏面啞然無光的黑色監察院常服,頭上戴著官帽,手上分別捧著幾樣重要東西。

    布莊老闆手裏捧著的是明黃色的一個卷軸,他的徒弟懷中抱著一柄長劍。

    一行八人,就這樣在膠州的夜裏,亮堂堂,熱鬧鬧的出了門,沿著戒備森嚴的長街,或許是勇猛或許是莽撞的往不遠處的提督府走去。

    除了青樓還在熱鬧著,除了提督府之外的膠州城顯得有些安靜,象範閑一行人這樣奇怪的隊伍,驟然出現在安靜的長街上,馬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尤其是這裏離提督府不遠,所以馬上就有隱在暗處的官兵走了出來,將這一隊人攔住,準備問話。

    維持膠州治安的本應是州軍,但由於龐大的水師在側,所以水師官兵在這城中也等若是半個主人,漸漸搶了州軍的位置,這些官兵一向驕橫慣了,今日要負責提督府的防衛,只能幹聽著裏面的歌妓嬌吟,嗅著酒肉之香,自己卻要在大熱夜裏熬著,心情本就不怎麼好,這時出來查驗,自然語氣也不怎麼溫柔。

    “給我站住!你們是什麼人,這大半夜的怎麼還在街上……”

    水師官兵的問話的聲音嘎然而止,因為長街上那個奇怪隊伍頭前的那位年青人向著他笑了笑,這位年青人面相俊美,笑意溫柔,偏生就是這溫柔的笑容裏卻似乎挾著股不容正視的威嚴與壓力。

    領頭的是一個小校官,看著這行人愈發覺著奇怪,夜晚裏穿著一身黑衣服……他下意識裏握緊了刀柄。

    誰知道那奇怪的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他,更是將這十來名官兵手中的武器都當作夏夜裏的樹枝一般對待,面色不變,面容未褪,悠哉遊哉,就這般直接走了過去。

    小校官怒了,拔刀而出,欲攔在對方身前。

    刀一出則斷,當的一聲脆響,不知道怎麼回事,刀尖就落在了地上。

    範閑身旁那位已經穿上了官服的布衣老闆收回袖中勁刀,取出腰牌一亮,冷聲說道︰“監察院辦案,閑人回避。”

    校官大駭,手握斷刀半晌不語,其實監察院與軍方的關系向來良好,監察院也極少會調查軍隊內部的事宜,所以慶國的官兵們對於監察院不怎麼害怕,可是民間傳說畢竟太多,那個院子的恐怖深入人心。

    官也是民,兵也是民,今夜陡然發現有一隊冷酷的監察院密探正在自己身邊走過,並且還將自己的刀砍斷了,那名校官依然止不住的害怕起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監察院的人已經走到了提督府門前的大街上!校官心中一緊,卻來不及去通報府內的同僚,眼珠子轉了幾圈,還沒有拿定主意是馬上去稟報上級,還是出城去通知營帳裏的弟兄們……

    守衛在提督府外的武裝力量當然不僅僅就是這麼一小隊水師官兵,街頭街尾街側,那些負責安全問題的水師官兵都發現了這處的異樣,也馬上認出了這一行黑衣人的真實身份。

    監察院密探!

    沒有人知道監察院的人想做什麼,都是朝廷一屬,水師官兵們自然也不可能馬上拿出刀兵將對方斬成肉醬,更因為知道監察院乃是陛下直屬的特務機構。所有人的心裏都感到有些寒冷,滿眼敵意的盯著範閑一行人。

    一行監察院官員便在街道兩側數十雙敵視目光的注視下,走到了提督府的正門口。範閑將官帽往上拉了拉,撓了撓有些發癢的發際,抬頭看了一眼府門口的紅燈籠與上面貼著的畫兒,笑著對門口的水師親兵說道︰“監察院奉旨辦案,讓你家大人出來接旨。”

    那六名親兵本來正虎視眈眈著,忽聽著奉旨辦案四字,馬上洩了氣,幾人互視一眼,有人便快速跑入府中去傳話,剩下的人卻是趕緊打開正門,準備迎接天使。

    範閑卻是擔心提督府後方的事兒被人發現了,沒有理會這些規矩,將腳一抬,便跨過了提督府那高高的門檻,直接往裏闖了進去。

    水師的官兵們在後方面面相覷,心想這世上哪有這等囂張的人,就算你是監察院的官員,就算你有聖旨在身,可……你又不是來抄家的,怎麼就敢這般闖進去?

    監察院的人闖進去了,常昆的親兵們自然也不敢怠慢,跟著進去,佔據了各自有利的地形,警惕的盯著範閑一行人,雖沒有想過呆會兒要大打出手,可是總要壓一壓對方的氣勢。

    範閑卻是沒有什麼感覺一樣,快步走到正廳的門口,推門而入,一眼便瞥見先前進府傳話的那名親兵正找不到提督常昆,只好在一位偏將的耳邊說著什麼。

    廳裏絲竹仍在,歌舞昇平,通過大開的那扇門傳到了膠州的夜城之中。

    範閑就站在門口,冷眼看著這熱鬧的一幕,知道常昆的死還沒喲被人發現,心下稍安,面色愈冷,冷笑說道︰“諸位大人好興致啊。”

    ……

    ……

    廳內驟然一靜,所有人都被這不速之客驚了一跳。膠州水師中幾個莽撞的將領今日已經喝的高了,猛聽著耳邊的嬌吟之聲趨無,定楮一看懷中嬌娥正帶著絲畏懼看著廳外,不由回頭望去,便發現了那行黑衣人。

    有位將領霍然起身,心想是誰***敢打擾老子喝花酒,便欲破口大罵……幾位膠州的政務官卻是心頭一跳,一眨眼便認出了站在門外那行黑衣人的真實身份——監察院的官服雖然不起眼,但……太打眼!

    坐於末席之上的侯季常只是溫和笑著飲酒,與身邊的妓女輕聲交談,眼楮都沒有往這邊望一望。

    而那邊廂,本準備破口大罵的水師將領卻生生將自己的髒話憋回了肚子裏,滿是不服的看著門口的範閑,暗道晦氣,心想怎麼監察院的這些黑狗突然跑了來。

    坐於主位之側的一位中年人緩緩起身,對著廳門正中含笑說道︰“不知幾位院官今夜前來何事?”

    範閑看了此人一眼,便知道這人便是膠州水師裏重要人物,常昆的左膀右臂之一,以智謀出名的黨驍波。

    範閑身旁的布莊老闆冷漠說道︰“監察院辦案,水師提督常昆何在?”

    廳內一陣大嘩,所有的人都證實了自己心中猜想,愈發的緊張起來警懼起來,尤其是膠州水師一方的官員們,更是眼珠子直轉,不知在盤算些什麼。

    此時只好由坐在上方的那位膠州知州出來說話了,這位半百的老傢伙咳了兩聲,自矜說道︰“這位大人,今日乃是常提督大壽之日,有何事務,不能明日再說。”

    “本官事忙,請不要說太多廢話。”範閑在廳中掃了一眼。

    膠州知州微怒,心想這廳內至少坐著五六個上三品的大員,你監察院也不能如此放肆,含怒說道︰“敢請教大人官職名諱。”

    範閑含笑說道︰“本官現任監察院提司,姓範名閑字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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