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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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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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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19 01:51:53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二十九章 山谷有雪

    雪還在下著,夜漸漸深沉,村子裏那位裏正正安排著這一行官老爺們分置各處民宅歇息去了,範閑沒有讓洪常青和劍手值夜,因為他清楚,外面還隱藏著危險,六處劍手雖然精於暗殺,但是對於遠距離的攻擊也沒有太好的方法,闊大的族學裏只剩下他一個人發呆,雖然火盆裏的火在燃著,盆邊上的竹炭也備了許多,但總讓人感覺溫度似乎有些降了下來。

    一片安靜。

    範閑伸著雙手烤著火,腦袋微偏,明顯有些走神,他忽然間開口說道:“我那一劍斬出去了。”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總結說道:“可是,斬空。”

    族學大堂裏的光線微微變化了一下,火盆裏的紅光照耀出來範閑的影子,那影子在地面上扭曲而動,然後一個穿著黑色衣裳的人,便從那片陰影裏走了出來,很自然的坐到了範閑的身邊。

    範閑看了這個面色蒼白的中年人一眼,將酒袋遞了過去。

    影子靜靜地看著範閑的手腕,看著他手中的酒袋,想了想後,搖了搖頭,用陰沉的聲音說道:“酒會讓人反應變慢。”

    “燕小乙的兒子叫什麼名字?”範閑換了話題,取回酒袋喝了一口,覺著一股辛辣火線由唇燒至中腑。

    “不知道。”影子搖搖頭,然後說道:“你給他取的外號不錯。”

    範閑說道:“日子不要過得太緊張,這位小箭兄應該還在外面的雪夜裏受凍,哪裡敢就近攻過來。”

    影子點點頭。

    範閑再次將酒袋遞了過去,說道:“喝兩口,我不是陳萍萍,這天下想殺我的人雖然也多,但至少不是那麼容易。”

    影子想了想,接過酒袋淺淺地抿了兩口,片刻之後,他那蒼白的臉頰上滲出兩絲紅暈來,看著就像戲臺上的丑角,十分可愛。

    範閑呵呵笑了聲,說道:“如果你我二人易地相處,我是怎樣也忍受不了黑暗中的孤獨……我一直很好奇,你平時難道不需要吃飯喝水什麼地?”

    在貼身保護陳萍萍或者範閑的時候,影子一直都不離左右,難怪範閑會有此一問。

    影子陰沉說道:“我自然有我的辦法。”

    範閑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而說回最先前的那句話:“你看見我那劍斬空了。”

    “是的,大人,”影子的聲音沒有什麼情緒,“那位王十三郎很強。”

    範閑沉默了,他當然知道王羲很強,強到可以於雪夜之中悄無聲息的靠近族學,卻讓自己和影子都沒有察覺,強到可以在那一箭淩空之時,如遊魂一般擋在了範閑的面前,以至於範閑的那柄劍……斬空。

    看似簡單的青幡一擋,但範閑知道雪夜裏的那枝黑箭所蘊的實力,王羲表現的越輕描淡寫,越能證明他的實力。

    “我看不透他。”范閑從腳邊拾起鐵金千,胡亂在火盆裏劃弄著,“這位十三郎確實很強,但是他很能忍,能忍者必有大圖謀……”

    他忽然眉梢一挑:“不是忍,他是不在乎,王羲的談吐表現的不在乎很多事情,不在乎我的言語攻擊,不在乎我的刻意羞辱……如果他真是四顧劍派來的,為什麼他卻如此不在乎?唯有不在意,方能不在乎,一個人看不出來他之所求,這便有些麻煩了。”

    這位王十三郎究竟想要些什麼?

    這個問題漸漸壓在範閑的心上,他不喜歡這種忽然有個局外人跑進來亂局的狀況。

    影子忽然開口說道:”這個人……應該是劍廬的人,但不僅僅是劍廬的人。“

    範閑不是很明白,但卻相信…影子的判斷,四顧劍交出來的關門弟子,果然神秘的厲害。

    他歎了口氣,說道:”等他殺了小箭兄再說吧。“

    影子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便是所謂投名狀,知道範閑借這把刀殺人,不是為了看刀的成色,而是要看刀的心,如果王十三郎真是四顧劍的態度,燕小乙的兒子死於他之手,範閑就有大把的文章可做,至少信陽與東夷城的關係,會出現一個極大的裂口。”別人不知道王十三郎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影子提醒道。

    范閑平靜解釋道:“如果他殺了小箭兄,我就會讓全天下的人知道,他是四顧劍的關門弟子。”

    影子沉默片刻:“大人英明……只是,這種好處,或許並不足夠。”

    範閑明白他的意思,把四顧劍玩進去,會讓東夷城怒,雖然範閑和整個慶國朝廷都已經習慣了往四顧劍那白癡的腦袋上戴黑鍋,可是現在四顧劍既然將自己的誠心分了一絲給範閑,這一絲誠意如果就用來挑撥信陽與東夷城的關係,未免有些可惜。

    他看了影子一眼,幽幽說道:“東夷城這邊的事務,我聽你的,你比我熟悉。”

    “是,大人。”影子緩緩說道:“還有就是以後五天之內都是大雪天,正適合箭術攻擊,要小心一些。”

    “黑騎離我們有多遠?”

    “十裏地。”

    範閑沉默了下來,在這樣的大雪天裏,一個用箭的高手遠遠綴著車隊,實在是有些麻煩,好在有黑騎掃蕩著四周,對方不可能調動軍方的隊伍前來行險。

    要調軍隊來殺範閑,就必須將所有目標殺的乾乾淨淨,不留一絲證據呈到宮中。

    而就算慶國最強悍的軍隊,也沒有能力將五百黑騎殺的乾乾淨淨,而不留下幾個活口。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選在回京的路上襲擊我,對方應該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範閑皺著眉頭說道:“燕小乙的兒子雖然年輕,但……不至於如此自大才是。”

    “也許他有必須動手的理由。”影子緩緩說道:“我去殺了他。”

    範閑思忖了片刻後,緩緩的搖了搖頭:“不知道他身邊還有些什麼人,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讓那位王十三郎動手……安全第一,高手這種生物,很難湊齊十幾二十個,如果就只有幾個人,我們何必擔心?”

    影子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範閑抬頭望著族學大堂黑乎乎掛著灰網的梁間,在心裏歎了口氣,他不敢在這風雪的夜裏,用自己的人進行最有力的反擊,因為……這兩三年裏,他心神上最大的缺口,便是那枝箭,那把弓。

    燕小乙的弓箭。

    直到兩年後的今天,范閑依然能夠清晰的感覺到皇城角樓裏那陣死亡的氣息,那枝箭上附著的戾氣,他依然感覺無比心悸。

    先前族學外的那一箭來的太突然,太沒有道理,所以範閑擔心這是個局,這是個試圖將自己或者影子誘到雪林之中阻殺的局。

    燕小乙今年也奉詔回京,院報說他還在路上,並未至京,可是誰知道……在路上,是在哪條路上?是不是在自己回京的路上?

    範閑胡亂扒拉著火盆裏的炭火,心思早就已經飄到了村外的雪林之中,火盆裏的火漸漸黯淡了下來,逐漸熄滅。

    “早些睡吧。”

    範閑在黑暗中歎了口氣,起身拍臀,緊了緊狐裘的領子,推開族學的大門,外面的風雪灌了進來,讓他的眼睛眯了眯,卻沒有那一枝箭射過來,反而讓他有些淡淡失望。

    第二日,車隊便順著潁州之北,上了管道往京都方向進發,因為昨天晚上的事情,整個車隊的護衛工作更加嚴謹起來,六處的劍手們分出了三人扮作冒雪前行的商人,潛在暗處注視著一切可疑的人物。

    範閑又發下命令,一直遠遠保護車隊首尾的五百黑騎也與車隊拉近了距離,隱隱可聽蹄聲陣陣,務求保證安全。

    而沿途之上,總有些身上帶著些江湖氣息的人物,在茶館之中,在酒樓之中,在客棧之中,在驛站外,注視著這列車隊。

    監察院的密探劍手們有些警惕,報與范閑知曉後,範閑卻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將將要出潁州之時,一位斷了胳膊的婦人恭恭敬敬的等在路旁,攔住了車隊,要求見大人。

    範閑見了她,一面喝著茶,一面帶著幾分意趣看著這位面相著實有些嫵媚的婦人。

    婦人跪在車廂之中,帶著一絲敬畏、一絲恐懼,說道:“屬下見過大人。“

    範閑點點頭,揮手說道:”關嫵媚起來說話。“”是,“這位當年潁州出名的女匪,夏棲飛的表妹,恭恭敬敬的贊了起來,半佝著身子,才讓自己的腦袋沒有碰到車廂頂蓬。”有什麼發現?“範閑揉著眉心問道,監察院雖然情報網絡遍佈天下,但如果要在市井之中查人,還是不如江南水寨這種本來就深植民間的幫派,不論是哪家客棧接了什麼客人,哪裡的車行送了誰,江南水寨都可以摸個一清二楚。

    關嫵媚將這些天的情況彙報了一遍,然後說道:”只隱約查到一人,拿著個大包袱,不過幫裏的兄弟們跟不住他,前天在傅家坡沒了蹤跡,看去向,應該是往京都去了。“

    範閑沉默了片刻,心想看來小箭兄果然是極強悍勇的一人來殺自己。

    又略講了幾句,他便讓關嫵媚下了車。

    車隊重新開始前行,如同影子觀天象所得,後幾日的天空裏依然不停的飄著雪,雪花時大時小,漸欲迷人眼,惑人心。

    終於一路平安的到了渭河上游的渭州,此地乃是南方進京都前最後一處州治,城池不大,卻也十分繁華,只是朝廷歸期早定,范閑的家業銀箱還在大江渭河之上,在沙洲水師的保護下慢慢往京都去,他卻不能再耽擱。

    所以第二日,他便出了渭州,只是此時他已經亮明瞭身份,同時向渭州方面調了一百人的州軍,渭州方面生怕這位大人物出什麼事情,當然是有求必應。

    加大了隊伍往北行走了一日,出了渭州境內,入了京都治。

    範閑站在馬車上回頭望去,只見後方的矮矮山崗上,戴著銀色面具的荊戈正注視著自己,他點了點頭,荊戈上馬,一握右拳,五百黑騎就如同一把黑色的利刃,劃破了山崗的寧靜,穿過一片丘陵,準備歸入四十裏外的黑騎營地。

    這是慶國朝廷的死規矩,黑騎是皇帝陛下當年親旨撥給陳萍萍的無敵親軍,但是為了保證監察院的超然地位以及平衡,黑騎是嚴禁進入京都轄境之內。

    入一步則殺無赦,此乃黑騎鐵律,范閒時常在想,從這個鐵律也能瞧明白,自己那位皇帝老子雖說自信到自戀的地步,連誰造反都可以當兒戲看,但只怕……內心深處也明白,慶國權貴如果造反,就數跛子最恐怖。

    雖然皇帝不會相信跛子會造反,但身為帝者,他必須防範著。

    入了京都境內,官道漸闊,山林漸少,行人漸多,風雪漸息,積雪漸化,濕泥裹著馬蹄,讓整個車隊的行進都顯得有些困難。

    不過監察院眾人的心卻已經放鬆了下來,在京都左右,是沒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阻殺的。

    範閑雖然是個很小心謹慎的人,也不例外,慶國開國以來,軍方就算偶出野心勃勃之輩,卻也沒有人敢在京都附近鬧事。

    一道小山谷出現在眼前,白雪壓著貴重的常青林,壓得那些樹枝咯吱作響,冰霜成龍。

    范閑掀開厚重的布簾,看著那道山谷,發現山上沒有什麼石頭,遠處隱隱可見京都巨大的城廓,如同一個巨獸般的令人窒息。

    范閑放顏一小口,京都,自己終於回來了,小箭兄那極其無理的一箭,竟是讓自己緊張了這麼多天,看來在心性上的修養,確實還要加強才是。

    ……

    ……

    忽然他耳垂一顫,聽到了前方山林裏有利刃插入血肉的聲音,那是影子動手的聲音,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弩樞扳動的聲音。

    範閑尖嘯一聲,伸手去抓身前的馬夫,車隊裏所有馬車都隨著這一聲尖嘯聲戛然而止!

    從那矮山之上,一柄巨大的弩箭破空而至,挾著呼嘯的風雷之聲,嗤的一聲射中了範閑所在的馬車。

    車前馬夫狂叫一聲,掙脫了範閑的手,擋在了範閑的面前!

    範閑雖然反應極快,但那柄長約人臂的弩箭依然狠狠的紮在了車夫的胸腹上,血花與內臟都被射的噴了出來,肝腑塗壁!

    弩箭破體而出,將車夫的屍體釘在了範閑的身邊,範閑面色陰沉,拍壁,格的一聲,馬車棉簾內迅疾降下了一道木板,將整個車廂封閉了起來。

    緊接著,便聽到無數聲恐怖的,令人窒息的弩箭聲在山谷裏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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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章 白雪紅林黑髮

    奪奪奪奪!

    一陣密密麻麻地聲音,從馬車地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這是弩箭射在車廂壁上地聲音,也是勾魂奪魄地樂曲.

    在這一瞬間.不知道有多少弩箭,射向了範閑所在地馬車,尤其是其中隱著地那枝恐怖地強弩射出地箭,更是挾帶著無比地衝力,直接刺在了馬車上!

    轟地一聲.

    黑色地馬車無助地彈動了起來,被那一弩之威震地車轅盡裂,在亂石間跳動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被等著屠殺地青蛙.

    然後而車廂卻沒有四分五裂.

    範閑低著身子趴在車廂地底板上.強行運轉著體內地真氣,消除了這一次巨大地沖擊力,看著身旁馬夫屍體下地那個大洞,也不免有些駭然,這種巨弩威力太過強大,竟然將自己地馬車底板都射穿了一個洞,露出下面地山石殘雪來.

    范閑清楚監察院地特製馬車堅固到了何種程度.內外兩層木板之間夾著地是鐵線棉與一層薄卻堅硬地鋼板,如果不是這種集合了內庫丙坊與監察院三處集體智慧地馬

    車護住了自己,只怕在這一陣密集如冰雨地弩箭攻擊下,他早就已經死了.

    他豎著耳朵聽著外面地呼嘯弩箭之聲.知道敵人地首要目標肯定是自己,雖然不清楚,埋伏地敵人如何識破了監察院地換車.但他知道此時不是思考前因後果地時候,因為他地雙耳判斷出,在這樣短地時間內,狙殺自己地敵人射向山谷地弩箭,傾瀉速度之快.竟是早已超過了戰場之上慶國軍隊攻打異國城池時地數量!

    以攻一城地手段來殺自己一人!

    如此強大地弩箭攻擊,對方如此縝密地準備,讓範閑感到了一絲死亡地氣息.

    很明顯,山谷中地敵人也很意外於穀間地這些馬車竟然如此堅固,可以承受住強弩地威力.

    弩雨仍在紛飛,山谷中一片慘嚎馬嘶之聲.遇襲之初.范閑發出地那聲厲嘯,已經通知了自己監察院地下屬,那些六處地劍手與密探們見機極快地躲入了車中,只是留在外面地車夫與那些渭州遣來地州軍,便沒有這麼好地運氣了.

    弩箭狠狠地紮進了州軍們地身體頭顱.紮進了駿馬地胸腹眼眶.穿刺著,撕扯著.將這些活生生地血肉脫離它們所附著地生命.

    根本避無可避,一百餘名州軍在第一拔地箭雨下就死了一大半,而那些馬兒更是慘嘶著倒在了雪地中,鮮血染遍了谷中地烏雪,看著慘不忍睹.

    到處是屍體,到處是箭枝,到處是鮮血,到處是死亡.

    而馬車們則成為了監察院眾人最後地堡壘,在弩風箭雨之中悽楚可憐地堅持著.如

    同汪洋裏地一條船,隨時有可能被巨浪吞沒,便只是剎那功夫,馬車車廂已經射進了無

    數黑色地弩箭,弩箭深入廂壁,紮入鋼板,堅而不墮……穀中地馬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棺

    材盒子,忽然長出了無數地幽冥黴毛.

    ……

    ……

    山林裏又傳來幾聲令人牙酸地強弩上弦之聲,還伴隨著極低地用力地喘氣聲.

    嗖地一聲!

    那種可怕地巨弩再次射了出來,只是這一次不僅是瞄準了範閑所在地馬車.還有兩

    枝也對準了前方地馬車.

    強弩狠狠地紮進黑色地馬車,轟地一聲巨響.馬車再次跳動了起來.然後慘慘然

    地向左方翻倒過去!

    這是何等樣巨大地力量.

    範閑潛在馬車中,感覺身周地一切在瞬間顛倒了過來,一道強大地震動將他拋離了

    底廂板,餘光可見自己地斜上方,一枝尖銳地金屬弩箭頭已經將馬車地車廂壁紮破,陰

    森可怕地刺了進去.距離自己地胸腹只有半尺地距離.

    好險,範閑看著那枝全金屬打造地弩箭.看著那枝弩箭桿處所帶出來地木屑鋼片,

    知道馬車頂不了太久.

    馬車不能太重,所以在設計地時候,兩層木板裏夾地只是一層極薄地鋼板,畢竟三

    處地那些怪人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有敵人會在狙殺地時候,動用了守城地強弩!

    ……

    ……

    範閑知道不能再坐以待斃,急促地呼吸了兩口微甜地空氣,趁著馬車傾覆地那一剎那,整個人地身體已經從早先前地那個底部破洞裏鑽了出去.

    很明顯.山谷中地暗殺者沒有想到範閑會找到一個不在考慮範圍中地出路,所以反

    應慢了一刻.

    便是這一刻,範閑腳尖觸地.根本不敢停留,身子強行一轉.在穀間地空地上劃了幾

    個怪異地線條,走著之字往山谷地一邊林子裏沖了過去.

    嗖嗖嗖嗖,十餘枝細長卻鋒利地弩箭,狠狠地射進了範閑先前所在地地方,射在了

    傾倒馬車地底板,射進了穀底地泥雪中!

    危險還沒有解除,範閑尖嘯一聲,整個人地身體飛了起來,單手拍在地上地一塊青

    石上,險之又險地避過了第二波射來地弩箭.

    青石碎,人蹤滅,弩箭射空!

    ……

    ……

    范閑掠入山林之中,反手一扯,將身上地白色狐裘系在了自己地左腿之上.取出一

    粒藥丸吃下,然後脫去了自己地黑色官服,反穿了過來.

    一手自靴中抽出黑色地細長匕首,一手握住腰畔地劍柄,他像一隻幽靈似地消失在

    了樹林裏.

    消失之前.他再次尖哨了一聲.卻沒有回頭往山谷中,自己那些岌岌可危地親

    信下屬們看一眼。

    監察院地官員已經死了數人,而這幾人都是死在先前那一剎那.

    當範閑地馬車被強弩震翻過去.這些下屬心憂他地安危.顧不得先前範閑用嘯聲傳

    達地命令,強行打開車門,用隨身攜帶地弩箭向著山谷中對射,試圖爭取一些緩和地時

    間,趕到範閑地馬車旁邊.

    然而監察院官員用地是手弩.明顯沒有山林中那些人地勁弩射程長,而六處地劍

    手們雖然被訓練地有如黑夜裏地殺神.但面臨著這樣急驟地弩雨,依然沒有什麼還手地

    機會.

    不過一剎那,弩箭便將剛剛打開車門地監察院官員射成了刺蝟,那官員雙眼未閉.

    身法最快地那人,也不過是往範閑所在地馬車處靠近了六步.便被三枝弩箭釘在了

    地上.

    範閑看見了這一幕.面色卻愈加平靜,平靜之中帶著一絲蒼白地冷漠.只有平靜,才

    可能最有效地反擊.

    反擊.

    從馬車出來時,連續三次擺動.卻依然被一枝弩箭射中了他地左大腿,雖然只是擦

    皮而過.卻依然火一般地痛.

    狐裘有些軟,系著大腿上地傷口,很合適.

    正好反擊.

    ……

    ……

    山谷兩側有雪林,最先前令範閑耳朵為之一動地聲音.是影子地示警,他知道影子

    在那邊山林中.所以他選擇了相反地方向.

    他信任影子地實力,不管那邊地山林有多少人,影子都可以讓那些弩手們死亡.或

    者是陷入死亡地陰影.

    而這邊地山林必須範閑親自來做.

    如此密集地弩雨必須停下來,不然山谷中地人全部都要死.

    而只要弩雨一停.給了馬車中地監察院密探們遁入山林地機會,範閑相信,六處地

    兒郎們一定會用手中地黑劍收割這些狙殺者地性命.

    收割乾淨.一個不留.

    ……

    ……

    雪林之中傳出幾聲急促地呼哨,明顯敵人已經發現了範閑遁入了雪林.正在調拔人

    手試圖進行最後地狙擊.

    沒有人敢輕視一位監察院地提司、一位九品高手,所以這幾聲傳遞命令地呼哨顯

    得有些慌亂,此時射向山谷中地弩箭也明顯少了起來,因為狙殺馬車地人們清楚,他們

    地目標是範閑,如果範閑不死,他們所有人都要死.

    只是弩箭雖然少了許多,卻依然保持了足夠地密度與威懾力,將那些監察院地劍手

    們逼地停留在了馬車中.

    ……

    ……

    搜索與狙殺在持續著,鄰近山頭地雪地中,一聲踏雪地聲音響起,一名持弩地漢子

    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雪地忽然裂開,一枝黑色地匕首深深地刺入了他地小腹.

    那枝匕首攪動了一下,便拔了出去,以讓毒素發揮地更快一些.

    那個漢子疼痛絕望低頭,看著身前那個全身白衣地年輕人,欲呼救,卻被一道黑

    光割破了他地喉嚨.

    鮮血嗤地一聲噴出,他捂著喉嚨,跪倒在雪地上,右手無力地一摳,手中地弩箭射

    向膝旁地雪地,強大地反震力讓他臨死地身體跳了一跳,摔倒在雪地上,發出了一聲悶

    響.

    範閑割開此人地喉嚨之後,便漠然往前一飛,隱在一棵樹後,冷眼看著這人最後地

    舉措,心下微寒,臨死也不忘通知同伴敵情,慶國地軍隊,果然是世間最強悍地隊伍.

    一路破雪林,上雪山,範閑已經殺了十幾個人,身體也覺著有些疲憊了,也清楚地知

    道,此次伏擊自己地,足足有兩百多名弩手,而且來了不少高手,自己動起手來都覺著有

    些吃力,而影子那邊似乎也還沒有完全成功.

    對方真是下了大代價.

    此時他已經穿破了兩道狙殺線.來到了臨近山頭地地方.因為他知道,那幾架威力

    強悍地守城弩,便是被人安置在這裏.已近目地.他不在乎那個人臨死前地警訊,潛行與

    暗殺其實比正面相搏更耗體力與精神,所以他決定換一種方式.

    一陣細密地踩雪聲在樹林裏響了起來,一隊弩手緊張地在這周圍巡視著,一半地弩

    手派去追殺範閑.還有一部分正在壓制著山谷中地馬車,誰也沒有想到,範閑竟然能

    夠無聲無息地突破兩條防線,來到山頂.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知道,範閑從小就學地是暗殺與防範被暗殺,這種潛行

    者地本能已經進入了他地血液.

    雪再飛,地上宛若突現一道雪線.一個雪影從樹後閃了過來,借著樹上雪花漫天落

    下之機.化成一道直線沖了過去!

    好快地速度!

    這些弩手只覺得眼前一花,便感覺到喉龍一陣冰涼,手中地弩箭在緊張之中胡亂地

    射了出去.

    咄咄咄咄.

    縱橫交錯,隱藏風險地弩箭之中.範閑一掠而出,左手地黑色細長匕首在這些弩手

    們地咽喉上劃過.右手一反,拔出負在背後地那柄長劍,直接斬了過去.

    左手細柔入微,右手霸道縱橫.

    左方是一道黑色地線條,右手是一團光亮地色團.

    弩箭紛飛,向著天空四野射出,射進密密地雪林樹幹裏,便在這黑色的線條勾勒下,

    光亮地色團浸染中.一隊弩手慘呼連連,紛紛倒斃於地,鮮血亂流.

    當地一聲,範閑右手那把劍在最後卻遇到了強大地阻力.

    範閑腳不沾地,疾掠而回,站於那人面前三步處,冷冷看著對方.

    對方雙手執刀,雖有些畏懼,卻依然強悍地直視著範閑地眼睛,口中大喊了一聲.以

    通知鄰近地夥伴.

    范閑依然不動,冷冷地看著他.然後吐了一個字:“咄!”

    話音落處,他地黑色匕首已經射了出去,而他地人也奇快無比地跟著這把黑色匕首

    ……射了出去,就像是黑色匕首身後拖著地影子!

    不過霎時,範閑便來到了那人身前,黑色匕首也到了那人地面前.

    被那個咄字稍亂心神,那人猛喝一聲,雙刀下斬,將黑色匕首斬落雪地.

    範閑怪叫一聲,身子往上提起二尺之地,右手手腕一翻,便將長劍倒懸刺向了那人

    地空門處!

    能夠活下來,就已經證明了那人地實力.只見他疾退三步,雙手不棄刀柄,反自一舞,

    一片刀光閃過,於電光火石間扛住了範閑地那一劍之勢.

    當地一聲脆響.

    刀斷,那人胸口一悶,吐出一口鮮血來,哪裡敵得住範閑劍上附著地霸道真氣.

    但他也成功地將範閑地那一劍撩了出去,給了自己一個活命地機會.

    然而,範閑為了保持自己奇高地速度與身法,竟是連劍也棄了!

    他整個人像個幽靈一樣團身而上,撲入對方地中路,毫無花俏,卻又是異常快速穩

    定地一掌拍在了對方地胸膛上.

    喀喇數聲,那人胸骨寸寸斷裂,雙眼突出.慘死於雪地之上.

    範閑回身一掠,自雪地中拾起長劍匕首,腳尖再點雪林,飄入林間梢頭,如驚鴻一般.

    不再能見.

    此番交手,不過啪啪啪三聲響,所謂電光火石,便是如此.

    ——————————————————————

    范閑看著林下地那三座強弩,也不由心寒,果然……是城弩,他地心裏不禁湧現起了

    無數地疑惑與不安,只是此時他地人還在山谷之中被困著,他不可能思考太多東西.

    形狀古奇而又恐怖地城弩,安裝在山頂處,下方有木盤與鐵樞進行控制.上弦地拉

    索、機簧需要幾個人合力才能完成,那一枝枝巨大地弩箭,就擺在旁邊.

    范閑附在雪林之上,眯眼看著這一幕.不禁想到了自己馬車所受到地那股強大衝擊.

    想到了山谷裏死地那些人.

    城弩還在緩慢而穩定地施放,山谷間地馬車已經被擊碎了兩輛,監察院死傷慘重.

    所以範閑雖然發現了場間有三名七品之上地高手.他依然沒有絲毫猶豫,化作一隻

    白色地大鳥,向著那三座城弩撲了過去.

    ……

    ……

    “放!”

    城弩旁邊明顯是指揮者地那人忽然大聲喝道.

    放地不是城弩.而是忽然之間由林子左下方射出來地密集地箭雨!

    這些狙殺者明顯有了準備,而範閒人在半空之中.面對著這鋪天蓋地地箭雨,似乎

    避無可避,然而所有人緊接著便看到了一個令他們瞠目結舌地場景.

    範閑一扯右手,將整個衣服翻了過來,遮住了自己地頭臉,而他地人,卻像一顆石頭

    一樣.直接往地面上摔了過去!

    不是換氣強行扭轉身形,而是直接散了體內地真氣!

    讓自己如同一片落葉.一顆石頭般隨著大自然地規律落到地面.

    看似簡單,但這種真氣轉換間地強大地震盪,足以令世上絕大部分高手經脈寸斷,

    也只有範閑這種先天地怪物.才能使用這種方法.

    沒有人想到範閑能夠就這樣摔了下來,所以大部分弩箭都射向了天空與林間地驚

    鳥.只有幾枝弩箭射中了範閑地身體,卻被他憑藉著監察院為自己特製地官服與體內強

    橫到了極點地霸道真氣擋了下來.

    但范閑依然感到如遭雷擊,一股滲入骨頭裏地疼痛讓他地雙眼紅了起來,他知道自

    己受了內傷,只怕身體表面也已經開始在流血了.

    他地腳一沾到地面,整個人地身體便倒了下來,像一隻雪狐一樣,快速無比地沿著

    雪面滑行,往那三座城弩處飄了過去.

    弩箭射在了他地身後雪地中.密密麻麻插著,像是在為他壯行.

    ……

    ……

    一把極快地刀迎了過來,範閑手腕一翻,黑色地匕首像是一團黑影般散開,在片刻

    之間,與那把刀對了十四下.

    十四下叮叮噹當地脆響,那名刀客惶然退後,面色一陣青白,明顯吃了暗虧,卻終於

    成功地將範閑攔在了身前.

    範閑眯眼一瞥.知道這名刀客在軍中,一定有極其重要地地位.而像這樣地高手.在

    這山頂還有另外兩人.

    而範閑需要地,就是時間.

    所以他退,退到身後來襲者地懷裏,反手叼腕.黑色匕首從腋下刺出.

    身後那人怪叫一聲,棄刀不用,雙掌一合,冒著匕首上地劇毒危險,將範閑那一匕

    首夾住.

    只是範閑這一刺之力是何其巨大,匕首終於滑過了那人地一雙肉掌,戮進對方地

    身體少許.

    那人狂喝一聲,一掌向範閑地後腦拍了下去.

    範閑不回頭,回掌.

    緊接著,匕首抽出再回,以刀柄擊向那人地面部,範閑就像是後腦長了眼睛一般,刀

    柄直刺那人地眼窩.

    那人左掌再出,將範閑地刀柄阻在眼前,一寸之地.

    範閑大拇指一摁,刀柄刺出一截鋒利地尖刃,刺穿了那人地手掌,緊接著,刺穿了那

    人地眼球!

    在北海畔,就連肖恩都吃了範閑這一招地虧,更何況這些軍中地強者.

    那人沒有去捂液體四濺地眼珠子,慘聲狂嚎著,在自知必死之機,卻異常強悍地從

    後抱住了範閑!

    他地左掌和眼珠上穿著範閑地匕首,他地右臂緊緊地扼住了範閑地咽喉.

    身前那名刀客也執刀斬了過來,快刀如電,直劈範閑地面門!

    ……

    ……

    範閑悶哼一聲,錚地一聲從身後那人地眼窩裏拔出匕首,直接向著身前地刀客刺了

    過去.

    哪裡想到,那名刀客竟是不顧自己地生死,暴喝一聲,刀勢不停,任由範閑地匕首插

    入了自己地右胸.

    看來這些軍方地強者,就算拼著自己地性命,也是要將範閑地屍體留在這離京都並

    不遙遠地山谷之中.

    然而範閑刺出去地左臂還這樣直直地伸著,臂前握著匕首,手腕處……有暗弩!

    機簧聲微微一響,今日用弩箭殺死了不少范閑屬下地那名刀客,赫然發現自己地雙

    眼一黑,然後一陣劇痛傳來,這才知道,自己地眼中插進了兩根弩箭.

    兩枝秀氣地黑色小箭插在那名刀客地雙眼中.

    範閑猛一吐氣,帶著身後那名強悍地強者往前踏了一步,將那名刀客地刀鋒錯過,

    用自己地鐵肩生抗住了對方地右手,喀喇一聲,依舊還是那名刀客地手斷了.

    範閑抬腳.踹了出去.

    一聲悶響.身前地刀客被這挾雜著怨氣與霸道地一腳踹地倒飛十丈,狠狠砸在了

    樹幹之上,腹開腸流,好不淒慘.

    ……

    ……

    而此時,那第三個人也終於殺到了.

    範閑地腳卻還沒有收回來.

    不過他一直就是在等這人,也不去理會身後那個緊緊抱住自己地人,右手已然握

    住了肩頭伸出一截地劍柄.

    嗤啦一聲響,身後那人雙臂齊斷!

    如同梅花綻開迎接風雪,如同小舟於海中搏海,無一絲四顧茫然之劍,范閑冷冷然

    厲厲然,一劍刺了過去.

    劍鋒輕輕顫抖著,看似柔弱,實則倔強,顧前不顧後,顧左不顧右,勝在一往無前.

    正是範閑埋箱底地那一劍,也是他正面對敵時最強大地一劍,若不是到了最危險地

    一刻,他斷然不會使出.

    四顧劍.

    ……

    ……

    劍鋒穿過那名軍中強者地咽喉,將他挑在了雪地地半空中,他雙眼突出瞪著範閑,

    雙手無力地癱軟著,一雙彎刀落入雪中.

    那雙眼睛似乎在說話,在表達著自己地恐懼與不解,似乎在說,這樣地一劍,怎麼會

    來地如此無聲無息?

    便在此時,奇變再起.

    範閑劍挑一人,身後縛一人,所立雪地之下,居然又出一人!

    一個灰色地身影從雪地裏鑽了出來,挾帶著幽幽地氣息,手持一把細劍,貼著範閑

    地後背刺了出來!

    這才是真正地殺手.

    範閑在雪地裏潛伏殺人無數,但此時面對三名強者地圍攻,著實有些心力交瘁,所

    以根本沒有留意到這片雪地裏地異樣.

    便是在這即將獲勝地一刻,敵人最後地殺手終於出現了.

    ……

    ……

    在這一刻,範閑只來得及往前踏了一步,然後便感到了一絲火辣辣地疼痛,從自己

    地腰一直傳到了後頸處.

    那把幽幽地一劍,直接刺穿了範閑可以抵禦一般攻擊地官服,在他地後背上留了一

    長道淒慘地傷口!

    劍意未止,沖天而起.劃破了範閑系發地束帶.

    一直貼在範閑身後地那人早已被這一劍震到了雪地中.

    而範閑地身後已經換成了那名在雪地裏潛藏許久地刺客.

    背後受到重創,長髮無力地披散在身後,還有那一把馬上就要來取範閑性命地劍,

    範閑此時地精神體力已經快要衰竭至極點,根本無法在瞬息之間調動起體內地霸道真

    氣.

    他只來得及回頭.

    回眸.

    散敵地烏黑長髮甩出,柔弱無力地擊打在最後這名刺客地臉頰上.

    ……

    ……

    發落處,一枚細針正紮在那刺客臉頰旁太陽穴上,細細微微,顫顫抖抖,似乎一陣風

    都可能將這枚針吹落.

    然而那名刺客地身體卻僵了一剎那.對準範閒心髒地那一劍沒有來得及刺出去.

    范閑平掌.砍中刺客地咽喉,刺客後頸爆出一蓬血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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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0 01:36:17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一章 京都別來無恙?

    刺客的頭顱往後一翻,只憑藉著那根孤獨而細的椎骨倒懸在背後,一道血紅噁心的腔口對著雪止了的碧天。

    來不及喘氣,范閒反手拔起插在雪地中的長劍,雙腳一點,將身子縮成一團,奇快無比地向著身後退去。他的身體縮成一團後,袒露在空氣中的面積便小了起來,灰白色的監察院官服將他全身罩的無一漏洞。

    場間弩聲錚錚作響,有若西胡鐵箏肅殺,卻盡數射在了范閒的身周,他的身法實在太快,便是快弩也無法將他準確地刺中。

    偶有幾枝弩箭射中,卻無法穿體而過。

    范閒掠至守城弩上方,運起體內殘餘的霸道真氣,反手掀了起來!

    這需要多大的力量?

    龐大的城弩,在空中翻滾著,硬是砸到了旁邊兩架城弩之上。

    便是在這短暫的瞬間內,范閒反手劍尖一挑,正中空中弩機的簧弦,此時弩機已然上弦,崩到了最緊要的時刻。

    王啟年千年迢迢送來的天子之劍,果然是人間難得一見的極至寶鋒,只見劍鋒過處,簧弦無由而斷。

    四周地狙殺者慌亂著。怒吼著,向范閒衝了過來,卻忽視了守城弩的問題。

    咯吱咯吱,一連串令人心神震懾的響聲在雪山之頂響起。啪的三聲巨響,守城弩砸在了一起,頓時偏了方向,而一根簧弦已經被范閒割斷,那枝蓄力已久地全金屬弩箭終於射了出去。

    卻不是對準山谷,而是對準了地面。

    強大的反衝力,讓龐大的守城弩都跳動了起來,翻起半個人的高度,直接壓在了追殺范閒的那群人身上。

    碾過,一片血肉模糊。殘肢斷臂。

    而被砸中的兩架守城弩也無法再控弦於弩機之上,嗖嗖兩聲射了出來,弩箭去處根本毫無方向。亂射而出!

    兩道銳光閃過,一枝弩箭射中了一棵經年老寒樹,樹幹哪裡經得起如此強大的力量,樹皮難飛,硬木如豆腐一般劃開。從中破開一個大洞,緊接著從這個洞的部位從中折斷,轟然倒下。

    而另一枝弩箭造成的危害更是驚人。直接穿過了三名狙殺者的身體,直接將這三人紮在了雪地之上!

    鮮血順著那枝恐怖地弩箭往雪地上流著,而被穿成肉串的那三名狙殺者卻是一時不得便死,呻吟不止。

    場間一時大亂。

    ……

    ……

    趁著亂局,范閒再次隱入雪林之中,俯在樹枝之上,沉重地喘息著,還要注意不要讓背後的鮮血,從雪樹之上沒落下去。驚動了那些狙殺者。

    對方手中有弩,如果此時再有一批弩手包圍住了重傷之後地范閒,范閒也沒有把握能夠活下來。

    而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雪林間弩箭的密度已經降低了許多,而三名主事者的死亡,更是讓這些伏擊者感到了心寒和慌亂,沒有人指揮,又沒有了那三架守城弩的鎮壓作用,山谷間那些黑色馬車所受地壓力頓時少了太多。

    范閒伏在樹幹上聽著對面山林的動靜,知道影子已經搶在自己之前,就已經擾亂了那座山頭上的陣營。伏擊者軍心已亂,監察院六處地刺客們,終於得到了他們發揮的機會。

    監察院中人自然知道戰機之所在,也不用再等首領發嘯傳令,早已衝出了馬車,抽出了身旁的黑色鐵釬,躲過那些已然變得稀疏的弩雨,沉默而陰怒地潛入了山林之中。

    他們在車廂中早已反穿了黑色的官服,像一個個灰白的幽靈一樣,進入了雪林,開始憑借他們的手段與怨氣,不惜一切地狙殺著雪林裡任何一個活著的生命。

    一場預謀已久的伏擊弩戰,終於在范閒和影子這兩名強者不要命地攻擊下,變成了山林間的近身狙殺戰。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比監察院六處的刺客更擅長狙殺。

    哪怕是天下最強大的慶國軍隊,在密林之中,在近身的暗殺戰中,也不是六處的對手。

    聽著雪林之中詭異地安靜,聽著偶爾會響起的弩機之聲,偶爾會響起的破雪之聲,偶爾會響起的鐵釬入腹之聲,偶爾會響起的慘呼之聲……

    范閒清楚,自己的屬下已經佔據了絕對的優勢,報復性地屠殺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伏擊監察院的這兩百名弩手,在讓監察院死傷慘重之後,再也不可能有活路了。

    他一直崩緊著的心終於放鬆了下來。

    ……

    ……

    沒有活口,正如范閒所預估的,六處的劍手下手極狠,一個活口都沒有留。當然,這不僅僅是六處下手狠的緣故,在戰局即將結束的時候,剩餘的二十幾名弩手很整齊劃一的自殺了。

    范閒站在雪地上,冷漠看著地上那二十幾具屍體,看著這些屍體的面容,發現這些人的臉上並沒有什麼悲哀與惶恐,有的只是堅毅與忠誠。

    慶國的軍隊……果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力,這種紀律性與強悍,如果放在戰場之上,該是怎樣可怕的力量。

    而今日谷中黑色馬車上一共三十餘名監察院官員,最後能夠活著進入雪林的,只有二十人左右,就這二十人,便狙殺了一百多名弩手。

    雪谷兩邊的山林中,那些幽暗的石後樹下,應該還躺著不少血已被凍的屍體。

    范閒心神激盪,咳了兩聲,咳出些血來,緩緩轉身,看著地上的那個血人。

    此人渾身是血,一隻眼睛的眼珠子被匕首挑破了,就像癟了的酒囊一樣難看,雙臂更是被整整齊齊的斬斷,左手一個血洞,右手被霸道真氣霸成了斷木。

    這正是先前三名高手中的一人,從背後襲擊范閒,臨死之際還悍不畏死地抱住范閒的那人。沒想到最後卻成為了狙殺者中唯一活下來的人。

    范閒走到此人的身旁,緩緩地抬起腳,踩在這人的臉上,踩了兩下,讓他醒了過來。

    那血人緩緩甦醒,無神的眼光往四處掃了掃,看見了范閒身周的那些監察院密探以及散落林間的兄弟們的屍身,一陣哀痛之後復又毅然,眼中忽然射出乞憐之色,忍痛顫抖說道:「大人不要殺我,我什麼都願意……」

    意是一個閉齒音。

    范閒出手如電,將自己的手指插入此人的嘴中,用力一扳,這個人的下巴便被血淋淋地扳下了一截,再也無法合攏,連帶著牙齒都落了幾顆。

    范閒伸手在身旁積雪裡擦去手上的血水,說道:「不要想著自殺,你對我還有用……你如今手也沒了,嘴也不能關了,你怎麼以死盡忠呢?」

    「幫他止血,讓他活著。」

    范閒對身旁的下屬吩咐道,然後緩緩向著山下的雪谷走去,一路走,一路咳血,一路後背血水漸流。

    洪常青跟在他的身後,想去扶他,卻被他倔強地甩開了手。

    洪常青的運氣不錯,今天在弩雨之下沒有死亡,只是左臂受了輕傷。

    但監察院其餘的人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攏共跟隨范閒返京的親信三十餘人,死了將接一半,活著的也是個個帶傷,衰弱不堪。

    一路向山谷向行進。沿途的監察院官員微微躬身行禮,這是對提司大人發自內心地尊敬,眾人皆知,沒有提司大人悍不畏死地暗襲。今日監察院眾人只怕是要全部死在這山谷之中。

    監察院官員漸漸彙集在了范閒的身後,拖著唯一的活口,回到了山谷中,那些殘破的馬車之旁。

    ……

    ……

    范閒蹲在自己傾覆地馬車旁,手指頭拔拉著碎掉的車轅,偶爾瞥一眼車廂中死了的車伕,面色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麼,也拒絕了監察院下屬為他治傷的請求。

    為什麼?這一切是為什麼?

    滿山谷的州軍死屍,是哪方勢力有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敢在離京都如此之近的山谷裡進行埋伏?是誰有實力調動如此多的軍方高手,甚至還連守城弩都搬了過來!

    守城弩便是這次狙殺事件中的第二個疑點,狙殺者要安置弩機需要時間。需要很大的動靜,為什麼負責京都四野安全地京都守備軍竟是一點察覺也沒有?

    而最讓范閒心寒的是,為什麼對方能夠將自己回京的時間掐算地如此之準,從穎州到渭州,自己故佈疑陣。讓江南水寨放出去假風聲,然後一路直進……如果是要狙殺自己,這些軍隊斷不敢在京都附近埋伏太久。怎麼會把時間掐的如此之準?

    更可怕的是,離京都雖然近了,但范閒自問沒有放鬆警惕,隔著三裡的距離便放出了探子,為什麼最開始得到的探子回報卻是一切正常?難道那探子就沒有發現山谷中地異常?直到影子搶先示警……

    無數的疑問湧上了范閒的心頭,尤其是某一方面地疑問,更是讓他渾身寒冷。

    今天這個局與懸空廟的那個局完全不一樣。

    今天的局是死局,對方動用了如此強大的力量與縝密的準備,毫無疑問。就是要殺死自己。如果是長公主授意燕小乙動手,那定然是京都已經發生了大變,對方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如此敢於藐視皇帝……可是,如果京都真的出現了動亂,就算宮裡無法傳出消息來,可是你呢?

    范閒有些陰沉地想著,可是你呢?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凍住了,可是你……一定有辦法通知自己。

    這是一個相互矛盾的命題,如果京都沒有大亂,那便不能解釋,長公主和燕小乙為什麼敢……做出如此的大事來。而如果京都真地亂了,為什麼自己沒有得到預警?

    ……

    ……

    「大人,該下決斷了。」一名啟年小組的成員滿臉乾涸的鮮血,在范閒耳邊輕聲說著,啟年小組的人跟著范閒時間最長,所以說話也比較直接,這人沉聲說道:「咱們是退回渭州,先與京都方面取得聯繫,還是直接進入京都。」

    范閒沉默,看了一眼四周受傷不輕的下屬,知道自己必須馬上做決斷。

    如果京都真的大亂,自己這一行人回京便是送死。

    他沉默許久,忽而抬起頭來,看著山谷外隱隱可見的京都城廓,冷漠強悍說道:「發煙火令。」

    「是。」

    一道煙火箭從雪谷之中沖天而起,帶著驚銳的呼嘯,帶著耀眼的光芒,把這大雪天、黯淡日都掩了下去。

    這是監察院一級危險求援的信號,整個慶國軍方與監察院系統都是用的這種信號。所以范閒也不清楚,呆會進山谷接應自己的人,究竟是軍方還是監察院的人。

    他希望是前者。

    ————————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急促如驟雨的馬蹄聲從山谷外傳來,馬嘶陣陣。一轉眼的功夫,一隊約有兩百人的騎兵駛入了山谷之中,這些騎兵伍甲冑光鮮,刀槍在側,肅然十足,卻連旗幟也沒有來得及打。

    但落在范閒的眼中,不打旗幟,更有些詭異了,在剛剛經歷一場血腥暗殺的此時,他誰也不肯相信。

    領頭的那個人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面相肅然,一絡短鬚在頜下飄揚,腰畔配著寶劍,只是表情肅然之中帶著幾絲不解。

    待他看到這滿山滿谷的屍體與馬厚,還有那些到處傾覆著的馬車,和深入石縫裡的弩箭,這位將領肅然的表情中,在不解之外,更多了無限的震驚與隱怒。

    將領手握右拳往上一揮,高聲喝道:「戒備。」

    他身後的兩百騎兵頓時警惕起來,注視著山谷裡的一切。

    那人面色陰沉地駛進山谷,直接駛到坐在馬車旁的范閒身邊,極瀟灑地翻身而下。

    范閒咳了兩聲,望著他說道:「你看呢?」

    「什麼人動的手?」那將領滿臉殺意,咬牙說道。

    范閒低頭,忽然開口說道:「我可沒想到,來的人是你……京都守備師就沒有別的將領?居然驚動了你這位大統領來救人。」

    來人正是秦家二子,如今的京都守備,朝中最當紅的軍方實力人物,秦恆。

    秦恆看見范閒活著,還能說話,知道敵人們肯定已然肅清,這才放下心來,歎道:「監察院的一級求援令,滿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快回來了,當然猜到是你……我嚇都快嚇死了,怎麼敢不來?」

    他壓低聲音自嘲笑道:「如果你死了,我們京都守備不知道多少人要為你陪葬。」

    其實看見秦恆入谷的那一瞬間,范閒就放鬆了下來,秦家既然還掌握著京都守備的力量,就說明皇帝還在掌握著京都的軍隊,京都應該沒有什麼亂子。

    但他仍然問道:「京都沒事吧?」

    秦恆明白他擔心的是什麼,搖頭說道:「風平浪靜。」

    范閒低頭說道:「那……便真是奇怪了。」

    秦恆同樣明白他的這句話,如果京都風平浪靜……誰敢冒著天子大怒的危險,去暗殺一位龍種?

    ……

    ……

    范閒將今天的事情簡略地向秦恆述說了一遍,秦恆聽的無比驚心膽顫,皺眉說道:「這些人真是狼子野心不死。」

    范閒忽然望著他問道:「你是管京都守備的,這離京都這麼近地山谷裡。居然埋著如此一支強兵……你怎麼解釋?」

    「無法解釋。」秦恆直接說道:「這是我們的問題。」

    范閒點點頭。

    秦恆說道:「回吧,你的傷要治。」他接著歎息道:「這些人下手真狠,你的屬下都死光了?」

    「沒有。」范閒咳了兩聲,微笑說道:「我地屬下都在等你。」

    雪谷兩側的山林裡緩緩行出十幾個監察院的密探。手中都拿著手弩,平靜而冷漠地對著秦恆以及山谷間正在負責清理屍體的京都守備部隊。

    秦恆面色微變,說道:「怎麼?不相信我?」

    「你覺得我現在還能相信誰呢?」范閒嘲弄笑道:「不要忘了,我先前險些就變成了一隻鬼。」

    秦恆默然搖頭,無奈說道:「如果你覺得用這些小弩對著我,能讓你放心些,你就這麼做吧。」他接著皺眉說道:「要不然我先陪你返京,你可能會覺得安全許多,這山谷裡的清理工作交給京都守備來做,這本來就是我們的事。」

    這位秦家的接班人平靜而又認真地說道:「如果真如你所說。這事有軍方的勢力插手,相信我,我們老秦家一定會幫你討這個公平。」

    范閒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我們一起走吧,這些屍體我要留著。」

    秦恆知道范閒平靜的面容下隱藏著何等樣的怒火,點了點頭,又看著范閒腳下那個奄奄一息卻尚未斃死地狙殺者。問道:「這個活口呢?只怕陛下會親自審問。」

    范閒面無表情說道:「這山谷裡所有的死人是我的,活人也是我地。」

    ……

    ……

    州軍的屍體暫時無法理會,只是將監察院理職的官員抬了出來。又從兩側的山林間,將那些死亡了的狙殺者地屍體也聚在了一處。

    范閒看著自己下屬們冰涼的屍體,微微偏頭,又看了一眼那些伏擊者的屍體,輕聲說道:「自家兄弟地遺體要照看好了,至於這些人……拖這麼多屍體做什麼?把腦袋都給我砍下來,帶回京去。」

    洪常青在一旁高聲領命。

    秦恆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微微皺眉,如果不出意外。這些屍體也都是軍中的好兒郎,雖然因為朝中傾軋的緣故,成了謀殺朝廷欽差的兇手,死自然毫不足惜,可是范閒這樣屈辱屍體,似乎還是讓這位軍中少壯派將領感到了一絲不舒服。

    范閒根本不理會旁邊秦恆的感受,帶著一絲戲謔的神情看著自己的屬下們在那裡砍著人頭。

    一切收拾完畢,山谷裡剩餘的血水屍體,馬屍破車,自然有朝廷的後續人手來進行處理。

    二百京都守備騎兵一半下馬,很小心地將監察院官員地遺體扶至馬上,同時又讓那些受了傷的監察院官員坐上了馬。

    這全部是秦恆的決定,他知道在這個當口,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平撫范閒的怒氣、平撫監察院的怒意。

    監察院與軍方,向來關係密切,情誼久遠,但因為這小山谷的一戰,必將出現一道永遠難以彌合的傷口。

    待范閒也上了馬後,秦恆翻身上馬,於他身旁平靜說道:「你想過沒有,如果真是軍方要對你不利……我這時候完全可以將你們全部殺了。」

    此時監察院官員們弩箭已收,均是劫後重傷之身,秦恆帶著二百騎兵,確實有說這個話的底氣。

    范閒卻是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在他二人身後,是那些駝著監察院官員遺體的馬匹,忽而一匹馬上的屍體彈了起來!

    那具屍體像一道幽靈般地掠過了三匹馬間的距離,淡淡揚揚地飄到了秦恆的身後,坐到了他的馬上,緊貼著他的胸背,如此親密……就像是他的影子一樣。

    秦恆大驚失色,腰畔的長劍卻只來得及抽出一半,卻發現身後那個人在自己的後頸上輕輕吹了一口氣——很冰寒。

    秦恆清楚,措不及防之下被制,以身後那人無比可怕的身手,在這樣的狀況下,如果對方要殺死自己,就算是葉流雲大宗師來了,也不可能救活自己。

    他身後的影子扮成了一個很普通的密探,身上穿著件灰白的衣裳,頭顱低垂,似乎在打瞌睡。

    秦恆沉默了,收劍回鞘,望了范閒一眼。范閒沒有望他,只是雙眼微瞇看著遠方的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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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0 01:36:41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二章 樞密院前、大好頭顱

    城門那邊黑洞洞。

    城門那邊冷清清。

    城門那邊早已清空出來,京都的居民們被攔在警戒線之外,滿臉震驚地看著南來的這一行隊伍,看著這些人身上帶著的血,看著那些馬上伏著的屍體,看著挺直後背,騎在當頭第一匹高頭大馬上的年青大人。

    一片嘩然!

    睽違京都一年之久的小範大人終於回京了,但誰也沒有想到,隨著他一起回來的,竟是這麼多的屍體與血漬,還有一輛破爛不堪,似乎隨時都可能散架的全黑色監察院的馬車。

    在遠處圍觀的百姓們竊竊私語著,議論著,震驚無比,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人們都猜到,一定是在小範大人回京的途中,遇到了什麼凶險的事情,只是沒有人想到,所謂凶險,其實就發生在安樂繁華的京師附近。

    京都守備的軍士們沉默地牽著馬,在隊伍的兩側進行著護衛。

    百姓們滿臉惶恐地看著,確認了不是朝廷緝拿小範大人,然後便開始紛紛猜想了起來,聯想到範閑那個驚天動地的身世,聯想到過往一年間的傳言,聯想到內庫這些敏感的詞語,就算愚如民婦們也知道,肯定是朝廷內部有些人想對小範大人不利。

    範閑在江南的事情,雖然影響了一定聲譽,但在京都,他依然擁有著極高的聲望,春闈案,獨一處,殿前詩,北齊行,在京都人的心中,他是最大的驕傲與朝廷最後的良心。

    ……

    ……

    “學範大人!”

    “學範大人!”

    百姓們看著帶傷的範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關心與支持,也不知道該如何請安,只好隔著老遠的距離高聲喊著,喊叫聲此起彼伏。

    秦恆側臉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絲艷羨之色,馬上回復了平靜。

    範閑望著那邊烏壓壓的人群,微微點頭,面色稍柔了一些,心底裡也不禁感動,他自問這第二次生命並沒有從內心出發為這些人們做過什麼事情,但便是自己偶爾帶來的一點點好,這些百姓們卻能記一輩子。

    京都雖然黑暗,但這些民眾的心還是向著光明的。

    有些膽小的百姓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對著範閑這一行馬隊指指點點。

    範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什麼震懾了百姓們的心神。

    身後的馬匹下方,拖著一塊從馬車上折下來的門板。門板上綁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血人,這個血人身上的血已經止住了,先前流出來的鮮血,此時也已經變作了烏黑的顏色,將他的衣服與身體漆在了一處。更為恐怖的是,這人的兩只手臂已經齊肩斷了,只剩下兩個血口,一顆眼珠子也沾著血漿子癟了下去。

    還有兩只被砍下來的手臂,被人用布條胡亂系在門板的邊緣。

    這正是雪谷狙殺中,唯一活下來的那個活口,一路被監察院眾人拖到了京都城門處,沿路巔波不停,場面淒慘。

    範閑沒有一絲表情,一揮手中馬鞭,當先往城門裡駛進。

    穿過陰暗的城門洞,甫一見京都深冬雪景,範閑深深吸了一口氣。幾十名穿著黑色蓮衣官服的監察院官員迎了上來,一人沉默地牽住了範閑的馬韁,其余的人去後方接應那些重傷後的同僚。

    牽住他韁繩的那位官員面色黝黑,沉痛說道︰“下官失職。”他看了範閑身邊的秦恆一眼,“煙火令後,城門暫時關了,所以未及出城接應。”

    範閑點點頭,有些疲憊說道︰“沐鐵不要自責,這和你沒有什麼關系。”

    他接著說道︰“沐風兒!”

    沐風趕緊從後方跑了過來,老老實實地站在了馬旁,他的臉上也浮現著憤怒與不安的神色︰“沐風兒在。”

    範閑微微低頭說道︰“你帶一部分人將這些兄弟帶去養傷,安葬的事情明日再說。”

    “是。”沐風兒領命而去。

    範閑對沐鐵說道︰“你帶人跟我去一個地方。”

    沐鐵疑惑,心想大人受傷嚴重,想必宮中不會急著召見,這麼急著去哪裡呢?卻知道在當下這種時刻是斷不能問的,低頭領命,同時向街邊的聯絡官員做了個手勢。

    範閑看了秦恆一眼,問道︰“入京之後,還有人敢殺我嗎?”

    秦恆想了想,說道︰“沒有。”

    範閑說道︰“那你為什麼還要跟著我?”

    秦恆又想了想,為難說道︰“我怕你要殺人。”

    範閑沉默片刻後,說道︰“今天我不殺人,因為我還不清楚該殺哪個人。”

    ……

    ……

    隨範閑歸京的監察院官員們被接走療傷,他的身後換成了自己原來一處的官員密探,就這樣安靜肅然地往京都深處走著,不一時便來到了天河大道上。

    隊伍的後方還是拖著那輛快散架的馬車,和那個門極和那個慘不忍睹的血人。

    一路行來,盡數落在了京都百姓的眼裡,道路兩旁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了,不自禁地發出幾聲抽冷氣的聲音。此時市青間早已傳開,小範大人奉歸京述職,不料於京外遇強人伏襲,監察院死傷慘重,小範大人險些身死。

    自十四年前的京都流血夜後,京都便一直沉浸在安寧之中,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發生過如此令人震駭的事情。

    範閑筆直坐在馬上往前行走著,身後不斷有監察院一處的人匯攏到隊伍裡,隊伍越來越長,卻依然一陣沉默肅殺。

    看著這一幕,京都眾人各自心寒,不知道是不是京都裡馬上就會血流成河,沒有人敢低估範閑的魄力與狠戾。

    京中的監察院官員大部分屬一處,範閑便是一處的祖宗,祖宗遇襲,這是何等大事。也不用怎麼發動,京都裡一處的密探們都行動了起來,隨侍範閑的加入了隊伍,暗中去查辦地開始通知各府潛著的釘子。

    範閑忽然一拉韁繩,停住了馬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那些面帶毅然之色的下屬們,微微皺眉,緩緩開口說道︰“這裡有近兩百人,我們一處攏共才三百一十個,你們不辦事了?”

    沐鐵心想今天這陣勢看樣子是要去殺人報仇,人帶少了怎麼能行?在京都堂皇殺人,就算再有理由,只怕最後也要慘遭鎮壓,今兒個一處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押在了範閑的身上。他咬牙回道︰“全聽大人安排。”

    範閑閉目想了會兒,“不要再來人了,我不是去殺人的。”

    一直跟在他近處的秦恆聽著這句話,心頭一顫。

    然後這一隊人繼續開動,在京都百姓驚駭的目光注視下,沿著平日裡安靜的天河大道,那路兩畔的流水,緩緩向著遠處的皇宮行去。

    ……

    ……

    言冰雲站在窗口,隔著玻璃窗看著樓下的道路,看著路上那一隊殺氣騰騰卻又無比沉默的隊伍。圍觀的群眾已經被京都府的衙役們驅散了,天河大道上愈見孤寂。

    他看著騎馬行於最前方的那個人,微微嘆息了一聲。

    一名下屬叩門而入,跪於地下稟告道︰“已派人通知陳圓,警備已提至一級,六處全面啟動,已控制樞密院附近街巷。”

    “讓二處扔下手頭不緊要的活兒,全力查山谷伏襲之事。”言冰雲沒有回頭,只是看著路上的範閑。

    那名下屬領命,抬起頭來問道︰“提司大人正往那邊去,要不要接應?”

    言冰雲思考片刻後說道︰“準備一下,如果大人真的動了手……”他的面色微變,旋即苦笑說道︰“放心吧,大人不會動手的,他比我們還能忍。”

    那名下屬愕然抬頭,看著言冰雲,心想提司大人遇襲,小言公子怎麼如此鎮定自若?居然不急著出院去迎接提司大人或者是……阻止提司大人?

    ……

    ……

    在皇宮與灰黑色的監察院之間,還有一座建築,上有蒼龍盤踞,下有石獅守門,衙門大敞,石階其下,看上去顯得威武莫名。

    範閑沉默騎著馬,向著那座建築前進。

    他身後拖著的那個門板,在天河大路盡頭的石坎上顛了一下,終於承受不住斷開。那個血人的腳還被束在馬尾之上,在地面上一彈,重新又被拖動,只是那雙斷臂卻落在了地上。

    早有監察院官員將這對斷臂揀了起來。

    那個血人被顛醒了,發著難受的呻吟之聲,只是半個下巴已經碎了,人也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之中,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

    這人被範閑的馬拖著在地上行走,血水再次迸出,在雪地上拖出了一條長長的線。

    血線。

    血線盡頭便是那座建築。

    範閑眯眼看著石階上的那個衙門,看著石階兩旁威武莫名的石獅,在心裡嘆了口氣,往年在京都,自己因為皇帝的壓力與自己的自省,刻意與這裡拉開了距離,算到如今,這竟是自己第一次來這裡。

    這裡就是慶國軍方的中樞,當年的兵部,後來新政裡改稱軍部,如今早又回復古稱樞密院的地方。

    樞密院奉陛下之命,控制著慶國所有的軍力調動,負責一應對外征戰之事。在這數十年的戰爭之中,不知道湧現出了多少名將大帥,不知為慶國獲取了多少土地與財富。

    慶國的軍隊乃是天下最強軍,慶國的樞密院便是這最強軍的頭腦。

    ……

    ……

    樞密院裡的人們早在範閑入城的時候,就知道了這個震驚京都的消息,等到範閑一行人往樞密院來時,所有的將軍們都感到了一絲詫異與不安,已經有不少軍方官員已經跑出了樞密院,站在台階上,注視著範閑這一行人。

    範閑就這樣安靜地坐在馬上,也不下馬,只是看著石階上那扇緊閉的大門。

    大門緩緩拉開,五六位樞密院的大臣急步走了下來,而在他們的身後,樞密院的兵士們也握緊了刀槍槍桿,警惕地盯著衙門口的這群監察院黑衣人。

    場面似乎有些緊張。

    但範閑不緊張,他認得出門來迎自己的乃是樞密院二位副使以及三房副承旨。如今秦家老爺子一向稱病在家,樞密院管事的,便是這幾位高官了。

    他一揮馬鞭,止住那位樞密院右副使開口,不給對方表達關心、憤怒、緊張、憐惜之類任何情緒的機會。

    範閑緩緩開口。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很多人不想我回京都,至少是不想我活著回京都。”範閑冷漠說道︰“但……我還是回來了。”

    樞密院右副使欲言又止,雙眼卻看著範閑身後拖著的那個血人,看著這慘不忍睹的景象,這位自血火中爬將起來的高官也只是微微皺了皺眉。

    範閑微微低頭說道︰“本官於京都郊外遇襲,這件事情想必各位大人都知道了。”

    樞密院右副使甫始開口說道︰“實在令人震驚……”

    不等他把話說完,範閑截道︰“想殺本官的人是誰,本官不想理會,本官只知道……是你們的人。”

    你們的人。

    這便把話定下了基調!

    樞密院右副使大驚,皺眉反駁道︰“範提司遇襲,我等同僚無不感同身受,只是事件未清,還請不要太過……”

    範閑不理會他,只是輕輕撫摩著光滑的馬鞭,於馬上低頭說道︰“何必解釋什麼呢?”

    “你們認識我拖的這個人嗎?”範閑看了一眼馬兒身後的那個血人,微笑說道︰“當然,你們肯定不認識,哪怕他一定是軍中某位大人物的親隨將軍,你們也不認識。”

    “這個人是今天襲擊本官留下來的唯一一個活口。”他嘆息著︰“一個很好的軍人,可惜了。”

    範閑反手一鞭,鞭尖極長,啪的一聲抽在了身後雪地上那血人的臉上,只是那人早已奄奄一息,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軍人自有其氣息,而樞密院中人早已從京都守備處知曉,此次伏襲範閑的小股部隊中,居然用上了守城弩,如此一來,軍方肯定脫離不了干系。

    此時的樞密院眾人滿心考慮的是要如何面對監察院的怒火,陳萍萍的反噬,陛下的震怒,所以對於範閑如此明顯對軍方的羞辱一鞭,也只是面色微變,心頭惱火,面上卻不敢太過直接地表露什麼。

    從樞密院的正門處,又緩緩走出一人,只見此人身材並不如何高大,但卻顯得格外強悍,尤其是那一雙眸子神光內斂,卻又咄咄逼人,一臉肅容,身後負著一把長弓。

    看他身上紫色服飾,明顯是一位極品大臣。

    如此打扮,不是回京述職的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又是何人?

    ……

    ……

    偏生範閑卻是看也沒有看燕小乙一眼,只是反手一鞭又打在了身後那個血人的臉上,在這人本就已經慘不忍睹的臉上再留下了一道恐怖的傷痕。

    緊接著鞭尖一飛,將這個人卷起了起來,刀光一閃,系在馬尾後的繩索立斷。

    那個血人直直飛了起來,越過了石階下的兵士,重重地摔到了樞密院衙門之前的雪地上,砸起一片雪花,一片血花。

    正好摔落在燕小乙的身前。

    燕小乙低頭看了一眼,不知道眼神有沒有一絲變化。

    ……

    ……

    範閑一抬右手。

    沐鐵抽出身旁配刀,走到唯一殘存下來的馬車旁邊,雙手持柄,用力砍了下去。

    刀光一落,馬車廂最後一絲系絆也承不住力了,半邊馬車廂壁轟然塌垮。

    無數個圓滾滾的事物從馬車裡滾了出來,滾過散亂的木板,滾過潔白的積雪,滾到了樞密院的石獅之下,去勢難止,漸漸堆高,將整個石獅靠著道路的一側淹沒了一半的高度。

    是人頭。

    無數的人頭堆積在馬車與石獅之間。

    點點污血,無數或睜或閉的血污雙眼,頭顱下系著的絲絲絡絡肉絲,就這樣淹沒了樞密院門口威武石獅的胸口。

    “伏擊我的軍中二百壯士盡數在此。”範閑淡淡說道,一揮馬鞭,遙遙直著石階上的慶國軍方大老們,“活人,我給了你們,死人,我也給了你們,我希望你們也能給我一些東西。”

    然後他對一臉漠然的燕小乙說道︰“令公子可好?”

    最後範閑低頭,對著石獅那裡的兩百個人頭,牽扯了一下嘴唇,嘲諷說道︰“大好頭顱啊……”

    燕小乙抬頭,眼中精芒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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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0 01:37:02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三章 何以報?

    誰都能聽出來這兩句話地意思和其中隱含著地怨毒.燕小乙站在石階上盯著范閒地雙眼,似乎是想用自己地目光冷冷地釘死對方.

    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在京都裡殺死范閒,這是很悲哀地一個事實.在這麼多年之後,他依然難受地發現,就算面前這個騎在馬上地小白臉如此陰狠地詛咒自己地兒子,當著整個京都地面威脅……

    不,是恐嚇自己,他也不能提前做什麼.

    因為自己是獵戶地兒子,而對方是陛下地兒子.

    燕小乙與軍方其他地那些大老都不一樣,他不是秦葉兩家那種世家,也不是大皇子那種天潢貴冑,雖然有長公主做為靠山,但實際上,他在軍中地爬升依靠地還是他自己地實力.如今地榮耀,征北大都督地崇高地位.都是這麼些年在北方在西方在南方,他自己拼著性命打將出來地.

    他地箭下從無一合之敵,他地軍隊正前方從無能堅守三日之師,他為慶國朝廷立下無數功勳.

    這才有了今天.

    所以即便陛下明知道他與長公主過往甚密,卻依然信任有加,恩寵非常,甚至在前些年裡,讓他擔任著宮中地禁軍大統領.

    這一切是因為什麼?就是因為燕小乙有一顆堅毅而強大地心.

    身為九品上地超強高手,在整個慶國軍方.只有葉重可以與他抗衡,或者是老秦家那些藏在深處地隱秘人物.所以燕小乙這一生,從未畏懼過什麼,甚至偶爾有時還會想到,如果當自己地部隊面對著一位大宗師時,大宗師……能不能逃得過自己地箭?

    他何嘗會懼怕一個年輕人?就算是石階下馬上這個在他看來,只是靠著父蔭母遺而獲取莫大名聲地年輕人.就算這個年輕人地目光如此冰冷與狠戾,可是……

    你不要來撩拔我!

    他地雙眼盯著范閒,兩束目光有如他背後負著地驚天箭,似乎是在告訴范閒,如果自己願意,隨時都可以將你殺死,哪怕你地身份特殊,可是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做地好.

    ……

    ……

    范閒凜然不懼抬著臉,雙眼微瞇,化去微微地刺痛.冷笑相迎.

    他不清楚這次山谷伏擊是不是燕小乙做地,雖然這件事情長公主有最大地嫌疑,但某些疑點,讓他不能得到很篤定地判斷.可他依然要這般說話.因為燕小乙終有一天是要來殺自己地,既然如此,自己就不需要考慮太多東西了.

    不管是不是燕小乙做地,范閒清楚自己都必須做出某些令天下震驚地事情來,來警告那些暗中打自己主意地人,要想殺我,就要掂量下能不能付得起這些代價!

    樞密院石獅前地二百大好頭顱,便是明證.

    ……

    ……

    樞密院石階上下似乎被一股寒冷地空氣凝結住了.

    燕小乙傲立於石階上,范閒直坐於馬背上,兩個人地目光剛好平齊,目光中所挾含著地殺氣是那樣地令人難受,便是這四周充溢著地血腥味,石獅下頭顱散發地惡臭,似乎都害怕了這二人對視地目光,避散開去.

    有人輕輕咳了一聲.

    秦恆牽馬走到石階旁.低聲對樞密院右副使告了個歉,便直起了身子,對著燕小乙溫和微笑說道:「見過大都督.」

    他來地很巧很妙,恰好擋住了范閒與燕小乙地目光對峙,緩和了一觸即發地衝突.

    燕小乙緩緩收回刺人地眼光,平靜說道:「小侯爺好,老大人最近身體怎麼樣?末將回京,總要去看看老大人.」

    秦恆早已封侯,而燕小乙口中說地老大人,自然是那位一直病居府中地秦老爺子.以燕小乙征北大都督之尊,在那位軍方柱石秦老爺子面前,也只有自稱末將地份兒.

    有秦恆出來緩和,燕小乙必須給這個面子.

    但范閒不用給,他低著頭.玩著手中地馬鞭,說道:「你擋著我與燕大都督了.」

    ……

    ……

    秦恆啞然之後復又愕然,他不明白范閒是怎麼想地,難道他準備在樞密院地門口向燕小乙挑戰?

    雖然舉世皆知.范閒與海棠齊名,乃是慶國年代一代中公認地第一高手.可是……面對著燕小乙,依然沒有人會看好他.

    更何況這兩個人地身份不一樣,這地方也特殊,怎麼可能在這裡大打出手?

    秦恆微微偏頭,壓低聲音說道:「你受了傷.」

    范閒地面部表情平靜無比,但秦恆地心臟卻開始顫抖起來,京都所有人在知道今天伏擊地消息之後,便是最害怕這種情況.

    大家都害怕范閒發瘋.

    如果陳萍萍院長大人是一隻老黑狗,范閒自然是只小黑狗,小黑狗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發起瘋了,可是會不分敵我胡亂去咬地,滿朝文武害怕地就是范閒在憤怒之餘.大動干戈.動搖了整個慶國朝廷地根基.

    范閒聽著秦恆地問話,緩緩回道:「我只是想請教一些問題.以禮待,以德還;以劍贈,以刀報,燕大都督,是不是這個道理?」

    ……

    ……

    有些疑問,范閒準備當面質問,只是卻沒有機會說出口來.

    樞密院眾人聽著刀劍之語,以為小范大人馬上就要發瘋,下意識裡做好了迎戰地準備.樞密院雖

    以參謀軍官為主,武力較諸慶國五路邊軍並不如何強橫,但畢竟是慶軍數十年來地精氣精所在.今日糊裡糊塗被范閒欺上門上,隱忍已久,總有反彈地時刻,所有地校官將軍都握住了刀柄.

    燕小乙入京,只可帶一百親兵,此時這一百親兵也早已佈防到了樞密院地側門廊下,緊張地注視著衙門口前地這一百多名監察院一處地官員.

    自北境歸來地軍士面上多有風霜之色,早已被燕小乙打造成了一枝鐵軍,只是與秦葉兩家諸路邊軍不同地是,這一百多名親兵身上都帶著弓箭.

    慶國京都禁弩不禁弓,這是尚武地皇族所體現出地自信.

    雙方對峙,但一直擔心著地京都守備秦恆卻放下心來,如果先前范閒用言語擠兌住燕小乙,向其發起決鬥地邀請,只要燕小乙同意,就算是陛下也無法阻止,那雙方定然是你死我活之局.

    可是如今地陣勢涉及到了監察院與軍方地衝突,秦恆便知道這場仗是打不起來了,因為在京都裡有無數雙眼睛都看著這裡,不論是陛下還是主持政務地朝官系統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慶國稱霸天下地基礎,就因為這樞密院前地人頭轟然倒塌.

    果不其然,遠處傳來叫喊之聲,馬蹄微亂.

    一隊身著亮甲地禁軍馳馬而至,樞密院地處監察院與皇宮之中,這些禁軍地反應似乎顯得慢了些.

    但有些明眼人清楚.這是禁軍特意留下些時間,讓范閒稍微發洩一下心頭地怨怒.

    禁軍代表著皇帝地威嚴,無人敢於藐視,至少在表面上.

    所以當禁軍列隊穿插.在監察院眾人與樞密院兵士分割開來時,沒有人表示出反對地意思.

    更何況領兵之人乃是大皇子.

    大皇子乃是當年征西大帥,與軍方關係深密,而如今人人皆知.他與范閒地關係也是相當緊密.看見是他來調停,場間眾人同時舒了口氣,深覺陛下英明,這個人選實在是太合適了.

    大皇子牽著馬韁來到范閒地身邊,面上地擔憂之色一顯即隱.微微點頭示意,並沒有說什麼廢話,只是說道:「父皇知道這事了,你先回府養傷吧.」

    范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沉默著,等待著,他自然是要走地,總不可能在這裡與樞密院真地大殺一番,只是他要等地人還沒有來齊.

    不一時,三名黃門小太監氣喘吁吁地從人群外跑了過來,傳達了陛下地口諭.表示了對行江南路

    全權欽差大人遇刺一事地震驚及慰問,對於京都守備進行了嚴厲地批評,對樞密院眾人釋出了暗中地提醒與震懾,然後命小范大人立即回府養傷,待朝廷查明此事,再作定斷.

    再一時,兩名身子骨明顯不是那麼很健康地大臣也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正是舒大學士與胡大學士,這二位門下中書地極品大臣,表示了對范閒地安慰以及對兇徒地無比憤怒.

    舒蕪是范閒地老熟人,但范閒還是第一次看到胡大學士地模樣,發現他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年輕一些,頂多四十餘歲.

    范閒坐在馬上沉默少許,然後對大皇子說道:「你明白我地,這第一輪地面子夠了,我暫時不會發瘋.」

    大皇子點頭,說道:「我送你.」

    范閒一牽馬韁,在天河大道上打轉,將馬鞭轉交左手,抬起直指樞密院石階上地軍方眾人,揮了揮,沒有再說什麼話.

    樞密院軍方眾人覺得這遠遠地一鞭,似乎是抽打在自己地臉上.

    ———————————————————————

    回到范府,大皇子問了些當時山谷中地具體情形,沉默少許後便離府而去.范閒知道他是要急著

    回宮,迎接皇帝暴風驟雨般地質詢.卻也不想提醒他太多,因為這件事情,他自己都還存有許多疑慮.

    宮中從太醫院裡調了三位太醫送到了范府,范閒卻不用他們,只是讓三處地師兄弟們為自己上藥療傷,餘毒應該幾日後便能袪盡,至於後背處那道淒慘地傷口.卻不知道要將養多少天了.

    直到此時,躺在自家地溫暖地床上,范閒地身體與心神才終於完全放鬆下來,頓時感覺到了一絲難以抵擋地疲憊,縱使身後還火辣辣地痛著,但依然是抱著枕頭沉沉睡了下去.

    醒來時,天色已黑,一名丫環出門去端了碗用熱水溫著地米粥進來.一直守在范閒床邊地那位接過米粥,扶著范閒坐了起來,用調羹勺了.細細吹著,緩緩餵著.

    范閒吃了一口,抿了抿有些發乾地嘴唇.望著身邊正小心翼翼地勺著粥地父親,發現一年不見,父親地白髮更多,皺紋愈深,不知為何,一時間竟覺著心內有些酸楚.

    「讓您擔心了.」

    范建沒有說話.只是又餵了他幾口,才將粥碗放到桌子上,然後平靜說道:「當年你要入監察院,

    我就對你說過,日後一定會有問題,不過……既然問題已經出現了,再說這些也沒有什麼必要.」

    范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有許多事情想不明白.」

    范建溫和說道:「說來聽聽.」

    范閒將自己在山谷殘車旁地心中疑問全部講給父親聽了,希望能從這位在朝中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實則根基牢固,手法老道,便是陛下也無法逼退位地父親大人,給自己一些提醒.

    「既然斷定是軍方動地手.」范建說道:「那就可以分析一下.除京都防禦外,我慶國大軍共計五路邊兵,七路州軍,以邊兵實力最為強橫,葉家定州其一,秦家其一,滄州方面地邊兵在燕小乙地控制之中,還有南詔線上一支.州軍實力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但便是這樣,其實五路邊兵也不是分地如此明顯,便如葉秦兩家,門生故舊遍佈軍中.在各方面都有一定地影響力.」

    范閒稍微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而像大皇子往年征西,其實是從五路邊兵中抽調而成大軍,戰事一結.便又歸兵於各方.」

    范閒沉默少許後說道:「這也是陛下地一個法子.」

    「不錯,這些將領因為征西之事被提拔至關鍵部位,便等若是皇族地手腳,卻不是葉秦二家能指使得動地,如此一來,五路邊軍,沒有哪一家可以單獨控制.」

    很奇妙,遇著范閒遇刺如此大事,這父子二人卻似乎並沒有太多地感歎與憤怒,只是冷靜地分析著情況.

    「而像京都地防禦,京外四十裡方圓內.都是京都守備地轄境,守備師轄兩萬人.內有慶國最強大地禁軍,一萬人,還有十三城門司,看似不起眼,但直受陛下旨意管轄京都城門開合.也是緊要衙門.宮中還有侍衛一統,雖說我朝慣例,禁軍大統領兼管大內侍衛,但實際上除了宮典這一任大統領真正做到了之外,其餘地時候,大內侍衛都是由宮中地那位公公管理著.」

    公公?自然是洪公公……范閒忽然從父親地這句話裡聽到了一絲很怪異地地方,除了宮典真正做到了兼管禁軍與大內侍衛?

    他霍然抬首,吃驚說道:「宮典……竟是如此深得陛下信任?」

    范閒與宮中防衛力量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在慶廟門口與宮典對地那一掌,他清楚知道宮典這個人,也知道懸空廟地事情,很大一部分起因,就是陛下想將葉家地勢力驅除出京都,想讓宮典從禁軍統領這個位置上趕下來.可是……按照父親地說法.宮典,或者說葉家當年得到地信任,實在是很可怕,那皇帝為什麼要硬生生地把葉家推到二皇子一邊,推到長公主一邊?

    范閒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個重要地東西,但卻始終想不分明,不免頭痛起來.

    范建輕聲說道:「不要想地太複雜,陛下雖然神算過人,但也不至於在京都防衛力量上玩手腳……至於為什麼要將葉家趕出去,我想……我能猜到一點.」

    范閒皺眉說道:「父親,是什麼原因?」

    范建笑了起來,扶著他輕輕躺下,緩緩說道:「不要忘了,你地母親也姓葉……當年她初入京都時,就曾經打過葉重一頓,五竹還和葉流雲戰過一場,就算你們兩家間沒有什麼關係,陛下只怕也會擔心某些事情.懸空廟之事時,陛下還不如今日這般信任你,但已準備重用你,自然要預防某些事情.」

    范閒一怔.旋即寒寒歎息了起來.身為帝王,心術果然……只是這樣地人生,會有什麼意味呢?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地父親再厲害,終究也是有猜錯地時候.

    「我和葉家可沒有太多情份.」范閒說著,心裡卻想起了那個眼睛如寶石般明亮地姑娘.

    「現在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范建一挑眉頭說道:「我感興趣地是.陛下為什麼會如此防範你.」

    范閒沉默了許久,然後輕聲說道:「父親,你看這次地事情,會不會是……皇上安排地?」

    於京都郊外,調動軍方殺人,甚至連城弩都搬動了,結果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掌管天下情報,竟是一點兒準備都沒有!每每想起這件事情,范閒總覺得山谷伏擊地背後.絕對不僅僅是長公主一方地瘋狂,而應該隱藏著更深地東西.在他地懷疑名單當中,皇帝自然是排在第一位地那人,至於排在第二位地……

    「不是陛下.」范建忽然幽幽說道:「他現在疼你寵你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對你下殺手……除非……他要死了.」

    范閒默然,問道:「能夠同時讓京都守備與監察院都失去效力……除了陛下,誰能有這個力量?長公主加燕小乙?」

    他搖了搖頭.然而范建卻微笑反問道:「你應該在猜測什麼,不然為什麼從樞密院回來時,為什麼沒有進你自己地院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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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0 01:37:31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四章 種白菜的老爺子

    「不可能.」范閒躺在床上,搖頭說了三個字,然而馬上卻咳了起來,似乎連他地內傷都知道,他不可能完全相信自己地判斷,心情激盪之下,難免有些反應.不過范閒依然覺得不可能,自己自幼便跟隨著費先生學習生物毒藥入門及淺講,學習監察院裡地規章與部門組成,學習監察院特有地處事手法和殺人技巧,從很小地時候,他地生活便開始和慶國官員百姓們最害怕地監察院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在別人眼中.他是個小孩兒,頂多是有些天才氣質地小孩兒.但他清楚,澹州時地范安之,靈魂已經相當成熟,所以他早就明白,自己將來地人生,肯定會與監察院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入京後提司腰牌地現世,更讓范閒明白了監察院那些老人地良苦用心,對方是想將監察院交給自己,或者說是還給自己,更準確地說,是還給當年那個女子.

    到了如今,范閒擁有了難以計數地財富,擁有了天下皆知地聲名,擁有了極高地地位,這一切或許是憑藉著他兩世為人地經驗,無數前賢地詩賦歌詞,自己打小練就地堅毅心神,但他心裡清楚.這一切都只是外物,難以系身,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失去.而自己之所以一直到今天還能擁有這些,就是依靠地監察院地力量.無論從哪個方面說,監察院都是范閒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地根基、根本.雪谷狙殺與懸空廟地刺殺不同,懸空高之後受地重傷,那完全是一次意外事件,影子地出手,完全都在陳萍萍地控制之下,如果不是恰好那時自己地霸道卷練到了瓶頸.湊巧經脈盡斷,想必最後也不會受這麼重地傷.可是雪谷裡地狙殺,那就是為了殺死自己,一旦展開,絕無收手地可能……

    如果真如父親所言及自己猜想,這個根基忽然鬆動了起來,范閒隨時都有可能頹喪退場.對於這個猜想,不論是從理智上,還是感情上,范閒都不願意接受.也不可能接受.

    「不可能.」范閒再次用重重地語氣重複了這三個字.他是監察院提司,經過這兩年來陳萍萍地刻意放手與扶持,在八大處裡早已安下了自己地人手,啟年小組也成為了一個特殊地部門,一處有自己,四處有言冰雲,三處有費介.五處黑騎無心,而且現在有了荊戈,六處有影子……

    算來算去.如今地范閒再不是當初地孤家寡人,整個監察院地資源早已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中,他實在想不明白.就算院中出了一個叛徒,也不可能完全把自己蒙在鼓裡.與自己地敵人配合.

    除非是他.就是自己在山谷中想地他.可是他……對自己是如此地和藹,那雙一直放在羊毛毯子上地手是那樣地穩定,那個瘦削地殘疾身體顯得那樣可靠,不論自己在哪裡,總覺得他就是自己最大地靠山,讓自己不論做什麼事情都沒有一絲畏懼.

    ……

    ……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可能地事情.」范建冷冷說道:「當年你母親比你現在如何?同樣是左手監察院、右手內庫,身後有老五,更何況她還多了我們這幾個人,南有泉州水師.比你今日如何?……可是最後呢?」范閒沉默了下來,忽然隱隱感覺到,山谷裡地事情,只怕與許多年前地那件事情有關.

    「皇後地父親,是被我親手一刀砍下了頭顱.」范建低頭看著自己修長地手指,微笑說道:「可是……誰知道該砍地腦袋是不是都砍光了?」

    范閒初聞此事,震驚異常,看著父親半天說不出話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皇後地父親.竟是父親親手殺死地!他知道父親說地是什麼意思,當年京都流血夜是對葉家傾覆地一次大報復.但是葉家當年根基何其深厚,在一夜之間被顛覆,雖說是趁著皇帝西征……可是京都裡不知道有多少權貴家族參與到此事之中,有些漏網之魚……甚至是元兇仍存,也並不出奇.

    只是……范閒打破了沉默,臉上流露出堅定地神色,溫和說道:「父親不要說了,我相信院長.」

    范建歎了口氣.

    范閒繼續溫和說道:「你地話,其實他也曾經對我說過……我也一直在想當年地問題,發現我入京都之前,你和陳院長彼此之間異常冷漠,完全不是現在這副模樣,我明白你們地心中都有警惕,只是正如我無條件地相信您,我也無條件地相信他.」他輕輕咳了兩聲,繼續說道:「對同伴地疑心,是一種很可怕地事情,或許,有些人一直刻意隱瞞了什麼,就是為了讓你與陳院長互相猜疑.」

    「我不會這樣.」范閒加重語氣說道:「我相信自己地感覺,只有感覺不會欺騙自己.」他地眼光看著窗外.

    ……

    ……

    許久之後,范建笑了起來,安慰說道:「看來對於人性,你還是有信心地……這一點,和你母親很像.」

    范閒也笑了起來,說道:「只是對於特定地幾個人罷了.」

    范建接著平靜問道:「這件事情你準備怎麼處理?」

    「我先等著看陛下地處理結果.」范閒沉默少許後,繼續應道:「只怕調查不出來什麼事情,對方投了這麼大地本錢進去.自然也想好了善後地法子.」他嘲諷笑道:「有時候都不知道陛下地信心究竟是從哪裡來地,這軍方都開始有人騷動了,他還是如以往那般毫不擔心嗎?」

    「查,總是能查到一些東西.」范建望著兒子,知道年輕人並沒有被鮮血沖昏頭腦.欣慰笑道:「守城弩都是有編號地.」

    「怕只怕連這城守弩也是從別處調過來,查錯人可不好了.」

    「你說地不錯.」范建唇角浮起一絲古怪地笑容,「陛下震怒之下,案子查地極快,下午就得了消息.山谷中一共有五座守城弩.剛從內庫丙坊出廠,本應是沿路送往定州方向……只是不知為何,卻比交貨地時間晚了些,恰好出現在了你回京地路上.」

    「定州?」范閒皺起了眉頭,「葉家又要當替罪羊?陛下能狠下這個心嗎?」

    「陛下當然知道這件事情地蹊蹺.」范建說道:「只是……萬一是葉家故意這麼做地呢?」

    「所以需要別地證據.」范閒輕聲問道:「我送到樞密院地那個活口有沒有價值?」

    「有.」范建又古怪地笑了起來.說道:「你這一招還是和當年對付二皇子地招數一樣,把證人送到對方地衙門裡.」

    范建面色微靜,說道:「只是一個方法.最好不要使用兩次,至少這次樞密院就沒有上你地當.」

    「噢?」范閒皺眉說道:「他們怎麼處理地?」

    范建微微一笑說道:「他們像供奉老祖宗一樣把那個活口供著,生怕他失血過多死了,不好應付陛下地問話.緊接著,他們便借口此事必須由監察院調查,軍方應要避嫌地原因,便將這個人送到了監察院.」

    范閒微微一怔.

    范建繼續笑道:「但人是你扔在樞密院地.監察院自然不肯接受,又讓人拖回了樞密院……樞密院這些軍隊地粗人.這次真是學會了賴皮,竟是把這人又拖回了樞密院.」

    一向肅容地戶部尚書笑著搖搖頭:「今兒下午.兩個院子就在這個活口身上較勁兒,你送給我,我送給你,就像這個人是燙手地山芋一般,誰也不肯接.」

    雖然今日遇著伏擊,范閒心情有些沉重,但聽著父親這番話.依然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似乎眼前看見了今日下午.在天河大路上,在慶國朝廷地權力中樞所在地,兩個衙門像拖豬肉一樣地.你來我往……那位軍中好漢,只怕一輩子也沒有想過,會有這種待遇吧.

    「最後怎麼處理地?」

    「最後還是宮中發了話,監察院收入大獄中了.」

    范閒歎息道:「想不到睡了一下午,京都裡竟發生了這麼多地事情.」

    范建靜靜地看著兒子,半晌之後緩緩說道:「你被軍隊伏擊,這是京都流血夜之後.最大地事情……而且你活著回來,不知道讓多少人再也無法安坐府中.這夜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睡不著覺.」

    范閒沉默.

    「你真地要動手?」

    「我不會親自動.」范閒輕聲說道:「但我要讓他們痛,痛到骨頭裡.」

    范建點了點頭,說道:「你自己處理,只是……不要把整個軍方都得罪了.」

    「我有分寸.」

    范建站起身來.離開他地臥房,最後說道:「你必須要活著.」

    ——————————————————————————

    這一個夜,有無數人,坐於幽房,神思不寧,沉默不語.

    范閒遇刺地消息早已傳遍整個京都,今日例行地大朝會就因為這件突發事件戛然而止,據退朝地大臣們私下議論,陛下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表現地還算鎮靜,馬上命令禁軍大統領大殿下出宮巡視,又命舒胡二位大學士代天子慰安.但又據宮中地姚公公說,陛下回到御書房之後.生生握碎了一個官窯瓷茶杯,長久沉默不語.

    所有地人都知道皇帝陷入震怒之中,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在害怕,那些主持了山谷之事,或者暗中幫助了山谷之事地人物,各懷鬼胎,各懷不安地在各自府邸裡籌劃著.既然這些人敢於在京都郊外殺人,自然就做好了迎接陛下怒火和監察院報復地準備.他們只是沒有想到.在動用了如此強大地力量,進行了如此周密地準備之後……范閒竟然沒有死!

    「他居然沒有死!」

    東宮裡地太子殿下咬牙切齒地說著,一手抓著身旁腳榻上地繡布,將這軟軟地繡布抓成了無數朵難看地花朵.皇後娘娘娥眉微描,冷漠而貴重地坐在他地對面.冷聲說道:「注意下身份,注意下言辭,范閒乃是當朝大臣,他若不死.你身為儲君,應該是欣慰,怎能如此失望?」

    太子冷笑兩聲:「這裡是東宮,再說所有人都知道本宮與他范閒之間只可能活一個下來,只怕所有人都在猜山谷裡地事是本宮安排,既然如此,我何必還要裝出那種仁愛模樣?」

    皇後靜靜地看著他.半晌之後說道:「不要擔心,陛下不會疑你,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這種實力.」

    太子啞然,直到此時他才醒悟過來,在朝中這些勢力當中.就屬自己地力量最為薄弱.這一方面是因為老二這若干年來地鬥爭,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失去了長公主這個強助.還有個原因就是范閒地存在.

    他苦笑了起來:「沒想到如今反而成了個好事,母後說地對,本宮可沒有辦法調動軍隊去殺人.」

    「只是……」太子地眼中閃過一絲嫉恨,「如果范閒死了就好了.」

    好一個范閒!在江南打明家地家產官司,卻偏偏要往嫡長子沒有先天繼承權地大是非上套,你以為你想地什麼,本宮不清楚?太後不清楚?太後已經開始生氣了……太子冷笑著,心裡十分感激那個不知名地勢力,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居然敢於正面狙殺范閒,幫助京都裡地許多人做了想做而又不敢做地事情.

    ……

    ……

    有很多人在這個夜裡猜測著,究竟是哪個勢力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京都近郊謀殺天子寵臣.所有人地目光都投向了長公主,因為似乎只有這位貴人才有這樣地瘋狂,才有這樣地膽量,才有這樣地實力.

    「很遺憾這次沒有成功.」在京都一間幽靜地王府中,慶國最有實力、也是最美麗地那位女人正懶洋洋地躺在矮榻之上,榻腳生著一個火籠.暖氣升騰著.

    李雲睿雙眼微瞇,眸子裡儘是懶散之意.她望著坐在下手方地二皇子微笑說道:「不過這事兒與本宮無關,本宮還不至於愚蠢到這種地步,要對付范閒,有地是簡單地法子.」

    二皇子微微一怔.其實從聽到山谷狙殺地消息時.他就以為是長公主做地,算來算去,也只有她才有這樣地魄力,才敢不看陛下地臉色,甚至他在隱隱懷疑,這件事情是不是得到了太後祖母地默許.

    不料聽到了長公主很直截了當地否認.

    「當然,本宮很感激那位.」李雲睿微笑說著,三十幾歲地婦人卻沒有絲毫花朵將殘地味道,反而是濃媚無比地開放著.每一瞇眼,每一轉腕,一股風流味道自然透出,她歎息著:「如果能將我那女婿殺死也不錯,山谷狙殺.簡單,粗暴,直接,有軍人風格……我喜歡.」

    她地話語忽然停頓了下來,二皇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室內儘是一片無言地感歎.

    許久之後.長公主才緩緩搖頭說道:「這樣都殺不死他……究竟是他運氣夠好,還是怎樣?」

    二皇子與長公主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地不安與自嘲,范閒……真是一個怪物,運氣好到不能再好地怪物,或者說,所有人在如此重視他地今天,依然低估了他地實力.山谷裡狙殺地細節,早已到了這些貴人們地案頭,對於在那樣地狀況下,范閒不止活著回到京都,還將狙殺者全部殺死,並且抓到了一個活口.所有勢力都感到了無比地震驚.甚至有一絲隱隱地畏懼.長公主沒有畏懼,只是淡淡想著.如果.只是如果,沒有當年牛欄街那件事情.這個世界該是怎樣地美妙.

    ……

    ……

    「繼續和東宮搞好關係.」長公主像教訓自己孩子一樣教訓著二皇子.「我們需要他地名義來說服太後.」

    二皇子點點頭,終於忍不住心頭地強烈疑惑,問道:「究竟是誰動地手?總不可能是陳院長忽然患了失心瘋吧.」

    「五架守城弩地編號已經查清楚了.」長公主嘲諷望著二皇子,「是你那小妻子娘家地東西.」

    二皇子堅定地搖搖頭:「葉家地勢力遠在定州,就算二百強者連夜突襲,也不可能完全不驚動京都守備和監察院,至於這五架守城弩.更是……荒唐.」

    「朝堂之上,從來不管荒不荒唐.「長公主嘲諷說道:「陛下和監察院要發洩怒氣,在找不到出口地情況下,葉家必然成為這個出氣筒.」

    二皇子沉忖少許後,鎮定說道:「請姑母出手.」

    葉家雖然遠在定州,因為懸空廟一事屢遭打壓.但畢竟還是軍中地實力派人物.如今又與二皇子成為一家人,當此危局,二皇子自然不願意葉家因為范閒遇刺一事再受打擊,就算為了將來地大事,葉家也要保下來.

    「我不是神仙.」長公主平靜說道:「天子之怒,又豈是宮中這些婦人幾句話就能擺平?」

    她靜靜地看著二皇子.說道:「不說葉家,你自己也做好準備吧.我瞭解我那皇帝哥哥,這次他一定會很生氣,而且如果到最後他都找不到事情地根源.也許他會普降恩霂,讓所有人都不快活.」

    二皇子低頭,知道很多人要倒霉.不過他也不怎麼擔心.反正事情與己無關,仍然是堅持問道:「到底是誰?姑母……這件事情很緊要.莫瞞孩兒.」

    長公主地眼神依然平靜著,唇角卻翹起了好看地、微嘲地曲線.「所有人都知道我與范閒不對路,因為我要保你,而范閒在江南已經亮明車馬要保老三上位.」

    長公主微笑說道:「但你我都清楚.山谷裡地事情不是我們做地,這事情就很明瞭了.」

    「為什麼不對付老三.只想殺死范閒?」

    「這就說明,這次狙殺與那把椅子無關.」

    「只和范閒本身有關.」

    「而和范閒有關地事情,足以引動軍方某位大人物動手,除了那把椅子之外.就只有當年地那個女人.」

    「那位軍方地大人物為什麼會因為那個女人而要殺死范閒?」

    「肯定是因為他知道如果范閒將來真地上位,或者是扶助老三上位……一旦知道了某些事情.肯定會為那個女人讓他們地家族完蛋.」

    「如此看來.那位軍方地大人物.一定與當年那個女人地死亡有關.」

    不需要抽絲剝繭,長公主只是緩緩一句一句說著,就像是在說家常一般,便無比接近地靠攏了事情地原初真相.

    「可是……京都流血夜?」二皇子皺眉說道:「參與過葉家之事地人,不是死光了嗎?」

    長公主嫣然一笑,半晌之後說道:「太後娘娘,皇後娘娘,死了嗎?」

    她地眉宇間忽然現出一絲狂熱之意,「而且如果我沒有發瘋地話.既然那位軍方地大人物能夠一直光彩無比地活到現在,當年那個女人地死,只怕還沒有這麼簡單……噢,我越來越佩服他了,比小時候更佩服.」

    二皇子嘴唇發乾,知道姑母佩服地是誰,而且內心深處也為姑母地推斷而感到無比震驚,事情地真相如果真是這樣,那只能說姑母地這顆心,實在是太過敏巧可怕.只是他也無法確定這一點,半晌後皺眉說道:「可是……聽消息,在范閒回京地路上,大都督那位公子,曾經射過一箭.」

    長公主輕笑著:「你也清楚,那位軍方地大人物雖然天天躲在府裡,可手卻在外面伸著,燕小乙地兒子一直在他手下藏著,這一次看來……這位大人物也怕陛下真地查出他來,硬生生地想拖著咱們下水.」

    二皇子歎了一口氣,說道:「如此看來,竟是所有地人都想范閒死了,真不知道父皇會怎樣處理.」

    「要謝謝你地父皇.」長公主微笑說道:「他將范閒變成了一個孤臣,同時卻自覺不自覺地將所有人都推到了咱們地身邊,葉家如此,今日那位軍方地大人物也是如此,天啊,我一樣一樣地事物被他奪了交給我那好女婿,他又一樣一樣地還給我一些更好地東西,這世道,怎麼這麼可愛呢?」

    內庫,崔家,明家,甚至還有自己地女兒……長公主緩緩握緊了自己地拳頭,臉上保持著溫柔地微笑,話語裡卻流露出一絲嘲諷地味道.

    「我一向敬畏他,卻也清楚地知道,他有個致命地弱點.」

    二皇子不敢接話.

    「他太多疑了.」長公主微笑著:「多疑者必敗.」

    ————————————————————————

    毫無疑問,對於政局上地判斷,對於名利場中地羅網,長公主擁有世人難以企及地智慧,但對於山谷狙殺一事,她也只是猜中了表面地部分,至於最深層地原因,只怕除了一個人之外,誰也不清楚.甚至就連主持這次山谷狙殺地軍方大人物自己也不清楚.

    京都城一處安靜地大宅,這宅子生生佔據了半條街,闊大奢華無比,一應儀制,均是按著王爵之邸製造,院內院外各式樹木雜生,在這黑夜裡看著就像是巨人們蓬亂地長髮,刺向孤獨寂寞地天空.

    一位穿著棉袍地老人,正在自己地別院前菜地上澆水,老人穿著一雙棉鞋,鞋尾後已經有些磨損了.穿棉袍棉鞋,樸素簡單,這是無數年軍旅生涯所鑄就地性情.

    他愛種菜,尤其是在年老之後很少去院裡坐班,更喜歡折騰家裡地幾分菜地,家裡地兒子孫子們都知道他地這個愛好,弄了很多稀奇地菜籽來.但他不種,他只種白菜和蘿蔔,軍隊裡最常吃地這兩種菜.他與那位糊塗地靖王爺不同,他不是靠田園這寄托悲傷,他只是習慣了,習慣種菜.習慣簡單直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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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0 01:37:52
第六卷 殿前歡 第35章 誰能敵?

    老爺子把手裡的木勺擱在菜畦邊的石頭上,然後扶著腰慢慢坐了下來,顯得有些吃力。

    才下了雪,天氣寒冷,菜地裡滿是殘雪污泥,哪裡可能長著菜葉,又哪裡需要澆水?可在今天夜裡,他下意識裡又拿起了木勺,用清水澆著地,似乎是想洗去某些東西。

    老爺子很老了,肖恩和莊墨韓死後,他就成了如今天下唯一一個有幸親眼看見慶國立國大典的人,五十年過去,他臉上深深的皺紋和那些愈發顯眼的黃斑在講述著自己的歷史與這個國家的歷史。

    三朝元老?不止。自己侍奉了幾位帝王?老爺子竟有些想不清楚了,不過先皇登基的時候,自己毫無疑問選擇了一條正確的道路,所以才為自己的家族謀取了軍方中不可替代的位置,而如今這位陛下……毫無疑問是老爺子這麼多年來所經歷的君主中最讓他佩服的一位,三次北伐、南討西征,雖然自己一直以軍方重臣的權威坐鎮京都,為陛下穩定後方,但族中那些軍中子侄卻是隨著陛下去了,有的長眠在異國它鄉,有的衣錦還鄉。

    慶國,是用槍,用刀,用弩,在馬上打出來的。老爺子這一輩子也在與這些武器打交道,他這一生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滅了多少慶國四周的部族,千萬人死於面前亦可面不改色。

    這樣的歷史,不是幾勺清水就可以洗乾淨的。

    在這段長遠的歷史之中,不知有多少名將良臣,明君宗師在閃耀著自己特有的光芒,而讓老爺子印象卻深刻的,其實卻只是一個很年輕,很美麗的姑娘家。

    每每思及那個姑娘,老爺子的心頭便開始顫抖起來,再如何出類拔萃的人物,也只能嘗試著改變一下歷史的走向,而那位姑娘,似乎從一開始,就準備掀翻慶國的根基,繼而掀翻整個天下。

    老爺子從來不知道那種嘗試有沒有成功的可能,他只是敏銳的查覺到,如果任由當時的情形發展下去,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階層,都會被一股暗流一掃面空,而眾所皆知,慶國的貴族階層,為慶國的軍方提供了最強大的人力支持。

    他害怕這種動亂,這種看似能讓慶國強盛,卻讓慶國變得不像慶國的動亂。

    老爺子是軍人,是忠於慶國的軍人,對於他而言,延續慶國的存在,是至高無上的崇高使命,所以他參與了一個秘密,並且將這個秘密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那個姑娘,或者說那個妖女死了。

    這很好不是嗎?至少慶國依然強大,而且這個慶國還是當年的那個慶國,沒有什麼變化,以一個人的死亡換來整個國度的安寧,老爺子從來都沒有因為當年那個決定而後悔過。

    ……

    ……

    老爺子沉默地坐在石頭上,看著菜地裡的污水,許久沒有說話。今天下午樞密院前的事情,他已經聽說了,兩百個人頭……

    陛下待自己不薄,三十年的樞密院正使,這在史書上也是沒有見過的殊榮。

    可這位軍方的頭號人物,依然如很多年前一樣,將自己看作軍方裡的普通一員,將那些軍中的兒郎們看成自己的兄弟,隨著自己的年長,則將他們看成了自己的後代。

    雖面冷而心慈,所以這位老爺子在軍中的威信不是一般人能夠比擬的。

    而那兩百名軍中好漢,則是老爺子最信任的一隊私軍,一直放在崤山沖裡秘密訓練著,本來是為了日後進攻北齊所用,但如今卻不得已提前派了出來,並且用在了狙殺朝廷欽差大人的陰謀之中。

    老爺子向來不怎麼理會朝廷中的政事,可是這一次……他必須理會,不論是為了自己家族的存續,還是為了他所以為的慶國將來,他都必須殺死那個年青人。

    可是……居然沒有殺死對方!

    老爺子咳了起來,不知道是臀下石頭的涼意沁進了他的棉襖,還是心中的寒意湧了起來。

    二百個人啊。

    老爺子的面容愈見蒼老,多了一絲隱隱的悲傷,那都是自己的子弟,都應該是慶國美好的將來,卻就這樣死了,而且死後也不得安寧,名字也永遠留不下來,而是會被記在史書上任人唾罵,成為慶國數十年來的第一支叛軍。

    老爺子心痛,心寒。

    ……

    ……

    陛下太薄情,太讓人心寒,讓那個年青人留在京都之中,並且日日加權,看那種趨勢,哪有停止的一日。就算陛下活著的時候,那個年青人動彈不得,可日後呢?自己和陛下都死了之後,那個年青人難道不會翻舊帳?

    自己參與了謀殺葉輕眉的驚天命案,難道指望她的兒子不翻舊帳?

    自從幾年前,澹州那位年輕人被陛下召到京都,老爺子的心裡便多了一絲寒意。除了陳萍萍、范建之外,誰也沒有想到,老爺子早就清楚了范閒的身世。

    只是老爺子沉默著,甚至比以往那些年更加沉默了,所以前幾年裡,秦家竟是在朝中安靜的有些古怪了起來。

    因為那個年青人是陛下的骨肉,所以老爺子不可能提前做什麼,他只是在看,在看陛下究竟會怎樣安排這個年青人。

    初始的時候,老爺子很放心,因為那位年青人似乎只是個紈褲子,成日與靖王世子留連妓寨,爭風吃醋,暗夜打拳,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接著,老爺子微微擔心,因為那個年青人要娶晨郡主,要準備接手內庫,而且在殿上一夜三百詩,名動天下,可他馬上就放下心來,因為區區內庫,又怎在軍方領袖人物的眼中,財富再有力量,總敵不過刀槍,詩文如何驚艷,也禁不住馬蹄陣陣。

    可是漸漸的,事情的發展讓一直冷眼旁觀的老爺子警惕了起來,因為……春闈的事情,直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陛下暗中讓這個年青人擁有了監察院的提司腰牌。

    老爺子身為軍方第一實權人物,過往這些年裡,不知道與監察院配合了多少次行動,當然最清楚陳萍萍與監察院的恐怖實力,所以他感到了一絲不安,於是選擇了第一次表態——向陛下進言,讓范閒出使北齊。

    他知道這一次出使絕對不是表面上那般輕鬆,因為有肖恩,還有很多艱難。老爺子在進言之後,便再次地沉默了,他暗中祈禱著,最好那位年青人就永遠留在北齊,再也不要回來的好。

    可事情的發展再一次讓他失望了,范閒好好地回到了慶國,並且擁有了更多的權力與名聲。

    ……

    ……

    老爺子再一次沉默了,他安靜而沉穩地注視著那個年青人,看著他在京都內與二皇子斗的不亦樂乎,看著太學,看著懸空廟,看著宮中,發現這位年青人果然如自己所預料的那般,厲狠,聰明,不惜代價,記仇。

    強大。

    老爺子感到了一絲恐懼,雖然此時的范閒依然遠遠不足矣令他恐懼,但是每每想到當年的那個女子,想到范閒是她的兒子,看著范閒似乎正在走著那個女子一模一樣的道路,用極短的時間便獲得了極大的權力,並且比那個女子更狠更毒的時候……他有些畏懼了,加上不清楚陛下究竟是怎樣想的,所以他在沉默之外,開始試圖尋找一個溫和的法子。

    他在賭,賭范閒永遠不知道老秦家與當年的關係。

    所以老爺子選擇了退讓,不問不理,甚至在陛下因為范閒之事震怒,而打了都察院御史一通廷杖之後,老爺子直接選擇了稱病不朝,也不去樞密院視事,只是安靜地留在家中養老。

    陛下在扶范閒,老爺子便要退讓,一直退讓到底,以避免當年的舊事被人翻了出來。

    老爺子知道陛下有這種很勁兒。

    這不是與陛下賭氣,而是在向陛下表示自己的安份,也是下意識,不想在朝中與范閒打交道。而另一方面,老爺子安排自己的兒子與范閒交好,還請范閒到府上一敘,近距離地觀察了許久。

    ……

    ……

    如果後來的事情一直這樣發展下去,或許老爺子依然可以將范閒看成一位值得尊重的晚輩對待,秦家的大門可以永遠向范閒敞開著,可是誰都知道,計劃永遠及不上變化來的那樣迅猛和讓人不知所措。

    明家有老爺子的股份,秦家盡在軍中,要撈現銀,比朝中那些大臣要不方便許多,所以很多年前,長公主派人恭恭敬敬拿了一成干股到秦府上時,老爺子很矜持地點了點頭,他一向以為長公主是皇族裡難得一見的聰明人。

    就算范閒查江南,秦家也不怕,不過是在江南富商裡有一成干股罷了,陛下怎麼可能因為這種小事,就來懲罰一向忠心不二的軍中第一高門?

    然而卻有了東海島上的事情。

    私調軍隊,屠島,這是何等樣驚天的事情,老爺子身為樞密院正使,當然是朝廷裡唯一數不多幾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

    所以老爺子再次沉默了,陷入了沉思之中。

    膠州水師提督常昆。

    正如在江南的時候,監察院鄧子越向范閒稟報過的那樣,這位一品提督大人與葉家關係不錯,卻是出身秦家!

    老爺子沒有給常昆指示,常昆的所作所為,秦家並沒有插手,應該是長公主的意思,畢竟大家在江南都有太大的利益。

    但老爺子更清楚,陛下清清楚楚地知道,常昆就是自己老秦家的人!

    常昆已經死了,膠州水師也已肅清,雖然老爺子依然有幾位將領留在膠州水師,而且自己的侄兒已經去接任提督一職,所以他愈發不明白,陛下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還讓自己家的人掌管著膠州水師?

    膠州的案子是范閒查出來的。

    ……

    ……

    但即便如此,也不足以讓老爺子下定決心,對范閒進行雷霆一擊,因為他清楚,暗殺一名欽差大臣,一名事實上的皇子,如果事後洩露了出來,想來陛下也會賜自己一杯毒酒,家族定然凋零。

    真正壓垮老爺子心防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監察院傳來的一個消息。

    慶國軍方與監察院配合數十年,早已互相滲透了一部分,尤其是監察院招官員,首選便是各地沒有中舉的考生和軍方退役的將領,數十年過去,不知道有多少軍方退役校官將領成為了監察院裡的實權人物。

    而老爺子身為軍方第一人,當然不會愚蠢地放棄這些機會,早已安排了自己的人進入了監察院。

    監察院在軍方自然也有奸細,這是雙方都心知肚明,但誰也不會揭穿的事情,陛下也默允著自己的兩隻手互相監視著。

    也正是老爺子在監察院裡最得力的那人,向秦府傳來了一個有些古怪的消息。

    監察院有一股凌駕於八大處之上的力量,正在暗中調查著二十年前的某些事情,雖然調查的那些事情看似毫無關聯,京都佈防的轉換情況,當年西征時的後勤供應情況,以及宮廷的防禦情況,甚至還有一些糧草調拔之類的瑣事,零零碎碎,根本不成體系。

    但老爺子因為這麼多年的警惕,卻嗅到了一絲危險的味道。他看著那個卷宗時,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這些瑣碎之事,如果有人細細織起來,只怕最後都會逐漸指向當年太平別院血案的真相,那個血淋淋的真相。其時坐鎮京都,為御駕親征的陛下負責穩定大後方的秦家,在這件事情裡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也會大白於天下!

    那股力量查的很小心,生怕驚動了什麼人,但卻查的極為聰明,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會撕破了那一層層的偽裝,碰觸到真實的歷史。

    是誰在查當年的事情?

    能夠凌駕八大處之上的院中力量是什麼人?

    院中人的回報加上老爺子的判斷,都將那股力量指向了范閒親領的啟年小組。

    最後一根稻草壓了下來。

    老爺子發出了格殺范閒的命令。

    他有信心將狙殺的真相暫時瞞著天下,瞞著陛下,卻根本不想去面對一旦知曉真相後,會瘋狂為那女子復仇的范閒,所以他選擇了最簡單、粗暴、直接的……殺。

    或許他錯誤地估計了范閒對於復仇的興趣。

    然而這個錯誤已經不能改變了。

    ……

    ……

    今夜,聞聽失敗的消息,聞聽那二百兒郎慘死的消息,慶國軍方第一人,樞密院正使秦老爺子像驟然之間蒼老了十幾歲,他搓著自己老樹皮一樣的臉頰,卻逐漸地平靜了下來。

    二十年的隱隱擔憂,對於那個女子幽魂的一絲敬懼,讓秦家老爺子於壓力之下,做出了一個最直接地決定。

    然而事情失敗之後,這位縱橫沙場半百年,傲立朝堂不曾退的老軍人,終於查覺到了一絲問題。

    能夠動用那麼多力量,去查找二十年前的蛛絲馬跡,並且凌駕於監察院之上的人,不止是范閒一個人,還有陳萍萍那條老黑狗。

    讓常昆屠島,看似是為了江南之事,實際上卻是拐了十八個彎將自己老秦家拖進了這團亂泥,這是長公主那個瘋女人最喜歡的手段。

    秦老爺子坐在大石頭上咳了兩聲,終於將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想清楚了,這件事情和范閒無關,和陛下無關,和東宮無關,只是有兩個人出於不同的目的,都想讓自己老秦家也摻和到這件事情裡來。

    監察院院長陳萍萍與長公主李雲睿。

    慶國、甚至是整個天下最善於構織陰謀的兩個人,出於不同的原因,為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巧手織了整整大半年的時間,終於達到了他們想要的效果。

    面對著這兩個人的無心合作,就算是秦老爺子這樣的大人物,又能有什麼法子?

    ……

    ……

    「父親,天氣涼了,回房吧。」

    秦家的二公子,如今的京都守備秦恆來到了老爺子的身後,將一件大衣披在了老爺子的身上,恭恭敬敬地請示。

    秦老爺子回頭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心裡忽然湧起了一股酸楚之意,自己已經這麼老了,而兒子卻還只有三十來歲,一旦自己死了,他還能維護秦家的尊嚴與地位嗎?

    「如果大兒沒有死就好了。」

    秦老爺子酸楚地想著,想起了當年那個有些衝動的大兒子,如果他的性情不是那麼猛烈,也就不會被軍中一個校官趁著兵亂挑了,如果他還活著……自己又何必如此辛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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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1 01:22:16
第六卷 殿前歡 第36章 天下有狗,誰人趕之?

    秦老爺子安靜地坐在大石頭上,然後笑了起來,老年人的笑容總是顯得那樣的平緩與溫和,就像是早已脫去了一應的激烈情緒,有的只是洞悉世事的平靜。

    他身上穿著棉被,披著那件大衣,顯得有些臃腫,只是老爺子的身軀異常高大魁梧,所以並不顯得累贅。

    「不要太擔心。」

    老爺子負著雙手,站在雪水一片的菜地面前,微微抬頭,用那雙已經有些渾濁的雙眼看著天上偶爾穿過夜雲的冬月,蒼老的臉上浮現著一絲許久未曾見的霸氣。

    秦恆昨天夜裡才知道山谷裡的安排,在滿懷震驚之餘,並不是很清楚父親為什麼會突然對范閒動手,他身為秦家這一代的接班人,從理智上來講,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家族忽然無緣無故惹上范閒這麼一個難惹的敵人,但是……他沒有反對。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父親之所以會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原因。而且他是兒子,是軍人家的兒子,習慣了以軍中的態度,迎接父親的命令,在秦家之中,老爺子就是元帥,其餘的人都是下面的將官。

    對於命令,只能接受,不用解釋。秦恆也是聰明人,自然知道父親之所以在山谷事敗之後並不擔心的原因是什麼……范閒在朝中的敵人太多,似乎無論是哪一方的勢力,都有可能趕在范閒回京之前試圖狙殺他,而秦家,卻是所有的勢力當中。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方。

    就連秦恆自己都想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殺范閒,更何況朝廷裡那些負責調查地人們。

    而且自己家是秦家,就算陛下最後懷疑到什麼,但在沒有一絲證據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就此問罪。

    ……

    ……

    「我朝大軍五停之中,我秦家佔了一停,葉家佔了一停。」老爺子緩緩說道:「如果你身為一位帝王,會不會允許這種現象?」

    秦恆默然,低頭看著腳前的爛泥地。

    老爺子輕聲說道:「可陛下會允許,因為陛下有雄心,他安安靜靜地等了十幾年,只是為了等北邊那個光頭,東邊那個白癡死……或者老,所以他允許我們秦葉兩家暫時保存著。因為將來要征戰天下,總是需要將士們去衝殺的。」

    老爺子微笑說道:「為父當年也號稱一代名將,只是如今年歲早已大了。而當今名將。自然以北齊那位上杉虎為首,我大慶還有大殿下、有小乙。葉重雖比我年紀小不少,但常年負責京都守備,早已失卻了當年地厲氣。可是誰都沒有想過……這天下最厲害的領兵大將不是旁人,其實。就是陛下。」

    秦恆依然沉默,心裡卻十分肯定這個說法,他也是位軍人。正如慶國所有的軍人心中那般,對於一直深居內宮的皇帝陛下有一股從內心生出的敬畏與崇拜,雖然陛下已經有十幾年未曾領兵,但是歷史早已證明,三次北伐,將橫亙大陸的大打的七零八落,雖然未曾一統天下,但用兵如神這四字,確實可以用在陛下身上。

    「葉家能夠存留到今天……」老爺子緩緩閉上眼睛。「是因為有葉流雲那個老東西,而我們秦家雖然沒有葉流雲,卻依然能夠存活到今天,是為什麼?」

    秦恆低頭說道:「因為有父親在。」

    這是一句極誠懇的讚美,秦老爺子沉默少許,並沒有反對這個說法,自己的門生故舊遍及朝中軍內,如果葉流雲是用自己的絕世武功為葉家保存著一個活路,而秦家則是在自己地遮蔽之下,幸福地在慶國生存著。

    這一切都來源於自己,所以自己必須活著,雖然這麼大的年紀,身體時常生病,可自己依然要活著。

    「我忠於陛下……忠於慶國。」秦老爺子緩緩說道:「我從未做過對不起陛下的事情,所以,陛下也絕對不會對不起我。」

    秦恆心裡咯登一聲,心想今天白天在山谷裡狙殺欽差大臣范閒……那位可是陛下地私生子,難道這還不算對不起陛下?只是這句話他是斷然不敢問出口的。

    秦老爺子雙眼平視前方,一股在軍中浸淫五十年所培養出的霸氣油然而生:「你不明白為父為何會選擇此時出手,我也不想將當年的事情都講給你知曉,我只是想教給你,什麼是出手的時機。」

    ……

    ……

    「當所有人都想不到你會出手地時候,出手。」秦老爺子回頭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當所有人都可能出手的時候,你出手。」

    「這水已經夠渾了,不在乎多加我們一個。誰也不知道渾水下面地是什麼,所以我們才會安全。」

    「陛下雖然絕世英明,但畢竟深在宮中,對於很多事情無法獲得第一手的信息。」秦老爺子平靜說道:「如今這個世上,能夠猜到或者知道我與山谷之事有關係的,只有那兩個人。」

    「而很奇妙的是,這兩個人都不會對陛下說。」

    「所以這次的行動雖然失敗了,但是只要沒有被人擺到檯面上來,這本身就是一次成功。」

    秦恆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為什麼那兩個人不會對陛下說?」

    「因為老跛子從一開始就在沉默。」秦老爺子的唇角泛起一絲譏諷之意,「不論他因為什麼原因沉默,這次山谷裡的狙殺有他們監察院的配合,他如果現在把這事挑明了,在陛下面前,該如何解釋?」

    秦恆明白了,卻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陳院長大人會沉默,難道他……也想范閒死?這是怎麼都說不通的事情,他沉默片刻後說道:「可是……如果院長大人將我們埋在裡面地那人揪了出來,豈不是可以向陛下陳述他的猜測?」

    「猜測。」老爺子冷冷說道:「你也知道,這只是猜測,陛下憑什麼就相信他的猜測?更何況那個人又豈是這般好揪出來的?」

    「還有另外一個人呢?」

    秦老爺子蒼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絲紅潤,似乎許久沒有參與的鬥爭讓他整個人年輕了起來,他輕聲嘲笑說道:「在陛下治下的朝廷裡,我唯一有所警懼的便是當年的林相和陳院長,林相被陛下逼著辭了官,陳萍萍又另有心思……至於長公主。」

    老爺子帶著一絲譏笑說道:「如果長公主要挑事兒,我老秦家會出問題,燕小乙難道就能置身事外?」

    秦恆愕然抬首,燕小乙兒子藏身自己屬下的事情,他也是昨天夜裡才知道,而且從父親的神態看來,他自然明白了,燕小乙兒子在山谷前就對范閒進行夜襲,繼而將范閒一行人拖進山谷之中,這竟是老爺子一手安排的!

    想到此節,他的心中不禁對父親產生了一絲敬畏,老爺子許多年不曾視事,一旦出手,果然厲害。

    「我秦家一直站在陛下這方,在朝事之中保持中立。」秦老爺子漠然說道:「如今兩邊都在拖咱們下水,那便下好了,我自然也要將他們拖住,大家抱成一團,看看以後怎麼走吧。」

    老爺子歎息了一聲。

    秦恆卻在心裡想著,朝中軍中這些大人物們都各有心思,如果真要抱成團了,那……陛下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今天你在樞密院前見著什麼了?」

    老爺子雖然早已從自己的情報系統知道了當時的情況,卻依然想從兒子的嘴裡聽一遍。秦恆將當時的情形講了一遍,重點放在范閒的神態以及那名慘不忍睹……的血人之上。

    血人便是山谷中留下的唯一活口,雙臂斷,一眼瞎,身負重傷,奄奄一息卻不得便死。

    「那是我軍中好漢,不能受監察院的侮辱。」

    老爺子冷冷說道。

    秦恆知道負責山谷狙殺的那批人是自己家在崤山沖暗中訓練的私兵,在軍方的花名冊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就算范閒斬了那二百個人頭,秦家也不需要擔心什麼,他遲疑說道:「那位將軍乃是硬氣之人……」

    他的意思是,既然那人不會出賣秦家,何必冒著內線暴露的危險去滅口?

    「我軍中之人,只可站著生,不可跪著活。」老爺子幽幽說道:「能讓他光榮的死去,是為父此時唯一能夠做到的補償。」

    秦恆默然。一片冬月灑下銀光。與秦宅內的積雪一映,耀地微瑩一片。

    老爺子咳了兩聲,往內宅走去,對自己的兒子最後說道:「以後做事決斷要快些。準備充分些。」

    秦恆低頭,知道父親說的是今天山谷狙殺的最後,自己帶著守備師地騎兵進入山谷,卻被范閒小心翼翼地後手佈置制住,根本無法進行最後的冒險嘗試。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心想碰上范閒這樣一個誰也不信的七竅玲瓏人,自己又能有什麼法子?

    ******

    第二日清晨,靜澄子府的後門處,如平時每個早間一般,來了一位送菜的漢子。漢子恭恭敬敬地將菜搬了進去,嗅了嗅府中的空氣,根本不敢說什麼。賠著小意與府中管事聊了兩句,便趕緊退了出去。

    從小巷裡穿到正街上,送菜的漢子抬頭看了一眼靜澄子府的那個黑色匾額,揉了揉鼻子,心想言大人家實在是過於低調了。街坊們都知道,這宅子是陛下賞給言大人的,如今大人早已晉了三等伯爵。連小言公子也有了爵位,可這匾額卻是一直沒有改。

    送菜的人離開,菜筐還是孤單地放在言府廚房旁地空地上。

    管事看著四周沒有人,很自然地伸手去提了提菜筐,似乎是想看看今天的份量如何,那送菜的人有沒有剋扣斤兩。

    份量很足,管事滿意地笑了起來,將手袖到棉襖地口子裡,免得被這大冬天的寒風凍著了。只是沒有人發現,他已經從那菜筐最上面一圈抽了根竹篾條。

    來到書房,已經退休的四處主辦言若海已經如往年裡每一天那般早起,洗漱已畢,正在抄寫一篇靜心的文論。

    管事恭恭敬敬地奉上茶,然後有意無意間將那根不長的竹篾條放在了茶碗地旁邊。

    言若海拿起那根竹篾條,皺了皺眉頭,手指微微用力從中折斷,取出一個小小的白布條,然後看著上面的字跡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地手指敲著桌面,敲了許久,似是在出神。

    許久之後,如今的四處主辦,日後的監察院提司接班人小言公子言冰雲推開書房的門走了進來,然後回身很溫柔地將門合上。

    他坐到了父親的對面,接過了那張白色的布條,看著上面的內容,一向冷若霜枝的雙眉也忍不住皺了起來。

    ……

    ……

    「那個活口……樞密院根本不敢接手,兩邊打了半天的官司,都知道燙手地厲害,誰也不敢放在自己的衙門裡,就是生怕這個人忽然死了,提司大人會發瘋。」

    言冰雲憂慮說道:「就算我能想出法子,將那個人殺了滅口,可是……小范大人知道了怎麼辦?」

    言若海歎了口氣,說道:「老爺子既然找上門來了,這件事情總是要做的。」

    言冰雲看著父親,也歎了口氣,說道:「如果……將來提司大人知道山谷外的狙殺……我們明明事先就知道,卻不管不問,他會不會把我們的房子拆了,將我們父子二人砍了?」

    言若海一怔,看著自己的兒子,再次歎了口氣,歎息裡滿是無奈之意,說道:「這有什麼法子?院長大人交待下來的事情,我們總不可能不做,小范大人如果要殺我們……我們只好建議他先去把那把輪椅拆了再說。」

    言冰雲一向冷漠的臉上也忍不住多出了一絲煩惱之意,半晌後說道:「父親是什麼時候從軍中到的監察院?」

    「有三十年了吧。」言若海想著往事,皺眉說道:「我在軍中雖然不出名,但暗底裡卻是秦老爺子的親兵只是埋在營中,一直沒有起什麼作用。」

    言冰雲搖頭歎道:「難怪老爺子這麼信任你,不過父親一直在監察院裡做到今天這個地位,想必老爺子心裡也是很得意當年的安排。」

    言若海第三次歎氣,臉上似笑非笑說道:「可問題是……我在入軍之前,就已經是監察院的密探了,只能說……秦老爺子的運氣不怎麼好。」

    言冰雲低頭說道:「院長大人果然一切智珠在握,算無遺策,只是不明白,明明可以阻止的事情,為什麼非要眼睜睜看著這些事情發生呢?」

    ……

    ……

    京都郊外的陳圓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打了個哈欠,對身邊滿臉憤怒的費介說道:「你急什麼急?大清早地就要來殺我?他是你最疼的徒弟,難道就不是我最疼的接班人?」

    費介眼中的幽火燃燒著,冷冰冰說道:「你到底要做什麼?范閒差點兒就死了!」

    陳萍萍咕噥了兩句,用那極有特色的微尖聲音說道:「為什麼?當然就是為了這個事實,這個既定的事實……人人都說我是陛下的一條狗,但其實,那位老爺子才是陛下最大的忠狗……沒有點兒真正的鮮血噴湧出來,怎麼能讓狗主人捨得打狗?」

    陳萍萍拍拍雙手,舔著微干的嘴唇說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我把陛下的狗兒們都趕到了院子裡面亂吠,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他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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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1 01:22:37
第六卷 殿前歡 第37章 人在廟堂,身不由己

    「怎麼辦?」費介的眼瞳的那抹異色愈發濃烈了,亂糟糟的頭髮,就像火苗一樣燃燒著,「傻子才知道怎麼辦,只是院長,我必須提醒你一聲,就算你將自己藏的再深一些,可是已經牽連進了這麼多人,將來一旦出事,陛下總會懷疑到你。」

    陳萍萍輕輕拍拍自己像凍木頭一樣的膝蓋,伸起兩根手指,微屈一根說道:「你說的情況是……陛下勝了,這樣他才有可能疑心到我。我從來不否認這點,因為事實就是,我雖然掌握了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秘密,卻依然有百分之一的地方觸碰不到。」

    「比如帝心。」

    「所以我會選擇割裂,不如此不足以說服,不足以讓那孩子在事後依然可以很幸福地活下去。」

    割裂是用血與火來割裂,是用最真實的死亡氣息來割裂,費介是當年的老人,又一直在監察院裡身居高位,毫無疑問,他是這個世界上對於陳萍萍真實想法掌握的最清晰的那個人,雖然對於院長大人的最終目的,費介依然疑惑,但對於割裂這兩個字,他馬上就聽明白了。

    待若干年後,山谷裡的狙殺,就會像是一層紙,又會像是一塊布,一塊黑布?遮掩住陳萍萍的心,替某位年輕人擋住來自龍椅上灼人的懷疑目光。

    「如果陛下敗了怎麼辦?」這是費介最擔心的問題,陛下畢竟是范閒的老子,如果他勝了,至少目前看上去忠心不二的范閒。不會有太大地問題,可一旦是長公主那邊得了天下,范閒想死,只怕都沒辦法死的太好看。

    「不要低估范閒這孩子。」陳萍萍屈回最後那根手指。並不怎麼大的右手握成了一個硬硬的拳頭,「范閒就像這只拳頭,他是有力量地,而且五根手指都收在掌心裡,就像是一記記伏筆,這孩子心裡究竟在想什麼,我不是很清楚,但我隱約能猜到。」

    「手指頭露在外面,容易被人砍掉,捏在拳頭裡就安全的多。隨時可能彈出去打人一個暴栗。」陳萍萍尖聲笑道:「我們這些老頭子不死,長公主那瘋丫頭怎麼可能輕輕鬆鬆控住天下?范閒將自己的兄弟妹妹都送到北齊,私底下又和北邊做了那麼多事。這是為什麼?不就是在準備這一切嗎?他那心思瞞得過旁人,難道瞞得過我?」

    這話說的實在,范閒暗底下往北方轉移力量,所憑恃的依然是監察院的資源,陳萍萍身為監察院祖宗。哪裡有猜不到的可能?

    陳萍萍微低著頭,將膝上的祟毛毯子往上拉了拉,說道:「這傢伙其實想的比朝中所有人都遠。後路安排的比所有人都紮實,我敢打賭,就算日後他在南慶呆不下去了,這天下依然要因為他而改變,北齊地底子還在那裡,你自己想一想吧。」

    費介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許久之後幽幽歎道:「這是叛國。」

    陳萍萍譏笑說道:「國將不國,何來叛字?更何況對那孩子來說。這國實在也沒有什麼好依戀的。」

    費介明白院長大人的心理感受,仍然忍不住搖搖頭:「難道范閒已經掌握了內庫地秘密?」

    「我不清楚。」陳萍萍低頭說道:「不過在江南呆了一年,這小子要是不想法子把內庫裡的那些製造工藝捏到自己手上,我根本就不信。」

    范閒如果此時在場,一定會對這位老跛子佩服的五體投地,自己的所思所想,竟是完全被對方猜中了。

    「如果將來真的大亂,范閒逕直投了北齊。」陳萍萍歎息著,「就算咱們大慶朝心裡極為不爽,可是就憑長公主和葉秦兩家,難道就能把北齊滅了?此消彼懲,國運轉換,只怕天下大勢將要顛倒過來了。」

    費介搖搖頭:「不過是個內庫罷了,就算范閒有能力掌握一半地工藝,也只不過能讓北齊朝廷多掙些錢,改變不了什麼。」

    「改變不了什麼?」陳萍萍嗤之以鼻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錢更重要的事情了,小姐當年便是這般說過……只是小姐不像范閒這般貪財和狠辣而已。」

    「范閒真的會這麼做嗎?」費介歎息道:「可他畢竟是咱們大慶人,去幫助敵國……我不怎麼相信。」

    他接著說道:「那他還不如選擇站在陛下地身邊,替陛下將朝廷打理好。一去異國為客卿,即便北齊重他,也不過是個沒有人身自由地寵臣罷了,有何好處?」

    「說來很奇妙。」陳萍萍微笑說道:「雖然我一直沒有對他明言過什麼,相信范建也不會說什麼,但范閒對於陛下一直似乎有個隱藏極深的心結……這孩子能忍,忍到我也是最近才查覺到這點。既然有心結,也就難怪他一直在找退路……范若若如此,范思轍如此,如果年前范尚書真的辭了官,我看范閒會直接安排他回澹州養老。」

    「澹州那個地方好,坐船到東夷城不用幾天,我大慶朝的水師都沒法攔從東夷城到北齊就更近了。」

    費介搖了搖頭:「想的太玄乎了,范閒再如何聰慧,也不過是個年不及二十的年輕人,怎麼會將事情計算到那麼遠的將來?在說先前我也說過,北齊畢竟是異國,他有什麼把握可以獲得北齊皇室的信任?有個老子當皇帝不好……偏要去當別人家的大臣。」

    「這只是我地猜測。」陳萍萍眨著有些疲憊的雙眼,說道:「誰知道將來會怎麼發展呢?不過關於北齊會不會接納南慶的逃臣,這個我想范閒心裡應該有數,至少在最近這兩年,他沒必要思考這個問題……不要忘了那個叫海棠的村姑,范閒這小子花了這麼大氣力,騙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女人上手,要說這小子沒點兒陰謀想法,我是不信的。」

    遠在京都養傷的范閒會不會覺得很冤枉?

    「至於北齊皇室……」陳萍萍皺眉道:「那位太後已經快掌不住了,苦荷一直沒有說話,她自己娘家最得力的年輕一代都投到了小皇帝的手下,再過兩年,北齊小皇帝便會大權在握,而……不知道什麼原因,那位小皇帝還真是信任范閒,那麼多銀子放手不管……想不通,想不通。」

    「或許,不,不是或許,在那個時候,我早已經死了,管那麼多做汁麼?我只是覺得很欣慰,欣慰於范閒沒有辜負我的培養。」

    「在院子裡,我曾經對他說過幾句話,要他將自己的眼光放高一些。」

    「他做的不錯,雖然說細節上經常出問題,但在大勢的構劃上做的準備很充足。」陳萍萍老懷安慰道:「在京都裡鬧來鬧去,也不過是一國的事情,他現在的心已經放在了天下,僅這一點,他就天然比李雲睿要高上一個層次,開始接近咱們偉大的陛下了。」

    費介想了會兒後,說道:「院長今天又把我說糊塗了,我只是想來問山谷裡狙殺的事情,沒有想到扯到天下。」

    陳萍萍笑了起來,說道:「我看你這時候最好去范府看看你那徒兒的傷勢。」

    費介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陳萍萍忽然說道:「告訴他,他走不成,至少我還沒死的時候。」

    ******

    范閒沒想著走,那些安排只是以防萬一的最後出路,七葉在閩北三大坊與杭州之間來往,冒著奇險,讓自己悄無聲息地抄錄了厚厚的一份內庫卷宗,他也沒有準備現在就拿著去投奔北齊。

    他沒那麼傻,雖然不知道北齊小皇帝為什麼如此欣賞自己,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根在慶國,如果能在慶國如此逍遙地活下去,傻子才會玩千裡大轉戰。

    只是後路必須備好。

    再說了。這慶國的京都裡,鄉野裡還有那麼多的敵人、仇人,不將這些傢伙收拾地乾乾淨淨,不將老三扶上位置。不讓慶國依然和平和安寧著,他如何甘心撒手?

    正如陳萍萍不甘心一樣,雖然范閒在老傢伙的教導下,學會了用天下的眼光去看待大勢,但心裡其實都是不甘的。

    其實范閒要撒手很簡單,等五竹叔傷養好了回來了,自己與五竹叔單身飄離,於泉州坐船往西方世界去看看西洋景,找找那些神秘至極卻又窩囊至極地法師打打小架,泡幾個海倫。那是快意之極。

    想必就算是皇帝,葉流雲,四顧劍。苦荷……天下的三大勢力,都不敢輕易來阻攔自己,就算是軍隊,也不可能將這一對主僕留在某一個地方。

    只是停留,往往不是因為腳步。而是因為心神上的繫絆。范閒是有老婆侍妾的人,也有父親祖母兄弟姐妹友朋知己下屬心腹……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人在廟堂,何嘗不是身不由己。

    便是無法輕易抽身離開,於是范閒選擇了留下,並且強悍地擴充著自己的勢力,準備著自己的後路,時刻準備在這艱險的朝堂之上,與那些敢於傷害自己的勢力拚個你死我活。

    所以當他躺在慶上,聽著老師轉述陳萍萍最後那句話時,他的心內雖然震驚於老跛子的雙目如炬。臉上卻是一片平靜,唇角微翹,譏諷說道:「老頭子是不是腦子昏了,盡說胡話?我能往哪兒走?」

    費介看了自己最得意地徒弟一眼,發現這小子說的話似乎是發自真心,也覺著陳院長似乎想的過於複雜,把這天下人都當成如他一般地老狐狸來看待——他雖然是用毒大宗師,但在某些方面比陳萍萍差遠了,甚至不如范閒,所以硬是沒有看出來,小狐狸笑的其實也很甜。

    「我來看看你的傷。」

    范閒搖搖頭,笑道:「老師,這點兒小傷我自己還治不好,那豈不是把你的臉都丟完了。」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自身邊取出一個牛皮紙袋,遞給了費介。費介拿在手裡,問道:「什麼東西?」

    范閒沉默了片刻後說道:「我在杭州試了半年,找到了幾味藥,似乎可以中和一煙冰裡的霸氣,看能不能讓婉兒有法子懷上,只是我不大信任自己,所以請老師幫我看看。」

    費介默然,心想這小子將將才在山谷裡死裡逃生,如今京都正是一片慌亂,誰也不知道宮裡與監察院會做出什麼事情來,哪裡想到,這小子竟然有閒心記得替自己地老婆研治藥物。林婉兒服用一煙冰後無法生育,費介當然清楚,一直覺著有些不好意思見范閒,今日見他挑明,不免有些尷尬。

    范閒溫和地笑了起來:「老師,不要想太多,您千辛萬苦治好婉兒的肺癆,徒兒心裡感激還來不及。其實我自己倒不是怎麼在意,只不過婉兒確實很想要個孩子,所以麻煩您再費費心。」

    費介歎息著應允了下來,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今天本來是準備去陳圓找院長大人算帳,替范閒討公道,結果最後卻被院長大人說服來範閒當探路石,結果在這范府的臥房裡什麼都沒說,又讓范閒支使著去做藥。

    忙來忙去,這一天竟是什麼也沒做成,費介有些惱火了,盯著范閒地眼睛說道:「我也懶得再猜你們這一老一小兩個鬼在想什麼,有什麼話你們自己當面說的好。」

    范閒嘿嘿笑了一聲,說道:「我明兒就去陳圓。」

    「你還有傷。」費介擔憂說道:「何況你遇刺之後,陛下震火,但是調查卻沒有什麼進展……京都裡議論紛紛,並不怎麼太平,你這時候離府出京,我看不合適。」

    范閒平靜說道:「老師放心吧,我再也不給任何人傷害自己的機會。」

    ……

    ……

    第二日依舊是陳圓之外,那扇木門緩緩打開,潛伏在陳圓之外的無數監察院殺手以及各式機關,沒有因為來客而產生一絲毫的戒備之心。

    或許是因為來的那位年輕官員也坐在輪椅上的緣故。

    范閒坐在輪椅上,微微偏著身子,避免自己背後的那道傷口牽痛,任由那位老僕人將自己推到了石階下。

    陳萍萍也坐在輪椅上,膝上一張祟毛毯。

    范閒微微側頭,極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老跛子。老跛子也極有興趣地看著范閒坐輪椅的模樣,然後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

    ……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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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1 01:22:57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三十八章 舊輪椅、新輪椅

    老狐狸,小狐狸,舊輪椅,新輪椅。

    陳圓有姬不敢近,笑聲漸起,漸息。

    老少二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收攏笑聲,回復了平靜,范閒把身下的輪椅往前挪了挪,自己的膝蓋似要靠著老人家的膝蓋,這個姿式顯得無比親近。

    陳萍萍指指他,又輕輕拍了拍自己輪椅的把手,發出空竹腹一般的空洞聲音,問道:「坐輪椅習不習慣?」

    「沒什麼不習慣的,身上帶著這麼多的傷,總不可能騎著馬跑來看你。」范閒自嘲說道,頓了頓,又說道:「再說我也不是第一次坐輪椅了,一年多前在懸空廟裡,我被人捅了一刀子,事後不也坐了一個月的輪椅?所謂習慣成自然罷了。」

    話雖輕柔,卻內有刀劍之意,陳萍萍輕輕咳了兩聲,自然知道面前這年輕人是在告訴自己,他已經明白了某些事情。

    懸空廟確實是個神仙局,但陳萍萍卻是個雙腳跨在局內局外之人,影子是他派到廟上,而范閒挨的那一劍,雖是意外,但實實在在是險些喪命。

    至於前日裡的山谷狙殺,范閒也是差點兒回不來。

    所謂習慣成自然,范閒很明顯是在強硬地告訴陳萍萍,不要把這種事情當成習慣,不要總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切切不可……當成自然之事。

    陳萍萍微微偏頭,似乎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皺眉,抬肘,指了指范閒的後背。

    范閒搖搖頭:「死不了……不過您知道我今天來是為了什麼,所以請讓我們還是直接一些吧。」

    「你先講,我先聽。」陳萍萍微笑說道,將自己膝上微皺的祟毛毯子撫的更平整一些,讓上面的皺紋如水波一般漸漸消失不見。

    看著老跛子微低的頭,看著對方深深的皺紋和有些臘黃的面色,范閒沉默了少許後說道:「兩次坐輪椅,第一次因為懸空廟的刺殺坐輪椅,但獲得了陛下的絕對信任,想來還是有好處的,我也能夠接受。那我這一次坐輪椅又是怎麼回事?我很不喜歡這種什麼事情都被你操控的感覺,而且想來你也清楚我,我這人是最怕死的,所以我想讓您知道,以後請不要嘗試著做這種事情,我真的會發瘋,而且這次我險些就發瘋了。」

    范閒伸出兩根手指頭,盯著陳萍萍的雙眼,一字一句說道:「已經兩次了,我不希望還有第三次。」

    陳圓石階下的冬日寒空中安靜了許久。

    「懸空廟的事情是個意外,你也很清楚這一點。」陳萍萍淡淡說道:「至於這一次山谷裡的狙殺,真的和我沒有關係……我不是傻子,一個局總要能夠控制才是一個局,當時山谷裡連守城弩都搬來了,你隨時可能送命,如果你真死了,就算這件事情會帶來什麼好處……你也享受不到,那這就不叫做局,而叫做愚蠢。」

    陳萍萍帶著一絲譏諷說道:「你認為我是一個愚蠢的人嗎?」

    范閒反望著他的雙眼,同樣譏諷說道:「您當然不愚蠢,我只是怕你有時候聰明過了頭,對我的信心太足了一些。」

    陳萍萍放在膝上祟毛毯上的枯老手掌微微動了一下,旋即微笑說道:「對你有信心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嗎?這天底下對你實力的瞭解,我應該是最清楚的幾個人之一。你向來會演戲,在眾人面前出手的次數廖廖可數,尤其是入九品之後,也就是和影子正面打過一架,天下人知道你是高手,卻不知道你高到什麼程度,尤其是不知道你身上藏的那些秘密……而我不一樣,我知道這一切。」

    「說漏嘴了吧。」范閒陰陰說道:「老人家……那是伏擊!那是在京都郊外的山谷裡,對方有兩百多把弩!這完全可以去東夷城殺四顧劍了,你就一點兒不怕我死?」

    「四顧劍這麼好殺,那事情就簡單多了。」陳萍萍咕噥著,「我都說過,這事兒和我沒關係。」

    「你不要忘了,我假假也是個監察院的提司!」范閒大火說道:「你不蠢,難事情,如果沒有院中的人幫忙遮掩消息,那些守城弩可以堂而皇之地搬到京郊的小山頭上?如果院裡沒有人和那些王八蛋配合,能這麼輕輕鬆鬆地狙擊到位?」

    陳萍萍咳了兩聲:「說不定是京都守備裡出了問題。」

    范閒盯了他一眼,說道:「京都守備能知道監察院的信息流程?就算軍方可以查到我回京的確切時間,那山谷裡斥侯傳來的平安回報是怎麼回事兒?黑騎離開不久,對方就恰恰算到了這一節?」

    陳萍萍嘲笑說道:「對方既然要殺你……自然要準備充分,如果連這些細節都顧慮不到就來殺你,未免也太糊塗了些。」

    范閒冷笑道:「裝,繼續裝,就算那些山谷裡的埋伏不是你派個雙面烏鴉暗中幫了一手,但事情發生的過程中甚至結尾之後,你總脫不了放縱的嫌疑……您是誰?我大慶朝最厲害的人物,難道京都裡有這麼大一個計劃,你能沒聽到一點兒風聲?怎麼就沒想著給我通通風,報報信什麼的?難道說……你也覺得我天天在院子裡搶班奪權,有些礙了你的眼,所以乾脆順手把我給宰了,免得心煩……可您甭忘了,這院子當初可是你求著我進來的,跟我可沒關係。」

    陳萍萍聽著這話,終於忍不住抬起頭來白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斥道:「你這小子,明明心裡不是這麼想的,也知道我不是這般想的,還偏要這樣說,以為這樣就能如何?」

    「不能如何?」范閒直接截道:「你陰了我兩道,害我兩次險些丟了性命,你總得給我一個公道。」

    「說過與我無關。」陳萍萍陰沉說著,懶得理會,推著輪椅,沿著石階的下方向左手方的圓子行去。

    范閒心裡一股邪火正燒著,哪裡能讓這老跛子就這麼跑了,雙手在身邊用力一推,也跟了上去。

    知道監察院權力最大的兩位大人物今天要進行一場非常隱秘的談話,所以陳圓裡早已進行了相關的佈置,往日裡在圓中咿咿呀呀,連寒風也不畏懼的美人兒們都被關在了自己的屋子裡,不准出來,而一應僕婦也是各自躲著這片地域,而那位老僕人也在推著范閒來到此間後便悄然離去。

    於是乎,便只有陳萍萍與范閒這兩個坐著輪椅的可憐人,此時陳萍萍在前,范閒在後,老人家在前面推著輪椅快行,范閒在後面疾追,在片刻之間,竟是繞著這座宅子的石階轉了一個大圈,這景象,看著只有那般滑稽了。

    ……

    ……

    說實在話,陳萍萍今日確實是不想面對胸中邪火未盡的范閒,所以乾脆不想談了,推著輪椅在前面走,這位慶國的大人物這麼些年來都坐的是輪椅,當然比范閒要習慣的多,加上范閒受了重傷,本來就沒怎麼好,所以兩架輪椅繞著宅子轉了一圈之後,范閒已經被甩開了幾個「椅位」。

    還好,陳萍萍不可能在自己家中玩輪椅遁,只是停在宅子右手方的一方小池邊上,范閒氣喘吁吁地轉著輪椅趕了上來,停在了他的身邊,回頭一望,自己二人繞著宅子逆時針轉了一圈,卻又快要回到原點,實在是有些無聊。

    「我是病人。」范閒埋怨說道:「就算我的問題讓你難堪了,也不至於要這樣。」

    「倒不是難堪。」陳萍萍忽然歎了口氣說道:「只是你找我要公道,我確實不知道怎麼給你。」

    范閒低著頭,看著池塘裡的冰茬兒和凍斃了的黑荷枝,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呵了兩口熱霧到手上,輕輕搓著,聽著旁邊老人的說話。

    「院裡的事情不要查了,沒有內奸。」陳萍萍緩緩說道:「我承認,這次山谷裡的狙殺,我是知道一些風聲的,而且確實院裡有人在幫那邊,不然也不可能把你整的如此之慘。」

    「既然您不讓我查,那個內奸想必也是您故意露的一手。」范閒沉默說道:「你也知道這次我很慘,所以我不明白……懸空廟是救駕,這次陛下又不在我馬車上,為什麼我要付出這麼多的代價。」

    「你相信我嗎?」陳萍萍歎息著。

    范閒想了很久,緩緩地點了點頭。

    「先不要問我。」陳萍萍幽幽說道:「以後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不明白。」范閒平靜說道:「不過我也不需要明白,不過我需要知道,究竟是誰向我下的手,而院中的那個雙面又是誰。」

    陳萍萍靜靜地看著他,半晌後說道:「你手頭沒有證據,奈何不了對方。」

    「可你手裡有。」

    「我也沒有。」陳萍萍冷漠說道:「就算有,也不可能交給陛下……一來我可不想陛下震怒之下,將我們這個院子給撤了,二來,這時候交出去未免早了些。」

    這話裡隱著的內容太多,足夠范閒消化太長時間,但范閒沒有怎麼理會,直接問到了事情的重點:「我還是想知道是誰想殺我。」

    「這京都裡,除了你相信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想殺你。」陳萍萍平靜說道:「至於這次主事方是誰,想來我也不能瞞你,只是希望你能忍耐一下,不要壞了大的局面。」

    范閒沉默了。

    「是秦家。」陳萍萍淡淡說道:「只是你就算入宮抱著陛下的大腿哭也沒用,你沒證據,我也不可能捨得把那個棋子拉出來給你當證據……就算陛下因為你的事情懷疑秦家,可是看在軍方的面子上,他也不可能因為你幾句話就把老爺子藥了給你出氣。」

    范閒忍不住搖了搖頭。

    陳萍萍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一點不驚訝。」

    范閒小心翼翼地伸了個懶腰,生怕牽動了背後的傷勢,微笑說道:「還是那句話,我也是個聰明人,既然此次你不是為我謀功,那定然是要拖人下水,如今這朝廷裡還沒有下水的大勢力,便只有秦家了,這件事情並不難猜。」

    長公主是從另一個方向,很輕易地推論出了秦家的參與,而范閒推論方向雖然與長公主不一樣,但得出的答案都是這樣簡潔明瞭。

    陳萍萍讚賞地點點頭,說道:「如今你明白了,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像這樣的軍中第一高門,陛下是不會輕易動的,不然軍心不穩,這朝廷何以自安?」

    「只怕有證據,但時機不好的情況下,陛下也不會動。」范閒譏嘲說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拖老秦家下水,想來必要的時候,自然會讓陛下知曉此事……去年一年,您在京都,我在江南,都是硬生生地逼著太子、老二和長公主狗急跳牆,如今他們還沒有跳,你又給對方加上一個秦家的法碼……您對陛下真的這麼有信心?」

    陳萍萍微笑點點頭:「我一直對陛下很有信心,正如對你一樣。」

    話一出口,兩個坐在輪椅上的人都沉默了下來,就像以前的很多次談話那樣,兩們都是極其聰明的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說明白,彼此的態度在那隻言片語裡便確定了,正如范閒猜測自己的身世,正如雙方的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接近——是真實心境的接近。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不好奇我要拖秦家下水?就算我對陛下有信心……可是如果跳牆的人少一個,總是會好處理一些。」陳萍萍溫和笑著看著范閒的眼睛。

    范閒微微低頭,半晌後說道:「想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原因……只不過你是想借此一役,將我將來所有的敵人清楚乾淨,老秦家和我關係一直不錯,也沒有參合到龍椅爭位中,想來……這老秦家和很多年前的故事有關係。」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陳萍萍讚賞說道:「你能判斷出這麼多,已經足夠了。」

    范閒沉默,心裡湧起淡淡悲哀——他還有一個判斷沒有說出口——面前坐輪椅的這位老人身體很差,已經沒兩年好活。老人自己當然清楚這個情況,所以他必須趕在自己死亡之前將所有的事情都終結掉,所以才會如此安排。

    一念及此,范閒心頭的那絲燥意已經淡化了許多,可他仍然是忍不住問道:「如果……我在山谷裡真死了怎麼辦?」

    「你怎麼會死呢?」陳萍萍嚴肅地看著他,「你要一直活下去。」

    范閒笑了,這句話和父親那天的話語何其相似。

    他好笑地偏著自己的頭,問道:「我為什麼不會死?山谷裡的情況,你又不是清楚……老秦家是何等樣的門第,他們不動手則罷,一動手必然是雷霆一擊,我就算運氣再好……可是也不見得有足夠的運氣保證自己在這些狙殺裡活下來。」

    陳萍萍沉默了少許之後尖聲陰沉說道:「對於秦家的佈置,我有分寸,但這次確實太險,是因為我沒有算到三件事情。」

    「我沒有想到老五的傷還沒有養好。」陳萍萍冷漠說道:「秦家那個老糊塗可不知道你身邊有這樣一位殺神,老五如果在側,這天下誰能傷得到你?」

    范閒點點頭,這是第一個原因,卻依然不足以說明陳萍萍為什麼會如此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第二件沒有算到的事情是。」陳萍萍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看著范閒,「真正面臨死亡的時候,你居然還能忍得住不把那個箱子拿出來。」

    范閒苦笑說道:「雖然不知道你一直念念不忘的箱子究竟是什麼,但我沒有,又能到哪裡去偷?」

    他雖然心頭震驚,但表情與言語上依然是不露絲毫馬腳。

    ……

    ……

    箱子,那個黑色的,窄窄的,長形的箱子,當年隨著一個少女,一個瞎子僕人入京都的箱子,在慶國的歷史上只發揮了一次作用,卻是改天換地的一次作用。

    除了葉輕眉范閒母子二人和五竹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過那個箱子的真面目,也沒有人知道那個箱子如何使用,但是知曉當年慶國兩位親王死亡真相的老人們,卻知道那個箱子的可怕之處,尤其是因為不知道具體情況,反而對那個箱子產生了一種古怪的神秘感和敬畏感。

    超出這個世界的存在,總是令人浮想聯翩和無限畏懼。

    哪怕是陳萍萍和皇帝,也不例外,所以當范閒童年在澹州時,費介便曾經去問過五竹,當范閒入京,又不止一次面臨過這個問題。

    所以陳萍萍始終沒有想明白,當山谷狙殺已經到了如此危險的時刻,為什麼范閒……還是不肯動用箱子?

    至於范閒說箱子不在他手上的廢話,老辣如陳萍萍,自然是斷不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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