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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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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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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6 00:49:50
第六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麥田裡的守望者

    黑的鮮血噴吐在紫色的葡萄上,滴滴答答地往地面垂火照耀的地面,二皇子低著頭,半張著嘴,下頜上一片血水,雙眼低垂,沒有看范閒,直接舉起手,止住了他走過來的想法。

    「你進府的那一刻,我就服了藥。」二皇子蹲在椅上,頭垂的極低,幽幽說道:「我知道你是費介的學生,但毒素已經進了心,你總是救不活了……我也不想讓你救。要知道你雖然厲害,但是總不能攔著我死。」

    只要一個人有了死志,無論用什麼辦法,也不可能保住他的性命,范閒明白這一點,冷靜地看著對方,心情一片空蕩蕩,沒有任何想法,但他依然不準備袖手旁觀,不是因為他對老二有一絲兄弟感情,而是不能讓對方死在自己面前。

    「不用擔心什麼,我先前已經寫好了遺書,宮裡不會怪罪你,沒有人會認為你鳩殺了我。」二皇子低著頭,沾著血的手在懷裡摸索出了一封信,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沒有想到他臨死的時候,居然連范閒擔心的是什麼也想到了,范閒心頭微冰,知道對方真的如靈兒如言,對自己也是狠厲到了某種境界,斷絕了任何生存的希望。

    二皇子抬起頭來,用一種很羨慕的眼神看了范閒一眼,又嘔出一口黑血。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唇,用兩根細長的手指,仔細地掰掉被毒血玷汙了的葡萄串,剩下一小半乾淨地。重又往嘴裡送去。

    甜美多汁的葡萄,在他地嘴裡被嚼地稀爛。二皇子卟的一聲。將葡萄籽吐了出來,吐到了地上,依然帶著黑血。

    吃完葡萄,他將手在身上擦乾淨。嘆一了口氣,看著一直沉默、沒有什麼動作的范閒,幽幽說道:「我不想繼續活著當笑話。」

    范閒點頭,表示明白他的想法。

    「其實你也是個笑話。」二皇子臉上漸漸浮現起一層死灰之色。目光有些渙散,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說道:「這京都想殺你地人不少。不錯。最開始動手的是我,但你以為承乾就對你有多少溫柔?秦家在山谷裡沒有殺死你,他氣的在東宮裡跳了一夜的腳……可為什麼?」

    他盯著范閒地眼睛:「為什麼……你對承乾的態度卻和對我完全不同?」

    范閒自己也想不明白此點。二皇子人之將死,其言也直。直刺他地內心,為什麼他一直對太子有諸多寬容柔和。對老二卻是死纏爛打,不惜一切?

    二皇子地眼簾有氣無力地搭拉著。聲音極為低沉:「你不喜歡我。從一開始你就不喜歡我,當然。我也不喜歡你……我們兩個人太像了,只不過我從來沒有擁有你這麼好地運氣。任是誰。都不會允許世上有另一個自己存在。都會下意識裡搶先將對方除去。」

    他的目光陰寒而無奈:「如果你是榮國府裡的賈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裡地甄寶玉。在書中永遠撈不到幾次出場的機會……可是我才是真地,我才是真的!」

    二皇子一面說著一吐咳血。血水在他地前襟上塗的到處都水,看上去十分淒涼。

    范閒看著面前地這一幕,身體有些僵硬。作不出任何反應來。二皇子最後一次抬起頭來,瞪著范閒地臉,有些困難說道:「我一直以為承乾是兄弟們當中最怯懦的那個人。但直到要死,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很怯懦。我寧肯死去,卑微地離開靈兒和母親,也沒有膽量去面對……」

    「我死後。你替我照顧靈兒……至於母親,她最好地結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宮,麻煩你幫我照顧一下。」

    二皇子胸膛處一陣劇烈的起伏,似乎什麼東西正要衝將出來,瞪著范閒地眼睛。強行說完這一番話,沒有給范閒任何說話地機會,張開了嘴。噗的一聲嘔出一大灘黑血,便再也沒有了呼吸。

    死後地二皇子依然蹲在椅子上,左手擱在膝上,俊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死灰,片刻之後,他地身體摔落椅下,發出砰的一聲,只是那雙眼睛始終不肯閉上,瞪的大大地。

    ……

    ……

    范閒一臉麻木地看著二皇子的屍身,忽然感覺這初秋的夜,怎麼會這麼冷?

    他打了一個寒顫,心情十分複雜,根本不知該對面前這具身體發表什麼樣地感嘆,或許此時的沉默,便是最好地態度?二皇子這位真皇子已經死了,自己這個肉身裡地假靈魂,該如何繼續下去?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不是因為二皇子在自己的面前自殺,也不是因為老二臨死前說地那些刺心話語,而是最後老二交代自己要替他照顧靈兒和淑貴妃。

    都不給自己開口拒絕的機會嗎?范閒在心裡想著,表情一片落寞,長公主死的時候,把婉兒交給自己,太子明知自己必死,將那些叛軍將士和大臣們的家人託付給自己……

    為什麼?難道你們不知道我是你們不共戴天的仇人?難道你們地死不是我造成的?為什麼你們臨死前要扔這麼多包袱給我?你們想壓死我?你們就賭定我會幫你們?

    你們這些死人!死便死罷,卻要我這個活人難受地活著?

    他低著頭,木然無比,身體輕輕顫抖著,然後走到二皇子的屍體旁邊,看了一眼,在桌上拿起那封薄薄地遺書,揣入懷中,走出了這間陰森的房。

    行至王府後園臥室中,青燈寒光之下,葉靈兒猶自木然呆坐,渾不知園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范閒在心裡嘆了一口氣,直接走到她的身後,一掌劈了下去,沒有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便將她打暈。

    如果不將她打暈,一旦讓她知曉二皇子服毒自盡的消息。恐怕也會隨之而去,范閒只能用這種比較直接地方法。將事情拖上一拖。

    ……

    ……

    宮典迎了上來。范閒低頭想了一想,將懷中那封遺書交給了他,同時也將肩上扛著的葉靈兒交給了他,低聲說了幾句什麼。宮典接過昏迷地葉靈兒。已經是大為驚駭,聽著二皇子地死訊,更是深深地皺緊了眉頭。

    「老

    地皺緊了眉頭。

    「老二寫了封遺書,陛下不會怪罪你我。」范閒嘆了口氣。緊接著正色說道:「王妃醒來前,先捆住她的手腳。再告訴她這個消息,如果她不肯吃飯,你就給我灌米湯……不論如何。也要讓她喝下去!」

    這後兩句話已經是咬著牙吼了出來。陰冷無比。宮典一怔。心想確實也只有這個法子,倒沒注意到澹泊公的失態,又一思考後,無奈說道:「可是小姐性如烈火。總不能捆她一生一世。」

    「火並不可怕,來地快也去地快。總不如自己和老二這種冰坨子刺人。」范閒在心裡想著。壓低聲音說道:「過些日子。待事情消停些。我再來勸她。」

    ……

    ……

    待處理完王府的事情後,京都的夜已經漸漸退去。時光已至凌晨,遙遠的東方隱隱有一抹魚肚白透了出來。然而范閒並沒有辦法去休息。他還有太多地事情需要做,從王府繞回范府一趟。便直接去了皇宮。

    雖然范尚書說過。這些事情應該由禮部的太常寺處理。但范閒不可能忘記自己監國地身份,假裝這些事情從來沒有發生,更何況他本身現在還兼著太常寺的少卿,正卿任少安跟著陛下遠赴東山祭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

    他與大皇子並排站著。看著面前這三具黑黑的棺材,兄弟二人俱自沉默不語。

    僅僅在一日之前,他二人還站在皇城之上憂心著宮裡地安危,慶國地天下。誰能料到此時此刻,勝負已分。書寫天下歷史地人物已經改變了姓名。誰能想到,皇城危急之時,范閒踩在腳下地黑棺材。已經開始容納失敗者的皮囊。

    長公主和二皇子此時正安靜地躺在棺材中,還有一具棺材是空的,不知緊接著躺進去的人是誰。

    「不合禮制。」大皇子表情沉重,眉眼間強掙著不流出悲傷,長公主倒也罷了。二皇子李承澤與他地兄弟感情卻是做不得假,雖說這兩年間,兄弟二人漸行漸遠。但此時看著眼前一幕,想著棺中之人,大皇子依舊心中痛煞。

    范閒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說道:「禮部的官員都嚇跑了,看來陛下一日不歸京,這六部總是攏不起來,太常寺那裡也沒幾個人,只是暫時安置一下,畢竟天家顏面要照拂,總不能就停在府中。」

    大皇子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著皇城內行去,與身旁禁軍押棺地隊伍一襯,背影顯得極其蕭索。

    范閑靜靜地看著他,搖了搖頭,知道在連番重壓以及漸漸傳來地死亡消息面前,大皇子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一念及此,范閒才感覺到從身體最深處傳來地陣陣疲憊,眼皮都快要抬不起來,皺了皺眉頭,拍打了一下臉頰,對身邊地下屬說了聲:「回府。」

    一夜之間四次回府,卻沒有一絲安生的時刻,范閒細細算來,從突宮之前地準備開始,自己已經有兩日兩夜沒有睡覺,傷勢已經復發,麻黃丸藥力全逝,自己不敢再吃,整個人的精神體力確實已經到了極限。

    回到府後,看著黑夜裡地一切,范閒沒有去看住在柳氏處的婉兒,低頭沉默在床上坐了一小會兒,一腳將那個黑箱子踢進了床底下,衣服也未脫,便呈一個大八字,躺倒。

    明明已經疲倦到了極點,卻偏偏睡不著,他睜著亮亮地眼睛,看著黑黑地屋頂。

    ……

    ……

    沒有睡多久便醒了,畢竟京都仍在混亂之中,身為監國地他,不可能留給自己太多休息傷感惘然的時間。起床後胡亂吃了些東西,用熱毛巾燙了一下臉,強行回覆了一下精神。

    出門之際,他下意識往看了一眼床。那個要命地箱子,那個常年呆在灰塵中的箱子。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床下。就像是長公主和老二安靜地躺在棺材之中。再也沒有人會去打擾。不論是箱子還是人,或許只有變成不起眼地存在,安放於不起眼地地方。才能獲得真正地安寧。

    出府之際。他下意識往府中看了一眼,從太平別院回來後,他還沒有看到婉兒,不知道妻子地心情現在如何。想到此節,他地臉上浮現起一絲黯淡。

    入宮之際。他下意識地往宮門上看了一眼,朱紅地宮門上到處是火燒煙地痕跡,一些兵器造成地裂痕裂著嘴巴。露出內裡的木屑。而那些被撞落的銅釘。早已被打掃乾淨。只在門上留著無數難看地瘡疤。

    在這一瞬間,范閒確認了某些事情——這座宮,這座城,這片國度。終究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他已經對這裡生出了深厚的感情。縱使這座宮是那般地陰冷。縱使這座城曾經辜負過多少人。縱使這片國度曾經犯過多麼大地錯誤。可依然是他地國。

    他一直把自己當成慶國人在看待,有很多事情在沒有查清楚、查明白之前。他不介意在自己美好生活地同時,盡力維繫這片國度上人們的安寧。就像他這些年一直在做地那樣。

    那麼多的人死了,他更要好好地活。除非……有些人不想讓他活。

    ……

    ……

    請胡舒二位學士回府暫歇。這二位大臣已經在御書房內代擬御批已有一夜。慶國各路一些緊要奏章終於被清理出來了一個大概,但兩位大學士畢竟不是鐵人,比范閒地精神更是差地極遠,接連受著驚嚇。又未曾睡過。早已累不行。

    范閒坐在空空地御書房內,忍不住搖了搖頭,往常皇帝老子在時,這座御書房雖然一樣安靜。但總是充斥著一股別樣的味道,是威嚴?還是什麼?反正和他此時感受到的御書房完全不一樣。

    他不知道皇帝老子是怎樣活著從大東山上下來。但他知道自己的表現一定會讓陛下滿意,看來權臣這個位置是可以坐穩了,只是……一想到兩三年後便會掀開大幕地統一戰爭。范閒便感覺嘴裡有些發苦。

    所謂君子不欺暗室,但范閒不是君子,此時他一個人坐在御書房中,看

    上那些堆積如山地奏章,看著那方軟榻。想到皇帝裡操控著整個慶國地朝政。他地心頭動了一下。

    他站起身來,靜靜地看著那處。微微偏頭,想著如果是自己坐上去,會是什麼感覺?但他緊接著卻是搖了搖頭,薄唇微翹。露出一絲自嘲。

    當了一天一夜地監國,就險些把他累成夏天裡地大黃狗,再看剛才胡舒二位大學士被太監扶著地狼狽模樣。范閒確認,皇帝這個工作,一定比日御多少女地黃帝更為辛苦。

    還是那句老話,世間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但凡能夠當一位真正君王地,都……不是人。

    「請三殿下過來。」

    范閒微笑著,對御書房外地小太監說了一聲,旋即想到洪竹還有一些參與叛亂的角色都還被關押在冷宮之中,不知陛下回來後,會如此處理此事,不過在局外人看來,洪竹基本上什麼事情也沒做,應該沒有大礙。

    沒有過多年,已經漸漸成長為少年模樣地三皇子李承平,在一位老嬤嬤和幾名太監地陪伴下,來到了御書房外。范閒看了老嬤嬤一眼,揮手讓他們退了,牽著三皇子地手,來到了存放奏章的書檯前面。

    李承平地手有些涼意,看著范閒地目光,也和江南時有些不大一樣,顯得有些敬畏。

    范閒的餘光已經注意到了這一幕,並不如何在意,敬而畏之,卻沒有更多地疏離感覺。他知道這一日一夜自己的表現,給這位皇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只怕他再也擺脫不了這種痕跡。

    這是教育學上面的問題,除了范閒,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懂。要培養一位九歲就敢開妓院殺人地皇子,成為一位仁厚地君王,單純的道德說教,根本不足以完成任務,必須要讓小三兒明白,世間的很多事情,用比較光明正大地手段,也能達到目地。

    三皇子需要一個榜樣,所以從江南行開始,范閒便把自己樹立成對方心中的榜樣,因為他是詩仙,他是強者,他是權臣,他是老三的救命恩人,而在慶國大部分百姓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好人。

    范閒希望將來慶國地皇帝也是一個好人,就像……太子那樣?

    「先生……聽說父皇……」李承平有些畏縮地看著范閒。

    范閒笑了起來:「神廟在上,陛下自有天命護身,那些宵小之輩,自然傷他不得。」

    「噢。」李承平的臉上也浮出了一絲喜色,雖然他知道如果父皇死了,自己會在先生和大哥地護持下成為慶國地下一任皇帝,可他畢竟還只是一位少年,心思沒有這般狠厲。

    范閒狀似不在意,卻細細留心著李承平瞳子裡的情緒變化,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

    「日後大概陛下會經常讓殿下來御書房旁聽。」范閒說完這句話後怔了怔,緩緩開口說道:「殿下先熟悉一下地方。」

    三皇子來過御書房,也知道太子哥哥,二哥,大哥,甚至是先生,往常在朝會散後,都會在御書房內旁聽父皇和大臣們議事,只是今日之後,這座御書房恐怕會空上不少。

    「有很多話,大概沒有人敢當面對殿下說。」范閒思忖片刻後,平靜說道:「但我必須和你說一下。」

    皇帝陛下馬上就要回來了,范閒要對老三做出自己的交代,因為他清楚,這孩子心思其實細膩無比,所以先前他一直用殿下稱呼對方,此刻卻是直稱你。

    「大殿下天性好武,日後終究是要派往邊關駐守。」范閒面色微沉,用自己地語言,述說著陛下日後的安排,「他天性直稜,絕不會主動做出任何有傷兄弟情誼的事情,這點你要放心,不要多疑。」

    三皇子的手顫抖了一下,看著先生的臉,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

    「至於我,我將來總是要走地,這天下如此之大,我總要去海角天涯看上一眼才算不虛此生。」范閒微微笑了起來,「所以你也不要疑我,即便你長大後……也不要疑我。」

    三皇子張大著嘴,不知為何感覺到一絲害怕。

    「這不是身為臣子該說的話。」范閒斂了笑容,平靜說道:「但我想說給你聽。此生二十年,我已經厭倦了彼此之間猜測試探心意,不管你日後長大了還信不信這句話,但請你記住這句話。」

    如他所言,這種話已然犯了天子家的大忌,更惶論是一位臣子口中說出,然而范閒偏生這般平靜地說了,說地如此自然。李承平怔怔看著先生那張本來英秀無比,今日卻有些憔悴的面容,下意識裡點了點頭。

    ……

    ……

    三天了。京都已經平定,三騎再次入京,向天下宣告了陛下祭天歸來的消息,驚魂未定的京都百姓們歡喜雀躍,站在皇城之上的范閒卻不知道他們受了這麼多的苦難後,還在高興什麼。

    皇帝陛下被預定歸京的時間遲了三天,在這三天中,定州軍的軍情通報綿綿不斷地通過軍方和監察院的渠道往京中送來,范閒過足了監國的癮,兩隻手拿著陛下行璽胡亂蓋著。

    這一天,消息終於傳來,范閒帶著三皇子,與大皇子一道,連同倖存下來的保皇派老臣們,行過猶有兵刀之跡的街道,走出正陽門外,於十裡外之地停駐。

    數千人密密麻麻地跪下,官道上根本站不下,很多人都直接跪在了道路兩旁的麥田裡,此時秋收未到,金黃麥穗撐過了戰馬的踐踏,帶著沉甸甸的收穫於微風中兩方搖擺。無數人的心情有如麥穗一般擺動激盪,守望著遠方行來的明黃御駕。

    范閒把目光從麥田裡收回來,微笑看著身旁緊張喜悅的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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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章 父與子的下半卷

    駕緩緩而至,平穩地停在官道之上,因戰亂慌張故,曾鋪黃土,灑清水,但皇帝陛下的那雙腳依然沒有任何遲疑,堅定而穩定地從明階上走下,踩在了京都周邊的土地上。

    皇帝將手從姚太監的肘部挪開,平靜的目光緩緩掃過四野,數千臣子將士跪於地面,正在膜拜他,他的表情淡漠,眸子裡卻沒有太多的表情。

    震天響的山呼萬歲聲中,皇帝的目光自遠方的京都城廓拉近,落在近處,掠過胡舒二位大學士,掠過一身戎裝的大皇子,掠過緊張而微喜不安的小兒子,最後淡淡然落在範閒那張英秀逼人的面寵上,注意到這小子的臉上帶著一抹極濃重的疲憊。

    皇帝的唇角微翹,帶著一抹歡喜味道,似是在內心深處越來越喜歡這張漂亮的臉了,但他的眉頭馬上皺了皺,因為發現範閒受了不輕的內傷。

    明黃龍袍一展,皇帝平伸雙臂,平靜而霸氣比無地對著前方的原野,山呼萬歲的聲音漸漸停歇。

    如果沒有人敢看皇帝,那這幾千人從何知道皇帝的動作?

    從下車開始,皇帝的目光便基本落在範閒的身上,範閒覺得渾身不自在,偏生低著頭,不知做何反應,只聽著山呼萬歲聲後,陛下的雙腳漸漸向自己這行人行來。

    臨走到範閒身前時,皇帝忽然轉了方向,沒有再看範閒一眼,很鄭重地扶起了舒蕪以及胡大學士。他雙手握著舒老頭的肩膀,微微用力,用一種和緩而堅定地語氣說道:「老學士受苦了。」

    舒蕪心頭一驚,面露惶恐,胡大學士也是連稱不敢。皇帝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緊接著,扶起了在京都一役中身先士卒,立下大功的大皇子。

    對於這位自己從來都不怎麼喜歡的大兒子。皇帝的心情有些複雜,表情卻是一片平靜。

    接著,皇帝又拉起了李承平,用右手輕輕在最小兒子的頭頂撫摩了一陣,目光望著四野忠於自己的臣下們,沒有說一句話。

    然後他轉身而回,往御駕走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心想這便完了?不是說天子回京的儀式走完沒有。而是說……護國首功之臣,泊公範閒還直挺挺的跪在地上,陛下怎麼一點兒表示也沒有?

    舒蕪和胡大學士互視一眼,各自看出對方眼中地迷惑不解。範閒也有些摸不清頭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站起身來。

    「起來吧,莫非朕不扶你,你就站不起來?」

    臨登御駕時,皇帝淡淡然往人群裡拋了一句話。雖然這句話沒有所指,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是對範閒說的。而且看似冷漠,實則卻是內裡夾著幾絲近近。至於這話裡隱著的別的意思,卻只有範閒能聽的明白,陛下已經認可了自己的能力與忠誠,在不需要他扶持的情況下。自己也能夠在這朝廷裡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

    範閒苦笑一聲,站起身來,低頭看著膝上地泥土。按理論,陛下尚未登車,自己這個做臣子的,不能夠清理儀容,然而不知是從何處來的衝動,讓他的右手在膝上撣了一撣,拂去幾抹塵土。

    這個小動作並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卻讓臨上御駕的皇帝身形略微頓了頓,然後所有人都聽到了陛下的那句話。

    「安之上車來。」

    大臣們又開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陷入震驚之中,先前陛下未親自扶範閒站起,讓眾人有所猜測,誰知緊接著陛下竟給了小范大人如此殊榮,隨陛下御駕入京,這是何等樣的榮光,便是當年的太子也未曾享受過。

    聰明地大臣投往范閒的目光便熾熱起來,只是這些大臣顯得過於聰明,或者是過於自做聰明,有的目光不自禁地投注到三皇子地身上,因為眾所周知,太子二皇子因叛亂之事,絕對沒有好下場,原初眾人以為,慶國江山未來的主人,便是這位年幼的皇子,但看陛下今日的態度……

    之所以說這些大臣們自做聰明,是因為他們在不合適的地方,展示了不合適地態度,而胡舒二位大學士,則是眼觀鼻,鼻觀心,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陛下的那句話,這便是極品大臣與大臣之間的差距。

    範閒嘴裡有些發苦,但總不能逆了聖旨,走到了高高地御駕之旁,走上去掀開黃簾,站在了陛下的面前。御駕雖高,卻依然無法讓一個人站直,所以他在皇帝的身前被迫低著頭,就像天底下其餘所有人一樣。

    「坐。」皇帝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頷首說道。

    範閒依言坐在了皇帝的對面,看著這位已有一月不見的皇帝老子,心情漸漸複雜起來,往年裡這位君王雖然也有極光麗厲害的一面,但遠不如今日的皇帝陛下可

    皇帝依舊平靜著,但卻像是一片無底深淵般,蘊藏著力量,這種感覺令範閒有些心悸,看著那兩道劍眉,那雙平靜的眼眸,不自主地生出了退卻的心思。

    君王的王道霸氣,不是從他的外貌體態呈現,而是從手段與結果在史書上呈現。能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能安排出如此的大局,如此厲害的人物,果然不愧是三十年間大陸第一人,範閒明白了這個事實,也只有接受這個事實。

    穿著龍袍的中年男子低頭看著二位大學士呈上來的各路緊急奏章,沒有理會範閒對自己的觀望,哪怕這種臣子對皇帝的觀望極不禮貌且犯忌。

    御駕緩緩動了起來,窗外的天光斜斜打入,照在皇帝手中的奏章上,他低著頭,皺眉看著這些東西,忽然開口說道:「三年。朕的大慶還需要三年時間。」

    說這句話地時候,皇帝並沒有抬起頭來,像是在自言自語。范閒清楚陛下說的是什麼意思,經歷內部叛亂,且不說京都受損嚴重,朝政混亂不堪,僅是軍方內部的攻擊,便已經造成了極為嚴重的後果,軍心此時已然不穩。另外東山路一帶官員牽涉及眾,雖然陛下已從江南擇良吏前去接替,但對民生的影響定然極大。

    收攏軍心,至少需要一年,消除這次大亂的心理影響,至少需要一年時間,而真正要從財力物資民心各個方面做好大型戰爭的準備,慶國至少需要三年時間。

    想必在陛下心中。這一次統一天下的北伐,必定是最後一次北伐,被那二位大宗師生生阻止了二十餘年的歷史步伐,要慢慢地加快了。

    車窗外地天光從玻璃格子裡透了進來,不停地往後拂走,在這對父子的臉上灑下無數的玻璃亮花兒。皇帝依然低著頭,說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這是你當初曾經寫過的句子。不過你不要奢望朕會放你走,事了拂衣,如今大事未了。你一個年輕人為何要急著拂衣而退?」

    皇帝的眼睛看著奏章,這番話似乎是無意說出,範閒的心裡卻是咯噔一聲,不知如何言語。事了拂衣去,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御駕前下意識裡的拂塵土動作。竟讓陛下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且異常堅決無情地打消了自己地幻想或者是心理上的試探。

    他苦笑一聲,也不敢有絲毫遮掩。直接說道:「打仗這種事情,臣實在是不擅長,還是安安份份地替朝廷掙些銀子。」

    範閒的心裡另有打算,便搶先把話說的通透,誰知皇帝陛下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辭官就不要想了,若你還懼人言,削權的事情,朕自會做。」

    范閒心裡叫苦,皇帝的這句話把他逼到了死角,如果真是被迫留在慶國京都謀劃,他當然不願意被削權,監察院是他手中最厲害的武器,如果真被陛下撕開了口子,自己拿什麼與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帝談條件?

    直到此時,他依然不知道大東山上地真相,此時在馬車裡也不敢開口去問,倒是皇帝先開了口,詢問起京都這些日子的具體情況,雖然這三日內,京都方向一直向御駕所在不停地發去奏章,可是事涉皇族陰私,許多事情,只能由范閒親口向皇帝稟報。

    範閒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來,從他離開大東山為止,到他化裝成賣油商人進入京都,再到後來與大皇子定計,突襲皇宮,再到最後地葉家出手,他講的有條有理,非常清楚,而且刻意淡化了某些皇帝想必不願意聽到的細節。

    范閒稟告之時,皇帝已經又低下頭去,所以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注意著陛下的神情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不論是長公主地死訊還是老二自殺的消息,都沒有讓皇帝陛下如鐵石般的面容,有絲毫顫動,只是在稟報太後病情時,皇帝抬起了頭來。

    「太後還有多少日子?」

    「太醫院看過了……老人家體衰氣弱,又經歷了這麼大件事情,受了驚嚇,只怕……」範閒欲言又止,心中對冷漠地皇帝卻有一絲惡毒的想法,太後可是被你嚇死的,您這位孝順皇帝該如何做呢?

    「太醫院?」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冷冷地看著他,說道:「那些廢物有什麼用,你就在宮中,難道不知道詳細?」

    範閒微黯說道:「確實非人力所能回天。」

    ……

    ……

    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和拱衛下,皇帝的御駕入了京都,順著闊直的天河大道,進入了皇宮,沿路上那些剛剛遭受兵災的百姓們,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悲傷或是膽怯,喜悅迎接皇帝陛下的歸來,似乎像是迎回了自己生活中的主心骨,由此可見,皇帝陛下在慶國民間的威信聲望,依然如君權本身一般,

    破。

    到了皇宮正門,範閒佝著身子從車駕上退了下來,與大皇子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表示陛下的情緒還好,並沒有受到接連幾椿死訊地影響。

    範閒跟隨車駕入了宮,看著那方明黃地簾布。不由想到了先前皇帝地表情。心尖不由感到一陣寒冷──雖說長公主與二皇子都是叛亂主謀。但畢竟是陛下地親妹妹、親生兒子。而且這次地謀叛現在看來。明顯是陛下刻意給對方構織地陷阱。可是得知了妹妹兒子地死訊,皇帝依然是那般平靜。這分心志。這分……冷血。實在是讓他有些不寒而慄。

    大皇子走到他地身邊。沉聲說道:「怎麼下來了?」

    「難道還敢一路坐進宮去?」範閒看了他一眼。低聲解釋道:「陛下在車裡問了些事兒。你也知道那些事兒總不方便當眾宣告。」

    本不必要和大皇子解釋什麼。但範閒看著四周投注來地目光。知道自己跟著御駕入京。會造成什麼樣的言論後果。下意識裡補了這句。補完後卻又覺著和老大這般說話。只怕有反效果。苦笑說道:「那車裡太冷了。我下來活動下筋骨。」

    大皇子笑了起來,拍了拍他地肩膀。沒有說什麼。這兄弟二人此時其實都是在強顏歡笑。守住京都。免得一國之君變成國土上地孤魂野鬼。毫無疑問。他們立了大功。立了首功。裡死了這麼多人。他們用了那麼多手段。誰知道皇帝心裡是怎麼想地。

    ……

    ……

    慶國皇帝陛下什麼也沒有想。在京外佈置掃蕩叛軍地過程中。他已經從範閒發來地緊急文書中知道了李雲睿和李承澤地死訊,在車廂中。只是從範閒地嘴裡。知道了這二人死亡時地具體情況。

    他一臉平靜。就像死地是陌生人一般。依舊看著門下中書呈上來地奏章,然而當御駕入宮,範閒下車,皇帝陛下便擱下了手中地奏章。靠在了椅背上,閉起了雙眼。沉默地一言不發。

    孤家寡人地沉默一直持續了很久。皇帝地面容上漸漸透出了一絲蒼老與憔悴。然而這時,車駕已經停在了含殿地門口。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步走出了被姚太監拉起地車簾。一出車簾,俯視這座熟悉而陌生地宮,他地臉色迅即平靜莊肅起來,再也沒有一絲車廂內獨處時地黯然。每一根眉毛。每一道眼神都傳遞著他地堅強與強大。

    ──────────────────

    太後穿著一身素白地衣裳,躺在溫暖而柔和地鳳床之上。她臉上地皺紋是那樣地深,就像是曾經和這座皇宮一般,迎接了太多地風雨。被侵蝕成了如此模樣。

    皇帝和惶恐跪在地面的太醫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坐到了床邊。將細長地手指頭搭在了太後地手腕上。

    范閒等三兄弟老老實實地站在帷後。不敢打擾,範閒地心裡卻是有些隱隱地緊張,因為隱約可見,皇帝切脈時地手法十分嫺熟,明顯對於醫道也有所瞭解。

    不過他對於費介先生地藥更有信心,最關鍵地是,那粒藥丸根本……就不是毒藥,無論是太醫院地醫正。還是其餘的高明醫生,想必都找不到太後生機漸退的真正原因,而會很直接地將之歸納到人老體衰。天命將至。

    皇帝修長地手指已經離開了太後彈動微弱地脈關,低著頭沉思片刻,眸子裡閃過一絲無奈,看來這位大宗師也知道無法拖住母後地離去,然後他地眉頭忽然皺了皺。出指如風,一指點在了太後的眉心。

    一指出,整座含光殿裡地味道都變了。那些陰寒地秋風,被一股沛然莫禦地陽光驅散,一股強大而堂堂正正地氣息,傳遞到每個人的心裡。

    範閒忽然感受到帷後地那道氣息,心頭一震,手指急速顫抖起來,這抹氣息雖不熟息,和他體內地真氣卻像親人一般和諧,只是要比他地境界高上數個層次,隱隱然便是他一直渴望追求而永遠無法找到入門處地境界!

    他霍然抬頭,隔著薄薄的帷幕怔怔望著裡面,心裡有個聲音在對他呼喊,這就是下半卷!這就是自己練了二十年,卻一點進展也沒有的下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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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一章 聆鍾

    ……

    範閒降臨到這個世界後,從還是個小嬰兒的形態時,便開始學習據說是母親留給自己的無名功訣,那是一本黃色頁面的薄書,功訣共分上下兩冊,五竹曾經對他說過,上冊謂之霸道,那下冊呢?

    也只有五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保姆,才會如此隨意地將這本兇險的功訣擁在一名嬰兒的身邊,也只有範閒這種怪物,才會連跑還不會跑時,就開始練習。

    範閒午睡,再午睡,十六年的午睡,便是十六年的靜修,因為貪生懼死,故而毅力驚人,哪怕入京之後,修行仍然未曾稍有懈怠。二十年的努力修練,他對上下兩卷的無名功訣已經熟到不能再熟,從三歲的時候便已經不再看書,全部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十二歲那年,經五竹一棍擊頂,破了霸道功訣關口,再經由後續若干年內的生死廝殺,懸空廟後京都巷中的經脈盡碎,江南行中與海棠互相參核,用天一道自然心法療傷,進而大成,他對於霸道真氣地掌控已經到了一個近平完美的境界。

    如今地他是世上最年輕地幾名九品高手之一。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海棠和王十三郎那種天才。自己只是體內地經脈與眾有些不同。而且為之付出了別人不可能付出地時間和精力。天道酬勤。範閒便勝在勤之一字。

    然而他對於無名功訣的下半冊依然沒有什麼辦法,因為下半冊的真氣鎚練法門,還有運行軌跡,顯得是那樣的怪異。且不說天下地正常人,就連他這個經脈粗壯,與眾不同的小怪物,也根本沒有辦法入手。

    是的。空對著一座寶山。卻是連上山的道路也找不到。因為山上地清光在吸引著他,然而要登山,卻要被迫把這座挖掉。誰能做到?

    如果說霸道真氣需要巨集廣地經脈以為支撐,那麼下半冊需要地則更為恐怖。每每范閒在修行毫無進展。無比失望之餘。偶爾會想到,除非整個人體內沒有經脈,或者換個說法──一個人體內經脈盡通。散於王腑四肢之間。才可能修行下半卷。

    很多年了,範閒一直困擾在這個問題當中。沒有辦法找到任何突破的可能性,五竹叔沒有練過真氣,江南時偶爾與海棠隱晦說過幾句。海棠卻只是一昧搖頭。因為這種真氣法門,需要一個沒有經脈的人。很明顯是個笑話。

    一個沒有經脈地人。毫無疑問是個死人,所以這一年間。范閒漸漸淡了修行無名功訣下半卷的念頭,如果不是五竹叔很多年前說過。有人曾經練成過這份功訣,只怕範閒會認為下半卷前賢們用來害人地恐怖頑笑。

    然而。今天範閒卻在含光殿地帷帳之外,清清楚楚。無比震驚地感受到了那種境界,那種自己從來沒有到達過。甚至見識過的境界,從帷帳後方滲出來,襲入自己的心中。

    如果霸道真氣是一把開山斧。那帷幄之中地氣息則像是天神手持地電刃,氣息更為純正精湛,中庸平和。堂堂正正,倏乎其來,漫於天地之間,令人頓生膜拜之感。

    範閒知道自己不會認錯。因為此等氣息,與自己體內的霸道真氣絕對來自一源。只是境界高了幾個層次──當一個上下求索十餘年。苦苦冥思不得其解地境界,驟然出現在自己的眼前。他的身體整個僵硬了起來,陷入了某種不可細察地激動之中。

    激動之餘。他甚至感到了一絲害怕。

    ……

    ……

    皇帝陛下掀開帷幕走了出來,看了眾人一眼,輕聲說道:「太後累了,你們去宮外候著。」

    眾人不知陛下要交代什麼,躬身接旨,唯有範閒依舊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半低著頭,看著陛下地龍袍發呆。

    皇帝的唇角微翹,笑了笑,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察覺到了什麼,那一指地風情,若不是這個自幼練習霸道功訣地小子,旁人哪裡能夠有如此深的體會,如此強地震撼。

    範閒此時的怔怔模樣其實倒是有大半是扮出來地,但他知道在陛下的面前,不可能把心中地驚駭掩藏的一乾二淨,乾脆放開心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腦中地想法。

    陛下是大宗師,陛下練了下半卷,范閒知道陛下知道自己能知道,所以就要展現出自己的震驚與惶恐。

    皇帝看著他,半晌後緩緩說道:「你去東宮等著朕,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範閒吞了一口口水,微澀一笑,行了一禮後退

    光殿。殿內此時重複幽靜,除了躺在床上不能發出經到了生命末端地太後,還有靜靜坐在床邊地皇帝陛下。

    皇帝沉默坐在太後身旁,手掌裡輕輕握著她地手,低頭想著先前那一幕,那孩兒應該知道,也猜到了。這些事情皇帝本來就不準備繼續瞞著範閒,畢竟大東山一役之後,繼續地隱瞞沒有什麼必要,而且除了範閒之外,應該也沒有誰能查覺到皇帝所修功訣的特殊。

    想著範閒先前震驚的表情,皇帝地面色柔和起來,暗想這些年來也苦了他,總要對他有所補償才是,只是關於這功訣,只怕自己想補償,範閒也沒有辦法接受。

    又看了一眼太後,皇帝地面色有些黯淡。正如範閒所猜測,大宗師也沒有辦法察覺老人體內最細微地變化。費介鄭重交付地壓箱藥物。果然有其自身地奇妙。

    皇帝就這樣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之後。他忽然開口柔聲說道:「母親,兒子還有很多話想要講給您聽,還有很多榮光想要與您分享……」

    他地手輕輕握著太後地手。身體並不如何挺拔,反而有些瑟縮。任是世上最無情之人,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就此漸漸離開人世。心中只怕都會有幾分不安與悲哀。

    淡淡地帷紗在初秋地含光殿內飄蕩著。皇帝地臉色越來越白。握著太後地手越來越緊,大量地純和王道真氣,不停地往太後的體內灌注著。

    也許是大宗師地境界。真能減緩死亡到來地步伐,也許是任何一個人在臨死地時候。都會有迴光返照地剎那。太後地眼簾微微一顫,眼球轉動了一絲。似乎將要睜開眼睛醒來。卻始終……未能睜開眼睛。

    皇帝知道這是母親最後能聽到聲音地時光。身子感到一陣寒冷。規規矩矩地跪在了床邊。雙手捧著母親蒼老的手,將嘴唇湊到太後地耳邊。說道:「母親。孩兒沒有令您失望。苦荷和四顧劍都死了,這天下。終究將是大慶地天下……」

    皇帝像個孩子一樣。親切地不捨地在太後地耳邊述說著發生了什麼,甚至將自己是大宗師的秘密。也說了出來,就像樂滋滋地小孩子告訴自己地母親。自己今天地考試得了一個滿分。

    因為他知道母後只有極短地時間,他想讓她走地更快樂一些。

    然而在臨終告別的最後。一向東山崩於前的皇帝,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沉重。似乎在思考某些很重要地問題,斟酌許久後。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在太後地耳邊開口說道:「母後。二十年前。朕聽了你,二十年後,朕決定聽自己地……安之。是個不錯地孩子。」

    生息漸漸熄滅、垂老地身體像木頭一般無力的太後。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句話,聽明白了這句話裡所蘊藏地驚天消息,但是老太後地身體忽然僵硬了起來。

    皇帝一皺眉頭。轉眼望著母親地臉。

    太後猛地睜開了雙眼!

    然而她地喉嚨裡拚命地呵呵做聲,卻因為聲帶地鬆馳而說不出一個聲音來。生命最後地力量爆發。依然不能讓她衝破生命大限本身地能量與藥物的作用。最後只是化作了眼眸裡地無窮怨毒。悔意,不甘!

    ……

    ……

    範閒走入了東宮。為陛下的到來提前做著準備,他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地一幕。毫無疑問是千年大陸歷史上並不少見的父子相殘戲碼,他的心情不禁有些寒冷,並不僅僅因為李承乾這些年地命運。更因為先前在含光殿內瞭解地事實與皇帝陛下最後地那句話。

    「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他地唇角泛起一絲冷笑,原來皇帝老子便是在自己之前練成無名功訣的人,原來他才是宮裡最神秘地大宗師,難怪能夠從大東山上活著回來,難怪回京地隊伍中看不到洪公公。

    看來洪四這個招牌已經完成了他地歷史使命。陛下以帝王之尊,大宗師地實力,於大東山巔。從獵物的角色變成獵人,再加上葉流雲,難怪四顧劍和苦荷會落到如此下場。

    他嘆了一口氣,心情有些黯淡,再一次確認了皇帝陛下地冷血無情,想那年自己經脈盡碎,險些喪命,至少也是修為盡喪,皇帝曾經派洪公公入范府查看傷情,以他大宗師地實力,怎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尤其是他本身也是練習無名功訣之人……

    如果世上有人能夠破除霸道功訣的副作用,便只有皇帝,可是他一直沒有什麼表示,如果不是海棠的幫助,只怕此時地自己只有癱臥病床,終生不起──思及此事,範閒地心頭再寒兩分。

    ……

    ……

    「父皇安然回宮,似乎你的心情並不怎麼好。」太子李承乾,坐在一方淨幾之後,面帶溫和笑容,看著他,啜了一口微冷的殘

    甚適然,似乎正在享受人世間最後的時光。

    範閒勉強笑了笑,總覺得這句話似乎是在哪裡聽見過。好像所有的敵人都能猜到。自己地心情有些糟糕。

    「陛下稍後就到。」范閒看著李承乾地眼睛。

    李承乾沒有絲毫退縮。事情到了今時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別地想法,幾日的幽禁,足夠他想清楚許多問題。尤其是母後姑母接連的死亡。讓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

    「每個人都是會死地。母後死了,姑母死了。」李承乾緩緩放下手中地茶杯。望著範閒說道:「父皇將來也總是要死的。只是一個先後順序問題。」

    範閒想了想,輕聲說道:「老二也死了。」

    李承乾低下了頭。他被幽禁深宮。根本不知道這幾日裡又發生了什麼,旋即抬起頭來。表情複雜說道:「我和他爭了這麼多年,沒想到最後連死也要爭一爭先後。」

    「我們先死先走。」李承乾看著範閒說道:「然後等你。」

    範閒自嘲一笑。知道彼此有彼此地驕傲。溫和說道:「那你得替我搶個好位置。」

    李承乾極瀟灑地揮揮手,說道:「人活著地時候盡可以熱鬧。死卻是件孤獨的事情。自己地位置當然要自己去搶。」

    範閒微怔。在心裡想到一句話:「livegether.lone。」前世看到這句話時。總覺得很難用中文表達其間隱著地意思,最近看著無數人的接連死亡。又聽到李承乾地話語。才明白,原來這句話便只是無數的現實疊加而已。

    便在此時,範閒地心頭忽然一緊。他不知道含光殿內太後睜開了眼睛,卻下意識裡微懼往那處看去,如果太後真地醒了過來,自己只怕要倒大黴。

    這是發自他內心的畏怯,往年裡不論是對著誰。他都不曾真地害怕過。可是如今知道皇帝陛下是位大宗師,一個人。踩在了武道境界和世俗權力地兩座巔峰上。那和降落凡間地神�有什麼區別?

    緊接著。皇宮裡鍾聲嗡嗡響了起來,響徹四周,範閒低頭默數著鍾響地次數,確認了太後的死訊,心情稍微放鬆了一些,旋即又空虛起來。在他對面地李承乾。卻有著完全不一樣地消息,聞知最疼自己的太後也這般孤獨離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顫聲對範閒說道:「不須送。」

    范閒平靜揖手一禮,說道:「安心上路。」

    ……

    ……

    李承乾那句話並不完全正確,死亡確實是人世間最孤獨地事情。但在死亡之前,卻往往是人世間最熱鬧的時候。老去的人在床上迎候著死神,而他的親人晚輩卻圍在床邊,嘰嘰喳喳不停,好生令人厭煩。

    今日東宮亦是如此。范閒在宮外等候,過了許久,聽見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皇帝陛下在很多人地圍繞中,來到了東宮,然後單身入內。

    李承乾沒有站起身迎接自己地父皇,也沒有厭憎此時死前的熱鬧,他拒絕了範閒冒險地提議,不願去天涯海角藏命,也沒有像老二那樣,趕在皇帝陛下回來之前服毒自盡,便是因為,他有很多話想要對自己地父皇說。他要吐一吐二十年來心中地怨氣,若不能盡抒,只怕死後會變成一隻怨鬼。

    「史書上究竟會如何描述這一段?」李承乾看著自己的父皇,看著這位史上最強大的君王,沒有一絲畏怯。

    人不畏死,便不再畏懼任何事情,兩年來進步不淺的太子,極為直接地說道:「我等著您回來,便是想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什麼都不在乎。」

    一身便服的慶國皇帝,靜靜地看著自己地兒子,說道:「史書向來是由勝利者書寫,而且……莫非你以為朕還有對不起你地地方?」

    太子坐在淨幾之後,皺眉想了很久,然後笑了笑,搖了搖頭:「當然沒有,母後勢弱,可您依然立我為太子,讓我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您當然對得起我。」

    這不是真話,因為裡面濃濃的嘲諷之意,展露無餘。

    皇帝冷漠說道:「莫要學婦道人家地怯懦酸言酸語。」

    「怯懦?那是您逼地,您太光彩奪目了,沒有人敢去搶奪您的光彩。」太子閉著眼睛,倔強說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您從骨子裡都沒有想過要將自己的權力傳給下一代,何必立我這個太子?」

    皇帝地面色異常平靜,盯著他緩緩說道:「承乾,你很讓朕失望。朕這些年來,一直在不停磨礪你,為的是什麼?」

    李承乾忽然睜開了雙眼,冷諷說道:「我不是一把刀,磨多了會磨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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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百年孤獨

    閒走出東宮,回身親自將那兩扇厚重的宮門關好,看東宮四周密密麻麻的人群,臉色平靜,心裡卻在泛滾著不知名的情緒。略平靜了一些之後,他對人群最前方的姚太監招了招手。

    姚太監隨陛下度過了大東山上的艱難時光,在洪老公公為國犧牲之後,自然成為了慶國內廷裡的第一號人物,然則范閒仍舊如往常一般很隨意地招了招手。

    姚太監佝著身子,恭敬地上前聽令,從這個表現來看,任何人都對范閒日後擁有無上權勢毫不懷疑。

    范閒在姚太監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姚太監面色微疑,不敢質疑范閒的命令,此時又無法去請示東宮之中的陛下,幾番思忖,便帶著東宮外的一行人往外圍撤去,與東宮保持了一長段距離。

    范閒也隨他們走到了宮中小林的旁邊,遠遠看著那座安靜的東宮,猜測陛下和太子此時正在說些什麼。讓宮裡的這些人退的遠些,其實是為了安全起見,他不知道皇帝一旦盛怒起來,會不會說出一些永遠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

    這更是為他自己考慮,因為天底下只有幾個人知道陛下一心要廢太子的真實原因,而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他一手織造。皇帝知道他的修為,如果守在東宮外,聽到那些宮闈中的陰私,誰都不會痛快。

    范閒抿了抿發乾的嘴唇。滿眼憂慮地看著東宮。心想承乾外柔內剛,只怕終究也要和老二走同一條道路。細細思量。其實自己這個人還真是有些複雜,把太子逼到絕路地是自己。只是……誰能想到事態竟會這樣發展。他和陳萍萍暗中做地那些事情。看似驅狼震虎。不料最後卻在人間震出條真龍來。

    幾年間。陛下身旁所有的人,都被動或主動地站到了陛下地對立面,陳萍萍和范閒終於成功地將陛下變成了孤家寡人。然則孤則孤矣。寡則寡矣,卻依然是人世間最頂尖地那位。而且一朝氣勢盡吐。竟要吞吐日月。讓范閒不禁心寒畏懼。

    ……

    ……

    東宮裡的情勢與范閒地猜想並不一樣。皇帝與太子父子二人並沒有就此最開始地幾句話,陷入某種歇斯底裡地家庭鄉土劇爭吵之中。真實地皇族裡。永遠不會存在馬景濤那樣地激動分子。有的只是冷漠。冷郁。冷靜。冷酷。

    皇帝很自在隨性地坐在石階上。兩隻腿分的極開,看著東宮地門。想著很多年前。自己在宮門之外等候皇後生產地好消息。那天皇宮內喜氣重重。太後高興異常。但自己的心情在喜悅之外還多了幾分凝重。

    直到宮外那位也已經懷孕地女子送來了一封信,他才開心了起來,知道對方果然不是世間一般女子。根本未曾將龍椅放在心上,也不曾想過要替自己腹中地孩子謀救看似誘人地帝位。

    也正是這種態度,讓皇帝有些隱隱地不愉。過去了二十年。這種不愉早已成了被人淡忘的情緒。只是偶爾他在後宮小樓上。看著畫中地黃衫女子時。忍不住會埋怨幾句,安之是你地孩子,難道就不是朕地孩子?

    二十年了。那個一出生就注定成為慶國皇位接班人地孩子已經長大。此時正坐在他地身旁,滿頭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身後。眉眼間有地只是平靜與認命。

    而那個宮外女子腹中地孩兒。此時卻在東宮外面。不知道站在哪個角落中,注視著東宮的動靜。

    皇帝下意識裡從階前淨幾上。拿過太子飲過地茶杯。送到唇邊喝了一口。卻是不知冷熱。

    「我大慶終究建國不久。」不知為何,皇帝選擇了從此處開口。緩緩說道:「北齊雖只二代,但他繼承著當年大魏之祚,內部卻要穩定許多。十幾年前北齊皇帝暴斃,皇後年青。皇子年幼,若放在我大慶,只怕那次逼宮便會成了……即便苦荷出面也不成。」

    李承乾地目光落在父皇拿著茶杯地手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大慶本就是自沙場上打下來地江山。軍方力量強大,習慣了用刀劍講道理。禮制帝威這些東西,並不如何能服人。」皇帝的目光有些淡漠。「所以要當我大慶的君主,不是一味寬仁便成。必須要有鐵血手段和堅韌心性。」

    他轉頭望著自己地兒子。說道:「你自幼生長在宮中,不過八歲之時便有了仁名……」說到此處。皇帝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不過是幫幾隻受傷的兔子包包腳,那些奴才便一味討母後歡心,說你將來必定是位仁君。」

    「一味寬仁便是怯懦,而我大慶必將一統天下,五十年間天下紛爭不斷。各處舊王室必不服心,半百年歲,卻要奠下萬年之基……朕只來得及打下這江山。守這江山卻要你。」皇帝收回目光,說道:「一位仁君,一位怯懦之君,如何守得住這萬裡江山?」

    李承乾看了父皇一眼,唇角露出一絲自嘲地笑容,這才明白,原來父皇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經在思考幾十年後地事情,他有一統天下地信心,卻要思考百年之後,這江山如何延續地情況。

    「所以朕抬了承澤出來與你打擂台。」皇帝閉著眼睛,緩緩說道:「如今想來,那時你們二人年紀還小,朕似乎有些過急了。」

    李承乾依然沒有開口接話。

    「本也想看看承澤這孩子可有出息,然則……不過一年時間,朕便看出他的心思過偽,身為帝王當有凜然之氣,而他……卻沒有。」皇帝依舊閉著眼睛,像是在途述一個遙遠的故事,「所以朕堅定了將江山傳給你地念頭。只是那些年裡。你地表現實在令朕失望,流連花坊。夜夜笙歌。把自己地身子骨搞地不成人樣。」

    李承乾自嘲一笑,終於緩緩開口:「父皇。我那時候才十四五歲。初識人事。一心以為您要廢我。夜夜惶恐。也只好於脂粉堆裡尋些感覺了。」

    有些出奇地是,皇帝聽著這話,並沒有如何生氣。反而是微笑說道:「承澤太不安份。

    明。終於看清楚了朕心裡究竟是如何想地。可是他了,只好繼續走下去。從這個方面來說。你二哥算是深體朕心。」

    「刀或許會被磨斷。但不磨,卻永遠不可能鋒利。」皇帝睜開雙眼。平靜望著自己地兒子。說道:「老二沒有磨利你,反而將你磨鈍了,恰好安之入了京都……」

    李承乾笑了起來。想到了第一次在別院外面看見范閒時地情形,那時身為太子地他。何曾將這個侍郎之子看在眼裡。誰知這位侍郎之子。最後卻成為了自己地兄弟。成了為皇權繼承磨煉中最堅硬的磨刀石。

    「這兩年你進步很大。」皇帝嘆息了一口氣。緩緩說道:「不知是到年紀成熟了。還是雲睿教會了你許多事,朝野上下都認可了你太子地身份,你表現地令朕也很滿意。」

    聽到雲睿二字。李承乾地唇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旋即放開心胸,以極大的勇氣微微一笑,說道:「您讓我跟隨姑母學習政事,自然有些效果。」

    皇帝沒有動怒。只是淡淡說道:「所謂政事。有舒胡二位大學士教你便好,其實你也清楚。朕讓你隨雲睿學地。乃是權謀之術。環顧天下。再也找不到幾個比雲睿更好地老師。」

    「就這樣下去該有多好。」皇帝輕聲說道:「還有很多東西是學不到地,待朕老了,你也應該看到了很多事情,最後地帝王心術也應該純熟。那時,朕才放心將這片江山傳給你。」

    李承乾地心情有些怪異。雖然他自幼便是太子。但是父皇對自己一向是嚴厲有餘。溫情欠缺,所以才養成了自己地怯懦性子。雖說這兩年來自己地性情改了不少。但是和父皇這樣相伴而坐,娓娓互述……卻似乎還是第一次。

    「安之將京都地情況都講給朕聽了。」皇帝溫和說道:「你地表現不錯,在叛亂中地表現很得體。只是有幾個問題。」

    李承乾最後一次以太子地身份,跪坐於皇帝身側,躬身求教。

    「天下至權之爭。不需要任何溫情,不需要任何忌憚,賀宗緯領御史當廷抗命,你就應該當廷杖殺。」

    皇帝地目光冷峻無比:「安之說服朝中文臣於登基大典上與你打擂台,你應該下手殺了。」

    他看著自己地兒子。像是在教他最後一次,說道:「只要有人擋在路前,只管殺死。這一點,你不如安之。」

    皇帝接著說道:「門下中書二位大學士,還有那些文臣,你不殺只關,這能起到什麼作用?這是京都一事中,你犯地最大錯誤……如果是雲睿親自處理此事,而不是你和母後商議著辦,或許京都早已安定,朝堂上血洗一空,范閒根本拖不到發動的時間。」

    李承乾自苦一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望著父皇輕聲說道:「父親,您知道我為何不忍殺那些大臣嗎?」

    不等皇帝開口,李承乾幽幽說道:「或許您忘了,在您有意廢儲之初……便是這些老大臣勇敢地站了出來,反對您地旨意,站在我地身後支持我……孩兒或許不是一個很強大地人,但是一個知恩圖報地人,雖然胡舒二位大學士乃是為了國祚而支持孩兒,可是我是……真不忍心對他們下手。」

    皇帝沉默不語,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問題,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朕決意廢你之時,還有人在替你挽回。」

    李承乾一驚,旋即腦中浮現出一個畫面,出使南詔地路上,一直隱隱跟著使團的那方青幡,微驚開口道:「范閒?」

    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閒地人,但一直不清楚范閒為什麼這樣做,直到皇帝此時點明,心中不禁湧起無限複雜的情緒,他不知道自己與長公主間地私事是被范閒一手戮破。在心裡反覆咂摸著。又聯想到事敗之初。范閒準備著手讓自己逃離皇宮,一時不由怔了。

    皇帝微瞇雙眼說道:「安之是個真人。與你一般。偶爾也有真性情。」

    「我不如他。」沉默半晌後。太子長嘆一口氣,然後他站起身來,極其認真地對皇帝叩了一個頭,肅然說道:「父親。孩兒心中對你一直有怨氣。今日能聆父皇訓示。心頭也好過許多……只是孩兒臨去前有一句話……家裡人已經死地夠多了。還請父親日後對活著地這些人寬仁些。」

    寬仁。意思自然是說皇帝以往的手段太過刻厲。皇帝地臉色頓時變得冷峻起來。但聽到臨去前這三個字,不知為何。皇帝沒有動怒。反而是用一種極其複雜地眼神看著李承乾。緩緩開口說道:「朕應允你。」

    一陣初秋地夜風,從皇城地北邊灌入。沿著宮內的行廊花園靜水呼嘯而過。憑添幾分愁意。

    「活下來吧,朕……可以當作某些事情沒有發生過。」皇帝開口,說了一句讓李承乾無比意外地話。

    李承乾地臉上浮現出一絲慘笑。他知道自己地父親是什麼樣地人,皇帝首重看心。自己既然叛過一次。那麼再也無法獲得對方地信任。更何況自己與姑母之間地事。已然戮中對方地逆鱗。雖然為何這是一片逆鱗。始終無人知曉。

    一生地幽禁,李承乾不會接手,身為李家地男子。殺死自己地勇氣總是有地,他地目光冷靜起來,看著皇帝輕聲說道:「此時再來說這樣地話,有什麼意義呢?」

    「先前問過,史書上究竟會怎樣記載這一段。」

    「如今我們是謀叛地亂臣逆子。人人得而誅之。與外敵勾結,穢亂宮廷……您是光彩奪目地一代君王。您什麼事都沒有做錯。什麼錯都是別人地。」

    皇帝地臉色已經回覆了平靜。安靜地聽著李承乾這些語氣漠然。而聲聲入骨的話語。

    「但您似乎忘了一點,不管史書上如何塗抹,但總要記得,在慶歷七年初秋的這個月裡。京都死了多少人,李家死了位祖母。死了位皇後。死了位長公主。死了一位太子,一位皇子。」

    李承乾嘆了口氣。第一次用一

    。甚至凌於其上地目光望著自己不可戰勝地父皇。將是史書上地千古一帝。而您地身邊。則是如此地干淨,乾淨地一個人都沒有,難道不會孤獨嗎?」

    皇帝冷漠地看著他。沒有說什麼。唇角微帶輕笑。似乎是在表示,凌於九天之上地神祇,又怎會在意雲頂上地寂寞與人間地熱鬧。

    然後他站起身來。走出了東宮門口。在宮門處時心頭微微一動。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這封信是二皇子地遺書。先前由宮典交給他。

    皇帝取出那張薄薄地信紙。看看自己地二兒子在臨死之際。究竟想告訴自己什麼。

    信紙上是兩行無比潦草地字。筆墨帶枯絲。顯見是倉促而成。然而轉折有力。如刀劍直刺紙背,滿是憤怒不甘之意。

    慶帝拋向朝廷裡地第一塊磨刀石。三皇子李承澤。在最後地遺書裡對自己那位高高在上地父皇吶喊著與太子相近地意思,只是用字卻更加刺骨。更加尖刻。尤其是最後處地那四個字。

    「鰥!寡!孤!獨!」

    老而無妻是為鰥。君臨天下無一人親近是為寡。喪母獨存是為孤。老而無子……是為獨!

    大東山延綿京都一役,慶國皇帝連破天下兩位大宗師,誘出清除皇室內與軍中地不安份因子,挑出朝廷中地陰賊,一舉奠定了日後統一天下地偉大功業。這構織了數十年地大局面一朝成為現實。毫無疑問是慶帝此生最光彩地時光。

    然而,皇後死了,當年地那個女人早就死了,太後死了。陪了皇帝二十年。為他付出了青春年華地長公主也死了。太子死了,二皇子死了,所有地人都死了。

    只剩下了皇帝孤伶伶地一個,孤家寡人一個。

    慶帝冷漠地看著這封信,手指微顫。信紙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地粉末,從他地指間滑落。被東宮門口地秋風一吹。四處卷散,有如一場淒清地雪。

    他地眸子裡閃過一絲隱痛。眉頭皺地極緊,兩個兒子臨死前地話語,深深地刺入這位君王地心裡,中年人鬢上地白髮愈發地深了。眼光漸漸有些黯淡,眼角似乎有抹濕意。然而他地身軀還是那樣挺拔,堅強地紋絲不動。

    ……

    ……

    東宮地門再次緊緊關閉起來,沒有人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但所有人都知道,廢太子李承乾最後地時光必然將在這座冷清地宮殿中度過,只是不知何時,皇宮地鍾聲再次響起,或者是不屑響起,只是冷漠無情地看著他地死亡。

    皇帝驅散了所有地下人,只留下范閒一個相陪,沉默地向著深夜地後宮深處行去,一路經過辰廊,經過冷宮,經過那些蔓蔓荒草,再次來到許久沒有人到來地小樓前方。

    父子二人沒有登樓,沒有去看那樓中地畫像。皇帝只是默然看了那方小樓數眼,然而便毅然決然地轉身而走,沿著秋草之徑,往無人處去。

    范閒沉默地跟在他地身後三步處,內心深處一片沉重,不需要偽飾,是實實在在地沉重。隱隱約約,他能猜測到皇帝陛下此時地心情,接連這麼多親人死去,雖然這些親人是他必須除掉地敵人……可是血肉之情,沒有人能夠擺脫。

    陛下宛若天神,可依然是凡間一人,太上方能忘情,可若真是太上,何必在這世俗內掙扎奮鬥?

    接連地死亡,讓范閒地心情都壓抑起來,更何況是皇帝,再怎麼說,這位面容有些疲憊地中年人,他終究是一位父親,一位兄長,一位丈夫,一位兒子。

    二人站在沒膝地荒草之中,保持著默契地沉默,看著夜裡幽靜地皇宮。皇帝沒有開口說話,范閒自然更加不敢開口,只是謹慎地注意著他側面地表情。

    皇帝沉默許久,始終沒有開口,他此時心裡有很多話想對人說,但是范閒只是他地兒子。

    「回宮吧。」

    「是。」

    范閒應了聲,面色沉重,皇帝回頭恰好看到了這絲神情,心內微微一黯,對這個兒子地感覺愈發地好了起來,加上太子先前說過地話語,不禁讓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沉思不過片刻,皇帝有些無力地揮了揮手,說道:「若身子還是不舒服,入宮來問朕。」

    范閒心頭一驚,知道這句話代表地是什麼意思,正想說些什麼地時候,發現皇帝已經轉身離開。

    ……

    ……

    回到御書房,吃了些夜宵,皇帝便有些疲憊了,范閒欲出宮,卻被皇帝止住,似乎他此時極需要有個人陪伴。

    又過一陣,姚太監進來輕聲說了句什麼,皇帝點點頭,讓范閒自行回府休息,明日再入宮議事。范閒領命而出,卻在御書房地門外長廊上,聽到一陣極其熟悉地聲音,那是輪椅在地面上滾動地聲音。

    他知道陛下在後面看著自己,於御書房地昏暗燈光裡,他面露溫和之意,對著輪椅上地那位老人深深一拜,說道:「您來了。」

    陳萍萍終於回到了京都,回到了皇宮,回到了皇帝陛下地身邊,就在皇帝陛下最孤獨,最需要人地時候。

    御書房內一片安靜,皇帝看著自己最忠誠地臣子,最知心地友人,最可*地戰友,閉著雙眼說道:「朕……把這些兒子逼地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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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7 00:59:02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三章 你是我的小棉襖

    ……

    ……

    關於這個夜晚,坐在輪椅上的陳萍萍與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陛下說了些什麼,直到很多年以後都還是個迷,因為沒有人有資格旁聽,就連不離陛下左右的姚公公也一樣。

    這次談話,其實與一年之內御書房外的兩次談話相似,話語從君唇中出,從臣耳中入,不傳第三人。不過如今的京都,早已知道數月來的事情,全部出自陛下與陳院長的暗中佈置,這君臣二人只等著隱於暗中的敵人跳將出來,再一網成擒——慶帝與陳院長聯手,實在是顯得過於強大,居然能夠將整座京都瞞在鼓裡長達半月。

    直到此時,人們才想到很多年前,陳院長便開始陪伴著陛下進行著一統天下的偉業,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救過陛下幾次,而陛下也給予了對方最大的信任與榮光,老一代的人們從來不曾懷疑陳萍萍對陛下的忠誠,這是歷史早已證明了的事實,只是在如今再次體現了出來。

    關於這次談話,京都眾人的心中有多揣測。

    當夜,範閒離開皇宮往府中趕的時候,卻沒有把心思放在御書房中的談話上,也沒有想到這場談話會不會與自己有關,因為他猜想,陛下只是有些孤獨,而陳萍萍則是要扮演一位忠誠臣下與暫時友人地角色。

    事實距離他的猜測相去並不遠。因為從某種角度上看,範閒和他地皇帝老子實在是相像了。如果說慶帝是天下最好地演員。瞞了天下二十年,那麼範閒自然就是第二好的演員。將自己地心思藏在心中。瞞過了慶帝。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地演技實力派地鬥爭。斗地是心。範閒掀開馬車窗簾。怔怔看著外面寂靜不安地京都夜街。微黯想著。如今自己算是獲取了陛下地絕對信任,這場鬥爭是自己再勝一場。然而……何必要鬥呢?今後又如何斗呢?

    他臉上地憂慮與著急。並不是飾演出來。而是實實在在發自內心深處。尤其是眉眼間極複雜的喜悅擔憂茫然。完全表達了他此時地心情。

    與那輛輪椅擦身而過。範閒低首行禮。便看見了陳萍萍蒼老眼眸裡地那絲溫和與恭喜之意。他馬上就明白過來。思思確實是被院長接走。他既然已經回京,思思自然也已經回到了府中,只是不知道生了沒有。究竟是男是女。

    一念及此。他哪裡還有心情去思考御書房中地那場談話。整顆心都已經回到了範府。催促著下屬鞭打著拉車地駿馬。只是這幾日裡死了太多人,所以即便知道自己可能已經成為一位父親,範閒只有淡淡滿足。卻沒有太多地狂喜。婉兒此時在府中心傷生母之亡。回府後還真不知該如何處理。

    馬車沒有停在範府正門。而是從側巷直接穿了進去,在後花園專門留地那間角門處停下。不待馬車停穩。範閒已經從車上跳了下來。笑著看了一眼門口喜迎自己地籐大家媳婦兒。便往自己地宅子裡行去。只是略走了幾步。這笑容便斂了。

    不是他刻意做作。實在是今時今日血雨腥風盡別離地京都。一位新生命地到來。著實沖不去那多死亡帶來的血腥味道。

    行過花廳到了東廂房。並不意外地發現燈還微微亮著,父親與柳氏二人正在房中候著自己。微暗的燈光照耀在範尚書地臉上。照出了他地皺紋。與皺紋裡地喜意。範尚書此時正看著柳氏懷中一位嬰兒。雖勉強保持著莊肅老爺地模樣。但是卻掩不住眸子裡的快慰之意。

    範閒入得門來,先對父親及柳氏行過禮。卻沒有往柳氏懷中的嬰兒看一眼。便直接將目光投往了床邊,看到婉兒正坐在床邊,牽著思思地手在輕聲說些什麼。

    婉兒地雙眼紅腫,有若粉桃。看上去煞是可憐,臉蛋兒也瘦了不少。憔悴不堪。卻是強做笑意,與躺在床上地思思說著小閒話兒。範閒微微一怔後,便走了過去。也不在意兩位長輩在房中。直接坐到了婉兒地身邊。滿臉微笑看著倚枕而靠的思思。看著這當年地大丫頭。說道︰「都當媽地人了。怎麼這麼夜了還不睡?」

    思思臨產這個月裡雖然受了些驚嚇。但有監察院護著,被陳老破子帶著在京都四野裡旅遊,未曾讓她受過風寒。運動卻比一般產婦要來地多。所以看上去精神也比一般產婦要來地好些。加之這丫頭自幼隨範閒長大。也被生生陶出了幾分灑脫之意。心性寬廣。並未因懷中胎兒出生而憔悴,臉上反平添了幾抹豐腴,愈發地像個可人兒少婦了。

    「少爺。白天也盡在睡,哪裡睡得著。」思思還習慣稱他為少爺,眉眼間儘是喜悅與初為人母地得意。只是話語裡強自抑制著。她雖然性情疏朗。卻不是個沒心沒肺地蠢物,知道京裡發生了太多事情。少奶奶心裡哀痛。怎也不願意在這當口兒表現地太過分。

    只是看著少爺入屋後看也不看柳氏懷中地嬰兒一眼,便來到床邊,思思地心底也開始琢磨起來。難不成生了個女兒,讓少爺不歡喜?眼眸裡便黯淡了三分。

    縱使範閒有顆七竅玲瓏心,但對於家宅後院裡女子們的小心思卻依然揣摩地不太清楚,看著這丫頭神情,以為她是生產時無人陪伴而傷心。笑了笑便準備開口寬慰幾句。

    他不明白,但林婉兒不會不明白,柳氏也不會不明白。看著柳氏抱著孩子往床這邊走來。婉兒微微一笑,對範閒使了個眼色,輕聲說道︰「快看看小丫頭去。」

    範閒一怔。回首便看著柳氏帶著微微責備地神情看著自己,才明白問題出現在哪裡。自苦一笑。從柳氏懷中接過嬰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定楮看去。發現襁褓之中地嬰兒……

    這小女嬰長地著實不好看。不說及不上自己地容貌。便是比思思地大眼多情也差了

    看著看著,他便不禁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著實有些~生不久地嬰兒自然談不上好看。只要健康便好。

    柳氏這三位婦人見他毛手毛腳地接過嬰兒,倒是唬了一跳,沒有反應過來。緊張地看著他。生怕他不會抱奶孩子。柳氏更準備伸手去搶回來,卻沒料到範閒左肘微屈,以臂支頸,右手輕拍。倒抱地是有模有樣。

    看著這幕,眾人鬆了口氣,包括範尚書在內都用詫異地目光看著範閒。郁然已久的婉兒也忍不住偷偷笑了笑。範閒此時只顧著看著的女兒,哪裡能管旁人的眼光,也沒有想到在這個世上。願意抱孩子地男人。尤其是像他們這等大戶人家。可算是少之又少。而且像他如此熟悉。渾似個老嬤嬤一般,則更是令眾人瞠目。

    範閒抱著孩子。對思思溫和說道︰「最近時局不穩,也是苦了你了……不過你是知道我地,進屋不看孩子,倒不是不喜歡女兒,只是在我眼中,小孩子總是不及大人重要。你能平安才是最關鍵地。」

    得了柳氏與婉兒的暗中責備。範閒自然清楚思思先前的黯然因何而生,微笑解釋了兩句。也不為以意,卻沒想著這番話落在婉兒與思思地心裡。各有不同感受。

    思思心裡一陣甜蜜。旋即想著小時候。少爺也是一個勁兒地嘀咕,生孩子最苦母親。生男生女都一樣之類地胡話。她心中雖甜蜜。卻是不敢在婉兒面前表現地太過分,因為她知道少奶奶向來對自己極為寬仁,而且這兩年裡一心想要個孩子。卻一直……

    這般一想,思思倒把範閒後面地兩句話聽漏了過去,小意看了一眼兀自低頭溫和笑著的少奶奶。不知怎地心中一慟,倒替少奶奶心酸了起來。

    這邊廂女子們的心思複雜,範閒倒是抱著女兒細細看著。越看越細,越看越歡喜,先前入屋的時候,只顧著思思地身體與婉兒的情緒,渾沒有把這個女兒當回事,直到此時抱著,隔著布感受著這具小小身體的柔軟粉嫩,看著女兒額頭上的皺紋,看著女兒時不時地抿抿嘴,心尖越來越柔軟起來。

    男人與女人的最大區別便在此處,女子懷胎十月才辛苦誕下孩子,早已培養了十個月地感情,加之付於其間地辛苦心血疼痛,自然而然天生對孩子有份濃濃說不出地溫情。而男人地感情則需要看著,抱著,體會著,才會愈來愈濃。

    尤其是像範閒這等天下第一等忙人,思思懷孕地時候基本上都不在身邊,對這孩子自然沒有太強的感覺。只是抱著抱著,這感覺便來了,範閒抱的越發小心翼翼,怔怔地看著懷中的小丫頭,心想,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將來定會很漂亮,將來定會很潑辣,將來……這雙緊緊閉著地小眼楮,也會越長越大,越長越美。

    心尖在柔軟之後,漸漸酸甜起來,不知為何,範閒感覺鼻子有些發堵,只是這種情緒太過複雜,便是他自己也不知該用何等言語來形容,他只知道一點,自己這多災多難、卻又極富運氣地兩次生命,終於在這個世界裡得到了延續。

    在這一刻,他在心裡想著,即便自己現在當場死了,但總在這個世上留下來了一些什麼。和在京都府尹孫家看著那一排排書不一樣,這種感覺更為強烈,更為鮮活,更令人感動莫名。

    抱了一陣之後,一旁看著的婉兒在柳氏的指導與範閒的示範下,把孩子接了過去,心疼地抱著懷裡。

    依這個世上地規矩而言,這也算是她地孩子,這種心疼倒是實實在在地。範閒微笑看著妻子眼中地憐惜與絲絲好奇,這才想到妻子年歲算不得大,在自己的呵護下,其實與少女沒有太大區別。不過看著婉兒抱著孩子,似乎稍稍去了些心中的悲痛,他心裡也好受多了。

    此時夜已經深了,大家都有些疲倦。只是範府第三代地第一個生命,讓眾人都有些興奮。便是範尚書也毫不避嫌地呆在這房中,樂呵呵地看著這一幕。不肯去休息。

    最後還是柳氏說笑了兩句。讓一直候在外廂地老嬤嬤與奶媽進來,將孩子抱著站在一旁,便催諸人早些歇息。

    範尚書離去之時,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準備喚範閒去書房問一問今日宮中地情況。陛下地情緒。旋即想到這孩子這些天已然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何必去打擾。便沒有開口。

    反而是在兩位長輩離開之時。範閒高興開口問道︰「父親。我在江南的時節,請您取名,還不知道給這丫頭取地什麼名兒。」

    他問地高興,但範尚書看了一眼柳氏。目光有些複雜,旋即平和說道︰「女兒家,取名字不著急。先取個小名喚著便是。」

    「範小花。」範閒笑著說道︰「小名倒是早想好了。」

    此話一出,林婉兒和思思都有些不滿意,心想自己這等人家。怎麼取了這麼俗個名字。但思思當著眾人不敢開口。婉兒卻是注意到家翁的神情。心裡一怔。也沒有說什麼。

    範閒與婉兒對視一眼,才想起來了一件事情。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待範尚書和柳氏出去後,他才忍不住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看著一旁老嬤嬤懷中的女兒,說道︰「難不成這小丫頭地名字也要等宮裡賜下來?」

    思思一聽,嚇了一跳。心想這是什麼說法?旋即想到少爺地另一個身份。便趕緊抿著嘴,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林婉兒望著他輕聲說道︰「聽老爺說過。當年你地字……也是宮裡取的。我看不止名字,最遲後日。陛下便會讓你抱孩子進宮。賜名是一椿事。宮裡只怕還要派一批老嬤嬤和乳娘來讓你挑。」

    範閒眉尖微挑,冷笑說道︰「宮裡那群老雜貨……來便來罷。單養著便是。」

    如今他說話自然有這個底氣。連太後都敢搧耳光的人,更何況是那些老魚眼珠子。只是這話一

    東廂房裡抱著女嬰地自家嬤嬤便害怕了起來。她身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範閒看了她們一眼,平緩說道︰「平日裡把小姐照看好。總是要辛苦你們的。但奶媽就不用了,明日少奶奶會去和夫人說。」

    林婉兒納悶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相公這是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把奶媽趕出去?只見範閒坐回床邊,笑著問思思︰「有奶沒有?」

    思思微羞,點了點頭。範閒笑了笑。說道︰「那就結了。孩子總得自己養著,要奶媽奶孩子那算什麼事兒。」

    範閒心想你們這些人哪裡知道母乳餵養地重要性。那世上牛初乳得賣多少錢?醫生說過,母親親自餵乳對嬰兒地心理影響……他知道這些事說將出來,這世上也沒有人能聽懂,便也不與二位女子商量。便極獨斷地定了。

    一旁地奶媽低著頭不敢說什麼,暗誹奶媽怎麼了?你老範家能發跡,還不是因為澹州的老祖宗奶了皇家幾個孩子。自家地老嬤嬤卻是聽出了些別地味道。瞠目結舌地看著少爺,心想難道少爺準備讓姨奶奶親自撫養小姐?這可壞了大規矩,明日總要和老爺太太去說道說道。

    範閒不知道這老婆子心裡在想什麼,也不怎麼在意,辛苦在這世上打熬了二十年,若連自己的女兒怎麼養都要旁人說三道四,他算是白活了這一遭。

    又坐在思思旁說了幾句,發現這丫頭睏意上來了,強睜著眼說話,有些不忍,範閒笑著說道︰「趕緊睡吧,往年在澹州地時候,你就比我還懶。」

    看著思思欲言又止地模樣,範閒笑道︰「來京都幾年,真把你過糊塗了,小時候就說過,生男生女都一樣,雖不是國策,但也是家規。」

    ……

    ……

    待回到主臥,早有揉著睡眼地粗使丫頭打來了熱水,準備服侍二位主子就?,範閒揮揮手將她們趕了出去,將婉兒扶在床邊坐好,認真地看著她的眼楮,說道︰「我知道大府裡地規矩,姨娘生的孩子,都得跟著大房過活。」

    林婉兒眼圈裡有淚水轉了兩下,卻是沒有流下來,這幾天裡她不知受了多大地打擊,心中有多少地悲傷,卻是無處傾吐,今日思思回家,雖說心中記著那女嬰是範閒地骨肉,她的心中也高興,對思思還隱隱有些感激之情,但心中終究是情緒複雜無比。

    尤其是範閒又隱隱透著不讓自己參手地意思,幾番情緒交雜,讓婉兒止不住地悲傷起來,她出身高貴,身世離奇,性如冰雪,憨喜之中夾著一直隱而未發地聰慧,但終究是個女子,但凡女子,總有女子的細膩心思。

    範閑靜靜地望著她,知道長公主地死、二皇子地死,皇家地血腥,讓妻子已經難堪重負,用儘量柔和地語氣說道︰「想歪了不是?我只是不想讓那些奶媽子污了咱們地孩子……這孩子總是咱們地,但思思畢竟是她親生母親,總不能就這麼抱了過來。」

    林婉兒嘆了一口氣,望著膝前相公的臉,輕聲說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如此小意,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她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不過說來有時候確實有些吃味,像你和思思有時候說地話,我都聽不大懂,什麼國策家規來著。」

    範閒無奈一笑,思思畢竟是隨自己一道長大的人,就如同用書信教育長大的妹妹那般,自然有些屬於那一世的共享,他握著妻子地雙手,輕聲說道︰「以後啊……我有什麼事兒都和你說,只有咱們知道,別人想知道啊……嘿,還偏不告訴他。」

    他頓了頓後,握緊了妻子地雙手,笑著說︰「什麼馬車花轎,汽車和大炮,我都告訴你。」

    林婉兒聽的一頭霧水,心想馬車花轎倒是知道地,汽車大炮又是什麼東西?卻也知道他是在小意哄自己,便強行掩了臉上地悲色,微低著頭說道︰「我倒是……想要個孩子,看哥哥們如今地下場,我也不知日後會如何,有個孩子,便多個寄盼。」

    這話說地淡然,卻讓範閒地心裡酸楚起來,尤其是看著婉兒此時微瘦地臉頰,比兩年前不知清減了多少,與那廂地思思一比,倒顯得她才剛剛生產虧了身體一般,更添憐惜。他知道妻子的想法,而且關於那藥的研製應該也差不多了,心中有八分信心,帶著調笑之意說道︰「孩子當然是要生地,咱們給小花兒再生個弟弟,這家裡可就熱鬧了。」

    婉兒只當他是在哄自己,笑了笑,沒有說什麼,範閒卻是賊眼兮兮地看著他,說道︰「不過生孩子,好像有許多步驟要做,說起來,咱們已經大半年沒親熱過了。」

    林婉兒笑著啐了他一口,旋即想到相公是刻意在逗樂自己,想到他的好處與細心,反而更添了幾分憂傷。範閒只是在開玩笑,宮裡死了那麼多人,夫婦二人哪有心情做這事,他站起身來,將那盆略放溫了些水端了過來,放在床前,直接將婉兒的鞋襪脫了下來,倒是唬了她一跳。

    「給你洗洗腳,這些天宮裡宮外奔著,定是吃了不少苦。」範閒低著頭,將妻子的一雙赤足放入盆中,撩起熱水,輕輕地揉著。

    林婉兒看著他的頭髮,感受著腳上傳來地絲絲暖意,鼻頭一酸,無聲地哭了起來。範閒低著頭,沒有抬頭也知道她在哭,他知道妻子地悲苦,卻是找不到任何話語來安慰對方,只有沉默地替她洗著腳,心中也是不自禁地多了無數酸楚。

    水聲漸息,勞累了無數天,精神疲憊無比的範閒,雙手握著林婉兒地赤足,靠在她的膝蓋上,就這樣沉沉地進入了夢鄉,睡地安穩無比,就像一個孩子。林婉兒憐惜地輕輕撫摩著他的臉,眼角淚痕漸干,輕聲說道︰「有你就不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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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7 00:59:38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入樓出樓漸溫柔

    初為人父,又在妻子的膝蓋上尋著不見許久的溫柔,範的極為安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來,醒來的剎那,唇角竟還帶著愜意的微笑。

    睜開雙眼,發現婉兒已經不在身邊,估摸著應該是去看女兒了,他不禁摸了摸腦袋,笑了笑,心想如今自己也是做爹的人,做起事情,思考問題,總要更妥貼穩當才好,這般想著,倒將連日裡京都的死亡紛爭拋到了腦後,陰鬱已久的心情,難得地開朗了幾分。

    只是天光大亮,催促著他回到險惡的人世間,範閒嘆了口氣,在丫環的服侍下隨意洗漱一番,穿上官服便進了花廳,也不肯正經吃飯,端著一碗燕窩粥便進了東廂房,看著自己猶在沉睡中的女兒,一面吃一面和婉兒思思說了幾句笑話,再去給父親柳氏請安後,便出府往皇宮而去。

    京都的街道還是一片肅殺氣氛,只是陛下無恙歸京,京都百姓們的心緒安定許多,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範閒隔著馬窗看著這幕,心裡微感安穩。

    行過宮門,走過長廊,來到御書房,不出意料,看見了勤勉的皇帝陛下正披著一件單衣在看奏章,範閒微微一怔,行禮後站了起來,默不作聲地候在一旁,用餘光偷看著皇帝老子的表情。

    一看之下,卻是吃了一驚,因為他發現皇帝陛下的唇角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自然透露出一份快慰之意。全不似昨日天家父子相殘後地寂寞模樣。範閒心中有些糊塗,暗想自己是剛生了個寶貝女兒,才有些高興。皇帝老子的高興又是從何而來?

    一念及此。對於昨夜奉召入宮的陳院長,範閒更感佩服,大概也只有那位老子才能把陛下哄地如此開心,竟似是忘了接連發生地慘劇。

    皇帝將奏章放下,抬起頭來,看著範閒溫和說道︰「今兒又沒朝會,怎麼這麼早便進宮來了?」

    京都初定。六部官員關的關逃的逃。傷的傷死的死,一應還處於軍力管制之中。以禁軍為主,京都府為鋪,維持著京都的大致秩序。自然還沒有辦法按舊例召開大朝會。但範閒心裡有些奇怪。暗想如今局勢這般緊張,宮裡不知有多少事情要處理,即便皇帝老子想馬上剝了自己的監國職司,但身為近臣,總要入宮分憂才是。難道自己還敢在府上關門過小日子?

    他小意應道︰「叛軍將伏。只是各處還有些不穩妥。臣仔細想著。只怕陛下會有交代,便急著入宮來了。」

    皇帝笑了笑。說道︰「剛生了個丫頭,也不說多在府裡呆會兒。難不成還真是個忙碌命?」

    範閒笑了起來,知道必然是陳萍萍昨夜與陛下說地,說道︰「下了值,再回府多抱抱便是。」

    「你又不是門下中書地大臣,朕何時給你排過值?」皇帝瞪了他一眼,說道︰「生了孩子還這般漫不經心。哪裡有做父親的樣子。」

    範閒一愣,這才聽明白皇帝陛下地意思。看來是準備讓自己回家抱奶孩子去,這本是他心中所盼。但聽著皇帝的那句嚴厲批駁。心中卻是有些鬱鬱,暗誹道,論起當爹這種事情,自己雖是頭一遭,但想必定比皇帝強的多。也不看看承乾和老二什麼下場……

    想到那兄弟二人,旋即想到承乾此時在東宮裡等著死亡,自己卻剛剛生了個女兒。臉上地表情便開始怪異起來,嘴唇微動,不知如何應皇帝地那句話。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麼蹊蹺,臉色也微微變了下,卻沒有交代關於謀叛一事的後續處理,淡淡說道︰「今兒宮裡不用你候著,你先回去,第一日當爹,總得用些心……」略頓了頓,皇帝忽然側著頭,想是在思考什麼,片刻後緩聲說道︰「明日讓晨丫頭抱孩子進宮來給朕瞧瞧。」

    範閒趕緊謝恩,也瞧出這位心情又變得差了起來,得了旨意,趕緊退出了御書房。一出御書房,便被姚太監攔著了,大概也是得了範府有喜的消息,連聲恭敬地賀喜,範閒本沒時間與這公公多聊,遞了個紅包過去,卻忽然想到一椿事,便壓低聲音,問了問宮中那些被抓的太監宮女,還有內廷地高手侍衛們,究竟該如何處理。

    雖說真正地秋後算帳,應當是局勢大定後地事情,但是宮中地處置向來要比宮外快很多,即便還沒有動手,皇帝陛下也該擬了章程,範閒心裡有些擔心,趁著這機會,便詢問陛下身邊的親近太監。

    心中擔心,他地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焦慮,儘可能問地雲淡風輕,只裝作是監國權臣應有的關心。姚太監知道這位年輕大人地身份,更知道對方今後的權勢,自然不會多心,揀重要的幾椿處置說了。

    範閒本來還想問問東宮的情況,但仔細一想,卻閉了嘴。

    與姚太監告別之後,他有些發怔,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令他震驚的是,皇帝陛下對於這些太監宮女侍衛的發落竟是如此寬仁,全不似自己猜想地模樣,莫說洪竹這個表面上什麼事兒都沒做的太監頭子,便是含光殿裡地嬤嬤,東宮裡新晉的太監,廣信宮裡地宮女,也基本上沒有殺幾個,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是準備要趕一批人出宮。

    範閒搖著頭往宮外走著,心想今天太陽莫非是從西邊出來地?陛下怎麼忽然變成如此溫柔的人物?忽然間他心頭一動,聯想昨夜皇帝的幽暗面容,再聯想陛下先前和自己的溫柔對話,不由猜測,莫非這位受了大刺激後,終於想通了一些事情,開始為自己和李家江山的後代積福?

    事實其實與他地猜測相差.

    <忌殺人罷了。像宮中那些下人,只是聽從太後之令。與謀反牽扯不深,而且皇帝又不在乎斬草要除根……加之太子與二皇子用死亡做出地抗爭態度,讓皇帝的心態,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

    ……

    第二日範閒便和林婉兒抱著那小丫頭入了宮,皇帝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表現出一位長輩應有地仁慈模樣。抱著那名女嬰細細看了許久,心情極佳。只是當皇帝用手指細細撫摩女嬰眼眉時,範閒真有些心驚膽顫。在含光殿裡,他可是知道皇帝老子的手指頭厲害到了什麼程度。

    但皇帝似乎極喜歡這丫頭,尤其喜歡這丫頭的眉眼。範閒看著這幕。心裡直犯嘀咕,猜測陛下莫不是又開始想起當年的某些痕跡了吧?

    正想著,皇帝卻讓他抱著孩子去各宮裡給那些娘娘們看看,而把婉兒留了下來。範閒微微一怔,沒有說什麼,遵旨而去。如今宮中沒有個女主人。打發孩子的賞賜自然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便留到了日後處理。只是寧才人抱孩子地時候,說要宮中派嬤嬤和乳娘,卻被範閒堅決地拒絕。倒讓寧才人和一旁的宜貴嬪有些納悶。

    這本是件喜事,但宮中最近死人太多,怎麼也喜不起來。寧才人再大聲音的笑容,都無法沖淡宮裡地詭異味道,宜貴嬪也只是溫和的笑著。倒是三皇子李承平身上傷還未好,卻強行掙著要抱,還一口一個妹妹喚著。

    範閒唇角微翹。心想這小子果然早熟的可怕,只是這輩份似乎錯地有些離譜,不知怎的,卻想到了遠在北齊的妹妹與思轍,大東山一事牽涉三國。苦荷必然斃命,也不知道他們二人在那邊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沒有呆多久,範閒便抱著孩子退了出去。進御書房接了妻子,向陛下告辭歸家,皇帝略一沉吟便允了,又說賜名的事情緩緩再說。範閒心知皇帝陛下這幾日忙於處理謀叛後的朝政,沒有想到他竟還記得這些小事兒,不免有些意外。

    出宮之後,範閒沒有問婉兒陛下究竟把她留下來說了些什麼,但看著妻子又紅腫起來的雙眼,心裡清楚,這次舅舅與外甥女之間地談話,無疑與長公主還有那兩位的死亡有關。

    ……

    ……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在皇帝的強力收攏下,朝廷六部三院三司漸回正軌,散於四野地叛軍殘兵也被盡數剿滅,葉重領軍凱旋而歸,整個局面已然安定了下來,京都回到了平靜之中,這一場謀反的氣息,終於漸漸的淡了。

    而範閒卻是一大早便辭了監國地職司,在御駕返京的當夜便歸還了陛下的行璽,雖說辭不辭,如今也沒有人再把他當監國看,但誰知道這些小地方犯地錯,將來會不會釀成大禍,遲上一天,便多一天的風險。

    他仍舊做回監察院的提司,內庫地轉運使,再也不用理會朝政中的問題。朝政自有兩位大學士領著一眾文臣打理,軍方自有樞密院打理,與他都扯不上什麼關係。如此一來,除了言冰雲偶爾上府來報一下差使,江南甦文茂與夏棲飛按時遞來院報,便也沒有什麼事需要他關心。

    只是當中有些插曲,比如小言公子是如何活下來的,範閒一個字都沒問,他如今連監察院都不大想去,更不想問那些讓人心煩的問題。相反倒是夏棲飛來信中說,江南那位明老爺子在獲知長公主事敗的消息後,自縊身亡,很讓範閒感慨了一番。

    明青達終於死了,想到當年在江南與這位老爺子纏鬥許久,沒料到就這般死了,範閒不禁有些惘然,心想老爺子上吊地時候,或許用的還真是那條自己送給他的那條白巾。

    或許是被京都裡連串地事情累著了,又或許是舊傷一直纏綿,範閒實實在在病了一場,病癒之後,便只是在家裡抱孩子,哄妻子,孝順老子,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樓外東南西北風,盡享天倫,好生快意。

    京都漸漸平靜,那些活下來的官員們,在心思初定後。又開始回覆到往常地鑽營歲月裡。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個月中,在平叛事中居功至偉的小範大人極少入宮。只是在家抱孩子,不免有些納悶,有些自作聰明之徒。還以為陛下有了些別地心思,但後來宮中漸漸傳來消息,據說皇帝陛下極喜愛小範大人家的小丫頭,便是小範大人靜養一月,也是陛下給的恩典。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應該怎樣做了。

    太後新喪。滿京俱白,依禮停了一應娛樂消遣,酒樓都要關上一個月。範府有喜。自然也不能大作,門口一個紅燈籠都不敢掛,怎麼也看不出來喜氣。但是每天黃昏之時,總有些官員們偷偷摸摸地進入範府,留下禮物,不吭一聲便走。

    範氏父子二人悶聲收禮,但對於那些官員所托之事,根本懶得理會。他們清楚。為何在這等嚴肅緊張地時節,那些官員還要冒險送禮走門路——平叛之後,往常跟著太子二皇子長公主的官員被拿下了一大批,都關在監察院的大牢裡。而有些在京都事中立場不夠堅定的官員,也被皇帝一隻筆便趕出了府衙,整個六部。加上東邊的東山路江南路,竟一下空出了幾百個位置來。

    貓兒愛腥,狗兒愛屎。官員當然最愛官位,這幾百個位置薰紅了他們地眼,哪裡還顧忌的了太多。宮裡變動太大,許多老年間的門路都斷了,大多數人與定州軍方面又沒有關係,更沒有人敢給冷臉大皇子送禮,恰好小範大人誕女給了他們大好地送禮機會。自然不。

    一月之後,京都終於大定。關於各部、寺、院及東南二路裡空出來的位置,門下中書省擬了個單子,揀著當年春闈裡地候補官員填了許多進去。大部分還算是良善能幹之徒。那些被寫了名字的官員大喜過望,以為是自己給範府送地禮起了作用,沒有被選上的,則暗自惱怒,家中備的銀子太少,小範大人果然看不上。

    便在那日,範閒抱著孩子,一面低頭逗弄著小丫頭的嫩紅薄唇兒,一面對父親說道︰「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的。」

    範尚書喝了口酸漿子,微笑說道︰「我馬上便要辭官了,誰耐煩進宮說去?」

    「小花,小花兒……」範閒對父親笑了笑,復又低頭去哄孩子,這一月裡天天抱著丫頭,真真是越來越愛了。

    範尚書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雖然有旨讓你休養,但你也養了一個月,監察院地衙門竟是一天也沒有去過……你究竟在躲什麼?」

    範建心中一震,生怕父親看出自己的心思來,笑著說道︰「能躲的時候趕緊躲躲,和婉兒成婚後,除了懸空廟受傷那次,還沒有過過這等休閒日子。」

    提到懸空廟,他地唇角微微顫了一下,卻沒有讓父親注意到。

    其實這一個月裡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監察院,實在只為一個原因——他很害怕踫到陳萍萍。如果真的踫見了陳萍萍,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要問對方一些東西,證實某些東西。雖然老子出於對自己的愛護,依然會選擇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地見面了,究竟該如何相處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沒有看明白事情,範閒卻是漸漸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裡就越寒冷,越擔心。

    就這般清閒地過了數日,京都的秋意愈來愈濃,天也愈來愈涼,京都也愈來愈安穩,宮裡也愈來愈平靜,大部分的太監宮女都活了下來,繼續他們服侍人。復職了地戴公公偷偷傳出話來,說小範大人問地那些人有的活著,有的死了,還極為感動地說,世上也只有小範大人才會對這些可憐人如此照應,又想到當年地自己如何雲雲……

    問了一些人名兒其實只是個幌子,範閒只是要最終確認洪竹的處置,然而戴公公說的另一個消息,卻讓他的表情凝結了起來。

    明日宮裡便要發明詔。

    明詔說的什麼內容,範閒心知肚明,陛下祭天地目的就是廢太子,而這封明詔終於發了下來,只證明了一點,東宮裡的那位已經……或許那位已經走了很多天,只是沒有人知道,範閒低著頭,飲著茶,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什麼悲哀神情,平靜地令人心悸。

    林婉兒在一旁看著他的神情,知道這廝又在想什麼問題,小心問道︰「怎麼了?」

    「明日我要入宮。」範閒對她輕聲說道︰「有些事情要稟報陛下。」

    林婉兒擔憂地望著他。

    範閒安慰道︰「沒什麼大事兒,只是答應了一個人某些事情。」

    與謀叛有關的京都官員共計三百四十餘人,加上他們的下屬親信府上親眷,此次陛下攏共抓了四千人,監察院的大牢早就關不下了,刑部和大理寺也塞滿了人,最後甚至連太學的西學堂也挪空了出來,用來關押人犯。

    依慶律,謀逆者誅九族,縱使有法外開恩的情況,只怕也要掉兩三千顆腦袋。

    範閒苦笑著搖搖頭,心想如果是當年的自己,或許這兩三千顆腦袋掉便掉了,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只是……活到今日,早已活明白了一些道理,至少答應人的事情,總得去做才是。

    而且從這個月的情況看,皇帝陛下的行事是愈來愈溫和了,範閒心裡有幾分把握,至少那些婦孺兒童,應該能多活幾個,不說積不積福,便說太子投降,至少讓慶國的軍士們多活了幾千人,這份心思,範閒一定要還。

    第二日一大清早,範閒便整理好官服,腦中一動,又回身揀了一塊布放進了懷裡,這塊布上是範小花滿月裡踩的紅腳丫印,當時閤府上下,都覺得範閒行事有些出奇,卻沒有想到他只是懷念很多年前的習俗……而今日拿這塊布,自然是準備攻帝心去也。

    準備妥當,上了馬車,不料卻看到街對面那個熟悉的人正含笑望著自己。範閒低頭看著自己黑色的監察院官服,再看著那人身上的純白衣裳,沉聲說道︰「說了不去便是不去,你就算天天扮白無常來拉我,我還是不去。」

    言冰雲走了過來,冷漠的臉上帶著一絲微笑,說道︰「這是院長的意思,我這個做下屬的,當然只好天天來煩你……您這是要入宮?既然都能入宮,自然要回院裡辦理院務,總不至於要等著院長去宮裡請旨。」

    範閒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想到今天入宮的事情,皺著眉頭,在言冰雲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言冰雲微異看著他,心想叛賊人人得而誅之,加之此事乃依慶律而行,陛下並未大行株連,提司大人為何要入宮進諫?

    他像看著怪物一樣看著範閒,搖搖頭說道︰「院裡沒有亂抓人,那些人絕沒有冤屈,屬下不解,大人的心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溫柔。」

    在這些親信或友人的眼中,範閒溫柔的面容下,一直隱藏著一顆堅厲陰狠之心,故而言冰雲才大感不解,皺眉相看。範閒被他看的有些不自了,微嘆一聲說道︰「等你和沉家姑娘成親後生了孩子……大概就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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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7 00:59:59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五章 皇帝的心意

    今天怎麼有空進宮來看朕?」

    皇帝抬起頭來,笑著看了範閒一眼,眼神溫和裡帶著一絲取笑的意味,看來事情過去了一個月,陛下的心情已經平復了許多。

    範閒的心裡卻是無來由地生起一絲懼意,苦笑無言以對,雖說這一個月的假期是陛下親旨給的,但整整一個月不入宮,不面聖,確實也有些說不過去,明顯聽出了皇帝老子的不愉快,他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

    不入宮,是因為他心中的那絲寒冷和害怕,是的,自從知曉了皇帝陛下是大宗師後,一向膽大包天的範閒,終於明白了恐懼是什麼滋味,尤其是這些天來陛下的沉默寬容,讓他更添惕戒。如果可以的話,他寧肯再也不入皇宮,再也不見皇帝老子的容顏。

    愈溫柔,愈害怕,他吞了一口口水,潤了潤髮乾的嗓子,低聲將今日入宮所求之事,誠懇說了出來。只是他沒有提到太子李承乾的名字,僅僅就事論事,勸說皇帝陛下在處置謀叛一事時,能夠法外開恩。

    勝利者總是寬容的,死了一大堆家人的陛下越來越寬仁,範閒在心裡這般想著,而且自信強橫如陛下,應該不會擔心春風吹又生的問題。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皇帝陛下的臉色漸漸陰沉起來,似乎沒有想到範閒難得入宮一次,所求竟是此事,眸子裡閃著一抹濃濃的寒意。范閒偷偷看著皇帝老子地眼神,暗道要糟。

    可即便要糟。他依然強項堅持著意見。不僅僅是李承乾死前所托。這也關乎他自己的勇氣。如果不是有這樣一件事情讓他自我尋找到一絲勇氣。只怕他根本不敢再次入宮。所以他必須堅持。

    ……

    ……

    正是因為這份堅持,今天地御書房顯得十分熱鬧與恐怖。守在御書房外地姚太監並那些值守小太監們,被房內傳出地大怒駡聲嚇地臉色蒼白,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做了些什麼。竟讓皇帝陛下如此生氣。

    眾人緊張害怕地御書房外聽著。那是茶杯摔到地面。粉身碎骨地聲音,再然後便是小范大人叩頭地聲音。陛下的痛駡聲。兩個人的爭執聲。

    姚太監面色不變。心裡卻是巨浪翻滾。暗道小范大人果然是膽大包天,居然敢當面和陛下頂牛。不免有些擔心呆會兒會發生什麼事情。小心翼翼地盯著門口。暗想是不是應該趕緊通知門下中書的兩位大學士。如今這天下這皇宮死了那麼多位,活著地人中。能夠有資格調停陛下與澹泊公之間爭執地人,就只有那幾位了。

    沒過多久。御書房地兩扇門吱的一聲被人推開。範閒快步走了出來。臉上尤自帶著氣憤不平之色。看也沒看外面低頭地太監一眼。一拂雙袖便離開了皇宮。只是一出宮。上了馬車。他臉上地憤怒不平之色,頓時斂去。眉眼間一片平靜。微有憂慮。

    理所當然地。皇帝陛下嚴辭訓斥了範閒。任何一位帝王。哪怕是號稱最寬仁地那幾位。對於敢於謀奪天下至權的敵人們。都沒有絲毫地同情。這一點範閒應該想地清楚才是,就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要爭上這麼一場。

    回到府中數日。宮裡一直沒有消息出來,也沒有旨意訓斥。範閒心中越來越不安,暗想皇帝老子大概猜出來自己地用意。所以也給自己玩了一招陰地。可是他也沒什麼法子。只好用監察院提司的身份。寫了幾封密奏。接連不斷地往宮裡遞去。試圖再次激怒皇帝。誰知這些密奏如肉包子大狗。泥菩薩入江,竟是一點兒回聲也沒有。

    再過數日,宮裡關於如何處置謀逆一事。終於定下來了。範閒在府裡捧著詔書。大感震驚與意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在御書房內與陛下一番爭執後。陛下竟然真地聽了自己的。將屠刀高高舉起。卻是輕輕落下。

    被緝拿地叛亂官員。以及一些沒有開釋地人物。共計有一千餘人被判了斬首之刑,而那些被牽連此事中地婦人與孩童。卻是基本上被從輕發落。

    便是最後投降地叛軍。皇帝陛下也只是揀某一層級以上地將官殺了。而那些普通地士卒,則是被打散之後。發往各處邊境,以死囚地身份為國廝殺。取個戴罪立功地意思。

    最後核計下來,大約有兩千餘人因為叛亂之事而死。但這已經大大超出了範閒最好的判斷,尤其是那些依慶律應死應流地犯官家人,絕大部分都被降了一級發落。讓他地心情一陣大好。

    大好之餘。更生疑惑。陛下為何要這樣做?如果真是因為自己進諫起地作用,那天在御書房內,為何又要發這樣大地脾氣?

    ……

    ……

    其實關於御書房內皇帝陛下與小范大人地衝突。早已震驚了整個京都。宮裡畢竟人多嘴雜,而且這事兒也不可能瞞著所有人,所以早在陛下明詔之前。大部分地官員。都知曉了此事地內幕。

    官員們雖然各有陣營。知道若是太子上位。自己恐怕也難逃一死。但畢竟大家同朝為官多年,總有個物傷其類的悲哀感覺,尤其是那些被牽連此事中地無辜家人族人,所以當看到陛下寬仁至極的詔書後,均自有些感嘆。

    尤其是門下中書二位領班大學士。更是對陛下這道旨意讚不絕口,打內心深處頌聖不已,寬仁之君。這才是成就萬世天下地根基,莊墨韓的徒子徒孫們深以為然。

    而皇帝陛下為何如此寬仁?當然是小范大人起地作用。小范大人不顧個人榮辱權勢,勇敢地在御書房內當面直諫,雖然不至於是拿身家性命去賭博。但也是冒了相當大地風險。

    京都朝野思及此事,不免對範閒更是高看了幾番。覺得這位大人果然不愧是莊大家地接班人。行事頗有古風古意。而那些僥倖逃得一死地人們。對範閒更是暗中感恩戴德。一時間。範閒地清名。在京都城內再次響亮。

    他當年是天下士子心中地偶像。只不過礙於監察院地身份。對林相爺地警惕。才與清流逐漸拉遠了距離。但在民間地口碑依舊是相當好,又經此大事渲染。官員們對他也是極感敬佩。

    畢竟與皇帝陛下頂牛地事情。不是誰都敢做地。尤其是事關叛亂。便是舒蕪大學士都保持著沉默。

    範閒沒有想到這件事情居然給自己帶來了這麼多好處。他原本只是想還李承乾一分心意。順便激怒一下皇帝,看能不能讓位令自己無比恐懼地老子。發發善心。放自己離開。

    沒料到皇帝陛下竟是早看出了他地心思。而且還玩了這麼一手,把範閒再次拱了起來。他即便想辭官,也不可能了。

    範閒在府內沉著臉。看著女兒。心想和陛下半。自己果然還是嬾了很多。卻依舊想不明白。陛下為何雙手送了自己如此大地光彩。想來想去。他有些煩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咬著牙說道:「連陛下我都敢入宮去見。難道還怕見他?」

    範小花兒眼睛閉地緊緊地。卻沒有被這聲巨響嚇哭。倒是旁邊地婉兒和思思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發這麼大地脾氣作甚,趕緊把孩子接了過來。

    ……

    ……

    京都叛亂事後,監察院提司範閒第一次回到了監察院。所有地部屬恭敬躬身相迎。神情十分認真。經由這幾年間地無數事情證明,監察院上上下下已經完全接受了這位未來地院長大人。深深為其手段所懾服。

    範閒坐到那間幽暗地房間內。用濕毛巾擦了擦手。扯開黑布看了一眼不遠處地皇宮。搖了搖頭。陳萍萍不在。但他也不能馬上去陳園。喚來八大處地幾位頭目,略問了一下最近地情況。然後將言冰雲留了下來。

    聽到他地問話。言冰雲搖了搖頭。說道:「王大人還沒有消息。至於洪常青那一路人陸陸續續回來了幾個。但他本人卻失蹤了。高達帶著地那七名虎衛。應該是在大東山上全部被四顧劍殺死了。」

    範閒地眉心漸皺。心裡極為難受。按理論王啟年這老頭子如此奸滑,怎麼可能就悄無聲息地死在大東山上?就算大宗師對戰恐怖,可總得留個屍首。監察院知道王啟年是自己地第一親信,應該不會看漏才是。至於洪常青與高達那邊,他的心裡更是沒有一點把握。心想大概是真地去了。

    一念及此。他地心情頓時陰鬱起來。便不在監察院內逗留,出門上了馬車,直接出了京都。趕往了陳園。

    陳園之外地青青草原之間。往常殺機四伏地機關已經不在。範閒坐在馬車上想著。應該是秦家派京都守備師過來清剿時掃蕩乾淨了。等馬車停到陳園之外,範閒行下馬車。看著眼前地一幕。不由怔住了。

    這哪裡還是當年華麗至極。天下獨一無二地陳園,只見儘是斷壁殘,乾池碎山,垂楊倒柳。火煙烤之跡十分淒慘。

    火燒陳園,留下一片狼籍。不過此時卻沒有太多地淒涼,因為後方早已修起了幾座磚木結構地臨時住宅,而且原址之上,已經有上千人地民伕工匠正在忙碌著。看上去倒像是一個熱火朝天地工地。

    範閒深一腳淺一腳地行過這片工地。好不容易來到了陳園原址後方,找到了正在十幾名絕美侍姬服侍下聽戲的陳萍萍,這條老狗今兒穿地像是個大地主。坐在矮榻之上。眯眼享受。雙腳被毛毯蓋住,雖然外面是一片嘈雜,這臨時地住宅也遠不如何舒服,可是看他地神情,倒是極為快意。

    外面地削石砌磚之聲極響。將這裡面唱戲地聲音全部壓了下去,範閒走進去,皺著眉頭說道:「這哪裡聽地清楚?你在京裡又不是沒有宅子。為什麼非要在這裡呆著?陳園要全部修好,至少還得三個月地時間。難道你就準備在這兒耗三個月?」

    看見他走了進來,陳萍萍笑了起來。笑地皺紋如菊花般綻花。每一片花瓣裡都充滿著詭異地味道。

    範閒被這笑容弄地有些發毛。也不說話。坐到他地身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些本來正粘在陳萍萍身邊地如花嬌侍們。當然清楚小公爺今兒來定是有正事兒要說。也不像往日裡那般含情脈脈看著範閒。斂聲寧神撤了出去。

    外面約摸是有監察院地官員交代。便是連修園子地聲音也停了下來。整片陳園前後地廢墟,全部陷入了安靜之中。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範閒一愣。湊了過去。用手中地苶杯餵他喝了口。陳萍萍潤了潤嗓子。才開口說道:「京都居。大不易。還是住在這破園子裡好。」

    京都居大不易,這是回答範閒先前那句刻意自然地話。裡面卻似乎隱藏著些別地意思。范閒一下子便有些不自然起來。知道這老子知道自己今日前來。是有話要請教對方。

    也不等範閒開口,陳萍萍自顧自地開口說道:「我這園子裡美人兒無數。你是知道地。」

    範閒點點頭。

    陳萍萍咳了兩聲後繼續說道:「我收容她們,她們不用去服侍別地臭男人。應該算是有福。但是天天跟著我這樣一個孤老頭子。想必心裡也有些不快活。但偏生她們在我面前。還不敢流露出來。」

    範閒心想。當然是這個道理。全天下除了皇帝陛下就是你最狠。這些十幾歲地蘿莉。二十幾歲的熟女。縱再如何被荷爾蒙操控。也不敢有什麼怨言。

    「前朝有宮女幽怨太久。結果把皇帝給活生生縊死了。」陳萍萍摸了摸自己地脖子。說道:「我可不希望有這麼個死法,所以我就要想辦法讓園子裡地這些姑娘們過地舒服些。」

    範閒心頭一動,隱約猜到老傢伙想說什麼。

    「我對她們很寬鬆。即便每次你來地時候。她們像盯著黃瓜一樣盯著你。我也不會責罰他們。」陳萍萍打了個呵欠,說道:「而且最讓她們死心塌地的緣由是。她們哪天如果不想呆了,我就把她逐出園去。

    「寬鬆。是維繫一個園子最好地方法。」陳萍萍望著範閒說道:「也是維繫一個家族平安最好地方法。所以陛下……最近才會如此溫柔。」

    範閒明白了。大概陳萍萍也是用這個法子去勸說皇帝陛下。

    「但是她們我可以隨便放出園去。因為天底下身世不幸地美人兒太多。」陳萍萍望著範閒搖了搖頭。「但陛下卻不會放你出去。因為他地兒子總共只有這麼幾個。而且……剛剛才死了兩。」

    老子伸出兩根手指頭。略帶譏嘲看著範閒:「你以為替太子出頭。替那些亂臣出頭,便能真地激怒陛下。就能真地讓陛下把你趕地遠遠地?」

    「不要想地太美。如此拙劣地手段。能瞞得過誰去?陛下在御書房內罵你。不是怪你為那些罪臣求情,而是怪你……居然在這個時節,就想逃跑。」

    範閒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現在看著皇帝陛下便害怕。在這京都怎麼好繼續呆?想到那件事情。他壓低聲音苦惱問道:「即便陛下看穿了我地小心思。可後來為什麼要玩那一出?降了那麼多恩旨。這些豈不是全算在我地頭上了?」

    「嗯旨與名聲便是枷索。陛下這是捨不得你走。」陳萍萍又咳了兩聲。忽然笑了起來。極有趣地打量著範閒苦瓜一樣地臉,「你難道沒有想過……陛下損著自己,也要成全你地名聲,究竟為了什麼?」

    範閒心頭一寒。想到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地可能性。整個人地身體都僵硬了起來。坐在塌邊。打了個寒顫。

    看他終於想明白了。陳萍萍嘆了口氣,將目光透過臨時住宅地玻璃窗,向著外面地工地望去。緩緩說道:「死了這麼些人。他才終於想明白了。也不枉我費了這麼多年精神。」

    範閒嘴唇微抖,霍然起身,望著陳萍萍說道:「那老三怎麼辦?」

    「老三……他年紀畢竟還小。」陳萍萍微垂眼簾說道:「陛下是不會立太子地。只是如果出了什麼事情,他離去地太早。選你繼位,當然是眼下最好地選擇。」

    「我姓範……我是祭過範家祖宗地!」範閒惱怒地聲音愈來愈高。

    陳萍萍看了外間一眼。皺著眉頭說道:「聲音這麼大做什麼?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靠著聲音大便能佔理,誰拳頭大誰才佔理……陛下地拳頭最大,至於你將來姓李還是姓範,還不是他一句話地事情。」

    範閒頹然坐下。渾然想不到皇帝最近地溫柔寬仁,背後竟隱著如此大地一件事情。

    「以陛下眼下地狀態,這件事情也許要過很多年才發生。也許到時候老三長大了,陛下喜歡他更勝過你,這事兒也就隨風而逝,反正除了陛下,我與你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陳萍萍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情略微有些黯淡,看了範閒半晌後說道:「你一個月沒有入宮。似乎對陛下有些意見……為什麼要躲?」

    為什麼要躲皇帝,是因為心中地那抹恐懼,範閒幽幽說道:「……我怕。」

    「怕什麼?」陳萍萍看著他緩緩說道:「已經四年了,你已經向陛下證實了自己地忠誠,獲取了十分難得地信任,這是用你幾次險些死亡的代價換來地,你應該理直氣壯享受這種信任。」

    范閒默然,自己從澹州入京後,確實有幾次險些喪命,不論是懸空廟還是山谷,還是這次大東山地事情,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皇帝陛下對自己沒有絲毫疑心,正如陛下之所以如此信任陳萍萍,便是因為當年陳萍萍曾經不惜生命,救過陛下幾次性命。

    何種信任最堅實?自然是為陛下不惜犧牲。

    「不論旁地事情如何,單論陛下對你地態度,可以說……算是不差了。仔細想想這幾年,陛下對你有諸多恩寵,你應該感恩才是。」

    旁地事情?範閒聽到這四個字卻沒有往深裡想去,但想想內庫,想想監察院,想想手中地諸多權力與信任,與太子和二皇子一比較,範閒心知肚明,皇帝老子對自己,絕對不僅僅是彌補十六年不見地遺憾那般簡單。自古帝王家無情,何況自己只是一個私生子,皇帝有足夠多地方法來瞭解多年前地事情,而他卻選擇了對範閒最好地一條路。

    「所以我不明白你在怕什麼,為什麼不肯進宮,為什麼要想盡辦法逃開。」陳萍萍看著他說道。

    范閒苦笑,陛下再如何信任自己,再如何寵著自己,但他終究是一代君王,且不說數十年間地那椿事情,只說他對皇族成員地冷血態度以及無比強大地手段,都讓他感到無比恐懼。一旦陛下知道自己有很多事情瞞著他,甚至背叛他,一定會非常強硬地撕脫開父子情份,君臣之義,用雷霆手段相對。

    自從知曉了陛下是位大宗師,范閒便開始無比擔心一件事——當年他曾經偷偷潛入皇宮,在含光殿裡偷了鑰匙……如果陛下當時就察覺此事,卻一直隱忍至今,那究竟是在想什麼?和北齊走私無所謂,收王十三郎也無所謂,因為自信地皇帝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也不會懷疑範閒叛國,但他不會允許任何人手裡拿著那個箱子,因為那個箱子可以威脅到他!

    範閒很確定這一點,但他不確定,皇帝究竟知不知道箱子在自己手上……含光殿床下暗格裡少了一封信,會不會是皇帝拿走地?所以他一入宮便心驚膽顫,不知道何處會冒出一大堆高手來殺死自己,又擔心皇帝會出手,用大宗師地境界把自己拍成肉泥。

    如今地恩寵無以復加,范閒能清楚看見皇帝地心意,卻依然擔心害怕,因為他不是敢說皇帝不穿衣裳地小孩子,因為五竹叔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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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六章 送戰友

    不論範閒怕或不怕,但事情早已發生。只是這幾年內,或許皇帝不想與自己最欣賞的兒子,因為這件事情徹底決裂,又或許是皇帝只知道範閒入宮,卻沒有想到箱子在範閒的手中,故而一直沉默。似乎這是某種默契,不追究那件事情的默契,以表達一位父親對最疼愛的兒子的縱容。

    而且範閒確實對自己夠狠,即便是面臨絕境的時候,也極少動用那件大殺器,唯一一次使用,還是在杳無人跡的原始山林之中,加上含光殿暗格中的鑰匙還在,讓皇帝猜錯了某些事情。

    範閒皺著眉頭陷入了沉思,想到那些如雪般的傳單,想到自己當日入宮偷聽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對話,心間頓時一鬆,明白了皇帝老子一定是認為自己只是針對長公主,入宮偷聽情報,而不是針對那把鑰匙。

    可是信呢?範閒始終想不明白。有些疲憊地坐在榻邊,沉默不語。

    其實他對皇帝陛下的畏懼。除了箱子的事情有可能暴露之外,還因為另一椿困惑——這是目前範閒頗為苦惱的問題。因為不管他接不接受。無論如何。皇帝總是他地老子之一,雖然肯定不是最好的那一個。

    是地,在範閒的心中有三個爹。其中範尚書當然是最親地親爹,而陳萍萍算是個乾爹,只是皇帝……地身影也漸漸侵入他地心思之中。

    陳萍萍的話語打斷了他的沉思︰「如果說不入宮。是因為你怕,那你不回監察院,不來見我,又是因為什麼?千萬不要說,你也會怕我。」

    看著老坡子笑眯眯地模樣。範閒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暗道何嘗不是怕?就是怕自己看到你之後。會忍不住問些問題。

    雖然怕。可是他依然開口問了。因為他既然有勇氣來,自然是做好了準備,不想當一世被人蒙在鼓裡的可憐跳蟲。

    「燕小乙的親兵大營是怎麼去地大東山?為什麼監察院沒有情報?京都的局面為什麼會艱險到如此地步?東山路的官員異動,為什麼沒有一絲風聲?為什麼你不回京都,任由長公主與太後折騰。最後把自己折騰死了?」

    「這是陛下與我定的計。當然要瞞著天下人。」陳萍萍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不先示弱。這些人怎麼會跳出來。」

    範閒搖了搖頭︰「不要騙我……我知道你事後肯定可以對陛下做出很好的交代,但只有你與我兩個人清楚,這些人都是被我們逼到陛下對立面去地……而且你心裡明白。陛下此次看似大獲成功,其實也是走在鋼索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落入萬丈深淵的下場。既然你早知情,一定有能力把這個局做地更好一些。而不至於讓京都陷入萬劫不復之境。」

    「陛下信任你,不代表我就相信你。」範閒盯著陳萍萍蒼老地面容,壓低聲音說道︰「這是陛下地局,但你一直在順著他的局推,雖然只是推了一點點,卻是讓慶國所面臨的危險大了十倍……甚至一百倍。尤其是京都這邊,就算是要除內患,也不可能死這麼多人……陛下就算再心狠。想必也不願意看到最後這個局面。」

    「天下有狗,誰人逐之?」沉默許久之後。陳萍萍開口說道︰「打狗自然是要全部打死。我怕陛下一時心軟……這個解釋,通嗎?」

    「不通。」範閒往他的方向挪了兩半。握著他瘦削的手,沉聲說道︰「即便道理上說地通,但是陛下地心裡會不舒服,尤其是事後慢慢想來,總會出問題。」

    「能有什麼問題?這是陛下定的大計,我……只是一個執行者。」陳萍萍很自然地把手從範閒地手中抽了出來,冷漠說道︰「你也莫要想多了,世上並沒有太多複雜的事情。」

    「沒有?」範閒心中充斥著擔心與惱怒的情緒,盯著他地眼楮說道︰「那你告訴我,懸空廟上你為什麼讓影子去刺駕?」

    「為什麼秦老爺子屍體的後腰上多了一道傷口!」

    陳萍萍緩緩抬頭,皺眉看著範閒說道︰「你去看了屍體?」

    範閒點點頭,說道︰「我知道那是影子的出手……」他頓了頓後,苦笑說道︰「不過既然我看見了,現在自然沒有那傷口了。」

    「沒想到你會如此細心。」陳萍萍說道︰「影子在懸空廟出手,確實是我指使地,你這時候可以去陛下面前告發我……不過你應該清楚,影子本來就有兩個神秘的身份,除了你我之外,誰都不知道這一點,陛下也不知道。」

    範閒憤怒說道︰「即便這樣,你還不肯說?」

    「說什麼?」

    「秦老爺子為什麼要背叛陛下?」這是長公主臨死前讓範閒去問陳萍萍地話,此時,他終於勇敢地問了出來。

    「背叛從來不需要理由。」陳萍萍一如既往的冷厲。

    「你讓影子殺了秦業,是不是怕我從他嘴裡問出什麼來?」

    陳萍萍冷笑一聲,根本懶得再回答他的話,揮手示意送客。範閒冷冷地盯著他,半晌後眼光無可奈何地柔軟起來。用一種乞求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是怕拖累我,所以才

    要割裂。但是這麼大的事情……你也得想想自己。」

    陳萍萍心頭一片溫柔,臉上卻沒有什麼表現,說道︰「你想多了。」

    範閒沉默無言。雖然陳萍萍一直不肯承認,但他從對方的態度中就知道自己地猜測定然是對地,秦家當年一定是參與了太平別院之事。而之所以背叛。則是因為自己的崛起。

    秦老爺子何等樣人物,雖然已垂垂老矣,但卻心知肚明。如果陛下真地要起用範閒,則要把當年地事情掃地干乾淨淨——秦家必亡,所以秦家必叛,就是這個道理,只是這道理的背後,揭示一個血淋淋。陰森森地事實。

    範閒站起身來。望著陳萍萍沉默半晌後說道︰「畢竟是我地爹,我地媽,你已經操勞了這麼多年,還是多想想自己。」

    「我沒幾年好活了。你也說過。」陳萍萍笑了起來。

    範閒有些辛酸望著他,說道︰「沒有人能對付得了他。」

    陳萍萍默然。

    範閒準備離開,卻忽然開口說道︰「箱子在我手上。」

    陳萍萍霍然抬首。卻看著這個年輕人已經十分堅決地走出了門口。不由搖了搖頭,心想即便箱子在你手上又如何?這件事情總不能把你拖進來。

    ……

    ……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位身著常服地中年人走進了陳萍萍所在的廂房,坐到了他地身邊,正是範閒先前所坐地位置。

    「沒有人能夠打敗陛下。」中年人和聲說道︰「這一點,我和安之的想法是一樣的。」

    這位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範閒的父親大人。戶部尚書範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也來到了陳園,更不清楚為什麼他會和陳萍萍如此坦然如自地說著話——官場之上地傳說。前十幾年內,陳萍萍與範建二人向來是水火不容。直到範閒入京,雙方的關係才漸漸好轉。

    陳萍萍閉著眼楮,平靜說道︰「箱子在他手上。你可知道?」

    範建微澀一笑,說道︰「這孩子。把那箱子就放在床下面,還以為能瞞過天下所有人去。也真是可愛。」

    陳萍萍睜開眼楮看了他一眼,說道︰「在你自家府上。難道你還沒有能力幫他保守秘密?」

    「這點能力還是有的。」範建平和說道︰「陛下在我家裡放了兩顆釘子。一個人安之早發現了,還有一個人早死了。反正這種釘子又不要錢,陛下也不會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的話,此次大東山祭天,他也不會把所有地虎衛都帶了過去,然後送給四顧劍那個瘋子砍著玩。」

    陳萍萍微微嘲諷看著他,說道︰「你這人,一生唯小意,所有的力氣都放在那些虎衛之中,如今這些虎衛死光了,不管你在裡面藏了多少人,一個不剩……陛下這一手真夠狠地。」

    「是啊,我沒有什麼力量了。」範建苦澀笑道︰「所以我只好請辭歸家。」

    他看著陳萍萍冷笑說道︰「你又比我能好到哪裡去?正陽門一役,你監察院的精銳死了上千人,等後兩年再被陛下摻幾把沙子,你除了跟我學著告老,還有什麼辦法?」

    陳萍萍冷笑一聲,說道︰「只要範閒還活著,陛下便不會對監察院下死力,我擔心什麼……倒是林若甫這頭老狐狸,忍了這麼久,終於覷著機會,把手上藏著的人都交給了他地寶貝女婿,結果……只怕這時候他正在梧州吐血。」

    範建也笑了起來,說道︰「旁人都以為林系的官員跟隨安之力抗太子,事後定受重賞,卻沒想到陛下一直等著看這一幕,眼見著林相爺最後的人兒都跳了出來,即便如今不好做什麼,但日後哪裡還有他們翻身地可能。」

    「外敵內患盡除,還把我們三個老傢伙的膀子都砍了一半。」範建感嘆道︰「陛下真可謂是英明神武,胸中有絕世之才。」

    「必須承認,就像很多年前我們開始追隨他時那樣。」陳萍萍閉著眼楮,緩緩說道︰「他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世上最強大的那個人。」

    ……

    ……

    一陣死一般地沉默之後,範尚書嘆了口氣。說道︰「我在京都裡躲在靖王府裡。是因為對京都的局勢並不擔心,早看出葉家有問題了,只是沒有想到……原來陛下竟然是位大宗師。」

    「陛下深不可測地實力。我倒是猜到了一些。」陳萍萍冷漠說道︰「只是我卻沒有想到葉流雲那老怪物,卻忽然站到了陛下的一邊。」

    「我們兩個人都只猜到了陛下地一個側面,如果……」範尚書忽然住嘴不言。

    陳萍萍知道這位老戰友準備說什麼。平靜說道︰「沒有如果。因為那件事情之後,你從來不肯信我,我也從來不肯信你……卻是一直沒有想到那個最應該信任地人。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沸「安之曾經說過一句話。」範尚書說道︰「如果我與你之間彼此多些信任,可能事情會好辦許多……也就是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這個兒子了不起,我們瞞地這麼嚴,他卻依然能猜到這件事情。」

    騰「他是小葉子和陛下地兒子,當然了不起。」陳萍萍皺了皺眉。在他的心中。依然對皇帝陛下存有最高地敬意與佩服。

    文「你什麼時候猜到陛下是大宗師地?」範尚書此時心胸極為輕快,隨意問道。

    學「有些年了。」陳萍萍眉頭漸漸舒展,想到了當年的事情,那時節大魏還矗立在大陸地正中方。國勢極為強大,慶國最開始北伐時,戰事極為艱難。尤其是有一次戰役中。當時還是太子的皇帝陛下,身受重傷,全身僵硬不能動,險些喪命,全虧了陳萍萍捨生忘死,歷經千辛萬苦。才把他救了回來。

    這是陳萍萍最出名地

    事蹟之一,與千裡突襲。以斷腿地代價擒獲肖恩齊名。

    範尚書皺了皺眉頭。說道︰「這有什麼問題?我們這些老傢伙還一直以為,就是那次重傷之後。陛下才失去了武功……當年他可是位猛將。」

    「那傷有些古怪。」陳萍萍緩緩說道︰「全身僵硬,絕對不是外傷引起,我和寧才人照顧了他一路,當然清楚,應該是經脈上的問題,好像是經脈全斷……本以為他死定了,還哭了好幾場,誰知道最後竟又活了回來。」

    「經脈全斷還能活的人,我沒有見過。」陳萍萍睜開眼,看著範建,緩緩說道︰「不過後來見過一個類似的傢伙……就是你兒子。」

    「懸空廟一事,範閒的經脈也受了大損,但還不像陛下當年那般恐怖,而且後來在江南應該學了苦老光頭的本事,這才漸漸好了。」陳萍萍說道︰「陛下可沒有範閒地好運氣,他沒有學天一道,那傷是怎麼好的?」

    「這些年你與陛下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少。」陳萍萍繼續說道︰「陛下再能隱忍,但有些細節總會漏出一些馬腳,費介從澹州回報範閒修行的霸道功訣,又說這霸道真氣可能會造成的嚴重後果,便讓我想到了當年渾身僵硬,形若廢人的陛下。」

    「懸空廟上就是想逼一逼,看看他地底牌到底是什麼……只可惜卻讓範閒擋著了。」

    說到此話,他瞪了範尚書一眼,因為當時正是這位父親讓自己的兒子去救駕立功,反而誤了陳萍萍的大計。

    「都問明白了,那便不說了,這件事情你也要想通一些。」範建灑脫地站起身來,說道︰「我要回澹州養老,你若空了,也可以來看看我。」

    陳萍萍默然,知道老戰友是怎麼想的,不論陛下是否是不可戰勝的人,他終究是範閒的親生父親。沒有人知道範閒是一位穿越者,靈魂裡帶著與眾不同的屬性,這二位長輩只是依照常理以為,即便範閒知道了真相,也會陷入兩難之中。

    二人不想讓範閒活的太有壓力,便必須想通這件事情。

    陳萍萍輕輕敲響桌旁放著地銅鈴,叮噹一聲清脆響聲之後,那位服侍了他很多年的老僕人走了進來,把他抱到了輪椅上。

    「我送送你。」陳萍萍低頭咳了起來,咳地有些辛苦,袖上全是唾沫星子,半晌才平伏,自嘲說道︰「如今這身體越來越差,中了點兒小毒,竟是許久都無法治好。」

    範建靜靜望著他,沒有說什麼,往宅外行去。後面老僕人推著輪椅跟著,沒有走多遠,在工地地前方,二人很有默契地停住,對視一眼,相揖一禮。

    「我已經想通了。」陳萍萍對範建說道。

    範建沒有馬上接話,而是低頭思忖片刻,不知道這句話是真是假。他清楚為何陳萍萍要來送自己,因為在很多年前,他們一行人曾經去過東海之濱,曾經共聚太平別院,曾經開創出大好的局面,然而隨著歲月地流逝,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變了,有的人要退——自己辭官歸澹州,京都裡便只剩下陳萍萍陪伴著陛下,想必他也會感到孤獨才是。

    正如範閒所言,在這十幾年裡,他與陳萍萍互相猜疑,來往漸漸變少,但並不能抹煞掉當年的戰友情誼。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該退出舞台的時候,便要退的徹底,林若甫當年並不是三人小組中的成員,所以他退的不夠徹底,而範尚書不會犯這個錯誤,在陛下的天威之前,自己這些人除了退隱,似乎沒有什麼太好的選擇。

    範建離去之前,皺眉問了最後一句話,並沒有避著那位老僕人︰「既然你當年疑我,為何要五竹帶著他去澹州?」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低頭片刻,緩緩應道︰「因為知道你曾為之付出代價,所以我想繼續看看你的心。」

    範建的唇邊泛起一絲自嘲而傷感的笑容,揮了揮手,沒有再說什麼。

    ……

    ……

    看著範建離去的身影,陳萍萍輕輕歪在輪椅上,手指頭下意識地叩響著輪椅的扶手,嘆了口氣,輕聲說道︰「走了好,走了好……」

    緊接著,這位慶國的黑暗首領情緒黯淡地自言自語道︰「終究是他的親生父親,我又怎忍心逼他。」

    老僕人沉默地推著輪椅回去,聽著老院長大人疲憊無比說道︰「你說,要一個人死,怎麼就這麼難呢?」

    陳萍萍一生不知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不知面臨過多少危險艱難,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失望過。因為他所面臨的敵人,毫無疑問是他這一生當中所遇見最強大的一位。而且那位竟是根本找不到任何弱點。

    老僕人嘶啞著聲音說道︰「應該不會連累小公爺。」他已經看出了主人心中的沉重,所以儘量開解一下。

    「就算陛下能查到什麼,但懸空廟後,小雪谷裡,我已經讓安之兩次險些喪命,難道這還割裂不開我與他的關係?安之的運氣向來不錯,陛下定然不會疑他,這件事情就這麼罷了。」陳萍萍有些畏冷,把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

    ……

    範建準備走了,陳萍萍放棄了,範閒想通了,世間最大的問題,似乎就此解決了,然而這三個人心裡都清楚,如果將來沒有什麼大的波動,那這盆沸油便能安穩地被鍋蓋遮住,可一旦有什麼事情發生,油花便會蹦將出來,將一切燃燒的乾乾淨淨——更何況沸油在心,把人們燙的嘶啦嘶啦的痛。

    而就在慶國京都漸趨穩定之時,北齊上京與東夷城,卻陷入了一片愁雲慘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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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七章 青山遮不住

上京城外,西山向北,便來到了那座青幽幽的山中。這座山看似尋常,但在天下人的心中,卻是相當不尋常,因為這裡是天一道道門所在,苦荷大師的徒子徒孫們,便在此間學習研修,出山後劍指天下,濟世扶困。

今日青山卻是不盡黯然悲傷,所有的天一道弟子們面帶不安看著山頂的黑色建築,緊握著拳頭,抿著嘴唇,眼露惶然之意,一言不發。時不時有人從那條石徑上經過,向著山頂進發,卻都沉著臉,看也不看這些天一道弟子一眼。

上山的人很多,層級很高,包括了上京城中許多王公貴族,大臣名將,比如莊墨韓先生一手調教出來的太傅大人,比如長寧侯,比如各部寺中的長官,還有約摸半數,都是當年從這座山上出去的學生,今日他們都回到了山間。

除了上杉虎領旨在南疆一帶,抵抗南慶燕京與滄州征北營兩方的進攻,北齊朝野上下,那些才華縱橫,權勢無雙的人物,都因為這件事情齊聚青山,換句話說,北齊的上京城,政治中心,今天完全轉移到了青山之上。

天一道的弟子們猜到了山頂發生了什麼事,因為只有那件大事,才會驚動這麼多人,他們的臉上愈發悲傷起來。

到了中午時分,一身便裝的北齊皇帝陛下沉著臉,踏上了登山的石徑,他地身旁是狼桃。身後是何道人,侍衛散落在青山石徑之下,沒有穿著龍袍,沒有擺出御駕,而只是陰沉著臉,匆忙無比地往山上行去。

天一道弟子跪拜於石徑兩側。更感悽惶,知道大齊的守護者,世間最接近神的那位師祖,便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國皇帝苦修數十年的霸道真氣,以王道之勢,灌入了苦荷大師的體內。數十年所修所存,宛若滄海,瞬息間爆裂了苦荷大師蒼老的身體。

被上杉虎背回北齊境內,苦荷大師盤坐於青山道門之中。一言不發,粒米未盡,面容平靜,身上地肌膚卻開始漸漸裂開。露出內裡的血脈筋絡。開始解體,看上去十分恐怖。

好在一方大大的軟袍,覆在這位大宗師的身上,沒有讓服侍在旁的弟子們感到更多的悲傷。

從清晨起,上京城的來人便絡繹不絕,各位王公與大臣們均持弟子之禮參拜,待見過苦荷大師之後,他們便心知肚明,這應該是最後一次與國師見面了。

死前仍不得清靜。一直在緊張調息師尊氣息的二徒弟木蓬。臉上的神情有些戾狠,但他也說不出任何意見來。因為這次臨終前的召見,是苦荷大師地命令。

每一個人都只見了片刻時光。只是在見太傅的時候,苦荷多說了幾句話。

苦荷守護了這個國度數十年,今日便要離去,縱使心境已明生死,卻依有放不開的東西---正是這個國度。今日是他與這個國度的最終告別,也是最終地交代。

不論宗師死或不死,他地話,必將對這片國度產生極大的影響。所以他要用最後的時光,對這些操控著北齊朝廷的臣子們講幾句話,為皇帝陛下日後的執政打下一個更穩定的基礎苦荷看著面前一位軍方將領,下意識地陷入了某種沉思之中,陛下的能力沒有問題,只是年紀還小了些,雖說沉重被誅,上杉虎歸順,但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能不有掌握住軍方的力量?

那位軍方將領乃是樞密院正使,得了國師數句交代之後,便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不由惶恐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在北齊這個國度中,不論是皇族還是大將,對於苦荷大師,總是有無限地敬畏,因為苦荷與南慶地葉流雲不同,他從一開始的時候,便將自己的影響力與能力灑到了北齊朝廷地每一道縫隙之中。

天一道二弟子木蓬,湊在師尊的耳邊,輕聲說道:「陛下和太後都到了,要不要喚他們進來?」

整個天下,也只有苦荷才有資格對皇帝太後用喚這個字。

苦荷平靜地搖了搖頭,脖頸處的皮膚裂痕與衣衫微微一觸,撕裂般的疼痛,這種劇痛無疑是人類根本無法忍受的,然而他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什麼,只是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木蓬跪在師尊的左側面,看著師尊衣服後背上的血痕,心頭大慟,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一哭,跪在苦荷大師面前的樞密院正使也是悲從中來,加之對於北齊將來的惶恐,雙眼一濕,跪著向前爬了兩步,在苦荷大師面前狠狠磕了三個響頭,咬牙說道:「上杉將軍在南,我在上京,除非我們死了,定不讓國朝稍有損害……就算我們死了,也一定護住陛下平安!」

苦荷用溫柔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溫和說道:「你出山也有十二年了,我大齊的將來,需要你用心用命。」

樞密院正使又磕了一個響頭,咬牙站起離開,出門之時雙眼已是微紅,不料在門外看著面色鐵青的皇帝陛下,不由嘆了一口氣。

北齊皇帝在屋外已經候了許久,此時看著臣下的微紅眼睛,心裡咯噔一聲,像是沉到了盡深淵之中,抬步便向屋內闖了過去。

他身旁的狼桃拉住他的衣袖,北齊皇帝回頭,冷冷地瞪了狼桃一眼,狼桃竟下意識裡生出一絲凜意----陛下雖然跟隨他修習武藝,但武道上始終沒有什麼天份,然而帝王之威卻是越來越盛。

「你們幾個進來吧。」苦荷大師地聲音。清清淡淡地傳到屋外。北齊皇帝整肅衣衫,一臉正容,回身攜著太後的手,走入了屋中。此時山頂天一道道門之內,除了枯坐於地,已如枯木一般的苦荷。便只有他最親近的幾名弟子,再加上皇帝與太後二人。

著實如枯木一般,雖然有寬大柔軟的袍子掩著這位大宗師的身體,但所有看到苦荷地人們,心裡都是一片寒冷,似乎透過那層薄薄的袍子,看到了國師身上如乾旱田地一般的枯裂,還有……衣領處的淡淡血痕。

如此重的傷,果然是人力無法挽回了,北齊皇帝心頭一寒。沒有做任何虛飾,乾淨俐落地跪到了苦荷的面前,向著對方磕了最後一個頭,說道:「叔祖。」

天下人皆拜皇帝。皇帝一生不拜人。然而北齊小皇帝這一生,卻拜了苦荷兩次,叩了兩次頭。

第一次還是在他很小的時候,那時節,先帝初喪,太後抱著小皇帝坐在上京城那座美麗的皇宮正殿之上,對苦荷大師叩了個頭,而苦荷保了他們母子二人十餘年平安,保住了北齊皇室姓戰。讓小皇帝成長起來。

而這第二次磕頭。是北齊皇帝向叔祖告別,他的心中,對於這位神化了的叔祖一直有些隔膜感和畏懼感。然而更多地還是感激。

太後坐到了苦荷的身旁,低首哭泣,沉默不語。

「好了,誰會不死呢?」苦荷微垂眼簾,輕聲說道:「我已經活了這麼多年,已經算是揀了老天不少便宜。人人都是會死的,南慶那位也不例外。」

大東山上的真相,苦荷並未親說,只是由上杉虎猜測到了少許,報知了上京城皇宮。此時聽苦荷大師如此說法,北齊皇帝心頭大寒,知道果然如此,南慶那位同行……強大至斯。

看著皇帝地臉色,苦荷淡淡說道:「你可是怕了?」

北齊皇帝緊緊閉著雙唇,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一生,便是以南慶皇帝為奮鬥地目標,甚至隱隱將對方視作了偶像,只想著總有一日,自己定會將對方打倒,然而如今發現,十餘年來南慶皇帝的隱忍,竟全部是假像,如此深謀遠慮的君王,比起自己來說,要老辣太多。

更何況對方還是一位大宗師。

「怕也是很正常的情緒。」苦荷幽幽說道:「當他的手指點中我的眉心時,便是我……也感到了一絲懼意。此人帝王心術,宗師實力,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弱點與空門,而最可怕的卻是他的堅忍,為了橫掃四野的目標,竟能籌畫數十年,一心一意,從未有過任何偏差。」

「這等人物,渾不似人。」

苦荷大師微笑著給了南慶皇帝一個評語,「世人皆謬稱,我是世間最接近神地那位,孰不知,南方那位之無情無恨無愛無離,才是真正地神者。」

「難道……對於南慶,咱們真的沒有什麼辦法了?」顫著聲音問出這句話來的,是狼桃,他知道陛下心裡也想問這個問題,只是身為帝王,無法開口。

「一個人,在武道以及世俗權力以及智慧三個方面都站到了頂峰,這樣地人自然是無法擊敗的。」苦荷有些累了,閉著雙眼,說道:「想要從外打倒他,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北齊皇帝此時依然跪在苦荷的身前,他眼中閃過兩絲情緒,忽然俯身拜道:「叔祖,朕……要去祭……神廟。」

神廟!

這兩個字從皇帝的嘴中說出,整個房間都安靜下來,六個人沒有一個人接話,狼桃與三師弟白參互看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震驚,而木蓬則是輕輕扶著師尊的身體,驚訝地看了陛下一眼。轉瞬間,天一道這三位大弟子的眼中情緒便轉為認真與隱隱興奮。是的,在如今的天下,沒有人能夠擊敗南慶皇帝,然而……還有神廟。以仙人之姿,對付一位凡人,難道也沒有辦法?

神廟虛無縹緲,只是神話或者傳說,但是屋子裡地這六個人心裡都清楚。在肖恩死後,唯一知道神廟確實存在,而且知道神廟所在之地的,還有一個。正是苦荷!沒有死了祭祀神廟,從而獲取玄妙力量支持的念頭,當年他一心將肖恩救回囚禁。甚至不惜與苦荷一派的力量進行正面的衝撞,就是因為他想知道肖恩腦海中的那個秘密。

「神廟?」苦荷大師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跪在自己面前地皇帝陛下。

北齊皇帝本以為叔祖的眼神會十分淩厲而憤怒,因為世上唯一去過神廟的便是他,而且也是他一直不惜一切代價向整個天下隱藏著神廟的真實存在。然而苦荷的眼中只是淡淡嘲弄,與一絲極其複雜的笑意。他知道,包括自己的徒兒在內,面對著強大的南慶君王,所有人都下意識裡產生了不可戰勝對方的念頭,才會將希望寄託在虛無縹涉的神廟之上。
「我知道神廟在哪裡。」苦荷再次緩緩閉上眼睛。「但我不會告訴你們。」

他身旁所有人面露震驚,心想如果您要將這個秘密帶入黃土之中,那大齊江山如何能保?

苦荷閉著雙眼輕聲說道:「神廟……只是一雙眼睛,它向來不幹世事。何必去驚擾。」

不等眾人回答。苦荷唇角露出自嘲地笑容:「再說,你們以為神廟真的無所不能?」

他睜開眼睛,盯著面前的皇帝陛下,語重心長說道:「不要把希望,寄託在一個不存在於希望之中的事物。」

「陛下……我此次赴大東山前,與四顧劍曾經一晤,對於山頂情勢做足了準備。」苦荷看著他,幽幽說道:「你可知道,我們所猜想慶帝最後地底牌是什麼?」

北齊皇帝有些惘然地搖搖頭。雖然他是人間至尊。但對於大宗師、神廟這種奇怪地存在,依然感到惶恐。

「我與四顧劍以為,慶帝的最後靠山便是神廟來人。」苦荷溫和地笑了起來。而房間裡的其他人卻震驚了起來,難道慶國的皇帝與神廟暗中有聯繫?

苦荷微笑說道:「若只是神廟來人,便不足為懼,怕的是神廟壞了自己的規矩,然則慶帝也沒有這個能力做到這一點。」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苦荷更瞭解神廟,雖然他的瞭解也只外面那淺淺的一層,但他瞭解那個人,便足夠了。神廟不幹世事,可如果真有來人幫助慶帝,那麼山頂上那位黑衣瞎子,便一定會站在神廟的另一面。這便是苦荷從來不擔心這件事情地緣由。

「世上沒有什麼神仙皇帝,也沒有救世主。」苦荷喟然嘆息,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小仙女曾經對他和肖恩說過地話,「當你們到了大宗師這個境界,便發會現,神廟其實也不過如此,一個不現於世間的存在,和死物有什麼區別。」

雖然他將死了,可是淡淡言語裡,卻透露著對神廟極其從容冷靜準確的評價。

「那我們應該如何做?」

雖然北齊皇帝心中地火依然在燒著,並不會因為苦荷大師的兩句話,便打消了尋找神廟的念頭,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問了,因為苦荷叔祖沒有多少時間。

「當一個人無法從外部擊倒時,便只能寄望他的內部出現某些問題。」苦荷輕聲說道:「南慶若要大軍北上,至少需要三年時間,而陛下便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這時間拖的更久一些。」

「拖時間?」北齊皇帝心裡重複了一遍,眉頭皺了起來,這只是治標之策。

「拖的時間愈久,對我們便越有利,因為誰也不知道南慶那邊會發生什麼事情。」

「您是說……範閒?」北齊皇帝驚訝地看著苦荷蒼老的容顏,抿著薄薄的嘴唇,堅決地搖了搖頭,「範閒不足以改變慶帝的心思,誰也不行……而且他畢竟是慶國人,總不可能站在我大齊的一邊。」

「誰知道呢?」苦荷大師用一種平和的眼神望著他,「範閒本來就與任何人都不相同。」

「他是慶帝地私生子。而且……慶帝對他信任有加。」北齊皇帝很沉穩地表示了相反的意見,「朕能給他的,慶帝能給他更多……再說即便他投了我,也不可能對天下大勢造成任何損害。」

「可是你忘了,他也是葉家小姐的兒子。」苦荷的笑容顯得有些詭異,「而且你始終還是低估了範閒的作用。不要總把他當成一位詩仙,一位南慶皇子,一位權臣,這些看上去很重要地人物。他最重要的身份,其實就是葉家小姐的兒子,他已經繼承並且掌握很多很重要的東西。」

北齊皇帝心中一驚,愕然抬頭看著苦荷大師,心裡翻起巨浪,他聽明白了叔祖話中說所的意思,但卻根本不敢相信。能夠通過範閒的手。共用江南內庫所帶來的好處,已經是北齊皇帝所能想像的最好局面,可是聽叔祖的意思……竟是……指望範閒將整個內庫搬到北齊來?

「大宗師這種東西,用來亂國可以。卻不能用來征國與建國。」苦荷溫和說道:「慶帝總不至於單槍匹馬去挑天下。軍力,國力,缺一不可,戰爭打到最後,依靠的依舊是國力。」

「除非慶帝跑到上京城來當萬人敵……」苦荷地笑容顯得有趣起來,「但他是一個如此嚴肅,如此盼望在青史上寫下光彩名字的人,怎麼可能像四顧劍一樣瘋癲。」

北齊皇帝的嘴唇有些幹,依舊不能相信苦荷的判斷。范閒範閒。他好端端地皇子不當,憑什麼來投自己?難道就因為海棠師姑與他地那個協議,可是誰會相信一個空口無憑的協議。能夠讓範閒付出這樣大的代價。其他的人都沉默著,聽著苦荷與北齊皇帝的對話。苦荷望著皇帝輕聲說道:「可即便寄望於範閒,最近這兩年,你也不能表現出來什麼。」

「明白,朕馬上著手安排,對範思轍下手。」

苦荷點了點頭,心中一片欣慰,陛下果然聰慧過人,自己只是略微一提,他便知道應該怎樣做,才不會引起南慶皇帝的懷疑。「先前說過,要拖時間。」苦荷低首說道:「待我死後,木蓬你馬上下山,去南慶。」

眾人驚訝地看著苦荷,不知道他為什麼此時要專門給二徒弟木蓬指派任務,天一道弟子雖不多,但四大徒弟中,木蓬卻向來是最低調,最弱的一環,除了醫術之外,別無所倚。

「你常年生活在山上,外界沒有幾個人知道你長的什麼模樣。」苦荷輕輕咳了兩聲,卻用手捂著,沒有讓血噴出來,望著身旁的二弟子和聲說道:「我要你去南慶,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只是想辦法為陳萍萍治病。」


為陳萍萍治病?所有人更感震驚,那陳萍萍是何許人也,慶帝最親密忠誠地臣子,不論是三十年前,還是剛剛發生地京都東山之事,陳萍萍都在其間發揮了最大的作用,聽聞這條慶帝的老黑狗身體越來越差,眼看活不了幾年,北齊東夷地人都心中喜悅……而苦荷大師,竟讓自己醫術超群的徒弟,去為他治病!

苦荷嚴厲地盯著木蓬:「無論如何,我要你保證,陳萍萍能夠活下去,不會因為生病之類的原因自然死亡!」

這是很重的話語,木蓬雖然心中不明,卻依然低頭應下。屋內其他人都看著苦荷,似乎想要聽一個解釋,但苦荷大師卻沉默不語。

這是苦荷臨死前祭下的最後一步棋,在穩定齊國內部朝政之後,他便把眼光投往了南方,有兩步棋已經先丟了出去,而陳萍萍這邊,卻是他收手的那一粘。

苦荷大師不是慶國皇帝,他沒有織造一個數十年的驚天大局,而只是基於很久很久以前,對於那位元小仙女的認識,這數十年生涯中對人性的窺探,以及對於大東山之事中,某些稍許出局的存在,而極為敏銳地捕捉到了一抹光亮。

他是用猜的,他猜想著慶國的內部,在眼下一片平靜的背後,還隱著一個撕裂人心的舊患。而如果陳萍萍因病而亡,自然老死,那苦荷對人性的猜測,便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必須保證陳萍萍能好好地活下去,直到將來某一天,某個人不想他再活下去。

所有地事情似乎都安排完了,苦荷大師對於這個人世間再也沒有更多的期盼,他閉著眼睛,似乎將要睡著。

太後強掩心中的悲傷與恐懼。顫著聲音說道:「道門日後如何處置?」

天一道道門深植國朝之中,苦修士更是行於大半個天下,隱隱約約間,與南慶的慶廟系統還有些聯繫,如此大的力量,在苦荷死後,究竟如何安排,這也是重中之重。只是此時門內有苦荷三大弟子,這三人礙於身份,無法開口詢問

苦荷大師依舊閉著眼睛。似乎有些疲憊,輕聲說道:「道門交由海棠。」

眾人躬身應命,包括狼桃在內的三位大弟子都沒有感到意外,皇帝和太後也清楚。在很多年前。苦荷大師便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所有人早就已經把海棠姑娘當成天一道下一代lingxiu看待。

只是海棠今日在哪裡?

所有人心中都有疑問,據說昨夜海棠還在山上,但此時卻是不知所蹤,苦荷大師臨死之時,這位最受疼愛地徒兒,這位天一道的接班人,卻沒有陪在大師的身邊。

「海棠要去辦些事情。」苦荷大師閉著眼睛,輕聲說道:「這三年裡。她不會回來……天一道的事情。交由狼桃,而這座青山,交由……你們的小師妹。」

這句話他是對著狼桃三人說的。雖說天一道週邊之事交由狼桃,但是青山……才是天一道的根基,小師妹?狼桃三徒面面相覷,難道是指……范家小姐?

北齊皇帝眼瞳微縮,馬上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心中開始準備,如何讓這件事情發揮作用----daya夏明記,卻讓範若若之名閃亮於青山之上,國師果然好手段,越是這般做,南慶皇帝愈是疑心北齊刻意挑拔,反而不會對範閒生疑,對於北齊生存最後所依,更是安全。

只不過北齊皇帝直到此時,依然不敢相信,範閒有一天,會帶著無比豐厚的嫁妝,來到自己的國度。

交待完了所有地俗事,苦荷便閉上了雙唇,不再多說一個字。他靜靜地感受著體內生命的流逝,在微微惘然之餘,卻多了一絲微喜的體悟,眼前似乎浮現出這些年來所有的過往,而那些畫面終究停在了數十年前,停留在那一片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地白雪上。

在最後地時光,苦荷大師想起那些在天上尖聲怪叫著的食腐禿鷹,那些倒斃於途的下屬。

那永無止盡的黑夜,黑夜中帳蓬內的微光,沉默不語的肖恩,以及帳蓬邊緣被自己碼的整整齊齊的人臂。

那一座依山而建,無比雄偉的黑青色神廟。

那座神廟裡殺出來地瞎子。那座廟裡跑出來地小姑娘。

人肉不怎麼好吃,自己已經多活了這麼多年,知道神廟是什麼模樣,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一代大宗師苦荷,就這樣沉浸在回憶之中,帶著複雜的微笑,就此逝去。

北齊北方地一片冰原之上,一個穿著獸皮織就衣裳的姑娘家,正在和部族裡的人們,用蠻語打著招呼。這位姑娘家臉蛋兒通紅,滿是笑意,眼中卻流露著一抹淡淡悲傷與惘然。

接連數年的暴風雪,讓北蠻根本無法在這片荒原上生存下去。於是一代名將上杉虎用了幾年都無法收伏的部族,開始繞過高高的天脈,向著更溫暖的南方轉移。

已經有很多部族定居在了慶國西北方的草原上,只是他們付出了許多生命的代價,才得到了那些遠房親戚的容納。

而還有一些部族以及老弱婦幼,在北邊的冰雪荒原上生存,也許是部族減少了許多,所以不多的獵物居然支撐著這些人活了下來。

就在不久前,一位據說是喀爾納部族走失的姑娘,來到了這些部族之中,開始跟隨大傢伙兒打獵放羊。人人都喜歡這位姑娘家,因為她很勤快,她很能幹,再烈的馬到她手上,也只有乖乖的,再兇猛的猛獸,似乎也害怕傷著她而遠遠地逃離。

憨厚直爽的蠻人們只是不喜歡這位喀爾納姑娘走路的方式,因為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那種一步三搖的走路方法,實在是顯得過於浪費體力。

不過大家都認為她的名字很好聽,松芝仙令---好像是某種花兒朵朵盛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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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7 01:02:12
第六卷 殿前歡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們的不滿的冬天

    林花謝了春紅。夏夢。秋風,太匆匆,慶國又是一個冬。氣溫彷彿在一天之內便降了下來。京西蒼山開始飄雪。山頭漸白。京都內又下了兩場小寒雨,更添寒意。街上地行人們寒著厚厚的棉袍。搓著雙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來往於天河大道上的馬車。則是與地面切磋。發出令人厭煩的單調聲音。馬兒都不耐煩地噴著白氣,扭著腦袋。似乎想讓這冬天快些結束,一輛黑色地馬車中,范閒把毛領翻了起來。往手上呵了口熱氣,緊了緊身上的裘氅,咕噥了兩句心想這冬天來的也太急了些。

    他剛剛從靖王府出來。靖王爺病了。病地極重。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紀又小,范閒只好當起了半子地角色,天天去伺候湯藥。陪著說話。替王爺解悶,以他如今地身份,還做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合適,但范閒知道靖王家與自己家的關係。而且心底一直對弘成有幾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裡清楚。看似蒼老。實際身體極好的靖王爺為何會忽然患了風寒——這一切和冬天無關。只與皇族裡地嚴寒有關,太後死了。長公主死了,靖王爺的親人在這次變故中死了一半,殘酷的事實。終於將這位花農王爺擊倒。

    從靖王府出來,范閒並沒有直接回府。也沒有入宮,而是去了抱月樓。今天是史闡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職地日子,他必須從這兩位心腹地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隱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樓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樓從伸往天下地觸角裡查來的消息。范閒地眉頭皺了起來。看著桑文那張溫婉的臉。看著史闡立唇上生出來的胡屑嘆了口氣。

    這些情報沒有什麼出奇地地方。和監察院的情報差相彷彿。

    此時距離大東山之事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整個天下都進入了冬天,早在兩個月前,北齊就傳出了苦荷大師地死訊,一位大宗師的離開,固然震驚了天下的黎民,卻沒有讓范閒有太多驚愕。因為這本來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地事情。范閒只是很警惕於,北齊方面在苦荷死後。會做出怎樣的手段來應對。

    可是這兩個月。北齊方面很安靜,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擋著慶國試探性的進攻之外。便沒有什麼大地動作。范閒低頭微笑想著,如果夏明記在上京的據點被抄不算地話。

    北齊皇帝終於對范思轍動手了。據說范老二現在在上京城裡過的很惶然不安。但范閒並沒有絲塞擔心。因為從妹妹的來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麼,想向自己表示什麼。

    令范閒不安地是。海棠朵朵。這位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門繼承者……忽然失去了蹤跡。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連天一道地內部人員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個叫做逢春地名醫。此時已經進入了京都,並且開始嶄露頭角。得到了太醫院地重視,但因為他北齊人的身份。依然無法進宮執事,卻被派到了各大臣地府上,以展示聖恩。

    靖王爺的病由范閒親自醫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沒有和范閒朝過面。范閒再如何聰慧。也無法猜到,在不久地將來,逢春先生便會去陳園,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價地保障陳院長地生命。

    苦荷臨死前布下的幾步棋都是散子,本身並沒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證著南慶內部的局勢。按照某種趨勢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范閒只是擔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麼,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見到她。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見到她。

    還有一件令整個慶國朝廷都感到警懼的事情。苦荷已經死了。北齊沒有秘不發喪。而是大張旗鼓地辦了儀式,各路各郡前去哭靈的官員百姓以數十萬計。北齊朝廷似乎並沒有因為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中。

    而東夷城那位……在慶帝計算中,此時應該已經死去地四顧劍,卻依然硬挺著沒有死。這位劍聖地身體果然如小強一般強悍,雖然氣息奄奄。命懸一線。卻死死把這一線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瀕死地四顧劍藏在劍廬裡,雖然這位劍聖已經成了廢人。但他地名聲在此。整個東夷城便似乎有根主心骨。然而……東夷城內部也開始出問題,四顧劍死後,城主府與劍廬之間的紛爭,或許也將要浮出水面。

    對於慶帝而言。四顧劍的生死已經不是問題,他死後東夷城地歸屬才是大問題。

    范閒低頭想著,東夷城與北齊南慶兩大國均不相同,孤懸海邊。被諸侯國包圍著。如果四顧劍一朝死去,一匹猛獸便會馬上變成待割地鮮美嫩肉。不管是北齊小皇帝還是自家地皇帝老子。都不會放過這塊鮮肉,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陛下會派誰去搶食。

    他抬起頭來,看了史闡立與桑文一眼。與史闡立略說了說江南內庫方面地情況,雖然蘇文茂不停地有密報發過來。但范閒還是更相信史闡立直覺上地印象。

    內庫的出產依然保持著高效率。七葉那幾位老掌櫃在范閒的大力配合下。逐漸將三大坊地水平,提升到當老年老葉家的水準,范閒心下稍安,自己手頭兩把刀,一是監察院。一是內庫。不論是從陛下的信任出發。還是為了自己地權力出發。都必須抓的牢。做地好。

    范門四子,也只有史闡立一直留在范閒的身邊,而像侯季常、楊萬裡、成佳林這三人。如今都在各自的職司上向上奔鬥,有范閒保駕護航。提供金錢支持,再加上三人各自地能力。想來用不了多久。便會成為慶國朝堂上關鍵地人物。

    「朝廷現在有很多缺。陛下選拔了許多年輕人。在這個時候,年齡資歷已經不是很重要了。」范閒望著史闡立溫和笑道:「呆會兒你給他們三人寫封信,讓他們做好準備。開春的時候。估計朝廷便會傳他們入京述職。」

    在他的安排中。楊萬裡應該是要進工部做事。侯季常因為處理膠州一事,立場特別地穩定,深受陛下欣賞。應該會直上兩級。任膠州知州,而成佳林這小子。一路順風順水。估摸著要知蘇州府。倒是最風光地一人。

    史闡立微張著嘴,渾沒料到當年四位窮書生,僅僅過了幾年時間。便各自有如此造化。自己真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范閒知曉他心中在想什麼。笑著說道:「怎麼了?」

    「資歷太淺。不能服眾。關鍵是朝野上下都知他們三人是先生的學生……只怕會引起非議。」史闡立很認真地說道。

    范閒的眼皮子略抬了抬,嘲諷說道:「死了幾百名官員。總是要人填地。哪裡來這麼多有資歷的候補官員?也不要說資歷淺的話。賀宗緯當年與侯季常齊名,入朝還在季常之後。如今已經有資格入御書房聽議……難道他地資歷夠深?」

    賀宗緯,這是一個讓范閒記憶特別深刻的名字。當年在一石居地酒樓上,他便遇見過這位看上去有些忠厚的年輕書生。而就是這個書生。在日後地京都中,整出了許多事來,比如自己的岳父被迫慘然辭官。

    此人本來與禮部尚書郭攸之之子郭保坤交好,是地地道道地太子派,後來卻不知如何入了都察院任御史。開始替二皇子出謀劃策。後來卻又倒向了太子。這倒了兩次,終於被人看清楚,原來他……是長公主派,只是隨著長公主地意思。兩面倒著。

    然而……京都叛亂之時。正是這位都察院左都御史。領著一干御史玩裸奔,賭了一把太子李承乾不忍殺人。硬生生將叛軍入京的時間拖了一夜,從而給了范閒突襲皇宮,操控中樞。一舉扭轉大勢地機會。

    直到此時。人們才真正看清楚。原來賀宗緯不是任何人地人,他只是陛下地人。一直都帚。

    陛下回京,賀宗緯以此大功得賞,像坐火箭一樣地向上爬升爬升,眼下雖然只是兼著都察院地原職,但卻有了在門下中書議事地權利,明眼人都清楚,這位賀御史將來或許是要接替已經年老的舒大學士地班,前途如花似錦,不可估量。

    在京都動亂之中,賀宗緯幫了范閒很大的一個忙。而且即便如今他已經權高位重。但每每在朝會或外間碰見范閒時。依然是恭謹無比,沒有一絲可挑剔處,顯得分外謙卑。

    然而范閒很討厭這個人,或許是因為很久以前就看出此人熾熱的權利心。或許是因為他很討厭這種以出賣他人向上爬地角色,或許是因為他曾經打過賀宗緯一拳。而他知道賀宗緯這種人一定會記仇。

    范閒自然不會怕賀宗緯,只是卻要防備,因為此人現在極得陛下欣賞,小人這種事物。總是比君子要可怕些。

    如今官場私底下對賀宗緯的議論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個三姓家奴地外號,所有人都覺著這個外號極為貼切——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外號是從范府書房裡流傳出來地。

    有時候范閒捫心自問,賀宗緯所行之事。並不比自己所為更無恥,而自己如此厭憎他,究竟是為什麼?

    其實很簡單。范閒曾經看過賀宗緯對若若流露出那種熾烈貪婪的目光。就為了這種目光。他記他一輩子,要壓他一輩子。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沒想到。現在你妹妹在陳園裡唱曲。」范閒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來。他很喜歡桑文這女子,溫婉沉默可親。不是對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覺得與這女子在一起。便會無來由的心安。

    就像和大寶在一起一樣。

    至於他口中所說桑文地妹妹。正是那天去陳園面見陳萍萍時所見地唱戲女子,陳萍萍極喜歡桑文地聲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樓,並且要把范閒地大計擴展到整個天下。根本沒有辦法在京都久駐,於是極愛享受人生地陳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桑文的妹妹從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極溫柔的笑了笑。說道:「院長喜歡就好。」

    范閒嘆了口氣,卻想到了一些別的,因為自己地出現,已經改變了無數人地人生,無數人因為自己而匯聚到自己地身邊。甚至連桑文地妹妹都不例外。一想到這些人。自己怎麼忍心悄然離開?

    然而有人忍心離開,范閒站在那個小院子裡,臉色異常難看。眼中地失望之意掩之不去,院子裡的井還在。石桌還在。棉簾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這是王啟年家的小院。小院深藏西城民間,毫不起眼。范閒曾經在這個院子裡吃了許多頓飯,逗過老王頭嬌俏羞澀的丫頭。玩過架子上地葫蘆瓜……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回來了。王啟年一家已經悄無聲息地搬走,甚至瞞過了范閒一直撒在這裡,保護王家大小安全地監察院密探。

    王啟年有這個能力。范閒從不懷疑這一點,從陳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啟年活著的好消息。同時得知了王啟年離開地消息,他知道陳萍萍為什麼要把王啟年送走,因為王啟年是從大東山上逃下來的。不論是從慶律還是院務條例來講。他都只有死路一條。

    范閒自然不會讓他死,而這就是他與陛下之間的一根刺,而且陳萍萍知道王啟年清楚范閒太多秘密,為了范閒的安全,他必須讓王啟年離開。

    不知為何。這樣一位下屬地離開,竟讓范閒如此的傷心。他地手中握著一封信,是王啟年通過陳萍萍轉交給自己地,信上說的話極少,大意是說自己棄陛下不顧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范閒讓他很安心。沒有犯他很擔心地那個大錯。

    范閒心頭一片惘然。知道王啟年當時冒險下山來尋自己,是害怕自己以為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爭奪帝權地道路,他地手微微用力。將這團紙揉成一團,面色難看至極。再也沒有人陪他說笑話了,蘇文茂地水準比老王差很多……

    他低著頭。看著老王家地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地那一幕。

    那時他還是個初入京都地少年郎,什麼規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慶廟,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傻呼呼地去了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看見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慘白的牙齒。兩頰地老皮。

    那就是王啟年。

    那時地王啟年是一個已經被文書工作消磨了精神地官員,整天就在監察院裡等著退休地一天,然而他是范閒遇見地第一個人,從此他的人生便發生了變化,回到了當初江洋大盜生涯時地緊張與有趣。

    范閒與王啟年地相遇是一種緣份。正是這種巧遇。讓范閒無比信任他,王啟年也無比忠誠於他。他改變了王啟年的人生。他所有地秘密王啟年都知道。甚至包括箱子。鑰匙心思。

    王啟年不止是他的下屬。更是他地好友,他談話傾吐地對象,這種角色,不是誰都能替代地。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為了范閒自身地安全、將來,迫不得已選擇了銷聲匿跡。范閒臉色有些發白心想著你們都走吧,就把自己一個人扔在這不是人呆地地方。

    然而片刻之後,他想通了,對著這方小院行了一禮,自己的秘密太恐怖,或許讓王啟年這些年活的都極為難受。壓力巨大。說不定對方更喜歡以前渾渾噩噩的日子。更喜歡沒有壓力的生活。

    希望王啟年一家的將來能夠平安。

    范閒嘆了口氣,走出了院子,回頭看著身旁一臉沉默地沐風兒,皺了皺眉頭。說道:「哭喪著個臉做什麼?你媳婦兒都生第二個了,難道還記掛著老王家的閨女?」

    王啟年走後。范閒的身邊必然要有個親隨。最合適地人選鄧子越遠在北齊上京。艱難地執行著任務,蘇文茂在內庫又不能動,別無辦法,范閒只好把沐鐵地侄兒提拔了起來。

    跟了一個月了,這小子地忠誠沒問題,可就是不如王啟年有趣……而更多的不習慣與不方便,才讓范閒想明白。王啟年大人遠遠不止是一位捧哏,他的能力其實都隱藏在笑容之下。平時自己沒有怎麼發現而已。

    一念及此。他地心思更淡了。淡的如水一般毫無滋味。

    遲了兩個月的封賞終於下來了,除了一應文臣早在叛亂之初。便各自填了空下了的職缺外,真正在平叛事中立下大功的各路人馬,終於迎來了宮中地旨意。

    葉重加官進爵,厚賞,入京任樞密院正使。然而京都守備師統領地職務卻是交給了蕭金華。就是最後將太子一路叛軍堵在城內地東華門統領。

    而當初的十三城司統領張德清,則是被俘之後被凌遲而死,誅三族,這是整個叛亂之中。最重地一項處罰。范閒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與皇帝硬抗。雖然他知道張德清地堂兄堂弟和這事兒沒關係,但他更清楚陛下在張德清問題上的怒火。

    陛下很信任張德清。而張德清卻叛了,不多殺幾個,不能發洩陛下陰晦的情緒。

    大皇子依舊執掌禁軍。一應封賞均沒有落下。只是已經封了和親王。封無再封。而宮典重新調回了宮中,開始接手侍衛方面的事務,至於將來再如何安排。皇帝心中有數。范閒也能猜到一點。

    而關於范閒地封賞則出現了一些小問題。據宮裡傳出來的消息。陛下一開始便準備直接封范閒為郡王。然而卻被胡舒二位大學士惶恐不堪地擋了回去。

    異姓封王,這種事情從來沒有出現過,也難隆那些大臣被陛下初始地旨意嚇慘,雖然眾所周知。范閒是陛下地私生子,可他畢竟姓范。忽然當了王爺,慶國豈不是要被天下人笑死。

    范閒也是嚇了一大跳,當王爺。還是澹泊王。這算什麼事兒?幸好這旨意被擋了回去。他心裡無比感激胡舒二位硬骨頭學士。

    一等澹泊公。對於非皇族子弟來說已經到了頭。至於賞下來地田地金銀,范閒也不怎麼在乎。他是現在天底下最富地幾個人之一。也許皇帝也清楚,別地賞賜不可能讓范閒滿意。所以最開始才會有封他為王地荒唐提議。

    封不成王,不料宮裡最後下了道旨意。為範閒的女兒范小花賜名范淑寧。封為郡主。

    荒唐,世間無數荒唐事。也沒有比這個更荒唐地了,一位大臣之女,居然封為郡主。而且這女兒還不是正室所生,卻非要用林婉兒的爵位往下算。

    太荒唐了!誰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竟然還有如此頑固胡鬧地一面,當然。在范閒看來最荒唐地還是皇帝給丫頭取地那個名字——淑寧!你以為你在玩清穿?

    但不管這道旨意如何荒唐,范閒的心中還是生起了一絲暖意,感覺到了皇帝老子的心意。第二日便入宮晉見謝恩。順便問下,這淑寧地名字……可不可以換一個。

    沒有等他開口。皇帝陛下卻微笑著說道:「膠州許茂才,朕撤了他地職,讓他歸老,這時已經回泉州了。」

    聞聽此方,范閒心頭大震,口乾舌燥,驚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更不敢再說些什麼旁地,磕頭謝恩,沉默地回了府。

    在府中書房裡沉思許久。他盤算著陛下究竟想做什麼。知道什麼。他清楚許茂才是在何處露了馬腳,從東山至澹州。許茂才助自己抗膠州水師。登岸折箭,明顯是自己地人,然而當膠州水師於海上困東山之前。許茂才卻沒有向朝廷知會任何消息。

    雖然陛下將這一切都算在心中,但卻很在意任何一位臣子的心,許茂才明顯是忠於范閒。而不是忠於朝廷。事後皇帝只需要查一下許茂才這些年來地履歷,便會聯想到當年威名赫赫地泉州水師。

    如果換做任何一個時刻,許茂才都難逃一死。然而幸虧范閒在這些年裡。一直表現的對皇帝忠心不二,包括此次大東山一事,經歷了無數次的考驗。終於獲得了皇帝絕對的信任。此次不殺許茂才,不明言。只說讓其歸老。算是給范閒留了足夠地臉面。

    范閒心裡有些寒冷。又有些咂摸不清其間滋味,再一次陷入困惑之中。第二日他沒有入宮請罪,因為他本無罪。只是偶爾會忍不住想,陛下現在真地比以前要溫柔太多。如果換成是太子或二皇子,這件事情地收場。絕對不是今日這般輕鬆。

    陛下對他愈溫柔。范閒愈不自如何自處,在宮中,陛下曾經問過他體內霸道真氣地情況。知道現在沒有爆體的危險。便沉默地不發一語,讓范閒有些看不明白他地真實態度到底是什麼。

    時光如雪。紛紛灑灑。輕輕墜落。很輕易地掩蓋了人世間地一切。當北齊南慶西胡。整片大陸都被雪花所覆蓋時,鞭炮漸響,香氣四起。已是春節來臨。慶歷八年終於到了。

    慶國內亂之時。不論是執政數日地太後。還是回京後地皇帝陛下。都很堅決地用手中強大地兵力。向著四邊進行著進攻,用這種咄咄逼人地勢頭,威懾著天底人所有的人。

    而在西邊。李弘成正隨著征西軍,在風雪中冷漠地注視著胡人地動靜,胡人的力量在集合了北蠻地精銳之後,變得越來越強大,只是眼下大雪封原,大家都在對抗著嚴酷的大自然。沒有什麼心思進行廝殺。要等到第一拔春草長出來後。胡人地馬兒養出第一層膘後,那些胡人才會再次來到慶國的西驚路。進行延綿百年之久地例行活動。

    京都內因為太後之死而禁止了一個月地娛樂活動也終於開禁了。或許是為了展現慶國依舊歌舞昇平。皇帝陛下連下數道恩旨。所謂舞照跳。馬照跑。鞭炮照響。紅燈高懸。京都一片火紅。

    大年初一,祭祖,范閒卻被皇帝有意無意接到了宮中。吃了一頓飯,便錯過了范族地大事。

    叉過了兩天。范閒終於脫身而出。帶著閨家上下。來到京都郊外某處地方。這地方與春節時地喜慶氣氛完全不同。籠罩著一股極其壓抑的悲傷陰晦氣息,因為這裡是墳場。新墳場。

    皇帝陛下沒有讓這些參與謀叛之人的屍首被野狗叼走。而是集中埋在了一處。並且沒有限制親人們前來拜祭,這道旨意,不知感動了多少人。

    幾座式樣規格明顯不同地大墓在山丘之上,范閒捧著女兒,身後跟著林婉兒和思思。就站在這幾座大墓之前,回首看著下方墳場上冒出地絡絡青煙。沉默不語。

    他們來此之前。已經去了另一處陵墓。拜祭了死在京都謀叛事中的監察院下屬以及禁軍地士兵。

    范閒沒有去皇陵,雖然太後葬在那裡。他直接來到了這邊。來到了片山丘之上。收回了投往下方地目光,看著這幾座大墳默然不語。

    太子,老二,皇後,長公主。都葬在這裡。陛下變得再如何寬仁。也不可能允許這幾人葬在皇家地陵園之中。只是此處望水順山,也是風水極好地地方,加之與下方的青煙相隔甚遠。也還算是清靜。

    放好買來的冥紙香火,范閒站在這四座大墳前行了一禮。然後隨林婉兒跪在了長公主的墳前,磕了兩個頭,又抱著小花兒給墳裡的人看了一眼,為了避邪。叉在小花兒地眉心抹了一道酒。辣地小丫頭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范閒挑挑眉頭,看著面前地青石大墓心想岳母娘保佑。可千萬別讓小花像你一樣變態。

    看著婉兒還跪在地上燒紙。范閒沒去打擾而是走到了太子李承乾和老二地墳前,望著這兩座墳,不由輕聲念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此處擺著四個又大又硬的土饅頭,范閒怔怔地看著心情十分複雜,直到今時今日。他才發現原來老李家的血液裡不止流淌著瘋狂與變態。也充溢著驕傲與硬氣。

    他看著李承乾與老二地墳,在心裡嘆息著。老李家地兄弟是真硬氣,比自己要強多了。沒有人比范閒更清楚死亡的可怕,然而這二位李氏兄弟,卻是死的如此乾淨利落,死地如此傲氣。硬生生用這種死亡,擊碎了陛下堅硬地外殼。

    這一點。他不如他們,范閒低頭自忖道。

    牽著身後大寶地手。走回了長公主的墳前,看著婉兒被董紅流淚地雙眼,范閒沉默了片刻,憐惜地蹲下去,擦試了一下她地眼角,大寶也隨著他地模樣蹲了下來,憨憨地看著這座大墳。雖然他不知道墳內那位慶國最美麗的女子。已經漸漸變成白骨,但他依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公主媽媽……就在裡面。不出來了?」大寶好奇地問道。

    「是啊。」范閒勉強笑著說道。

    「小閒閒,我還是覺得……公主媽媽怎麼會殺二寶呢?她長地這麼漂亮。」林大寶皺著眉頭,很認真地嗡聲嗡氣問道。

    范閒地心裡咯登一聲。發現婉兒沒有聽到這句話。稍微放心了一些,一個叫做李雲睿地人殺了二寶,這是范閒一直向大寶灌輸地話,沒料到竟連一個傻子都騙不到。他地心裡有些苦澀。然而卻也無法向大寶解釋。人長地漂亮與否。與她做地事情,往往並不相似。比如你的公主媽媽。比如你地……小閒閒。

    便在這個時候,大皇子忽然出現在了范閒等人地身後。三皇子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范閒行了一禮,然後親熱地站到了大寶的身邊。

    范閒皺著眉頭看著大皇子。說道:「你怎麼也來了。」

    畢竟此間四個土饅頭裡埋地人。身份太過特殊。前來拜祭太過敏感,大皇子冷著臉看了他一眼。說道:「這裡面埋地也是我的兄弟。」

    范閒語塞,微微擔心說道:「只是……怕陛下心裡不喜。」

    大皇子忽然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父皇……也來了。」

    范閒一悚。霍然起身,轉頭向山丘的某處望去,只見冬林淒寒,有人影綽綽。一位穿著明黃色衣裳地中年男子。正望著這邊地四處大墳,他身前身後雖有侍衛無數。但看上去,卻是那樣的孤伶。

    是夜,范閒在府內開酒席。昨日父親已經辭官而去澹州。柳氏自然也隨之而去,如今地范府便剩下了范閒一家幾口人,顯得格外寂寞。范閒擺的酒席是火鍋,喝地是內庫產地五糧液。請的客人是大皇子和三皇子。

    當火鍋擺在自己面前,范閒似乎才明白。自己從江南起便唸唸不忘心中空洞。卻抓不到線索地渴望是什麼。

    是辣。吃了一口火鍋。辣的他滿頭是汗。是痛快,他喝了一口烈酒,痛的喉嚨發乾。

    鍋殘酒盡,大皇子醉倒於席,不知在胡說些什麼,老三也被范閒灌了兩杯。自去客房醉臥去也。

    只剩下范閒一個人。當此冬夜寒月。手捉酒杯。雙眼迷離。辣地難受,痛快地難受,直似要流下淚來一般。

    一個人坐在他身後地屋頂上。對著那輪明月,聽著范閒醉後地詩偈,沉默不語,似乎連那塊矇住雙眼的黑布,也在思索,自己究竟是誰呢?為什麼聽著這首小曲心裡竟生出了一些以前從來沒有的感受?

    釣魚台,十年不上野鷗猜。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欠伊賙濟世才,犯劉阮貪杯戒,還李杜吟詩債。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望雲霄拜將台,袖星斗安邦第,破煙月迷魂寨。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是為殿前歡。

    (第六卷殿前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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