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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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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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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21:15: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八章 秋雨後的晴朗
    范閒有些無知無覺地走在街上,雨水浸進了他的衣裳之中,冰濕一塊,但他心中依然是一片火熱。此時他再看這慶國京都的街道,街道上行走著的四輪馬車,街畔富豪家中的玻璃窗戶,還有以往見到的萬花筒,那些滑溜溜的肥皂……這些所有的事物,在這一瞬間與他聯繫了起來。

    似乎這些事物中都烙印著母親的氣息!這街上,這屋中,這天下,到處都有那個女子的味道。

    那封信的最後說著:「老娘很孤單。」

    在今天之前,范閒也很孤單,但從今天起,他不再孤單。他在下雨的街長聲大笑,笑聲傳的極遠,吵醒了一些已經趁著雨夜早早入睡的行人。

    有人罵著他。

    他依然微笑。

    葉輕眉絕對不是信中表現出來的那個小女生模樣,這一點范閒很堅信,自己的老娘擁有一顆無比堅強的心,這樣才能在這完全陌生的世界裡,藉著陌生的陽光,擁有如此燦爛的一生。

    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慶國,你們對不起那個叫葉輕眉的女子。

    雨水有力地擊打在范閒的臉上,他像個怪物一般,與漆黑的**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漸漸融為一體,或許這只箱子對於自己的人生沒有根本性的幫助,但是一種並不孤單的感覺,讓他行走在這個世界,這個雨夜中,會變得越來越自如些。

    范閒獨自在風雨中行走,卻笑了起來,既然是要掄圓了活,就得活的瀟灑一些,就像當初對妹妹說的那樣,當俺們回首往事的時候,別老覺著自己的臉上寫著憋屈二字。

    秋風秋雨愁煞人,愁殺人。

    ——————

    夜入皇宮的事情自然不可能就這麼算了,一直沒有正式登上舞台的京都守備葉重大人,在領了皇命之後。開始著手調查這件事情。他的官職雖為京都守備,但近些年一直領旨在西面的定州遙護京都,趕回京都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三天。

    宮裡的明眼人自然清楚,陛下為什麼會選擇他,一是因為葉家世受皇恩,忠心不二。被陛下信任的程度,僅在陳萍萍之下。而陳萍萍大人,自然不可能拖著殘缺的身體來調查這件在他看來很芝麻大的事情。二是因為皇宮禁衛體系裡最頂尖的三個人物,似乎都處於被懷疑的目光之中。

    葉重也知道這件事情很複雜,大內侍衛統領燕小乙是許多年前被長公主發掘,一身武藝向稱宮中第一,副統領宮典卻是自己的師弟,而那位向來不顯山不顯水的洪公公……免了。就連葉重也不想去招惹。

    而且葉重也根本不會去懷疑這三個人,他只是好奇,潛入皇宮的第二人究竟有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會在廣信宮外殺死長公主的貼身宮女。

    調查是在暗中進行的,監察院由於北齊密諜頭目洩露一事,惹得皇帝陛下震怒,配合起來也有些懨懨無力,所以根本很難有實質性的進展。

    直到某一天,葉重在小心謹慎地查過幾個宮殿之後,來到了含光殿。然後嗅到了一絲極淡的異香,立即想到了當年北伐之時,跟隨在陛下中軍帳中的那個老毒物。再聯想起侍衛所說,當夜刺客來把時,那位北齊大家莊墨韓也在廣信宮中,深明宮廷鬥爭殘酷的葉重,將事猜想偏了,偏到異常。

    所以他馬上入宮向皇帝陛下請罪請辭,伏於地面,滿臉慚愧。

    「是查不出來。還是不敢查了?」陛下的臉上始終是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微笑,真正的近臣們偶爾會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御下的手段,但葉重清楚,自己效忠的陛下擁有怎樣的智慧,所以他很老實地回答道:「臣查不出來,臣也不敢查,皇家之事,外臣實在不方便著手。」

    「葉卿家,難道不怕朕斥你侍主不忠,公私不分,沒有惜命之義?」

    葉重惶恐不敢起,應道:「臣不敢猜忖陛下心意,只是愚鈍不知從何查起。

    「這事不用查了,聯自有分寸。」陛下的笑容裡有些陰冷,葉重跪著卻沒有看清楚。

    ……

    且說另一邊,真正的嫌疑人范閒這些天還躲在府裡,主要是他詩名大震之後,在太常寺去點卯喝茶,或者是去鴻臚寺冷眼旁觀,都成了很奢侈的想像。

    淡判己畢,北齊使團已經離開了京都,東夷城卻還耽擱一段時間。

    等到風聲真正淡了之後,東夷城使團在留下許多銀子之後,也有些頗不是滋味地離開了京都。他們並不知道,慶國在夜探皇宮事情發生後,沒有把他們全部囚禁起來,已經是皇帝陛下大發寬宏之心的結果。

    如今的范閒,真可謂是名動京華,再沒有人只將目光投注到他背後的勢力,而是集中在他的本人身上。畢竟這個世界上能夠將一代大家莊墨韓當場激到吐血的,只有他這獨一份,更何況他還如此年輕。

    似乎是商量好的一般,太子與二皇子同時加大了對他的拉攏力度,李弘成時常帶著柔嘉來府裡喝茶,辛少卿也借口多日不見,前來探望。

    但范閒此時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暫時將兩邊都推了。在夜宴計劃之中,他只完成了兩個部分,一是成功地找到銀匙,二是近乎成功地陷害到東夷城雲之瀾,使得朝廷加大監視的力度,讓這位九品高手焦頭爛額之下,直到離開京都,都根本無法生起找自己決鬥的念頭,以保證自己的生命安全。

    發現長公主與北齊勾結這個料,他卻一直在等著合適的時機撒進鍋裡。

    等東夷城使團離開京都兩天之後,范閒知道時機到了。

    長公主與北齊年青皇帝之間的隱密協議,范閒沒有方法利用起來打人,因為這種事情又無書證又無人證。范閒也不敢去面見聖上,雖然以他如今在京中的名氣,想要面聖並不是件難事。但是他的心裡對於那個皇帝有一種很複雜的推斷,而且他不能保證皇帝為了維護皇室顏面,會不會在知道長公主的醜聞之後,將自己殺死滅口。

    如果是一般的慶國子民,碰見這種情況後,就只有將這個秘密永遠地藏在心裡,一生都不敢和別人說,憋到吐血而亡。

    但范閒不會,他是有兩世記憶,兩世知識的人,他知道輿論宣傳的重要性,殺傷力,也知道自己對付一個瘋子般的長公主,應該用更瘋狂的手段。

    夜宴之後,壟斷了京都紙張的西山紙坊和內庫的相關產業,仍然在不時觸動澹泊書局的生意,只是長公主那邊沒有辦法指使監察院八處,所以只是些小敲小打。而范閒很明白,這只是風雨前夕的寧靜。

    而他決定在風雨到來之前,搶先出手。

    當天夜裡,五竹站在角落裡聽他說話,自從打開箱子之後,五竹來範府的次數明顯多了起來,似乎是更加擔心范閒的安危。范閒一邊思考著一邊說道:「如果想不留下痕跡,那就什麼都用搶的。」

    五竹側了側身子,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范閒繼續說道:「這些天打壓澹泊書局生意的,是內庫的西山紙坊和萬松堂,所以我們就要搶內庫的紙,再用萬松堂的墨。只是……叔,寫的字,這個世界上有人看過嗎?」

    五竹冷冷說:「放心。」

    范閒知道自己這個看似無用荒唐的計劃一定能奏效,笑瞇瞇地說道:「傳單這種東西,不用太大。」他用雙手比劃了一下大小,「關鍵是份數要多,到處都要貼,去灑,尤其是像太學,還有改回文淵閣的教學院那裡,得多貼幾份,學生們年青熱血,最容易被人挑動,而文淵閣裡的那些學士們,也喜歡玩個風骨,估計看見傳單後,會氣得直拔鬍子。」

    五竹冷冷說道:「內容。」

    范閒桃了挑眉毛,歎息道:「自己真像地下黨員啊。」

    他開始細細複述傳單應該怎樣才有煽動性,一定要講些似真似假的細節,比如長公主是怎樣與莊墨韓對話的,言冰雲在北齊潛伏是怎樣的捨辛茹苦,又是怎樣被宮中貴人無情地拋棄,長公主傷害朝廷的利益,謀求自己的利益,獲取了怎樣的好處,在宮裡養了多少假太監,外面有多少老情人……

    五竹冷靜地分折道:「沒有人會相信長公主會犧牲如此大的利益,只是謀求一些金錢上的好處。」

    范閒又挑挑眉毛,說道:「世上像你這樣的聰明人並不多,只要百姓們相信就好了。至於皇帝那裡,我們算是給他提個醒。」

    五竹冷冷道:「皇帝不需要你提醒他。」

第三卷 蒼山雪 第三十九章 傳單如雪
    范歲微微一笑,如果住在宮中的長公主與北齊聯絡,而手下擁有無數密諜的皇帝根本毫不知情,這絕對說不過去,歎口氣道:「所以不明白,他為什麼還讓長公主住在宮中,而不是去封地。」

    「長公主是太後最疼愛的小女兒,是他的妹妹,而且他不需要害怕什麼。」

    「你預估皇帝在這件事後,會有怎麼樣的反應。」范閒很信任五竹的分析能力。

    「馬上出動監察院,消除你一手造成的影響,大加賞賜長公主,以證明皇室的團結,等事情安靜後找個合適的機會,讓長公主回到自己的封地信陽。」五竹冷漠說道:「賞賜長公主的時候,應該會順便賞賜晨郡主,同時升你的官。」

    范閒苦笑,知道他是在闡述可能的事實,但聽著總有些像冷笑話。

    「為什麼皇帝想不到用我這種簡單手法,逼長公主出宮,如果按照你說的,他早就知道長公主與北齊勾結的事情。」

    「第一,你這個方法很變態。第二,他不需要逼自己的妹妹出宮,他喜歡等那些潛在水面下的人浮起來,然後一網打盡,他做這種事情很習慣。」

    范閒聽得出來,五竹對於那位皇帝的能力十分相信,眉頭皺得愈發緊了。雖然帝王家統統是無情的混蛋,但兩相比較,那個見過兩次面的皇帝,明顯要比長公主對自己更溫柔些,所以范閒下意識裡開始操心起那椿有可能幾年之後才會發生的謀反。

    「那我們搞這一出,等於是緩解了宮中的局勢?長公主在宮裡應該還有夥伴才對。」

    「我去查。」五竹很淡漠地說著。

    范閒想了一想,還是決定了照計劃進行,苦笑道:「我必須想辦法讓長公主遠離宮廷一段時間。不然皇帝陛下還沒有來得及將對方一網打盡,我自己就要先成為對方手下的亡魂。皇帝陛下有膽量等,有實力等對方先發動,我們可沒有。」

    一個敢於與外國勾結的勢力,如果陷入某種狂熱的情緒之中來對付范閒,范閒只有跟在五竹屁股後面逃跑的份,雖然周遊世界是范閒所願,但目前這種代價是他不願意付出的。

    「我去了。」

    「去吧。」范閒一揮右臂,覺得自己確實很有年青學生領袖的氣派。

    他前世看過許多抗日戰爭的影片,覺得此時黑夜之中的慶國。像極了被日軍佔領下的北平,自己與五竹就是那些勇於反抗侵略者的學生們,正小心翼翼地在**夜色*(禁書請刪除)*(禁書請刪除)中散發著傳單,號召慶國的子民們。起來反抗那些無恥的統治者。

    他微笑著躺回床上,床下的箱子就這麼擱著,他一點兒也不擔心,五竹這方面的記憶都喪失後。這個世界上會開箱的,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熟睡之後,他做了一個香甜無比的夢,初秋的京都下了一場大雪,長公主怯生生地上了馬車哀怨無比地回頭看了一眼皇城,然後離開自己生活的世界。

    ——————

    九月初秋的京都,真的下了一場大雪,漫天的白色傳單像雪花一樣,飄灑在京都裡的每一處,尤其是太學與文淵閣附近,更是拾之不盡。其時天色熹微,晨起的學子與百姓們揀起這種陌生的紙片,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這是慶國這片土地上。第一次出現傳單戰。

    但范閒依然高估了慶國子民的熱血,低估了監察院和六部衙門的操控能力。不過是兩個時辰之內,整座京都地傳單都已經被收攏到了天河路流水畔的那個方正衙門裡面。

    沒有一個人敢扣留傳單,雖然百姓們極少與監察院打交道,但是懾於這個院子的凶名,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賭。

    太學正的反應也很神速,當天就請了旨意,提前開始了秋學的考試。

    諸般措施在半日之內,連續下發,終於成功地控制住了局勢。但流言這種東西不需要翅膀也會飛,不需要空氣也能呼吸,早已傳遍了京都的大街小巷,人們出門時常常會互望一眼,那眼中不再是表達著:「您吃了嗎?」的意思,而是說……「您看了嗎?」

    長公主的聲譽在慶國京都一向不怎麼好,畢竟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沒有結婚,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相當怪異。

    所以傳單上那些對於長公主裡通外國的指控,雖然百姓們不見得完會相信,但也依然認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那些街坊婆姨們的邏輯更加簡單:這麼老了還不嫁人,肯定不是什麼好女人。

    慶國皇室第一次面對這種局面,不免有些緊張,雖然監察院措施得力,但皇宮之中依然惶惶不失,宮女太監們走路的聲音都刻意放小了一些,聽說陛下在御書房裡大發了一頓脾氣,而太後老人家去了一趟廣信宮,幾個耳光聲過後,長公主哭了好久。

    ……

    監察院的房間內,一片安靜和尷尬的沉默。八大處的頭目都看著上前方,陳萍萍坐在輪椅上,用手拔拉著領下沒幾根的鬍鬚,看著那張傳單,呵呵怪笑著。

    陳大人可以笑,下面的頭目們卻不敢笑,誰都知道那張傳單上寫的什麼東西。

    「你們說說,這紙上寫的東西有幾分其假?」陳萍萍終於壓下了心中快意,看著下屬們。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八處的頭目,這京都所有的文字出品,現在就歸他與教育院的相關職司管著,今天京都出了這麼大事,他早就嚇得不行,於是不及回答院長大人的問話,搶先匯報道:「紙是西山紙坊的紙,那裡歸內庫管。墨是萬松堂的墨,那家沒有什麼背景。」

    陳萍萍皺眉,看了他兩眼,斤責道:「我只是問你真假,又沒有問你是誰寫的。」

    八處頭目抹了抹額上的汗,小意回答道:「污蔑公主,妄言國事,挑弄是非,自然無一分是真。」

    陳萍萍笑了笑,只是這笑容有些陰寒,窗子依然被黑布檔著,所以他輪椅所在的那部分顯得有些清冷:「都是假的嗎?」

    傳單上面說長公主與北齊秘密協議,將慶國在北齊的密諜頭目言冰雲歡手送於對方。四處頭目言若海皺眉道:「言冰雲一事,肯定是朝中有人洩露的風聲,而且品秩一定極高。但如果說是長公主,下屬實在不解,這對於她又有什麼好處。」

    「這傳單上說,有些天夜裡,莊墨韓與長公主私會於廣信宮中。」陳萍萍狀作無意說道。

    言若海插搖頭:「莊大家是太後請入宮中居住,這事當不得證據。」

    陳萍萍很欣賞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冰雲被囚北國,你還能冷靜分析,不錯。」他忽然沉著聲音說道:「不過……有該體疑的對象,就該懷疑,不要忘記,本院只是效忠陛下,效忠皇室,卻不是效忠皇室裡別的單獨一人。」

    他的雙眼平靜她看著坐在最後方的一人。那人是監察院一處頭目朱格,專司監視朝內官員,是監察院八大處裡權力最大的一人。

    朱格點點頭,皺眉道:「知道言冰雲事情的,包括我與言頭在內,一共只有五個人,如果說長公主與這件事情有關,那她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

    陳菏萍依然靜靜地看著他,室內其餘的七位高官才漸漸感覺到有些詭異的氣氛凝結了起來。

    沉默了許久之後,朱格依然平靜著,偶一皺眉,似乎在思考如果這紙上寫的是真的,長公主是從哪裡得的消息。但是坐在他旁邊的八處頭目,卻很明顯地看到一滴汗,從他的髮鬢裡滾了出來

    陳萍萍依然平靜地看著他。

    ……

    朱格皺了皺眉,忽然開口說道:「大人,因何疑栽?」

    終於等到他開口,陳萍萍緩緩合上眼簾,淡淡道:「因為你很愚蠢。」

    「為什麼不能是言若海?賣子求榮的例子,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少見。」朱格從知道言冰雲被抓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肯定要出事,苦笑了一聲,望向言若海。

    「你是一處頭目,費介也老了,若我退後,按理應該是你接掌這個院子。」陳萍萍合著眼,很平靜地說道:「很可惜,你知道我有別的安,所以不甘心。對方許你日後監察院之權……依陛下的意思,這件有趣的事情還可以看上一段時間,但是沒有想到今天晨間這場紙雪花,卻將所有的事情提前掀開。」

    陳萍萍淡淡道:「所以本院只好提前處理。」

    「謝謝大人成全。」朱格知道,如果陛下親自處理這件事情,迎接自己的肯定是更加悲慘的結果。他的喉嚨咕咕響了兩下,有些艱難地加重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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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最後由 basic6429 於 2022-6-29 21:25 編輯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章 算術
    陳萍萍毫無一絲憐憫望著他:「你跟了我十二年,死之前,我給你機會說最後一句話。」

    一處頭目臉色微白,旋即回復平靜微笑,看著將自己從一名普通辦事人員提拔成監察院三號人物的大人,誠懇說道:「不要相信女人,她們都是瘋子,天生不適合做政治這個行當。」

    說完這話,他反手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喀喇一聲,身子頓時一軟,趴在了木桌之上,再無氣息。

    這是他的真心話,就算長公主與莊墨韓的夜話沒有被刻意打探的范閒聽見,但看陳萍萍的神情也知道,長公主早就已經是院裡重點觀察的對象,當長公主瘋狂地出賣言冰雲的那一瞬間,一處頭目朱格,就注定了死亡。

    屍體被拖了出去,自然有相關的規章處理後續事務。陳萍萍又看了一眼身前的紙,搖頭道:「繼續分析,是誰這麼瘋狂將所有事情掀開。」

    他可以古井無波,但是其他七位主辦看見一位共同工作了十幾年的同仁就這般慘淡收場,不免仍然還是有些感觸,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應道:「前天東夷城使團才最後離開,今天就有了這件事情,我看與東夷城脫不開關係。」

    「不錯,據宮裡調查的結果,無論如何,陛下宴請兩國使臣之夜,夜入皇宮的刺客肯定與東夷城有關。」

    「也就是在那一夜,刺客出現在廣信宮,殺死了長公主的一位宮女,估計也就是那個時候,偷聽到了長公主與莊墨韓之間的對話。」

    「東夷城之所以現在放出風聲,一是希望朝廷能亂上一陣子,畢竟這次兩邦之間,並沒有和北齊一樣達到真正有效的協議,所以東夷城很怕朝廷出兵。」

    「而且一旦揭破此事,陛下震驚之下,與北齊的協議只怕也會撕毀。兩國戰事再起,一直處在夾縫中的東夷城,想必最樂意見到這種局面。」

    「不論是從動機還是從最後的效果來看,東夷城都是最有可能出手,也可能從此事獲取最大利益的對象。」

    「唯一的疑問是,西山紙坊昨夜才丟的紙。東夷城如何能夠在一夜之間就寫出這麼多份出來,要知道他們潛在京中的人手大部分被我們監視著,那些不在我們掌控這中的人,應該沒有那麼多。」言若海分析道:「一夜之間做成這件事情,至少需要四十個訓練有素的人手。」

    陳萍萍聽著下屬們有條不紊地分析,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室內一下子安靜了起來。

    隔了會兒之後,忽然有人開口問道:「那換人的協議?」

    「繼續。」陳萍萍淡淡說道。

    「為了抓住肖恩,大人毀了一雙腿,如今卻因為長公主輕輕一賣,就將肖恩要放了回去,屬下不甘心。」

    「不甘心?你有什麼方法能把言冰雲活著換回來?」陳萍萍冷笑著說道:「換是一定要換的,我們會把肖恩活著送到北齊人的手裡,但是只能讓他看上北齊上京天空一眼。」

    眾人知道院長已有計劃。微微頜首,這些人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將肖恩雙手奉還北齊,那個老傢伙當年是北魏的密諜首領。不知道殺死了多少慶國探子,而且他腦海中的資料,直到今天,想來也會對慶國造成極大的威脅。」如果不是被北齊抓住的人是四處言若海的兒子,這些冷酷的慶國密探頭目,一定會上書院長,勸說陛下,讓那位被北齊抓住的不幸人為國犧牲算了。

    方若海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內心深處對院長大人無比感恩,忽然開口說道:「那長公主那裡?」

    「我們忠於陛下,陛下沒有發話的事情,我們不知道,我們不做。」陳萍萍最後做了決斷。

    「要不要把東夷城的使團抓回來?」

    「抓回來幹什麼?承認朝廷的丟臉?這件事情讓八處去做,就說是南方古越餘孽不甘國覆,在京中散播謠言,已經全部成擒,從牢裡揪幾個,去菜市口殺了,殺這前記得讓全京都的百姓來看熱鬧。」陳萍萍淡淡說道。

    眾下屬領命而去,消毒的消毒,散謠言的散謠言,抓人的抓人。只有言若海拖到了最後,他看著院長大人冷靜說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毒藥,能夠讓肖恩一路上都活著,然後死在北齊君臣的面前。」

    陳萍萍說道:「你的意思是?」

    言若海眉頭皺了一皺:「我瞭解我的兒子,他也不會同意陛下的做法,我想他很樂意換肖恩一條命。」

    陳萍萍冷冷看著他:「這件事情,你要避嫌,不參與討論,至於怎麼做,是我的事情。不錯,這個世界上的確沒有一種毒藥可以神奇到那種地步,就算費老現在在京都也做不到。但是,肖恩必須死,言冰雲必須回來。」

    他微笑說道:「不要忘記,四年半之前,是我把你的兒子踢到北邊去的。」

    言若海還準備說些什麼,被陳萍萍冷冷地揮手止住,淡淡說道:「我本來準備等冰雲回來之後,再讓他頂替朱格的位子。朱格本來可以多活幾日。但是今天這些紙片到處一飛,京都議論紛紛,我總要給你一個交待。」

    陳萍萍歎了口氣:「隱藏在陰影裡的事情,忽然一下子被整個京都的人都知道了,如此荒唐而又有效的手段,大概也會逼著陛下給知道此事的臣子們一個交待。」

    陳萍萍咳了兩聲後說道:「你應該清楚,院裡現在有個提司,我上次也和你說過,我準備讓他去北齊。」

    言若海皺眉:「很危險。」他明白院長大人,是要將殺死肖恩的任務交給那位提司。

    「不琢磨,不成器。」陳萍萍的雙眼顯得有些疲憊了,「如果他能成功的話,我希望將來的某一天,你能夠幫助他將這個院子料理妥當。」

    言若海終於明白了,心中微微一驚,不也多說話,跪在陳萍萍的輪椅面前,重重點了點頭。

    ……

    「到底是誰做的呢?」陳萍萍推著輪椅來到窗邊,枯瘦的手指緩緩掀開黑布的一角,像個孩子一樣探頭向窗外望去,連綿幾日的秋雨早在昨天之前就停了,外面又是艷陽天,遠處的皇宮又在閃著金光。

    他半靠在輪椅上,藉著那黑布一角透過來的光,看著手上那張紙,忍不住搖了搖頭:「說她與北齊勾結倒也罷了,何必還說她養面首三千,淫亂宮帷?」這些涉及皇室清譽的問題,先前的會議之中,自然是不方便討論的。

    陳萍萍看著紙上像火柴棍一樣整齊的字笑了起來:「真是胡鬧台,這字也太醜了些……不過,字跡筆意倒還真像東夷城那個白癡。」

    「東夷城啊東夷城,真是你們嗎?」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著,臉上浮出一絲微笑:「當年的四顧劍只是個癡傻兒,可不是這種瘋子。對付長公主那個瘋丫頭,這個法子倒是蠻管用,管他什麼玉器瓷器,打碎了擱一垛兒裡,誰也分不出來了。不過你們亂了陛下的章程,陛下會不高興的。」

    不論是算無遺策的陳萍萍,還是陰險瘋狂的長公主,都無法想像這麼大的一件事情,居然是那一對主僕二人胡鬧出來的。

    ——————

    范閒冷靜甚至有些冷漠地旁觀著這件事情的餘波,他口述的色情文學,看來果然是這個國度裡不可承受之重。不論皇帝內心深處是怎麼的真實想法,也不在乎長公主的真正實力會因此受到多大的傷害,但是他要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很悄然無聲地,長公主搬離了皇宮,回到了自己的封地信陽。至於皇室裡面因為此事還有哪些衝突和角力,不在范閒的考慮範圍之內。

    如同五竹當初計算的那樣,皇帝陛下在長公主離京之前,果然大肆封賞了一番,同時范閒也得了許多好處,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關係,似乎只是陛下讚他為國朝爭了臉面。

    旨意下來,范閒立馬由八品協律郎,變成了五品太學院奉正。

    花廳裡,范閒捧著旨意,撓著腦袋,問父親:「太學院奉正是做什麼的?」

    「教太學學生的。」范建也是覺得這旨意太過莫名其妙,搖頭道:「你都沒有正式科舉,怎麼就進了太學院做奉正。」

    「是不是明年不用考科舉了?」范閒微笑問道。

    「是啊。」范建似乎有些興致不高淡淡道:「不經科舉,總不是正途,眼下看著極順,但日後仕途總會有些阻礙。」但他轉念想到,自己所要不的,不就是范府一家平安,眼前這個漂亮年輕人能夠舒舒服服地過完這生嗎?

    這也是那個人的想法,不然當初也不會給這孩子取名范閒,字安之。

    ……

    范閒聽說不用考科舉,早已是高興得不行,滿臉堆笑地回到書房中,卻看到范思轍早已經等在了房中,一邊磨著墨,一邊看著自己。

    「做什麼?」

    「題字。」

    「什麼字?」

    「半閒齋詩集。」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一章 詩集與言紙
    「半閒齋是什麼東西?」

    「就是這間書房,父親說了,以後這書房單給你用、你婚後再論。我已經讓七葉掌櫃去老衡居訂做橫匾,名字就叫半閒齋。」

    范閒感覺到一絲不對勁,逼問道:「那半閒齋詩集是什麼?」

    「嗯?就是你那天在殿上念的詩,已經被太學士集成了集子。陛下準備讓用文淵閣的名義付印,是我求父親去將這差事求了過來。」

    西山紙坊被盜之後,那些皇商們被撒了職司查辦,竟是許久沒有恢復元氣,再加上內庫得了來自宮中的警告,不敢再針難澹泊書局。澹泊書局終於緩過勁來,自然要準備大展宏圖,七葉大掌櫃,思轍小掌櫃二人第一眼便盯上了這本御制詩集,宮中拔錢是一部分,而且宮中允許印成之後私人發賣,這就是筆大錢了。

    這詩是誰寫的?范閒。范閒是誰?范閒是澹泊書局的幕後東家。這賺錢的買賣,不論是慶余堂的七葉掌櫃,還是站在掌櫃背後陰笑的范思轍,都不可能讓利於朝廷。范思轍本來就很痛恨兄長一直不肯將石頭記後十回交出來,如今得了詩集,哪肯放過。

    范閒在紙上寫下半閒齋詩集這五個字,又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心裡卻在苦笑著。當夜自己為了掩飾後半夜的行蹤,在殿上裝醉,結果狂性大發,一時沒有收住嘴,這些詩裡,不知道有多少典故說不清楚,如果要說清楚這些典故,就要寫不知道多少本史書故事。

    四大名著您得整齊備吧?世說新語得來本兒吧?論語?詩經?嘿,還真別嫌少,架空版資治通鑒?穿越版司馬史記?全寫出來也沒人會有意見。

    一想到這種工作量,范閒就嚇得打了個寒顫,如果真這麼擴展下去。只怕這澹泊書局還真要變成前世先進文化的傳播看。應了自己當年在澹州發的宏願。說道:「文淵閣校的不成。你得拿回來,我自己重校一遍,那天喝多了,誰知道瞎說了些什麼。」

    他拿定了主意,能糊弄過去的就糊弄過去,實在不成的,那就只有忍痛割肉。以喝醉為借口統統刪掉,反正喝多了的人第二天很容易患失憶症。

    「這是絕版啊。」范思轍搖搖頭,「我看再過五年,你自己說不寫詩的話淡了,你再來次復出詩壇,估計又是一大筆錢。」

    范閒笑著搖搖頭,目光忽然落在了書房一角的粉紅色紙張上,好奇問道:「那是什麼?」

    范思轍說道:「禮單。」

    范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大婚的日子近了,但是最近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無庸諱言,他的心情已與當初慶廟時有了細微的差別,自己與她的母親終究是無法共處的,現在的皇帝還能掌控一切,一旦皇帝陛下不想掌控了,到那時,長公主一定會殺死自己。

    或者說:自己一定會殺死長公主。

    期盼了許久的大婚漸漸要來了。范閒的心裡卻生出一些不安與悲哀。

    ——————

    後幾日,澹泊書局主打的半閒齋詩集終於出來了,這次澹泊書局得了付印權,范閒親自大刀闊斧刪了許多。他本以為安心了些,不料書局辦了一個儀式,藉著范閒的名頭,將靖王世子,鴻臚寺少卿辛其物等人全請了來。

    范閒嚇了一跳,只肯讓才女妹妹范若若去拋頭露面當形象代言人,熱熱鬧鬧地開始賣,而他自己卻借口要保持一代詩仙的神秘感,躲進了皇室別院,與林婉兒談戀愛去。

    八品協律郎當場噴詩百首,震得一代大家莊墨韓吐血而遁,這故事早已在慶國傳揚開來,雖然有些詩已經流傳到民間,但這次的詩集號稱作者親校版,自然大不尋常。果不其然,詩集一出京都紙貴,范閒的聲名頓時浸浸然又上了一個台階。

    小樓昨夜又秋風。

    范閒溫柔地看著自己的禾婚妻,微笑說道:「你說的那法子不管用。」

    林婉兒愁眉苦臉,嘴唇兒可愛地嘟著:「好些天都沒有出去了。」

    其實這位小姑娘也知道,最近京都裡的那些事情,雖然自己從小在宮中長大,那些娘娘們都把自己捧在手掌心中一般,一方面是自己病弱溫柔,不可能對那些娘娘造成傷害,另外一方面,是因為皇帝陛下顯得格外疼受自己。

    關於長公主的那些「言紙」,她自然沒有看到,但漸漸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後來長公主離開京都去往信陽之有,曾經來過別院,母女二人其實有些陌生地對坐了一陣,長公主便上了車駕離開了京都。

    林婉兒雖然不知道范閒與母親的離開之間有什麼關係,但敏感的她依然感覺到范閒的心情不如往日那般輕鬆快意,所以她提議找天再出去賞賞秋景,京都西山的紅葉是很有名的。

    但聽到西山二字,范閒就想到了那家壟斷了京都用紙的紙的紙坊,就想到紙坊背後似乎正陰森怯弱看著自己的長公主。

    范閒清楚,長公主離開京都,最根本的力量還是皇帝陛下,自己的「言紙」只是給皇帝一個說服自己,說服太後的理由而已。

    此處解釋一下,如今的慶國朝野間都將那日像雪花一樣飄灑的傳單叫做「言紙」,因為認為這是一種民間訴求無路之後,進言的紙徑。

    這段日子裡,京都居然重複了好幾次這樣的「言紙」拋灑行動,讓監察院緊張了好一陣,其中一椿等抓住之後才知道,原來是太原路銅礦苦役來京城告御狀,但根本進不了登聞院,所以學了這麼一個法子。

    監察院追著根兒,居然最後發現給這些苦哈哈們提供紙的,居然還是西山紙坊!

    但是幫這些苦役們書寫冤狀的人,卻是如何也挖不出來,只知道無比柔潤的筆跡是出自慶廟旁邊一個算命者之手。但是監察院去慶廟搜索時才發現。這個地方根本沒有算命的人——除了廟裡那個似乎一輩子都沒有出來過的大祭祀。

    銅礦的事情自然是交給一處辦理了。很快就把太原路的官員抓了一串回京。只等一月後問斬。只是對於這種言紙行動,朝廷再也無法忍受,加強了對於紙張的管理,但是監察院的陳院長大人,卻沒有處罰那幾個銅山苦役,在官員們的眼中,陳大人似乎變得心軟了許多。

    他回過神來。看著微有愁容的婉兒,微笑走上前去,輕輕撫摸著她圓潤的下頜,溫和說道:「想什麼呢?長公主回了信陽,咱們婚後有機會,自然是要去拜訪的。」

    這自然是假話,范閒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去信陽,希望長公主從此老死信陽。當然他也知道,在沒有真正地撼動長公主與那個神秘夥伴的勢力前,皇帝陛下喜歡玩引蛇出洞的招數,長公主總有回來的一日。

    林婉兒勉強一笑說道:「看吧,昨兒個入宮,你也知道最近京裡這些事情,娘娘們倒還好,只是太後身子似乎有些不舒服,陛下待我也不如往日般親切了。」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心想皇帝正在頭痛和你老媽勾結的皇子究竟是誰。怎麼可能還像往日那般。

    二人又略說了些閒話,忽聽著似乎有嬤嬤上樓的聲音。范閒條件反射般,極瀟灑地一縱身,攀在窗沿之上,準備從窗子那裡翻出去。林婉兒噗哧一笑說道:「還真習慣了啊?」

    范閒有些窘迫地笑了起來,看著婉兒略有些發白的臉龐,心中柔惜大作,上前將她摟入懷裡,低聲說道:「大婚前別累著了。至於病啊別的事情啊,別怕,一切有我,以後有我呢。」

    窗外的青青樹枝在秋風裡倔犟地保持著鮮活的顏色,試圖證明不論外在環境如何蕭索,它還是有著對美好的嚮往。

    樓梯轉角處,大丫環四祺看著姑爺與小姐摟在一處,不由俏皮地伸了伸舌頭,心道範家姑爺都一世才子了,原來還是這般不知羞。

    ※※※

    大婚在即,整個范府行動了起來,長公主不在京都,所以那邊的安排工作,竟然是由淑貴妃出馬暗中指點。整個范府在感到榮光之外,更加小心謹慎,生怕哪裡做的不夠細緻,與規矩有細許
不符。

    但規矩本身就是件極難的事情。林婉兒的郡主身份,只是在宮裡起作用,放在宮外的世界中,她的身份還是林宰相的私生女,年初才被陛下逼著相認。所以這次大婚,究竟是用尚郡主的儀
節,還是正常的大臣間子女聯姻規格,始終無法確認下來。

   柳氏又進了一次宮,終於得到了太后的明確指示,雖然太后極不喜歡林家摻和到自己寶貝兒外孫女的婚事中來,但依然還是得向這天下綱常低頭,默許了林府的加入,同時也宣告了大婚不再
按郡主出嫁的儀節進行。

   雖然知道內情的范氏高級姑婆們有些小小失望,但想到是與宰相家聯姻,也是極有面子的事情,所以復又屁顛屁顛地準備起來。

  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范閑與林婉兒大婚的風光,比起公主駙馬成婚的場景,都更值得眾人念想好幾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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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二章 大婚(一)

京都的秋天與別處都不一般,西山的紅葉在街市上被小姑娘們拿著,像花一樣地在賣。南面永耀集大湖的白色野草也被紮成了一捆一捆的,被送到各個有錢人家裡擺放驅邪。微涼的秋風穿行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上,飄過林梢,拂過街上仕女滑嫩的臉頰,吹散了食肆裡的蒸騰熱氣,似乎要將這一整年的燥氣與陰晦全部吹走。

    天河大道是京都最安靜整潔美麗的一條街,兩邊都是各部衙門,今天是初一,正好是十日之首的輪休,官員們難得有了個可以放鬆下的日子,但卻也不能完全放私,因為今天是范府大公子范閒大婚的日子,不論是不是戶部的官員,總是要去的。

    這次大婚在京中很是轟動。夫家范族在京中本就是大族,司南伯范建因為與皇室之間的那層關係,近些年聖眷頗隆,戶部尚書早就病休在家,大約再過一兩年,范大人就會替上那個位置。

    新郎倌范閒,更是位最近在京中風生水起的人物,不提半年前牛攔街英勇之舉,單說上個月在殿裡那次灑後詩瘋,便已將他推到了人言峰頂。而范閒自那之後,一直躲在家中,所以眾人不免有些好奇,這位新任的五品太學奉正,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女方當然也很了不得,新娘子雖然是年初才歸宗林氏,但畢竟是堂堂宰相大人的女兒,宰相宰天下相春秋,乃朝中文官之首,女兒出嫁,這是何等大事,雖然最近朝中因為某些緣由。宰相的地位明顯沒有以前那般穩固。但這種沒有任何政治危險的婚事,諸官還是很願意參與的。

    新郎新娘都是私生子,這事兒似乎被京都人集體遺忘了。

    至於知道新娘子真正身份的那些高官們。則是早就偷偷將禮物的規格提高了幾個檔次,自己也早就在范府裡坐著了,只是心裡好奇著。宮裡今天會表示出怎樣的姿態?

    ……

    范閒像個木偶一樣被五個婆子打扮著,他在心裡暗暗發誓,如果以後還要接受這種折磨的話,自己一定會逃婚,或者說當個勇敢的不婚主義看,寧取偷情之輕鬆,不承大婚之繁瑣。

    慶國的婚禮儀式一般是在傍晚的時候才進行,但是范閒今天居然天不亮就被人從床上拖了起來,洗澡,刷牙還好說。反正有自己在澹州做的方便玩意兒,但緊接著,居然就有一個婆子碎碎念著開始用溫水化胭脂,這可把范閒嚇慘了,趕緊喝問她準備做什麼,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當新郎館還要化妝!

    很明顯,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范閒的忍受極限。所以他搖頭不允。哪怕是范建親自過來進行說服教育,也沒有說服他。雙方僵持了大半個時辰,范閒才獲得了勝利,只是這樣一來,時間就顯得緊張了許多,所以湧進了五個婆子來幫他穿衣服。

    本來範閒早就習慣了這個世界的衣著,但今天依然有些受不了,直裙的大紅禮服裡面,竟然有三層名稱不一的內裡,禮服上面,更是掛滿了玉珮、彩絛、花穗,顏色鮮艷得直打眼睛。

    光是把這衣服穿好,又花了許多辰光去,而范閒也已經僵硬得不能動了,唯一能動的大腦裡十分想念和五竹叔拿著木棍對打的淒慘童年時光。他眼角餘光看著在房裡忙的一頭微汗的柳氏,不由苦笑心想,她到底是真忙,還是在藉機報復自己?

    戴上頭冠,繫上玉牌,銀製鞋和硌腳,錯金衣領硌脖子,范閒像個傻子一樣地被婆子們推到了前廳。

    范若若與范思轍今天也打扮得挺喜氣,尤其是若若,往日裡略嫌冷清的面龐,被粉紅的衣裳一襯,顯得格外有精神。姐弟二人看著兄長可憐模樣,掩唇而笑。范思轍取笑說道:「這是哪裡來了個花粽子?」

    范閒氣結,往前踏了兩步,不想身上佩飾太多,竟是不停鐺鐺響了起來,他自嘲笑道:「哪裡是花粽子,明明是移動的噴彩大風鈴。」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噴彩大風鈴還要去遊街,好在不用騎馬,而是坐轎,不然范閒一定會羞愧地掩面狂奔回澹州。好不容易,迎親的隊伍到了林府。林婉兒已經提前十天搬回了林家,總不能在整個京都的眼前,到皇室別院迎親去。

    一陣鞭炮響了起來,范閒坐在轎子裡面略微有些夫神,嗅著那淡淡的微糊味道,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些很久之前的東西。他搖搖頭,將思緒拉了回來,強行在已經僵硬的面容上堆起笑容,出轎而立。

    依規定,范閒不能入屋,宰相今天也不能去范府,鞭炮聲中,笙聲笛聲中,林府大門漸開,出來的是林府那邊的頭面人物袁宏道,這位謀士今天在帽子別了枝紅花,倒還真有些風流味道。

    「范公子。」袁宏道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范閒心頭苦笑一下,腹誹對方大有楊二之風,臉上卻強作精神道:「袁先生。」二人以往在相府裡也見過幾面,知道對方的身份,倒也並不陌生。

    今日京都裡專司按親的老手,有一半都被范府搶了過來,所以看著林府一開,那些婆子們張開嘴就在那兒說吉利話兒,硬是把袁宏道說得愣了神,不一時眾人便湧到了門口。

    『然後遇見了真正強大的阻力。

    前面說了,今日京都裡的婚慶高人有一半被范府搶了,另一半呢?自然是被林府搶了,所以只見兩方唾沫橫飛,表面恭維喜慶,暗底裡卻是刀劍無眼,吹噓著自己,暗貶著對方,聽上去更像是俗不可耐的兩位鄉裡的土財主成親,而不是宰相的女兒嫁給司南伯的兒子。

    范閒苦笑著,他明白這只是慶國習俗,但凡接親之前,女方府前定要吵上一架,說是進行完這個儀式後,便可以將新婚夫妻日後的架全部吵完。

    因為是習俗,所以倒極少有因為這事傷和氣的,但是哪方吵贏,卻是重頭戲。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畢竟婚後雖然女方出嫁從夫,但娘家人也要提前展現一下實力,好保證女方在日後複雜的後院生活中的她位,總之結親的兩家之中,便首先要靠這說話的婆娘們爭高低。

    范閒昏頭昏腦地站著,也不知道吵了多久,終於發現耳邊的聒噪聲小了起來,大喜過望,一睜雙眼,喊道:「成了吧?」

    ……

    一陣尷尬地安靜之後,有人輕聲說道:「范公子,還早著。」

    林府辦事人員覓得了話頭,嘻嘻一笑道:「看來姑爺可急了,那倒也是,咱們家這小姐……」又是將自己家的姑娘一頓好吹。

    不知道過了多久,袁宏道發現范閒的臉色有些蒼白,擠了過去小聲問道:「范公子且忍忍,京都不比澹州,規矩確實多些。」

    范閒強作歡顏道:「我不急。」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老子都忍了三十幾年了,當然不急。過了會兒,這種很惡俗的儀式終於結束,一陣禮樂過後,林府大門第二次款款拉開,在兩名喜婆的迎路之下,新娘子林家小姐終於是了出來。

    范閒眼前一亮,今日婉兒一身大紅,廣袖對襟,秀美之中帶著無窮喜氣,只是頭上那方紅中蓋住了頭上的珠冠和那張自己念念不忘的容顏。

    被隔在外圍看熱鬧的京都民眾們,搶掄在范閒之前,眼亮了起來,叫了起來,有些年青人更是高叫著新娘子將頭頂的紅布掀開,讓大傢伙兒瞧瞧新娘子漂亮不漂亮。

    如果放在平時,這些年青人這般說話,不說林府的家人會將他們亂棍打成殘廢,就說今天一直散在人群裡,暗中注視一切的啟年小組成員,肯定會將這些輕辱未來主母的小王八蛋關到監察院去,關到老死。

    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皇帝娶媳婦兒也要與天下同樂,林范二儲也不能免俗,總不好破壞這種氣氛。只不過范閒有些不爽,淡淡看了那些人一眼,屬下那些人會意,頓時人群裡響起幾聲細不可聞的哎喲聲,估計是那幾個興致最高的年輕人著了黑腳。

    又有一套例行程序結束之後,全身大紅的林婉兒才輕移腳步,上了頭前的那方婚轎。

    整個過程裡面,范閒沒有能與她說上一句話,對上一個眼神,滑過一個指尖。

    ……

    回到范府賓客已至,禮樂齊鳴,好生熱鬧。

    新娘子先被迎往內室暫坐,新郎倌站在正堂前迎客,范閒滿臉微笑與前來的認識不認識的人說著話,一面小聲對身邊的人問道:「什麼時候拜天地?」

    「還早著呢,少爺,同牢,同席,同器之後,還有同……」

    後面的話范閒沒聽進去,只是壓抑著罵髒話的衝突,告訴自己別急。頭前說了,都等了三十幾年了,還急什麼?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三章 大婚(二)
    到底說了些什麼,范閒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酒是喝了不少,被很多有著好意或是貪慾的官員們勸掇著寫兩首詩來記述此刻佳時佳人佳景。但范閒喝得再多,也牢記著自己退出詩壇的宣言,一一微笑推過。

    宴中的時候,靖王府的人終於來了,闔院官員齊齊起身相迎。看著那個花農一樣的王爺,范閒苦笑著,心想自己當初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怎麼就沒有認出來?

    靖王一向很喜歡范閒這個小子,看他今天裝扮的如此花裡胡哨,悶聲說道:「不會打扮的東西。」

    范閒知道他的性情,反笑著說道:「不知道王爺當初大婚的時候,又是怎麼一般模樣。」

    世子李弘子在旁壓低聲音說道:「估計還不如你。」

    靖王發飆了,罵道:「老子結婚的時候,還沒你,你知道個屁。」

    旁邊的官員們看王爺與世子鬧了起來,哪裡敢多話,都躲到一邊去偷笑。只是苦了作為主人家的司南伯范建,搖頭苦笑勸道:「我說王爺,您這話真是多餘。」他雖然位在伯爵,但兩家交好十數年,所以與靖王說話倒也隨便。

    靖王一揮手,不再管這些小的,逕直跟著范建走入了內堂,走到一半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回身對范閒正色說道:「你不錯。」

    范閒一怔,趕緊行禮謝過。靖王又皺眉道:「我本想著,過個兩年,就把柔嘉許給你,沒想到,我那姐姐居然和我搶女婿。」他似乎真的深以為憾,搖頭走了進去。

    靖王的姐姐是誰?自然是范閒如此的丈母娘長公主。幸虧這番話聲音低,才沒有被眾人聽去。但范閒聽著王爺準備將柔嘉郡主許給自己,不由後怕不已,心想如果要娶柔嘉,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轉念間,他又想到自己丈母娘看著比這王爺倒年輕多了,不免有些納悶。

    正是神著,李弘成在旁邊一拍他的肩膀,輕聲說道:「依你我交特,本應早些來,不過你也只知道,這種場合,我不方便來得太早。」

    范閒明白。雖然對方與自己交情不錯,但畢竟是靖王世子,斷沒首搶來為大臣之子幫忙的道理,那樣太不合規矩,微微一笑正準備說些什麼,又聽到李弘成輕聲說道:「柔嘉今天沒來。讓我給你說一聲。」

    范閒眉毛一挑,心想柔嘉素來與若若交好,而且與自己感情也不錯,怎麼自己大婚,她卻不來?

    見他神情,李弘成苦笑說道:「妹妹如今正在王府裡抹淚珠子,父王先前那話倒是真的,如果不是你這未婚妻也是大有來頭,父王說不定真會去請太後出面,讓你改娶柔嘉。」

    范閒先是一怔。旋又心中一苦,發現自己今日真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閉嘴的好。

    終於到了拜天地的時辰,范閒與林婉兒拉著紅絲絡的兩端,隔著一方紅布含情脈脈對視,款款向下,柔柔一拜,那股子酸勁兒讓一旁的范若若感動得眼淚汪汪,讓她身旁的范思轍肉麻得想要抓狂。

    拜父母的時候,司南伯范建輕捋鬍須坐著。而柳氏卻有些扭捏地坐到了主母位上。觀禮的官員權貴們大感不解,心想柳氏什麼時候扶正的?

    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個月來範閒暗中謀劃的結果。范閒並不是一個以德報怨之人。但也不是一個死記仇恨的人,對於柳氏的警惕雖然不能消除,但是看她對父親確實是一片用心,那麼如果將柳氏扶正,可以安撫一下柳氏那方面的勢力,同時也可以讓她更加心安一些。

    當然,如果柳氏再有任何不利於自己有舉動,范閒如今也有了足夠保護自己,傷害敵人的能力。他只不過是不想這樣做而已——畢竟按照自己的猜想,柳氏其實也只是個苦命人,何況二人中間現在又多了個范思轍。司南伯范建一直沒有點頭,但昨天夜裡,宮中終於來了准信,太後發了話,他也只好默認了這個事實。

    柳氏在熬了十年之後,終於坐到了正位上。她有些不習慣地摸了一下椅子光滑的扶手,有些不安地接過新婦遞過來的茶水,不知味道的淺淺喝了一口,再望向側方范閒的眼光就有些不安了起來。

    范閒的眼光沒有望著她,只是微微笑著,向父親敬著茶。

    柳氏的唇角很艱難地綻起一絲微笑。

    場間的官員們因為不知道內特,不免有些糊塗的神情。而偏廳裡柳氏娘家的那些官員們,看著這一幕,不免有些唏噓。

    正在此時,府外卻傳來一陣喧嘩聲,范閒站起身來,喜婆也將婉兒扶了起來,一家人齊齊往外望去。

    「有旨到,范氏接旨。」

    宮中那位與范家相熟的侯公公滿臉笑容地推門進來,宣了宮中的旨意。本來今天大喜之日,不論是范建還是范閒,都猜到宮中一定會有所安排,所以也不意外。

    但是庭院裡的六部群臣們有些意外,侯公公傳旨當中的那些賞賜實在是有些不合規矩,金帛的數量遠遠超標,一些進貢的物品也在單中,怎麼看都不像是一位大臣之子結婚應有的賞賜,倒像是嫁郡主或者是皇子娶親的感覺。

    就算是宰相與司南伯聯姻,皇家也應該不會如此重視才對。

    范閒一面聽著旨意,一面小聲對身邊紅蓋頭下的妻子說道:「聽明白了沒?相公我是沾了你的光啊。」

    紅布下的林婉兒嬌羞大作。

    ……

    等候公公退後,眾官正鬆了一口氣,不料又聽著外面高喊道:「范林聯姻,佳偶天成,淑貴妃打賞。」

    范閒一怔,與婉兒再次行禮,淑貴妃賞的是那套珍奇書籍的原本。淑貴妃是二皇子的母紀,想不到也與范宅有舊,眾官不由得嘖嘖稱奇。

    不料過了一陣,又聽著外面高喊道:「范林聯姻,佳偶天成,寧才人同賀。」眾官再驚,這位才人雖然名份不高,但唯一的親生兒子卻是大皇子,一直領兵在外,深得陛下器重。

    寧才人的禮物是一把劍,倒符合她東夷出身的性情。范閒小兩口不得已,再次行禮,苦笑接過這把劍,范閒小聲對妻子說道:「看見沒?這就輪到娘娘們賞了,寧才人這劍是賞你的,若有什麼不順,你就可以拿劍斬我。」

    林婉兒嬌羞再作,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卻又無法將這天殺的郎君咬上一口。

    既然淑貴妃與寧才人都送了禮,其他的娘娘們自然也有心意送到,只是名聲不顯的那幾位合夥送了過來。唯有寧貴嬪本就是柳家的人,所以格外不同,而且她昨天夜裡得到消息,柳氏終於扶正,所以大喜之下動了狠手,光送來的禮單就足足有兩尺厚,將院裡的眾官們嚇了一大跳。

    眾娘娘之後,才是皇後的賞賜,皇後身為一國之母,這賞賜自然也不一般,是一柄渾身晶瑩剔透的玉如意,十分貴重寶氣,無法形容。

    今天群臣總算是開了眼,這慶國開國以來,也沒有哪位大臣子女的婚事,可以驚動如此多的宮中貴人!

    當然,知道林婉兒真實身份的高官們自然瞭解其中內情,林婉兒不僅僅是長公主的私生女,最關鍵的是向來極得皇帝與太後寵愛,自小在宮中長大,當然與這些貴人們的情份不一般。

    漸漸的,院間的桌席上安靜了下來、那些六部官員們也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此時的神情就顯得自斂持重了許多,望向新娘子的眼神都變得有些異樣。

    終於,最重量級的炸彈響了。陛下親筆御書被太監們像捧寶貝一般捧入了范府。院子裡一大批人跪了下來。

    「奉天承諭,皇帝詔曰,范林聯姻,佳時天成,手書一幅,以為祝念。」

    范建與范閒小心接過,展開昭示眾人,只見那潔白的紙上寫著四個大字:「百年好合」。

    很簡單的意思,但是一向不怎麼喜歡參與臣子家事的皇帝陛下親手書寫,這其中隱藏的意思,就非常不簡單。院中眾人紛紛猜測,范閒娶了林婉兒,只怕是揀了一個大元寶般幸運。

    深宮之中的一個房間裡面,慶國的皇帝陛下正微笑看著一幅畫,畫上是個工筆繪成的黃衫女子。

    皇帝將自己最欣賞的婉兒嫁給了范閒,心想畫中的女子也會喜歡這個兒媳婦兒才對。今天范林聯姻能有這麼大的排場,旁人都以為是陛下疼惜婉兒的緣故,即便是宮中的娘娘們也沒有想到別的地方去。但這九五之尊清楚,他只是想彌補一下范閒不能用皇子身份大婚的遺憾。

    皇帝望著畫中的女子,唇角浮起一絲微笑:「你以前就很喜歡這種熱鬧排場,希望他也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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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四章 禮物(一)
    言情小說看多了的小女生,才會喜歡這種大婚的場景。總之范閒不怎麼喜歡,他的心志足夠冷靜到不為這些宮中賞賜所激動,更何況在他的心裡,包括觀禮的賓客心裡,都會認為,這些賞賜自然是賞給「晨郡主」林婉兒的。

    范閒主要是覺得每次宮中來賞都得跪下行禮,自己的腰膝有些受不了了,又開始懷念五竹的棍子。

    在一陣歡欣鼓舞的禮樂聲中,范林兩家聯姻終於塵埃落定,新婚夫婦被送入洞房,賓客開始退場,今天很奇怪,除了靖王爺一個人外,沒有一位大臣喝多了的。

    司南伯范建看著被人扶進新房的小兩口,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他今天最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看來太子與二皇子也知道,在自己兒子大婚的時候,不顧身份貿然前來觀禮,會引起宮中的警惕與范閒的牴觸。

    不過太子和二皇子依然喊人送了份重重的禮物過來。

    入夜,一對新人終於在丫環們的挽扶下,來到了新修的那處園子,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此間也是紅燭大明,到處貼著喜字,紅艷艷的好不喜慶。

    到了這裡,范閒終於放鬆了下來,這些下人丫環有的是自己買的,有些是靖王府上送的,還有幾個是宮裡跟著婉兒來的老人,基本上對他這樣一個年輕主人還是有些畏懼。

    他進了屋子,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喊眾人退下。這府裡的下人丫環們齊齊在門外向新婚夫妻叩了個頭,婉兒陪嫁過來的貼身大丫環四祺趕緊取出賞錢分了。

    「四祺,你也累了,去睡吧。」范閒眉開眼笑說著,眉頭間擠成一個Y字。

    四祺有些為難地看了小姐一眼,心想合歡酒還沒喝。正這時,去看見紅布蓋頭的林婉兒放在膝上的手,很不易察覺地揮了一揮,似乎是在趕人出去。

    大丫環掩嘴一笑,趕緊出了新房,關了木門。

    此時的新房內就只剩下了范閒與婉兒二人。

    「出來吧,如果不想我打你的話。」出乎林婉兒意料,范閒冷冷說了一句話。果不其然。范思轍很困難地扭動著肥胖的身軀從床下爬了出來,然後低著頭就衝了出去。

    范閒皺眉道:「也不嫌床後面的馬桶會熏死他。」

    林婉兒在紅蓋頭下噗哧一笑說道:「這馬桶又沒用過。」范閒心想那倒是真的,馬桶上面還漆著金邊,裡面鋪著香草。

    一君四周無人,紅燭默默流玉,他眼珠子一轉。嘿嘿兩聲笑,走上前去,握住了林婉兒露在廣袖之後的微涼雙手。

    他忽然又想到了五竹叔,萬一這位大宗師像往常一樣喜歡站在角別裡,呆會兒自己小兩口床上正得意之時,看見角落裡的幽魂。自己可另嚇出那方面的毛病來。他趕緊咳了兩聲,輕聲說道:「叔叔在不在?」

    叔叔不在。

    林婉兒被他握著手,想到馬上要發生的事情,早已是羞得不行,忽然聽著他在喚叔叔、不由疑感道:「嗯?」

    「沒什麼。」范閒微笑說道:「日後安定了,讓你見見。」

    「噢。」林婉兒滿頭霧水,不知道他說的是誰。

    「娘子。」范閒沒有依規矩去用那把尺挑起婉兒頭上的紅蓋頭。而是溫柔地用兩隻手指拈住紅布一邊,緩緩地掀了起來。只見紅布漸漸上移。露出姑娘家微低捨羞的白平下頜,再上是那兩瓣軟嫩的唇兒。微翹的鼻尖,因為緊張而緊閉著的雙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紅燭漸黯,范閒有些緊張地坐在了床邊,右手的大拇指輕輕地撫弄著妻子耳下的滑嫩臉頰。

    ……

    「咳咳。」

    屋子外面傳來兩聲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然後是范閒貼身侍衛們的刀劍出鞘聲,悶哼倒地聲,最後是今夜當值的王啟年那聲驚呼!

    范閒眉頭一皺,整個人早已破門而出,身上的大紅喜袍如同一片紅雲般飄了出去,在黑夜裡顯得格外艷魅。

    紅雲一飄,他根本看不清來者是誰,手腕一抖,腳步一錯,已是避過對方拍自己肩頭的一掌,自發間取出的細針,已經刺入對方的肩頭,這針上毒藥厲害,想來對方是再也動彈不得。

    此時,他的餘光才看清,石階有的侍衛們已經倒下了三四個,人事不省,而王啟年卻是滿臉恐懼地看著自己身後。

    范閒心動大驚,這世上有誰能夠中了自己配的毒還能動的?感受著身後傳來的破風之聲,他一聲悶哼,化掌為刀,一個甩手,便劈了過去。

    正要劈到那人臉上時,范閒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抱著肚子蹲了下去。

    一個原因是那人劈不得,另一個原因是自己中了毒。

    只見那人頭髮有些凌亂,臉上滿是風霜之色,年紀十分蒼老,便卻看不出來真實的面目。一雙陰寒的眸子裡被染成了淡褐的顏色,看上去十分恐怖。

    「老師?」范閒驚呼出聲,肚中一陣絞痛,不敢怠慢,趕緊從腰帶裡取出一粒解毒丸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對路。

    然後趕緊上前見禮,擁抱,腹誹,感動於十年不見的費介今日突然駕臨。

    「你的樣子倒沒怎麼變。」費介坐在書房裡,一邊喝著茶,一邊享受著丫環的捶腿,一邊看著站在旁邊的范閒,「本想著十年不見,應該認不出來了,沒想到你小子還長得這麼漂亮。」

    范閒歎了口氣,卻不敢坐下,說道:「我說老師啊,您能不能……哪怕僅僅一次,不要半夜摸進屋來,很容易產生誤會的,雖然現在學生房裡用的是軟枕頭,但如果剛才我是用刀子給你來一下怎麼辦?您明明就是八大處裡面武道最弱的一個人,卻偏生喜歡扮夜行俠,很危險的。」

    其實范閒設想了無數次與費介老師重逢後的場景,有可能是師徒二人抱頭痛哭,也有可能是互斟毒茶以試別後技藝,但斷沒有想到在自己大婚之時,春宵苦短之日,這位老先生居然會來攪局。

    本來對老師的一些別後離思,此時早已盡數化作了慾求不滿的憤怒。要知道今天折騰了一天,范閒一直安慰自己,都忍了三十年了,還急什麼?但是眼看便要大功告成,卻被這老毒物攪了,由不得范閒不急,心想您啥時候來不行,非得今天?

    費介卻根本不管他,說道:「我剛從東夷城回來,聽說你大婚,所以趕了幾天路,總算趕上了。」

    范閒心頭一陣感動,趕緊俯身行了一個大禮,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能活到今天,眼前的這人應該算是出力最多的兩個人之一。

    費介遞給他一個小盒子,盒子裡面隱隱有淡淡的香氣飄出。范閒詫異問道:「這是什麼?」

    「送給學生大婚的禮物,你看看如何。」

    范閒知道這位老師拿出來的禮物一定非同尋常,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是幾粒小指頭大小的藥丸,他心頭一動,用指甲從上面挑了一些粉末,送入唇裡品了品。

    費介看著他的動作,微微一笑,當年的漂亮小孩童變成如今的清逸青年,老人家的心裡也很寬慰,尤其是看他依然保留著自己當年所教育出來的職業習慣,費介更是安慰。

    「龜甲,醋制的。」范閒皺眉分析著丸子裡的成分,「地黃,阿膠,蜂臘……但還有一味藥我嘗不出來。」

    「一煙冰。」費介的嘴唇翹了起來,似乎有些得意。

    「一煙冰?」范閒此時已經猜到了這藥丸是什麼用處,想到老師的驚天手段,不免多了許多信心,驚喜問道。

    「不錯,是洋外的一種藥材,東夷城世代經商,我四年前就托他們到處找去,今年終於找到了,所以在那裡多呆了些日子,就是為了等船到。」費介擺擺手,讓服侍自己的侍女出去。

    四年前是宮中第一次談及范林兩家的婚事,原來從那時起,費介就開始著手治療林婉兒的肺癆,想讓自己學生娶個健健康康的老婆,想到此處,由不得范閒不感動。

    「我去東夷城還有件事情。」

    范閒明白。

    「我將當年治四顧劍的情份都賣了,換來他們一句承諾,不會主動對你生事。」

    范閒一屁股坐到老師身邊,再也生不起任何怨恨對方打斷自己春宵之心,感激說道:「多謝老師賜藥,多謝老師。」

    「這藥我是第一次配,不過試驗過了,有效。」費介微笑著說道,淡褐色的雙眼裡閃過一道清光,「不過有些副作用,你要聽清楚了。」

    「老師請講。」見費介老師慎重,范閒的臉色也慎重了起來。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四章 禮物(二)
    「服用藥後,要禁一月房事。」費介微微一笑,還是將真正的副作用隱藏沒說。

    「您真毒。」范閒盯著老師的雙眼,恨不得咬死對方。

    范閒愁苦說道:「那我明天再讓婉兒吃這個藥。」

    費介險些一口茶水噴到他臉上,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你真強,這京都裡的青樓無數,難道你就非急這一夜?」

    范閒呵呵笑道:「因為我知道老師是故意玩我的。」

    費介還真拿這個漂亮小子沒辦法,十年前就不是他的對手,這十年後更不是他的對手,只好氣鼓鼓地站了起來:「難道我是前生注定欠你的?什麼都能被你猜到。」

    范閒趕緊陪著站了起來,安慰道:「因為老師心疼我。」

    費介忽然看著他的雙眼,沉默了許久,這書房因為是新啟用的,所以本材的味道還在屋中散發著,整個氣氛有些怪異。

    良久之後,費介淡淡問道:「來京都這麼久了,監察院你也去過,想來你已經知道了有些事情。」

    「知道了一部分。」范閒笑得很純淨,「比如知道了媽,卻依然不知道爹。」

    他看著費介的雙眼。老辣毒腐如費介,也感覺到了那股壓力,微笑著轉了話題,轉得頗為巧妙,倒讓范閒一時不好再行逼問:「想來你也清楚,小姐當年左手建了葉家,右手建了監察院。如今司南伯與院長大人,都想著你來接班。只是司南伯想讓你接手內庫的生意,而院長大人,似乎有想讓你接手監察院的意思。」

    范閒搖了搖頭:「老師,您當年給我的那塊腰牌居然是塊提司牌,其實從明白這塊牌子所代表的意思後,我就知道後面可能會發生什麼。您的意見是什麼?」

    「我的意見,其實和院長大人不一樣。」費介顯得有些憂鬱,「監察院離天子太近,很容易被牽涉進那些恐怖的政治鬥爭之中。內庫雖然也是個燙手的大餅,但畢竟要比監察院好掌控一些。」

    范閒點了點頭。心頭卻在苦笑,心想自己似乎早已經牽涉進那些宮廷鬥爭裡了,就連長公主被迫離開京都,似乎也與自己有些關係。他想了想後微笑說道:「老師不要廢神了,旅途勞累,就先在府裡住下吧。至於今後的事情。先不論我想不想接受母親的遺產,只怕就算陳院長和……父親想給,也有很多人不願意才是。」

    費介點點頭,沉重說道:「事情很複雜啊,而且我看宰相大人,可能在朝中也呆不了太久了。」

    范閒眉頭一皺。心想自己的岳丈大人如今早已從吳伯安一事中擺脫出來,又會出什麼事情?

    費介沒有解釋,只是輕聲問道:「五大人如今在不在京裡?」

    范閒沒有一瞬間的考慮,直接說道:「我入京之後,他就離開了好像是去南海那邊找葉流雲,不清楚他有什麼事情。」

    費介搖了搖頭,忽然看了范閒一眼,皺著眉頭訓斥道:「聽說你在京城裡喜歡寫些詩,還出了些大名?」

    范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師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寫些酸酸的東西。」

    費介歎息道:「如此看來,那個所謂的販鹽老辛也是你的托辭了。」

    范閒嘿嘿笑了兩聲。

    費介忍不住又搖了搖頭,看著他說道:「你母親當年何等驚才絕艷,卻最瞧不起酸生腐士。你入京之後,卻盡在琢磨這些小道功夫,若你母親在天有靈,豈不是會氣個半死。」

    范閒聳聳肩,心想自己那老媽前世估計是最恐怖的理科女博士,自然和自己走的道路不同。

    費介拒絕了學生范閒留宿的請求。他在京中自然也是有宅院的。準備離開之時,范閒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話。

    「老師,當年你和陳萍萍,還有五竹叔,是不是一直跟著我母親?」

    「是啊。」

    「母親大人是不是曾經找你拿過一些藥。」

    「什麼藥?」

    「嗯……」范閒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春藥或者是迷藥。」

    費介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出現很古怪的神情,陰陰一笑道:「你才新婚,就需要這些東西了嗎?」

    第二日清晨,喜鵲嘰嘰喳喳在枝頭叫個不停,就連那些漸漸趨黃的葉子都似乎沾了些喜氣,變得嫩了許多。朝陽從院子的那頭斜斜映了過來,照得庭院裡淡淡暖色充盈,院間的青草小藥,微斜石徑上面都染著些露水,看著十分清靜。

    吱呀一聲,范閒推門而開,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臉上略顯乏色,但雙睜卻是清亮無比。他打了個呵欠,笑了笑,對身後招招手:「還不趕緊出來,一日之季在於晨,你這晨兒,怎麼也賴床了。」逕

    屋子裡傳出林婉兒又羞又急地回答:「沒見過你這麼不害羞的,還不趕緊把門給關上。」

    范閒給哈一笑道:「這大清早的,昨個兒大婚,這些下人們都累了,只怕我們是全院最先起來的。」

    括音剛落,便聽著院子前前後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那麼些子人來,男男女女的,朝著范閒拜了下去:「少爺早安。」

    范閒被唬了一大跳,趕緊回房,關門。

    過了一時,丫環們進來服侍新婚夫妻二人洗漱完畢,這才穿好衣裳往門外走去。范閒小心翼翼地扶著婉兒的手,看著自己妻子那張宜嗔宜怒的臉蛋兒,微笑說道:「昨天夜裡陪老師了一陣,所以時間短了些,今天晚上補回來。」

    林婉兒自小生長在宮中,謹行慎言,如今卻嫁了個最喜胡言亂語的夫君,臉上一羞啐道:「又不正經。」

    范閒牽著她微涼的小手,微笑正色道:「自湖邊之後,咱們就開始斜看經書了。」

    「你又來了。」

    「從今日起,要稱呼為夫作相公。」

    「是,相公。」林婉兒羞答答又聽話的模樣真是惹人疼愛。

    范閒聽著相公二字卻想到了麻將,又想到自己這一生奇妙遭逢,想到昨夜癲狂,想到春宵之美,想到被皇帝趕出封地去的長公主,不由微微笑道:「我確實好像比別人多摸了幾張牌。」

    入京至此,他終於找到了幸福的感覺,忍不住低聲吟唱:「ONENIGHTIN京都,俺留下許多情。」

    他懷裡的林婉兒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一個字兒都沒聽明白。

    ……

    從花園一角轉入范氏正府,又是好一番熱鬧,僕婦下人們分列兩邊迎著新婚夫婦,都知道這位少奶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昨夜大婚之時,宮裡的連環賞已經震住了所有的范氏族人。

    喝完了媳婦茶,范建和顏悅色地讓二人起來,又與婉兒說了幾句林相身體如何的閒話,便讓二人自安。看著新兒新婦般配模樣,司南伯自是老懷安慰,而范若若在旁也是滿心為哥哥高興。

    二人回到自己院裡,便又聞著院外一陣嘈雜,小衙開門一看,才發現原來是京郊范氏田莊的人們來送禮來了。這些人自然不需要范閒與林婉兒親自去見,只是隨意打發了事,倒是籐子京夫婦二人今天也來了,讓范閒有些詫異。

    「腿好了?」范閒坐在主位上,關心地看著籐大的腿。

    籐子京笑道:「早就好了,就是走起來還有些不方便。」

    范閒對身旁的林婉兒微笑說道:「有些日子給你送去的獐子肉,白麋子肉,就是籐子京給拾掇的。」

    林婉兒微微一笑,略點了點頭,不過一夜功夫,就從一個少女變成了持重的主母形象,不能不說,人生的變化總是這樣突然。

    略說了會兒話,籐子京夫婦便被領著去歇息,出門之後,籐子京的媳婦好奇小聲說道:「這位少奶奶倒挺貴氣,只是身子骨似乎有些弱,怕是配不上少爺。」

    籐子京唬了一大跳,訓斥道:「少奶奶可是位真正的貴人,當心旁人聽了去,生撕了你這張嘴。」籐子京媳婦兒看著還有些少婦餘韻,不置可否笑道:「只是看著新娘子還沒新郎館俊俏,有些好笑。

    籐子京也笑道:「這京都裡,要找個比少爺生的更俊的姑娘家來,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話說另一頭,澹州祖母的禮物在路上耽擱了數日,今天也終於到了范府。范建自然出府去迎,也讓人通知了這邊的小兩口。范閒滿心歡喜,拖著婉兒的手便往院口走,一面走一面說道:「奶奶最疼我的,可不知道她會送咱倆些什麼。」

    到了府門口,范閒愣在了那裡,他是斷斷然沒有想到,祖母送給自己的大婚禮物竟然是一個人。

    思思姑娘滿臉歡愉地看著自己服侍了好幾年的少爺,已是盈盈拜了下去:「見過少爺,見過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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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五章 思思姑娘

    范閒沒有想到奶奶會將遠在澹州的思思送到了京都,看著這個與自己度過了好幾年平靜時光的大姑娘,他有些高興,又有些頭痛,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奶奶的意思很清楚,是讓自己將思恩收入房中,而且看思思模樣,估計除了這條路外,她也不會選擇別的解決方案。

    「先去歇息吧。」范閒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溫柔一些。

    但思思依然覺得面前的少爺似乎變得有些陌生起來,畢竟范閒在京都裡接受了太多的考驗與掙扎,心性自然在沉穩之外,也多了幾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看見思思有些不安的神色,范閒好笑說道:「這丫頭,又在想什麼呢?吃飽喝足了,少爺帶你在京裡逛逛去。」

    思思委屈說道:「思思是來服侍少爺的,又不是讓少爺來服侍的。」

    范閒聽得那個爽啊,到底是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女子,說話做事直接許多,哪裡像京都范家這些丫環們一般,在自己面前連個大氣都不敢出,更遑論當面反駁自己的意思。

    范閒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略有些瘦的臉蛋兒,笑著說道:「成成,讓你服侍,只是就算要抄書磨墨,你也得先洗洗去。這一身汗酸的,別人都說紅袖添香夜讀書,你準備給少爺我添些子醋味兒?」

    慶國並沒有房玄齡夫人喝醋明志的典故。所以這話裡的俏皮味道,也沒有人能聽出來,范閒不免生起些明珠暗投的遺憾。

    思思一羞一窘,復又行了個禮,便在丫環的帶領下梳洗去了。這些丫環們早看出來這位丫環與自己一等人大不相同,所以格外客氣。

    ……

    「這姑娘就是思思啊?」

    沒有范閒預料中的酸味兒,林婉兒的臉上只有好奇,笑著說道:「以往就老聽你說澹州的大丫頭比四祺勤快的多,今兒總算見著面了。」

    ……

    慶國畢竟還是個男尊女卑的世界。林婉兒雖然貴為郡主,但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多的想法和敏感,再說了。即便范閒今後要收妾室入房,難道堂堂郡主還要和那些女子吃味?范閒笑了笑,心想這件事情幸虧和自己沒啥關係,不然若真惹得小老虎不高興了,自己的兩個胳膊還要不要?

    ——————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范閒拋了一句酸話出來,「所以咱們得多走走,別變成一對殭屍。」

    林婉兒愁眉苦臉。癟著嘴,可憐兮兮說道:「我怕冷。」

    「蒼山雪好,秋冬尤佳。」范閒微笑望著妻子,像旅行社的職員一樣誘惑著對方,「雖然老師給你配的藥極有效,御醫們診脈之後也是驚喜連連,但是高海拔的地方,對於你的身體是大有好處的。」

    林婉兒偏了偏頭,靠在他的懷裡。輕輕蹭了兩下,輕聲說道:「我還是不明白海拔是什麼意思。」

    「就是比海面要拔高多少的層級的意思。」范閒覺得這個解釋有些拗口。

    「還是不明白。」林婉兒苦著臉說道:「不要去好不好?我好怕爬山,我好怕冷的。」

    范閒沒好氣說道:「瞧瞧你的臉現在圓成什麼樣子了,多運動運動,總沒壞處的。」

    林婉兒忽的一聲從他的懷裡掙起來,苦著臉說道:「昨天夜裡,你才說喜歡我胖些!」

    范閒險些失笑,但依然強忍著正色道:「把燈熄了,當然是胖點兒好,但白天看著嘛……還是瘦點兒好。」

    林婉兒氣的悶哼一聲。搶先在行廊裡走了起來。范閒趕緊跟了上去。也不正臉看她,只是提前了一步左右。輕聲哼哼道:「我最喜歡你身上肉肉的,難道你不知道?」

    秋天的宮殿裡,就像是迎面吹來一陣夏風般,林婉兒臉上一陣燥熱,片刻之內就紅了起來,往前踏了兩步,抓著范閒的手,低頭說道:「後面跟著那麼多人,你也不害臊的。」

    二人此時是在皇宮之中,後面跟著一大堆婆子太監宮女什麼的,不過那些人都低著頭,離范閒林婉兒還有些距離,想來是沒聽到小兩口先前說了些什麼。

    范閒臉還是朝著正前方,微笑說道:「娘子啊,你要向相公學習,怎樣才能表情不變地做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情。」

    這話有潛台詞,婉兒卻是聽不大懂。今日二人入宮是大婚後的頭一次,那些娘娘們看見林婉兒來了,抱著心肝肉一通亂喊,一通禮物亂賞,范閒倒是來看不拒,只是看著娘娘們心疼疼林婉兒的樣子不免有些心寒,這女人的娘家是皇家,萬一將來夫妻鬧矛盾,自己豈不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陛下一共有四個兒子,一太子三皇子,從一個側面證明了他不是一個好色之徒。另外很巧的是,宮中這麼多位娘娘居然沒有一個人生出個公主來的。所以自小在官中養大的林婉兒,自然成了娘娘們的最愛。

    林婉兒在宮中是呆慣了的,自然不像范閒初入宮時那般拘謹緊張,倒像是在家裡的後園玩耍。范閒受此感染,而且自己最忌諱的長公主如今也已經回了封地信陽,所以他也將心放了下來,隨她在宮裡四處走著。先前說到要去蒼山度假的事情,在面見皇後的時候,范閒就已經提了出來,而且得了這位宮中貴人的首肯。

    不料婉兒卻是個怕冷的小糊塗蛋。

    但此事范閒心意已定,尤其是翻年之後,慶國與北齊間的換俘就要正式開始了。監察院那邊透過王啟年遞過話來,似乎此事與自己也有些什麼牽連,所以他需要一個安靜些的地方處理一些事情,準備一些事情。

    只是很可惜,此次入宮,沒有看到那位皇帝舅舅。林婉兒有些失望,范閒平靜的面容下卻隱藏著別的一些情緒。

    ——————

    一行車隊浩浩蕩蕩地從范府出發,今日林相也來送自己的愛女,所以場面顯得越發的大了起來。街上的行人們看著這隊伍也在指指點點,畢竟前幾天范林兩家聯姻,大婚的場面已是驚了半座京都,沒想著才幾天,范家那位「詩仙」公子又鬧了這麼一出。

    「怎麼才成親就要離京?」人群裡有個老頭子背著兩隻手,皺眉問道:「如今的年輕人,仗著家中財勢,便只知道四處玩耍,這位范公子聽說也是太學的奉正,怎麼又要去蒼山了?」

    「瞧瞧,不懂了不是?」旁邊有年輕人嘲笑道:「范公子這出叫度蜜月,得專門揀那僻靜的地兒去。」

    「什麼叫蜜月?」有位大嫂來了興致。

    「生活甜如蜜的意思。」另一位明顯與范府拐了七百個彎沾親的窮酸嘲笑道:「連這都不知道,這是范公子發明的新詞兒。」

    大嫂生氣了:「這詞兒怪裡怪氣的,有什麼好知道的。再說了什麼蜜不蜜月,既然是要揀僻靜的地兒呆上幾天,那還不明白,不就是圖個清靜,好快活,好生個大胖小子唄。」

    坐在離開京都的馬車上,左邊是像個貓兒一樣縮在毛裘裡的林婉兒,正拿那雙春水般的眸子含笑望著范閒,左邊是溫柔持禮自矜的范若若,正剝了橙子,又抽心別去桔肉上的白絲,再分瓣送入范閒唇中。

    范閒半閉著眼睛,一斜也瞟見林婉兒的神情,忍不住皺眉道:「這才秋天,怎麼就怕冷怕成這個樣子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爬了起來,湊到他身邊,將嘴張開,湊了過來,逗得范閒心頭一陣輕搖。卻聽著她對若若說道:「好姐姐,賞我一口桔子吃吧。」

    范若若微微一笑道:「嫂子,你這病不能吃桔子,會上火的。」

    林婉兒愁眉苦臉道:「可煩人了。」

    范閒硬是沒整明白自己妻子與妹妹間的稱呼,問道:「一個喊姐姐,一個喊嫂子,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喊法?」

    林婉兒吐了吐舌頭,說道:「喊姐姐喊習慣了,以前。」范若若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指著兄長的鼻子說道:「你們成婚前,哥就讓我喊嫂子,所以我也喊習慣了。」

    范閒無奈地搖搖頭。馬車上本就溫暖,加上出京之後山路微顛,所以極易讓人犯困,林婉兒漸漸靠在了范閒的肩膀上,若若也撐著頜靠在車廂壁上養神。

    馬車忽然抖了一下,震醒了范閒肩上的婉兒,她揉揉雙眼道:「到了嗎?」

    「哪有這麼快?」范閒笑著搖搖頭:「蒼山別業雖然比不得宮中的別院,但也是在山腰上了,從京裡出去,得走三天。」

    林婉兒平靜望著他問道:「婚後急著離京除了養病之外,還因為什麼?」

    范閒知道這事瞞不過她,也不準備去瞞,微笑應道:「你那兩位哥天天派人來府裡,我實在是怕了,當然只好去躲躲。這個時候站隊無論站哪一邊,都是很愚蠢的事情。」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六章
    兩天之後,車隊已經緩緩地駛入了蒼山腰間。

    煌煌蒼山雄壯無比,數百年前卻被一代帝王使動數十萬苦役,強行在山裡開出一條可容馬車行走的官道,以方便自己在蒼山消暑度假,而事實上,這條耗資巨大,勞民傷財的山中大道修好後不久,那位帝王便死在了妃子們的柔軟身軀上,竟是一次也沒有使用過。

    數百年間,天下不知多少次興亡離散,但漸漸的,這座離京都最近的大山,成為了達官貴人們的後花園,從前朝起就頒行了許多條法例,確立了蒼山身上那股濃重至極,連凜凜山風都無法吹拂去的官家氣息。

    從那以後,蒼山禁止行獵,禁止燒林開荒,禁止了一切窮苦民眾所能從事的所有事情,純粹成為了有錢人家的度假勝地。如今的蒼山,除了一些廟宇苦修士,還有一些隱士之外,其餘的地方都被皇帝賞給了朝中一些大臣們,用來興建別業,聊解朝政繁複之苦。

    范族的別業修在山腰,是先帝駕崩前半年賜的一處好地方。四周十分清靜,莊靜一道清流小溪,山顛的紅葉墜下,便從這道清流裡飄了下來。溪旁黃花點點,莊內歌樓寂清,值此冷清暮秋時節,天上雁影稀落,說不出的寂寞清曠。

    范閒一行人到後,山莊便頓時熱鬧了起來。早有打前站的人將莊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因為不知道大少爺與少奶奶、小姐準備在這裡住多久,所以范府準備了許多乾貨野味,甚至還在京裡府中調了三個唱曲的姑娘進山,每天在那裡咿咿呀呀地唱著,也不知道嚇跑了多少正在儲食過冬的小松鼠。

    「真是個好地方。」自有下人去安頓房間,范閒信步走到山莊石坪前端,看著腳下不遠處竟然就有雲霧輕飄,遠處的瘦山青林也是格外清晰,不由發出一聲感歎。

    林婉兒輕輕靠在他的身邊。微微一笑說道:「確實挺好,小時候也來蒼山住過一段時間,還不如你家這莊子清幽。」

    「是我們家。」范閒糾正道,然後又心疼地將妻子的衣領繫好,這山上寒氣重,還真擔心她身子沒養好,卻先感冒了。

    林婉兒嘻嘻一笑道:「知道了,相公。」

    此後數日,年青男女們便在幽靜的山中度日,彷彿不知世上是何年月般平靜快樂,這種生活是范閒已經睽違多日的美好,所以他顯得格外享受,每天不是帶著婉兒在滑滑的山路上行走。便是站在妹妹的身後。看她那枝細細的毛筆,是如何將這蒼山美不勝收的景致盡數收入紙上。

    這也算是婚後林婉兒與范閒之間真正的大妻生活了,在這段日子裡。這對新婚夫妻間,漸漸由最初的一見鍾情。到後來的隔牆相會的刺激,再到之後的憂心忡忡,終於可以安心地享受著一種叫做愛情的東西。激情之末,化作幽香,更是持久。

    一日清晨,林婉兒懶懶地睜開雙眼,下意識裡將肉乎乎的胳膊輕輕一擱,發現身邊卻沒有了人。尤有溫暖的被窩裡,相公不知道去了哪裡。

    林婉兒並不驚訝,自從洞房之後,她便知道,每天范閒起床起得極早,不知道是去了哪裡,然後在自己醒過來之前,又會悄悄地回房。

    她一直有些好奇,但住在范府的時候,也不方便做什麼。如今來到了蒼山之中,身旁再無長輩和那些煩人的老嬤嬤,林婉兒眼睛骨碌一轉,起床拿了件厚厚的披風繫在身上,套上了軟軟的鞋子,像個小偷一樣鬼鬼祟祟地開門出去。

    迎面一陣山間晨風,凍得她打了個哆嗦,她不敢多耽擱,偷偷一笑便去了行廊盡頭的另一間主房,敲了兩下門。睡眼惺忪的范若若聽著她的聲音,趕緊起來開門,身上也只披了一件單衣,凍的夠嗆,搓著手苦臉說道:「嫂子,這麼早?」

    林婉兒到了蒼山之後,一直被遮掩在微羞可愛性情下的些許小胡鬧終於展現了出來,她伸伸舌頭,抱著若若的腰,拉著她鑽進了暖和的被窩裡,十分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范若若不大習慣和別人睡在一張床上,所以感覺有些怪怪的,倒是這位小嫂子倒是親熱得很,將若若抱著,臉湊到她臉旁,輕聲問道:「知道不知道你哥每天天不亮的時候都會去做什麼?」

    范若若的腰上感覺到嫂子的手冰涼的,心想這要是哥哥見著了不得心疼死,趕緊捉住她的手暖和著,沒好氣道:「你們是兩口子,怎麼跑來問我。」

    林婉兒好笑說道:「你那哥哥成天神神秘秘的,不說這事吧,就說每天晚上,咱們倆人在房裡說話下棋的時候,他跑哪兒去了?你不好奇?」

    聽嫂嫂這般一說,性情沉穩的若若也不免有些疑惑,每天哥哥早上是例行的練功時間,這個她是知道的,但是最近這些天晚上,哥哥也都會消失一段時間,還真不清楚他是幹什麼去了。

    「早上哥哥要練功,晚上……還真不清楚,到時候找他問一問。」

    林婉兒好奇道:「練功?練的什麼功?我們能不能去看看?」

    「嫂子,你就這麼好奇。」

    「當然啊。」林婉兒的眼晴亮了起來,像極了避暑莊裡的那泓湖水,「自家相公在做什麼,當娘子的,好奇一下也很正常。」

    范若若這才知道,這位郡主嫂嫂,原來真沒有太多宮裡的習氣,某些方面感覺倒比自己還要胡鬧些,不由一笑說道:「這麼冷的天,如果是我成婚了,寧願在被窩裡睡大覺。你這時候跑出去,如果被哥哥看見了罵一頓,我可不幫嘴。」

    林婉兒還真不知道范閒發脾氣是什麼模樣,但知道夫君的性情,苦了苦臉。忽然間,她轉而笑道:「如果成婚?如今深秋,看來我們家的小姑子開始春困了。」

    不知道是被窩裡兩個人擠得太熱,還是羞的,范若若的臉也淡淡紅了,沒好氣道:「哪有你這樣的嫂子。」伸手便去撓林婉兒的癢,林婉兒哎喲一聲反手相襲,年輕的姑嫂二人在床上鬧來鬧去,青春少女氣息逼人。

    ——————

    范若若終不是不及已婚婦人的手段,氣喘吁吁,無可奈何之下起了床,卻是將郡主嫂子包了一層又一層,確認山風吹不進姑娘家的脖頸,才放心地拉著她的手出了山莊,去找自己的兄長。

    此時天色熹微,莊裡的人們還在準備晨間的事物,也沒有人注意到兩位主子竟然像小偷一樣地溜了出去。山腰裡的一大片都是范家的產業,所以並沒有旁的人前來打擾,兩位姑娘踏著秋露,小心翼翼地沿著林間小道往山邊走去。

    「確認是這邊?」范若若皺眉道:「這山如此大,咱們別走迷路了。」

    「放心吧。」林婉兒笑著說道:「我有直覺,相公在哪裡,我似乎都能感覺到。」

    范若若沒奈何心想,也只有相信這個不可靠的直覺了,雖這般想著,但她卻注意著腳下的土地,發現確實有人踩過,這條小道如此清靜,想來除了自己的兄長外,也沒有誰會有如此雅興,盡往荒山裡鑽。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妙齡少女終於拔開秋葉,拭去衣上露珠,穿過了這片林子,來到了山邊。幸虧林婉兒吃了費介的藥後身體大好,不然這段路恐怕都會堅持不下來。看著嫂子臉紅耳赤的模樣,若若心疼地給她擦了擦臉,又提醒她繫好已經解開了的披風前扣,二人才將雙眼往前方望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只見這邊山下是一處蒼山難得一見的緩坡,上面是秋霜之下猶自青綠的草甸,而往上望去,卻是一道足有十來丈高的陡崖,坡勢奇急,亂石之中,隱有黃竹如劍般刺向天空。

    崖壁之上,是一個人,正是一身單衣打扮的范閒,看他的模樣,竟是準備要跳崖!

    林婉兒一看之下,驚駭莫名,張嘴便準備一聲驚呼,阻止范閒的舉動。不料此時卻一隻柔嫩微涼的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范若若瞇眼看著懸崖上的兄長,強裝冷靜地說道:「放心吧。」不知道她這種判斷的信心是什麼。

    此時范閒已經是從懸崖上縱了下來,只見他的身體在亂石之間跳行,每一步都險險踩在唯一可以著力的地方,而隨著下降,他的速度也愈來愈快,有好幾次都險些撞到了竹子上面。

    但他似乎有一種先天的預判般,總是會提前一個轉折,或是兩個轉折前便已經選好了落腳的位置,以及反震力量的大小,擦竹而過。

    這依賴於他體內霸道真氣,所帶來的強悍控制,更依賴於從五竹處耳懦目染的本能。

    其實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的人已經像道黑光般,穿透竹林亂石,穩穩地落在了草甸之上。范閒微微轉頭,詫異地看著這邊的兩位姑娘家,說道:「你們怎麼來了?」

    他的氣息絲毫不亂,陡坡上的疏竹卻是被余息帶的輕輕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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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9 21:30: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七章
    林婉兒和范若若看著剛才的那一幕,禁不住目瞪口呆,雖然這兩位女子都知道范閒當初在牛欄街上曾經斬殺過一位八品高手,但是先前從懸崖直衝下來的驚險場景,依然與她們心中對於所謂武道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準確,冷靜,力量,這是先前一幕所給她們帶來的衝擊。

    就連一向最信任兄長,比林婉兒要平靜許多的范若若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呼:「哥哥,你這是怎麼做到的?」

    范閒從草甸上走了起來,看著這兩個小姑娘忍不住搖了搖頭,兩隻手撫上兩個姑娘的頭頂,輕輕揉了揉說道:「只是日常練功罷了。」心想,如果你們曾經見過五竹從澹州城外懸崖上一縱而下的恐怖場景,一定會對剛才的小場面不屑一顧。

    他接著皺眉說道:「這大清早的,你們怎麼跑出來了?這山裡可是有走獸的。」

    范若若看了林婉兒一眼,微微笑道:「嫂子經常醒來見不到你的人,所以拖我出來找你,好奇你每天練功的模樣。」

    范閒看著臉蛋兒被凍得通紅的妻子,伸手揉了揉她微涼的鼻尖。林婉兒有些不適應他在妹妹面前做這樣親膩的動作,微羞避開了,她的心情還沉浸在先前看見的一幕中,原來自己的夫君竟然是這樣厲害的一位高手。

    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麼。范閒徽笑著搖搖頭,說道:「別把我想得太厲害,有人說過,我是四級以上,六級未滿。」

    林婉兒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自小在宮裡長大,那些七八品的高手還是見過許多,相公啊。你可比他們要厲害多了。」

    「是嗎?」范閒笑了笑,也沒有往心裡去。反而有些頭痛說道:「雖然費介老師的藥很有用,但是這山裡晨間風大。你這樣跑出來,萬一著涼了怎麼辦?」說著話,替她將脖頸間的裘巾緊一緊,關心說道:「我自小就習慣了天天練功。以往沒對你說,是我的問題,今後可千萬不要再出來了。」

    范若若春著兄嫂感情親熱。心中也是高興,微笑看著。一言不發。不料范閒轉過頭來,冷冷說道:「若若,你也是的。」

    她見哥哥生氣,心頭一急竟是眼晴裡水蒙一片,低聲應道:「妹妹錯了,以後一定……」她下半句話本來準備說一定將嫂子照顧好,林婉兒此時也準備急著替她分辯,是自己拖她出來的。

    范閒卻是揉了揉她凍得發冰的耳朵,溫和說道:「你嫂子身體不好,難道你的身體又能好到哪兒去?要是把自己凍壞了,將來怎麼嫁人?」

    直到此時,兩位妙齡女子才知道他生氣她是另一椿事,想到面前這年輕男子對妻關懷、對妹體貼,林婉兒和范若若都無由生出一份幸福的感覺。

    ——————

    范閒其實才是最幸福的那個人,蒼山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似乎他都已經忘了京都裡的一切。司南伯隔一陣時會派人送封密信給他,而王啟年也會通過范閒自己的渠道向他匯報京都裡的事情

    京都裡風平浪靜,唯一的大動作,是那位曾經射了自己一箭的宮中大統領燕小乙被調往了北方,出任戌北神策軍大都督,雖然只是平級調動,但由禁軍調往北邊,不得不說、是陛下對燕小乙的一次提醒。

    慶國與北齊間的和平協議已於上月正式生效,所以戌北神策軍已無用武之地,雖然身為鎮北大都督,但燕小乙在當前的局勢下,卻無法起什麼作用,只怕此時心中也會鬱悶得厲害。

    范閒看著王啟年的這封信,微微皺眉,世人皆知燕小乙的猛然崛起一靠的是他強悍的九品上武力,一方面靠的就是長公主不遺餘力的幫助。如果深宮之中那位皇帝想清除長公主的話,一定會將燕小乙留在京都,便於監察院就近監視,至不濟可以讓燕小乙上調樞密院,提其爵秩,卻改任文職,萬萬沒有調往北邊親掌軍隊的道理。

    他輕輕叩了兩下桌面,搖了搖頭,心中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看來皇帝依然沒有下手的傾向,這只是對朝中另一個勢力的警告。看來京裡還會安全許多,但是一個居於帝座十數年的雄君,怎麼能容忍對方安全地坐大?如果以帝王之威,監察院之能,京都守備師葉家之忠,一舉將長公主與那隱藏在暗中的對手斬殺,是非常輕鬆的事情。

    這一點范閒始終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這位皇帝憑恃的到底是什麼,可以如此大膽,可以如此逍遙地看著對方,而不屑於搶先出手。

    但既然確定了京都是安全的,范閒的心情就輕鬆起來,但也生出了些許悔意,當初在京都裡打響傳單戰,是他迫不得已的一次選擇,因為他不如陛下的實力雄厚,所以他不敢等,但很無奈地卻緩和了局勢。

    自己與長公主之間有內庫之爭,本算不得什麼事,但後來雙方暗中幾決交手,都是范閒佔了便宜,以公長主的性情,如果一旦翻身,肯定不會放過自己。如果皇帝陛下始終玩這種似乎有些危險的遊戲,自己該怎麼處理?

    殺死長公主似乎是一條非常明智的道路,但是這又牽涉到許多問題。一,五竹能不能保證殺死對方後,不留下任何痕跡?這種對於皇家尊嚴肆無忌憚的挑戰,只怕那位陛下根本不會有一絲忍受。二,長公主畢竟是自己妻子的母親,如果真死在自己的手下,將來林婉兒知道了這件事情,夫妻二人如何相處?畢竟二舅子的死亡,已經像根刺一樣紮在范閒的心裡。

    最關鍵的是最後一點,范閒與五竹二人沒有殺死長公主的把握,對方已經回到了封地信陽,根本不知道那裡有多少高手,而自己手中那把槍……范閒不敢用,他擔心被京都裡那些貴人們聯想起當年兩位親王的死亡,從而想到葉輕眉這個名字。

    范閒看了一眼窗外,蒼山早雪,今夜已有淡淡雪花從天飄落,將這山中莊院打扮得分外素淨。他歎了一口氣,將父親與王啟年的信件燒掉,然後走了出去,在那個秋雨夜後,他就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將母親的事情一直掩埋在自己的心裡,直到某一天,自己真的能掌控所有的局勢。

    行廊中間的堂屋中燃著火籠,溫暖如春,林婉兒與范若若姑嫂二人,正拉著府中送來的三位唱曲姑娘打馬吊,多出來的一人在旁邊幫著計籌。范閒微笑著走了進去,那三位姑娘趕緊起身行禮,在裡間正在鋪床的小丫環也趕緊出來拜見少爺。

    范閒揮了揮手,示意她們繼續,便坐到了范若若與林婉兒的中間,微笑說道:「如果思轍來了,估計你們都要哭了。」

    林婉兒微微一笑道:「在府裡打過一次,我可是沒有輸什麼。」

    范閒根本不信,以范思轍那種變態又固執的計算能力,居然會打不贏自己這位嬌妻。范若若在旁笑著證明道:「嫂子可沒說謊,思轍那天夜裡只贏了嫂子兩弔錢。」

    范閒眼睛一亮,看著婉兒說道:「想不到婉兒居然如此厲害。」

    「宮裡成天沒事,那些娘娘們都喜歡打牌。」林婉兒促狹一笑說道:「你也知道的,宮裡的女人們論起算計來,一個精勝一個,自然牌局上也是如此,我在宮中住了這麼些年,當然也要厲害些。」

    范閒苦笑道:「原來如此。」

    ——————

    莊院裡其他的下人都在偏院裡喝酒聊天,范閒踏著青石板上點點雪粒往外走去,身後是那片昏暗的燈光,和隱隱傳來的麻將子兒落地聲,姑娘家們的呼喊驚喜聲。他忽然想到,周星馳在唐伯虎點秋香裡似乎也有這麼一幕,不過小唐很慘,自己很幸福,這就是區別了。

    婉兒與若若都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會出去一趟,但那天見過他練功的場景後,也很乖巧地沒有再次詢問,只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迎小雪而出,踏密徑而上,直入竹林深處,在梅邊的懸崖下他停住了腳步。

    這裡是蒼山腰間最僻靜的一個角落,范很隨意地將手伸了出去——五竹的手像從天上伸出來一般,握住了他的手,兩手交錯用力,范閒的身體蕩上了那處獨峰。此處視線開闊,別人卻不容易看見此處有人。

    雪夜月光下的蒼山十分靜謐美麗,范閒接過五竹遞過來的那把冷冰冰的、黑黝黝的金屬物件,趴到了地上,開始瞄誰雪地裡的那些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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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21:43:37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八章
    不知道過了多久,范閒從雪地中爬了起來,動作顯得很緩慢,看來還沒有從先前的情緒中擺脫。這把燒火棍保護的非常好,自己花了很多天才將三個部件重新湊到了一起,發現各個部件都非常好,就連光學瞄具都十分完美。范閒此時才覺得自己當時踢箱子兩腳,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他是個軍盲,所以光是熟悉手中這把武器都花費了很多天的時間,而真正進行訓練後,才發現,原來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很大差距的,當你發現陽光照進夢裡的時候。才忽然明白夢原來是假的。

    怎麼測距,怎麼瞄準,怎麼保證流暢的運行,都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所能知道的知識,范閒也沒有老師,他只能自己慢慢摸索,而瞄準的距離越遠,則越不容易擊中目標。而關於計算風差影響和測距,這更是難中之難的問題。

    好在他身上的許多特質彌補了這些不足。首先,他很冷靜,有一種酷似五竹的冷靜;其次他很穩定,那股無名霸道真氣讓他的肌體始終保持在一種很平衡的狀態下;最重要的是,他很有耐心,很有獵手的耐心,這一點則要歸功於前世的遭逢和後世的「午睡」,只要體內的能量能跟得上,范閒相信自己可以潛伏在一個地方一整天不動。

    從雪中爬起來後,他感覺身體有些凍僵了,所以緩緩催動體內真氣。緩和了一下微微麻木的四肢,然後看著身邊像只旗桿一樣站著的五竹,搖了搖頭:「如果對手是燕小乙,我不能保證在擊中他之前,不會被他用箭殺死。」

    五竹冷漠說道:「你沒有必要用這個。」

    范閒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抱著狙擊困坐愁雪,皺眉道:「其實我知道,我自己的實力在八品上九品下之間,叔以前一直瞞我。是不想讓我托大。但是以後如果要對付那些九品上的高手,手中有些別人不知道的武器。總會好一些。」

    五竹說道:「在我看來,你依然只有七品的水平。」

    范閒自嘲一笑道:「那哉還能殺死程巨樹,還能和宮典對一掌。」

    五竹木然道:「宮典有八品,程巨樹頂多只有七品,也許……我澹州這十幾年的時間,整個天下的武道修為都下降了。」

    范閒皺了皺眉頭,將臀下的雪拍了下去。雖然沒有說什去,但聽著這句話,不免看些異樣的感覺。至於異樣在何處,一時間自己也沒有辦法解釋清楚,搖頭說道:「我需要讓自己強大起來。不然無法保護身邊的人,婉兒還有皇室與長公主。若若呢?不要忘了,她其實也是個沒有母親的可憐孩子。」

    五竹沉默著。

    范閒微微一笑,此時月映雪山,夜間微微清亮,照的他那張容顏顯得愈發清美無塵。他看著有幾粒雪籽落到了五竹叔眼上黑布的那塊黑布,不知怎的心頭一動,做出了一個從小到大都不大敢做的動作。

    他踏前一步,細心地伸手,想將五竹叔眼上黑布的雪花揀下來、動作很溫柔。

    五竹退後一步,這一步退後所拿捏的時間,分寸無不妙到毫巔,讓范閒的右手有些尷尬地停留在了空中,距離五竹的臉約有半尺的距離。

    「回吧。」五竹從他手中接過那把狙擊槍,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范閒看著他消失的地方,心裡頭湧起一股淡淡的憂傷,這樣一個喪失了記憶的絕世強者,只擁有極少的一些過去,那他的將來會是什麼模樣?

    山中不知歲月,范閒每天極其自律的清晨起床,進行武道修行,晚上也會抽出一些時間去與五竹叔在這座山裡學習暗夜行者的本領,大部分的日子都在與林婉兒和妹妹過著舒心的日子,看著莊園裡的姑娘們攏在一處斗詩、斗畫、斗曲、斗牌,日子一天一天的就這樣晃過去了。

    中間葉靈兒與柔嘉郡主也來小住了段時間,幾位貴人家的小姐不免又開了個小型詩會,柔嘉姑娘似乎也從范閒大婚的傷心事裡擺脫了出來,只是忽閃著那對柔情似水全不似十二的雙眼,求著范家哥哥寫幾首詩來聽,范閒哪能上這種當,借口上山打母老虎逃了。

    將近年關的時候,好不容易擺脫了族學困擾的范思撤屁顛屁顛地坐著馬車上了蒼山,興高采烈地拉著月餘不見的嫂子打麻將,在他看來,牌桌之上能夠找到林婉兒,就像是絕代劍客找到一個堪與自己為敵的高手那般,正所謂,人生寂寞如雪啊……

    當然,范閒兄妹三人在莊園裡聚著,身為少爺的他,也不會忘記自己妻子的那位兄長,早己派傷癒後的籐子京將大寶接了過來,沿途有王啟年小組暗中護送,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這天中午吃過飯後,范閒讓下人套上馬車,和林婉兒兩下人下到山下十裡處,去迎接大寶。沒過多久,便看見車隊來了。等車隊停好,籐子京趕緊上前給范閒與郡主少奶奶問安,林婉兒知道這人是范閒入京後的第一個親信,所以也挺溫和應對,只是一顆心早飄到馬車上了。

    「小閒閒。」

    不用說,一聽這稱呼,就知道大寶下了豐。范閒苦笑一聲,抱拳一禮,然後上去迎著自己這位數月不見,身材猶自臃腫的大舅子。大寶看四周的山景有些好奇,張大了嘴巴呵呵傻笑著:「京裡的雪可要小很多。」

    蒼山雪大。路中都積了不少。林婉兒看著哥哥頭髮上的雪屑,心疼地走上前去,替他抹了下去,將自己準備的狐皮大氅套到他身上,埋怨道:「父親也是的,明知道蒼山上冷,也不知道多準備幾件。」

    范閒微微一笑,心想宰相大人畢竟是個男子,如今的林府中又沒有幾個女子。就算他再愛護大寶,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接著轉頭問籐子京:「路上沒出什麼事兒吧?」

    「沒。」籐於京沉著應道:「就是入山前的路口。和另一家來過冬的馬車搶了下道,對方看我們坐的相府馬車,就讓了。」

    蒼山賞雪景,避盛夏,本就是京都裡的貴人最喜歡做的事情,而且入山的地方,還有些地方上的兵士把守。這只是件小事。范閒也沒有放在心裡,略寒暄了兩句,便準備上山。

    不料此時卻聽著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一會兒功夫,一隊馬車便氣勢洶洶地開了上來,此處正是分岔處。所以頓時顯得十分擁擠,再難上行。

    「就是他們。」籐子京有些為難說道:「少爺。我沒有說,是不想您生氣。」

    那馬車裡的家丁們看見堵在了這裡,己經開罵了起來。范閒瞇著眼晴望過去,才知道原來是禮部尚書郭攸之家的馬車,不由微微一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們這邊沒有什麼反應,那邊卻看明白了,原來是在山下搶過一次道的相府馬車,郭府再如何也不敢和相府爭道,所以氣焰頓時消了許多。

    「相府的車,也不能總攔在路口不讓人走啊,我們已經讓了一次了,你們就不能快些?」郭家馬車裡傳出一個讓范閒有些熟悉的聲音。

    緊接著,一個渾身華貴的公子哥從馬車上下來,指著籐子京一行人喝斥道:「還不趕緊讓開?林相還在京中,你們這些人也不知道來蒼山做什麼。」

    「郭兄?」范閒喜出望外,朝那邊拱手打了個招呼。

    郭保坤種聽著有人喊自己,還顯得格外親切,以為是碰見了熟人,滿臉堆笑轉過身來,不料一看,卻是范閒這個打黑拳的,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一時又放不下來,顯得尷尬無比。他的眼神裡更是緊張之外帶著份害怕,這是誰?這是范閒……

    詩會一次,京都府衙門一決,殿上一次,自己算是把對方得罪慘了,偏生對方如今在京裡是混得風生水起,自己想害對方一次,對方反而會因此事而躥起一截。而對方如今已與那位姑娘成婚,大婚之時的排場讓郭保坤知道,自己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只求以後不要撞見對方,哪裡知道今兒會這麼巧!

    范閒看著他的模樣,在心裡嘖嘖讚歎,心想這人也算是運氣差到人神共哀的地步了,怎麼就又碰見自己了呢?

    看著郭府馬車像十幾隻兔子般往山下疾馳、范閒揉了揉手腕。林婉兒走了過來,低聲說道:「沒來由地趕別人下山做什麼?雖說他只是個官中編撰,但畢竟是太子哥哥的近臣,將來總有入閣的一日。更何況這蒼山又不是范……我們家的,若讓別人知道了,不得說我們太霸道。」

    「我可沒趕他下山。」聽見妻子轉口轉得快,范閒清美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我只是說半夜去找他喝喝茶,誰知道他就跑了。」

    林婉兒聽他說的如此溫柔,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啊,京都裡誰不知道你是個打黑拳的,這半夜去找他,郭保坤心裡有鬼,自然要逃,他如今是名不及你,拳不如你大,除了跑還能怎麼辦?」

    范閒笑道:「我也很同情他。」

第三卷 蒼山雪 第四十九章
    籐子京又帶了封信過來,信中司南伯范建顯得有些憂心忡忡,似乎朝廷裡發生了一些讓他有些擔心的事情,但是從字面上判斷,這件事情和長公主那邊並沒有任何關聯。范閒皺眉心想會是什麼事?等拆開王啟年那邊的信。兩張紙上的內容互相對照,事情便明顯了起來。

    「經商辦政務,如今是院務,這套流程要走多久呢?」范閒看著窗外的黑雪天,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知道出使北齊的任務,終究會落到自己這個接待副使的頭上。一方面是自己那次殿上酒後撒潑,鋒芒太過,自己就算躲到蒼山來也不足以平息湖面。

    二來那個一直沒有見過面的陳萍萍,母親當年的親密戰友。很明顯想讓自己接監察院的班,這也從費介老師那裡得到了證明。而如果想要接監察院的班。這個難度甚至比當宰相都要大一些。不能因為自己的家世,自己的些許才名,便可以震懾住院中數千名陰暗無比的密探。

    監察院不是一般的六部衙門,沒有能力的人,終於只能混得一時,不能控制一世,而監察院身為皇帝陛下最倚重的特務機構。最需要的便是穩定。所以陳萍萍將這個任務交給了自己,如果能夠成功地將言冰雲救回來,那麼自己一舉可以獲得言若誨的好感。而那位言公子回京之後。一定會馬上上位,加上費介與陳萍萍的暗中安排。自己就可以獲得至少一半頭目的支持。

    問題在於父親范建似乎只想讓自己平平安安地接受內庫,當一個富家翁算了。

    兩者之間究竟如何取捨。范閒知道自己並沒有太多的發言權,就看那位皇帝陛下究竟是怎麼想的了。想到那位陛下,范閒的眉宇皺得愈發厲害,如果自己真的逐漸接手監察院,似乎只能證明自己的某個恐怖猜想。

    出使北齊,是一次鍍金的機會,但范閒清楚,如果自己只是黃銅,再怎麼鍍,也不可能變成黃金。雖然此時的他,依然不知道監察院的計劃中最險的那部分,但他也能猜到,此次北行,一定會很不尋常。

    窗外風雪交加,長長的行廊那頭,隱隱有歡笑聲透了出來,也有火紅的光亮透出來。在這雪夜中,讓人無比溫暖。

    范閒將兩封信放到手掌間,面不改色地揉成粉末,開窗扔到了雪地之上,粉末與粉雪一混,再也找不出來了,而外面的夜風也吹了進來,撲面生寒。

    屋內明燭一暗後更亮了些。

    「快把窗戶關上,凍死了。」早早上床的婉兒從被窩裡可憐兮兮地伸出半張臉,嘴和鼻子都躲在被面下,一雙會說話的雙眼望著范閒:「快睡吧,任她們瘋去,哥哥挺乖的,你不要擔心。」

    范閒微笑著走到床邊坐下,很自然地將手伸被社窩裡,輕輕撫著妻子豐腴的胸部,嘴裡卻說著旁的事:「大寶自然乖,不過你又不得不知道我們那個好弟弟,不管著,說不定明天又要帶大寶去山上捉熊去。」

    大婚已久,林婉兒卻仍然沒有適應自家相公隨時隨地伸過來的那手,臉上紅通通的,眼睛裡似乎要淌出水來一般,反手捉住自己胸脯上那雙賊手,說道:「又不老實了。」

    「娘子喚我來睡,我哪敢老實?」范閒呵呵一笑,反手一掌,明燭頓時熄滅,只留下一處靜室,一對夫婦。一陣悉悉索索解衣的聲音之後,范閒脫得只剩下了件單衣,穿進了被窩裡,林婉兒被他身上的冰涼一沁,忍不住抖了一下,說道:「每天晚上都這麼晚上床,也不知道坐桌子前幹什麼?」

    「這算是閨怨嗎?」范閒調笑著這個小妻子,婉兒今年還未滿十六,放在自己前世,還是一個被父母寶貝在手心裡的小姑娘,而今卻成了自己的妻子,夜夜求歡不停,也不知道她禁受不禁受的住,一邊想著,一邊手掌卻不由自地在婉兒柔軟的胸上揉弄了起來,隔著那件滑綢單衣,這種豐膩滑美的觸感,更是讓他感覺暢美無比。

    林婉兒輕聲嗯了一聲,整個人倚在了他的懷裡。

    范閒低頭噙住她那瓣肉肉的嘴唇,兩個人的身體緩緩磨擦著,室內的溫度似乎都升高了起來,兩個的身體都有些微微發燙。

    ……

    雲散雨停霧氣清,花開花合終有時。

    窗外風雪依然。衾被之中溫暖如春。困澀無力的婉兒羞羞地低頭鑽在范閒懷裡,范閒心疼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忍不住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婉兒的唇,不知怎地就想到當初慶廟裡那隻雞腿來。

    「你……你的手不乾淨。」婉兒又羞又氣地把頭轉開。

    范閒溫柔笑道:「哪裡又不乾淨了?我們好婉兒身上每一處都是乾淨的。」

    林婉兒生怕夫君還說出些更羞人的話來,趕緊轉了話題:「到底去不去北齊呢?」

    范閒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反問道:「你願意跟我過一輩子嗎?」

    「嗯?」黑暗之中看不到婉兒的神情,但想來一定是很緊張夫君為何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在這個世界上出嫁從夫,哪看半途而折返的道理。又氣又急道:「相公為何這樣問。」

    范閒這才知道問了句不合適的話,苦笑解釋道:「只是隨口一問。」其實他畢竟還有著前世的某些習性。雖然與婉兒拜了天地,喝了同杯,但總想從這可愛煞的女孩子嘴中聽到某些東西。

    「隨口一問?」林婉兒半信半疑,柔弱說道:「相公是在想思思姑娘的事情吧。」

    這一說范閒才想起一直被自己刻意留在京都范宅的思思,籐子京說過,她在京裡過的不錯,但奶奶瞎鬧的這麼一通。自己總要解決才是。

    他安慰婉兒說道:「哪有心思想這些,只是咱們二人是要在一處打混一輩子的買賣,當然要謀劃個長久。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親一向看我不順眼。」

    這話說得新鮮有趣,而且一處打混一輩子幾個字落入婉兒耳中,讓她心頭一片溫潤,十分滿足。幽幽應道:「出嫁從夫,我還有什麼法子。」

    「那就結了。」黑暗之中,范閒微微笑著,唇角的線條顯得十分溫柔,輕聲說道:「京裡的貴人在打一桌很大的麻將,不知道相公我能不能胡牌。」

    婉兒微笑應道:「打黑拳這種事情,我不如你,打牌這種事情,你不如我。」這是范閒在殿前將莊墨韓激到吐血的句子,早已傳遍了京都。

    ……

    窗外風雪急,無法入睡的范若若撐著一隻傘,望善黑夜裡的遠方,小心地與石坪邊緣保持著距離。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容,她的心裡有些空虛,自己最敬慕的兄長已經大婚了,自己的未來在哪裡?哥哥說過自己應該像思轍一樣,找到某種值得為之付出一生的東西,或許是感情,或許是詩畫,可是自己卻真的不清楚,到底自己應該追求什麼。

    雪花簌簌落在傘上,敲打在她的心上。

    蒙著那塊亙古不變黑布的五竹悄聲來到她的身後,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在范若若的耳朵裡響了起來:「你能保守秘密嗎?」

    ——————

    第二日清晨,范閒練功回來,有些意外地發現大寶正圍著一件狐皮大氅,一臉滿足地望著莊園下方的山崖。范閒擔心他一不小心失足摔下青坪,趕緊走了過去,輕聲問道:「大寶,在看什麼呢?」

    大寶傻傻地咧嘴一笑,指給他看:「小閒閒,那裡有大白鳥。」

    遠處的山中,隱隱有白霧升起,正有幾隻黑頸黑尾的白鶴正在那裡彎頸覓食,忽而仰頭而歌,清脆至極卻又連綿不停,在叫聲中白鶴張翅而舞,十分美麗。

    范閒微微一怔,心想這寒冬天氣,怎麼還能看見鶴留在蒼山上,難道那裡會有溫泉?鶴性自由,不喜拘束,所以遠方的鶴舞看上去十分灑脫隨意,范閒由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

    「大寶啊,你喜歡那些鳥嗎?」

    「不喜歡。」

    范閒略覺詫異,微笑問道:「為什麼呢?難道它們舞得不好看?」

    大寶抿抿厚厚的嘴唇說道:「老跳太累,大寶看著發慌。」

    范閒哈哈一笑,拍了拍大舅子厚實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入京都之後倒是和大寶的三次談話讓他感覺最為放鬆,也許是因為對方真的像個小孩子的緣故,所以自己不需要擔心什麼吧?

    鶴舞雖美,確實太累。

    「大寶,這幾天玩的怎麼樣?」

    大寶開闊的眉宇間顯現出一絲惘然,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但他仍然很努力地想回答清楚,吱吱唔唔說道:「挺……挺……好,打麻將……小胖子發脾氣,挺……好玩。」

    范閒呵呵一笑,看著石坪下方的厚厚雪林,遠處的霧氣,霧氣中的白鶴,良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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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一章 朝議(一)
    過年的時候,按宮中慣例,各皇子公主都會得到來自宮中的一份賞賜。今年的賞賜卻有些不一樣的地方,首先是太子得了頭一份,這是自然之義,然而卻較諸往年更加豐厚,還有陛下親書的書籍一冊。其次就是二皇子得的賞賜也隨之上了一個層次,而遠在邊關的大皇子得到的禮物得了一副弓箭,最關鍵的是,隨這副御弓而去的,還有一份旨意,宣他待夏末草長之時,回京封王。

    京都的臣子們都糊塗了,不知道陛下究竟在想什麼。看模樣,太子的地位依然是穩固無比,那為什麼會將大皇子又召了回來?這位皇子長年在外領軍,雖不是嫡子卻是長子,如果他再回京,水下的局面只怕有些不穩當。

    宮中封賞中還有一份詔令很引人注目,是發給躲在蒼山上的太學五品奉正范閒的,陛下竟是按照駙馬的儀程下了賞賜,百官們猜忖,這應該是看在林家小姐的面子上。

    年關往來走動頻繁,各官紳家院多互贈禮物,相熟的人家也會親至拜訪,而有兩路使者帶著豐厚的禮物也上了蒼山,這些禮物分別來太子東宮和二皇子府,送禮的對象依然是范閒。

    所有人都以為,一旦春闈過後,范閒礙於「郡主駙馬」的身份,想來在官場上再難提升,陛下就會下旨讓他接手內庫。所以太子與二皇子必須趕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加大拉攏的力度,只是他們做的很隱蔽。相信那些送禮的使者,應該沒有人會發現。

    ……

    「老二送的是什麼?」

    慶國的皇帝陛下靠在軟揭上。身上裹著一件黑色的大敞,臉色平靜。幾道皺紋在保養地極好的臉上顯得格外明顯,雙眼前靜望著書房外鵝毛般大的雪花。

    陳萍萍咳了兩聲,將搭在自己上的毯子雙緊了緊,恭敬應道:「是前朝的詩集。」

    皇帝微微一笑,唇角卻多了一絲譏誚:「朕這二兒子喜歡玩酸文,卻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范閒隨口一詩,便勝卻前朝詩人無數,這禮送得太不講究。」

    他接著問道:「太子送的什麼?」

    「一盒翠玉做的麻將子兒。」陳萍萍用手摸了摸光滑的下頜。順著陛下的眼晴看著皇宮裡的一大片平整雪地,微微瞇起了眼睛,「范閒很喜歡。」

    「范……閒,看來確實有做富貴閒人的意願。」陛下輕聲說道:「太子這禮送的高明,不知道是東宮裡誰出的主意。」

    「應該是辛其物。」陳萍萍微微一笑,說道:「不知道范閒怎麼想,但臣知道,晨郡主與范家那位二少爺是愛玩牌的。」

    皇帝的眉梢一翹,說道:「晨丫頭最近怎麼樣?」

    陳萍萍小意應道:「有個知冷暖的范閒在旁呵護著。應該比在宮中開心些。」

    「這宮中沒有誰能真正開心起來。」皇帝微笑說道,「你真的決定讓范閒出使北齊?」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很困難地低了低頭,行禮道:「是。陛下既然同意臣當日建議,那臣就要著手安排,如果范閒不為院子做些事情,以後也很難真正地掌握此院,為陛下效力。」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變得沉默冷厲了起來,皇帝冷冷看著陳萍萍的腦袋,半晌之後幽幽說道:「你不要忘記。他是皇家的血脈,怎能去冒險!」

    ……

    長久的沉默之後,陳萍萍有些困難地堆起笑容,堅持著自己的意見:「主子,問題就在於,他永遠不可能成為皇家的血脈,臣身為主子的屬下,想為他謀個安全的未來。」他頓了頓又說道:「如果他接手內庫,一定會成為皇子們大力拉攏的對象,想來主子也不願意看到這種局面,那不如讓他出去一趟,避避風頭,老躲在蒼山上,也不是個事兒。」

    皇帝冷冷地看著面前這跛子,這是群臣眼中自已的一條老狗,可是自己已經多久沒有聽他口裡說出的主子二字了。

    「准了。」皇帝緩緩閉上了雙眼,似乎在這一瞬間,皇宮裡的風雪都消失無蹤。

    陳萍萍安靜地坐在輪椅上,等著半天,終於等到了天子的下一句括:「只是你要清楚,司南伯與林宰相可不會同意這個安排,呆會兒朝議的時候,聯可要被煩死。」

    「起駕!」

    小太監清脆的喊聲在興慶宮殿搪下響了起來,悉悉索索的,太監宮女們從殿旁湧了出來,抬著天子輿駕,伺候皇帝陛下上乘,往前殿走去

    輿典駕上密閉得極好,漫天風雪根本無法偷入一片,皇帝半閉著眼,撐著頜不知道在想什麼,手掌緩緩撫摩著微微發燙的小炭爐,半晌之後,他歎了口氣,睜開了雙眼,看著這熟悉到厭倦的皇宮景色,輕輕搖了搖頭。

    ——————

    皇宮正殿之中,太監持拂塵而出,清聲誦道:「聖上駕到。」

    下方已經候了許久的的群臣們整肅衣衫,拜伏於地,山呼萬歲。皇帝看了這些臣子一眼,緩緩地走到龍椅前坐下,說道:「都起來吧。」

    臣子們聽著發話,才爬起身來,只是這些高官貴爵們在京都裡活得滋潤,不免有些體胖身虛,所以動作遲緩不一,看上去好不滑稽。

    ……

    「別的事都議妥了,眼看著春時即到,春闈大比之後,去年與北邊擬的協議也到了執行的時候。」皇帝的精神似乎顯得不大好,半倚在龍椅上,「諸位大臣,可有合適的使節人選?」

    這幾個月裡一直有風聲,說宰相的新婿,太學五品奉正范閒有可能被指派出使北齊。宰相林若甫一直以為是朝中反對自己的那些文臣們作祟,所以早就做了充分的準備。

    本來範林二族在朝中向來互看不順眼,一個是踏踏實實的皇派,一位卻與長公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而隨著范閒的入京,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激烈的改變。宰相與長公主決裂,而范侍郎卻成為了他的親家。

    戶部侍郎范建站的位置有些靠後,他瞄了一眼隊列前頭,發現宰相林若甫也在望著自己。二人眼光一觸,微微一笑。

    「稟聖上,臣以為,鴻臚寺少卿辛其物上次談判之時,行事得落,為國謀利不少,實為佳才,若任辛少卿為此次回方使臣,最為合適。」

    搶先出來回話的,是宰相林若甫的門生,那位太常寺少卿任少安,因為今日朝議要論及回訪之事,一應禮節規格都要質詢他的意見,所以他與鴻臚寺少卿辛其物都在殿上。

    辛其物微微一驚,心想怎麼把自己推出去了?他當然明白,宰相方面肯定不願意自己的女婿千裡迢迢去那敵國,雖然安全上肯定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山高路遠,春試之時,范閒肯定會再有擢升,若之後馬上出使,誰知道數月後朝中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其實太子東宮的意思也和宰相大人差不多,如今沒有長公主在太子背後發瘋,太子思考問題也顯得成熟了許多,認為范閒留在京中馬上接手內庫,自己同時加大拉攏力度,這才是正途,如果能夠借此掌握住范侍郎,與宰相修復關係,那就更好,何況春闈將至,東宮還有倚重范閒的地方。

    如此看來,今日朝上,應該沒有人會提議范閒出使北齊才對。畢竟得罪了范家林家,就算你是三朝元老,一部尚書,同時面對那兩個老傢伙的恨意,只怕也有些承受不起。

    所以殿上頓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似乎眾臣們都認可了辛其物出使北齊的提議,就連辛其物自己也開始準備領命,替范閒走這一遭。

    皇帝微微皺眉,似乎沒有想到當前的局面,將手中的暖爐輕輕放在旁邊的黃緞小幾之上。

    便此時,臣子隊列裡卻有一人出來,沉聲說道:「臣提議太學奉正范閒,出使北齊。」

    群臣斷然料不道,居然有人會甘願得罪范林二家,無數道眼光投注在他的身上,才發現說話的原來是樞密院參贊秦恆,這位秦恆屬於軍方背景,倒是不怕文官們的目光,只是眾人不解,就算你是樞密院的人,也沒必要得罪宰相與范家啊?

    聽到這個提議,宰相林若甫面色不變,十分寧靜,司南伯范建微微無奈一笑。礙於與范閒間的關係,這兩位老狐狸自然是不方便說什麼的,但自有交好的官員替他們出頭,只聽得殿前一陣議論後,有臣子沉聲說道:

    「臣以為不妥,小范大人年不過十七,未有絲毫官場磨勵,出使北齊,乃宣揚國威,結交邦誼之大事。小范大人雖然才氣縱橫,但歷練不足之下,只怕難以擔當此等重任,反觀辛少卿,沉穩妥貼,此行往北齊,應能一路順暢。」

    辛其物心裡歎了口氣,知道自己得主動一些,邁出隊列,躬身請命道:「臣,願為國效命。」

四卷 北海霧 第二章 朝議(二)
    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看著下方臣子們的表演,唇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揮揮手讓辛其物退了回去,輕聲說道:「諸位都以為辛其物比較合適?」

    「是,陛下。」臣子們齊齊躬身及地,尾音拖得老長,太息以示尊敬。

    那位提議范閒出使北齊的樞密院參贊秦恆,有些意外地看了陛下一眼,趕緊把眼光縮了回去,此時群臣一致認為范閒不適宜作使節,估計陛下也會改變心意吧。

    「朕,倒與諸位卿家看法有些不同。」

    殿上馬上變得安靜了下來,只聽著慶國皇帝清淡的聲音在宮中迴盪著:「所謂聖不琢不成器,范閒當日殿前風姿,諸君想必也還記得清楚,雖說是位文臣,但也曾有過牛攔街手屠刺客之勇,如此佳才,又豈能總在太常寺、太學院這些清靜衙門裡打混著。」

    聽到此處,眾人才明白皇帝陛下竟是早有了主意,只是不明白為何陛下非要讓范閒去北齊。

    皇帝淡淡看了群臣一眼,繼續說道:「歷練不足,故而要多加歷練。朕看范閒行,這差事就交給他去辦吧。」

    天子說行,那就一定行。

    群臣不敢多言,只是林若誨與范建的臉上都多出了幾絲憂色,他們倒不會刻意掩藏這一點,身為人翁人父,有此反應是自然之事,如果要假裝出興高采烈,吾皇英明。反而會讓陛下和群臣看輕了。

    「范建。」皇帝看著戶部侍郎,微微皺了皺眉。

    「臣在。」

    范建聽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震,趕緊出列。

    皇帝輕聲說道:「朕要你的兒子擔這個差事,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范建沉默了少許,馬上便醒了過來,微笑應道:「臣不敢有想法。」

    「是不敢還是沒有?」

    「是不敢。」

    「如果你敢,你會怎麼想?」

    宮殿之外風雪交加,殿內溫暖如春,卻因為君臣間她這幾句對話便得與室外一般凜然了。與范建交好的官員們不禁暗中著急。心想司南伯大人,今日為何殿前應對如此亂了分寸。

    片刻之後,只聽見范建輕聲回答陛下的話:「臣與犬子分開十六年,如今只是相逢數月,便又要分離,不免有些不忍。」

    這不忍二字輕輕迴盪在宮殿之中。不知道會落入誰的耳中。

    皇帝微微一笑。知道對方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這個從小一路長大的夥伴,其實並不明白自己派范閒出使北齊的真正用意,看來……還是只有陳萍萍最明白自己啊。

    「不過數月,春中去,秋初回,又有甚不忍的?」

    皇帝不待范建再說話。微笑擺手,宣了旨意:「戶部尚書年老病弱。已休養多時,宣旨慰諭。戶部左侍郎范建遞補尚書一職。」

    朝臣並無異議,范建早就在戶部一手遮天,只不過一直沒有扶正了,有些一肚子壞水的大官忍不住心裡嘀咕,心想范侍郎才將自家的柳氏扶了正,這皇帝就將他扶了正,若侍郎大人早知如此,會不會許多年前就將柳氏扶正再說?

    當然,眾官心裡都以為,這是陛下對於先前令范閒出使北齊的一手補償。

    范建知道此事再無可能轉還處,面色寧靜,上都叩首謝恩。皇帝又轉向林若甫處,微笑說道:「宰相大人,令愛新嫁,朕便將范閒支使出去,你可想說些什麼?」

    宰相林若甫苦笑著出列一禮,慶國的君相之間看似融洽,但事實上君權威嚴,沒有一個人敢於嘗試稍加撩拔,先前他對於范建的行動就有些不解,此時陛下問到自己頭上來,他自然不敢有二話,沉穩應道:「范閒正是該磨練磨練。」

    ……

    朝會之後,皇帝陛下心情似乎好了些,乘著輿駕回了後宮。大臣們沿著直道向高高的宮牆外行去,紛紛向范建道喜,恭賀他出任戶部尚書一職,從此以後,可以明正言順地掌握慶國的一應變財之物。

    禮部尚書郭攸之打趣說道:「范大人,從今以後,老夫們的俸銀得從您手上領了,可別克摳得太厲害。」

    范建呵呵一笑,搖頭道:「郭大人愛說頑笑話。」范閒整了郭保坤幾次,但是朝堂之上,這兩位大人之間,倒像是好無芥蒂一般。

    往外走著,林若甫輕輕咳了一聲,走上前來,群臣向宰相行禮,知道他一定有些話要和自己的親家講,所以散開了些。林若甫輕聲說道:「范大人,陛下為何執意讓范閒出使北齊?」

    二人如今已是親家關係,自然虛套就少了一些,范建苦笑道:「下官確實不知,或許……真是想讓犬子磨礪磨礪?」他嘴上這般說著,心裡卻知道,一定是那個該死的跛子在背後做了什麼手腳,不過轉念一想,范閒暫時離京,漣開太子與二皇子的拉攏,等到大皇子領軍回京之後再看,或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林若甫似乎同時想到了這點,不過他有更深的一層疑慮,似乎陛下對於自己的這位「愛婿」似乎關切得有些太多了,難道真是僅僅因為晨兒的緣故?

    宰相大人搖搖頭,微笑對親家說道:「大寶最近一直在山上,勞煩范大人了。」

    「哪裡話?」范建笑道:「都是一家人了。再過一個月,春暖花開之時,出使北齊的使團就要離京,到時候我會讓婉兒常回相府看看。」

    「是啊,最近這些天大寶也不在府裡,常覺府中冷清。」林若甫若有所感。歎息了一聲,「范大人若有空暇時,不妨也多來我府上走動走動。」

    「相爺有命,豈敢不從?」范建微笑道。

    ——————

    又是僻靜無人老地方,又是兩輛馬車,又是那兩個站在范閒身後十幾年的半老不老陰謀家,依然各自躲在自家的馬車裡說話。

    「我說過、我不希望他和監察院扯上關係!」剛剛升為戶部尚書的范建,聲音似乎一點喜悅都沒有,冷淡至極。

    對面馬車裡的陳萍萍嘶著聲音低笑了兩聲。說道:「出使北齊,和我這個破院子可沒有什麼關係。」

    范建忍不住掀起馬車側簾,冷聲道:「沒關係?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肖恩如今在你手裡,你想殺就殺了,何苦讓他去搏這個名聲?肖恩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都應該清楚。」

    「我沒有忘記,你手中也有屁下的一部分力量,相信就算院子裡也有你的人。」陳萍萍依然低沉地笑道,笑聲裡似乎有一咱很陰戾的味道。

    「你我私下見面,恐怕陛下也會不喜歡。至於肖恩。殺不殺得了都無所謂,我搾了他二十年骨髓。留不下什麼了。而且北齊的年輕皇帝,也不見得有咱們主子這般大海胸懷。敢不敢用前魏的密諜首領,還要另一說。至於范閒此次出使北齊,真的是皇上的意思,范大人也清楚,如果讓那孩子留在京裡,天天被太子和二皇子拉扯著,將來只怕會惹出極大的麻煩。」

    范建一下子安靜了,知道這是一個很致命的問題,絕對不能允許范閒參合到皇室爭奪繼承權的爭鬥之中。他將車壁的側簾放下,閉目靠在軟墊上,仍然不能放心那個自己看顧了十幾年的孩子,與監察院這些恐怖的機構發生任何關係。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陳萍萍冷冷說道:「陛下既然都同意了這個安排,你就放心吧。」

    沒有人看見范建的唇角綻起一絲冷笑,他淡淡開口說道:「言冰雲你們院裡怎麼配合他?」

    「自然有人接手。」

    「不要派些庸才!」

    陳萍萍微笑道:「或許你也該出些力了。要知道上次東夷城派人入宮刺殺了長公主的宮女,葉重一直疑心是院裡做的,風聲現在也傳到了信陽,所以我這邊有些不方便。」

    范建心頭微微一動。

    ——————

    蒼山之上,積雪深厚,遠處溫泉處隱有白霧升騰,那些不停舞動的丹頂鶴卻不知道去了何處。范閒細細看了一遍父親與王啟年寄來的信件,然後用手一搓,又搓成了粉末一般,隨手扔出了窗外。

    窗外雪景極美,大寶和范思轍正在堆雪人,一個大胖子一個小胖子吵個不停,也只有在這種時候,范思轍才會顯現出一些小孩子的正常模樣,而不再像一個酸腐至極的帳房先生。

    范閒微微一笑,想到這些天雪大難行,但京裡的澹泊書局依然派人將帳目送入山中,那位七葉掌櫃還真是很忠於職守。書局的生意如今好得出奇,京中幾家分店因為《半閒齋詩集》的推出,也牢牢地站穩了腳根,而鄰郡裡的幾家澹泊書局分號,也開始回帳了。

    范思轍昨天晚上清點帳目,看見那兩萬三千兩銀子的淨入後,眼晴都有些赤紅,一個勁地勸說自己趕緊將石頭記的後十回存稿放出來。范閒卻不會答應他,這寫詩就惹了這麼多事,如果讓人知道石頭記也是自家寫的,誰知道還會鬧出什麼風波。

    長公主回信陽了,但朝中依然有她的勢力,關鍵是不知道與她同聲共氣的,究竟是太子,還是那位自己一直未曾見過面的二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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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北海霧 第三章
    范閒信步走出書房,呼吸著蒼山冬日裡的清閒空氣,很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遁著陣陣麻將聲,很容易地找到了妻子與另幾位姑娘的所在,看著桌上那副翠綠無比的麻將子在那些白生生的俏柔手掌下翻滾著,范閒心頭一動。

    待他看見一旁的妹妹正藉著雪光,捧著二皇子送來的那本前朝詩集認真觀看時,范閒心頭又是一動。

    太出名果然不是好事,豬怕胖,人就怕這個。范閒苦笑著,自夜宴之後,太子與二皇子雖然表面上與自己根本沒有任何交往,但是辛少卿與靖王世子李弘成這廝可沒少去范府,就連自己躲到蒼山之後,還是沒能阻了對方送來的年禮。

    年三十的時候,蒼山上這拔人曾經回了趟京都,短短幾天的時辰,李弘成竟是追著味兒跑了過來,死磨硬纏著要一起上蒼山。范閒哪敢答應,最後還是迫不得已將柔嘉小姑娘帶進山來。

    看見他進屋之後就在發呆,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柔嘉郡主,小姑娘脆生生地說道:「閒哥哥,你要玩牌嗎?」

    范閒聽著閒哥哥三個字就想到了寶哥哥,趕緊擺了擺手,笑道:「郡主玩吧,下臣隨意走走。」

    聽他刻意說得生疏,柔嘉郡主撅起了小嘴,卻忍著沒有表露出不悅,看著煞是可憐可愛。一旁的林婉兒忍不住說道:「相公,要不然你來玩幾把吧。」

    「免了。」范閒擺手擺的更急,離開牌桌邊上。不料腳下卻碰著個軟軟茸茸的東西,他微微一怔,望下去,才發現腳下是一個盒子。盒裡堆著乾草碎布,上面有三隻肉乎乎的小貓正在睡覺,小貓兒瞇著眼睛,皺著黑鼻尖的模樣,看著十分可愛。

    范閒驚道:「這是怎麼回事?」

    林婉兒這才發現貓就放在他的腳下,害怕嚇著小貓,趕緊從桌旁走開將盒子抱了起來。這牌自然也就打不成了。她笑著應道:「籐大媳婦兒怕我們在山上悶得慌。所以今天送了三隻貓兒過來。」

    范閒湊到近旁,發現這三隻小貓一黃一黑一白,模樣極似,但毛色差別極大,不由笑道:「你們這些姑娘家,給自己填肚子都不會,更何況養貓。」他伸手從盒子裡拎了黑艷一隻到懷裡,抱著。感覺胸前一個小肉團似的好玩,輕輕撫了撓小貓的後腦勺。小貓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復又沉沉睡去,似乎並不牴觸他的體息。

    「取了名字沒?」

    「沒。先小黃小黑小白的叫著吧。」

    「嗯,小白好聽。」

    ——————

    吃過晚飯之後,范閒坐在主位上,范思轍坐在旁邊,兄弟二人聽了一下京中范府來人的報告。年關時節,范氏在京郊的田莊,還有澹州的封地,以及一些零碎的產業,都要向京府裡報帳。京中范府一向是柳氏主事、如今她已扶正,那自然更是做起來名正言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在處理完這些事情之後,喊府上的崔先生寫了封信,揀重要的幾項進帳支出寫了,讓人進了蒼山別業,通稟大少爺一聲。

    范閒能理解柳姨娘的意思,所以也沒有刻意做什麼,反而是很認真地聽著那位三管家的匯報,偶爾還會插幾句話,問上一問。

    三管家老老實實地說完。范閒閉眼想了會兒,睜眼問著旁邊的范思轍:「你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范思轍手指頭摸了摸左邊臉頰上的那三粒麻點,搖了搖頭:「沒什麼問題,大哥,不過這帳向來是母親理的,怎麼今年要咱們二人過一道手?」

    范閒微微一笑,知道這個原本是個小霸王的傢伙,在某些方面很有天份,但在另外一些方面卻顯得如白紙一張。

    三管家又恭謹說道:「各處的年貨年前應該入京,只是今年東面北面雪大,所以耽擱了些日子。除了上次送山上來的那些南稻瓜果,前日子北面莊子的各式肉脯,野貨,還有澹州老祖宗那邊賜過來的花茶,數目信裡都寫著。想著大少爺,少奶奶,小姐,小少爺,還有郡主都在別業裡呆著,所以夫人各樣又備了些,準備分三拔往山送,應該足夠用到春中。」

    「用不了這麼多,揀新鮮的玩意兒送些來就成。三拔太多,再來一次就夠了。」范閒隨口應道:「只是奶奶從澹州送的花茶,記得要多拿些。」他時常對婉兒若若講及澹州的生活,其中那飄著淡淡花香的茶,更是說了不知道有多少次。

    三管家微笑應道:「茶今日已經到了。後兩拔主要是些吃食和小物件兒,主是是備著兩位少爺打算住到春闈開前。」

    范閒聽得清楚無比,暗讚一聲柳氏得體,管家利落,也不多話,讓他先下去領賞休息。

    春闈將至,范閒身為太學五品奉正,總是要回京就職的,不可能老呆在蒼山之上。而四月科舉結束後,馬上兩國間的協議需要回使,那個私密的換俘協議也要馬上著手,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堆了起來。

    其實從范閒的本心來講,換俘之事應該去年就該開始,不說那些被俘的慶國將士在異國它鄉會受怎樣的罪,單提那位從未謀面卻令他暗中敬佩的言冰雲言公子,身為慶國駐北齊密諜首領,在敵國被囚大半年,不知道要受多少罪。

    只是兩國之間來往,總是繁酸無比,而且入冬之後,北疆冰寒難行,所以才將回使之事要搶到春末。但每每想到那位言冰雲可能呆在一個苦寒的房子裡受苦,范閒在蒼山冬日享福,也不免會減了幾絲滋味。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此次出使北齊的正角兒。但也並不牴觸這個職司,畢竟如果能夠在監察院樹立自己的力量,對於以後的日子來說,總是有好處的。而且無許是在澹州還是在京都,十七年的生涯,早已經讓他從內心深處認定,自己實實在在就是慶國的一分子。

    范閒願意為這個國度,而不是這個朝廷做些事情。

    ——————

    夜晚,范閒完成了例行的訓練,有些疲憊她回到了山莊中。將滿雪渣污水的夜行衣塞進準備好的袋子裡。扔到一旁。

    訓練的時候,他一個人孤獨地躺臥在雪地中,追尋著那些淡淡月色下的目標,他的目光凝成直線,盯著那些鑽出雪面千年不動的黑色巖石,或是急速變線跑動中的雪兔,感到非常疲憊。而且這些天,五竹在把那把什麼爸媽的給他之後。就又消失了。所以訓練的過程之中,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看著你,那種孤獨落寞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前世一般。

    山莊裡一片安靜,只有主臥室中還點著一盞燈。那婉兒在待他回來。范閒微微一笑,抬步往那邊走去。白天出了陣大太陽,所以青石上積了一灘水,在月光下反著亮,他繞了過去,躍過廊欄,此時卻心頭一動,定住了腳步。

    他此時站在長廊的另一頭,妹妹的房間門口,忽然間,他的耳尖一動,眉頭皺了起來,雙眼中厲色漸起,轉身一掌按在門上,微一吐力,霸道真氣頓時將木製門月震成兩截,而他的人也隨著夜風一般,飄到了床邊。

    床上被褥凌亂,卻是空無一人,若若果然不見了。

    范閒冷靜地將手伸進被裕裡,發現除了暖腳爐那處外,其它的地方都是冰涼一片,看來若若已經離開了很久。他的心微微顫抖了起來,難道是自己不知道的敵人做的手腳?但依然強行鎮定著轉身,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四章 回京
    又在春風裡得意,馬蹄兒急。在蒼山將養了整整一個冬天的范閒,終於領著一家大小浩浩蕩蕩的從蒼山裡殺了出來,馬車竟是排了六輛,還只是帶了一部分東西。此次出山,再沒看見郭保坤那等不長眼的貴家公哥,也沒有什麼煩心之事,只是那初春的風兒惹的眾女滿臉陶醉。

    范閒精神極好,蒼山過冬對於他來說,是入京後難得的一次休整,不論是武道修為還是精神上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此時放眼望去,只見蒼山腳下一片肅冷中,已有點點青翠,淡淡青枝從冬樹之中生長出來,似將這回京的天空都染上了許多生機。

    天光清淡,遠處可見一片黑雲。說來奇怪,那片烏雲極薄,隔著就能看見後方的灰藍天空,和更上方的絲絲白雲,但給人的感覺依然是十分厚黑沉重。

    馬蹄聲中,馬車轉過山彎,出了蒼山的範圍,天空中的太陽猛然亮了起來,照的那些雲朵絲絲發光,看上去十分震撼。

    范閒收回觀天的無聊目光,微笑對身邊的妻子說道:「在山裡呆了這麼久,只怕憋壞了吧?」

    林婉兒好奇望著他,說道:「什麼事情憋著了?」范閒微微一怔道:「山中雖好,但眼見儘是白雪樹木,總不免有些厭乏,婉兒你都不想念京中的繁華生活?」

    林婉兒微微一笑,白皙的面上顯出淡淡黯意,說道:「在京中、不是在官裡就是在別院裡,相公知道我在相府裡住的也不久,根本沒有太多出來的機會,山中日子雖然單調,但總比那些高牆之中要舒心一些。」她看著相公心疼自已的表情,心頭一片溫暖,嘻嘻笑道:「而且山中一直有你啊。」

    ——————

    說完這話。范閒還沒什麼感覺,她自己倒搶先羞了起來,將臉別了過去。

    范閒哈哈一笑,旋即想到那件事情,遂溫和說道:「等春闈的事情忙先了。估計朝廷會派我去趟北齊。」

    馬車裡安靜了起來,只聽得見前面的馬蹄聲和馬兒打響鼻的聲間,車輪在山路上震動的聲音。半晌之後,林婉兒微笑應道:「放心吧。京裡有我。」

    范閒想了想後說道:「估計我會帶王啟年走,有什麼事情你先問問父親的意見,如果費介老師還在京中,你也可以找他幫忙,這些事情通過籐子京做就好了,我已經吩咐過他當然……」他微笑說道:「估計也沒有什麼事情。」

    回到京中,綵燈痕跡猶在。僻巷之中鞭炮紙屑未掃。看著四處穿著新衣,猶自沉浸在年節氣氛中的行人們,范閒不禁有些後悔。自己決定年初四就再進蒼山。似乎錯過了正月裡鬧花燈的熱鬧。

    車至范府,不免又是好一番折騰。半新不舊的這對夫婦向父母行禮,又與族中眾人見了見。范閒此時才發現范氏大族果然名不虛傳,雖然在朝中並沒有什麼大官,但那些遠方堂親們,似乎都在朝中要害部門裡吃著肥餉,一個個活得挺滋潤。

    後幾日,首先領著婉兒回了相府,拜見老丈人,與大寶依依不捨的告別,然後又去靖王府拜見那位相熟的王爺。還沒等消停陣,太常寺少卿任少安,鴻臚寺少卿辛其物,又是兩頓宴請,這是曾經共事過的官員,怎也無法推脫,范閒只好拼將一醉,了了這兩椿來往。

    一晃便入了二月,此時各路各州各縣的舉子們已經入了京都,有錢的找客棧住下,有人的找親戚投奔,沒錢沒人的只好跑到京都郊外那些書熟裡將就一下,就連太學的宿捨如今也已經開放,專供那些實在沒有地方去的舉子們暫住一陣。

    會試由禮部主持,分作三場,分別在二月初七、十二、十五日進行。所以等范閒入太學就職的時候,時間已經有些緊了,好在他這個五品奉正只是個虛職,屬於聖上一高興之下胡亂點的,太學方面對他也根本沒有安排。會試已近,太學自然也不需要他去授課,所以倒也清閒。

    只是偶爾還是會有在太學就讀的各地舉子,跑到他的房間裡,雙眼綠光地望著他,像極餓狠了的狼群。

    范閒刷的一聲打開手中折扇,在這冬末春初的天氣裡搖個不停,將身邊的學生們冷得閃開一段距離後,才微笑說道:「諸位,本官年歲尚淺,若說教育二字,是萬萬當不起的,所以此事請再莫提起,免得羞了我這張臉啊。」

    見他說話風趣,這位以十七稚齡,便官至五品的朝中大紅人,似乎也不是那等白眼看人的權貴模樣,這些學生們的隔膜感漸浙退祛。有人便壯著膽子開起了玩笑:「范大人初入京都,便曾在一石居上點評過風骨二字,如今大人卻有心思扇扇子了。」

    范閒哈哈一笑應道:「這說明什麼?說明本人向來喜歡胡鬧,說什麼話都是做不得準的。」

    ……

    朝中關於此次大比的主考同考以及提調,早就已經定了人選。憑范閒十七歲的年紀,五品的官職本就有些駭人,但依然遠遠不足以成為這些重中之重的角色。但是他的詩名畢竟早已流傳在外,雖說曾經發誓再不寫詩,但似乎也沒幾個人當真。那些學子們總想從他嘴裡再誘出點兒什麼,至不濟,若真得了范閒一聲贊,也算是意外之喜。

    澹泊書局的《半閒齋詩集》早已行銷全國,所以從各州郡趕來的舉子,不免對這位名動京華的年輕人感到十分好奇,有些莽撞的人,更是靠著一張嘴,竟真找著了范宅的位置,只是看著那門臉,那石獅,才知道這位范才子並不僅僅是腹中錦繡,竟是真的披錦繡而生的權貴子弟,階層森嚴,這些舉子哪敢貿然叩門相訪,只好悻悻然離去。

    范閒在太學沒呆數日,也曾隨著上司四處查看舉子入京後的狀況,發現有些窮苦家的孩子入京後確實極苦,雖然朝廷早有明旨,令京郊的幾座大書塾全部開放,一些土廟也暫時供應住宿,但是京都居大不易,依然有些人囊中羞澀,竟是連飯錢都快負擔不起。

    想到五竹叔在澹州講過的故事,范閒心頭微動,便從書局的帳上支了些銀子,又請慶余堂的掌櫃們代為處理,將那些窮舉子的生活安頓了一下。既然不是市恩之舉,他當然也不會讓那些舉子知道是自己出的銀子,但回府卻向升為戶部尚書的父親抱怨了一番。

    范尚書發現自己這個兒子如今竟然關心起這些事情來,不免有些微微訝異。一絲欣慰之外,更多是的對范閒似乎安於仕途,而產生某種放心。

    二月初七,會試前兩日,范閒偷得半日閒,從太學裡溜了出來,他實在是有些忍受不了那些不認真讀經書,卻天天拿詩文給自己看的學子了,那些學子有的年紀足夠當自己爹,你說這事兒整的,實在是有些彆扭。

    走過皇城之外,看著御溝裡的清水細荇,范閒感覺根是輕鬆,說實話,到目有為止,京裡知道他長什麼模樣的人也不多,所以走在大街上,很是舒服。尤其是在紅色官牆下行走著,范閒斜乜著眼打量著那高高的圍牆,看著遠處一片肅武的侍衛,再沉穩的性子也不免生出幾分得意來——本公子曾經偷偷進去過,咋嘀?

    皇城角上是禁軍角樓,專門負責望遠,當初燕小乙就是從那裡驚天一箭,將宮牆對面的范閒射上下去。

    范閒將目光從那處收了回來,搖了搖頭,燕小乙如今已經調任北方大都督,自己如果要去北齊,得從他的轄下經過,希望他不知道那夜的刺客就是自己。

    繞皇城不久,便入了天河道,此處道旁流水依然溫柔,前方監察院門前的金字淡淡發光。范閒像根本沒有看見那些字一樣,神情自若地經過,餘光都沒有瞥一下。

    「我說范大人,本世子如今要見你一面,都這麼難,看來你真是成了京中的大紅人了。」

    范閒苦笑著回頭,看見靖王世子騎在馬上,滿臉微笑望著自己。他一拱手道:「參見世子,下官只是想圖個清靜,哪裡知道竟會與世子巧遇。」

    「不是巧遇。」李弘成揮揮手中馬鞭,笑道:「我可是從太學一路追你追過來的。」

    范閒略略一驚,清亮的降子裡馬上回復了平靜,回道:「世子有什麼事?」

    世子微笑說道:「今日有人請。」

    「誰?」范閒的直覺告訴他,今天這宴請有些問題。

    「二皇子。」李弘成笑著說道。

    范閒無奈地搖搖頭,這位二皇子一直沒有召見自己,今日既然開了口,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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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30 21:45: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 北海霧 第五章 二皇子
    這是一次私宴,地點依然安排在流晶河的花舫之上,只是這座花舫分外清雅,並沒有河對面那些紅袖疾招的誇張感覺。此時河上無雨無雲,滿江淡瑟,微風之下,水波柔息,與遠處隱隱能聞的清脆俏聲相較起來,便只覺得二皇子安排的這座花舫,竟然多出了一絲江海之上孤偏舟的出塵感。

    范閒與靖王世子李弘成一路說說笑笑來到河畔,自有侍衛拉了馬去,二人互伸一手略讓了讓,便上了花舫。他臉上帶著微笑,內心深處卻在歎息,這位皇子看來真是個清雅之人,只是不知為何不甘心安份做個皇子,非要在慶國惹出這多事情來。

    微濕的木板上,范閒的腳將將要踩上船舷之時,忽聽得舫中傳出一聲錚的琴弦拔動之聲,並無肅殺之意,只有靖心誠摯之感,曲聲漸起。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搭,早來到竹籬茅捨人家。野花路畔開,村酒槽頭搾,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勸咱,白髮上黃花亂插。」(注一)

    范閒唇角綻出一絲笑意,與李弘成並肩走了進去,聽著這曲子裡的涎漫隱趣,越發好奇這位二皇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了。

    珠簾掀開,入目處,只見一位穿著青色綢衫的年青人正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式坐在椅子上,頭微微偏著,雙目微閉,臉上露出一種很滿足的神情,側耳聽著角落裡那位歌女的輕聲吟唱。

    不問而知。這位年青人自然就是當今慶國皇帝陛下與淑貴妃生下的二皇子。

    二皇子的坐姿確實很奇特,竟是半蹲在椅子之上,像極了一位在田間休憩的農夫,青色的綢衫蓋住了他的雙腿,但更奇特的是,看著他陶醉的神情,清秀的五官,渾身透露出來的。竟是一種清雅安寧的感覺,似乎早已倦了這身週一切,這世間過往,只是以曲為念。

    范閒看見二皇子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個人給自己的感覺好熟悉。第二個念頭是,這個人很疲憊,心很疲憊。第三個念頭是,這個人的心思很沉重。他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但此時的場面卻有些尷尬,餘光瞄見世子李弘成早已安靜揀了個椅子坐下。而自己站在正中,看著那位二皇子卻不知道該如何行禮。

    對方似乎只顧著聽曲子,忘記自己這個客人了。當然,以對方的身份,讓自己等上一等也是很自然的。

    一曲終於裊裊作斷,那位歌女橫抱古琴。款款向廳中三人各自行了一禮,沉默退入後室。

    而蹲在椅子上的二皇子卻似乎仍然沉浸在琴聲嗓音之中,許久沒有回過神來,仍是閉著雙眼。右手懸空著緩緩向旁邊挪去,摸著幾上擱著那盤葡萄。兩根手指捏著葡萄莖提了一串起來,高高抬著。像孩子一樣擱到空中,抬頭,張唇,合齒,緩緩咬下一顆青翠至極的葡萄,嚼了兩下,嚥了下去,喉嚨極好看地動了兩下,似乎連吃葡萄也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范閒不急不躁,微笑看著這位皇子,雙眼寧靜,卻是沒有放過對方任何一個小動作,他試圖看出對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性情的人。

    ……

    半晌之後,二皇子歎了口氣,將手中的葡萄摸索著擱回盤子裡,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他似乎才知道自己請的客人已經來到了船中,眼中不由閃過一絲很奇妙的笑意,唇角微微一翹,綻出一絲有些羞澀的笑容。

    范閒心頭一動,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二皇子靜靜看著站在身前的范閒,忽然開口問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坐?」

    世子李弘成此時坐在旁邊,微笑飲著茶,沒有幫范閒說什麼話。范閒也是回以溫和一笑,對二皇子抱拳行了一禮:「皇子在上,不行禮,不敢坐。」

    二皇子微笑看著范閒,說道:「我不曾迎你,你也不用敬我。」

    范閒笑道:「二殿下不用迎臣,臣須敬殿下。」

    二皇子笑著搖搖頭,將沾了些葡萄計水的右手隨意在自己的青色綢衫上擦了擦,說道:「這船上只有我與弘成兩兄弟,再加你一個妹夫,哪裡有殿下臣子的。」

    范閒呵呵一笑,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去世子李弘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既然這位二殿下喜歡玩名士感覺,自己雖然不擅長,但是坐轎子總是會的。

    其實兩人先前這幾句對話並沒有什麼太深的意思,但范閒感覺還是很奇妙,因為二皇子說話的語速特別的緩慢,而且每次開口的節奏總是比一般人要慢半拍,所以對話之時,總感覺對方說話有些突然的感覺。而且范閒更覺有趣的是,自己越看這位二皇子越是熟悉,但又不知道這種熟悉感是從何而來,他很肯定,不是因為婉兒的關係。

    「這花舫是我出錢造的,你看如何?」二皇子似乎有些熱切於知道范閒對於這座花舫的感覺。范閒苦笑一下,這才放眼打量一下船中佈置,發現不論格局還是角裡的青盆,抑或是斜向裡掛著的書畫,這花舫真不像是座花舫,倒像是個書房,不由搖頭笑道:「殿下這花舫清靜得很,和花字不合啊。」

    二皇子淺淺一笑,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清靜好。」

    范閒忽然覺得這種對話實在有些無聊和艱難,正準備將求助的眼光投向相熟的李弘成,就已然聽著靖王世子的話適時響了起來。

    「我說,你們兩個人能不能不要說話這麼累?」李弘成笑著打著岔。

    二皇子呵呵一笑,對范閒說道:「瞧見沒?不要以為我們這些皇族子弟都是些無趣的人,再說了,你如今已經和婉兒成婚,也算是一家人,今後得多走動走動才是。」

    李弘成搶在范閒之前取笑道:「我們那王府就算了,你可是堂堂二皇子,走動起來,也是會出危險的。」

    三人都知道,這說的是數月前范閒赴二皇子宴請路上,在牛欄街被北齊刺客刺殺之事。三人互視一眼,想到數月前數月後這種種過往,不免均生起了一些莫名之感,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笑聲一畢,那件事情大約也就算揭過了。范閒苦笑著說道:「二殿下雖然擺的不是鴻門宴,但要吃飯卻要冒這大危險,確實可怕。」

    二皇子與李弘成聽著鴻門宴三字,不免微微一怔,臉上卻掩飾得極好,他們自然沒有聽過這個典故,但礙於自身尊貴身份,自然也不好出言相詢。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別叫殿下了,你就跟著婉兒叫我二哥吧。」

    范閒面色不變,心裡卻感覺有些麻煩,這關係要拉的太近……似乎總有些問題。似乎猜到他在擔心什麼,二皇子雙手垂在自己的膝前,依然半蹲著笑道:「凡事不用太過謹慎,婉兒是宮裡的寶,你要記著,你如今多了一個大哥,還在西邊騎馬玩,我這個二哥依然躲在翰林院裡編書,至於太子三哥,你更要多親近才是。多些親戚,難道就讓你如此煩惱?」

    范閒笑了笑,心想這些皇家親戚,當然都是大麻煩的根源,應道:「這是我的福份,只是不稱殿下,確實感覺有些失禮。」

    二皇子苦笑道:「回家問問婉兒,她是怎麼叫我的。」

    ……

    寒暄畢,宴席開,桌上儘是一些時今鮮蔬和精巧小菜,范閒吃得倒是極開心。他早已擬定了方略,所以熟悉了之後,便已經將心神放開,席上三人隨意聊些京中人物往事,前賢遺作,倒也相談甚歡。

    這位二皇子果然深受淑貴妃影響,對於文學之道深有研憲,與范閒一唱一合頗為相得,李弘成在旁卻說些脂粉間的妙聞,少不得還要提一提司南伯范建大人當年的輝煌戰績,男人間的話題一起,二皇子雖然和范閒不便搭話,但氣氛卻成功地活絡了起來。范閒卻是一味藏拙,只是講些澹州故事和沿途見聞罷了。

    一席飯畢,二皇子與范閒各有所得,微笑告別。

    二皇子也不相送,依然蹲在那個椅子上,這大半晌的時光,他竟然是保持著這個姿式一動未動,他看著范閒與李弘成的身影消失在花舫門口,才輕聲歎了口氣。

    「殿下看這位小范大人如何?」二皇子親屬的門徒恭敬詢問道。

    二皇子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妹夫太過小心謹慎了,哪有半點兒慶國人骨子裡數十年間養成的驕傲狂縱,說實話,真懷疑那次殿上夜宴發詩狂的小范,是不是我今天見著的這人。」

    說完這句話,他又習慣性地低下了頭,手伸到一旁去摸那串青葡萄。門徒一見便知道二殿下又在思考一些極其重要的國家大事,不敢打擾,趕緊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去。

    許久之後,二皇子緩緩抬起頭來,雙眼裡一陣迷惘,其實他哪裡在想什麼國家大事,只是還在思考范閒最開始說的「鴻門宴」,他自小跟著母親誦讀經典,但依然沒有記起來這「鴻門宴」是個什麼典故。

    「妹夫果然學識廣博啊,看來得回去查書去。」

    二皇子白齒一併,將嘴裡噙著的青葡萄咬碎了,汁液酸甜無比。

第四卷 北海霧 第六章 河畔新絲令人倦
    范閒騎在馬上,屁股被格的有些不舒服,微笑想著先前那位二殿下,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他自然清楚,這第一次見面正是所謂交淺言不能深時,至千什麼內庫之類的事情提也不需提去,只是見個面罷了。

    他拔去迎面那枝嫩青河柳,問著身邊的李弘成:「今兒二殿下就是想見見我?」

    李弘成笑答道:「他是你的仰慕者,恰巧你又娶了晨郡主,所以他藉著看妹夫的名義,想看看一代詩仙究竟是什麼模樣。」

    范閒一怔,哪裡想到竟是這麼個由頭,連連苦笑搖頭,半晌之後忽然歎息道:「為何我看這位二殿下總是很眼熟?」

    李弘成與他相交數月,早知道他骨子裡強硬,表面上溫和,但除了偶爾發瘋之外,倒是勉力保持著沉穩的模樣,此時見他有些失神,不由納悶道:「你應是沒有與他見過面才對。」

    范閒苦笑著搖了搖頭,心想二皇子雖然生得清秀,但是畢竟不是林妹妹,自己也不好龍陽那口,怎麼對對方如此念念不忘,不由微羞笑了出來。

    此時李弘成正好奇看著他,見他抿唇一笑,忽然間怔住了,呆呆望了半夭,才喃喃應道:「我知道你為什麼覺著看二殿下眼熟了。」

    范閒睜大眼睛,好奇問道:「為什麼?」

    李弘成做出習慣嘔吐的表情:「因為你們兩個有時候都喜歡像娘們兒一樣羞答答的笑。」

    范閒一愣,趕緊斂了唇角笑容,苦臉說道:「就這樣?」

    李弘成看著范閒清美的臉,忽然間一陣惡寒,說道:「你們兩個人身上的氣質也有些相像,確實很像娘們兒。」

    「扯蛋。」范閒哭笑不得,旋即心中一動,也許……那位二殿下真的與自己在某些方面很相像吧,他搖搖頭,趕走某椿盤在他心頭的驚天疑問,再次微微一笑,再噁心了世子一把,才一揮馬鞭,催馬住京城裡奔去。

    一路沿河而行,馬行急速,春風撲面而來,河畔的青青楊柳也撲面而來,范閒懶得去躲,自將霸道真氣運到臉上,全充個厚臉皮,將那些楊柳震開,縱馬快活。

    不一時,他便將世子與侍衛甩開了一段距離,馬兒有些累,漸漸緩了下來。范閒坐在馬上,下意識扭頭住水面望去,只見自已經繞了一段路,來到了花舫很集中的地方,遠處有一座花舫已經蒙灰,很頹涼地靠在岸邊,與河中的嬌人恩客,結綵妓船一比,更顯淒慘。

    范閒微微瞇了瞇眼睛,猜到那一定是司凌婦人的花舫,這艘花舫上曾經有京都裡最紅的女子,也是京都最紅火的所在,如今卻已經成了這個模樣。看到眼前一幕,他不由想起了那位如今還在監察院大牢裡淒苦度日的司理理,待春闈之後,慶國朝廷就會放司理理回北齊,而自己居然也湊巧是這次的主辦人,不知道再次見面時,會是哪般模樣。

    當初在大牢裡用迷藥,用言語,用心理攻勢,才從那個女子嘴裡詐出了刺殺自己的幕後主使是吳伯安,而自己當初曾經答應過放了她,還曾經發了個極毒的誓。本來範閒事後根本不準備認帳,沒想到後來事情竟然會轉變成這種模樣。

    他的唇角微微一綻,又如李弘成所說的那般,極溫柔地笑了起來,心道也算自己應諾吧。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李弘成也甩開侍衛,單騎跟了過來,兩匹馬同時停在了水畔,靜靜望著湖裡的太平盛景,偶爾一瞥那處衰敗的所在。

    一會兒之後,李弘成輕聲說道:「你打郭保坤的那夭夜裡,就是在那個花舫上和我喝酒。」

    范閒笑了笑,說道:「我們還在那個花舫上過了一夜。」

    「怎麼?」李弘成看了他一眼,說道:「不會現在又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吧?你如今身份與我不同,不說還在牢裡的司理理,就說這水上的諸多可人兒,你如果像我一樣夜夜歡愉,只怕第二天宮裡就會派大內侍衛把你打一頓。」

    范閒苦笑應道:「我哪有這些心思,只是看著那座花舫偶有所感。」

    「吳伯安,並不是你岳父的人。」李弘成以為他並不知道這些秘辛,所以小聲提醒道。

    「我知道,對方是長公主的人。」范閒輕聲應道:「不過既然長公主不在京裡了,我自然懶得去想這些問題。」

    「不要忘記,長公主與皇後的關係極好,最得太後寵愛,而且……這些年,太子一直很信服她。」李弘成靜靜看了他一眼,似乎想用這些話來表明某些東西。

    范閒微笑道:「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吧,二皇子與我初見,有些話自然是不方便說的,我既然甩開了侍衛,就是想和你私下說說。」

    兩匹馬緩緩地向前行走著,馬首之間偶爾會摩蹭一下表示親熱。李弘成拔開面前的青青柳枝,輕聲說道:

    「你從北齊回來之後,大概就會掌管內庫,不論是東宮,還是二皇子都需要你,我想你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

    范閒微笑無語,聽著對方繼續說話。

    「東宮雖然現在向你示好,但那是因為長公主離京的緣故,我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長公主會這樣討厭你,但我知道,在東宮的心目中,一千個你的份量,也抵不上長公主的一句話,所以你不能信任東宮。」李弘成很嚴肅地說道:「你我兩家世交,我與你也算是朋友,所以要提醒你,如果真要倒下來的話,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你能倒向那邊。」

    他指著洞對岸一處獨山,那山背後被一道樹林斷開,正構成了一個二字。

    「真巧。」范閒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苦笑著搖搖頭:「排隊本來就是個很愚蠢的事情,弘成,我勸你也不要太早站隊。」

    「不是巧,那就是二殿下的別院。」李弘成微笑道:「你的說法與父親很相像,但是人世間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范閒不認同地搖搖頭:「今日見著二皇子之後,就感覺很奇妙,這樣一個水晶般的人兒,為什麼卻不肯像靖王一樣做個安份王爺?」

    李弘成聽到他說到自己的父王,雙眼漸漸冰冷起來,住日如春風一般溫暖的笑容也消失不見了,淡淡道:「夭子之家,並無私事,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開的。你應該記得先帝,也就是我的祖父,當年是如何登上帝位的。兩位親王,在同一夭內滲遭刺殺,當時京都的血雨腥風何其腥臭?若你能回到過去,是不是也要問下那兩人為何不讓?」

    范閒心頭一寒,勉強一笑掩飾內心情緒,說道:「當時開國不久,與當前太平景象又不一樣,若二皇子肯讓一讓,東宮也不見得會如何。你看靖王天天在府裡種花種草,不也是很快樂嗎?二皇子看得出來,是真的喜歡文學之道,為何不能學學你父親?」

    「你見過陛下,也見過長公主,我父王排行第二,但你看他的容貌卻已經是個老頭子了。」李弘成似笑非笑說道:「退讓,真的會有好結果嗎?我父王心中總有一股悲怨之氣,我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想來,還不是天子家的這些破落事。」

    其實靖王世子真的猜錯了靖王如今某作花農的真實原因。

    范閒皺眉道:「可是你不該跟著二皇子這麼緊,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最沒有可能的一個人。」其實以他與李弘成的交情,此時這番話已經顯得過於深切直白了。

    李弘成聽了之後,微微一怔,旋即微笑浮上面龐,知道范閒是真正把自己當作了朋友,輕聲感動應道:「如果父母拿了些甜點擺在孩子們的面前,我們必須首先表面自己想要去吃,那麼呆會兒父母分配食物的時候,才會首先想起你來。」

    范閒微笑道:「二皇子等於一直是在表明態度。」

    「不錯。」李弘成的眼光離開范閒的臉龐,隔著流晶河對面的小山,看著極遠處天空下隱約可見的蒼山之脈,輕聲說道:「先帝是幸運的,因為只有一個兒子,陛下也算幸運,因為他只有三個兒子,但是……等著大殿下回來之後,不知道會出現什麼問題,所以二殿下,必須先表明自己的態度,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

    「我仍然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選擇他。」

    「很簡單的原因。」李弘成微笑說道:「我看他順眼一些。」

    范閒挑挑眉頭,知道這話或許真假在三七之數,不可全信,只是目光看著這位靖王世子溫和的笑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他不是一個奢求獨善其身的高潔之徒,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自己躲不過去的,所以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根本沒有想著去躲。

    男兒在世,快活二字——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可能還會有更多的一些東西。

    入城之前,李弘成很自然地說要去某某樓中坐坐,范閒自然懶得相陪,舉手告別,便在告別之時,這位愛好花花事業的世子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話:「今日二皇子要搶先見你,是因為會試之後,大概你逃不出太子的請了。」

    范閒微徽一凜,聽出對方的話中透露出的一絲信息,後日大比,自己雖然資歷不足以評卷,但肯定會在太學與禮部兩處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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