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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藍 -【恩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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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5: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海藍 - 恩愛

等我二十弱冠了我領著八抬大轎去娶你……
為一句無心的玩笑,
她在瓢潑大雨中癡癡候他三天兩夜,
直等到一顆心成灰。從此她再不是奉恩,
天真爛漫地愛他所有;從此她僅僅只是奉恩,
除了償還父母之恩,全然無他。
是的,那不過是一句玩笑,
他從未想過要對她認真,
可為什麼面對她的波瀾不驚時,
心底竟會如此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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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日暮時分,煙霞斜映天際。漸沉的夕陽,徐徐的涼風,從空中慢慢飛掠而過的倦鳥,為這即將落幕的悠閒白日緩緩掀開了最後的悠閒曲調。

  時已深秋,難得有一日的清爽天氣呢。

  是啊,難得呢。難得在這少有的深秋清爽日子裡,她能如此悠閒地漫步在繁花燦漫的青石徑中,如此自在地徜徉在清水蕩漾的靜水湖畔。想來,她似乎已許久不曾有過如此悠閒自在的時刻了呢!

  難得,果然是難得至極啊!

  緩緩地舒上一口長氣,她閉眸,唇畔含著淡淡的笑意,輕輕揚開雙臂,任秋日的涼風從身前慢慢地拂過,掠起耳旁的發絲,牽動身上的衫裙。

  呀,好想化做那自由飛翔於天地之間的鳥兒,就此融在無邊無際的天之深處,什麼也不用思,什麼也不用想,就這樣悠閒自在地直到生命的終了。

  哎,真的好想好想呢。

  只是,她似乎從來沒有過天遂人願的那一天,才不過放任心神自由徜徉了那麼短短的一刻,遠遠的焦急呼喚已火燎燎地丟到她耳邊來。

  「奉恩!奉恩,奉恩姐!」

  她無力地暗嘆一聲,不情願地收回輕揚的手臂,將唇畔淡淡的笑意隱回唇齒之間,淡褐的瞳眸無奈地掀開,有些懊惱,有些無力,更有些頭疼地回望向急匆匆朝著她奔來的倉促身影。

  「春掬,又怎麼了?」難得的悠閒呵,真的便如此的與她無緣麼?

  「奉、奉、奉恩姐!」跑的滿臉汗珠淌的小丫鬟大口地喘息著,手抖抖地指著身後的某一方位,「二、二總管有急事找、找你!」呼,好累!

  「急事?」她淡淡嘆一聲,並不追問具體事由,只回身走向春掬所指的方位。

  什麼樣子的才算是急事?

  凡是天要下雨、地要颳風、海要漲潮、河要翻浪、甚至是這府中的小小池塘又有小魚小蝦蹦上岸來——在那一位剛剛年過四十不惑的二總管眼裡,全部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急事。

  她入這金陵申府已不是三五時日,而是已過三年五載啦,對於二總管整日裡大呼小叫的「急事」早已視若無睹,只是卻又偏偏無法真的去不聞不問。因為,他所口口聲聲喊的「急事」,其中十之八九與她的銀子有著超乎尋常的利害關係。

  唉,誰叫她居於人家的屋簷下呢!

  「奉恩,奉恩!」胖乎乎圓滾滾的短胖身子似圓球一般地轉到她的身前來,小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向她,「奉恩,你跑哪裡去了啊?你知不知我快急死了?」順手撩起寬大的袍袖扇一搧風,逼余奉恩不得不去注意到他那一頭一臉的汗珠子。

  「奉恩忘記了同二總管告個假,偷溜著在後花園逛了一會兒,您不要怪奉恩才好。」微微屈膝,她眼皮子也不眨地低首認錯。

  「好了好了,什麼怪不怪的?」二總管快速地擺擺手,「現下我有一件急事,奉恩你——奉恩,奉恩,你嘆氣做什麼?我是真的有急事的!」忙忙地搖一搖手中用火漆密封著的書折,嚴肅地以示自己所言非虛。

  「二總管。」余奉恩有些頭疼地再嘆口氣,「奉恩昨日便從京城回府來啦,也是有許多『急事』準備著回稟公子爺知道的——可您看我不也是等了這些時候了?」因為那位公子爺正身陷美人膝下無心其他,「您在申府多少年月了,應該更明白公子爺脾氣的,現在他正在忙些什麼,您也比奉恩再清楚不過——奉恩不敢去打擾的。」

  開玩笑,平白無故的,避之尚且唯恐不及的她為什麼要無端去找罵挨?

  「可眼下真的有一件急事等著咱公子爺處理啊!」二總管皺著眉頭哭喪著圓臉給她看,「事關咱申氏船塢的將來哎,咱們的死對頭快打到咱們家門口了,奉恩你不能不去——咦,你這聲嘆氣又是什麼意思?」

  他是掌管一府大事小情的總管對不對?他有權要求隸屬於他手下的這丫頭去做任何事的是不是?可為什麼,為什麼他每次都指派不動這小小的女子,為什麼這小小的女子一點也沒有將他的威懾看進眼裡?為什麼?為什麼?!

  嗚,簡直是丟盡世代為優良管家的祖宗的面子嘛!

  胖胖的手指,很哀怨很哀怨地揉起酸酸的眼角來。

  「二總管,不是奉恩不聽您的使喚,只是——」眼見這圓圓胖胖的大男人真的抹起眼淚來,她受不了地閉眸,心不得不軟下來,「好啦,奉恩去還不成麼?」

  「成,成,成!」如同戲法一般,幾乎要抱頭痛哭的大男人聞言一下子喜笑顏開,「我就知你這丫頭不會見死不救的!我就知奉恩是最最好心腸的!放心,你儘管放心大膽地去見公子爺,他如果又惱你又要扣你的俸銀,咱們是一定會為你出頭的!」嗚,他的面子總算還剩一點點。

  為她出頭?明明知道她此去的結果,還不是一樣的硬要她去送死?

  她暗暗再嘆一聲,不情願地伸手接過二總管小心遞來的書折,再屈身一禮別過,轉身往府東的靜風堂行去。

  她是誰?她是哪一個?

  她不過是這金陵申府的一名當差的大丫頭罷了,平日裡不過在書房打打掃掃,無權又無勢的,可為什麼這府中一有事,第一個被想起的替死鬼總會是她呢?啊,每每第一個被踢到前面去找罵挨的倒霉鬼也是她!

  唉,想來,她大概與這申府犯沖罷。早知今日,十二年前她便不該入這裡為婢的,五年前她期滿更不該因為貪圖豐厚的俸銀而又一時頭腦不清地續約的!

  哼一聲,她走過偌大的府中花園;嘆一聲,她行過鬱鬱蔥蔥的梅子林;籲一聲,她跨上攔風橋,微頓了頓,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邁步走進了富麗堂皇的巍峨樓閣。

  還沒順著樓梯邁步而上呢,低沉的男子調笑、嬌軟的女子喘息已先一步地闖入她的耳中來。

  她就說啊,她不該來打擾的。

  再嘆一聲,她無奈地提步上樓,斂眉低首,努力將愈來愈清晰可聞的調笑嬌喘斥之於耳外,鎮定自若地撩起樓口的輕紗軟簾,邁向熱火朝天的歡愉天地。

  寬敞豪華的樓閣之內,隔著層層的華麗紗簾。她慢吞吞地前行,小心地繞過地毯上糾結凌亂的男女衣衫,而後停在紗帳外一丈處。透明的紗帳,凌亂的臥榻,火熱纏綿的兩具軀體並不因她的突然到訪而止了動作,照舊放任透明的紗帳隨風而舞。

  「公子爺,船塢有急件請您過目。」聲音不高不低,她視若無睹眼前的旖旎景色,只低首斂眉,沉穩地說出此行目的。

  只是紗帳依舊是隨風而舞,交纏的男女軀體依然也是如舊的火熱纏綿,女子的嬌喘吟哦、男子的沉沉低笑依然故我,似乎根本沒有發覺紗帳之外有了他人的駐足打擾。

  「公子爺,船塢有急件請您過目。」她神色也如平常,聲音依舊不高不低,音色一如平日的清雅悅耳。

  紗帳飄舞,火熱纏綿,嬌喘吟哦,男子的低笑卻稍停了那麼片刻。

  「公子爺,船塢有急件請您過目。」她再神情自若地重複一回,斂起的眉也開始悄悄舒展。

  ……

  「念。」

  似乎過了許久,懶洋洋的男子語音終於肯從紗帳內洩出,火熱的纏綿也暫時緩了許多。

  「事關船塢機密,奉恩不敢。」她依然淡雅地垂首肅立,只將手中的書折朝前一遞。

  「嗤!」不屑聲重重哼進她的耳洞,纏綿的身軀微分開了一隙。「不敢?連這裡你都敢這麼大大方方地闖進來了,你還有什麼不敢的?」不敢?他說過多少回了,他不需要打擾,可她哪一次聽進心去了?不敢?根本拿他命令當作耳旁風的人還有什麼不敢的!

  「奉恩謹記公子爺教誨,絕對沒有下一回了。」她向來是說一是一的,說出口的話從不反悔。

  「哦,絕對沒有。但不知你拿什麼保證呀,我的小奉恩?」男子放縱地重新襲上身下美人的豔豔紅唇,曖昧地笑起來,「這句話我倒是從沒聽你說起過呢,奉恩,真有些新鮮呢!」

  「奉恩入府為婢,簽的是五年期。而今五年將屆,想必再過不了幾日,奉恩便會從公子爺眼前消失啦,是以奉恩敢說絕對不會再來打擾公子爺『休息』的。」音,不高不低;語,不氣不惱;色,不喜不怒;神,不卑不亢。

  一切如常,如五年來的每一次針鋒相對時的神色淡然,泰然自若。

  「余奉恩!」臥榻上狂傲放縱的男子軀體猛的一僵,而後又是嗤地一聲,「你捨得我給你的大把俸銀?」普天之下,除他之外,怕世間再無如他這般慷慨之主。

  「奉恩以為差事不難找的。」銀子再多,又能如何?「相信奉恩手腳俱全,不容易被餓死。」

  「那樣最好!」輕紗飛揚,高瘦的男子軀體似風一般地飛掠而出,眨眼間便站在了她的身前。「拿來我看。」音,冷清至極。

  素手一遞,奉恩將書折奉上,恭謹地垂首,雙眸一眨不眨地直直瞪著自己的鞋子,一語不發。

  「這就叫做『急件』?」哼聲依然不屑至極,「好啦,奉恩,你可以不用這麼恭敬的,你可以抬頭的。」他上前一步。

  「深秋風涼,請公子爺保重貴體。」奉恩面不改色地後移了兩步,不著痕跡地彎腰從腳邊揀起長襟白袍,展開了往前一送,將兩人分隔在白袍的兩側。

  「咦,咦,咦?」男子扯起嘴角嘲弄,「奉恩,你真的是奉恩麼?」平日裡對他幾乎算是視若無睹的女子呢,今日裡卻終於曉得關心一下他了?!

  啊,難得呢。

  「奴婢自然是奉恩。」她若不是「奉恩」該有多好!「既然公子爺認為船塢之事不用急著處置,那奴婢就先告退了。」將手中展著的長襟白袍復又往地上一扔,她頭也不回地掀開身邊的軟簾,轉身欲走,以免惹人厭煩。

  「我何時說過不急著處置的?既然我的好事已然被人不識相地攪了,那索性攪到底好了。」免得等一下又被攪。

  「是,全是奴婢的錯,請公子爺責罰。」她不識相?她避之唯恐不及才是。

  「責罰?責你什麼?又罰你什麼?打你罵你我能嗎?除了再扣你一個月的俸銀我還能怎樣?」而後再被二總管替她出頭要回去?

  哼,這種無聊的把戲他其實早就膩啦。

  「公子爺高興就好。」她除了三天兩頭被罰沒的俸銀,身無長物的又有別的可罰麼?

  「高興?如果你是主子,你會高興一個自稱『奴婢』的人背對著你說話麼?」哼哼聲接連不斷,顯然很是不高興的樣子。

  「是,奴婢大意了。」她暗嘆一聲,乖乖地轉回身,慢慢地抬首,慢慢地迎上了那一雙總是冷淡又總是含著萬千嘲弄的黑眸。

  申天南。

  大明朝赫赫有名的江南申氏船塢的當家主子,手握中原造船業半壁江山的精明申公子,以冷眼冷語冷性情縱橫於江南一方的無情 ——多情申爺。

  如今,卻又是如此懶洋洋、氣哼哼地睨著她,睨著她這個無才無德無容無貌更無一切的小小婢子。

  上天果會造人。

  天之驕子如他,地之爛草似她,一天一地,一主一僕,一尊一卑,果真是絕——對。

  對立。

  「看夠了沒有啊,小奉恩?」輕佻無所謂的冷淡語調中,偏又似含著一分的不滿,「我能讓你看得目不轉睛?」

  「奴婢不敢。」她目不轉睛看的是他身後搖曳生姿的絕色佳人,才不是赤身裸體卻又狂傲不可一世的申姓公子爺。

  「深秋風涼,是哪一個要我保重貴體的?」她,為何再也不肯正眼看他!

  「啊,奴婢一時忘形。」呀,國色天香,果然是國色天香呢,原來府中的私語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呢。「奴婢還未曾給——八夫人是吧?」她不忘殷切地詢問正主兒一聲,「八夫人,奴婢見過八夫人。」

  「余奉恩!」真正的正主兒不太開心了。

  「呀,公子爺,深秋風涼,請您保重貴體。」搖曳生姿的絕色佳人很是機靈地插進暗潮洶湧的一主一僕之間,身披薄紗的妖嬈玉體蛇般繞上男子的精壯軀體。

  「是啊,深秋風涼,請您保重貴體。公子爺還是快快回暖榻休息去吧。」用力地點頭以示附和,余奉恩一步一步地快速後移,手掀軟簾,腳跟一轉便退了出去。

  呼,總算全身而退!

  「余奉恩,這月的俸銀你休想拿到一文一毫!」有些暴躁地咬牙切齒道,偏在她邁步即將逃出生天時依然不棄不捨地追上了她。

  看吧,看吧,到得頭來,她果然還是沒躲過這一句威脅,哦,不,應該是「罰」才對。

  嗚,她的二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偷偷地拈一拈剛剛國色天香的佳人悄悄塞來的金釵子,她難得地露齒一笑。呀,一兩有餘呢!看來她不用再去找二總管來替她出頭了。畢竟,大人物不是那麼容易請得動的。

  因為,誰叫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婢子,既無權又無勢呢?

  唉!

  日已暮,昏黃的天色漸漸暗下,花園石頭徑旁已燃起了盞盞的夜燈。迎著風,她慢慢地走著,少了有人的打擾,她的神情有些愉悅起來,淡淡的笑重新漾上唇畔。

  「奉恩,奉恩姑娘。」

  前行的步子停住,唇畔的淡淡笑意再次被硬生生納入唇齒間,她轉回身,輕輕拂身一禮:「見過六夫人。」為什麼,她的命這般的苦?

  「奉恩姑娘,你不用多禮的。」嬌柔的細細女音含著深深的濃愁,緊鎖的黛眉描著無盡的哀怨,「公子爺又納了一位八夫人,姑娘曉得了吧。」

  「奉恩剛從京師回府來,六夫人知道的。」身為人家的婢子,還是小心一些的比較好。

  「姑娘剛才不是去見過公子爺了麼?」這靜風堂,雖然是申天南寵幸侍妾的風月之地,但除了她眼前這看似婢女的不起眼女子,還有誰可以不經申天南的點頭允許而自由出入的?就算是如她這很是受寵的侍妾,沒有經過通報,也從來是不敢擅自進出的啊。

  「只是匆匆一瞥,不敢說什麼的。」

  「那姑娘一定不知公子爺對這位八夫人的寵愛吧?」濃濃的哀愁愈見濃郁,「她進府來才不過十數日,卻已被公子爺傳進了靜風堂七次之多!」而曾幾何時,這一份寵幸曾是她擁有著的?

  「公子爺對諸位夫人都是很好的。」奉恩只含糊地笑一笑,不想被捲進爭風吃醋的閒事中去。

  「那也要有賴奉恩姑娘才行啊。」晶瑩溫潤的玉珮悄悄地遞過來,「這是幾月前公子爺從滇南帶回的絕品玉珮,我眼拙,哪裡懂得賞玉,放我這裡只怕浪費了,便送姑娘把玩罷。」舍,自然是極捨不得的,但為了以後,她只好捨得。

  「呀,奉恩可不敢收!」忙側身一避,奉恩瞄也不敢瞄近在眼前的好玉,免得真的眼饞。

  「什麼敢不敢的?」六夫人親切地笑道,「我也曉得這不入流的小玩意兒姑娘從不看在眼裡。但我剛才好似聽到了公子爺又朝姑娘發了火、罰沒了姑娘的俸銀。既然姑娘是為了咱申府才受這等委屈的,那這玉珮權當是奴家替公子爺給姑娘賠不是的罷。」纖纖玉指一遞,硬是將玉珮塞到奉恩躲閃不及的手中,「姑娘,以後還請姑娘在公子爺跟前多替奴家說句好話。」

  「六夫人哪裡話來?」奉恩笑著屈身道謝,「奉恩不過一小小的婢子,六夫人卻如此抬愛,奉恩自然是受寵若驚的。」

  「那就有勞姑娘費心啦。」復又親切地笑笑,美麗的臉龐優雅地一點,轉身慢慢走了。

  哎,她其實並不想多管閒事的呀。

  望著手中溫潤的玉珮,她悄悄咂舌。上好的滇玉呢,怕是能換個幾十兩銀子。

  嗚,看來這個月的俸銀也不算是白白被罰沒了呢。

  淡淡的笑再次浮上唇角,她轉身走往府南,準備回自己房間歇息去。

  「奉恩姐,奉恩姐?」

  她無奈地再嘆口氣,重又定住身形。

  「秋雅,有事嗎?」面對十五六歲花朵一般的小丫頭,她向來拿不出脾氣,總是和顏悅色的。

  「大總管讓我將這個交給你。」秋雅眨眨眼,將銀亮如水的雕花簪子小心翼翼地遞過來。

  「八月丹桂?」她也眨眨眼,「這就是咱新進府來的八夫人的稱呼?」二月迎春,三月青杏,四月桃紅,五月芍藥,六月芙蓉,七月石榴,而今又八月丹桂?

  哈,七房如花似玉的如夫人,便分別是七個月的嬌媚花兒。

  「是啊,前幾日公子爺令咱們新做成的。」嬌小可喜的秋雅不忘再加上一句,「這位八夫人是公子爺從蘇州帶回來的,聽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呢!」怪不得能迷了公子爺一向很挑剔的眼。

  「咱們哪位如夫人不是才貌雙全的呀?」只可惜所嫁非人罷了。奉恩搖頭輕笑,「真想看看下一位九夫人會是怎樣的美麗人兒。」九月,會是什麼花呢?

  「明年不就曉得了?」秋雅望一望已燃起燈籠的靜風堂,笑呵呵地睜大眼睛,「咱們公子爺哪一年不迎娶一位如夫人進門呀?」正房娘子不急著趕快找一個,自二十弱冠一舉收下旁人當作壽禮送來的兩房小妾後,一年新納一房如夫人倒成了這些年的習慣。

  「只怕我是看不到嘍。」如果可能,到時候她倒真的想再進府來瞧瞧熱鬧。

  「奉恩姐,什麼叫做『你看不到』?」在這金陵申府中,公子爺最為看重的人是誰呀?「如果公子爺會迎娶如夫人,奉恩姐一定是頭一個知道的!」因為所有事關如夫人的大事小情,公子爺全都會交給奉恩姐去處理。別的不說,單是每夜公子爺想要哪一位如夫人進靜風堂侍寢,也全是交給奉恩去做的呢。

  換言之,所有如夫人的生殺大權,呃,是哪一位如夫人比較會受公子爺的寵愛,全看奉恩啦!

  這或許有些匪夷所思的詭異,也有些不通情理,卻也是他們金陵申府真真的實情。

  「你忘了?」奉恩豈會不知這小丫頭在想些什麼?「那年我同你一起在這裡簽下的賣身契,我簽的是五年——而如今已經是第五年啦,是不是?」五年哪,彈指一揮間。

  「那又怎樣?」秋雅奇怪地望著她,「奉恩姐已經在這裡十二年了,公子爺才不會放奉恩姐出府的!」何況公子爺和奉恩姐之間不是曾經……

  「不放我出府?」只怕公子爺早就在盼著痛快地踢她出府的那一天快快到來呢。「我今年已經二十三啦,再在府中待下去,豈不是真的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她早已過適嫁之齡,就算想嫁人,也已不易了 ——這一輩子,她恐怕是要待閣閨中了。

  思及此,眸悄悄地一黯。

  一輩子待閣閨中有什麼不好?自五年前的那一日開始,她不是已經決定終身不嫁了嗎?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公子爺絕對不會放奉恩姐走掉的。」秋雅才不管她說什麼「老姑娘」不「老姑娘」的,只是很肯定很認真地點頭,「公子爺絕對不會放奉恩姐出府的!」

  「好啦。」奉恩笑著拍拍愛做夢的小丫頭,有些縱容地笑起來。「天都黑了,咱們回房再說好不好?」這近兩個月來,她馬不停蹄地從金陵到京城地奔波了一大圈,身子早有些吃不消。再這樣讓她在這愈來愈冷的秋風中待下去,她恐怕真的要受風寒了。「我不在這些時日,府中有什麼好玩的事嗎?」

  她拉著小丫頭,慢慢往她居住的方向走。

  「啊,奉恩姐不問的話,我還真的給忘掉了呢!」秋雅突然大力地拍拍腦袋。

  「真的有事嗎?」

  「公事沒有,私事倒是有一件的。」望一眼一直待她如親妹子一般、笑得溫柔可親的女子,秋雅有些遲疑地欲言又止。

  「與我有關?」奉恩淡淡地蹙眉,心中開始迅速地思量翻轉。

  「奉恩姐,你不要告訴大管家,說是我告訴你的哦。」秋雅小心地瞄瞄四周無人,才湊近她耳旁小小聲地說道,「前兩天奉恩姐的舉人妹夫來過啦!」

  「我妹夫?」奉恩微微一頓,「他說什麼了嗎?」平允?他來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公子爺親自見他來著,大管家還警告咱們不可以亂嚼舌根。」不愧是奉恩姐的親戚,好有面子。

  「公子爺見他了?大管家還不讓你們說給我嗎?」唔,不妙。「後來呢?」

  「我不知道啊,反正奉恩姐的舉人妹夫走的時候很是歡喜。」以後或許還會是官老爺呢!

  「哦,是這樣啊。」頭,忍不住開始隱隱作痛了。

  「還有哦,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許說出去喲,奉恩姐。」秋雅更加的小聲神秘,「那個阿傳,就是在廚房挑水擔柴的阿傳,他說他喜歡我,想娶我——呀,奉恩姐!你不要笑嘛!你不許再笑了啦!」她急得幾乎要跳腳了。

  「好,好,我不笑,我不笑。」奉恩親暱地刮刮小丫頭紅透的臉蛋,「原來咱們的小秋雅也成大姑娘了。」

  「奉恩姐!」秋雅不依地嘟唇,臉紅的像蝦子,「他對我真的很好啊,所以,所以——」

  「你要我跟二總管說,要他請公子爺允了你和阿傳的事?可你爹娘同意嗎?」

  「反正我這一輩子都要在這府中當差啊,爹娘早不管我了。」她家窮,狠心的爹娘將她的一生都賣給申府為奴為婢了,早已忘記了她的死活。「奉恩姐,這府中你待我最好了,你就幫幫咱們吧!」

  「我偏不幫。」她笑,任小丫頭拉著她衣袖一搖一搖的。

  「奉恩姐,奉恩姐,奉恩姐 ——」

  「好了,好了,好了——」奉恩笑著嘆口氣,「我幫,我幫還不行嗎?不過二總管是不是答應、公子爺是不是應允我可就不敢保證了。」哎,她同樣也只不過是申府一個小小的丫鬟啊,可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對她抱著這麼大的希望呢?

  「有奉恩姐出馬,公子爺一定會應允!」秋雅歡喜地跳了又跳,「奉恩姐就是奉恩姐!」

  「行啦,小丫頭!」她縱容地笑著,拉著小丫頭繼續往自己屋子走。

  年少無憂,正值妙齡,花兒一般的女娃兒,卻也到了春心萌動的時刻啊!

  思及秋雅即將嫁為人妻,心中沒來由的一緊。

  吾家有女初長成。眼前這蹦蹦跳跳、笑笑鬧鬧的小女娃,便如她的妹子一般。

  妹子,妹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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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5: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姐,姐,姐姐!」梳著兩個俏麗的環鬢,用紅紅的絲帶繫起來,長長的絲帶飄落肩頭,襯著紅若桃李的小臉,燦燦的星瞳,嬌嫩的臉頰,嬌俏可愛的小女娃笑容甜甜的,就如年畫中人人喜歡的玉女阿福一般模樣。

  「小妹,怎麼了?」她停下手中的織梭,微側身低下身子,含笑摸一摸小妹的紅絲帶。

  「街上有花燈,去看啦,去看啦,咱們去看啦!」

  「小妹自己去看好不好?」望著歡喜雀躍的小妹,再瞅一眼自己身前剛織到一半的布匹,她有些為難地咬咬嘴唇。

  「不要!姐姐陪我去我才去!」

  「可——」小妹一臉不開心讓她的心忍不住地一軟,「好,姐姐陪你去!」也罷,今晚少睡一刻也就是了,明日總能織完拿給陳大娘去賣的,應該不會誤了小弟的書費。

  「姐,你不要總悶在家裡嘛!」細細軟軟的小手緊緊握著她粗糙的手掌一搖一搖的,甜甜軟軟的童音讓她無法不動容,「姐姐其實也很小的啊,卻總是一直忙一直忙,我和弟弟會心疼姐姐的!姐姐,你再等我兩年哦,等我和姐姐現在一樣大了,我也幫姐姐織布補貼家用!」

  「啊,那樣子的話,娘一定會很開心很歡喜的。」她忍不住眼角酸澀澀的,忙努力撐大了眼睛,卻總阻不了眼前可愛的小妹形影越來越模糊。

  「那姐姐很開心很歡喜嗎?」

  「當然啊,姐姐現在就開心歡喜得要命啊!」她牢牢地握緊小妹的手,聲音微顫,「姐姐好高興小妹長大了呢!」

  「姐姐就會哄我開心,不理你啦!」甜甜地笑著,鬆開她的手掌,小妹跳著鑽入花燈市中去了。

  「只要你們開心就好。」她什麼也可以不計較。

  只要他們開心就好了啊,開心就好了啊……

  熱熱的液體從臉上猛地淌落,她一驚,記起曾經答應過娘,她不可以哭的!

  忙想也不想地將自己的手掌塞進嘴中用力一咬,刺心的痛,讓她猛地跳坐了起來。

  月夜朦朧,星子在窗外一閃一閃,竹影扶疏,映在素潔的紗窗上,就好像是畫兒一般地眼熟,眼熟到她以為是阿娘每年新春時用紅紅的紙剪出的窗花。

  她屏住呼吸好一會兒,直到窗外的竹影隨著風輕輕晃動了起來,她才悠悠呼出一口長氣,怦怦跳得厲害的心才漸漸緩了下來。

  原來,是夢啊。

  已經好些歲月不曾做過少時在家的夢了。

  有些呆呆地望著手背上清晰的牙痕,她腦中一片空空的白。

  「其實,流一下眼淚也沒什麼不好。」

  淡淡的,冷冷的,卻又似含著點點的熾慍,低啞的男人語音,輕輕地傳入她雙耳。

  她一驚,剛緩和的心跳不由又悸了幾分,微愣片刻,唇抿了抿,慢慢地抬起頭來。

  昏黃的月光穿透紗窗映進屋來,夜的暗色之中,一抹高高的影子那麼強烈地存在著,甚至刺痛了她視力不好的雙眼。

  夜色深沉,天地之間一片的靜無聲息,激烈的心跳聲,似乎便是在她耳中赫然爆響,她一驚,用力嚥了一口氣,緊繃的胸腔忽地刺痛起來。

  「公子爺?」唇張張合合了好多次,她終於啞啞地喊出來,「您,您怎麼來了?」

  他卻不語,只靜靜地站在床前三尺處,微斂著眉眼,與坐在床上的她遙遙相望。

  她忙垂首閃開他的眸,心不知為了什麼,在那短短一瞬的視線互接後,重又酸澀起來。

  有些早應該陌生或捨棄了的什麼東西,在靜默無語的相望下,竟似乎又存在了。

  「公子爺,您、您若有事、有事吩咐,只管找人喚我、喚奴婢一聲也就是了,夜深露重,您、您還是多保重貴——」話未完,只因為視線中似乎遙遙相望著的人影已一大步地跨到了她的床前。

  她又驚了一下,躊躇片刻終而抬頭,與高高在上的一雙眼,終於碰到了一處。

  在夜裡總習慣散著的黑髮,寬而闊的額頭,濃濃的墨眉,精斂的眼瞳,懸膽鼻樑,薄薄的冷唇……

  見頭頂的視線突然兇殘凌厲起來,她又忙不迭地撤回自己探詢的眼來,不敢再大剌剌地繼續下去。

  半夜三更的,他來她這裡做什麼?

  她再驚,垂在身側的手立刻扯住垂落腰間的被單包縛住自己只著薄薄單衣的肩頸。

  「您,您……」她皺眉,不知該如何開口,心底則在暗暗地叫苦。

  「我剛看完了你這些天來京師之行的記錄冊子。」靜默的男人終於開了口,慢慢彎腰伸手將她推躺在床,手順勢擱在她的軟枕上,高而瘦的身軀則貼著她的腰側坐了下來,黝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著她的眼。「這兩個月來你辛苦了,還是躺著吧。」

  「哦。」她大氣不敢出一口地僵著身子,一動不敢動,只覺得他熾熱的體溫輕易地穿透薄薄的被單襲上她的腰,連帶著全身熱了起來。

  「你的那些記錄寫得很是詳細。」他又道,擱在她枕上的手動了動,終於收回,改撐在自己的身側,「依一名女子而言,能有條不紊地處理自身並不熟悉的事物,並能處處詳細記載,你做得很好。」淡淡的激賞,他毫不吝嗇地將其顯在她的眼前。

  「奉恩謝公子爺誇獎。」她暗惱,明知他深夜擅闖她的臥房必是事出有異,但屈居人下,她卻什麼也不能問,只能小心應付。拳在胸前握了握,咬牙,她深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面色如常,「公子爺若是有哪些不清楚的,儘管問奉恩就是了。」

  「你做任何事總是條理分明,我哪裡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申天南淡淡地一笑,手指似是無意識般地自動纏上她散在被單之外的及腰長發,「奉恩,今日讓你受委屈了。」

  「哪裡。」她瞪著抓著她的一縷散發在手指上纏個不休的手掌,心中的惱意更重了幾分。

  他到底打算做什麼!

  「奉恩,你若困了,儘管合了眼休息,不必管我的。」他也看著在自己手指上糾纏的發絲,似是漫不經心地道,「這兩個月來你舟車勞頓,代我不辭辛苦地奔波在外,我心中自是明白的。等明日,我再鄭重地與你接風洗塵。」

  「奉恩當不起。」吃的是人家賜予的飯食,穿的是人家裁製的衫衣,領的是人家給付的俸銀,就連這擋風遮雨的休憩之地,也是人家的地盤啊,她哪裡有什麼「辛苦」可以表功?「奉恩身為公子爺的奴婢,為公子爺做什麼也是應該的,哪裡敢勞公子爺費心記掛。」

  纏繞髮絲的手指頓時僵了下,一直淡若無波的眉眼輕輕糾結了幾分。

  「你——」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僵縮在被單中的她,黝黑的眸子眯起,「奉恩,你剛才夢到了什麼?」他似問得漫不經心,異樣的眸光卻一眨不眨地凝著她。

  「沒、沒啊。」昏暗的屋內,只映著幾絲淡淡的月光,她仰首望著幾乎籠佔了她上方所有視線範圍的高瘦身影,只能模糊感知他望她的眼神有異,但卻又無法看得清楚,一惱,她索性轉過身去面朝著另側的牆壁,暗哼一聲,再也顧不得什麼主僕之禮。

  「奉恩。」他抬起手,頓了一下又收了回來,依舊糾纏上她的細滑青絲。「奉恩,你進府來有十多年,而在我身邊做事也有近十年了吧?」他低低地問,無聲地嘆。

  「是啊,公子爺記得真是清楚啊。」不知為什麼,憶起過去,她的嗓子有些啞了。「我吃苦耐勞,又勤快老實,進了府先派在廚房做了灶下婢子,後來大管家看我順眼,便讓我在書房做些打掃差事。」她望著牆壁,目光悠遠,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年少單純、每日裡努力地勞作、不敢偷一分懶地翹首盼望月末發俸銀日子到來的快樂時光。

  「是啊,當時我記得我的書房總是一塵不染得可怕。於是我就想,這到底是誰在打掃啊,怎麼這麼厲害!」留了心觀察了好久,才知道是書房新來了一個小丫頭,傻呆呆地看不出那些大丫頭們倚老賣老地將所有重活都支派到了她頭上,渾然不覺地打掃得高高興興,不知自己受了多大的屈。

  「我那時只想著做給大管家看,好讓他多加我的俸銀啊!」她忍不住地笑起來,笑聲低低啞啞的卻好開心。「後來還是公子爺看不下去了,為我出了頭,我才從一天到晚的掃地擦桌子書架整理書房外的花圃外加替書房的丫鬟們洗衣裳做鞋子中解脫了出來。」

  「可當時你還偷偷埋怨我了,是不是?」

  「因為那些被你和大管家罵了的丫鬟姐姐們從此之後再也不理我啦!」奉恩唉一聲,想起剛進書房時的其樂融融,再記起不過短短數月後的四面楚歌,依然會頭疼。

  「那是我在替你報打不平啊,你笨笨的卻不識好人心!」申天南也哼一聲,卻忍不住也笑起來,「不過我倒是從此知道了,原來那個看似老實的小丫鬟其實也是有很多鬼心眼的呢。」

  ——我才不是真傻的看不出她們的奸詐心思呢,我多做一點差事也是好的啊,至少大管家會高興地加了我的俸銀哩!這就叫做「天道酬勤」!

  當他偶爾聽到那個平凡普通不起眼的小丫鬟的小聲嘀咕後,他從此開始了對她的留心,而這一留心,便是七年。七年哪!

  「多虧奉恩長著一副老實的面孔。」不然小小年紀卻有這麼一份奸詐心思,只怕早被大管家轟出申府大門去啦。他柔柔地笑,手指終於爬上了她肩頭的散發,五指成梳與她慢慢順起來。

  「我原本就很老實的啊。」她恍然未覺他的舉動,只將頭往被裡埋,放鬆的心神漸漸又迷糊了起來。「所以才會傻傻地聽信了公子爺的話,被騙得好慘……」睏意湧上,眼兒一合,重新睡了去。

  他神色一黯,順著她肩頭髮絲的手指微顫了顫,而後依然與她輕柔地順著散亂的發,自己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順下來。

  「奉恩,這些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嗎?」他無聲地深吸一口氣,有些怔怔地望著酣睡的女子,不由亂了心神。

  ——等我二十弱冠了,我領著八抬大轎去娶奉恩好不好?

  有好多好多的聘禮嗎?

  當然有!我是申天南啊,送給新娘子的聘禮能少得了嗎?

  那好吧,如果公子爺送的聘禮能讓我再也不用愁小妹阿弟的生活的話,奉恩就答應公子爺用轎子抬回家做媳婦兒!

  那就一言為定啊,小奉恩。

  嗯,奉恩也是說話算數的!

  ——是啊,奉恩說話算數,在他二十弱冠那天不惜逃婚地傻呆呆等他領著八抬轎子來娶她,而他,卻沉迷於叔叔送的兩名美人的溫香軟玉中,將自己曾經的許諾忘了個乾乾淨淨,一任奉恩在瓢潑大雨中等候了他三天兩夜。

  公子爺,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來書房當值。

  而後,迫於生計的她無奈地再度進申府來當差,與他,卻是形同陌路,再也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天真爛漫的余奉恩。

  奉恩,奉恩。

  這一生一世,除了報償父母養育之恩,再無其他。

  他,從此再不在她考量之中,一點恩愛,再無。

  再無。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自京師回金陵申府的這幾日,她總覺得後背涼涼的,耳朵也一直在發癢,甚至很少招風寒的鼻子也開始嚏噴連天——似乎有人在她背後說著小話。

  「阿嚏,阿嚏!」

  頭有些暈沉沉的,雙眼澀澀的幾乎快睜不開了,而酸苦苦的鼻子則再也無法順暢地呼吸。

  「阿嚏!」

  「奉恩姐,你沒事吧?」平日裡跟在她身邊的小丫頭冬令一邊把她拿沾了冷水的手巾放到她的額頭,一邊擔憂地望她,「你好燙,奉恩姐!我去找二總管,請他幫奉恩姐找位大夫看看吧!」

  「不用,不用!」奉恩勉強地笑笑,乾澀的喉嚨每說出一句話來就刺痛得快受不了,躲在雙層棉被下的身軀則在陣陣地發抖。「我沒事,睡一覺就好啦。冬令,你有事就去忙吧,等掌燈了再幫我從廚房端碗稀粥來就行了。」

  「我同春掬她們說好啦,書房今日有她們打掃照看著呢,我今天哪裡也不去,就待在奉恩姐身邊看護奉恩姐!」冬令搖搖頭,再小心地替奉恩蓋一蓋身上的厚被,「奉恩姐,你還冷嗎?要不要我再拿條被子來?」

  春掬,夏至,秋雅,冬令,是在書房打掃的小丫頭,平日裡與奉恩最是交好,奉恩也甚是照顧她們的,一有事總是將她們護在身後,深得小丫頭們的心。若府裡有什麼說長道短的,她們也總將奉恩視為第一個分享的人。

  「冬令,你真好。」奉恩真心地一笑,話音細而含糊,「我在家偶爾鬧了病,我的小妹子也是這樣守著我說話呢。」憶起十歲之前的快樂時光,她聲音不由抖了起來。

  「我、我、我還有夏至她們也一直拿奉恩當作親姐姐來看的啊。」小丫頭有些害羞地低下頭,偷偷地抓住奉恩露在被外的衣角,語含祈望,「咱們私下早都說好了的,這一輩子哪裡也不去,就跟在奉恩姐的身邊,奉恩姐要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去做什麼!」

  「跟著我?」奉恩啞然失笑,忍不住地鼻子一酸,聲音愈加地含糊起來,「我何德何能,我也只是一個替人家做事的丫頭啊,自顧尚且不來,又哪裡敢說我可以照顧好你們呢?」用力地呼出一口長氣,她撐著千斤重的眼皮認真地望向床前的小丫頭,「冬至,我告訴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好好記著:這世上,除了自己,靠誰也是不行的,也沒有任何人是可以靠得住的。」

  「可、可、可我自從進府來就一直是靠著奉恩姐的啊!」小丫頭甚是不解地歪頭瞅著她,顯然是不懂她怎麼說出這種話來。

  「冬令。」奉恩搖頭一笑,「冬令,我也一直把你和夏至、秋雅、春掬當作親生妹子來看的。可我還能在這裡照看你們多少日子?我的契約將滿,就快出府去了,你忘記了?」而她們,當初卻是給家窮的爹娘親人給賣斷了一生在這深宅大院裡為奴為婢。

  「奉恩姐要出府去?」冬令更是用奇怪地眼神看著她,似乎在掂量她說的是真是假。

  她雖不解冬令為什麼會這樣奇怪地瞅著她看,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可是——」冬令困惑地抓抓頭髮,眼神更加地奇怪起來,「可是奉恩姐不是就要做公子爺的如夫人了嗎?」

  「如夫人?!」這一下輪到奉恩困惑了,「誰說我要做公子爺的如夫人了?」她這些年來在申府做事,平日裡申天南對待她的態度的確是容易讓其他人產生某些聯想,但她卻一直是謹守本分,從來是小心翼翼的啊,怎會有如此的猜測?

  「大家都這麼說的啊。」冬令老實地回答,「咱們大傢伙兒都看在眼裡啦,公子爺只要一看到奉恩姐就會和藹可親起來,一點也不像對著咱們那樣子總冷著臉!」

  「和藹可親?!」奉恩頭皮發麻,「他一見到我不是惡聲惡氣就是冷眼冷語的,你哪隻眼看到他對我『和藹可親』了?常常削我辛辛苦苦得來的俸銀才是真的!」每每提及此事,她總是恨聲不已。

  「可是公子爺哪一次真的扣過奉恩姐的俸銀了?」冬令朝著她擠擠眼睛,順手再替她換一塊新手巾,「奉恩姐,你剛才說的『他』是誰呀?你的樣子好像很生氣喔!」

  「我生氣?!」含糊的音調猛地拔高,而後又在瞬間降至最低點,「咱們都是公子爺的奴婢啊,哪裡敢對主子不敬?我剛才是被你氣糊塗了才隨口亂說的。」嘆口氣,她續道:「冬令,你不要再胡說啦,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呢,你再這樣說,你讓我出府後怎樣嫁人啊?」她可是從來沒想過要給人家當小的。

  「嫁給公子爺不就行了?」偏偏冬令說上了癮,已經欲罷不能,「就算奉恩姐的契約快到頭了,可公子爺絕對不會放奉恩姐走掉的!」

  「冬令——」她真的快沒力了。

  「奉恩姐,你不要再害臊啦,公子爺對你真的很好啊。」更何況,還有更詭秘的事呢,「公子爺連每天晚上要哪位如夫人侍寢,也是全聽奉恩姐的呢。」

  那是因為他生平最怕麻煩,才將這既得罪人又頭疼的差事丟給了她啊。

  「他那是在整我你知不知道!」

  「才不是呢。」見奉恩依然死鴨子嘴硬地不肯承認,冬令索性拋出最最有力的證據,「前天早上,咱們親眼看見公子爺從奉恩姐這裡走出去的!」

  「……」

  「咱們都知道公子爺在奉恩姐這裡住了一晚上,奉恩姐你還——啊?奉恩姐,你哪裡不舒服?怎突然流了這麼多的汗?」

  小丫頭的大呼小叫卻再也無法被已經化成石雕的人聽進耳中去。

  怪不得她後背發涼耳朵發癢鼻子不通,原來,卻原來——她的清白已經被風言風語毀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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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6: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於是留了心。

  ——跟在奉恩身邊的人也要沾光嘍,我們大家都知道奉恩是最最念舊的啊……

  ——你說咱們有沒有奉恩的福氣?她跟在公子爺身邊十來年就可以被爺看中,那咱們呢?我的一輩子都賣在公子爺身邊了……

  ——我原先以為她多高風亮節呢,卻原來除了貪咱們的首飾銀子,也貪起了公子爺呢!哼,最多她也不過是個九夫人,咱們都在她頭上,我看到時候她再怎麼代公子爺挑選咱們去侍寢!只怕她就算想一個人獨攬了公子爺的寵幸,公子爺也會過個三兩天便膩了她呢,又沒容又沒貌的,身子平板板的,公子爺怎麼會一時想不開地要納了她呢……

  「奉恩,大冷天的,你躲在假山後頭做什麼?這太湖石似乎太硬了一點,你啃得動嗎?」

  不管是誰,少來煩她!沒看見她正怒髮衝冠嗎!

  「奇了,原來奉恩也是會發火的啊!我還以為奉恩一直是只會和氣生財呢!」

  她的確是想和氣生財、也更想一直生財和氣下去!可是,可是她的財路只怕從此被堵死啦!

  「嫁給他有什麼不好?嫁給了他做妻子,這金陵申府所有的金銀珠寶不就全在你的掌握下了?」

  她才不稀罕!

  「那你稀罕什麼?」

  我稀罕的是——

  「是什麼?」

  要你管啊!

  「我只是想聽聽看啊,聽聽看也不行啊?奉恩,你這麼大年紀了,再不嫁人可就真的嫁不出去嘍!你不會真想著做一輩子的老姑娘吧?」

  做一輩子的老姑娘也比嫁一個花心風流的爛男人強上千倍百倍!

  「這你就是詆毀了吧?他可是很潔身自好的!」

  一個有了七房小妾、夜夜宴舞笙歌的爛男人還敢說什麼「潔身自好」?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個正常的男人總是有慾望的啊,又不是太監。」

  是啊,是啊,一年一房如夫人地抬進房來,自然不可能是太監的!只是希望他不要因為夜夜縱情聲色而過早地被累成了太監才好啊,不然那可憐的如花美人兒們給他綠帽子戴……

  「你即使真的看他不順眼,也不用這麼咒他吧?」

  誰叫他故意壞她名節的!

  「……」

  哼,沒話說了吧?

  「你和他一起多少年了,對他總該是略知一二的吧?他不是不負責任的男人吧?他也不是薄情寡義的男人吧?他對你其實是——是有心的吧?你為什麼從不肯再給他一個機會?他心裡一直是有你的啊,嫁給他,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他這一輩子就算負盡天下人,也絕對不會負你的!」

  一個整日左擁右抱身陷美人窩的人,她才不稀罕!

  「即使他對你真的有心?」

  若真的有心又怎會納了許多的小妾?!如果那些小妾也對他說著有心,背地裡卻也如他一般地去找另外的男人來愛,他會怎樣想?他可是會答應?!

  「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啊!他就算有著許多的妾室女人,只要他對你是有心的,只要他這一輩子是絕不會負你的,你又何必太計較?」

  好一個「有心」!這樣的「有心」,叫她如何相信!

  「你不會是在吃醋吧,奉恩?」

  吃醋?哼,她為何要吃醋?他可值得她為他吃醋?他有心於她,可他的「有心」是有在她何處?他的「有心」是為了什麼而有心?他「有心」的背後帶著怎樣的盤算與目的,難道他真的以為她是傻子,什麼也不知道嗎!

  「他只是離不開你啊。」

  離不開她?因為她將他的書房打理得井井有條,因為她將他的一干美妾管制得服服帖帖?因為她會毫不顧忌他的生氣暴躁怒火冷漠無情而自在行事,因為她能夠讓他忙於家業而免了後顧之憂?因為她是人世間最清楚他真面目的人?

  哈,如果是因為這些,她才不屑他的「離不開」!

  「他承認,你說的的確是原因之一,但你想過另一方面沒有?他離不開你,只是希望那個可以陪他一生一世的女子可以是你而已?他,是喜歡你的,奉恩。」

  只是可惜,有著附加條件的喜歡她從來不稀罕。

  「那麼如果什麼也沒有,他只是單純地喜歡你呢,奉恩?」

  單純地喜歡?好,那請問,他單純地喜歡她哪裡呢?

  「這個喜歡就是喜歡……」

  不肯還是不敢回答啊?那好,再換一個問題:他肯為了喜歡她而放棄他的如花美人兒嗎?

  「情與欲難道不可以分開?你只要記得他是真心喜歡你的,他的心只放在你的身上的,他會一輩子對你好的,他一定會疼惜寵愛你一生一世的——難道這還不能讓你滿足麼,奉恩。」

  一個有著眾多女人的男人,是如何讓人信任的?是的,她不相信,從來不相信。

  「你難道真的要他從此之後只有你一個女人、而將他所有的姬妾驅趕出府去?」

  他如果真的有心在她身上,這難道不可以嗎?

  「奉恩,可是你為他考慮過沒有?他是堂堂的金陵申氏船塢的當家主子啊,他如果為了迎娶一名女子做他的正室妻子,卻將所有小妾休離,他的面子該往何處擱著?你難道希望他成為全金陵的笑柄?他肯將正室之位空懸了這些年,只為了等你點頭,難道這份誠心還不夠嗎?」

  是啊,他的這份誠心,只怕在任何女子看來,也必將是會感動得無法言語吧?他肯不顧門第之見地應允娶一名卑微的女婢為正妻,甚至一等幾年,這份心意,的確是讓人感動,流傳出去,只怕也會流芳百世呢!

  「那你應允了嗎,奉恩?」

  是啊,她何德何能,不過是一小小的婢女,又已過婚嫁之齡,而今竟然有這麼一份大大的驚喜等著她,她若再不知好歹地拒絕,只會招老天爺的雷劈火燒吧?

  「奉恩?」

  她——原本便是不知好歹的人!

  「奉恩!」

  不要再喊她啦,她真的累了,她這些年早已忘記了什麼是真心什麼是真意,她也再也不想去想了。

  心如刀刺的痛楚,有過一回,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了啊。

  「奉恩。」

  真的不要再喊她了,她已沉寂了五年的心魂,也早已習慣了自己一個人的時光,覺得沒什麼不好的。就這樣的一輩子,她其實是滿心的歡喜呢。

  「如果我答應你,從此之後只有你一個女人,你可以答應嫁我了嗎,奉恩?」

  他何必如此的委屈?她要的只是——

  「你到底要什麼,告訴我,可以嗎?」

  她只是想要——說出來又有何用?如果不是真心,她才不要。

  「可你至少要告訴我,你到底想要什麼啊,奉恩。」

  在問她之前,他何不想一想,他想要的,又是什麼?

  憨然沉睡了許久的靈魂,靜悄悄地依著冰冷刺骨的太湖石而眠,在短暫惺忪地揉了揉眼之後,再度沉沉地睡去,任哪一個聲音,也不理。

  留了心,才知道自己原來在別人的心目裡,已是這般的不堪。

  忍已無可忍,她怒髮衝冠之後的結果是——被人從申府後花園的假山石後撈了出來,已然沉昏了的腦袋外加差點凍成冰的身子,如果不是被人家眼尖地發現、並快手快腳地將她送回了暖和和的房間,她如今不要說是再接再厲地去怒髮衝冠了,只怕一條小命真的就葬送在風蕭蕭兮易水寒的靜水湖畔了。

  嗚,果然是眾口鑠金,那個什麼什麼啊。

  太慘的詞語,她現在實在沒勇氣說出口來。

  「奉恩姐,該喝藥啦!」今天守在她病榻前的是春掬,正手捧著熱氣騰騰的大碗湯藥,笑嘻嘻地望著縮在厚被中不斷唏噓的她。

  她氣惱地瞪了笑呵呵的小丫頭一眼,鼻子雖依舊堵堵的,但刺鼻的藥味還是隱隱鑽進她的感官,眼睛再一瞄到小丫頭手中的大碗,她立刻厭惡地將頭埋進被子中,決定眼不見心不煩。

  「奉恩姐!」春掬一手小心地端著藥碗,另一隻手抻抻她翻到頭頂的被子,「快點喝藥啦,等一下藥涼了就更不好喝了。」

  她卻理也不理小丫頭,頭依舊埋在被中,甚至打起小小的鼾來。

  「奉恩姐,不喝藥你不會好的。我從廚房給你偷偷拿了塊桂花糖哦,等一下奉恩姐喝完藥我就將桂花糖給奉恩姐好不好?好甜好甜的桂花糖哦!」

  去!她又不是兩歲的娃娃了,少來哄她了。

  「奉恩姐,你再不起來喝藥,我就去請公子爺了哦!」唉,生了病的奉恩姐好像小孩子一樣哦,前幾天總是昏睡著,她們灌她喝藥還容易一些,可自從今日早上她清醒了後,這藥,是抵死再灌不進她嘴裡去。

  喝!小小的丫頭竟然也敢威脅起她來了?哼,她才不怕哩!

  「奉恩姐——」

  她睡啦,她睡啦,不要再煩她了好不好?

  許是聽見了她的心音,小小的腳步聲終於猶猶豫豫地漸漸往屋外移去,屋子中也終於安靜了下來。

  這才對嘛!不過是小小的風寒,她從小到大身子骨強壯得厲害,一點兩點的小病根本嚇不倒她,至於那苦澀難喝的藥湯子,她更是從不接觸的。

  勝利似的哼一聲,將翻到頭頂的被子拉下來,她呲呲嘴角,用力地哈出一口氣。

  真是的,秋天尚未過完呢,她竟然會在外面差點被凍成了石頭?哎,這次丟臉可丟大了。

  「不知道二總管他們暗地裡怎麼笑話我呢。」

  她喃喃一聲,一連睡了四五天,眼還是有些沉沉的酸澀,久躺在床榻上的身子更是僵硬得快成了石頭做的,雙手則是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勁來。

  「就快走了還這麼倒霉!」她再用力地哈出一口氣,看著淡淡的白霧在眼前慢慢出現再慢慢消失,「這個月的俸銀不會因為我睡了幾天覺就少了吧?嗯,二總管不是小氣的人。」一想到自己的俸銀來,就忍不住地快樂,連提不起一點勁的手也很開心地從厚厚的棉被中鑽了出來,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

  「哈哈,再過三天我就又要拿到銀子了耶!」原本沒一點生氣的單鳳眼也在轉瞬間熠熠生輝了起來,閃亮亮的好精神。「我這兩個月一直在外,也就是這次我可以拿到兩份俸銀!再加上中秋我沒拿到的兩斤月餅、一斤雞蛋、五斤蘋果——二總管應該會折合成銀子補發給我吧?」

  算著算著,唇彎彎翹翹了起來。

  沒法子啊,她只要一想到白花花的銀兩,總是會忍不住地笑的。

  「你若再笑下去,我就要二總管不但不補發你中秋時的紅包,還扣你這睡了六天來的俸銀。」有點陰惻惻的笑,很慢很慢地從她頭上傳來。

  誰?

  「奉恩,你可以合上你的嘴巴了,這樣貪心又僵便的笑容我實在看不下去。」一根溫熱的手指輕輕點上她的下頜,很好心地助她一臂之力,為她合上大張的嘴巴,「你不想你這副模樣被別人看見吧?」

  「……」

  「別以為你病怏怏的就可以什麼也不顧忌了,你總是我申天南手下最得意的大丫頭呢,我可不想陪著你讓外人看笑話!」一隻大手插進她的枕下,微用力便將她托坐起身,再將枕頭豎起來塞在她與床柱間,大手一放,她僵成石頭的身軀便靠著坐在了床上。

  「哪,請您喝藥吧,奉恩姑娘。」滿滿的、冒著騰騰熱氣的、烏漆抹黑的一大碗湯藥很爽快地湊到她的小嘴旁,耐心等候她重啟芳唇。

  她才不要!

  臉一繃,頭一扭,她很爽快地拒絕。

  「你不想再躺下去吧,你不想真的被二總管扣銀子吧,你不想再昏過去一回吧,你不想再被人偷偷地看笑話吧?」幾個問句很溫柔地鑽進她的耳朵,讓她的臉越拉越長。

  「或者,你是希望我親手喂你喝藥嗎,奉恩?」淺淺的笑臉只離她愈來愈紅的臉頰臉一尺之遙。

  她唇角抖了又抖,額上小筋爆了又爆,沉沉的眼皮僵了又僵,終於從牙縫裡擠出含糊細細的話語來:「不敢勞公子爺大駕!」

  「那你是願意自己喝藥嘍,奉恩?」

  「不要——」

  「你說什麼,奉恩,我沒聽清楚。」淺淺的笑愈來愈深,臉,又往她的面前湊近了三寸。

  唇抖了再抖,被眼皮子底下的一碗藥湯子快要逼瘋了的人很沒膽地關緊嘴巴,抵死不肯張開。

  「奉恩?」他的鼻子快要貼上她擦得紅彤彤的小鼻尖嘍。

  「不要!」

  實在受不了那種讓人噁心欲嘔的天下第一怪味道,更被愈逼愈近的身形害得心跳如鼓,原本便不是很清醒的腦筋在轉成一鍋粥後,奉恩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打,只聽嘩啦一聲,屋內頓時瀰漫一股刺鼻的藥味。

  糟、糟糕!

  「余、奉、恩。」

  「我、我不是故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原先就已經是條苦瓜的臉馬上更苦成了一團,奉恩飛也似的將闖了禍的手背到身後,僵僵的身子縮肩靠著床柱一動不敢動,水朦朦的眼委屈地瞅著床邊上被潑了一頭一臉一身烏黑藥汁的男人,小心地吸吸不通氣的鼻子。

  嗚啊,她闖下大禍了!

  「我好聲好氣地哄你喝藥,我何時曾這麼好聲好氣地哄人過?」她不領情也就罷了,不必這樣「感激」他吧!「余奉恩,我知你一生病就會像小孩子一樣地頑劣鬧彆扭,可再怎樣頑劣卻也不必鬧到我頭上吧?我招你惹你了?」

  「……」這次的確是她的錯,她承認。可是——

  「你嘟嘟囔囔什麼?難道你還不服氣?」

  「我哪裡敢不服氣啊?」垂著腦袋,奉恩含糊道,「您是誰?您是高高在上的公子爺,我一個小小的奴婢哪裡敢勞您來端湯送藥?又不是不想安生地活下去了……」不過一提到「安生」兩字,她的腦袋一下子又爆了起來。

  「你瞪我做什麼?你不是自稱是『小小的奴婢』麼,那你還敢瞪我?!」

  「我——」奉恩重又恨恨地低頭,手用力地緊握成拳,嘴張張合合了半天,終於問出心底憋了許久的疑惑來,「公子爺,那天晚上你到底來我屋裡有什麼事?」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已看過了你京城之行的記錄冊子,免得你心急啊。」剛剛還幾乎氣炸了的人現在卻在慢條斯理地將被藥汁弄濕了的外衫脫去,申天南揚眉,「奉恩,你還瞪我做什麼?難道你要我堂堂一個公子爺卻穿著這噁心的髒衫子?你不只是想問我一個問題吧?你其實更想問的是,那晚我怎樣進到你明明插好門閂的屋子裡去的吧,你更想知道我為什麼沒在你睡著後趕快走掉、卻在你床頭坐了整整一晚的事吧?」

  她承認,她的確想知道的。

  那晚天亮她睜開睡眼之後,卻看到一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人影施施然地靠坐在她床頭看著她,見她醒過來了,便摸了摸她頭髮微勾唇角淡淡說了聲「你一夜好眠呢」,然後便又施施然地走了出去,悠閒的樣子好像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一樣……

  當時她就頭皮麻得厲害,卻不知竟然會沾染到那麼大的「腥」啊!申府的公子爺在她的睡房裡過了一夜……第九名如夫人非她莫屬……

  「我不過是打擾了您的花好月圓而已,您值得這麼記恨在心嗎?」奉恩依然將話語含糊在唇裡,雙眼含怨地瞥了眼又坐在了她床沿上的主子,「壞了我名節,與您有什麼好處?您難道真的以為在我睡房裡坐了一晚上就可以打消我出府的念頭?」

  「我不阻攔你,可自有他人阻攔你,是不是呢,奉恩?」毫不意外奉恩猜出了他故意給人流言滿天飛機會的心思,申天南伸手想幫她攏攏肩頭的亂發,卻被奉恩扭肩閃了過去,他不在意地笑一聲,便將手收回膝上來。「咱們便打開天窗說亮話,奉恩,你以為我在習慣了一個人服侍我十年之久之後,會乾脆地捨得她離我而去嗎?」

  「這府裡手腳伶俐的丫頭奴僕多得是,根本不缺奉恩一個。」不敢看他精光四射的眼眸,奉恩冷冷地哼一聲,「公子爺也該體諒體諒咱們下人,奉恩年已過二十,若再耽擱下去,奉恩的一輩子只怕是真的沒什麼前途可言了。」他總不能因為他的自私,卻害得她一生無依吧?

  「我說過了我要——」

  「納奉恩成為您公子爺的第八房小妾,號稱九夫人?」奉恩嗤地笑一聲,不屑至極。

  「我真的是那樣污衊你的惡人嗎,奉恩?」他知她幾天前在府後花園假山石後與他的那一番爭論是在沉昏迷糊之時,她只以為是睡糊塗時的自己假想做夢而已,並未記掛在心的,便也不提醒她,只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枚白潤的圖章遞到她身前,「哪,我金陵申府當家主母的印章,送你。」

  「我不要。」

  「我不逼迫你嫁我,我只是想請你代管而已。」他微微一笑,不顧她的閃躲,硬是將圖章塞到她手裡再順勢握緊她的手。「奉恩,我也知你其實早就做好了盤算,等你契約滿了你會離開申府,可是你不是回你義父家去,是不是?」

  奉恩驚訝地望著他,一時忘了掙開被握著的手。

  「你覺得自己反正也過了婚嫁之齡,那就索性小姑獨處一輩子好了,沒什麼的大不了的,甚至你還樂得逍遙呢——你敢說你不是這樣想的?」他握緊她的手,眼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我——」

  「還有,你早就盤算好啦,這些年在這裡你除了每月的俸銀之外,從我幾名小妾手裡撈來的好處也不少,這些東西足夠你盤下一間店面做點小生意啦——既然自己能衣食無憂,何必再困在這申府裡閒耗時光——奉恩,你瞞不過我的,我說沒說中你的心思?」

  奉恩抿唇,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啊,你還不肯承認!」申天南嘆息似的拍拍額頭,眼眸中卻熠熠閃亮。「哪,奉恩,我剛從一個人那裡聽來了一條小道消息,你要不要聽聽看?」

  聲音輕柔,卻害得奉恩心裡咯噔一下,後脊樑冷颼颼的。

  「咱們這金陵呢,自古以來便是風花雪月的集中之地,沒有什麼比十里秦淮的吟詩作對更容易賺取銀子的啦。我聽聞京城有一家專供那些喜歡舞文弄墨的風雅之士閒暇休憩的什麼『紅袖樓』,那樓子後面的主人家呢,正盤算來金陵再開一家分號呢——奉恩啊奉恩,我派你上京是為了打通朝廷的關節,好將大明沿海水師的戰船建造拖到咱們申府船塢來進行,可你呢?你呢?你打關節竟然打到人家大將軍的後院去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奉恩?」

  「公子爺明察秋毫。」奉恩乖乖地低頭。這一次,是真的無話可說了。

  「我可不想我申府的人同朝廷的將軍夫人們牽扯上多大的干係。所以,奉恩,對不住啦,我只能告訴你,就算你在這裡當差的期滿了,我還是沒法子放你出府的。」他眨眨眼。

  「……」

  「你搖頭?搖再多的頭也沒用啦,奉恩。」他慢慢地湊近她,鬆開她的素手,雙手改捧住她一直搖來搖去的小臉,用很溫柔很溫柔的語氣說:「你想一想,奉恩,如果一個待閣閨中的未婚女子的清白被一個男人毀了,她還能怎麼辦呢,奉恩?」

  她驀地瞪大了雙眼,只有些傻呆呆地看著快貼到她臉上的笑臉,已失去聽覺功能的耳朵根本不曉得窗外漸漸傳來的雜亂腳步聲與忿忿的爭吵聲代表了什麼意思。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嫁給這個輕薄了她的登徒子啦,奉恩。」笑臉已貼上了她的石雕臉,薄薄的唇以驚人的熱度含住了她的冰涼**,男子將最後的一句話直接吮進她的唇裡,「所以,現在呢,我正在輕薄你呢,奉恩。」

  啊啊啊——

  伴著奉恩的徹底石化,伴著滿含心機的吮吻將她密密麻麻地壓伏在床榻之內,緊關著的屋門被用力地推了開——

  「奉恩姐,你的秀才弟弟探你來……」

  「大姐,你的病可好些……」

  源源不斷擠進小小屋子的大票人馬,在同一時間,瞪大了眼。

  「大姐,你在做什麼?!」

  咬牙切齒的低吼,將一張斯文俊美的書生臉徹底毀得不成樣子了。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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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6: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整件亂七八糟、既鬥心又拼計的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子的:

  余奉恩在十一歲時因家貧而勇敢地獻出了自己七年的人身自由,為了每月五百文銅板的工錢,強忍著眼淚,拜別了癱瘓在床的義父與年幼的弟妹,再到剛過世不久的母親墳前磕過頭後,一步三回頭地進了金陵申府當差。其先任職府中廚房的灶下,後因為勤快老實被大管家提拔到了申府主子的書房做打掃的工作,再其後又被申府主子慧眼識金,破格地將她提升為掌管書房內外所有事宜的書房大丫頭,真可謂是終於得道升天,一舉便成了申府最當紅的下人!

  而後她這當差的七年便如此順利、一帆風順地走到了契約期滿。於是很爽快地收拾完自己的東西快快樂樂地離開申府返家去,回到家才愕然發現,弟妹已長大成人,不但弟弟要更加努力地寒窗苦讀以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可愛的小妹子也到了該置辦嫁妝被花轎抬到別人家的歡喜時刻……可她包包裡只有不到一兩的銀子……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恰好金陵申府的大管家外出辦事路過她家,見她如此的為生計發愁,便十分大氣地開價每月俸銀二兩整,再次邀她重返府門執掌書房事宜。一番小小的思量後,她不顧弟弟的激烈反對,頭也不回地跟著大管家再次跨進了金陵申府的大門,這一待,便又是五年。

  如今五年期滿,她又將重獲屬於自己的人生自由。

  但,在經歷了人生中最最慘痛的一個深秋傍晚之後,她再次搖身一變,成為了金陵申府中真正的新人——經由三媒六聘、八台大轎、明媒正娶迎過申府正門的新人——申天南的新娘子。

  事情進展之迅速、之慘烈,遠遠超乎余奉恩的想像,未等她徹底反應過來,她已經被塞進了大紅喜字漫天飛的喜房,成為了金陵申府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

  可是,可是事情其實根本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

  珠環翠繞,大紅的嫁袍,原本不出色的一張臉孔被喜娘打扮得一下子嬌豔了不少,遠遠看來,真的是很有幾分新嫁娘的喜慶味道呢。只是近看了,才知道被紅紅的胭脂給騙了,本該笑著的**臉卻繃得好緊好緊,活像別人欠了她幾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一樣。

  「奉恩姐,啊,不,不,夫人,您笑一笑,笑一笑啊!」今晚作為陪嫁丫鬟身份存在的春掬、秋雅以及夏至冬令四人,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站在新嫁娘的兩側,不時地偷偷拽著新娘子的紅羅裙,新娘子就算真的笑不出來,也得裝出個笑模樣來。「公子爺他們過來了啊!」

  金陵申府這一場倉促之間籌備出來的婚禮雖稍微顯得簡陋一點,但該來的人卻是都來了——申府早就應該有了的當家主母呢,覬覦這一寶座多年、甚是想成為申天南姻親們的各路豪門富族們,幾乎家家都選派了代表來看一看新娘子的真面目——如果新娘子失禮了的話,赫赫有名的金陵申府的面子該往何處存啊?

  「夫人,你笑一笑,至少先笑一笑啊!」年紀最小的冬令已經被闖進新房的一大堆要噴唾沫評頭論足的人嚇得快哭了。「奉恩姐,大管家要我告訴你,就算再怎樣對公子爺有意見,也得等沒人的時候再算賬啊,現在至少要撐起金陵申府的面子來啊!」

  將他的面子丟乾淨了才痛快呢!

  猙獰地咬咬牙,被迫成為金陵申府新娘子的余奉恩,一言不發地垂首端端正正地坐在大紅喜床上,側耳不聞包含了各種心思的呵呵笑聲愈來愈近,卻用力地握緊了藏在寬大袍袖中的雙拳,準備隨時找那個在她小弟面前惡意輕薄她的人渣來上兩下。

  人渣,絕對的人渣啊!

  他明明知道她的小弟是如何的崇尚朱熹禮學,他明明瞭解愛姐情深的小弟是如何的迂腐書生,卻膽敢設計她在小弟面前失了女子儀節!

  「馬上嫁!」

  被算計了的她,可憐的她,馬上就要獲得人生自由的她啊,卻、卻、卻——

  「呀,這就是你的新娘子啊,天南兄。」

  嘎嘎的醉笑突然打斷了她的垂首咬牙,而後今晚的另一位主角被笑鬧著推進新房來。

  「我還當是怎樣的絕色天香讓你逮到手了呢!不過看樣子也不過爾爾嘛!你從哪裡找來這麼一位嫂夫人啊,她比我那聰敏賢惠的妹子好在哪裡呢,天南兄?」

  至少你那好妹子沒給申天南看進眼裡!

  她暗哼一聲,依然低著頭,雙耳卻忍不住地豎起來,想聽一聽自己的新娘子被批評得一塌糊塗的新郎官是如何回答的。

  但,很可惜,被推坐在她身邊的新郎倌什麼也沒說,只輕輕笑了笑。

  「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嘛!」另一個明顯喝多了的大舌頭插進話來,陣陣刺鼻的熏臭酒氣讓奉恩眉頭越來越皺,「天南兄這幾年收的小妾哪一個不是國色天香、傾國傾城的?比起你我來,吃慣了鮑魚燕窩,天南兄要偶爾換點清粥小菜嘗嘗鮮,也是很好的啊。」

  「可是這位新娘子可不是『清粥小菜』,而是咱們的嫂夫人呢!哪裡是那麼容易說換就換的?」

  「咳,李兄,這你就說錯了!」嘎嘎的醉笑笑得甚是曖昧,「女人是什麼?女人就是咱們的身上衣,哪裡脫了哪裡披!比起那些小妾來,不過是一個正室罷了,一紙休書也就解決了!」

  「哈哈,怪不得陳兄你的衫子換得那麼勤快哩!」

  緊接著,便是一陣放縱的大笑。

  她暗惱,想也不想地就要抬頭,準備給這些不知好歹的爛人們一回終生難忘的教訓。

  一隻手掌卻在此時撫上她的大腿。

  她一驚,若不是手掌暗含力道,壓制了她的舉動,她幾乎跳起身來。

  放手!

  她微扭頭,狠瞪緊挨著她坐在床榻上的男人。

  「要收拾他們還不好說?」低低的笑在一室的哄堂大笑中不費絲毫力氣地傳進她的耳洞,隱在寬大衣擺下的大掌依舊緊按在她的腿上,甚至撫慰似的拍了拍,「不過不是現在,今晚可是你我的好日子呢,給我留點面子吧。」

  你的面子值多少錢!她無聲地哼了一聲,將微抬起的頭又柔順似的垂了下去。

  「喲,喲,喲!」嘎嘎的刺耳笑聲又傳了來,「你們看哪,咱們的新郎官早迫不及待地要一親芳澤,準備嘗嘗這開胃小菜的味道了呢!」

  「春宵一刻值千金哩!若換成是你,你只怕早就猴急地撲了上去哩!」曖昧的靡笑噴著濃濃的酒氣,踉蹌的腳步東倒西歪地挪了過來,「好了,天南兄,咱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今兒就給你一個大面子,你哪,和咱們嫂夫人飲過交杯酒,咱們便識相地走人,放你好好地享受你的洞房花燭夜!如何?」

  起鬨的大笑立刻充斥了所有的空間。

  果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狐朋狗友!

  咬牙,再咬牙,氣息忍耐不住地響了起來。

  「李兄說話算話啊。」撫在她腿上的手不動聲色地又拍了拍,低沉的男子笑聲從容地加入到起鬨的大笑中去,轉眼便控制住了浮動的局面。

  「我這可是頭一回做新郎官呢,諸位可一定要賣我申天南一個薄面啊!再這麼鬧下去,我還真怕耽誤了我的春宵一刻呢!」從一旁的丫鬟手裡接過用紅繩繫著的兩杯酒,他昂首全都喝進唇中。

  奉恩眼角瞥到他如此舉動,先是愣了住,而後腦子中猛地閃過某個念頭,但還未等她回神,原擱在她大腿上的手已抱上了她的後腰!

  她大驚,忙往另一側一躲,卻又被另一隻手摟住了頸子,而後眼前一暗,熱熱的呼吸先撲上她的臉,因受驚而微張了的唇登時被攫獲,辛辣的酒液頓時充斥了她的唇齒之間!

  申天南!

  她雙目含忿地瞪住近在眼前的黝黑瞳眸,狼狽地掙扎,卻無論如何也掙不開他的挾制,被吮住的**只覺得火辣辣的疼痛,被哺入唇齒間的酒液嗆得她快要呼吸不得。

  放開我!

  乖乖地喝完交杯酒我就鬆手。

  休想——

  火熱的異物卻在她怒目時倏地闖進她的雙唇,她大驚失色地一喘,辛辣的酒液立刻順勢而下,湧進她的肚腹!

  火炙,絕辣,辛麻,無數從未接觸過的感知在瞬間焚盡了她的所有感官,緊繃著的身子再也強撐不住地癱軟了下去,幾乎傾盡所有的嗆咳著,耳邊的尖銳鼓噪拍手叫囂再也聽不到,只餘一片白茫茫的雲霧遮住了她的視線。

  申天南,算你狠!

  睡吧,要罵我抱怨我等你睡醒了再來也不遲。可是你也看到了啊,奉恩。這人世間,便是如此看待女子的啊,不依附於夫家子婿,只依靠你自己之力,是做什麼也不能的呢。

  低低的輕笑清晰地穿破白茫茫的雲霧蕩進她耳裡,讓她忍不住地咬起牙來。

  說來說去,你只是笑我異想天開,笑我自不量力,笑我癡心妄想,笑我太過懦弱,笑我不知人心的醜陋與險惡,笑我根本不能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笑我這一輩子只能躲在你的羽翼下過活,是吧?

  才不是笑話奉恩呢,我只是在開心我終於有了將奉恩偷偷藏起來的理由了啊。奉恩從此便只是我一個人的了呢,誰來要,我也不給,奉恩的所有,只能是屬於我的,再也不許別人看。

  我才不是你的!

  同我拜了堂,飲了交杯酒,冠上了我的姓氏,你當然便是我的!

  哼,誰稀罕!

  自然也是我稀罕啊,奉恩。

  想再反駁,茫茫的雲霧卻愈來愈厚,終於將她完全地包裹住,迷離的眼,漸漸合起,自得知自己命運的那一刻起便不曾真正歇息過的靈魂,終於肯沉沉地睡了去。

  至少,在這一刻,是酣然沉睡著的。

  睜開眼,默默的視線默默地瞪過眼前依然熟睡著的一張男子面孔,再默默地瞪過攬在自己腰間的一隻臂膀,默默的視線最後停佇在自己光裸的前胸上,不再移動。

  柔滑的大紅錦緞被子將她的胸口以下掩得十分的密實,除了蜜色的肩頸,她並無一絲其他的春光可以再外洩。但大紅的錦緞被子之內,即使不用眼看,她卻知自己所有的春光早已被啃噬殆盡,再也沒有了趕快隱藏的必要。

  只要是女子,大抵都會經受這一切,大抵都會有這無可奈何的一日的到來吧。

  少時的快樂時光,阿娘闔然長逝後、偷偷躲在無人的柴房裡嚎啕大哭過最後一次時的惶恐無依,強忍著生平最大的恐懼踏進陌生環境時的忐忑驚慌,小心翼翼地討好著所有的人戰戰兢兢地瑟縮在不顯眼角落的奴僕生涯,漸漸找到了自己存在意義的興奮時光,被無情顛覆了的一次再一次的自由——

  到頭來,她,還是只能依附在別人的身影之下,只因為,她,是女子。

  是女子。

  「奉恩,女子怎麼啦?女子可是一點也不比他們男人差的!等你自由了,來找我吧,我教你如何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咱們女子自己的手中!」

  將軍夫人拉著她的手,笑眯眯地望著她,目光中是她從來不敢想像自己能擁有著的堅毅與坦蕩,自信與力量。

  「奉恩,這人世間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看待女子的,便是處處的人心險惡。任你再如何的志向遠大,依你其實從不曾有過經商的經驗,一個女子從商,絕不是你想像的那般輕易,那般簡單。只靠你一個人,依你單純的性子,是如何可以安然存在於這現實的外界,何況是獨自生存下去?奉恩,留在我身邊才是你應該的生活啊,沒有任何的煩惱,更不用再操心你的家人是否又會衣食無著。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便這樣的同我晨昏共渡,又哪裡不好?」

  申天南捧著她沉默的小臉,嘆一聲,目光中是她不想看到的,決不放手。

  是啊,她是女子。

  所以,所有女子都會走的同一條人生之路,而今,輪到她開始走。

  不必睜開眼,他也能感知正在默默打量著他的那一道視線,是不甘,是不情願,是無奈,是內心掙扎後勉強的認命。

  嫁給他,真的還有哪裡是她不滿意的嗎?

  這世間,作為一個男人,這輩子所希冀擁有的、所奢望能夠得到的,他應該是全都擁有了啊。他送她的,有一世無憂的富裕生活,有顯赫尊貴的主母頭銜,更有他作為一名男人其實並不該發下的一生一世絕不背棄的誓言——可,為什麼她還不肯開心,甚至在他擁有她的那一瞬,會不自覺地淚流滿面?難道是他給的還不夠,喜歡她還喜歡得不能讓她放心?她,還想要他的什麼?

  真心嗎?她要,他自然給。喜歡嗎?她求,他自然允。

  不可諱言,他為了得到她,的確是運用了商賈的奸詐心思,確實是耍了一點點小小的心眼。可是如果他不這樣做,他該如何將她納入他永遠的掌握中,他該怎樣將她收藏在自己的地盤上,讓其他的人再也無法得見她的淡雅笑顏?

  他是商人,是從來只為自己考慮的重利商人啊,是最瞭解怎樣的女人才是他最應該擁有的妻子的真正男人。

  少小的父母雙逝,在爾虞我詐的家族中掙紮著保全自己爹娘留下產業時的被欺詐被出賣,一步一摔一碰壁的步履艱難,咬牙忍下所有時的生不如死。

  幾乎是拿性命搏回來的申家船塢產業,這一輩子,他永不會放手,他只肯將它傳承給擁有他血脈的子孫!這一生一世,他再也不會輕易地相信任何人!

  終於拿回自己所有時,他指天發誓。

  而後,他開始尋找可以為自己孕育骨肉的妻子人選。

  其實,在五年前她離府回家之時,他對她並沒太大的在意。她出身貧微,而人也不是那麼的聰慧,模樣更是毫無出眾之處,這世間比她好過千倍百倍的女子大有人在。

  但自小將他帶大的大管家卻不同意他的看法。

  「那孩子有擔當,肯為了家人想也不想地賣身為奴,更何況那家人其實只是收養她的遠親而已。這樣的女子,世間已是少有。」

  「那又如何?」他笑道,內心卻已動了一動。

  「少爺,您曾同她開過玩笑,說等您二十弱冠會用八台轎子去接她。」

  「是啊,她竟然會信以為真,還要我不要忘了帶好多好多的聘禮呢。」他早在她在書房當差時便知她愛財如命,每月月末發放俸銀的日子是她最最歡喜的時刻,而他在閒暇時為了讓自己放鬆一下,曾玩笑著教她讀書識字,允諾她每學會一個字,便賞她一個銅板。此後短短兩年不到的時間,她學會的漢字已逾三千,遠遠超過時下即便是富家的千金女子們的所學。

  「她是信以為真了。」大管家靜靜地道出他所不知道的事實,「她的確是在等著您用八台轎子去迎娶她,為了這,她不惜逃婚,將她義父好心代她定下的一門親事推掉了。」

  他頓時愣得說不出話來。

  「余奉恩是怎樣溫順的女子,少爺你是知道的。這次,她幾乎算是大逆不道的了。」

  「那、那——」

  「她準備將自己再賣身成奴一回,好還掉她義父家早就花光的她的那一份她從沒見到過的聘禮。」管家揚眉瞅他剎時十分難看的俊臉一眼,聳聳肩膀,「還有,她名義上的小弟還正在寒窗苦讀,她名義上的妹子也到了成親的年紀,因為要嫁的是位秀才公呢,所以,這嫁妝是萬萬不可寒酸了的。」而她的義父,則已經癱瘓在床多年,更是需要時時的照顧——千斤重擔壓在一個年僅二九芳華的荏弱女兒家的身上,她沒有將自己索性賣進煙花之地、青樓所在,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他沉默無語,內心卻已有了計量。

  「我將她重新接來府中幫忙,每月的俸銀是紋銀二兩整。」大管家花白的鬍子微微翹起,精光內斂的眼玩味地瞥著他,「少爺,您何不看看她到底值不值得您下個決心呢?」

  望著老管家殷切的目光,他依然沉默無語,只輕輕笑了笑。

  於是五年來,他雖照舊依著自己的習慣過著日子,打理船塢的產業,閒暇時也不忘如時下所有男人們縱情聲色一刻,每年納個美妾犒勞一下自己一年的辛苦。但在暗中,卻也在無時無刻地估量著她,盤算著她是否可以成為他的妻子。

  在他有意無意的默許下,大管家不著痕跡地將府中幾乎所有的雜務給壓給她處理,而他則放任她以書房大丫頭的身份卻匪夷所思地管制起他的所有姬妾——於是在三年前,他已經完全確定了:儘管她貌不出眾,儘管她出身低微,但事實證明,她的從容不迫,她的雍容大度,她的處世手腕,她的聰慧圓滑,已經說明她完全可以勝任金陵申府的當家主母,完全可以成為他申天南的妻子。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要娶她?但他要娶,卻也要她嫁得心甘情願,要她真的將他當作一家人,要她將所有的忠心盡獻於他!也只有這樣,他也才會真的達到他娶她作為妻子的良苦用心。

  他曾調查過,她在自己母親過逝後寄人籬下於毫無任何血緣關係、只曾經是與她父親有過八拜之交的義父家,卻仍然可以為了那一家人而甘願賣身為奴,只是因為她謹記著她母親生前曾告訴過她的話:她義父曾對她的爹爹有過救助之恩。

  他對她從沒有過什麼恩情,想得到她獻於她義父家人一般的忠誠,自然是不易。

  於是,他緊接著開始尋找讓她心甘情願同意嫁他的法子。五年前他的食言而肥,已讓她再也不肯輕易地信他,原本或許曾經對他有過的那麼一點少女情思,也因為他的背棄諾言而消失殆盡。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重新培養她對他的好感。

  原本他不在意與她耗費多少的時光,只想等到她心甘情願地嫁他。可是一趟京師之行,帶給他的震撼卻是生平最大的,她就要離他而去,去與其他人聯手開創一條屬於她自己的路!

  那他該怎麼辦?他不惜耗費數年時光,耐心地培養出的最適合於自己的妻子人選,怎麼可以就此放棄?他,不想啊!

  先將她的名字冠上他的姓氏吧!

  所以,他便這樣做了。

  如今,她正柔順地偎依在他的懷裡,偎貼著他熾熱的體溫。她的身軀裡,瀰漫著的更是他的氣息。而她的眼裡,也已是再也不會有其他人生路好走的俯首認命。

  因此,他應該是快樂的,更應該是滿足的。

  可是,閉合著雙目,感知著她的默默注視,他的心,在快樂滿足之餘,竟然莫名地忽然升起一點點的空虛來。

  他知他娶她做妻子的決定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她,都無疑是最好的決定,他這一輩子也絕不會有後悔的那一刻。

  但——

  「奉恩,這一輩子我永不會負你。」

  他含糊地呢喃兩聲,似是熟睡中無意識地展了展身軀,裸露在外的雙臂將偷偷躲開了的嬌軀輕柔而緊緊地重新擁入了懷間,再順手將大紅的錦緞被子包裹住她露在冰涼空氣中的肩頸,唇則貼上了她的涼額。

  她似受到驚嚇地猛顫了一下。他唇下的涼額,卻沒再偷偷轉掉了。

  而他心底那一片白白的空虛,竟然也在這一瞬間,奇異地被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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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6:3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成親,成為這人世間某一個男人的所有物,成為再也不能無故跨出大門的盤鬢女子,成為一言一行都要謹慎地恪守婦道的婦人,成為養在金絲籠中的小小鳥雀。

  自古以來,成親,便是如此吧。

  「夫人,您在笑什麼?」

  笑著收回手中長長的信箋,她笑眼如月地瞅一旁探頭探腦的小丫頭冬令一眼。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她搖搖頭,看冬令一臉不解的樣子,便仔細地解釋給她聽,「這句話的意思呢,就是——我有一位朋友要來金陵探我來啦,你說我高不高興?」

  「可是夫人手中拿的是信啊。」

  「如果不是這封信,我又如何得知有朋友要來的消息?」她慢慢將信箋仔細地摺疊起來,小心地裝到信封裡,「冬令,你要替我保密哦,這封信是絕對不可以說給別人知道的。」

  「公子爺也不可以知道嗎?」

  「我最怕的就是他知道啦。」收好信,她拿起一旁的棉衣一針一針地繼續縫起來,並隨口問道:「冬令,你的過冬棉衣做好了沒?我早同你們說過,不要這麼整天地陪在我身邊的,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去,就像以前一樣。」

  這麼一說,她才發現她成親這一個多月來,幾乎時時刻刻都有這幾個小丫頭中的某一個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呢,很少讓她一個人獨處過。

  「公子爺說奉恩姐現在是金陵申府的當家主母了呢,身份不比從前,一定要有人隨時服侍在側的。」冬令乖乖回答她的話,「我們的棉衣早就做好了,二總管說,因為今年咱們府中有喜事,所以每人都會多給一套新的棉衣呢。」說不出的開心。

  「啊,那我為什麼不知道?」二總管不會在取消了她每月二兩白花花的俸銀之後,連府裡其他的好處也一併取消了吧?

  漫不說她現在做的還是以前每天都在做著的差事,連很多她從沒接觸過的所謂「夫人該做的決斷」也被迫承擔了起來哎 ——沒有俸銀可賺——這樣子的夫人,她豈不是虧大了?

  「因為奉恩姐現在是咱們的夫人了啊,二總管說一點點的小事就不要你操心了。」冬令習慣性地喊著她的舊時稱呼,笑嘻嘻地瞅著她身上嶄新的淡雅衫子。「奉恩姐所有的冬衣早就準備妥當啦,只要奉恩姐說一個冷字,咱們就會給奉恩姐取來的。」

  「可我為什麼還是都不知道?」奉恩喃喃自語,「難道這也是『夫人』的好處?」什麼也不用操心,一切的飲食起居都有專人照顧得妥妥噹噹的?

  「因為奉恩姐沒問咱們啊。」自從她和春掬幾個被公子爺親自指為奉恩姐的貼身丫頭後,她們在府中就威風了許多呢,不但偶爾能吃到雞鴨魚肉,連平日最喜歡衝著她們大呼小叫的二總管也對她們和藹了幾分,更不用說那幾位如夫人時常地巴結她們了!

  大管家說她們現在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小小的圓臉,忍不住微微得意起來。

  「冬令——」見小丫頭如此的神情,奉恩先是愣了愣,而後突然明白了小丫鬟的心情,心,不由地微沉了沉。

  小小年紀,不應該如此的。

  「奉恩姐,就要掌燈了。」冬令不知道奉恩的心思,一徑地笑著說下去,「我聽二總管說,公子爺大概今晚就會從揚州返回府中來了。奉恩姐,你不去迎接公子爺嗎?」

  「他今晚回來?」自她與他拜堂成親,婚後第二日,申天南便因為船塢事宜去了揚州,雖離金陵不過百餘裡,他也時常回府來,她卻再無見過他一面。

  「是啊,奉恩姐。」冬令神秘地湊近她,小小聲地道:「二總管要我偷偷告訴奉恩姐,要你不要再傻氣地將那幾位如夫人送上靜風堂去啦。奉恩姐才是大夫人呢,應該霸住公子爺才是呢。」

  奉恩聞言差點笑出來。

  怎麼呀,她才剛剛成婚呢,就要開始妻妾爭寵了嗎?

  「奉恩姐,你不要笑啦,二總管說他還從來沒見過將自己丈夫往其他女人房裡推的夫人呢!他要咱們一定要告訴你這句話的!」

  「好!」她強忍住笑,正色道,「我記得了,你也要替我謝謝二總管的好意啊。」

  「那,今晚——」

  「你去將——就六夫人好了,你去將六夫人的簪子拿到靜風堂去,今晚請六夫人去侍奉你家公子爺好了。」想來,她收下了六夫人寶貝的滇南玉珮,卻還沒為六夫人辦事呢,今晚就還她這個人情好了。

  「奉恩姐?!」

  「還是有其他的如夫人塞銀子給你了,冬令?」她慢慢抬頭,靜靜望向一臉倉皇的小丫鬟,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冬令,我知你今晚想要我去找公子爺,可你心裡的小秘密我也知道的啊。我不是傻,更不是有心為難你討小便宜的路子,因為這也是我以前常做的事啊。可是,冬令,你想過沒有,你現在和我過去的立場有什麼不同?」

  「奉恩姐以前是置身事外,不是大夫人的。」冬令小聲回答。

  「你明白就好啦。」是啊,她如今正因為置身事「內」,才不得不小心自己以及身邊人的言行舉止的啊。「冬令,我一直拿你還有春掬秋雅當作親生妹子來待的,也希望你們將來能像夏至一樣可以找到一個能放心託付終身的老實厚道的丈夫,能平安和樂地過完這一輩子,這是需要你們自己爭氣的啊!如果你們因為常常跟在我身邊就驕傲得意,不將其他人看在眼裡,那過不了多久,會抱怨我的,會吃虧的,也將是你們。」

  「咱們知道奉恩姐是為了咱們好。」冬令低低地說,小臉紅紅的,「冬令以後再也不會了,奉恩姐。還有,等一下我就將三夫人和七夫人給的東西送回去。」

  「她們送了你什麼了?」奉恩好奇地問。

  「三夫人給了我一塊巾子,七夫人賞了我一貫銅錢。」

  「一塊巾子和一貫銅錢?」奉恩差點丟掉下巴,「冬令,你怎麼說也是我這一邊的呢,她們區區這麼一點點東西就打發了你?」想當初,她最少也能從那幾位如夫人手裡一次拿到幾兩銀子的啊。

  「冬令知道錯了,奉恩姐,你就不要再笑話我了嘛!」

  「好,不笑你,不笑你。」她安撫似的拍拍小丫頭的手,笑著往外推她,「好啦,掌燈了呢,你去吃飯吧,吃完了順便去給六夫人送個信,請她上靜風堂。」

  「可是——」冬令遲疑著。

  「啊,冬令,我教你一個小訣竅哦。」奉恩知小丫頭向著自己的心思,便眨眨眼,招手要她走近,「你等一下去請六夫人的時候呢,就這樣對她說……」

  冬令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瞬間便忘了自己剛才要說的話。

  奉恩姐竟然教她如何訛六夫人的銀子?!

  「記住了?」說完了,奉恩也站起身來,拉著她一起往外走,「雖然靠自己的雙手努力得來的東西才值得珍惜,但我也不反對你們幾個去耍點小手段偶爾套套幾位如夫人的私房錢,現在你們也都到了年紀啦,多攢一點嫁妝也是好的。」如何,她這做人姐姐的,還很稱職吧?

  「咱們就知道奉恩姐最疼咱們了。」小丫頭紅著臉,往她身上蹭了又蹭。

  「我不疼你們還疼誰去呢?」她愛憐地笑著,拉著小丫頭一起往廚房用飯去。即便她現在已經是這金陵申府的當家主母,但與府中所有的人相處了這些年了,她實在拿不出所謂當家主母的派頭來,也從來不想拿出來。

  就像以前一樣地生活,對她來說,便很滿意了。

  是以,她每日的用飯,還是同大傢伙兒一樣,一起坐在廚房裡吃著同樣的飯食。

  「公子爺啊。」扮個鬼臉,冬令突然來了一句。

  「小丫頭,你是不是又開始皮癢了?別跑,看我怎樣治你!」不知為了什麼,她的臉竟然微微燙了起來,「給我站住!」

  「你抓不著,你抓不著喲,奉恩姐。」

  清亮亮的笑聲,在初冬的冷風裡,飄蕩出好遠好遠。

  輕輕推開雕花的桃木門,他輕巧地走進屋來,定住身形,就著門外透進的夜燈光亮,他緩緩地巡視過夜色籠罩下的所有。左側的書架上依然擺滿了書冊,右側臨窗的坐榻上也依然是他習慣了的炕桌與舒服柔軟的靠墊,他視線的正前方,還是那張花梨木的八仙桌,只是桌上原先擺放著的玉雕與瓷器被撤掉了,改而放置其上的,是瓷盞茶具。

  總體說來,他這已經一個多月未曾踏入過的臥房,還是他記憶中的老樣子,並沒有因為加入了一位女主人,而改變了模樣。

  聳聳肩,他回身關上房門,準備進內室再探探去,回身之間,視力極好的雙眼卻瞥到了臨窗坐榻上的一邊放著一團隆起。

  他好奇地走近,伸手摸摸這一團東西,觸手柔軟又微帶一點粗糙,似乎是一件長衫子。他更是好奇地隨手將其拎起來,就著窗外的微光,這一次終於看清這是一件尚在縫製中的長袍棉衣!

  他很有趣地將棉衣往自己身前比了比,而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長度很合適呢。只是手感不太好,入手的粗糙讓他明白這棉衣的面料不過是普通的粗棉布而已。

  真是的,奉恩願意親手縫一件禦寒的棉袍送他,他是很滿意啦,只是她若再用心將這袍子的面料改一改,他會更滿意哩。

  心裡如是想著,他的唇卻不由彎彎地扯起來,更是輕手輕腳地轉向內室的方向,但臨進去之前,卻又腳步一轉,從一旁的小門跨了進去。

  他的身上尚有剛才與姬妾歡好時的味道,還是洗一洗好了,不然等一下如果被剛娶到手的嬌妻嫌棄可就是他自己招來的錯了。唇角的笑容漾得愈來愈大,就著盆中的冷水,他耐心而仔細地將自己從頭到腳清洗了一遍,隨手捉起一塊巾子將身上的水珠抹了抹,匆匆套上一件裡衣,便掀開小室內側的軟簾走進了未燃燭火的內室。

  臥室內一片的暗色,窗前的簾子垂下,掩住了屋外的冷風。漆黑的空間裡,他毫無一絲的猶豫,直接步到臥榻前,深吸一口氣,他輕輕撩起了床前的幃帳,手,竟然有一點點的抖。

  雙眼漸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即使漆黑的夜色裡沒有一點的光亮,他依然清楚地看到了靜靜沉睡在他睡床上的,這個這一個多月來總闖進他夢鄉、無禮蠻橫地霸佔他所有閒暇時光的女子。

  有時候人心真的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沒有真的擁有這個女子時,就算心裡早就認定了她將是自己的妻子,對她卻竟然從來沒有一點男人的那種慾望,即便她曾離開他遠赴京師兩個月之久,他也從沒對她牽腸掛肚過,最多是偶爾想起船塢事物時連帶地在頭腦裡閃過她的身影,除此之外,便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可就在那短短的幾天過去後,當他成為了她的夫,將她名正言順地擁進懷中、只那麼一刻的春宵之後,她的笑,她的惱,她說話時的樣子,她生氣時的模樣,竟再也無法從他的腦中驅除掉,即便新婚之夜過去後他便起身趕赴揚州,每夜的夢中,攪得他總因為情慾的宣洩不得而疼痛醒來,卻只有一個她。

  他實在是搞不懂他這是怎麼了。他是赫赫有名的申天南啊,就算這二十幾年來沒有遍覽過世間的群芳絕色,他所擁有的美姬豔妾也有七名之多啊。再退一步講,就算他不是什麼粉浪花叢中的高手,卻也更不是什麼也沒見識過的毛頭小子呀!

  可是,不論他如何絞盡腦汁,甚至在這一個多月偶爾回府來時,他特意地將這沉睡在他床上的女子惡意地拋擲腦後,而照舊去靜風堂同他那幾名姬妾廝混,但說出來實在是丟光身為男人的面子,就算是今晚,他已溫香暖玉地放縱盡興了許久,現在他最想要抱在懷裡的,卻還是她——余奉恩。

  真的是上天見不得他春風得意,所以特意找來個女人打擊他嗎?

  無聊地翻翻白眼,他暗笑自己傷這腦筋做什麼,反正她現在是他的妻子了,反正他這夜半三更的來也來了,那麼等一下無論他要做什麼,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嘛。心理建設完畢,他不自覺地深深吸口氣,抬腳舉步上床。

  「奉恩,奉恩?」拍一拍奉恩軟軟的臉,申天南有些好笑地搖搖頭,「醒一醒,醒一醒。」他終於回來了哎,她這做人妻子的卻是怎麼回事嘛!他回來時沒出府門去迎接他就算了,可現在他主動來找她了,她若再這麼不自覺地自睡自覺,可真的是有點說不過去了哦。

  想著,想著,心裡竟然有了一點小小的抱怨。

  「奉恩,醒醒,我知你其實早就醒來了,那就不要裝睡了啊。」他進屋時雖是輕手輕腳,但清洗身子時再如何的放輕了動作,嘩啦啦的水聲若沒驚醒一向習慣淺眠的她才怪呢,「你的身子這麼僵硬,氣息又這麼不自然,若你還真的睡著,我就不姓申啦。」摟緊懷裡微微發僵的溫熱身子,他扯扯她的耳朵,忍不住低聲笑起來。

  「……」懷中的人兒果然含糊地喃喃了幾個字。

  「你在抱怨我不應該擾人清夢?」他笑著微微退開一點,將被壓在自己胸前的腦袋稍稍露出一點來,「奉恩,我是你夫君了吧,我是你相公了吧?我再怎樣擾了你的美夢,也是可以被允許的吧?啊,奉恩,我順便問你一句,剛才你真的在做夢?那你夢中是不是有我啊?還有,你這一個多月來都沒見到過我,那你想我了沒?快點回答我,不要再裝睡了,快一點!」

  豎起耳朵,他竟然有一點想要知道答案的迫不及待。

  「公子爺——」被緊緊攬在懷裡的人的回答竟然是無奈到受不了了的語氣,「你的確在擾了我的好眠啊。您不在靜風堂好好地享受你的美姬豔妾,你半夜跑這裡來做什麼?我的清白女兒名節不是已經被你毀掉了嗎,我這輩子不是已經如你的願,再也插翅難飛了嗎?你就發發慈悲,不要再鬧我了,好不好呀?」要命,他快將她的腰勒斷了啊。

  「余奉恩。」他知她嫁得不是很心甘情願,可也不必這麼排斥他吧,至少他們已經有過肌膚之親,有過夫妻之實了啊,「你是我老婆,我樂意什麼時候來擾你清夢就什麼時候來!你能拒絕嗎,你能阻止了我嗎?咦,奉恩,你的語氣我怎麼聽著有點酸酸的——你在抱怨我嗎?」心裡原本有點惱的,卻又突然地興奮了起來。

  嗯,嗯,如果他這新近上任的妻子是對他有閨怨的話,說些言不由衷的話他是可以理解的啦。

  「抱怨?」她的確在抱怨他不應該蠻橫地攪了她的一夜好眠,「公子爺,您這一路奔波辛苦了,那麼就早點休息,好嗎?」她實在是無法在他的懷抱裡放鬆下來,因為從來沒有過與人同床共枕的經驗,實在是有點難受。

  「枉費我一片好心!」自尊心受傷,男人不樂意了。

  「好心?」他不由分說地將她從睡眠中吵醒,哪裡有什麼好心了?

  「奉恩,難道你——不想我麼?」熱熱的手指,刻意從奉恩睡鬆了的裡衣下襬裡鑽進去,魅惑地撫過她的軟腰。

  「申天南!」奉恩差一點跳起來,一個反手緊緊按住在自己身上造次的毛手,用力地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公子爺,您、你不要再鬧了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啊!」

  「我今天趕了一百多里路還沒說累,你在房裡坐了一整天卻敢喊『累』?」一個翻身,他忿忿地將她壓制在自己身下,不留一點空隙,「奉恩,我是你的夫君吧,我是——」

  「您是奉恩的夫君,您是奉恩的相公,您完全可以對奉恩為所欲為的。」困難地移動身子,奉恩從幾乎想一口咬死她的血盆大口下艱難逃生,「奉恩只是體貼公子爺一路辛勞,先前又在靜風堂消耗了不少體力,奉恩什麼也沒……」她突然小聲地驚喘起來,自然感覺到了緊緊貼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軀體有了怎樣的異樣!

  她新婚之夜雖與這男人有了肌膚之親,可,可那時她、她其實是半在昏醉之中,根本沒對那時的情景留下什麼印象,現在現在……不由地顫抖了起來。

  「你真是——」自己身體因為身下人的無意識舉動而起了怎樣的反應,申天南如何的不清楚?但看著她緊張的樣子,突生的情慾卻忽而又奇異地淡了去,忿忿不平的男人竟然低低地笑起來。

  「呃?」

  「奉恩,我又不會真的吃了你,你緊張什麼?」低笑著,他再一個翻身,這次換他在下,而她在上了。「好了,我保證,我今晚不會再對你動手動腳了,你可以不要再這麼抖了吧?」為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將自己的手從奉恩衣擺裡抽出來,改而隔著裡衣輕輕摟在她腰上。

  「可是——」即使隔著一層衣料,他手上傳來的驚人熱力還是讓奉恩有點手足無措,更何況躺在她身下的這具軀體還是……

  「這可就請你暫時忍耐一下了。」他眨眨眼一笑,在黑暗中仍清楚地看見了她臉上的赧紅,「男人的身體本來就是很容易衝動的,你呢,只要不再動來動去的,我便也老老實實地躺著——如何,你同不同意我的提議呢,親親娘子?」

  轟,奉恩的紅臉燃起千丈大火來。

  他、他、他怎麼變得一點也不像他了!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咱們一個多月不曾相見了呢,你陪我說說話。」

  「說什麼?」

  「嗯,像是你這一個多月來都做什麼了啊,這府裡有沒有人惹你生氣了啊,你在咱們這新房裡住得還習不習慣啊,還有,」他的表情突然哀怨起來,「奉恩,為什麼前幾次我回府來,都沒看到你?」

  「你一回來就跑到靜風堂去啦,會看到我才怪呢。」他有什麼好抱怨的?

  「那你不會去主動探望探望我嗎,我是你的——」

  「你是我的夫君、相公。」忍不住翻翻眼皮,望著暗夜裡他模糊的臉龐,奉恩嘆口氣,「可是您還是七位如夫人的夫君、相公呢。」

  「那又怎樣?」

  「你娶我進門,為的是什麼?我如果現在就給你鬧個妻妾不合,您申大公子的面子裡子不是被丟盡了?」她生來便是柔順認命的性子,既然被強迫著嫁了他,她自然是從此認命地做他的妻子了啊。雖然心裡是很不甘的,也正在偷偷做著努力,準備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做些小小的改變。但現在她唯一要做的卻是力爭賢惠一點,好完全符合他心目中「妻子」的形象——她都不抱怨自己的彆扭感受了,他還抱怨什麼啊?

  申天南啞口無言以對。

  是啊,他娶她進門,為的是有一位賢內助,能讓他可以全心打理家業而無後顧之憂——那他現在聽到了他最想聽的話,為何卻覺得心裡十分的不舒服,甚至不舒服到了極點?

  「好了,公子爺,夜真的很晚了,有話你明日再同奉恩說,現在快睡吧,好不好?」奉恩小心地挪動身軀,想從他身上下來。

  「別動。」他回過神,摟緊她,「丈夫摟著妻子睡是很平常的事情,我想這樣抱著你睡。」

  「那——好吧。」只是她一點也不習慣啊。

  申天南明白她的難為情,卻也真的不怎麼想放開她柔軟的身子,便笑著將她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的手拉到自己頸子上,強迫她也摟住自己。

  「妻子抱著丈夫睡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啊,我喜歡我的妻子這樣摟著我。」

  奉恩沒有再開口說什麼,更不會出言問他「你這句話是不是太言不由衷了一點」,只順從地倚在他懷中合了雙眼。

  「奉恩。」他在她睡去前一刻低低地叫她,「從今而後,不要再喊我什麼『公子爺』啦,就喚我的名字,天南。記住了?」

  「好,天南。」她含糊地回應著他,僵硬的身子漸漸放鬆了。

  她輕輕喚出他名字的那一刻,他突然升起一個怪異的念頭來,似乎這樣摟著她,他就看到了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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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6:5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人心真的是一個很奇怪、很奇怪的東西。

  當真的娶了妻子,有了一個所謂真正意義上的「家」之後,男人似乎在一眨眼之間便成長為真正的男人了,從此很嚴肅地將自己當作了這個「家」的頂梁支柱,很快樂、很快樂地開始從早忙到晚,很勤快、很大英雄氣概地扛起了養家餬口的千斤重擔,準備著在事業上更上一層樓,好給自己的妻子以及將陸陸續續前來報到的兒女們一個絕對衣食無憂的美好未來。

  本來就家有恆產,家境殷實得非常人能比,再加上從此之後更加努力地打拚,申天南美滋滋地為自己勾畫了非常非常美好的未來藍圖。

  嗯,他的船塢如今,造船的工藝技術在中原已算是獨步天下,就連朝廷中也將沿海水師戰艦的建造定單給了他,如果不出什麼意外,只怕他從此將穩坐大明船隻建造的頭把交椅啦。哪,哪,事業有成哦,如果他的妻子呢,再給他生下幾個小毛蛋,從此申氏一族將由他開始重新興盛,也不是太遠了。

  只是美好的前景看似十分的美好幸福,但真的身體力行起來,才知道是一點的美好也無。

  至少,僅僅是在申家大公子妄想夜夜嬌妻在懷這一小小的心願上,他所經受的打擊就已經是非常的難以向外人道、更不用是吐吐苦水了。

  「怎麼是你?」皺緊了眉,申天南原本慵懶地斜臥軟榻的身軀一下子挺了起來,開心的語調也不自覺地帶上了微微的厭煩,「這書房是你可以無故進出之地麼?」

  「公子爺萬、萬福。」嬌小美麗的四夫人淚眼盈盈的,顯然是被眼前的男子的喜怒無狀給駭著了,「是、是夫人說您、說您今晚要在書房安歇的,所以、所以賤妾才前來的。」

  「我若想要你們從來只在靜風堂,你難道不知?」皺眉深吸一口氣,申天南豈能不明白他這名如夫人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的罷了。遂再吸口氣,他努力緩和下厭煩的語氣,隨意地揮揮手,「好了,夜風冷,你早些回房歇息去吧。」

  「可、可是——」四夫人為難地絞緊手中的繡帕,精心修飾過的如花嬌顏有些泫然欲涕起來,「夫人說、夫人說公子爺這兩日費心經營,今晚還是歇一歇的好。」

  「你來了,我如何能好好歇一歇?」申天南沒好氣地咬牙,「夫人說,夫人說!你們是我申天南的妾室,為什麼總是夫人說、夫人說!」他原先是很慶幸自己有一位善解心意的玲瓏妻,能為他坐鎮家中使得他免了後顧之憂,但如今看來,他似乎是看走眼了!「給我回你自己的屋子去!以後不是我親自傳的話,你們就不要再來煩我!」

  他雖然是男人,但也不是整日整夜隨時發情的牲畜之類,勞累之餘懷抱美麗佳人的確是愜意非常,但長年累月下來,他也是會煩的啊。

  垂下眼,他看也不看慘淡了一張花容、傷心欲絕踉蹌離去的美妾,只一心在他那讓他快要頭疼死的嬌妻身上。

  轉眼,他已成親兩月有餘,可用手指頭數一數,他卻連見過他那府中人人讚不絕口的賢妻幾次面也數得過來!賢妻?哼,他快成了嫌夫才是吧?

  比起其他人家中的妻妾不和、爭風吃醋,他是很得意自己有了一位胸懷大度的賢良妻子,能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能不用他多說一句地打理好他的一干美妾,能清楚他心思地隨時替他尋來閒暇時的開心享受——但,但,但——

  他說過了,他不是只整天會發情的牲畜!他勞累了一天,現在最想的,不過是抱著一具柔軟的軀體說說話、談談心,就像天下所有平常夫妻所做的那樣,不一定要如火纏綿,只要互相說上一兩句的體己話,只要稍微地溫存上那麼短短的一刻,只要能有一夜好眠,他就滿足了啊!

  可為什麼?為什麼他這麼小小的、簡單的心願,卻是一直不能實現呢?

  「嫁了我做妻子,至少該有一點點做妻子該有的樣子吧?」微惱地哼一聲,他一個鯉魚打挺從舒適的臥榻上站起來,隨手扯過一旁的長袍披上,逕自往寒風呼嘯著的外面大踏步而走,「我是不盼望你非要有其他妻子們爭風吃醋的小心眼,但你也不必表現得如此的賢惠吧?我總是你的丈夫呢,你難道真的看著那些姬妾整日膩在你夫君身邊卻沒一點點難受?哼,我這樣在你眼裡,算是怎麼一回事!」

  不管了,他一定要去好好和她說教一番!做人妻子不是這麼做的!

  猛地一陣寒風捲過他的身體,他不由瑟縮了一下。

  「天這麼冷了,你除了每夜不忘記派姬妾前來服侍於我,難道就不會再關心一下我的身體麼?」手忿忿地扯緊被風吹開了的衣袍,他咬牙,「你那件棉袍子也做了一月多了,早該給我試著穿一穿、比一比大小是否合適了吧?馬上就要是三九嚴寒了,如果我給冷壞了,你這做人妻子的豈不是大大的失職了?真是的,我都不嫌棄你拿那麼粗糙的布料給我做衣裳了,你還害羞什麼啊?難道還真的怕我不穿啊?」

  人心真的是一樣很奇怪的東西。

  有許多的事,只有看到自己眼底、進了自己心裡了,才明白自己從來是在意著、期盼著的。

  一路急行,並未清楚地知道自己一路上嘀咕了些什麼東西,等申天南停下腳步時,他已站在了他不是很開心自己會主動地找上來的一處房門前。

  也該是他狠狠地出一口心中惡氣的時候了。

  「公子爺?您怎麼——」冬令縮縮肩,在男人凶神惡剎的眼皮子底下,乖乖地關上房門走出去了。

  公子爺似乎吃了炸藥了,這些時日她已經好幾次偷瞄到他用這種眼神看奉恩姐了呢。

  心裡有一點點的忐忑不安,但還是偷偷走掉算了,她可沒奉恩姐一樣大的膽子,敢私下裡同她們賭公子爺每天會發幾次火呢。

  房門被緊緊地關上了,燃著融融炭火的內室裡,只餘一坐一站的兩個人,男人與女人。

  「我至少是你名正言順的丈夫吧?你也至少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吧?」忿忿地走過來,男人沉著黑臉,一屁股坐在女人身邊,臂膀在圈上女人肩頸的前一瞬硬生生地轉了方向,改而雙臂環抱在自己的胸前。

  「公子爺說的是啊。」女人依然是先前悠然讀書時的閒淡模樣,只微扭頭瞅了陰沉著臉的男人一眼,並未覺得自己有什麼應該奇怪的。

  「說的是?」真的快被一心口的炸藥給爆了,「奉恩,我怎樣告訴過你的?我說了還讓你喊我什麼『公子爺』嗎?我已經是你的丈夫了吧,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吧,你 ——」

  「天南。」奉恩放下手中的書冊,嘆口氣,抬手揉一揉自己快被震聾的耳朵,「天南。」

  「你早這樣不就成了?」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火氣能來得如此之迅,更不曾設想過自己的火氣能消退得如此之簡單——不過是一聲輕柔的「天南」而已,原本陰沉到底的一張臉轉瞬間便重新明亮起來,申天南很是享受地哼一聲,盤在自己胸前的雙手自有意識地分開一環,便將身旁的小小女子攏進了自己的懷間。「天很冷也很晚了,你不進被子窩著去,卻坐在這裡看什麼書!」

  「是啊,天很冷也很晚啦,你不快去抱著你的溫香暖玉去,卻跑到這裡做什麼?」似笑非笑地睨變臉如翻書的男人一眼,奉恩端起炕桌上的熱茶來輕抿一口,「什麼時候咱們最愛縱橫溫柔鄉醉臥美人膝的申大公子爺也改了性子、喜歡半夜串門子了?」

  「哈,我就知奉恩你並不是無動於衷的!」大手一搶,申天南蠻橫地握住奉恩手中的茶杯湊過嘴去一飲而盡,心裡說有多痛快就有多痛快,「你是見我總是泡在靜風堂裡陪著她們,卻理也不理會你——心裡早就開始抱怨了吧?奉恩,奉恩,其實只要你一句話,我早就過來陪你啦,你卻害羞什麼啊?」

  奉恩啞口無言以對。

  「哪,哪,臉又紅了,臉又紅了!」沾沾自喜的大男人頓時沾沾自喜地大笑了起來。

  「天南——」即使早就有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還是有點措不及防。困難地咽口口水,奉恩被一雙鐵臂勒得快喘不過氣來了,「我臉紅是因為喘不過氣。」

  「真是不解風情。」沾沾自喜地大笑著的男人立刻又沉了臉,圈緊的手稍微鬆開了一點點,突然想起來自己的此行目的。「奉恩,我正要問你呢,你每晚要她們來煩我是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年底了,我快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哪裡會有時間應付她們啊?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只是依著以前的習慣啊。」往年年底他也一樣忙得**乏術,可每夜還是美人在懷、夜夜笙歌。「你不喜歡四夫人嗎?我認為四夫人聰明乖巧,很善解人意的。」

  「你還真的當我是以前的申天南啊。」喃喃幾聲,申天南略有所思地望著懷中的女子,語帶不自知的微微期盼,「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難道你從來不想將我一個人霸佔住嗎?」任世間哪一名已婚的女子,也該是這等的心思才是的吧?

  「你是申天南,不是嗎?」微怔了下,奉恩不答反笑著問他,「你希望你剛娶進門的妻子是那樣的嗎,為了爭寵而鬧得家中雞犬不安?」

  他當然不想!可是——

  「奉恩,就算我拜託你,至少有一點身為人妻的自覺,好嗎?」奇怪,他真的奇怪極了。每一個男人都在期盼著的妻妾和睦,他卻開始不適應了!

  「我很有自覺的。」奉恩放下無水的茶杯,淡雅地一笑,「天晚了,我要休息了。」

  「我也早就想睡了,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她的緣故,他又哪裡會捨棄了溫香暖玉跑來這裡啊?「好了,那我們去睡吧。」手腕微用力,他將身邊的女子攔腰抱起。

  「天南!」

  「嗯?」他腳步不停,直往內室走,「怎麼啦,我是你丈夫呢,你是我妻子呢。我若不常盡為人子婿的禮數,我可是怕你有了閨怨呢。」他挑眉一笑,單手掀開床榻上的幃帳,抱著妻子躺倒在柔軟的錦緞被子裡,輕輕翻滾,讓大紅的錦緞被子將自己與妻子緊緊地纏裹住。「想起來,我們自成婚至今,我好像還沒這麼抱過你幾回呢,你沒怨我吧?」

  認真想一想,他何止沒抱過她幾回,甚至連夫妻間應有的親熱——其實只有新婚那夜,他趁著她一時的酒醉而強要了她的身子——成親兩個月來,他竟然再無同妻子好過?!

  他一時竟然呆住了。

  「你娶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我符合你心目中『申天南妻子』的標準而已,其他的,我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呢?」似乎沒看到他的呆愣,奉恩無事似的笑一笑,伸手推開他的身子,自在地挪到一旁躺好,與他隔出並不起眼卻真實存在著的一條細細的縫隙,「我沒有任何的埋怨,你無須多慮。」

  這一次,申天南何止是呆愣,簡直是化成千萬年的化石,再也一動也不能。

  奉恩除了將他看作「丈夫」,其他的,真的是不存在。

  原本無所求的心,在這一刻,卻驀地刺痛起來。

  他娶奉恩的原意,真的是在此麼?

  他娶妻,說實話,一半是為了自己有個賢內助,能讓他從此後無任何後顧之憂地專心打理他的家傳祖業,以期更上一層樓、稱霸大明船隻建造市場;而另一半,自然是為了自己傳衍子孫後代的需要,他年紀不小了,確實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了!

  但真的娶了妻子,他卻反而不清楚他娶妻的原意到底是什麼了。

  為了家業?是。但看著他的妻子整日陷在煩瑣的府內事物裡,有時候忙得甚至連飯也沒法子按時吃,他便不由地心頭火起,他是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卻讓妻子過這樣忙碌而沉重的生活,雖然他身上的擔子是比較輕了,但這種卑劣行徑實在是……心裡的內疚與不滿也在慢慢多起來。

  至於傳衍後代子孫,他其實也可以將此重任託付於他的任何一位姬妾,想必她們是人人歡喜、喜不自禁的。但不可諱言,他只想要他的妻子生下他的血脈,準確一點是想要嫁他為妻的奉恩誕下他的血脈,這一點他絕對無法否認。

  時間慢慢流逝,等他開始了真正的成家立業的生活,等他從他妻子口中竟然聽到了「你娶我只是因為我符合你挑選妻子的條件」以及「我只將你看作我的『丈夫』看」,他頓時化身為了千古石雕,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是,他娶妻生子的原意的確在此!但他的心卻也不滿極了!

  因為他發現,比起妻子為他整日陷身府中事務,他更傾向於妻子可以同他親密地坐在一處說說體己話聊聊閒天,寒冬的深夜裡更可以窩在他溫暖的懷抱裡小鳥依人地與他卿卿我我一番……

  思考,認真思考之後,經過了妻子的當頭棒喝,他很不情願地發現,現在,他娶奉恩為妻子的原意,真的產生了小小的偏差:他不滿意他的妻子只肯做他的賢內助了,更不滿他的妻子因為大度而放棄與他共渡美好時光的機會。

  於是問題來了,當其他男人們因為妻妾爭寵而倍受苦惱時,他竟然會因為他剛剛娶進門來的正室妻子不解風情、不肯為了他而與他的姬妾爭風吃醋而火大,進而產生了「夫怨」!

  夫怨——多麼恐怖的事,多麼有傷大男人自尊的事!

  不行,作為他以「霸氣」聞名金陵的申天南來說,他的妻子絕對不可以太過的大度豁達!

  至少,他不要過那種或許天下夫妻們都在過的所謂「相敬如賓」的生活!

  誰叫他是申天南!

  雖然兒女柔情絕非大丈夫所為,但小小地討好他的妻子一下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男人的心,其實偶爾也是很感性的啦。

  於是暗暗觀察了好久、深思熟慮了許久之後,深冬的某個夜晚,有一點點感性想法的男人出現在了妻子的面前。

  「這個給你。」

  凶巴巴著一張臉,一支樣式簡單又樸素的銀亮如水的簪子很粗魯地塞到她手裡,順手將她手裡的書冊抽走了,男人的語氣也不怎麼開心的樣子。

  「這——」她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眉微微地皺了起來,臉龐上原本總含著的淡雅笑意輕輕隱了去,「公子爺難道又納了如夫人了?」被硬塞進手中的簪子,似火一般的燙,讓她的心難受起來。

  「我一年只納一房小妾已經很讓大管家不樂了,我若再不知情趣地再納個幾房進門來,我豈不是要被萬夫所指了?」扭頭看著女子只簡單地簪了一朵珠花的烏黑髮鬢,男人再將剛塞進女子手裡的銀簪子奪回來,改而小心地親手替她簪到髮鬢上,然後左瞧右瞧的不亦樂乎。

  「你是我妻子了吧,我申天南也算是金陵的大戶人家吧,可你怎麼一點也不在意你自己的外表呢?大管家早就將我娘遺留下來的首飾物件交到你手上了吧,我卻怎麼從來都沒見你用過呢?」

  不是他愛抱怨,也不是他無事生非,他只是看不慣她十數年如一日這樣的素面朝天而已。

  「奉恩哎,別的不說,單是這幾年你從她們那裡得來的珠玉首飾其實也為數不少吧?女人家不都是很愛美、很喜歡打扮的嗎?可這些年過去了,你的頭上除了這支小小的珠花,我還真的從來沒見過你簪過其他的首飾呢。奉恩,節儉也不是這般的節儉,就算你再想多攢銀子,偶爾該打扮打扮自己的時候,也不要太過懶散。」

  「我原本長得便不是國色天香,再如何地裝扮又能如何?」伸手從頭上重新拿下他剛簪上去的簪子,她淡淡地笑笑,「女為悅己者容。我並無『悅己者』,容來何用?」

  「我難道不是你的『悅己者』啊?」這句話可是真的會惹惱他哦,「我是你丈夫了吧,你是我妻子了吧?你偶爾裝扮裝扮哄我開開心也是應該的吧?奉恩,我只是想送你支簪子而已,你若真的不想收下可也不用這麼的給我臉色看吧?」

  「我給你臉色看?」奉恩突然笑起來,笑聲低而啞,「公子爺,您說的是啊,奉恩是你的妻子了呢,平日自該讓您開心才是的!我怎麼會無端端給您臉色看呢?您多慮啦,公子爺。」

  「奉恩!」

  「我在。」將簪子在手心上習慣性地掂了掂,奉恩依然笑著,「您是想說,以後奉恩也可以憑藉著這支漂亮的簪子前去靜風堂侍奉您了嗎,公子爺?!」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這簪子是什麼意思?」

  「我、我想給你東西難道不成嗎?!」狠狠地一瞪眼,申天南轉身便走,但只走了兩步,猛地一個轉身又走了回來,雙手一摟奉恩的軟腰,便將她緊緊地扯在了懷中。「奉恩,我只是想要你高興而已啊,你為什麼總是這樣的多心呢?你難道就不可以少想一下下?」生平第一次地,他扯下了狂傲的性子。

  「我從來未曾多想過啊。」驚訝於他的突兀舉動,奉恩稍怔了怔,才含著笑,從容地回答。

  可是她的從容與笑容卻是著實地惹得他心頭火起。

  「奉恩,這句話我只說一次,你給我牢牢記住了!」沉下臉來,申天南不自在地咳一聲,將臉扭到一邊,不想讓她瞧到了自己的——臉紅。「我警告你,以後不許再替我將人找上靜風堂!」

  「呃?」

  「你呆什麼呆!」他有點惱羞成怒了,「我——我年紀也不小了,我也該有子孫傳承衣缽了,我——你再瞪我我就真的要——」呼地抱起她大踏步走到內室的床前,翻身便將她壓進了床榻中去,「你如果不想我硬來的話,就好好地聽我話。」

  「我是在認真聽你說話啊。」親密的姿勢讓奉恩手足無措地紅了臉,原本瞪著他的眼忙忙地扭轉了視線轉而盯著內側的牆壁看,籠在滿是陽剛氣息中的呼吸卻也不由緊促亂了起來。

  「奉恩!」伸手撫上她紅豔熱燙的臉頰,申天南要她重新望向上方的他。「你看著我。」

  「你不是要我不准看你啊?」小聲地嘀咕一句,奉恩被迫地重新望向懸在她上方的他,「我們、我們可不可以好好地說?」他快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啊!還有就是,這種親密的姿勢她實在是……

  「我是你丈夫了吧,你是我妻子了吧?」所以無論他如何怎樣她也是不準有異議的!「奉恩,我只想告訴你,我送你簪子真是沒什麼其他想法的,我只是單純地想送你一樣東西而已。」他說得鄭重其事。

  「謝謝你。」小小聲地道聲謝,奉恩心中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還有呢?」他虎視眈眈地看她。

  「我以後不再多事了。」

  「不是這個!」

  「那——」她臉紅的更厲害了,被迫看向他的視線偏又躲閃不能。

  「最最要緊的是,」他緩緩地俯首,唇幾乎貼到了她的紅唇上,「以後不能拒絕我的求歡。」

  這一次,不僅是臉上著起衝天大火那麼簡單的事了,她立刻化身為石雕,再也一動不能。

  「你以為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嗎,奉恩。自成婚這些日子來,你是怎樣躲著我的,嗯,小狐狸?」這一次,他拒絕她再多事的開口,直接吮上他貪戀不已的紅唇,霸道地為自己這些時日的不滿尋求解決之道。

  他不要奉恩將他僅僅看作「丈夫」來對待。

  「天南!」她驚嚇地喊一聲,身子微微顫抖了起來。

  「你是我的妻子了啊,奉恩。你可以任性地要求我所有的事。」他吻著她輕顫著的唇,一下一下地,用此生最大的耐心慢慢等候她心甘情願地為他開啟雙唇,「我要你啊,不只是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了,更是因為你是奉恩啊。所以,不要再去顧慮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了,只想著我,好麼?」

  是男人,總是有慾望的吧,總是有野心的吧?他不要奉恩只是因為是他的「妻子」而存在著,他想要的,更是她的那一顆七竅玲瓏心啊!

  因為,他的心,動了。

  或許有原因,也或許便是莫名的,反正,他的心,動了啊。

  「這一次,我絕不會負你的,奉恩。」他似乎明白她長久以來的思慮,溫熱的舌以讓人心痛的速度緩慢滑過她圓睜的杏眼,是從未有過的低姿態,「絕對不會有五年前的食言了。」

  無法用言語表述的某種感覺如同春融的雪水一樣,漸漸淹沒了奉恩原本堅持著的心與魂。

  微微顫抖著的手指慢慢舒展了開,終於肯與一直等候著的男人十指交纏在了一起,輕輕交握,緊緊眷成了一體。

  她長久以來所等候的,或許——便是這一刻吧?

  從未感受過的溫存與無法抑制的渴望,在他深深吻她的唇時,她突然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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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7: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是喜歡他的。

  或許在她因為家貧而無奈地賣身為奴進入到他這大富之家時,第一次見到他,她就忍不住為他失了一點點的心魂。

  如果她也出生在這吃穿不愁的富貴人家裡,或許她的娘親就不會因為買不起續命的藥材而撒手人寰過早地離開她,或許她會有另一種開心而幸福的童年、而不是過早地背負起一家人的溫飽重擔吧?

  甚至,她在操持完自己的差使、累倒在小小的床板上,因為思念娘而想偷偷流眼淚的時候,她也會突發奇想地想像自己如果可以像他一樣的年少有才,可以奮發拚搏出一番大事業、不、不,她只要一點點可以養家餬口的小小事業就滿足了啊,那麼她的人生又會是怎樣的呢?

  不知不覺地開始將眼睛偷偷圍著他轉、那麼地羨慕他的所有時,她便注定這輩子逃不出他的吸引了吧?

  努力地工作,從來不偷一點點的懶,更不沾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小小便宜,只因為大管家那句「誰表現得出色、誰就可以調到少爺的書房當差去」。

  因為,她是那麼地羨慕著他,那麼地渴望可以成為那樣的他。

  上天有時候還真的會聽到她的小小願望呢。在最苦最累的廚房幫傭兩年之後,她真的可以去到他的書房,終於可以更靠近他一點點了。有時候,她甚至會在睡夢裡因為開心而笑出聲來。

  因為,她終於可以每天都看到他了,能看到他笑啊惱啊怒啊喜啊的各種模樣,偷偷幻想著自己也有著這樣威風的時候,如果自己也可以這樣子的話,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啊!

  羨慕著他,忍不住便將他的所有當作自己的所有偷偷珍藏在了自己的心中,忍不住便將他當作了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自己,另一個快樂的自己。

  從此,她便再也不是單純的她了。

  如果只是如此的話,或許她的一輩子便這樣過下去,其實也是很好很好的啊。

  可是,那一份原本很單純的羨慕在不知不覺間竟然偷偷變質了!

  他替她出頭,將惡意欺壓她的那幾名同在書房當值的大丫頭狠狠地責罵了一頓,甚至將她提升為書房的小小管事;他明白她心底的苦楚,藉著教她識字將好多好多的俸銀以外的銅板硬塞給了她;他肯不顧高高在上的大少爺身份地同她玩鬧在一處,善解人意地彌補了她從未享受過的少年開心時光;他——甚至明白她小小的、深深隱在心底最深處的小小秘密,允諾他二十弱冠了便領著八台轎子去接她!

  從此她再也不僅僅只是一個人,她的心事可以有人分享,她的頭頂可以有人替她擋風遮雨,她的家終於可以再一次地重來。

  就算這一切只是她單純的、傻傻的、自己的胡思亂想而已,可她卻無論如何也阻止不得她自己的心與魂了!

  她喜歡上他了!

  什麼也不顧地喜歡上他了!

  可是,當她冒著傾盆的大雨,站在高高的山岡上,眼眨也不眨地等著他領著八台的轎子來接她時,當她因為逃婚而被義父狠狠責罵、被弟弟不諒解地鎖在漏風漏雨的柴房裡時,當她終於明白那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她癡想著的黃粱一夢時,她終於生平第一次地違背了在娘親臨終前她所發下的誓言——這輩子,不論遇到多麼多麼難的事,她也絕對不許哭、不許流淚!

  號啕大哭,伴著傾盆的大雨轟隆的雷鳴,她聲竭力嘶地號啕大哭,流乾了她所能流下的所有眼淚。

  而後,她終於長大了,明白了什麼叫做「人生」。

  她的人生,注定是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她負擔的。

  她的人生,從來只是她的名字:奉恩。

  奉恩,奉恩。

  除了歸還父母長輩養育她的恩情,再無其他,再無其他了。

  從此,她,只是余奉恩。

  「公子爺,奴婢余奉恩,大管家派我來書房當值。」

  世事便是這般的無常與反覆,天命便是如此的不可違。

  一昔之間長大了的她,再也不會做那種蠢蠢黃粱一夢的她,迫於生計,決意逃離他的她,終究還是無奈地重返了他的身邊。

  可是這一次,她卻絕對不會再羨慕他的所有,更不會再傻傻地將他的所有當作她的所有,將他再看作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的她!

  封閉了自己的心與魂,合上了所有的喜歡與愛戀,她只是余奉恩,只是一個供職書房努力賺取微薄俸銀的使喚丫鬟。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揚名金陵,看著他美妾環身,看著他放蕩不羈,看著他遊戲人間,看著他的所有,卻再也沒有豔羨,再也沒有了渴望。

  慢慢的,站在他身後的她,卻也在不經意間開始了學習他的所有。就在他的身後,她學會了如何笑,如何待人,如何圓滑,如何周遊於他的一干美妾間,學會了如何偷偷積累自己的本錢,學會了如何為自己打算,學會了在寂靜深夜裡,如何謀劃自己的未來。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吧,等她還完了她所欠下的所有恩情,等她終於可以不再是余奉恩的那一天,她是不是可以重新做一個自己,做一個新的、所有人都不再認識、而她自己喜歡的余奉恩?有那樣的一天嗎,有嗎,有嗎?她希望是能夠有那麼一天的。

  午夜的夢迴時分,她總會因那一天在夢中的實現而笑到醒來,又總會因那只是一場夢而流著眼淚入睡。

  而他,再不在她的夢中。

  奉恩,你將府中今年的賬務看一看。

  奉恩,你做主將今年給府中眾人們的賞賜決定了吧。

  奉恩,府中再添一些人手,你覺得怎樣?

  奉恩,這簪子給你,每晚上靜風堂侍奉公子爺的如夫人人選你看著辦吧。

  奉恩,你替我跑一趟京師。

  奉恩……

  她或許癡傻,卻從來不是笨人。大管家漸漸交代給她越來越多的超出她權力範圍、卻要她決斷的事務,他一回又一回暗暗評估著她的視線,一次又一次故意在府邸中造成的曖昧……她如何還能不明白,如何還看不出大管家與他的用意,如何還不清楚她正在被他們當作了什麼在探察!

  可是,已經化成一縷煙塵的心與魂,已經封閉起來了的心與魂,如何可以將這所有的一切接受下來?

  她是余奉恩,這一生只是償還她所欠下的恩情就已經要她捨棄了她的所有了,其餘的,她再也承受不起,更無意承受下來。

  從此,她只想是余奉恩,是金陵申家的書房丫鬟。

  可不論她如何努力,到頭來,她竟還是擺脫不了自己被看作是申府人人眼中的「在公子爺眼中絕對不同的丫鬟」。

  惹來的,除了自嘲的笑,她還能如何?

  但就算是心灰了、魂滅了,就算是本不該存在的那份心與魂化做了一縷什麼也不能的煙塵,她,卻再也不可能是年少時、未曾遇到他之前時的她了啊。

  而已經送出去的心與魂,如何可以輕易地重新收回自己手中來?

  不能收回,便選擇遺忘吧!

  只是無論她如何奢想遺忘送出去的心與魂,她還是做不到,她還是無法裝作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於是那一夜,在竹影月色中的那一夜,她夢到了少小時的那一夜,他看到了她偷偷流淚的那一夜,他靜靜守候了她一夜的那一夜,有些早應該捨棄或忘記了的東西,便在那無聲凝視的一夜中,悄悄地復活了。

  她再也不能是那個封閉了心與魂的余奉恩,也再也不能返回到那個只想早日還完她欠下的恩情、只想做著余奉恩本分的余奉恩了。

  心,再度亂了,亂了。

  一切,都由不得她做主;一切,超出了她的所能掌握。

  她如何不明白他娶她做妻子的用意,她如何不清楚親弟執意將她嫁他為妻的用心,她如何的又不瞭解她自己真正的心?!

  可是,她已經不再是五年前那個傻傻等候在瓢潑大雨中的余奉恩,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相信八台轎子會來接她的余奉恩,她早已不再是那個單純的余奉恩了啊!

  奉恩,什麼叫做女子的本分?什麼又可以是女子的本分?

  奉恩,身為女人又如何呢?身為女人一樣可以有自己的一片天,身為女人一樣可以為自己而活,身為女人一樣可以走屬於自己的路啊!

  奉恩,女子怎麼啦?女子可是一點也不比他們男人們差的!等你自由了,來找我吧,我教你如何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咱們女人自己的手中!

  那一天,當她跨進陌生的京師,當她走進陌生的府邸,當她坐在陌生的花廳,當她揚起無心的笑容面對陌生的府邸主人時,一眼看穿她空虛內心的,卻是有著她從來不敢想像自己能夠擁有的、那充滿堅毅與坦蕩、那包含自信與力量的笑眼凝眸。

  溫柔柔望著她的笑眼凝眸,溫暖暖握住她心的沉穩素手。

  那一天的那一刻,早已認命的心與魂似乎真的重新活了過來。

  從此,她願意是重新的一個余奉恩啊,一千個一萬個的願意啊。

  卻,依然擺脫不了命運的束縛。一昔之間,她被披上了紅紅的大紅嫁衣;一昔之間,她成為人妻;一昔之間,她恍惚一夢,不管情不情願,失望與希望交織成莫名的心痛。

  她喜歡他啊,不管經歷了幾許風雨幾許磨難幾許心痛,她還是喜歡他,喜歡,喜歡,喜歡!

  她想要做那笑眼凝眸中期許的余奉恩啊,想要做如那嬌小而堅強、特性獨立的府邸主人一般的女人啊,想要做一個可以為自己而活的余奉恩啊,想啊,好想好想!

  「奉恩,這人世間本是如此啊,便是如此的看待女子的,便是處處的人心險惡。任你再如何志向遠大,依你其實從不曾有經商過的經驗,一個女子從商,絕不是你想像的那般輕易,那般簡單。只靠你一個人,依你單純的性子,是如何可以安然存在於這現實的外界,何況是獨自的生存下去?奉恩,留在我身邊才是你應該的生活啊,沒有任何的煩惱,更不用再操心你的家人是否又會衣食無著,你只要做好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便這樣同我共渡,又哪裡不好?」申天南捧著她沉默的小臉,嘆一聲,目光中是她不想看到的,決不放手。

  是啊,她是女子。

  所以,所有女子都會走的同一條人生之路,而今,輪到她開始走。

  可是,她再也不想當那個只為別人而活的余奉恩,她想要做的,是那笑眼凝眸中的余奉恩啊。

  所以,許多許多的事,在一昔之間,開始慢慢改變,開始向著她自己希望的方向改變。

  只希望,一切到得頭來,不會再是一場夢。

  因為不想是一場夢,所以,所有的一切需要認真努力地達成,一切想做得盡善盡美。

  首先,怎樣算是一名好妻子?怎樣算是一名合格的妻子?

  「嗯,首先要遵從三從四德,一切以夫為準吧。」嫁為人妻的夏至埋頭思索半晌,給出自己也不是很確定的答案。

  哦?如此嗎?

  提筆,吹吹筆尖的墨汁,她仔細地記下來。

  「再來,為人妻子的須賢惠,持家有方,更要豁達大度,最最緊要的是絕不能犯七出之條。」

  賢惠,持家有方?

  她如果不是賢惠兼持家有方,申天南又如何會選她這出身低微又無容無貌的女子為妻?所以這一條她自然是完全做到了的。

  至於豁達大度嘛——

  這些年來她替他管制著他的一干貌美姬妾,為他操心每晚上靜風堂之事,自然是很算是豁達大度了吧?

  但,這七出之條?

  她雖識字不少,書也讀了不少,卻從來未曾接觸過《女經》之類,這七出之條,她自然知道何謂「七出」,卻是不太明白也就是了。

  她凝眉,苦思許久,最終搖頭,示意夏至說得明白一點。

  「就是,就是——」夏至偷偷望她如常的神色,猶豫一刻,終於大聲說出來:「這七出之條中,最最緊要的便是——絕不善妒。」

  她微怔,而後恍然大悟一般,面色如常地欣然提筆記下。

  只是,心中的思量卻也開始翻山蹈海一般,再也無法如表面一般地如常從容淡定。

  豁然大度,絕不善妒?

  說起來何等的簡單便宜,行使起來,女人心中的苦楚又有幾人能解?

  看這蒼茫人世間啊,有無數的女子嫁為人妻,無不以「三從四德」為尺度標榜自己。但真正做得到的,這世間又有幾人?

  天下哪一個女子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只屬於自己一人獨享,天下哪一個女人願意與其他女人共享一個男人?

  她也是女人啊,如何不是這般想的?可上有什麼三從四德,下有什麼七出之條,中間夾雜著的,是那國色天香的七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每念之此,她總是思量反轉,往往一夜無眠。

  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難道你從來不想將我一個人霸佔住嗎?

  她如何不想?她想要的,便是只屬於她一個人的申天南哪!可一想到那七名如夫人,卻總是忐忑不安。她是女人,是人之妻;她更是女人,又如何可以做出傷害其他女人的事來?

  她不想盡世間女子人人要盡的本分,可一想到那七名如夫人,卻總拿不出什麼法子來。

  垂首沉思,沒有看到夏至悄悄退出了房去,等她嘆口氣回神,身邊坐著的,正是那個惹了一身情債的男人。

  「三從四德?賢惠大度?七出之條?絕不善妒?」他湊到她頸子旁,親密地摟著她,同她一起望向她快要揉爛了的箋紙,而後揚眉一笑,「怎麼突然寫起這些來?」

  這些時日兩人相處得很好,沒有爭吵,沒有冷淡,有的是和平的相處,有的是一回眸便可以捕捉到的溫柔視線,有的是無語溫存時的情意流轉。一切便似她夢中的景緻:他待她極好,事事以她為主,不但將她肩負的府中事務主動分擔過去了許多,每夜擁著她入眠的,也總是他。或許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只靜靜地擁著她,卻仿若已是相知相惜多年了的夫妻。

  夫妻,夫妻啊!

  從來不曾感受過的,而今一一開始經歷,很久很久以前只敢偷偷在夢中奢想的,如今真的便成了現實,若說她不感動,是假的。但心,還是一直不肯安穩下來的。

  「奉恩?」他低低笑著,輕輕喊她,摟著她一搖一搖的,仿若珍寶,「想什麼呢?怎不同我說話?」

  他就說啊,人心真的是一樣很奇怪的東西,沒得到時或許從來也沒過渴求,而一旦擁有了,便似乎成了自己最最緊要的寶貝,再也不想失去。他從來沒有過這般的想念,而今有了,有了他盼望已久的一個家,有了他奢望許久的一個妻子,有了他夜夜停佇的一處休憩之地,便再也不想離開。

  「想什麼?」她怔了怔,而後笑望著他,「你不是看到了?我正在想如何成為一名好妻子啊。」

  想成為一名好妻子啊。

  她的笑語,讓他頓時心跳緊了起來,雙眸一下晶亮得可怕!

  奉恩,終於肯將自己當作他的妻子來看待了嗎,真的嗎?!

  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

  而今,夢終成真了嗎!

  「奉恩。」無數狂喜,終成一聲輕輕的吟,一句低低的嘆,「你可知我想了多久,才終於盼到了你這一天?」

  「我——」他的神情讓她不由吃驚,呆望了他一刻,終於是扭過頭去,不敢再望他。

  他的心,有她了嗎?

  卻是什麼也不敢問出來,只垂首,看著那張被自己揉皺了的箋紙。

  「你只要是奉恩就好了啊,什麼也不需要做,便是一名好妻子。」他輕吻她耳珠,喃喃一笑。

  躊躇一刻,她還是問出來,「即使我做不到這紙上所言,你也認為我是好妻子?」

  「問題是你所有都做到了啊。」他嘆,似乎心滿意足矣,「賢惠大度,你哪一樣不曾做得圓滿?有妻若此,夫復何求?」他,真的再無所求了啊。

  「那——」她認真望他,慢慢說出心底埋藏許久的一個疑問,「如果我不合乎這所謂的三從四德七出之條呢?天南,你會如何待我?」

  他不解,回望著她。

  「如果我犯下了這七出之條呢,天南,你如何待我?」她重複道。

  「這也要看哪一條了。」他沉吟了片刻,而後沒如她所想的正面回答她,只皺了眉,「你是我的妻子,我申天南一個人的妻子了哦,奉恩,你明白的吧?」他含蓄道。

  其實,他如何不知她長久以來的心意?只是她不肯說出,他也不強迫她就是了。他想等她自己主動說給他聽的那一日。

  「比如——善妒。」她也不回應他的話,只徑直說下去,「你不是曾經問過我,『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難道你從來不想將我一個人霸佔住嗎?』天南,我現在如果回答你『我會,我想!』你怎樣說?我的確是女人啊,如何的可以將丈夫三妻四妾視為平常事?如果我說我做不到,如果我真的嫉妒了,你會怎樣呢,天南?」

  他只詫異地望她,似乎不明白她的話裡寓意。

  「就如你剛才所說,我只能是你一個人的妻子。那你真的也可以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丈夫嗎,天南?」心,跳如急擂,她的從容笑意再也不能淡然如常。

  「一個男人呢,自古以來都是三妻四妾的啊。」他頭疼地將她轉過身子,突然之間竟然怕了她的視線,「我答應過你,這一輩子絕不會負你,所以,你可以放心,從今而後,我再不會如舊日一般地荒唐,至於姬妾,更是不會再尋一個進府來。」

  「那,府中這七位如夫人呢?」偏她不知好歹,徑直往下追問。

  「她們已經進來了,你要我將她們一個個都攆出去嗎?」他瞪她,顯然有些惱了,「我說過,我今後絕不會負你,至於那些姬妾你就讓她們留在府中又怎樣?大不了我不再去找她們也就是了!」他許下男人從不肯許下的承諾。

  「你認為如此,我就會心安?」她直直看他,就算他擺明了不想再談,她依然繼續問下去。

  「不然你要怎樣?」將那些姬妾盡數轟出府去嗎?「奉恩,你至少也要為我考慮考慮吧!男子漢大丈夫,如果真做出這種事來,會遭恥笑的你明不明白?!」他的顏面到那時該放到哪裡?

  「你禁錮她們一生,難道就是你的顏面了?」她嘆,知他想錯了方向。

  「奉恩。」他將她重新轉回來,鄭重地看著她,「天底下自古以來便是如此的,身為男人,身不由己之處頗多的,身份,顏面,權勢,尊嚴……而身為女子,你也該明白的。」

  「以夫命為己命,以夫為天?」她掀眉,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咄咄。

  「大抵便是如此。」所以,不要再提多餘的要求。

  「倘若我便是不知好歹呢?」她說完,突然一怔,這話好熟!她似乎曾經說過的!但,在哪裡,在何處,她怎說出來的?

  「女人一輩子所求的,能求的,不過是有一處休憩之地,能有一世溫飽,能有終身可依靠——僅此而已。」他說得再清楚一點,「認命柔順才是本分,太貪得無厭,終究會自尋苦吃的。」

  他的意思是天下的女子都是安守本分、沒有如她一般得寸進尺的!

  奉恩,如今你是我的妻子了,難道你從來不想將我一個人霸佔住嗎?

  呼吸微滯,她心中沒來由地一緊,原本充滿希望的心頓時空虛地痛了起來。

  什麼也不用再說了。

  他的意思,她想,她是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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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 00:07: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他的意思,她很是清楚了,可該過的生活,還是一樣要繼續過下去的。

  微斂眉眼,含著淡雅的笑,她端坐在高高在上的正堂正椅上,不言不語地看著堂中所立的嬌媚女子。

  美人如玉,嬌媚如花,婉約似月,楚楚可憐。

  「這些時日奴婢因感恩公子爺與夫人的大德,特意繡了兩件禦寒披風想獻於公子爺與夫人,敬請夫人笑納。」精緻的美人臉,妝點得秀麗十分,晶瑩的珠淚,仿若帶雨的梨花,萬分的惹人心憐,「夫人,奴婢什麼也不求,只想見公子爺一面,還望夫人成全。」

  想見公子爺一面啊?想來,那位公子爺真的已許多時日不曾再踏進靜風堂去了,而自她從京師回府來的那一日,她在靜風堂拜見到這位新近進府來的八夫人後,也已許久不曾再重與她相見過了。

  「夫人?」美人還在等候著她的回答。

  「多謝你。」她笑,眼望著美人手中所捧的兩件繡工精緻的披風,示意身邊的冬令接過來,「公子爺外出了,八夫人也是知道的啊。等他回來,我定當將八夫人的心事轉告於他,可否?」

  「夫人——」楚楚可憐的八夫人直直地望著她,並不怕是否會失了姬妾所應當遵守的禮數,「還請夫人不要怪奴婢的多事,有些話奴婢是不吐不快的——咱們都知道公子爺一向是……」她只曖昧地笑笑,「如今夫人當家,有的事該改改啦。」

  「哦?」她揚眉。

  「公子爺能娶得賢惠的夫人,是申府之福,更是咱們奴婢們的福氣。」八夫人眨眨明眸,意有所指地繼續道,「夫人平和近人,待咱們和藹可親,這是咱們的福報。但夫人終究是咱們赫赫有名的金陵申府的當家主母,有時候——還是威嚴一些的好。」

  她還是揚揚細眉,並不答話,只笑而不語的。

  「夫人剛剛進門呢,如果公子爺還是如以往地流連在外,終究是不太合宜。」

  她微彎笑唇,靜候下文。

  「公子爺已經有夫人了呢,更有咱們幾個奴婢可以侍奉。」八夫人不知為什麼,瞄著她那笑微微的模樣,竟然緊張起來,「夫人、夫人該勸勸公子爺的,凡事應該有個尺度,總、總如此下去,終歸是對身子無益的。更何況、更何況這也給了外頭許多笑柄啊,到時候吃虧的、吃虧的還是夫、夫人……總歸是人言可畏的。」

  這一下,奉恩若再裝作不明白這位在她成婚前最最得寵的八夫人到底是為何而來,她也不必被人家尊稱一聲「夫人」了。

  明裡是說她們申姓公子爺該收收心,不要總留戀於花街柳巷啦,家裡有七八個如花兒嬌媚的美人已經是享盡齊人之福啦,她這做人正室妻子的,該發發雌威,阻止公子爺再納小妾回來啦——暗中,卻是懇求她不要太過專權,申天南總歸是還有七個姬妾的男人,大家都要分上一杯羹才是。

  若在平時,奉恩定要大聲誇一聲「好聰明伶俐的美人啊」,只是現在她似乎沒有說這個的立場哦。

  「夫人?若是奴婢說得不對,還請夫人見諒。」她的笑讓八夫人更形緊張起來。

  「不,你說得很對呢,八夫人。」她依然笑微微的,面色一如既往,「這些話我會轉告天南的,請八夫人放心就是。」頓了一下,她慢慢地說道:「八夫人,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出了申府,不再是為人姬妾的命,你會怎樣做呢?」

  「夫人饒命!」這兩日她已見了五六次的情景再次出現——八夫人在聽完她的「如果」後竟一下子癱軟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自古忠貞女子不嫁二夫!奴婢既然跟了公子爺跟了夫人,那自然是一定要侍奉公子爺夫人一生一世的!若是夫人氣惱奴婢說了錯話,那奴婢以後絕不多嘴就是了!夫人可以責罰奴婢掃屋洗衣,哪怕是貶為灶下的婢子——但不管怎樣,請公子爺與夫人千萬不要趕奴婢出府啊!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話未完,八夫人早已是泣不成聲。

  「即便在這裡,你甘願與許多女人共用一個男人?」她輕嘆,「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可以自己一個人擁有一個男人嗎?」

  「奴婢是女人啊,上天早已定了奴婢的命。奴婢只求有一世的溫飽衣食無憂,其他的,奴婢什麼也不求的!」甚至舉手向天發誓,「奴婢絕對不會惹夫人生氣的!從今後奴婢一定聽夫人的話,只求夫人可以讓奴婢偏安府中一隅,終老此生!」

  「即使是——公子爺再也不會請你上靜風堂?」

  「奴婢只求能在申府終老,保全一世的名節,其他什麼也不敢妄想了!」

  還是她已聽了數回的答案。

  「你們真是——」暗嘆一聲,心中已有了較量,她站起身來,「若是沒有其他事,我還有事要去賬房呢,便不陪八夫人啦。」轉身,她漫步往後堂而去,狠心地不再理會坐在堂前地板上哭泣著的女人。

  她也是女人啊!難道,她的心,真的太貪得無厭了?

  時已深冬,漫步在曾經繁華似錦的府後花園裡,奉恩忍不住嘆了聲。

  還記得幾月前,她從京師回府來,便是曾經徜徉在這青石漫漫的園子裡,夢想什麼也不想地御風而去,可時才不過多久,她卻已是這府中的夫人,就如繫上了鎖鏈的小鳥,無論如何努力,再也無法展翅而飛,心曾不甘,卻奇異地又是那般的心甘情願!

  人心,便是這般的難測啊!

  「奉恩姐,你沒生氣吧?」冬令手捧那兩件精美的厚厚披風,緊張地跟在她身後,見她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搖頭苦笑的,心裡好生不解,「您不是說今兒下午要在書房看書嗎,怎突然又想去賬房了?是因為八夫人送來披風的緣故嗎?」其實何止是八夫人送了披風來,伸手指頭算一算,僅僅是從昨日起,她手裡捧過的披風已經有十來件了,還都是那些如夫人們硬塞進來的!

  「我有什麼氣好生的?」她回首依然是淡雅地一笑,伸指點點小丫頭的腦袋,「我該開心才是吧?哪,你看,咱們一點也不用動手,卻可以有這許多好看的披風可以禦寒啦!」記得前兩日,申天南還曾經向她抱怨過,他的冬衣一點也不暖,暗示她這為人妻子的,該動手做做女紅了。

  「奉恩姐,你怎麼總是這樣子!」奉恩姐是何等的聰明,若看不出這些披風的含義才是假的呢。

  「哪樣子啊,奉恩你又做了什麼啊?」沒等奉恩說話,含著笑意的男音已經從冬令身後傳出來。

  「啊,公子爺!」冬令嚇了一跳,忙蹲身施禮,「公子爺萬安!」聲音不由抖抖的。

  來人可是她的衣食父母啊,是金陵赫赫有名的申天南啊,是性情向來陰晴不定的公子爺啊!就算這些時日她家公子爺的心情似乎好得很,她還是會怕的。

  「奉恩,你又收了披風了啊?」申天南不理會那個開始瑟瑟發抖的小丫鬟,逕自跨到奉恩跟前,俊臉含笑,「哪,我只是偶爾抱怨一句我的冬衣不暖,這才隔了幾天呀,就有這麼多的禦寒衣物送到了你手中。」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可是奉恩你呢,你這些時日都做什麼啦?」

  他心疼她身子單薄,不忍心要她負擔太多的府中事務,便一力替她承擔了大半,害他現在忙得像條狗,她卻悠閒地坐臥書房讀書閒。

  她可是他的妻子呢!他娶妻子的原意可不是娶來窩在他書房玩的哦!

  「我做閒妻啊!」奉恩微微一笑,心中雖還有剛才的惱意,淡雅的臉龐卻已不自覺地含了一分的女兒春色,「是公子爺說我資歷太淺,所以這年前的府中內務還是公子爺自己承擔好了啊!」她用手摀住唇,眉眼笑彎彎的,「怎麼,您不記得啦?」是他自己要做有擔當的男子漢大丈夫的啊。

  「我的意思是要你閒幾天,好快點將我那件——」他咳一聲,揮手讓一直站在一旁的冬令走開,自始至終對小丫鬟手中捧著的精緻披風瞥也沒瞥一眼,「奉恩,你到底要磨到什麼時候啊?」他語帶抱怨。

  「你說什麼呢?」奉恩這些時日聽了許多他這種話只說一半,是越來越疑惑了,「我做事一向是很快的,又手腳麻利,哪裡磨了啊?還有,你那件什麼?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明白?」

  「余奉恩!」男人原本帶著微微期望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伸手便拉著妻子快步往兩人的居處走,「我是你丈夫吧,你是我妻子吧?夫妻間不應該有任何相互隱瞞的事情吧?」他逼她回答。

  「您說得是。」奉恩無聲地嘆一聲,卻什麼也不說。

  「前些時日,我明明見你在縫製一件長袍棉衣的!」申天南顧不得男兒臉面,見四下無人,終於忍不住大聲地吼了出來,惡狠狠地朝著奉恩的耳朵用力哼一聲,「就算你是用那種粗拉的普通青布做的!可我也沒嫌棄什麼吧?你到底是什麼懶女人啊?這都過了兩個多月了,你還沒將那件袍子縫好嗎?!」

  他一直在等,靜悄悄地、耐心地在等啊,等她將衣服拿給他穿,可再等下去,只怕春天來了,他也穿不上那件粗拉拉的棉布袍子!他原先以為她害羞,怕他嫌棄衣料不好不肯收,所以一直猶豫著不敢拿給他試穿。那好,他就找了個理由,說自己棉衣不夠暖,這下她總該拿給他了吧?可一等再等,等到他那七名姬妾一個個將做工精緻的禦寒披風都送到她手裡了,她卻還是沒動靜!

  「呃?」奉恩被吼得耳朵哄哄響,卻還是不明白他為何發這樣大的火。

  「你還裝啊?!」懊惱地將她揪進兩人的臥房,暴躁的男人索性自己開始翻箱倒櫃,「前些時日也不知是哪一個女人告訴我的,問她如果善妒算不算犯了七出之條?如果你真的善妒,那她們送我披風你怎麼沒有一點生氣吃醋的樣子!」倒是他,卻快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期盼惹得惱火了!

  「天南——」奉恩這才明白他這些時日總在她面前喊「棉衣不夠暖」是什麼意思。

  「你到底將我的袍子藏哪裡了?」將臥房內所有的箱箱櫃櫃全翻了個底兒朝天,卻依然找不到他在外室臥榻上曾見過的那一件,不由火更大了,回頭一把將奉恩扯進懷裡,準備嚴刑逼供,「奉恩,你還不拿出我的袍子來,是存心逼我生氣啊?」

  「你是真的冷,還是只想要我做一件袍子給你?」奉恩不理會他的惱火,反而氣定神閒地仰首望著他噴火的黑眸。

  「我當然是冷!」他有些惱地扭過頭,不肯讓她看到自己臉上突然湧起的淡淡紅暈。

  「只是因為冷?」她偏看不到他的不自在,笑吟吟地再問。

  他被她看得咬牙切齒的,索性手一掄將她的杏眼蓋住,「你管我冷不冷啊?你是我妻子,妻子給丈夫做衣服是天經地義的事!你管那麼多做什麼!反正我的棉衣不夠禦寒,你快把我那件棉布袍子給我拿來!」他唸唸不忘「他的棉布袍子」。

  「你——見過我縫製的那件棉布長袍?」她素手拉開他的手,眼兒不眨地照舊望他彆扭的神色,心裡暖暖的。

  「我的衣服我當然看過!」他惱叫,「奉恩,你到底要彆扭到什麼時候?我的袍子呢?你不要說你還沒縫完哦!」

  「早就縫好了。」她悄悄後退一步,咳一聲。

  「那你還磨蹭什麼啊?」他伸手一把又將她抓進懷裡來,狠狠摟緊她,存心出一口惡氣。

  「過幾天我再縫一件別的給你,好不好?」她小心翼翼地賠上笑臉。

  「那這幾天我穿什麼?」板著臉,申天南見她這般的模樣,突地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奉恩,你不要告訴我,我的那件袍子其實不是我的!」她如果敢點頭,他就掐死她!

  「天南——」

  「余、奉、恩!」她的欲言又止擺明了他沒猜錯!

  「我每年都會給我義父及小弟縫製過冬棉衣的啊。」她被他瞪得頭皮發麻,卻還是鼓起勇氣解釋道,「我原本以為你從來不缺衣服穿的,所以——我現在就做一件袍子給你好不好?」

  「不用了!」他閉目,用力吸口氣,而後一把將懷中的她推開了,「余奉恩,你除了你的那些家人到底還能不能偶爾想一想我?想一想如今你是什麼身份了,想一想我又是你的什麼人?」奉恩,奉恩,她除了償還父母恩情,到底還記不記得她如今還是他的妻子!

  「我……」

  「你要我從此只有你一個女人,我答應你了,我真真切切將你當作我唯一的妻子了!可你呢,你真的也將我當作你的丈夫來看了嗎?你到底是怎樣待我的?」虧他這些時日來如何對她!虧他這兩個多月來如何將那一件粗拉的棉布袍子記掛在心!

  可到頭來呢,到頭來呢?

  到頭來,他卻是自取其辱!

  「我自然當你是我的丈夫看!」奉恩急道,「天南,你不要多想,我真的不是——」

  「你什麼也不用說了。」有些心灰地聳聳肩,申天南笑一聲,「我那日說了不想送我那幾名姬妾出府去,是我不想失了我的男人顏面,可我也是想要你因而緊張我,好好地將我留在你的身邊啊。可現在看來,我沒送走她們或許真的是正確的呢,至少她們會因為我一句『冷』而趕製棉衣送我,就算是有目的的那又怎樣,那又有什麼不好?」反是她這做妻子的,反是她這他準備一輩子只想唯一擁有的女人……

  原本,他還想在收到她送他的棉布袍子時,告訴她一句喜歡的呢,可如今看來,他還說這些做什麼?反正在她的心裡,向來只有她所承認的「家人」哪!

  「申天南!」奉恩一下子紅了眼圈。

  「哪,奉恩,其實有句話,我早想告訴你了。」他慢慢踱到門前,扭頭望著她,心中五味雜陳,難受得厲害,「其實,你欠他們的恩情早就還完了,你一直拿那一家人當作最最親近的家人,可你想過沒有,他們可真的拿你當作親人了?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到底是將你看作什麼的?」一個被賣了的笨女人啊,卻是如此的……他是她的丈夫啊,可她是真的也將他當作她最最親近的家人看待嗎?

  「我——」他眼中的酸澀與不捨,她一點不落地全看進了眼裡,心驚,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好好想想吧,奉恩。」跨出房門,他頭也不回,只留下一句嘆,「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天底下最最親近的家人,是不是應該是我和你?還是,你喜歡我和你相敬如賓地過完這一輩子?」而後,他離開了她,走出了她的視線,再也沒有回頭。

  成婚後,她與他的確是過了一段相敬如賓的日子:平日裡甚少見面,她躲在賬房或臥房裡處理府中的內務,他則奔波於申府之外,打拚著他祖輩所遺留下來的產業;而閒暇時,他膩在靜風堂醉臥美人膝翻雲覆雨,她則關在書房裡閒翻書香自得其樂。

  這種有志一同很有默契互不相見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將近兩個來月,直到那天深夜他突兀地闖進臥房硬將一隻銀簪子塞到她手裡,才正式宣告終結。

  那夜,他說他只是單純地想送她一樣東西,他說他只是想讓她高興而已。

  他還順便警告她,以後不許她再「善解人意」地將人給他送上靜風堂。

  他還說,以後不許她再躲著不見他,更不許她再拒絕他的——求歡。他說他想要她,不僅僅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子,更因為她是奉恩。

  他最後告訴她,他絕對不會再負她,絕對不會再如五年前的食言而肥。

  那一夜,她不自主地淚流滿面。

  不管他曾經在不經意間如何的害她傷過心、流過淚,自少小時便沉溺在他世界中的心與魂卻從來不曾真的收回來過。她喜歡他啊,一直喜歡,好喜歡。就算他忘記了他曾經給過她的承諾,就算他生性風流一直不曾真正地注視過她,就算明知他設計壞她名節再娶了她只是因為「她適合做他的妻子」……放出去的心與魂,便似潑出去的水,又如何可以輕易地收回來?

  有時候,她恨極了自己的自尋苦吃,厭極了自己的固執與癡傻,明明知道就算嫁了他,傷心或許將會像她伴隨他般一生地伴隨著她,她還是傻傻地自投羅網嫁了他!

  余奉恩,你既然嫁了他,便絕對不許後悔!路是你自己選的,怎麼走你說了算!

  披上大紅蓋頭那一晚,她咬破了手指,暗暗地發誓。

  她想要他不僅僅是將她看作他的妻子,她想要他喜歡她,她想要他這輩子從此只有她一個女人!

  可是,要做到這一切,是何等的難,甚而難於上青天啊。

  於是,她賢惠大度,她絕對不與他的姬妾爭風吃醋,她甚至在他主動想起她之前不出現在他的面前。漸漸的,他總算記得他有一個妻子的存在,會偶爾來找她了,她半是慌亂半是推脫地總是從他的懷抱裡逃脫出去,最多的,是讓他擁著一夜酣眠,而後,她依然藉著那七位如花似玉的如夫人的存在,要他瞭解他這一輩子到底想要什麼……

  慢慢的,她知道他的心中漸漸有她的身影存在了;不經意的,她曉得她在他的心目中的份量超越他的任何姬妾了……就是這樣下去,當她握著他遞來的簪子時,她雖好似面色如常,可心中的悸動,卻是只有她一個人明白啊!

  她何其艱難才終於走到了這一步,當她終於肯將自己的身心交付予他時,她止不住地淚流滿面,她如何可以不淚流滿面?

  不能放鬆啊,她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她還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她想做他的好妻子,她想要他再也離不開她,她想要他從此只屬於她一個人,就像她從來只屬於他一個人一樣。

  那天,她試探地問他,如果她犯了七出之條,他會如何待她?她問他,如果她善妒,那他會怎樣想她?

  他說,她是他一個人的了;他說,他以後絕不會負她,他以後只要她一個女人就是了。

  他也說,因為事關男人尊嚴,所以他不可以將他那些姬妾攆出府去。

  他更說,女人呢,一輩子所圖的不過是衣食無憂、終身有靠,不過是有一處的休憩之地。女人的本分便是柔順認命,再貪多了,只會自找苦吃而已。

  那一刻,她不知道她是該歡喜他終於承諾他只要她一個了,還是該傷心他竟然是那樣子看待她的?

  半喜半憂,可她選好的路,還是要走。

  「奉恩姐,你、你怎麼啦?」

  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她的模樣嚇傻了推門進來的冬令,一下子慌了手腳。

  「你不要哭啦,我、我去請公子爺過來!」

  「冬令!」她喊住心慌慌的小丫頭,吸吸鼻子一笑,杏眸中卻依然含淚,「我沒事,我只是太高興啦,你不用擔心。」

  「高興?」冬令疑惑地望她,見她雙眸含淚,卻果然是笑吟吟的,不由張大了雙唇,「公子爺已經待在靜風堂三天三夜了,奉恩姐你竟然還在高興?!」說完,她一下子摀住嘴,大驚失色!

  糟!

  大管家明明告誡過她們不許將此事說漏嘴給奉恩姐聽的!

  「我早知道啦。」還是笑吟吟的,奉恩站起身來,舒舒腰身。

  「那、那您還——」

  「冬令,你知你家公子爺已經好久沒去過靜風堂啦,那這次為什麼他又去了,甚至還一待三天?」側耳,她甚至能隱約聽到從靜風堂那旁傳來的絲竹之音呢。

  冬令困惑地搖搖頭。

  是啊,這些時日公子爺明明和奉恩姐很好的,只要公子爺在府中,不論是忙碌於船塢事務還是閒暇時在府中亂逛,他總是要拉著奉恩姐一起行動的啊——他們甚至在私下裡打賭,說喜怒無常的公子爺終於被奉恩姐降伏了呢,他們終於可以不再怕公子爺生氣發火了!

  怎麼突然之間,又風雲變色了呢?

  「奉恩姐,你要不要——要不要去找公子爺認個錯兒?」冬令小心提出府中眾人們一致想到的解決之道。

  「嗯——再過一些時候吧。」這次,錯的確在她。如果她肯多想一下,能明白他的暗示縫製一件棉袍子送他的話,他或許不會發火吧?

  我那日說了不想送我那幾名姬妾出府去,也是因為想要你緊張我,好好地將我留在你的身邊。

  每想起他惱火著吼出這一句話時,她總會想哭。

  他心中有她了啊,他在意著她!

  甚至,他喜歡她了啊!

  「如果他不是生我氣,又何必用故意待在靜風堂裡來氣我?」歡喜的淚,止不住地又流下來,奉恩羞赧地笑著,將瞪大眼的小丫頭往外推,「我沒事,你不用擔心我,冬令。」

  「奉恩姐——」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等午飯做好了,我自己會去吃的。」她關門。

  「不是午飯的事啊。」冬令拍拍門板。

  「那又怎麼了?」

  「從京師來了兩位劉公子,說是來拜訪您的,奉恩姐!」小丫頭終於想起了自己前來的目的。

  「你說什麼?」門,一下子打開了。

  「有兩位姓劉的公子爺說是從京師來的,來府上找奉恩姐你啊!」說未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夫人已經跑得遠遠的了。

  「啊,不會吧?」再度傻眼的小丫頭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望著幾乎算是跑跳著奔離的熟悉身影,開始喃喃自語:「難道奉恩姐真的要犯七出之條了?!」

  啊,啊,啊——那她是不是去通知公子爺一聲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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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結果等申天南接到消息跑到府中用來待客的花廳時,前來拜訪奉恩的兩位劉公子早已經與奉恩聊得賓主盡歡,快要起身走人了。

  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

  才不過一腳跨進花廳裡而已,他便已經一眼瞥到了他的妻子與那兩位劉公子其中較年輕的一位握、手、相、視、而、笑(含情脈脈、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沒等他正式給看到的情景下一結論,憤怒的眸子早先理智一步地怒火中燒起來!

  「奉恩!你好不——」可惜憤怒的大吼還未好好地吼出來,一直侍立於花廳之內的二總管見情況不好,圓滾滾胖呼呼的身子飛也似的挪過來,腳尖一踮,胖手一捂,便將快被某種情緒沖昏頭的申天南大張的嘴巴一下蓋住,然後快手將他推出了花廳。

  而申天南在被迫退出花廳時,竟然更惱火地發現:就算他喊出了他妻子的閨名,就算他製造了不少的動靜,就算他才是這一府的主人——可惜人家還是理也不理他地,繼續親熱地「執子之手,與子耳語」!

  執子之手,與子耳語!

  奉恩她真的要犯七出之條了她!

  「放開我!」他怒目瞪向壞了他好事的二總管,惡狠狠的眼神在說著「否則我將你扒皮抽筋再剁碎你的腦袋!」

  「爺,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圓滾滾、胖呼呼的身軀力氣總是比常人大上許多的,再加上多少懂一點拳腳功夫,但要制住一個也會一點拳腳的妒火漫天燒的頂頭主子,這番辛苦,實在是非英雄所能敵。

  既然使不得還不放開他!

  「爺,我是說你萬萬不可得罪裡面的那兩位公子啊!」豆大的汗珠子從二總管的腦袋上冒出來,顧不得這是在三九寒冬了,「他們的來頭您清楚嗎?他們的背景您瞭解嗎?他們同夫人的關係你知道嗎?」

  管他什麼來頭背景關係!只要是膽敢佔他申天南的便宜,他就絕對不讓他們好過!

  「爺,爺,您冷靜,你千萬要冷靜啊!」要壓制住一個正當年的年輕男人,實在超出了二總管的能力範圍,他只能長話短說,將花廳中兩名客人的來歷簡單地解釋一遍,「那位年紀看起來稍長一些的正是劉大將軍——就是此次負責朝廷沿海軍防巡視的大將軍啊——爺!」

  那又如何?膽敢跑到他地盤上來公然調戲他的女人,便罪無可恕!

  噴火的眼在從窗隙裡瞥到那個他看不順眼的年輕男子還在握著奉恩的小手時,頓時面目猙獰得猶如地獄魔剎。

  「拉著奉恩的那位公子則是劉大將軍的兄弟啊,爺!您先冷靜一下啊,您先不要這麼衝動!」二總管累得氣喘吁吁的,心底則開始罵那個有事向來不出頭、只肯躲在暗地裡瞧熱鬧的滑頭大管家,「他們的情形大管家最最清楚的!您去問問大管家就明白了!」

  屬於我的女人都快被那可惡的男人吃盡豆腐了,我哪裡還有閒空去找大管家——大管家?

  漫天飛的怒火暫時滯了一下,申天南不再掙扎出二總管的魔掌,而是示意他說得清楚一些。

  「剛才在門房大管家說了,奉恩見到這位劉小公子一定會喜出望外,因為他們私下裡通信好久了呢——」啊,糟!忙迅速地繼續說下去,「不過大管家也說了,奉恩雖然會喜出望外,但絕對不會做出任何對不起公子爺的事情來!」

  都與除他之外的男人公然拉拉扯扯了,還有什麼對得起他的!

  心裡如是想,噴火的眸子卻冷靜了下來,他示意二總管可以放開他了,他絕對不會再失了理智。

  「這就是了啊,爺。」終於可以放鬆一下了,二總管鬆開捂在自家主子嘴巴上的胖手,改而開始抹起自己頭上的熱汗,「奉恩上次去京師,若不是這位劉小公子幫忙,哪裡能那麼順利地將朝廷戰船建造的單子拿到咱們申府來?爺,您何必這麼緊張,奉恩行事一向很有分寸的,絕對不會做出對不起您的事來的!」真是的,還是一向以冷靜著稱的申天南呢,怎麼自從成親來便越來越沉不住氣、毛躁得快不像是他認識的公子爺了呢?

  情,真是害人不輕啊。

  沒等二總管感慨完,花廳裡看樣子述舊完了的三人已經走了出來,見他便站在門旁冷冷盯著他們一動不動的,更不答腔,竟然誰也沒說什麼,只朝著他點了點頭,便朝著出府方向慢慢踱了去。

  甚至,在即將走出他視線範圍時,一直拉著奉恩手的那位劉小公子,很囂張地一把將奉恩扯進了懷裡!雖然或許因為年紀小的關係個頭不是很高,抱著幾乎與他一般高的奉恩有些吃力,但這並不妨礙他這舉動帶給在場的所有人等一個怎樣的印象——

  這幾乎算是膽大包天、公然給在場某一個男人示威了!

  緊握的雙拳不由咯咯作響了起來。

  而後,那劉小公子親密地將臉湊到奉恩的耳旁,似乎說了些什麼,而後挑釁似的睨申天南一眼,若不是一旁的另一個劉姓男人皺著眉快手扯開了他而後舉步離開,這劉小公子還會做出什麼讓人目瞪口呆的事來,只怕是只有上天知道了!

  而奉恩,竟然一點也沒抗拒,甚至一直是微笑著的!

  若說他再能平靜地看下去,他申天南也就不要再做男人了!

  冷冷地哼一聲,他用讓二總管佩服得緊的自制力耐心地等他的妻子送完客人重走近他身邊時,他一把抓了她胳膊,一語不發地將她拖向書房去。

  一旁的二總管放心地拍拍緊張了半天的心口,準備找大管家報仇去了。

  反正,接下來是人家夫妻的門裡事了,他若再攪和,便是自找麻煩了。

  只是,他還真的從來不知道哎,一向什麼也不在乎的公子爺竟然會生這麼大的氣。不過是自己妻子與別的——女人摟抱了一下而已嘛!

  就算是吃醋,也不能吃女人家的醋吧?

  可他卻自始至終忘了大管家要他轉告他家公子爺的那句最最要緊的話:那位與奉恩舉止親密的劉小公子,才不是劉大公子的兄弟,而是妻子——劉小公子其實便是劉大將軍的夫人啦。

  到得書房,申天南一言不發地瞪著奉恩。而奉恩,雖對他的行徑完全不解,卻也不想問他到底在發什麼神經,只徑直地自尋了一個椅子坐下來。心神,則還一直陷在剛剛在花廳中與將軍夫人的把手言歡中。

  想來,自她與將軍夫人在京師相識相知,這一別數月,還真的很想她呢。

  只一想到剛剛將軍夫人臨走時告訴她的悄悄話,她就又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而這情景,在本來就已經窩了一肚子莫名惱火的申天南看來,則根本就是對他的侮辱了!

  「余奉恩!」他一字一字地喊出她的名字,微微眯起的眸子則一眨不眨地瞪著她,陰沉的臉色寫滿了風雨欲來的味道,「我記得我曾經告誡過你的,這一輩子,你都是我的妻子,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女人!」陰森的語氣將「我的」兩字吐得清楚非常。

  奉恩不解地揚眉,早已經習慣他喜怒無常的性子,所以根本沒將他的臉色看在眼裡,只是漫不經心地笑著對他反問:「我是屬於你的?那反過來,我是不是也可以對你說,你也是屬於我的?」

  極佳的記憶力讓她飛快地想起前不久同樣是在這書房裡,她在決心做一名好妻子時,他曾經對著她說的那一番話:「你只要是奉恩就好了啊,什麼也不需要做,便是一名好妻子。」

  當然,她也還連帶著想起他那日所說的另一番事關「他男人尊嚴」的話也就是了。

  唇角的笑,不由收斂了幾分。

  就算這些時日來,他與她相處得極好,頗有些「夫妻情深似海」的味道,但每每想起他的那一段話來,心裡總是存著芥蒂的——雖然在三天前有關「他的棉布袍子」的爭論中,他脫口而出了「我那日說了不想送我那幾名姬妾出府去是想要你因而緊張我,好好地將我留在你的身邊啊」的話,讓她很是歡喜,但不管怎樣,一個女人對於動心了的男人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國色佳麗,心裡哪裡是那麼輕鬆的?更何況,他與那些女人剛剛還廝混了三天三夜?!

  鼻子很敏感地嗅到一股淡淡的、似有若無的、卻絕對存在著的女人香氣從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傳出來,她厭惡地扭過頭去,不肯再看他,也失了同他再鬥嘴的興趣。

  但她這番舉動在正莫名氣惱著的男人看來,則更是形同挑釁了。

  「余奉恩!」申天南原本決定他要和顏悅色一點,同他的妻子曉之以理才是,但見她竟然扭了頭不再看他,似乎覺得一旁的木櫃子也比他有吸引力,怒火不由自主又沖天起了,「你少給我顧左右而言它!我告訴過你,這一輩子你都是我的,我一個人的了!這一輩子你除了我,如果再膽敢同別的男人拉拉扯扯的,我就、我就——我申天南可丟不起這份臉!」

  原本便心生不滿了,這句話自然更惹惱了奉恩一向從容淡定的性子,話不假思索地便脫口而出了:「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了,我就可以高高興興的同別的男人手拉手 ——」她愣了一下,腦中猛地閃過一個模糊的印象——她剛才在待客的花廳裡,與——劉小公子握手言歡,劉夫人,她身著男裝!

  天南——他該不會是誤會了什麼吧?

  只是這都不過是她的心頭所想而已,申天南哪裡知道,只立刻被她一句「如果」徹底氣炸了,身軀一低他湊到奉恩的臉前,大吼起來:「就算我今天沒娶你,你還是屬於我的!這一輩子都是我的!」

  「我賣給你了啊?」奉恩笑著將他推開一點,不在意地回他一句玩笑,正要開口解釋那位劉小公子的真實身份,卻被申天南猛力拍擊桌子的氣勢驚呆了。

  就算他真的是因為那位「劉小公子」的原因,可也不用發這麼大的火氣吧?

  「你的確是賣給我了!」他竟然冷冷地望著她,而後轉身大步跨到書房右角放置申府重要公文地契的櫃子前,連櫃鎖也不開地一拳擊破很厚實的櫃門,從裡面抓出一個小巧的玉製盒子來,然後又跨回她的跟前,將盒子一把丟到她手裡,讓她自己打開看。

  什麼東西啊?

  奉恩雖好奇,但更擔心他的手掌,便將他丟進手裡的玉製盒子放到桌子上,先捧起他的手來看,「你是小孩子啊,怎麼脾氣還這麼爆?」心則驚甚,不知這男人到底在發什麼瘋。

  「你管我!」一把揮開她的手,他替她將盒子打開,將盒子中小心保存著的一張薄薄的紙張給她。

  是——

  她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被塞進她手裡的紙。

  而後,她無語,小心捧著薄紙的雙手卻再也無力捧住那輕飄飄而似乎又重若千斤的薄紙,只呆呆地任那紙從她赫然垂下的手中飄落於地,一如她那一直漂泊著的——心與魂。

  日當正午,天地間卻是奇異得一片寂靜無聲。深冬的寒風呼嘯著掠過窗櫺,暖黃的高陽淺淺地穿過窗紙映進屋來,籠了她一身,卻將她的身影反襯得竟然是陰暗了十分,好似這是在午夜子時呢,她的一切都隱在暗影之中——她似乎還是那個奉恩,無語默然著的奉恩,挺直著單薄雙肩的奉恩,有著恬淡面龐的奉恩。

  無語的默然,僵直挺著的單薄雙肩,悄悄垂落腰間的輕顫素手,恬淡的面龐淡若無波的一池清水。

  似乎,眸子中清晰的倒影,他眼前這個女子的清晰倒影,依然是那個靜靜伴在他身後無數時日的奉恩,依然是那個自五年前便開始從不肯再給人真心笑容、而只肯露出淡淡笑意的淡雅女子,依然是那個一心期待著擺脫了束縛可以展翅翱翔天地間的女子奉恩。

  而他卻知道,靜靜地佇立於他眼前的女子,再也不再是那個曾經的奉恩了,她從今而後只會是他的奉恩,只會是只屬於他一個人擁有的奉恩,只會是冠著他的姓氏的、他的妻子奉恩。

  無論她再如何掙扎,無論她再如何抗爭,無論她是不是他的妻,從今而後,她將一生一世屬於他所有,再也容不得她自由。

  因為,他折了她自由的翅膀,因為,他用一紙契約,將她緊緊地縛在了他的身旁,一生一世。

  一世一生。
  曾經不安跳動的心,因她那一句「不是你的妻子了」而慌亂不安的心,終於可以安然地恢復他長久以來的固定節奏了。

  可是,凝著他眸子中唯一的倒影,凝著再也不會逃脫他手掌的恬淡倒影,他的心,湧現出的,除了不再緊張的輕鬆,更多的,卻是刺痛,入骨的刺痛。

  她終將認命了啊,終將完全的屬於他所有啊!為什麼他的心,竟然會如此的刺痛?

  他費盡心思想達成的願望,不就是這一刻她的俯首認命,不就是她身心的完全歸屬與自己所有嗎?

  為什麼,他的心,卻在這勝利的一刻,如此的痛?!

  「奉恩,我不是——」突然之間,他再也看不下他的妻子如此的神情,入骨的刺痛,讓他開口想解釋些什麼。

  「一千兩?」一直恬淡著的面龐突然笑了起來。笑啊,她如何不想放聲大笑一回!「今借申府白銀一千兩整,願以余奉恩每月俸薪為抵?」那薄薄的薄紙上熟悉的簽名,讓她長久以來心頭所積的所有疑惑都在突然間開朗了起來!

  「這就是我在京師之時,我那舉人妹夫從公子爺這裡歡喜著走了的真正原因?!」

  真的,她真的該笑的,她如何可以不肆意開懷地大笑一回?!

  她一直以來咬牙所忍受的所有啊,她十多年來一直心心唸唸牽掛在心的親人啊,她拋了所有舍了所有棄了所有所換來的最終啊……

  「這就是我被你故意毀了名節,我那弟弟逼迫我嫁你的理由?」

  哈,她該笑的,她應該笑的,她應該大笑的!可一直翻滾在胸腔的笑聲,卻始終哽咽在喉間,讓她無法舒出顫抖的唇來。

  一千兩白銀,卑微的女子如她,爛如草芥的女子似她,令義父一家人時時感念時時誇讚的孝順女兒如她啊,到頭來,到頭來,到頭來,卻也是可以換來一千兩白銀的!

  到頭來,她到底算是什麼。

  「奉恩,我不是這個意思——留在我身邊,是你最好的結果啊!」

  他望著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入骨的刺痛開始兇猛吞噬他的所有神經,他——難道真的做錯了?

  「天南。」她呆呆地露出以往恬淡的笑容來,含著點點的羞澀,而淡褐色的雙眸卻無波無動,只微微仰首望著他,「我還記得那晚你在我屋子裡說過要與我洗風接塵的,是不是?」淡然的神情,仿若未曾看到過那實則將她一生就此賣斷了的借據。

  賣斷了她一生一世的借據啊,從此她有了不用再叫做「奉恩」理由的一張薄薄的紙啊,她如何的可以不暢懷大笑一回?

  「奉恩。」她的恍若無事卻讓申天南心痛得無法忍受,手伸了伸,卻終究沒撫上她顫笑著的唇。轉首,他取來書房中向來預備著他小酌的清酒,猶豫了下,還是倒了一杯遞給了她。

  「你越來越懂我的心思啦,天南。」奉恩接過清澈得可見杯底瓷紋的酒液來,瞪著清液裡自己搖擺不定的模糊倒影,恍惚了一下,而後仰首一乾而盡,似苦似辣的熱流,頓時由唇舌蔓延進了整個胸腔,說不出什麼的滋味,讓她呵呵笑起來,緊接著,便是一陣翻天覆地的嗆咳。

  「奉恩。」他的心又何可以好受?原本可以隱瞞奉恩一輩子的薄紙啊,卻在他一時的意識不清下給拿了出來!懊惱地吸口氣,他終於抬起手輕輕拍撫上她的背,助她熬過猛烈的嗆咳。

  「啊呀,這酒果真、果真難喝。」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原本蒼白的臉頓時紅若火燒,「好辣,好苦!」苦啊,從唇齒一直兇猛灼燒至心肺的澀苦啊,卻又哪裡比得過她的心苦?

  「借酒澆愁愁更愁。」申天南轉首不忍看她,只輕輕順著她的背,話語裡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心痛難當,「聰明如你,怎會不知?」

  「愁?」奉恩微撇火燒的唇角,「我何愁之有?天下的女子哪一個不比我愁?」女子無才便是德,論的是在家的孝行,論的是出嫁之後的婦行,可她從此之後終於可以不必再管什麼孝行婦行容行功行,天下之大,從此之後她可以任意地隨性所至橫行其間,何愁之有,何愁有之?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她喃喃低吟,無聲呵笑,「這水自然是無法斬斷的,這愁又怎能以酒澆之?哈,是古人太過蠢笨,還是我太過聰明?」

  明明,她明明可以將這薄薄的一紙借據當作是義父一家為了還她自由,為了不再拖累於她,為了讓她不用再是「奉恩」,為了斬斷她的恩情,而好心好意地故意為之的啊,可她,為什麼總是一根牛角尖地鑽啊鑽,一直非要鑽得頭破血流?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便是如此的不知變通,為什麼她便是如此的蠢笨固執?

  「那還喝什麼酒?」他將杯子從她手裡奪走,順手一推,將她推坐進椅中。

  他心痛那一紙借據帶給她的苦楚,他懊惱自己心狠太過,他卻從來沒後悔過他的行徑。

  如何可以留她一輩子?

  如何要她再也不能離開他?

  就算她傷了,就算她苦了,他卻將一生一世地永遠留住她了啊,永遠留住了她!她再也不能反駁他她並不屬於他,她再也不能說出「不是你的妻子了」這般絕情的話!

  「奉恩,你是我的啊,我只想要你從此是我一個人的,關心的人只有我一個,心裡想著唸著的,只有我一個!」

  「我是你的?」她笑一聲,似是無盡的歡喜,更仿若無盡的酸楚。

  「從我記事起,我娘便告訴我我是她和爹爹唯一擁有的,從我失去爹爹又失去娘親的那一刻起,我又是我義父一家人的——我是為了感恩而存在的,我是為了爹娘生命的延續而存在著的,我是為了償還爹娘欠下的人情債而存在著的——我是你的了啊,那我又是為了什麼而是你的了呢?是因為我無可自拔地喜歡著你、就算心傷過還是傻傻地喜歡著你的緣故?是因為我就算明知你娶我為妻是為了某個目的還是一心嫁了你的緣故?還是因為我,一生賣給了你的緣故?

  「我是你的,我是爹娘的,我是義父一家人的,我是……那你告訴我,我是你們的,那誰又是屬於我的呢,那誰又是歸我所有的呢?」

  爹娘生了她,卻又拋了她一個人獨自在這人世間;義父收養了她,卻在一家人溫飽有靠後,為了不為難她若回家去該如何待她、更怕有人指點她早已過適嫁之齡而依然待閣閨中而使家門蒙羞——用一紙契約將她從此隔開永不相見。

  其實,她想要什麼,她想有什麼,他們可曾知道?

  「其實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家啊,有可以給我擋風遮雨的爹娘,有可以陪著一起玩笑的兄弟姐妹,有——有——」她突然哽咽起來,眼中卻依然無淚,「我想有的,我想要的啊……」

  「我明白的。」

  「你明白?」她歪著頭望他,欣喜地一笑,「你真的明白的?我——其實,如果一千兩銀子可以讓小弟小妹他們快樂地生活著,我也心滿意足了。其實我這些年好累好累。我常常在想,我活在這人世間,除了『奉恩』,我活著的其他目的在哪裡?我為什麼不可以……其實這樣也好啊,從此後義父小弟小妹有安穩的日子可以過,從此後我再不用時時刻刻記得我的名字是『奉恩』,從此後我終於可以歇一歇了,再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做夢,其實,這樣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啊!」

  真的很好,一紙契約,一紙薄薄的借據,對誰,都好。

  「你要的,我都給你。」他輕聲允諾,「什麼也可以,什麼也答應。」

  「我要你喜歡我,我要你今生只為我動心,我要你這一輩子只有我一個女人。」她還是歪著頭,瞅著他的面龐,嫣然一笑,卻是夢碎了的笑容。

  「好。」

  微微笑著,她無聲地喃喃幾句,而後沉沉地睡了去。

  他說:好。可是,就算她無所求地將她的所有給付了她的家人啊,到得最後來,家人還是捨棄了她——這人世間,她還有可以相信的人嗎,她還有可以相信的夢嗎?

  會不會,到得頭來,當他從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之後,對她,也是……捨棄呢?

  於是沉沉的沉睡裡,再也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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