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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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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 盛唐煙雲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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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3: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五上)

    事發突然,王洵根本來不及阻攔。一名惡少帶頭,其他幾名惡少連滾帶爬,頃刻間,居然像蒼蠅般一哄而散。待他反應過來撥馬欲追,惡少們已經跑出了二三十步,沖著遠處一所茶樓拐角處不斷大喊呼救,“孫捕頭,救命啊!殺人了,殺人了!有人持刀殺人了!”

    架不打完,衙門里的差役趕不到現場,乃為長安城里的慣例。萬年縣縣尉孫仁宇其實早就聞訊趕來了,只是不願意提前露面,壞了規矩而已。此刻見自己躲無可躲,只好從藏身處閃出來,遙遙地沖著王洵拱手,“小侯爺,您老暫且息怒。這幾個家伙到底怎麼惹到您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他們!”

    “是你”王洵楞了一下,被酒氣燒紅的眼楮慢慢開始恢復明澈。對方跟他沒什麼交情,但畢竟肩上擔負著維系地方治安之責。當著他的面兒打人,恐怕有些太不講道理,並且也有損于捕快們的威望。

    他有心就此罷手,紈褲們卻突然又來了精神,撒腿跑到孫仁宇等一干差役後,立刻狐假虎威。沖著這邊張牙舞爪,“孫捕頭,趕緊將其拿下,我阿爺一定會重賞你!”

    “幾位公子,請先不要著急!”孫仁宇看看這邊,瞅瞅那邊,心里好生為難。因為卷進了京兆尹王謀反的案子,長安、萬年兩縣的捕賊官吏幾乎被清洗一空。唯獨他這個從外地調來的捕快,因為跟上司和同僚都不太熟悉,所以非但沒受到牽連,反而在事後被升了數級,直接從捕快躍居縣尉,成了萬年縣衙門里除了縣令、主簿之外的第三號重要人物。

    越是喜出望外,孫仁宇心里越不踏實。他看到過前任縣尉薛榮光當初是何等的威風,也看到過京兆尹王一家的下場是何等的淒慘。深知京師重地藏龍臥虎,自己這個小小的縣尉根基淺,底子薄,能不招惹是非,就不招惹是非為好。

    本著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倒也混出了個好人緣。非但上司們覺得其勤勤懇懇,市井商販也因為頭上突然少了許多攤派而對其感恩戴德,有了事情總會主動向衙門通風報信。如此幾個月下來,居然把所轄範圍內治理得欣欣向榮。雖不敢說夜不閉戶,哪里有個風吹草動,卻總瞞不過他老孫的耳朵。

    但今天,孫仁宇這個和事老恐怕做不成了。挨打的幾位中,恰巧有一個是他頂頭上司,新任萬年縣令魏弘的兒子。而打人的這位,最近才實授了六品武職,將來的前途也許不可限量。

    “姓孫的,難道你跟賊人有勾結麼?”

    “如果你敢放走他,咱們肯定跟你沒完!”見孫仁宇遲遲不肯奉命,幾位紈褲立刻瞪起了眼楮,惡狠狠地威脅。

    “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他們幾個還沒玩夠呢!孫兄,你還是讓開吧!”王洵不想讓孫仁宇為難,磕了磕馬鐙,慢慢向前靠近了數步。

    “別,別讓他過來!”幾位紈褲立刻嚇白了臉,躲在差役們的身後,腦袋拼命往衣襟里邊縮,“攔住他,攔住他重重有賞!”

    “小侯爺,小侯爺,息怒,息怒!”孫仁宇連連作揖,唯恐稍有不慎,讓王洵找到發作的機會,“他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您千萬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回過頭,他又趕緊沖著幾位紈褲子弟解釋,“幾位公子爺,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讓他一讓行麼?”

    “就你?一個小小縣尉?”先前被嚇得無法走路的紈褲把嘴一撇,絲毫不給顧忌孫仁宇的臉面。“你有什麼面子。趕緊著,把他拿下。不然咱們走著瞧!”

    “姓孫的,你別吃里爬外。否則,我讓我阿爺明天就撤了你的職!”另外一名紈褲子弟也以手插腰,七個不服,八個不應。

    “我的公子爺唉!”孫仁宇急得直跺腳。見過缺心眼的,沒見過這麼缺心眼的。“您看看他身上那套衣服。六品校尉,飛龍禁軍,陛下的親兵。這京師里邊的治安,本來就有權過問。就是縣尊大人親自在場,也不會下令抓他,更何況我了?”

    “禁衛軍校尉怎麼了?不才一個六品麼?”紈褲子弟們紛紛撇嘴。“我阿爺”

    話音未落,眾人頭頂斜上方的茶樓二層忽然打開了一扇窗戶,有個二十**歲的古銅臉漢子探出半個腦袋,笑著提議,“我說縣尉大人,你還是走遠些吧。人家根本不用你管。他阿爺明天一句話,就能解決所有麻煩。”

    “是啊。先讓王校尉把他們打殘廢了。然後你再露頭不就得了麼?好端端的,給自己找什麼麻煩呢!”另外一個年青的面孔緊跟著露了出來,笑嘻嘻地提出建議。

    “這”孫仁宇哭笑不得。要是剛才不被紈褲子弟們看見,他當然是能躲多久就躲多久。可現在,卻沒有任由事態繼續鬧大的道理。只好苦笑幾聲,沖著提建議的人連連拱手,“多謝兩位指點。但孫某好歹也是個縣尉,沒有看著他們被打死的道理!”

    “你胡說些什麼?”幾個紈褲大怒,指著孫仁宇的鼻子呵斥。

    “幾位公子爺,公子爺!息怒,息怒,聽小人解釋一句!”孫仁宇急得直擦汗,卻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這幾位缺心眼兒的家伙認清眼前形勢。

    跟在孫仁宇身後的捕頭、捕快們見此,心中實在氣憤不過。干脆聳聳肩,自行走開,將紈褲們直接暴露在王洵馬前。這下,比說什麼都管用,紈褲子弟們立刻放過了孫仁宇,一邊往遠處退,一邊沖著茶樓罵道︰“哪來的鄉巴佬,多管什麼閑事?!
    “孫子你罵誰?”古銅臉漢子沒想到這當口,眾紈褲們還敢招惹自己,被罵得登時楞了楞,操著明顯的河北口音回罵。

    “爺爺就罵你,怎麼了?”紈褲子弟們惹不起王洵,卻不怕這個外鄉佬,跳著腳反擊。

    “好,好,爺爺剛才正看得手癢呢!”古銅臉漢子騰身而起,直接從窗口跳了下來,半空中打了個旋,如同老鷹般撲向幾位紈褲。人沒落地,腳已經先到,“咚、咚、咚!”接連踹翻了三個,才穩穩地收住了勢頭。

    “啊——”挨了打紈褲躺在低聲慘叫。

    “殺人了,殺人了!當著捕快的面兒殺人了!”沒挨打的幾個藏在孫仁宇背後,揪住對方的外袍下擺死死不放。“救命,孫大哥救命”

    “我的天吶!”孫仁宇雙手抱著腦袋,直接蹲在了茶樓下。先前出了一個王洵,已經讓他頭大三尺了。如今又跳下來的外鄉漢子,到底什麼來頭不說,就憑他外袍胸口上繡的那只麒麟,就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級別。(注1)

    他本來長得就不算魁梧,往下一蹲,背後更是藏不住任何東西。那古銅臉漢子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沖上前去,一腳一個,將剩下的紈褲統統踹翻在地。過後還覺得不解氣,一邊用靴子尖朝肚子上猛踹,一邊惡狠狠地罵道︰“殺了你們又能怎樣?有人養沒人教的東西,大不了老子一條命,換你們八個!”

    這下子,不但眾捕頭捕快們傻了眼,猛然變成看客的王洵也有些發懵。古銅臉漢子雖然沒用兵器,下手可比他狠多了。才三兩腳補下去,紈褲子弟當中有人嘴巴里已經吐出了血沫來。怕對方再打下去真的弄出人命,王洵趕緊跳下坐騎,拱手為禮︰“多謝這位大哥出手相助。這幾個家伙雖然仗勢欺人,但也罪不致死。犯不著為了他們,耽誤了大哥的前程!”

    “我才不在乎什麼狗屁前程。這長安城里的官,做著沒意思透頂!”古銅臉漢子撇了撇嘴,絲毫不以王洵的提醒為意。“剛才如果不是來不及下樓牽馬,我就跟你一道追他們了。先讓他們嘗嘗斷胳膊斷腿的滋味,然後再跟他們講道理!”

    “將軍息怒,將軍息怒。”孫仁宇終于緩過了一口氣,雙手抱住了古銅臉漢子的大腿。“求求您了,別打了,再打下去,下官和弟兄們的飯碗就沒了!”

    “沒了到我那去,吃得不比現在差!”古銅臉漢子氣哼哼地回應了一聲,終于收住了雙腳。“你也真是,這麼窩囊的縣尉,有什麼可留戀的?裝孫子有癮是不?”

    孫仁宇無言以對,搖著頭嘆氣。古銅臉漢子四下看了看,又沖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紈褲補了一腳,冷笑著道︰“記住了,今天打你們的,是平盧左衛將軍史朝義。你們哪個不服,盡管讓家人找老子的麻煩。趁著老子這幾天就住在京城。別太晚了,太晚,老子就沒功夫賠你們玩了!”

    注1︰唐代武官常服外有裝飾刺繡,稱為袍花。胸前刺繡麒麟者為各鎮領兵的將軍,或者禁衛軍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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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3:3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五下)

    “完了,幾個家伙今天這頓揍肯定白挨了!”聽古銅臉漢子自報家門,眾差役忍不住悄悄咧嘴。

    由于皇帝陛下偏執地認為胡人性格忠厚,所以北方幾大邊鎮主帥或多或少都帶有一些異族血統。如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出身高句麗,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出身突厥,範陽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則出身于萬里之外的康胡。(注1)

    三人之中,以安祿山地位最為尊崇,一人身兼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麾下總計擁有部眾近四十萬。兵驕將悍,行事蠻橫。非但地方的各級官員被他欺負得有苦說不出,就連當朝宰相李林甫,見了安祿山本人也要客客氣氣,唯恐不小心惹惱了他,無端生出什麼是非來。

    而古銅臉漢子既然自稱為平盧將軍,必為安祿山的屬下。再聯想到他的姓氏,此人的來歷也就呼之欲出了。

    不管孫仁宇等一眾差役如何目瞪口呆,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大步從紈褲子弟們的身體上踩過,來到王洵近前,抱拳為禮,“久仰明允兄大名,一直想找個機會見見你。沒想到今天在這里踫上了!”

    “久仰,久仰!”也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王洵的反應明顯慢了半拍,嘴里說著客套話,臉上的表情卻極為牽強。

    史朝義搖頭而笑,轉過身去,沖著自己剛才跳下來的那座茶樓大喊,“小顏,還不趕緊滾下來給老子引薦。你再不露面,明允兄弟恐怕還以為我在忽悠他呢!”

    “來了!來了。我可不像你那麼皮糙肉厚,從二樓跳下來也不怕摔斷腿!”剛才與史朝義一道煽風點火的年青人小跑著從茶樓底層閃了出來,整頓衣衫,沖著王洵笑呵呵地拱手︰“明允兄,你的身手可是越來越矯健了!”

    “原來是你!”王洵先前就覺得對方的聲音耳熟,此刻定神細看,立刻認出了這張方正中又略帶一點玩世不恭的笑臉。“怎麼在下每次遇到麻煩時,你都踫巧在場?!”

    “王兄這話就不對了,應該是在下總計來了兩次京師,都恰巧看到王兄大展神威!”顏季明笑了笑,立刻連敲帶打地還了回來。

    論嘴上功夫,王洵自知這輩子永遠不是顏季明的敵手,搖了搖頭,把目光轉向史朝義,“這位史兄”

    “他乃平盧兵馬使史公之子,現在跟我一道在範陽節度使麾下效力。我們兩個這次來京師,是奉命押送一批契丹戰俘!”顏季明收起笑容,鄭重回應。將頭轉向史思明,他又繼續補充,“史大哥,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過的王明允,開國郡公王薔之曾孫,曾一個人空手擊敗三名刺客!”

    “等著你,熱乎包子都曬涼了!”史朝義明顯讀書不多,說話時總帶著一些方言俚語。但這種習慣絲毫不給人土氣的感覺,配上他那大咧咧的模樣,反而令王洵覺得親切。

    “我現在是文官,自然得小步慢走!豈敢跟你們兩個武夫相比!”顏季明白了他一眼,笑著調侃。

    “拿著刀子寫字的文官?”史朝義微笑著聳肩,擺出一幅我還不知道你小子底細的神態。

    “當然,難道只許某些人以筆為刀,就不準顏某以刀為筆麼?”

    幾句調笑話說完,登時將三人之間的距離拉得更近。史朝義看了看被差役們架在肩膀,一個個鼻青臉腫的紈褲,再看看周圍躲躲閃閃卻不肯離去的人群,聳聳肩,笑著提議︰“既然是難得踫到一起了,咱們干脆找個地方喝杯酒吧!長安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剛好有些掌故想找人請教。”

    明知道對方後半句說得完全是客氣話,王洵卻沒法拒絕,略作沉吟,笑著點頭,“那好,附近就有一家酒樓,我跟里邊的掌故還有些交情。讓他整治一桌地道的長安風味,估計沒什麼問題!”

    “是臨風樓麼?”顏季明的興致立刻被勾了起來,“明允兄能否讓掌櫃的打開當日咱們聚會的那個雅間。或者,留有張探花墨寶的那間亦可。昨天我就想帶著史兄去,掌櫃的卻推說房間都在一個月前就被定走了!”

    這個問題倒難不住王洵,臨風樓的大部分股本都是他家所出。最受文人墨客們青睞的兩個雅間,也完全是他一手造就。當下,點頭答允,將坐騎丟給小廝王祥,命其頭前去準備。自己舉步與顏季明、史朝義二人同行。

    那臨風樓掌櫃聽聞東家要擺宴請客,豈敢再推三阻四?當即命伙計們打開了輕易不肯讓人進入的二樓雅間,擺出當日李白用過的酒盞,高適握過的筷子,岑參拍過的矮幾,崔顥坐過的鹿皮,將一道道風行于長安的珍饈陸續端了上來。

    顏季明出身書香門第,講究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對每一道菜肴都非常有鑒賞力。非但能夠自己大快耳頤,捎帶著還能以半個主人的姿態,向史朝義介紹一些名菜背後的掌故。而古銅臉漢子史朝義,則顯然接受不了這種過于精細的吃食,每道菜送到面前後只是懶懶的挑上幾筷子,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王洵見對方瞳孔灰中透黃,猜到此人必定是漢化的胡兒。拍拍手,笑著叫過伙計,“我今天餓了幾乎大半日了,這種吃法幾時才能吃飽?趕緊讓廚房烤只母鹿來,不必烤得太老,有三四成火候即可!”

    史朝義聞聽,登時眼中就是一亮。待幾個伙計用銅盤抬著一頭半熟的母鹿入內,更是食指大動。當即舉起酒盞,大笑著說道,“多謝明允老弟對我這個粗人多加照顧。切鹿的事情,就不必勞煩伙計們了吧。咱們兄弟三個圍將過去,自己動手,邊吃邊聊,豈不是更是痛快!”

    “理當如此!”王洵點點頭,笑著起身。

    “焚琴煮鶴!”顏季明白了史朝義一眼,低聲抗議。卻無法以一人之力與其余二人強拗,只好端了酒盞,磨磨蹭蹭地走了過去。

    長安城內,原本就有很多投降過來的突厥貴冑居住。所以廚子們烤鹿烤得極其地道。表面上金燦燦油汪汪,一刀子下去,貼著骨頭處卻能帶出新鮮的血津來。史朝義年齡看上去比其二人長上幾歲,便理所當然做了持刀者。先將鹿頭前額處的肉切了,擺到盤子里敬給此間主人王洵。然後又將鹿背處最細嫩的肉切下一條,笑著送到顏季明面前。

    這是標準的胡人禮節,王洵和顏季明都約略有些不習慣。但同時也都念在史朝義為人豪爽大氣的份上,笑著用雙手將盤子接了。見新老兩位朋友如此照顧自己,史朝義愈發感到高興。端起酒盞,引吭高歌,“蒼狼子孫,雄鷹為伴。四野無際,群山連綿。天高萬丈,鷹翔其上。山立千仞,狼嚎其巔。白雲遮不住雄鷹的眼楮,青山擋不住蒼狼的視線”

    調子是突厥人的長調,歌詞卻是翻譯成了漢家文字,無論韻腳和意境,都無甚可取之處。但聽起來卻別具一番蒼涼滋味,隱隱還透著幾分無法折服的驕傲。王洵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原汁原味的祝酒歌,不覺將杯中的酒喝了個干干淨淨。見史朝義還沒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又命伙計給自己斟滿了一盞,端在手里大口品味。

    接連喝光了三盞葡萄酒,史朝義才終于把一首祝酒歌給唱完了。喜歡王洵喝得痛快,自己也舉杯陪了兩盞。然後用刀子割了一塊帶著血津的鹿肉,邊吃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沒想到來了長安,還能遇見明允這般豪爽人物。此番即便半點賞賜都替安伯父討不到,也不虛此行了!”

    “豈止是不虛此行!”聽不得相交多年的好朋友猖狂,顏季明笑著調侃,“你坐在李白寫詩的地方,高歌一曲。日後凡是到臨風樓喝酒的人,提起李白詩,必然也會提起你的歌。真是星月輝映,相得益彰!”

    “小顏休要戲弄我!”跟顏季明混得已經無法再熟了,史朝義直接喚著對方的姓氏抗議,“我不過是個老粗,怎配跟謫仙相提並論。只是覺得跟明允一見投緣,所以拿一首歌來助興而已。待會兒咱們走了,掌櫃的估計要命人連洗五遍地,才覺得洗干淨了這間屋子里的俗氣!”

    “那倒不至于!”很欣賞史朝義的坦率,王洵笑著搖頭。“追究詩之本源,想是古人一時興起所唱。只求唱得痛快,有感而發,直抒胸臆即可,未必非得合轍押韻,也未必非要字字珠璣。史兄剛才那一曲,恰恰符合此道。”

    “有感而發,直抒胸臆!這句話說得好。我喜歡!”史朝義毫不客氣,立刻全盤接受了王洵的恭維。

    “呸!”顏季明氣得差點沒把一口酒全噴在自家衣服上。想要出言反駁,卻突然發現王洵的話根本無從駁起。‘四詩’當中,的確有許多直抒胸臆的經典。比如“上邪,我欲與君相知,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類,分明是個女人發的毒誓,粗鄙之處,並不比史朝義剛才唱得長調強上多少。(注2)

    注1︰安祿山的父親為來歷不明的西域胡商,母親為突厥巫女。其本名為軋犖山,與亞歷山大同音。

    注2︰四詩.《詩經》的四體:《風》《大雅》《小雅》《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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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羽衣(六上)

   好不容易見顏季明吃一次癟,史朝義心中大樂。干脆故意找一些離經叛道的話題跟王洵閑聊。而王洵本來就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別的本事沒有,曲解古人意思,牽強附會地信口胡說可是其長項。最近又憋了一肚子憤懣無處發泄,借著三分酒意,居然把幾個話題引申得頭頭是道。

    越聊,史朝義越覺得與對方相見恨晚,端起酒盞,大聲提議︰“來,咱們再喝一輪。為了明允今日的話!也為了今日能跟明允一道打架喝酒!”

    “干!”王洵也覺得跟史朝義聊得非常投緣。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見到這兩個家伙臭味相投,顏季明只好捏著鼻子賠了一盞。喝過之後,立刻搶在史朝義開口之前,笑著詢問︰“今年春閨已經結束,不知道結果出來沒有?上次在這里吃酒時,我隱約聽聞兩位秦家哥哥準備入場應考。以他們的才學,想必不會被輕易埋沒吧!”

    “不清楚。我也好久沒見到他們兄弟兩個了!”王洵搖了搖頭,言語中隱約帶著幾分失望。“榜還沒放出來,但他們兩個都是讀書的料子,結果應該不會太差!至少,看在他們父輩的份上,考官不敢輕易廢了他們的卷子!”

    自從上回在臨風樓設宴款待周嘯風等人之後,秦家兄弟就開始閉門讀書。隨即,宇文至隨著封常清去了安西,馬方進入東宮做了太子身邊的千牛備身。往日幾乎朝夕不離的一眾好兄弟,如今互相之間想見一面都很難了。很多年青人在成長階段特有的話題,王洵也再找不到合適的人分享。弄得他心中的孤獨感越積越深,即便走在人群當中,也懷著幾分形影相吊的滋味。

    “哦!”顏季明楞了楞,輕輕點頭。他並非真的關心秦氏兄弟的考試結果,而是想借機將話題引開,不再讓自己的耳朵受王、史二人的荼毒。此刻見王洵眉頭隱隱中帶著一股郁郁之氣,便動了開解的心思,很快又笑著補充了一句,“莫非明允兄也想下場一試麼?以你的現在的情況,想必不屑于明經。而考策論麼,亦不急在一時。”(注1)大唐科舉項目繁雜。經史、算學、策論、律法均在可選範圍之內。但難度最大,出來後也最受朝廷重視的,卻只有策論。故而民間有雲,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說的便是明經科考取容易,策論科出頭艱難。

    然而通過了策論考試,至少能有資格候補縣令的空缺。考中明經科,卻只能在各部衙門或者地方上謄抄公文,做一輩子抄書匠了!

    王洵年齡還不及弱冠,已經獲得了六品武職,再去考明經科當然沒任何意義。若是跟秦家兄弟一樣去考策論,則功底又太差了些。好在他這個人雖然嘴巴上囂張,心里卻甚有自知之明,見顏季明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搖搖頭,笑著道︰“考進士,這輩子我估計是沒指望了。甭說布局謀篇,光揣摩題目的意思,就足足把我憋死在考場當中!”

    “考進士有那麼難麼?連明允這種大才都不敢下場?”聽二人說到科考,史朝義忍不住插嘴。在他所認識的人當中,論書讀得多,顏季明當屬第一。論才氣和投緣程度,王洵卻還要排在前者之上。

    “我哪里有什麼才氣!”沒想到自己信口胡謅的話都被史朝義當了真,王洵趕緊笑著擺手。

    “明允兄不要過于自謙。你博聞強記,小弟可是由衷地佩服!”出人意料,顏季明反而開始稱贊王洵的好記性。

    “就是麼?明允若是考不中,只能說考官長了顆歪心眼。”史朝義毫不隱瞞自己對王洵的推崇,大聲附和。

    這下,王洵可真的有點兒臉紅了。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解釋,“我可是真的不行。兩位千萬別再拿我開玩笑。秦家兩位哥哥的文章我親眼見過,那境界,恐怕我再頭懸梁,錐刺骨地苦讀十年,也達不到!”

    “兩位秦兄想是在文章方面下過一番苦功夫!可惜上次相處的時間短,沒能向他們討教。”不忍見王洵難堪,顏季明又開始轉移話題。

    史朝義卻有些分不太清楚有真才實學和離經叛道之間的差別,瞪了瞪一雙大眼楮,悶聲悶氣地說道︰“如果連明允這樣的人都考不中的話。那些考中的,估計也沒什麼真本事,光會死啃書本而已!這種考試,有還不如沒有!”

    “你這話有點道理,但不一定全對!”顏季明見史朝義一個勁兒的胡攪蠻纏,搖搖頭,笑著給他講解,“當年咱大唐高祖皇帝推行科舉的目的,為國家選取賢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通過科舉,可以讓士族庶民都看到一個改變前途的希望。而不同出身的人站在同一個朝堂上,也能使得決策者可以聽到不同方面的聲音,在做決策時能顧及到士庶兩方的利益。不至于太偏頗,再鬧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這個解釋很到位,但顯然超過了史朝義的理解能力。後者眨巴了半天眼楮,也沒把其中精髓吃透。反而很不服氣地強辯道︰“若考上的人沒什麼真本事,又怎能做出長遠決策來?!還不是一樣的稀里糊涂?弄不好,反而耽誤了皇上的大事!”

    “通過了科舉,只是說明他有了做官的資格。真正能影響朝堂決策,還需要很多年的歷練!”顏季明無可奈何,只得從頭跟他解釋大唐朝科舉選材的詳細規則,以及進士們獲取官職的具體過程。臨了,還不忘了拿探花郎張巡為例,讓對方理解仕途的艱難。

    誰料史朝義不聽則已,一聽,立刻又從顏季明的話里找出了紕漏,“照你這麼說,考上進士和做官,還是兩碼子事情了!那又打什麼開科取士的幌子?張巡考了第三,這麼多年卻只能當個縣令。那些考了第四,第五的,若是背後沒個硬靠山,豈不是到現在還在候補著呢?”

    自從李林甫執掌相權後,大唐朝官吏的選拔和升遷越來越任人唯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點兒,顏季明即便有心替朝廷遮掩,也無從下手。正為難間,又聽見王洵信口插道︰“可不是麼?開元年間的進士,現在還有留在京師里等候補缺的呢!上次我在平康里就見到過一個,穿著一身綠袍,卻站在街頭幫人寫家書為生。看樣子都六十多了,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補上一官半職!”

    “那和不考有什麼區別?”史朝義聽王洵支持自己的觀點,愈發不知收斂,“選取賢能的功用已經沒了,改變前途的希望也抹了。留著一個科舉的空架子糊弄誰去?還不如直接跟百姓們說,你們別費勁了,該干什麼干什麼去吧!省得人家辛苦讀了一輩子書,到頭來卻什麼都落不下!”

    “的確。書讀得再好,不如有個好家世。”對于世道的不恭,王洵這幾天感觸良多。他本人又沒有太多的閱歷,所以被史朝義一提,立刻順著對方話頭將肚子里的憤懣發泄了出來。

    “哈哈,那還不如換給考法!”史朝義拍案大笑,“弄這麼復雜干什麼?干脆比誰阿爺官大。考卷上不寫任何題目,叫考生直接默寫家譜便是!祖孫三代沒有當過官的,繼續回家去種地。當過宰相的進中樞,當過刺史的守牧地方。當過衙役的,就直接接過阿爺的水火棍。連堂威怎麼吆喝都不用再學,打小聽習慣了的,!”

    “不妥,不妥,還得排排班次。否則,職位估計也不夠分。比如父輩當過兩任以上刺史,子孫才能實授刺史。只當了一任,或者連一任都沒干滿的,則頂多給個縣令!”王洵大口喝了一盞酒,笑著補充。

    他和史朝義二人一個是剛剛接觸了很多先前想象不到的東西,心理落差太大,因而變得有些玩世不恭。另外一個則是看不慣朝廷的文恬武嬉,趁機借題發揮。因此你一句,我一句,極盡陰損之能事。顏季明開始聽著,還覺得幾句醉話無傷大雅。越往後,卻越覺得兩位朋友過于口無遮攔。在自己面前發發牢騷無所謂,萬一于其他場合被有心人聽了去,未免會招惹許多麻煩。

    想到這,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咳嗽了幾聲,正色打斷,“二位兄長,今天有些話可是太過了!朝廷在選拔官員上,的確有很多弊端。但也未必像二位說得那般不堪。況且我等三人,若非借著父輩的余蔭,在仕途上還能夠如此順利麼?既然受益于其中,我等又有什麼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注1︰明經,唐代科考的一種方式。將儒學典籍分段摘抄下來,讓考生填空。借以比較對典籍的熟悉程度。因為難度比較低,所以即便考中了,也只能到各部充當小吏,負責抄抄寫寫。

    注2︰按周制,男子二十歲行冠禮,意味著成年。王洵今年十八,所以沒有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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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3: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六下)

   這話說得未免有些太直接。史朝義和王洵同時被臊了個大紅臉。特別是王洵,只是因為正處于少年人特有的躁動年齡段,再加上閱歷不足,喜歡隨口發泄一下而已。內心深處其實對大唐沒有半分敵意。

    史朝義的年齡比王洵和顏季明都大許多,定力也強了許多。只是哈哈一笑,便把滿臉的尷尬遮掩了過去。隨即舉起酒盞,笑著說道︰“季明不愧為顏子之後,言語犀利直追乃祖。不說今天你可說錯了,史某的一切的確仰仗父輩余蔭,但史某卻不認為這種方式公道。看見不公道的事情麼?史某性子直,少不得就要說上一說!管上一管!”

    顏季明與史朝義相交多年,知道對方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已經達到了提醒的目的,便笑了笑,不再接茬。以免讓對方找到借題發揮的機會。誰料史朝義今天似乎酒喝得有些上了頭,暈乎乎的竟絲毫不知收斂。見顏季明笑而不語,便放下酒盞,繼續說道︰“我書沒你們兩個讀得多,道理也沒你們兩個懂得多。但有一個精衛填海的故事,不知道你可曾聽過?”

    “早就聽過不下一百遍了!”顏季明皺了下眉頭,仿佛不認識般看著好朋友。在他記憶中,對方可是沒讀過幾本書,說話素來直接了蕩。像這般引經據典,卻還是第一次,遠不像他平時所為。

    就在這一愣神功夫,史朝義已經口若懸河,“山海經有記載,炎帝之女到東海游泳,卻被海水給淹死了。她死後魂魄不散,化作數只精衛鳥,日日餃木頭石塊,試圖將大海徹底填平!天長日久,那東海之神便受不了了,跳出來,大聲罵道,‘呔,你這傻鳥。每天吃的魚,喝的水,全來自這海。你還妄想填平了他,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有關精衛填海的原文,王洵也曾經讀過。但山海經中的文字簡短干澀,遠不像史朝義發揮出來的這般生動。聽對方說得有趣,便給自己倒了盞酒,舉在嘴邊上細細品味。根本沒注意到坐在自己旁邊的顏季明臉色已然發青。

    “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還是我以前一直看錯了他?”同樣舉著一盞酒,顏季明舌頭上泛起的卻是一陣苦澀。精衛填海,精衛填海,史朝義將自己比作精衛鳥的話,他所恨的,不正是大唐麼?

    “我本是好好的一個人身!”不管別人怎麼看自己,史朝義突然憋細了嗓子,學著女人的聲音說道,“卻被你變成了一只扁毛畜生!難道我不填平了你,還感謝你提供的臭魚爛蝦不成?”

    說罷,他哈哈大笑,舉起面前酒盞一干而盡。有股冰冷的感覺卻像蛇一般爬上了王洵的脊背,大熱天的,他居然忍不住想去關窗子。山海經中的記載,可不像史朝義說得這般祥盡。並且幾乎每個字,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

    “史大哥喝醉了。明允千萬別跟他計較!”正惶恐間,又聽見顏季明笑呵呵的解釋。

    王洵笑著搖搖頭,將不舒服的感覺甩出身體。“咱們今天的確喝得有些急了。吃這種油膩大的東西,最忌諱酒喝得太急!”

    “喝醉了,喝醉了,但喝得真叫痛快!”史朝義好像坐都坐不穩了,卻猶自在不斷給自己斟酒,“明允,我今天跟你一見如故。便說幾句大實話。你雖然也是勛貴之後,但在京師這丟一塊石頭能砸到三名國公的地方,恐怕很難混出頭。不如跟我去塞上。那邊咱們都是些直心腸兄弟,可以天天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安大帥又素來重視英雄,憑你的本領,三年之內,哥哥保你能做到將軍,獨領一衛兵馬!”

    王洵現在是實授的昭武校尉,等級為正六品上。而獨立領兵的將軍,即便最低的明威將軍,也是從四品下。比王洵目前的職位整整要高出五級。並且按照大唐軍中慣例,越往上,升遷越為艱難。很多人在軍中摸爬滾打一輩子,到老時不過是個正五品郎將,最後一道坎兒死活就是攀不過去。

    但將軍這個頭餃,對王洵的**力卻遠不及別人期望得那樣大。一則他年紀青,初入仕途便混到了校尉,對其中艱難感觸不深,升官的願望便不太迫切。二來他自幼遺傳了父輩那種懶散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奢求不過是平平安安混吃等死,根本不願意承擔任何風險。

    見王洵始終舉著酒盞不接自己的茬,史朝義未免有些失望。皺了皺眉頭,低聲抱怨,“怎麼?難道明允還信不過史某麼?你我相交時間雖然短,史某卻真的拿你當做朋友。所以才恨不得將心窩子掏出來給你看!”

    “怎麼會呢?史大哥言重了!”王洵搖了搖頭,笑著將舉盞舉到眼前,“史兄待我這份情誼,兄弟心領了。但兄弟我自幼生活在京師,從沒去過離長安超出五十里的地方。乍聞史兄之邀,未免有些猶豫。說實話,兄弟在家里還有長輩,自己其實做不了自己的主!”

    “男子漢大丈夫當志在四方。怎麼都這麼大了還要事事由長輩定奪?”史朝義一擺手,非常不客氣地說道。

    “父母在,不遠游,自古以來便是中原人的規矩。”見王洵婉言拒絕了史朝義的邀請,顏季明心中暗松了一口氣,連忙笑著替對方打圓場。今天的情況不對勁,非常地不對勁。不光今天,這趟到京師公干,史朝義的表現就有些古怪。拜訪了很多沒必要拜訪的人,花了很多沒必要花的錢,該張揚時,突然低聲下氣。該收斂時,又特別地張揚。

    這不是他早就認識的那個史朝義。以前他認識的那個史朝義,書讀得雖然不多,卻不至于胡攪蠻纏。更不可能將山海經中一個小小的故事,能說得如此清晰,如此生動。“難道他們?”突然想起一個流言,顏季明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範陽節度使安祿山平生最忌諱的人便是當朝宰相李林甫。曾經親口跟屬下說過,自己不怕見當朝天子,但每每跟李相交談,過後都會汗流浹背。而隨著幾個月前京兆尹王的倒台,李林甫在朝廷中的權威已經大不如前。楊國忠一系隱隱已經呈後來居上的態勢,隨時都可能將李林甫拉于馬下。

    “如果那樣”顏季明不敢再想。以他所處的地位,當然知道父親和自己的頂頭上司安祿山的實力有多強悍。且不說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的總兵馬加起來已經超過了京畿衛戍力量。就是雙方人數相當,京畿兵馬也遠不是範陽軍的對手。前者三十年未聞兵戈之聲,戰靴上都開始繡各種花鳥。而後者,日日與契丹、奚、室韋諸部廝殺,早已被錘煉得像方下磨刀石的利刃一樣。

    “若是日後得到機會,自然會前往塞上找史兄喝酒。但現在麼?呵呵呵呵”王洵雖然性子直爽,卻並非胸無溝壑。聽顏季明替自己說話,立刻順著台階往下溜。

    史朝義無可奈何,看了眼從小跟在自己屁股後玩到大的好友顏季明,又看了眼滿臉英氣的王洵,搖頭而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你們中原的規矩,和我們胡人總是不大一樣。很難說誰好誰壞。但日後明允要是有事情需要幫忙,盡管給我送封信便是。只要能做得到,史某決不推三阻四!”

    “多謝史兄。王某也是如此,他日史兄有用得著的地方,盡管說話。只要能做得到,決不推辭!”王洵再度舉起剛剛斟滿的酒盞,笑著提議,“來,再干一盞。”

    “干!”史朝義大笑,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接下來,在顏季明的刻意努力下,雙方都沒再說任何出格的話。在一種親切而又生疏的氛圍中,賓主盡歡而散。

    暮色中的長安城,比起白天,有著一種不一樣的繁華。街道兩邊掛起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燈籠,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天河,一眼根本望不到邊。肉香、茶香、酒香和各種各樣的飯菜香味游蕩于天河兩岸,不斷往人的鼻孔里邊鑽。勞累了一天的男人們拎著壺小酒,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往各自的家中走。無憂無慮的頑童則騎著竹竿,大呼小叫地互相追逐。

    行在燈籠下的人們,有的衣衫華貴,有的肩膀上打著補丁。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帶著一股子從容與平靜。這是久不聞兵戈之地才特有的安寧,在塞上很難見到。雖然這種安寧氛圍很容易讓人渾身發懶,不知不覺便想沉沉睡去。

    望著眼前闌珊燈火,顏季明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沖動,他不想這份安寧被打破,盡管他也覺得長安城的人活得太頹廢了,頹廢得有些令人厭惡。策馬與史朝義貼的更近了些,他笑著問道︰“史大哥今天那個精衛填海的故事是從哪聽來的?怎麼以前從沒聽你說過?”

    “我信口胡謅的!”史朝義肩膀微微一顫,臉上卻依舊帶著大咧咧的笑容,“怎麼,我說得不好聽麼?”

    “不能說好聽,也不能說難聽!”顏季明將對方所有動作都看在了眼里,心中愈發覺得一陣陣你發沉。他們父子都隸屬于安祿山的管轄,如果節度使安祿山和兵馬使史思明兩個起了異心,他們父子很難置身事外。但在事發之前,偏偏他們又無法向任何人示警。第一,安祿山對他們父子一向禮敬有加,沒有更確鑿的證據情況下,隨便給人家扣上一個滅門的罪名,實在有愧于心。第二,以朝廷對安、史二人的信任,自己和父親即便上本揭發,也不會有任何效果。朝中諸公忙著爭權,根本顧不上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並且,也沒人願意輕易招惹兩個手握重兵的悍將。

    “好聽,難聽,我都已經說了!”史朝義又看了顏季明一眼,似笑非笑,“說出去的話,永遠無法收回來。倒是你,小顏,我從小看著你長大。日後我如果有事需要你幫忙,你肯不肯給我打下手?”

    這已經是非常明顯的暗示了,顏季明心中凜然生寒。他不希望與好朋友決裂,但更不想成為對方的爪牙。猶豫了片刻,抬起頭,正色說道︰“那要看史大哥需要我做什麼事了。有些事情,我當然願意效勞。有些事情,恐怕不能!”

    “說說!”史朝義在馬上伸出大手,盡力去拍了下對方的肩膀。顏季明很瘦,但衣服下卻長了幅堅硬的骨架,拍起來很咯手。

    “利國利民,則願意效勞!”顏季明伸手,將史朝義的胳膊從自己肩膀上支開,笑著回應,臉上的表情卻非常認真,“反之,兄弟必會擋在大哥馬前!”

    “就憑你?”雖然心里早有預料,史朝義依舊非常失望,咧著嘴,又一巴掌拍將過來,“小樣,我從小就”

    “有所為,有所不為!”顏季明依舊在笑,雙目之中卻流露出一股子令人無法回避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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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4: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羽衣 (七 上)

有的人喝了酒之後會變得清醒,有的人卻是越喝越糊涂。有的人喝醉了酒之後能夠過目不忘,有的人喝醉了之後卻是根本記不得清醒時到底做過什麼事,說過什麼話。王洵就屬于最後一種,稀里糊涂下了臨風樓,在小廝的照應下稀里糊涂回了家,然後又稀里糊涂面對了雲姨的指責和紫蘿的抱怨,稀里糊涂就一覺睡了過去,把白天的事情忘了個干干淨淨。

    第二天早晨,他唯恐又被雲姨強按著去參加什麼相親宴。便推說還有公務在身,跳上坐騎往白馬堡大營逃去。距離營門還老遠,就看見當值的隊正方子陵遙遙地向自己揮手,“王校尉,你怎麼才來。驃騎大將軍已經在里邊點了兩遍卯了!”

    “高驃騎,他怎麼來了?”王洵嚇了一跳,趕緊將坐騎丟給守門士卒,徒步向營內跑去,“他老人家不是一直忙得脫不開身麼?今天又怎麼又有了閑功夫?!”

    “您還是趕緊吧!卯點三遍不至,可是掉腦袋的罪名!”方子陵大聲提醒,看看四下里沒有外人,又緊追了幾步,小聲補充道︰“好像有人到驃騎大將軍面前把您給告了。小心點,別自己往大將軍的火上澆油!”

    “告我?”王洵又是一愣,接連晃了好幾下腦袋,才想起自己昨天當街教訓幾個惡少的事情來。對于此,他自覺理直氣壯。飛龍禁衛本來就肩負維系京師治安的職責,那幾個惡少縱馬傷人在先,在自己面前拔刀示威于後,挨頓打已經是輕饒。如果換了宇文至那狠貨,估計至少要留下幾條胳膊。

    “嗯。好像有兩個紅袍文官,一大早就堵在營門前求見陳將軍。恰巧驃騎大將軍也來了,就把他們一起帶了進去!”方子陵一邊陪著王洵向營內急行,一邊繼續補充。

    按大唐的服飾等級規定,只有五品和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有資格穿緋紅色的袍服。昨天挨打的那幾個家伙看樣子背景不小。想到此節,王洵的腳步禁不住慢了些許。但轉眼又開始加快,“行了,我知道了。你趕緊回去當值吧。改天,我請你到臨風樓喝酒!”

    “那我可就卻之不恭了!下次王兄跟人打架,一定叫在下。從小到大,我跟人打架就沒吃過虧!”方子陵嘻嘻一笑,轉身離開。

    “滾吧!”王洵猛然轉過身,沖著方子陵的屁股虛踢。

    轉眼來到中軍,第三遍點卯已經開始。聞聽值日參軍口中叫到自己的名字,王洵趕緊猛跑幾步,沖著帥案中央畢恭畢敬地抱拳,“到,昭武校尉王洵,參見驃騎大將軍!”

    “拖出去,給我重重地打!”一向待屬下很和氣的大將軍高力士鐵青著臉,厲聲怒喝。

    “大將軍,屬下有”王洵沒想到高力士連個分辯的機會都不給自己,扯開嗓子大聲嚷嚷。話才說了一半,就被急沖上來的四名金甲侍衛拉胳膊扯腿,直接拖到了門外。有親兵搬來一條長凳,將他往上面一按。監刑官扯開嗓子,聲音傳遍了整個軍營,“行刑,一”

    “啊——!”從小到大,王洵哪曾受過這份苦。第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立刻覺得大腿和腰桿猛地一抽,渾身上下肌肉都向臀部涌去。同時,一股火辣辣感覺瞬間從腳跟沖上頂門,慘叫聲脫口而出。

    “二”監刑官不動聲色,繼續報數。帶著風聲的軍棍重重揮下,發出與皮肉撞擊的悶響,“啪!”。

    “啊——”王洵本能地發出一聲慘叫,隨即卻驚詫地發現,屁股上傳來的痛覺與第一下相去甚遠。仿佛有個熱乎乎地東西隔在了自己的屁股和軍棍之間,卸掉了大部分痛擊的傷害。

    “三”伴著監刑官的報數聲,第三記軍棍轉瞬即至,這回,王洵的感覺更清晰了,的確有個熱乎乎油膩膩的東西擋在自己的屁股和棍子中間,使得軍棍發出的聲音甚為巨大,造成的傷害卻半點兒都沒有。

    轉過頭,他好奇地向後張望。脖子卻又被金甲武士重重地按在了長凳上。同時,一個沙啞的聲音迅速鑽入耳朵,“王校尉,麻煩你配合些,別讓兄弟們難做。”“啊——”

    後一個慘叫聲是從別人嘴里發出來的,聽上去卻跟王洵剛才發出的一模一樣。

    “老程”王洵大驚,卻順從地將頭低了下去。他分辨出,此刻按著自己脖頸的人是程元振,也是一名太監,當日曾經跟自己一道去王府上“平叛”。後來一直奉高力士的命令掌管白馬堡大營的輜重錢糧。

    “別動,有人直接把狀子遞到宮里去了。大將軍也很為難!”不愧為高力士的心腹,程元振兩句話,就點明了事情原委。王洵昨天打的人背景太深,關系直通皇宮大內。所以高力士才不得不抽出時間來趕往白馬堡大營處置下屬,以給所有告狀的人一個交代。

    “啊——”“啊——”軍棍繼續有節奏地下落,身邊的慘叫聲先是淒厲,後轉沙啞,慢慢地,一聲低于一聲,聽起來卻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王洵順從地趴在長凳上,心中充滿了感激。這一切肯定是高力士大將軍事先安排好的,否則,給監刑官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如此徇私舞弊。除了第一下軍棍之外,其他的都打在了墊于自己屁股和軍棍之間的東西上。聞味道,那好像是塊帶著血的豬肉。而行刑的弟兄們事先已經料到了自己可能會穿幫,居然連幫忙喊疼的人都預備下了。

    須臾,五十軍棍打完。程元振將護在王洵屁股上的豬肉先上下抹了抹,然後迅速拿開。監刑官強忍住笑,扯開嗓子大聲匯報,“啟稟大將軍,五十軍棍責打完畢。王校尉已經昏過去了,是否繼續行刑!”

    “用冷水潑醒了,然後帶上來給兩位大人驗傷!”高力士面沉似水,大聲命令。立刻有人打來一盆冷水,沖著王洵當頭澆下。然後伴著一聲痛苦的呻吟,幾名金甲侍衛從長凳上扯起落湯雞般的王洵,拖著他往中軍走。血水順著衣角,淅淅瀝瀝淌了滿地。

    前來找麻煩的兩名高官都是文職,幾曾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看到王洵將頭耷拉于金甲衛士肩膀上,奄奄一息。再看看其身背後拖出的那一條長長的血跡,肚子里早就翻江倒海了,哪還有勇氣湊上前驗看傷口?趕緊長身站了起來,沖著高力士連連拱手,“不敢,不敢。我等只是覺得王校尉當街行凶,有損天子禁軍名聲,豈敢干涉大將軍執行軍法?快些將他帶下去敷藥吧,免得耽擱時間太久,整個人都廢了!”

    “不見識下軍法的嚴苛,別人還以為白馬堡大營是菜市場呢,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本爵既然替陛下練兵,自然會掌握分寸,把這支隊伍帶出個樣子來!不包庇,不縱容,該打軍棍打軍棍,該砍腦袋砍腦袋。可若是誰故意找我屬下的麻煩,哼哼,”高力士掃了兩名朱衣官員一眼,低聲冷笑,“咱家也不會裝孫子,任由屬下被人欺負!”

    “大將軍說的是。說的是!”兩位朱衣官員一邊聽,一邊不斷地點頭。人家高大將軍都把屬下打成這般模樣了,他們再繼續糾纏,就顯得太沒意思了。況且人家高大將軍說得明白,這支隊伍是他的心頭肉。誰要再窮追不舍,他也絕不會客氣。

    “兩位大人想必也清楚,咱家向來不喜歡管別人的閑事。咱家也一向教訓麾下弟兄,低調做人,小心做事,別到處惹是生非。”高力士笑了笑,繼續強調,“王校尉當街折辱令郎,的確做得過分了些。可令郎鬧市縱馬傷人,也實在有違兩位的家風。若一味由著他們胡鬧下去,哪天真的弄出了人命。恐怕在天子腳下,京兆尹那邊想大事化小,也不太容易吧!”

    “那是,那是!”早晨的天氣不算熱,兩名官員卻同時開始流汗。心中暗自後悔不該聽了人的挑撥,上門來找這個最受皇帝陛下寵信的老太監的麻煩。自家兒孫被打的場子是找回來了,跟飛龍禁衛的梁子也結下了。日後若是京城里再有什麼風吹草動,誰能保證老太監不會授意屬下渾水摸魚?

    “咱家還有軍務要處理,就不送兩位大人了!”見自己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經達到,高力士直接下了逐客令,“回頭見到李相,替我給他帶個好。咱家身為內宦,不方便出宮拜訪他,但心里對他老人家,卻是一向佩服得很!”

    “李相?”趴在金甲武士肩膀上的王洵微微將眼楮睜開一條縫隙。他看見兩名朱衣官員臉色登時變得有些蒼白,額頭上汗珠滾滾。“又是李林甫這廝在搞鬼?老子怎麼得罪他了!”一邊在心里偷罵,王洵一邊暗中思索。將自己一年多來所有做個的事情細數了個遍,卻沒發現與當朝宰相有過任何牽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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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4: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羽衣 (七 下)

有道是玉璧不會踫瓦片。即便自己曾經有得罪之處,作為當朝宰相,李林甫對付一個小小的六品校尉,又何須費這麼大周章?于情于理,這都說不過去!可兩位朱衣高官臉上的表情,卻又分明證實了高力士的猜測絲毫沒錯!

    正百思不解之際,王洵突然聽見高力士笑著罵道︰“行了,小兔崽子,別裝死了。外人已經走了,趕緊給咱家滾起來說話!”

    “多謝大將軍!”王洵打了激靈,立刻從金甲侍衛肩膀上滾下來,沖著高力士長揖為禮。

    “你個小東西,倒也不傻!”高力士撇了撇嘴,笑著罵道,“闖禍的時候,怎麼就不知道尋思一下輕重?!”

    “屬下,屬下昨天被他們逼急了!”王洵當然不敢直說自己是喝過了量,所以才借酒撒瘋。只好訕訕笑了笑,低聲解釋。

    “逼急了?這個理由倒也不錯!”高力士的眼神陡然一亮,如刀子般,直接扎進了王洵的心口。“知道咱家今天為什麼要打你軍棍麼?在老封手底下時,你還沒吃過這種苦頭吧?玉不琢不成器,他這個人啊,就是太慣著你了!”

    “沒!”王洵搖搖頭,老老實實地承認。然後咧了下嘴,笑著道︰“大將軍今日的回護之恩,晚輩一定牢牢記在心里。那兩個狗官既然敢找上門來,想必背後有所憑借。大將軍”

    話沒說完,高力士立刻不耐煩地打斷,“來人,拖出去,再給咱家打五十軍棍。這次,結結實實地打,不準你等徇私!”

    “是!”左右親衛答應一聲,作勢就往前撲。王洵見狀,趕緊大聲討饒︰“大將軍饒命,大將軍饒命。屬下知道錯了,知道錯了!”

    “知道了,錯在哪了?”高力士擺斥退親兵,笑著問道。

    被老太監的笑容弄得心里直發毛,王洵先是搜腸刮肚想了好一陣,然後硬著頭皮回應,“屬下不該下那麼重的手。不,不,屬下不該給大將軍找麻煩。不,不,屬下剛才不該偷聽大將軍的話之後,擅自瞎琢磨”

    “呸!”高力士重重地吐了口吐沫,滿臉不屑,“笨,真是笨得可以。真不知道老封他為什麼如此賞識你小子。咱家平素行得正,走得直,還怕別人放出的兩條狗?他們汪汪得再歡,咱家只要不高興,一樣拿軍棍打出門去!咱家是打你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多管閑事!別人鬧事縱不縱馬,傷沒傷到人,關你小子屁事?背後追出人家一里多地,居然還找出了**急了這種爛借口!他們怎麼逼你了,倒騎著馬追殺你了,還是個個在背後長著第三只眼楮?”

    “屬下,屬下知道錯了!”謊言被人當場拆穿,王洵不覺憋了個滿臉通紅。“但,但是他們”

    “他們在東市口兒縱馬傷人,自然有萬年縣管。如果萬年縣管不了的話,上頭還有京兆尹衙門,大理寺!何時輪到你多事來?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就強出頭,嫌自己命長不是?朱雀門內,還有很多陛下顧不過來的地方呢,有本事你也管管去!”(注1)“屬下,屬下”王洵被罵得滿頭是汗,半晌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應。高力士知道他心里未必肯服氣,將語調放緩了些許,大聲說道︰“天下之事,最要緊的是有秩序。文官武將,士紳百姓,各安其分,各守其職。不該自己管的事情,別隨便亂管。
    “屬下莽撞,多謝大將軍教誨!”雖然心里覺得自己教訓幾個惡少教訓的沒錯,念在上司是出于一番好心上,王洵恭恭敬敬地致謝。

    見他態度如此謙和,高力士心中本來就不多的怒氣又散了幾分,搖了搖頭,柔聲道︰“年青人心中藏著一股正氣,這是好事。但千萬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分。咱家追隨陛下這麼多年,始終沒犯下什麼大錯,就是因為時刻記得‘少管閑事’四個字。你是老封極力抬舉的人,別辜負了他,也別辜負了父輩對你的期盼才好!”

    “晚輩不敢!”王洵擦了下額頭淌出來的汗珠,以晚輩對待長輩的姿態回應。

    “最近外邊亂,沒事別到處瞎跑。”高力士笑了笑,擺出一幅自己人的口吻,“老老實實給咱家在軍營里貓上一個月。每天按時點卯,按時帶隊操練。這白馬堡大營雖然沒多少人,外邊可是有無數雙眼楮盯著呢!”

    留在軍營里一個月不準回家?意味著不能跟小紫蘿耳鬢廝磨,不能到斗雞場吶喊助威,不能找白荇芷卿卿我我,這懲罰也太嚴重了些!但大將軍已經把話說的這個份上了,王洵想拒絕也鼓不起勇氣來。只好躬身領命,然後怏怏退了下去。

    好在高力士沒時間天天在白馬堡盯著,而他的頂頭上司陳玄禮又知道體諒下屬。明白像王洵這種人,如果天天憋在軍營里,肯定會被憋出犄角來,便盡量多安排些外差給他。

    所謂外差,無非是下雨天疏通疏通排污渠,走水時帶隊救救火,以及替皇帝陛下和哪家王爺清清場子之類,沒什麼難度,並且容易出風頭。王洵去年便曾經因為帶隊清掃通往驪山行宮道路上的積雪而撈過一票功勞,此番舊業重操,自然是輕車熟路。

    他為人直爽,出手大方,又不愛擺什麼長官的架子,小半個月干下來,倒也跟麾下新老弟兄們打成了一片。白馬堡中很多年青貪玩的低級軍官,都把跟著王校尉一道執行任務視為美差,做起來爭先恐後。

    堪堪到了夏末,京師里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曲江池的水位就有了外溢的危險。為保證京城萬無一失,陳玄禮便讓王洵等幾個對京師熟悉的軍官輪流當值,日夜于池畔警戒。這個差事也沒什麼難度,只是有點耗人。時間久了,眾飛龍禁衛們便閑得有些腰疼,紛紛開始在周圍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能在曲江池畔佔據一畝三分地的,背景肯定不會太淺。王洵不想再被高力士打軍棍,便從早到晚來回巡視,對著弟兄們千叮嚀萬囑咐。弟兄們被叮囑得不勝其煩,便信口敷衍道︰“行了,校尉大人!您放心,我們懂得分寸。宰相家的門房六品官,您就是借我們三個膽子,我們也不敢在這種地方給您惹禍啊!”

    “就你們,我能放心才怪!前些日子也不是誰,差點驚了薛王的坐騎!”王洵聳聳肩,指著幾個無法無天的家伙嚷嚷。

    “我們不也是認真負責麼?大半夜的,他老人家連隨從都不帶,一個人騎馬在外邊晃蕩。知道的相信他是咱大唐的王爺,不知道的,還以為半夜撬門的惡賊呢!”跟王洵時間久了,眾禁衛也摸透了他的脾氣,笑了笑,大咧咧的對付。

    “就你等?少裝大頭蒜吧。真要是賊,還指不定誰抓誰呢!”王洵氣得直撇嘴,壓根不相信對方的解釋。

    “要是我等真能抓到個賊呢?校尉大人,是不是請我等到平康里那邊開開眼界?”隊正方子陵跟王洵關系最親切,湊到跟前,笑呵呵的反問。

    “扯淡,除非哪個賊活得不耐煩了,自己捆住手腳往你們手邊上送!”王洵一腳踢在對方屁股上,將對方踢出老遠。

    “我們,我們前天傍晚真的看見了一個賊。不信,您問問老鄭,還有老朱他們幾個?若是騙您,天打雷劈!”方子陵單手捂住屁股,跳著腳賭咒發誓。

    見對方說得不像作偽,王洵忍不住心里也涌起了幾分好奇,“前天傍晚?那你們怎麼沒將他抓住?!”

    “是,是個哪種賊。哪種”方子陵一臉壞笑,神神秘秘地再度湊了過來,“不是,偷,偷東西,是偷,偷那個。您懂得?就在那間後院種了很多柳樹的大宅子里。前天傍晚,天剛擦黑,一個男的乘著輛淡青色的馬車來到了人家的後門口,然後就被一個小丫鬟帶了進去。緊跟著車夫就趕著馬車自己走了。老鄭跟我覺得他們行事詭秘,偷偷爬牆去看。發現那個男的和一個貴婦人抱在一堆兒哭,心呀肉呀的好不淒涼!”

    “哪邊?這一帶家家後院都有柳樹,”王洵微微一愣,隨口問道。

    “那邊,種得最多的那家!”方子陵唯恐天下不亂,伸出手指向王洵示意。

    “她”王洵的眉頭登時擰成了個疙瘩,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虢國夫人的府邸。虢國夫人的艷名滿長安,只要雙方你情我願,想讓哪個男人做入幕之賓不可?何必要偷偷摸摸地從後門進入,還抱在一起哭?”

    “校尉大人知道那是誰的府邸?”見王洵神色不對,方子陵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追問。

    “不知道!”王洵搖頭否認。“但是高大將軍說過,讓咱們少管閑事!”

    話雖然如此,他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早在此前,,已經隱隱約約猜到虢國夫人跟雷萬春之間好像有些糾纏不清。但以雷萬春的為人,絕不會從後門偷偷摸摸去拜會一個女人。更不會軟弱到跟對方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大將軍的話,咱們當然要遵從。”方子陵隨口敷衍,“可那家的男主人,也忒傻了些。老婆都被人偷了,自己居然半點察覺都沒有!”

    “行了,別亂嚼舌頭。跟老鄭,老朱他們也打個招呼,這事兒別亂傳。”王洵收起笑容,鄭重吩咐。隨後,又鬼使神差般信口追問︰“那男的長得什麼樣?很壯實麼,個頭比我高還是比我矮!”

    “跟您可是沒法比!”方子陵看了一眼王洵,滿臉賤笑,“他的個頭也就到您肩膀。瘦得像個癆病鬼般。也不知道哪點贏人,居然把一個朝廷命婦搭上了手。不過那個女人長得可真不賴,隔著那麼遠,也差點沒把老鄭的魂看飛了!嘖嘖,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真是有點可惜。換了校尉您還差不多,要模樣有模樣,要體力有體力”

    “滾!”王洵作勢欲踢,心中的石頭卻終于落了地。不是雷大哥,他為人磊落光明,斷不會做如此無聊之事。那又會是誰呢?難道虢國夫人那天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關切眼神,真是裝出來的?

    此刻太陽已經落了山,湖畔人煙漸稀。放眼望去,一片煙波托著幾處舞榭歌台,竟有股子說不出的蒼茫滋味。王洵不想再管虢國夫人的閑事,便轉過身,拔腿向自己的坐騎走去。剛走了幾步,還沒等拉住馬韁繩,身後卻又傳來了方子陵神神秘秘的聲音,“來了,來了。那天差不多也是這般時候。您看,就是那輛淡青色的馬車,您快看,又是後門下車,進去了,又進去了。!”

    “你們幾個別多”王洵皺了下眉頭,低聲呵斥。話音未落,卻看見數匹駿馬從不遠處的官道上疾馳而過,馬上的人簇擁著一個紫袍官員,威風不可一世。

    “楊國忠,他怎麼也來了?”憑著當日與劍南節度牙隊一道“平叛”留下的印象,王洵認出馬背上的那位身穿紫袍的大人物。“來捉自家妹妹的奸麼?還是”

    回過頭,他發現方子陵等人已經踮著腳向別人的後院牆附近溜。趕緊追了幾步,低聲命令,“你們幾個,都給我躲遠邊上去。別跟著添亂。老鄭,你在這塊警戒,不準任何人再去偷看。子陵,把我的馬牽到水邊飲飲”

    一連串命令發完,弄得幾個屬下面面相覷。正恍惚間,卻看見自家校尉大人躡手躡腳靠近了那家院牆,雙手輕輕一扒,將頭探了過去!

    注1︰朱雀門,大唐皇宮的正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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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4: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八上)

   本質上,王洵並非一個喜歡多事兒的人。前些日子出手教訓幾個惡少,不過是因為酒後失去了節制力,心中的壓抑一並爆發而已。過後被高力士教訓了一頓,也老老實實承認錯誤,心中並沒覺得有多冤枉。

    今天去翻虢國夫人家的院牆,亦非存心窺探他人**。襄郡夫人罵得好,這長安城里,只有曲江池畔的漢白玉欄桿才稱得上干淨。虢國夫人艷名遠播,裙下之臣據說能從西北角光化門一直排到東南角的啟夏門。雖然王洵私下里認為她可能跟雷萬春藕斷絲連,但像她這種女人,誰還能指望著她為了自己而守節不移?

    只是楊國忠今天來舉動實在太反常了,反而勾起了少年人的好奇心。王洵本打算探過頭去看一眼到底是哪路神仙,居然令楊國忠如此忌憚。誰料目光一落在後院亭子里的相對流淚的兩個人身上,便再也挪不動分毫了。

    此刻太陽剛落,天將黑未黑,從牆頭上探過半個頭的王洵看不清院內人的面孔,但憑借直覺,他相信那不是自己曾經為之驚艷的虢國夫人。

    不是虢國夫人。院子中那個女人個頭比虢國夫人略高,身材也比虢國夫人更豐腴。但你決無法說她長得太胖,而是豐腴到了極致。增一分則有余,減一分則不足。與其以手拭淚的嬌弱動作相配,令人心頭登時涌起一股想攬之入懷的沖動。

    但這種沖動又與第一次見到虢國夫人之時截然不同。虢國夫人就像一朵盛開的牡丹,嬌艷欲滴,香氣四溢,無論哪個男人看到,都想將其摘下來把玩一番,即便被花枝扎得滿手是血也心甘情願。而此刻在亭子內垂淚不止的那個女人,則如同一朵靜靜照水的白蓮,美則美矣,卻令人只想親近而不想褻瀆。

    如此絕世姿容,難怪老鄭、老周他們幾個看過一眼就念念不忘!恍惚間,王洵竟然有些羨慕起了亭子里的那個男人。雖然那個男人也在一直默默流淚,但傷心的時候有這樣一個傾國之色陪著,即便就哭上一輩子,也是值了。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帶著幾分嫉妒,王洵皺著凝神細想。根本無法再顧忌自己剛才曾經看見楊國忠已經進了宅院的正門。據他所知,貴妃娘娘有三個姐姐,個個都堪稱世間絕色。但那三個女人都是都是楊國忠用來跟朝臣拉關系的蒲包,想往外送還唯恐不及,又怎會惶恐成那般模樣?除非她是

    一瞬間,王洵的身體猶如雷擊。長得與虢國夫人相像,又能讓楊國忠如此著急的女人,恐怕全天下只有一個。那個名字呼之欲出,王洵卻不敢宣之于口。他快速將頭縮回來,打算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誰料動作太急,竟然將牆頭的琉璃瓦踫歪了一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誰!”後院亭子里相對落淚的一雙男女立刻如鳥雀般各自躍開數步,齊聲驚問。

    “是婢子,壽王殿下,趕緊離開這里,節度使大人闖進來了!”不待王洵想出脫身之策,院落之中,有個惶急的聲音喘息著回應,“趕緊,王爺趕緊。夫人攔他不住,節度使馬上就殺到後園來了!”

    壽王殿下?雙腳已經落在了牆外的硬地上,王洵兩腿卻一陣陣發虛。那個男人是壽王殿下,大唐皇帝陛下的十八皇子!他竟然跑到虢國夫人家中來,私會自己的前妻,當今聖上最為寵愛的貴妃娘娘。天啊!怪不得楊國忠聽到消息後會急成那般模樣。真的惹得皇帝陛下醋海生波,恐怕楊家有多少顆腦袋都得一塊兒砍下來!

    他這廂嚇得魂飛魄散,麾下幾個親信弟兄卻以為校尉大人正在為牆里的女人驚艷,悄悄地圍攏過來,壓低了聲音調笑,“怎麼樣,的確是個尤物吧。老鄭昨天只看了一眼,就”

    “趕緊走,不想死,就快跟我離開這!”王洵一把揪住一個,拉著大伙快速退遠,聲音壓得極低,面上的表情卻窮凶極惡。“我不管你們前幾天看到了什麼,也不管你們今天看到了什麼,最好全給我忘掉。誰也不準再提,更不準跟別人說三道四。否則,不用別人來找,我第一個拿刀砍了你們!”

    從沒見過上司連續兩次強調同一件事,並且如此聲色俱厲。方子陵等人把脖子一縮,凜然稱是。唯恐大伙陽奉陰違,拉著大伙退出五六十步後,王洵再度低聲補充,“剛才那個騎馬穿紫袍的家伙,就是楊國忠。自從王倒台後,他已經能跟李相分庭抗禮。咱們這些小魚小蝦,哪招惹得起人家?還是躲遠些最好,免得人家遷怒起來,平白遭了無妄之災!”

    “啊——”方子陵等人楞了下,嘴巴張大得足以塞進一個雞蛋。“我,我去給您刷馬。”老鄭第一個反應過來,從方子陵手里搶過馬韁繩,拔腿就往水邊跑。“那是校尉大人安排給我的任務,你別拍馬屁!”方子陵也不敢再耽擱,撒開雙腿緊隨其後。

    轉眼間,先前一眾唯恐天下不亂的兵痞們逃了個干干淨淨。把王洵老哥一個人丟在了暮色里,苦笑連連。他不怪弟兄們溜得快,京兆尹之王當年動輒要人性命,連公主之子也敢抓進監獄直接勒死。楊國忠如今權勢更勝王,大伙不過是一群小雜兵,哪敢偷窺對方的**!

    貴妃娘娘于歌舞一道上造詣極深,陛下亦為此中行家。他們兩人正在合力重修霓裳羽衣舞,若是完成,則為古今第一華章。沉沉暮色中,王洵猛然想起白荇芷曾經跟說過的話。霓裳羽衣,脫胎于周穆王與西王母互相唱和的典故。大唐天子將其改為人間帝王夢游月宮,與月宮仙子同游,同樂,兩情相悅的故事。但此刻的王洵眼里,分明還印著剛才壽王和貴妃相對落淚,難舍難分的模樣。近在咫尺,卻如相隔天塹。

    霓裳羽衣,浩瀚煙波上,他仿佛看到了白荇芷翩翩起舞的模樣。好像又不是白荇芷,仙袂飄飄,羅襪生塵!

    注︰楊貴妃在少女時代嫁給壽王,被封為妃。與對方共同生活了五年。之後被玄宗看上,先命其“主動”出家為道士,然後進入皇宮為妃子。如果帝王家有愛情的話,我不敢相信,她會不愛同齡的壽王,而愛上比自己大了足足四十歲的玄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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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4: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羽衣(八中)

    有股難言的憂傷與沖動,同時從他的心底交織著涌了起來。

    他突然發覺自己很想見到白荇芷。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想見到。仿佛再不趕過去,說上幾句話,對方就要憑空飛走了一般。

    事實上,自從發覺自己無法兌現承諾之後,王洵去錦華樓已經不如先前那般頻繁。盡管白荇芷從來沒有催過他,但是從對方的眼楮里,他能看到毫無掩飾的失望。這種失望如同一道無形的牆,將二人悄悄地隔開。雙方誰都能察覺得到,但誰都看不見,也不知道如何將這堵牆推倒。只好假裝其不存在,卻被其隔得越來越遠。

    原來失去一個人,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王洵的心髒劇烈的跳動起來,撞得他胸骨“砰砰”作響。他不敢想象,如果白荇芷被一個比自己地位高得多的老家伙看上,會有什麼後果?也亦不敢想象,當日白荇芷為了自己拒絕王準之時,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要知道,當時的京兆尹王家,跟他這個破落戶王家之間的差距,絲毫不亞于壽王和當今天子。後者都是隨便弄弄手段,就可以令前者一無所有,甚至身死名滅。

    原來她竟是如此在乎我!在弟兄們茫然不解的目光里,王洵拔腿跑向自己的坐騎。自己當時所都能給予白荇芷的,王準都可以給,並且可以給得更多。自己任性莽撞,有時還會故意把白荇芷晾上幾天,以示威嚴。而任何一個花叢老手,卻都可以低眉順氣,擲千金搏美人一笑。

    原來,她竟然為我付出了這麼多?不敢讓對方變成貴妃娘娘的影子,劈手從方子陵手里奪過馬韁繩,王洵飛身而上。“頭兒,您上哪去?”正在給戰馬飲水的方子陵被嚇了一跳,後退數步,站在水里追問。

    “你甭管了。如果上面問起,就說我家中有急事!”王洵雙腿狠狠一夾馬肚子,大聲回應。一瞬間,竟然什麼都不想再顧及。

    胯下的安西良駒打了個激靈,張開四蹄,騰雲駕霧般沖了出去。在背後丟下滿湖的馬蹄聲。

    未曾娶妻又怎樣?那些素未曾謀面的女子,誰可能像白荇芷一般跟自己共享快樂憂傷?可能被人嘲笑怎樣,自打父親過世後,左鄰右舍,有幾人曾經拿正眼看過自己?如果為了別人的贊許和承認,就要跟白荇芷漸行漸遠,他寧願不要這種贊許!

    王洵這個年齡段的人,情緒最容易被外界所感染。看到了壽王和楊貴妃相對垂淚,便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帶了進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跟白荇芷也可能咫尺天涯,心中愈發惶恐無助。雙腿不停地磕打馬鐙,把坐騎催得風馳電掣。

    好在身上穿著飛龍禁衛的官服,一路上沒有差役膽敢前來找他的麻煩。待來到錦華樓前,坊子里已經是燈火闌珊。一**年少多金或者年老有才的客人呼朋引伴,把樓門口擠了個水泄不通。見到此景,王洵心里愈發地感到緊張,將坐騎丟給迎客的伙計,拔腿就往里邊闖。一眾賓客猝不及防,被他擠了個東倒西歪。有脾氣暴躁者緩過神來之後即破口大罵,他亦全當做了耳旁風。

    門口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早驚動了錦華樓的老鴇紅姑。見王洵臉色不善,以為他又和白荇芷之間起了誤會,趕緊扭著屁股貼上前,嬌聲嬌氣地嗔怪,“唉吆,這不是小侯爺麼?您可是有陣子沒到樓里來了。怎麼,今日不當值,還是順道過來看看!”

    “白姐姐呢,她現在在哪?”王洵下意識地用手在胸口擋了擋,大聲問道。

    “您說荇芷啊?她下午時還念叨您來著呢。但是就在剛才,幾個外地來趕考的書生包了她今晚的場子”紅姑停住腳步,身子擋在前面不肯讓開。王洵的脾氣她早就吃透了,跋扈雖然跋扈了些,卻並非一個不肯講道理的主兒。錦華樓既然開門迎客,就得講究個先來後到,即便他跟白荇芷二人兩情相悅,也不能耽誤了樓里的生意。

    誰料今日情況不似從前,一向懂得體諒別人難處的王小侯爺仿佛吞了三斤生炭,火氣大得怕人。居然伸手一扒拉,就將擋住去路的紅姑推了個趔趄。隨手又揪住了一個負責端茶倒水的伙計,大聲問道︰“白荇芷在哪個房間,速帶我去見他。”

    “白,白”伙計被嚇得直往後縮,一邊看著紅姑的臉色,一邊搜腸刮肚。

    不待紅姑推辭,王洵的目光又向刀子一般射向了她的眼楮,“讓他帶我去!白姐姐今天這個場子的纏頭,都算在我的賬上。明天你自管派人去長樂坊取,一文都不會少了你!”

    當了這麼多年錦華樓的老鴇,紅姑自然分得清誰得罪的起,誰得罪不起。發覺自己不會有任何損失,眼楮微微一眨,即分辨出來孰輕孰重。已經開始發黑的面孔瞬間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手絹向上一揚,咯咯嬌笑,“吆!看小侯爺說的。好像我多貪財似的!罷了,罷了,今天為了您,錦華樓就壞一次規矩。小七,帶侯爺到青雲閣跟荇芷兩個說話。那幾個讀書人也坐了不短時辰了,就請他們大廳里來喝碗醒酒湯吧。今天纏頭,全退還給他們!”

    “多謝紅姑成全!”聞聽此言,王洵抱拳施禮。也不待伙計頭前領路,大步奔青雲閣沖去。

    今晚在錦華樓點了白荇芷場子的,是三名前來參加科舉考試的外地書生。本屆考試結果已經公布,三人沒有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不願意灰溜溜地回家。便打著結伴溫習功課的由頭,合租下某處院落留在了京師。一邊盡興地品味長安城的繁華,一邊想方設法向達官顯貴家投帖子,指望著能搭上某個大人物,從而飛黃騰達。

    在長安城待得久了,自然就聽聞了大小四絕的名號。于是便湊了錢,一同到錦華樓里聽白荇芷唱歌。正聽得高興處,忽聞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當即,其中年齡最長的一位便沉下了臉,用手指敲了敲面前的矮幾,沉聲喝問道︰“怎麼回事?這麼大的錦華樓,難道沒個規矩麼?外邊跑來跑去的,讓我等如何能夠靜下心來咀嚼歌中三味?!”

    不清楚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白荇芷也非常尷尬。只好暫且收了歌喉,陪著笑臉安慰道︰“楚公子不要生氣,想必是伙計們送茶湯來了。他們手里都拎著重物,自然腳步聲也會稍稍沉上一些!萍兒,趕緊去招呼一下,讓他們走得慢些,別攪了幾位公子的興!”

    “是了!”琴師小萍點點頭,小跑著走了出去探聽消息。

    “多此一舉。聽了白行首的歌,三月都不知道肉為何味,誰還會惦記著一碗茶湯?”斜坐在楚公子對面的,是一名袞州來的書生,沖著白荇芷眨了眨眼楮,笑著說道。

    “權公子過獎了!”白荇芷斂衽施禮,“妾身可當不起這等贊譽。不過是憑借此技謀生罷了,豈敢與古人相提並論!”

    “咱們說你當得,便是當得!”第三位書生不甘人後,抓了根筷子做筆,在半空中指指點點,“待會兒咱們三個,每人贈一首詩給你。相信今日之後,整個長安城,都會傳誦白行首的艷名!”

    “周公子此言甚善。咱們不如現在就寫!”楚公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

    “不過得麻煩白行首稍靠近一些,我們兄弟看不清你的花容月貌,下筆便無法傳神!”權姓公子笑著補充。

    “對啊,對啊。萬一失了神韻,反而有損白荇首的聲譽!”周姓書生往起一站,笑呵呵地過來扯白荇芷的衣袖。

    這種無聊之人,白荇芷每天都能遇到好幾個。所以也不甚著惱,笑著向後退了幾步,抓起琴師小萍的琵琶擋在自己和對方中間,躬了下身子,低聲說道︰“小女子容貌本來就很平常,越看清楚,恐怕三位越會失望。咱們還是聽歌為好,剛才唱的是洛陽女兒歌,接下來妾身唱一曲封侯樂,祝三位早日金榜題名,掛印封侯!”

    “不求封侯樂,但求美人恩!”周公子以酒蓋臉,撥開琵琶,伸手去抓白荇芷的手腕。還沒等觸到對方的衣角,脖領子猛然一緊,有股大力從背後傳來,將其直接提到了半空,重重地向屋外擲去!

    “滾!”早就在門口跟琴師小萍糾纏了半天,本想著先跟幾名書生賠個不是再請其離開的王洵豎起一雙虎目,厲聲怒喝。

    “別,別動手,有話,有話慢慢說!”已經從兩側包抄過來準備一親芳澤的權公子和楚公子被嚇了一跳,看看王洵比自己足足高出兩個腦袋的魁梧身軀,趕緊停住腳步,連連擺手。

    “拿上你們的東西,給我有多遠,滾多遠!”王洵的眉毛一跳,雙目之前露出一股冷森森的殺氣。

    “我,我們”楚姓書生本想強調一下自己已經付足了今晚纏頭,但突然看清楚了王洵沒來得及換下的一身飛龍禁軍官服,立刻氣焰全消,耷拉著腦袋朝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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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羽衣(八下)

    自己最不希望王洵看到的場景,恰恰被對方看在了眼里。白荇芷不禁又羞又怒,顧不得對方剛剛曾經替自己解圍的情義,紅著眼楮,大聲質問︰“你又來做什麼了?你不是忙著相親麼?怎麼,新娘子已經定好了是哪家名門閨秀,特地到我這里來顯擺?”

    “我,我”沒料到白荇芷會突然翻臉,王洵的滿腔熱情登時被澆了個涼透,退開半步,喃喃回應。“我看見他們幾個輕薄你,所以,所以”

    見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白荇芷愈發悲從心來,抹了把眼淚,淒然道︰“哪個要你管了。我吃的就是這碗飯。不是被這幾個人輕薄,便是被那幾個人輕薄。你又不是日日蹲在這里,管得了今天,還管得了明天?”

    “我,我,我以後管你一輩子!”王洵憋得面紅耳赤,滾燙的話突然脫口而出。話音落下,他立刻覺得自己心頭一松,干脆伸出胳膊,將白荇芷牢牢地抱在了懷里,“我管你一輩子,從今天開始管。再不讓任何人靠近你,欺負你”

    “放手!”白荇芷用力捶打,“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會欺負我!”罵罷,不由得悲從心來,趴在王洵的胸口放聲痛哭。

    感受著胸口處傳來的濕熱,王洵的心也一點點發軟。他突然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早一點兒把對方從錦華樓中帶走,明知道對方是千肯萬肯。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完全仰仗著歌喉為生。雖然佔了一個小四絕的虛名,但在那些一擲千金的客人眼里,還不一樣是可以買賣的玩物?今天這三個書呆子還算是好對付的,要換了一個跟自己同樣膀大腰圓的武夫,還不知道白荇芷有多為難。

    想到這一層,他愈發感覺到愧疚。平素的花言巧語全都忘在了腦後,只是緊緊地抱住白荇芷,任對方在自己的懷里哭個痛快。

    事發突然,婢女小萍也不該如何插手。悄悄退了出去,伸手掩上了房門。盡管她的動作極其小心,門與門框相踫的聲音,還是打斷了白荇芷的哭聲。抬起紅腫的淚眼四下看了看,白荇芷發現素來很會哄人的王洵居然一言不發,楞了下,抽著鼻子抱怨︰“你,你今天干什麼來了。就是為來惹我哭麼?”

    “我,我今天來”這話說起來好長,王洵不知道該從哪開始。想了想,鄭重道︰“我今天到樓里來,是想當面跟你說,我打算立刻接你過門。不再等了,一天也不等了!”

    “瘋子!”白荇芷毫無準備,楞了下,抽噎地罵道。

    “我是說真的!”王洵用力將白荇芷的身體擺正,眼楮看著對方的眼楮,“我今天來這里,真的就為了接你走。我不想失去你,一點兒也不想!你馬上讓萍兒把紅姑找來,咱們倆當面跟她談。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她!”

    “二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驚異之下,白荇芷的眼淚全憋了回去,伸出手掌去摸王洵的腦門。

    王洵一把抓住對方的柔荑,緊緊相握,“馬上去找,咱們今晚就跟她把贖身的事情敲定下來,明天一早,我用馬車接你過門!”

    “雲姨答應了?”用鼻子在王洵身上嗅了嗅,確認對方今天不是喝醉了,白荇芷低聲問道。

    “沒,不管她。過後我再向她赴荊請罪好了!”王洵略作遲疑,然後把心一橫,大聲回應。

    原來還是去鳴珂巷!白荇芷心里剛剛涌起的喜悅登時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勉強展顏笑了笑,柔聲說道︰“不是說過了麼?青萍開在池塘里,早一日晚一日都是二郎的!你先回去把家里面的事情安頓好,然後再慢慢想辦法納了我也不遲!”

    “不一樣!”王洵用力搖頭,臉上的表情看上去說不出的鄭重,“再拖下去,我就怕徹底失去你。永遠再也見不到你。即便費勁力氣找到了了,也是相對無言,只會臉對著臉淌眼淚。我怕,白姐姐,我真的怕得厲害!”

    聽王洵說過各種各樣的情話,今天這幾句,無疑最為動聽。白荇芷抿嘴一笑,未干的眼淚順著腮邊不斷地往下滾,“傻話!除了錦華樓,我還能到哪里去。我可是打小就長在這里,連自己原來姓什麼都不知道。”

    “很多地方,你不懂。”王洵又是心疼,又是著急,忍不住用力跺腳,“京師里邊,比我有權有勢的人多了去。說不定哪天就有人看上你了,把你強行掠走。到那時我就沒任何辦法,只好跟他拼命。而拼命也未必能拼得過,人家雇著大把的護院,連雷大哥都未必能闖得進去!”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白荇芷愈發感到茫然了,擦掉了眼淚,驚詫地追問。“二郎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盡跟我說這些稀里糊涂的話?”

    “我”王洵急得直跺腳。轉頭四望,唯恐有人在旁邊偷聽。

    這個動作令白荇芷瞬間清醒。在她的記憶中,王洵雖然年少懵懂,卻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主兒。上次即便對上了王準,明知道此人是京兆尹之子,過後依舊談笑風聲,仿佛一點沒把對方背後的勢力放在心里。可今天,他卻好像看到了什麼非常恐怖的東西般,敏感得異常,也警覺的異常。完全沒有了他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先別急,跟我來!”輕輕拉住王洵的大手,白荇芷如同個姐姐般帶著對方跟自己走,“到我房里說,今天你到底看到什麼了?居然像換了個人一般!”

    “我不是換了個人,我是突然想明白了!無論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帶你走!”一邊任由對方拖著自己前行,王洵一邊低聲辯解。

    白荇芷不再接口,邁開腳步一溜小跑。嫁入王家,本來是她夢寐以求的事情。但是不能嫁得如此倉促,如此稀里糊涂。特別是在雲姨正忙著給王洵相親的時候。否則,一旦影響了王洵的前程。日後即便進了王家大門,在雲姨這個長輩,王洵的正妻以及侍妾紫蘿三人的聯手攻擊下,自己也沒消停日子過。

    轉眼來到她的閨房,白荇芷先將王洵扯了進去,然後掩住了門,背靠在門上喘息著道︰“這個房間你最熟,沒我允許,輕易不會有人進來。說吧,到底怎麼了!”

    “我今天看到了貴妃娘娘,在虢國夫人家的後院!”知道不把話說清楚,白荇芷肯定不會跟自己走,王洵只好將自己內心的恐懼合盤托出,“她和壽王殿下在那里踫面,兩個人本來是好好的一對兒夫妻,現在卻只敢相對著哭”

    “貴妃娘娘?還有壽王殿下!天啊!”沒等王洵把話說完,白荇芷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用手指掩住嘴巴,她先走到窗口向外看了看,然後又轉過頭去檢查房門,確信附近找不到第三個人了,才松了口氣,低聲補充,“怪不得排霓裳羽衣舞時,貴妃娘娘的想法總是和陛下不一致。原來在她心里,還惦記著壽王!”

    “她嫁給壽王那年,壽王只有十七。在一起整整五年。然後,才被陛下看上。”王洵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解釋。

    先嫁給了年貌相當的壽王,夫妻兩人之間未必沒有恩情。隨後卻進入深宮,成了昔日公公的貴妃。仔細追究其中究竟,白荇芷也忍不住輕聲嘆氣。同樣為女人,她不敢相信自己會放棄王洵,而選擇一個比自己大了四十歲的糟老頭。雖然那個糟老頭比王洵有才華,有魄力,並且能賜給自己無盡的富貴。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可以選擇。而貴妃娘娘當時,恐怕連拒絕的勇氣都提不起來吧?!想著在編排霓裳羽衣舞時,皇帝陛下和貴妃娘娘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恩愛模樣,再想想相對落淚的壽王殿下和同一個貴妃娘娘。白荇芷恍然大悟。

    原來二郎把自己給代了進去!原來二郎居然這麼在乎我。一股驚喜和一股感動交織而來,迅速填滿白荇芷的胸口。“二郎”她嗔怪地白了對方一眼,輕聲呼喚。先前的所有隔閡,轉眼之間蕩然無存。

    “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想過了!”見白荇芷不再懷疑自己,王洵將自己心中的打算一一道出,“雲姨給我安排的那些女子,我一個都不喜歡。但我想娶你做正妻的話,的確又面臨很多麻煩”

    見白荇芷試圖插嘴,他擺擺手,將語速提得極快,“你先聽我說。規矩都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我現在人微言輕,自然奈何不了規矩。但我準備去安西,去投奔封四叔。那邊立功的機會多,有他照應,我升遷的速度也會快一些。”

    “另外,也恰好能躲開雲姨給我安排的那些女人。等我身上有了軍功,就可以用來給你謀出身。即便還是無法讓你做正妻,至少,可以給你一個媵的身份,並且讓衙門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白荇芷先前還想開解王洵幾句,聽到一半,整個人便呆住了。靜靜地凝望對方稜角分明的面孔,靜靜地聽對方勾畫兩個人的未來,再也不想把眼楮移開半寸,

    毫無疑問,王洵的想法非常幼稚,實現起來困難極多,並且所消耗的時間,也不止是一年兩年。但他心中的坦誠,卻能清晰地感覺得到。白荇芷不敢辜負這種坦誠,雖然在此之前,她為了抓住王洵這個有錢且大方的金主,曾經使用過不少小心思。

    終于一口氣將自己的想法說完了,王洵咽了吐沫,帶著幾分期待追問︰“你覺得怎麼樣?如果可以,我現在就去找紅姑談。”

    “二郎”白荇芷張了張嘴,想說幾句話表明心跡,卻突然發現自己所擅長的全部語言都很虛假。那些都是用來對付客人的,說給王洵聽,簡直是在侮辱對方和自己。此刻,只有淌在眼里的淚,干干淨淨,不帶一點摻雜。

    “如果你不願意,還可以慢慢想辦法!”見對方未語淚先流,王洵瞬間又失去了自信,“反正,我今天無論如何要把你的賣身契從紅姑那贖回來。你自己拿著,先從錦華樓搬出去。將來即便不想嫁給我,也還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

    說到這兒,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偉大,一轉身,便準備下樓去跟老鴇談價錢。腳步還沒等走到門旁,又聽見白荇芷在背後輕聲喊道︰“二郎,我怎麼可能不願意?你這瓜娃子,先別忙著去找紅姑”

    “噢!”王洵被白荇芷嬌柔的聲音叫得心頭一顫,茫然回頭。卻赫然發現,自己一直朝思暮想的白荇芷微笑著抬起手,緩緩抽下了頭上發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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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21 01:25: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殘醉(一上)

    夏末的陽光很強,即便透過一層厚厚的窗簾,依舊能曬得人臉紅撲撲的,如飲剛剛飲過半壇醇酒。

    王洵用胳膊支住腦袋,借著晨光慢慢數白荇芷的睫毛。他已經醒來多時的,卻遲遲不想下床,只想在白荇芷身邊再多賴一會兒,能多久算多久。

    白荇芷其實也早醒了,因為害羞的緣故,一直閉著眼楮假寐。昨天晚上兩個人都太沖動了,沖動的代價就是,她現在從腰肢往下一直到腳趾無處不酸痛。那是一種美好且幸福的酸痛,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已經預料到了這種酸痛遲早會來。卻沒想到,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心中根本沒做好相應的準備。

    有一點點後悔!但心中更多的是安寧。當某種東西一直令人患得患失,有一天你卻下定決心握住了它,再無法做任何更改之後,便是這種感覺。白荇芷不清楚王洵現在心里的感覺是否跟自己一個樣,本來,雙方都有所顧忌,有所保留。可現在,一切都木已成舟。都怪貴妃娘娘和她的前夫!她閉著眼楮在心中嘀咕,誰料一不留神,竟直接用嘴巴里說了出來!

    “你說什麼?”王洵沒有聽清,將頭向後撤了撤,笑著追問。

    “大清早的,你累不累啊?!”白荇芷的臉立刻變得更紅,如同晨光中怒放的牡丹。努力閉住眼楮,不看對方臉上戲弄的笑容。只是睫毛之間偶爾露出的縫隙,卻讓王洵逮了個正著。

    “不累。一點也不累!”王洵笑著撲了上去,咬住對方的嘴唇緊緊不放。雙手同時在被子底下忙碌了起來,惹得白荇芷的身體來回扭動。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白荇芷費了好大力氣才從王洵的嘴邊逃開,心里發慌,四肢一陣陣發軟。“妾身真的不行了,二郎憐惜則個!妾身”

    “我叫你裝睡!這回一定要你知道郎君的厲害!”王洵笑著威脅,大手繼續在被子里邊游走。身體卻悄悄挪開了數寸,與白荇芷保持了一拳之隔。

    早在數年之前,雲姨便依照大戶人家的慣例,命紫蘿做了他的通房丫頭。這些年來,從生澀到熟悉再到老練,王洵早就把女人身體上的秘密探查了個清楚。像白荇芷這種初經人事的女子,第二天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盡管嘴巴上喊得很凶,他還是小心約束了自己的行為。

    “郎君”掙扎了片刻,發覺王洵並沒有進一步動作,白荇芷慢慢張開水汪汪的雙眼。她知道王洵在縱容自己,這種縱容令她感到無比的幸福,同時又感到一點點負疚。“如果郎君真的很想的話”

    “該起床了。太陽都曬屁股了!”王洵笑著刮了對方一下鼻子,爬了起來,遠離床榻。不想是假的,白荇芷身軀宛若一杯晃動著的瓊漿,讓人看到後就恨不能一飲而盡。但需要節制,將來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不能貪一時之歡讓對方坐下病根兒。

    白荇芷沒有回應,轉過頭,默默地看著王洵刀刻斧鑿一般的身體。稜角分明,強壯有力,幾乎每一條肌肉都隨時欲從皮膚下彈出來。這給了她一種非常安全的感覺,仿佛躲在對方身後,就可以無懼外邊的任何風雨。如果她自己是一朵白蓮,他則是池畔的大樹。魁偉的枝干,可以為她撐起一片沒有任何委屈的天空,永遠沒有。

    “去年在軍營里天天被逼著舉石鎖,壓的!”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抓自己的里衫。按照長安城的最新流行標準,他這幅身板就太粗糙了些。天寶年間的標準美男子是,唇紅齒白,面若傅粉,猿臂狼腰,仙風道骨。而他的面孔因為長期在外邊練武,已經被曬成了古銅色。肩膀太寬,脊背太闊,腰肢和手臂太粗,大腿太長。唯一符合標準的是牙齒,笑起來一閃一閃,仿佛有日光被反射回來。

    “別動,我喜歡看!”白荇芷從被子里伸出玉臂,托住自己的腦袋。烏黑的頭發立刻如流瀑般淌下,遮住她**的肩膀。

    這下,王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楞了楞,笑著數落,“有什麼好看的,不都是一個腦袋兩只手麼?”

    “郎君不穿衣服的樣子其實很好看!”白荇芷快速吐了一句實話,隨即臥倒,將面孔扎進了枕頭,半天不敢再抬起。

    “找打!”王洵笑罵,沖到床邊,對著白荇芷的屁股輕輕拍了一記。然後又快速退開,手忙腳亂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不跟你胡鬧了。天已經大亮了,我得趕緊去找紅姑!”

    “噢!”白荇芷好像沒睡醒般,低聲回應。慢慢地將頭再度抬起,望著王洵的每一個動作。這個男人要兌現昨晚的諾言,並非吃到嘴後便不算數。這個男人是認真的,從沒試圖用謊言相欺。天哪,我在想什麼?!該死,哪有讓郎君自己穿衣服,做妾室的卻賴在床上的道理?

    猛然意識到了這一層,白荇芷立刻慌亂了起來。“二郎稍等,我這就起床。梳子在梳妝台左腳第一個抽屜,面巾掛在臉盆架上。我馬上就穿好衣服,伺候你洗漱。”

    “你還是先顧一下自己吧。”看到對方那手忙腳亂的模樣,王洵抿嘴而笑。“在軍營里,我天天都是自己穿衣服。趕緊回床上去,小心有外人突然闖進來!”

    “啊——”白荇芷這才發現自己胸衣的帶子都沒有系好,發出一聲驚呼,以手掩胸。王洵見此,笑得愈發不可收拾。伸手抓起一件外袍,連頭到腳將白荇芷包在了里邊,抱著丟回床上,“行了,我知道你被人伺候慣了。好好收拾你自己吧。別光顧著逞能!”

    “啊!”白荇芷又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柳眉輕蹙。王洵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恍然大悟,“第一天都有點兒,第二天就會好些,差不多到了”

    “都是你!”白荇芷羞不自勝,揮起粉拳在王洵的肩膀上捶打。捶了幾下,力氣便再度用盡,干脆將頭扎進對方懷里遲遲不肯離開。

    感受著懷里的溫香軟玉,王洵心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幸福與滿足。白荇芷終于是他的了,從此之後,所有歌聲都將為他一人而唱。而他將兌現保護她一輩子諾言,永不反悔。

    屋子里的溫度慢慢在升高,日光透過窗簾,在地上照出一對相擁著的影子。看著床上那斑駁的血痕,王洵知道自己這回真的長大了。長大了不僅僅意味著凡事需要自己給自己做主,還意味著一份義務,一份責任。而在昨夜之前的他,只能算一個半大孩子。

    “待會兒拿回了你的賣身契,我先帶著你去鳴珂巷住下。然後找萬年縣的孫捕頭,讓他想辦法單獨給你立個戶!”良久之後,王洵慢慢說道。

    “嗯!”白荇芷這回沒有做任何質疑,只是在王洵懷里輕輕地點頭。

    “這樣,你就變成了良家女子,再與錦華樓沒任何關系。我也可以從容跟雲姨商量咱們兩個的事情。她那個人嘴硬心軟,即便生氣,也肯定不會逼著我改變主意!”

    “嗯!”白荇芷舒服地在王洵懷里拱了拱,換了個姿勢繼續享受對方身體的溫度與氣味。既然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對方,她便不想再為自己多操心。相信對方,相信自己,相信冥冥中的諸多神明。

    “等雲姨那關過了之後,我便將你接回家。安頓好了之後,馬上去安西投軍,想辦法建功立業。”拍了拍對方後背,王洵繼續規劃兩人的未來。

    “非去不可麼?”白荇芷突然抬起頭,眼楮里露出了幾分不舍。“其實妾身一直住鳴珂巷也沒關系。反正郎君這輩子肯定不會辜負妾身。”

    “傻瓜。哪能讓你一輩子做外室!”王洵笑著捏了捏對方嬌俏的鼻子,“即便你不在意,將來咱們還有孩子呢?他不能一輩子進不了王家的祠堂!我得教他練武,讀書,考進士”

    “噢!”白荇芷突然變得很笨,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王洵考慮得有多長遠。庶出的孩子就已經沒有資格繼承父親的爵位,如果是外室所生,並不被家中大婦接納的話,非但是爵位沒份兒,連同家產、田宅都無資格染指,徹底形同路人。

    “紫蘿其實也很好相處。她從十三歲時就跟了我,從沒拂過我的意思。家中其他人”唯恐白荇芷擔心,王洵慢慢跟對方介紹。

    “可安西那麼遠,又那麼荒涼!”白荇芷的眼楮又濕潤了起來,凝視著王洵,啞著嗓子說道。上回在王洵給安西將領安排的酒宴上,她從周老虎嘴里約略聽過幾句玉門關外的情況。五月還沒開春,八月便可能飛雪。“郎君從小就沒離開過京城,為了妾身”

    “也不僅僅是為了你!”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我最近看到的東西太多,越看心中越堵得慌。如果繼續憋在長安城中,非把我憋瘋了不可。有機會去外邊轉轉,我心里也好受些。”

    “可,可那邊畢竟還在打仗!”凝望著王洵還略帶一點稚氣的面孔,白荇芷的眼淚越涌越多。她忽然感覺到很委屈,委屈得莫名其妙,委屈得只想大哭一場。“住在鳴珂巷也沒什麼?真的!紅姑那里有個秘方,可以讓妾身永遠不懷孩子。樓里邊很多姑娘都吃過。妾身不想讓你走,真的不想!”

    “傻瓜!”王洵輕輕拍打著對方的後背,滿眼愛憐,“都說過了,不是為了你。是我自己想離開長安一段時間。這里太憋悶了,除了你和雲姨、紫蘿三個之外,我幾乎無可留戀!”

    真的無可留戀麼?話說出了口,他在心里默默自問。長樂坊、臨風樓、曲江池,有關年少的回憶,幾乎留在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可太多的陰影,又慢慢延伸開來,將所有記憶變成了青灰色。

    壓抑、頹廢、灰暗、冰冷。這里不是他喜歡的那個長安。也許,長安城本來就是這種青灰色的模樣,只是,從去年開始,他才睜開眼楮認真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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