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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艾珈 -【豹子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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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珈 - 豹子心

古雪兔貪玩愛鬧,瘋得跟個野丫頭一樣,人也古靈精怪的,但心腸可好了,
遇見該出手援助的,她可是義無反顧,就像眼前這個硬脾氣的男人,
他都傷得那麼重了,血流不止,外頭他的師父還狠狠追殺著……
唉!他慘成這樣了,還硬是要趕她走,不讓她救,
他不想當人想死了當鬼,那得看她同不同意!
別以為她看不出他故意親她的嘴、嚇唬她,全是為了保護她,
就怕她被他師父發現連命都沒了,他真是個好人……
君無悔從沒見過這樣蠻纏又堅持的姑娘,
不管他怎麼威脅、嚇唬、扮惡狼登徒子,她一樣不怕,
硬是要攬下他這個要命的麻煩,一再地救治他。
從沒有人像她一樣毫無目的地對他好,不求回報……
這樣的溫暖,讓心裡沒有家的他很貪戀卻不敢強求。
他愛她的天真,卻小器地不希望她天真地對待別的男人,
他感動她的好,只想獨佔她的好,但他真的可以要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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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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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09: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十月的天是冰晶樣的藍,一朵一朵白雲棉花似地綴在上頭,巒上的楓大半都轉紅了,田裡的麥子也一畦一畦熟了。

  穿著靛色衫裙,膚白秀麗,一雙大眼睛靈動閃爍的古雪兔捧著木盆,興高采烈地吟著她最喜歡的一首詩。

  「……紫氣已隨仙仗去,白雲空向帝鄉消。濛濛暮雨春雞唱,漠漠寒燕免……跳!」

  唸到最後一個「跳」字,她頑皮地朝前一蹦——就跟兔子一樣。這是她屢玩不膩的遊戲。

  雪兔的名字是她爹取的,據她爹說,當年她剛從她娘肚子裡出來的時候,個子、頭手小不溜秋,可一雙眼睛,已經滴溜滴溜像是會說話似的。她爹忽然想到草房裡邊蹦蹦跳的兔子,也有著一雙甜甜的大眼睛。加上她是晚冬出生,於是,「雪免」就成了她的名字。

  古雪兔極喜歡自個兒的名字——雖然小時曾被同齡孩子笑過,氣得她當場大哭。就那一回,她爹教了她這首詩,「濛濛暮雨春雞唱,漠漠寒燕雪兔跳」,叫她回去問問,笑她的孩子裡邊,可有人跟她一樣,名字被人寫在詩裡、傳頌千古?

  一問,發現獨她一個人有,真是教她既開心又得意。

  從此,再沒人笑她有個兔子名。

  鑽過低低垂下的枝條,古雪兔來到慣常洗衣的河邊。

  「嘿咻」一聲,只見她把擱滿的木盆一放,紮高裙角,踢走鞋襪,彎身在河裡尋來大大小小不等的石頭,把盆子裡的衣裳一件件壓在河裡。只要在河底擱上半個時辰,源源不絕的水流自會幫她把衣裳洗得乾乾淨淨。

  這「河水漂衣法」,可是她好久時間才試出的獨門絕學——如此一來,她就能趁洗衣服的時候,偷點空玩水,或到林子裡採採野莓,摘點野花,胡跑個一陣。

  她拿石壓衣的時候,一群小魚兒不怕生地啄著她腳丫。她一時興起拿著髒衣裳兜魚。可魚兒比她更機靈,尾巴一擺溜了,連片魚鱗兒也沒留下。

  「不想跟我玩兒就直說嘛,跑那麼快做什麼?」她當魚能說話似地叨唸著,一雙濕淋淋的小手往裙片上抹。「好了,現去哪兒好呢?」

  別瞧古雪兔貪玩愛鬧,就以為她出身不好。她爹古陽清,當年可是廷試第一的讀書人,還曾經出任過撫州知府,頗受當地愛戴。

  但也因體悟過人世浮沈,辭官回故里後,古陽清對女兒的教養,反而不若一般讀書人家固執嚴謹。古陽清讓女兒唸書習字,教她唱曲吟詩,畫畫彈琴──什麼事好玩他就讓女兒學去,也不在乎「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庭訓,更不擔心將來不好說親。

  他總說,若哪個男人會因為雪兔多唸了點書就覺得渾身不對勁,證明此人眼界不高,不夠格當他們古家女婿,不要也罷。

  也因為如此,雪兔至今十七,依舊小姑獨處,瘋得跟個野丫頭一樣。

  她跳上岸穿好鞋襪,忽地想起林中幾棵橘樹。她先前去探,樹上已經長了幾顆雞子大的青果,過這麼幾天,該可以摘下來吃了。

  一想到橘子那酸中帶甜的滋味,她忙不迭抓起木盆,三步併成兩步跑了起來。

  這小坡,打小就是她奔跑鑽探的地方,每處她都熟得跟自家灶房一樣。

  撥開樹叢來到橘樹下,果不其然,仰頭一望,十來二十顆肥碩碩的青橘掛在枝頭,正是收成好時節。

  她往上一跳抓住一截細枝,先摘了一顆嚐味道。

  「唔!」只見她肩膀眉頭緊皺,酸的。

  可她就愛這個味!

  哼著歌兒,她一蹦一蹦摘著橘——足足二十顆橘把木盆子塞得滿滿當當。她身一轉正想鑽出樹叢,冷不防一隻手伸來,硬把她推回樹叢裡。

  她懷裡木盆摔落,青色的橘掉了一地。

  「唔——」她驚瞠著眼睛,望著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不會吧——遇上歹人了?她一顆心跳得飛快。

  因離城鎮稍遠緣故,一直以來,這坡上少有人經過。雪兔遇過的,頂多是街坊小童帶著他們弟弟妹妹上來拾柴,從沒遇過危險。她抖著身子瞪著來人,忽地發現他面色鐵青,滿臉是汗。

  「還想活命,就閉上嘴巴,別輕舉妄動。」君無悔用力壓緊雪兔嘴巴,溫熱的氣息直噴在她臉上。

  他冰冷無緒的眼神在提醒她,這不是說笑。

  雪兔連連點頭,舉高右手表示自己一定會聽話。

  君無悔這才放手,不支坐倒。

  他已記不清自己跑了多遠、多久,也壓根兒不知道眼下是何地——他只知道,自己的拒絕惹怒了師父,讓師父非常生氣,不惜痛下殺手。

  並非無力回擊,但忖著師父多年的養育之恩,君無悔一味閃躲;反觀師父,卻使出畢生絕學,招招直指要害——是師父慣用的鋼鐧刺中他心窩的瞬間,他驀地領悟師父壓根兒不打算讓自己活命,這才破門而出,一路遠逃。

  可以想見,他那仇恨之心極其強烈的師父,至今猶然鍥而不捨地緊追在後。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正是他師父鐵風性格的最好寫照。

  不知道師父追得多近──他此刻頭暈目眩、已騰不出氣力多走一步。

  這也是他把雪兔推回樹叢的原因,他認為此處,是個可以容他暫時藏身喘口氣的處所。

  只能冀求師父追丟了——他用力壓住胸上不住冒血的傷口。要不,以他現在傷勢,恐怕難逃一死。

  發覺陌生男子似無意傷人,縮成一團的雪兔忍不住偷瞟他。

  瞧他一身衣袍破破爛爛、血痕滿佈,縱使沒見過什麼大場面,她也猜得出眼前人惹了麻煩,正被人追殺。

  爹說過,不能見死不救——即便是惡人,也是一條性命。她想著,若是因為自己袖手旁觀,讓他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肯定一輩子良心不安。

  撫了撫心窩,她大著膽子問了句:「有人要殺你——是嗎?」

  君無悔眸子一閃,不假思索揮出大掌——眼下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多嘴饒舌的閒雜人等。

  雪兔嚇得往後跌坐,俏臉慘白。「你你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幫你。」

  君無悔手堪堪停在她頭上一寸處。

  「妳想說什麼?」他瞇著眼睛瞪她。

  「血。」她抖著手朝他身後一指。

  他轉身,赫地發現枝葉上,染了一抹豔紅。

  大意!他用力掐掉樹葉。顧著逃命,他竟忘了該掩藏行跡。

  他閉眼重喘了口氣。

  難怪師父可以追得那麼緊!

  「你的傷……」雪兔怯怯囁嚅。「要不要讓我看一看?我略懂醫術,可以先幫你止止血……」

  她的話,讓他倏地張開眼睛。這開口說願意幫他的姑娘有張秀美聰慧的臉蛋,一雙大而圓的眼睛清澈精靈,一對柳眉如描似畫,一管鼻小巧高挺——最畫龍點睛的是她一張嘴,不點而朱,永遠像含笑似地勾彎著,教人垂涎。

  平心論,是個姿色過人的美人;可她說的話,讓他忍不住懷疑,她腦子是不是燒壞了?

  她竟然想幫一個剛剛還威脅要殺她的人?

  他啞著聲音問:「妳我素昧平生,妳為什麼要幫我?」

  還需要問嗎?她往他胸口一瞟。「你傷得那麼重,血又流得那麼多……任何人看見,應該都會出手相救吧?」

  那倒未必。君無悔滿臉戒備地瞪著古雪兔。從小在師父嚴酷的教導下,他早早已習得,在這人世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倚靠。

  何況是一個毫不知來歷的生人。

  「不需要。」他閉上眼睛。

  「可是你流這麼多血——」

  他冷然斥喝。「滾,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滾得越遠越好。」

  被他一凶,她嚇得趕忙抓起木盆站起。

  因為她爹的關係,村民們見了雪兔,哪個不是笑逐顏開、噓寒問暖?獨他一人,打從照面,就對她惡言相向。

  只是——真要照他意思,袖手不理嗎?

  她抱著木盆猶疑著。

  捫心說,她巴不得拔腿就跑;可一想到他的傷勢,她就怎麼樣也動不了。

  依她估計,他的傷口,根本不需要追殺他的人出手,只要等個一陣,他自己就會血流過劇,衰竭而死。

  要她一點忙也幫不上就算了,明明可以救人卻不出手——哎喲,她就是良心難安嘛。

  不行!她把木盆一放。不管他怎麼說,她就是要救!

  見她突然自裡裙上撕下一截長布,君無悔皺著眉問:「妳做什麼?」

  「當然是幫你止血。」她把長布摺成一巴掌大小接近他。

  君無悔出手隔擋,無奈神乏氣虛,只能眼睜睜任她扯開自己衣襟。

  一個血淋淋、碗口大的傷出現眼前,只差那麼一寸,就中他心窩。

  她忍不住抽氣。

  真虧他能忍到現在!

  「走開!」就算痛得全身無力,他仍要逞強。

  「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不能見死不救——得罪了!」說完,她拿著布塊往他傷口用力壓緊。

  疼!君無悔呻吟出聲。

  「忍忍,」邊說,她邊扯下他的腰帶,將他胸膛綑了個結結實實,總算暫時止住血來。「你傷勢很嚴重,不趕緊處置,會有性命危險的。」

  他忍著疼痛瞇眼審視她。「妳不怕我傷好之後,反過來殺妳滅口?」

  她嘆口氣,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表情。「倘若天意如此,我注定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我的命,來──」她往自己肩上一拍。「攙住我,我帶你到安全的地方。」

  「不需要。」他硬擠出力氣撐站起。不管她的舉動是基於慈悲或者天真,他都不認為自己該接受她的好意。「妳還想活命,就趕緊離開,省得被我拖累。」

  「哎呦。」雪兔腳一跺,生眼睛沒看過這麼愛鬧彆扭的人!忙都幫了一半他還要她收手,煩不煩人?

  不由分說,她硬是擠進他臂彎中。

  「妳!」聽不懂人話是不?他惱怒皺眉。

  「不管你怎麼說,你這個忙我是幫定了。」她奮力攙著他鑽進樹叢深處,沒幾步,已經大汗淋漓。「在這山上,沒人比我更熟悉哪兒可以躲人,你今天遇到我,是命不該絕,就乖乖接受吧。」

  愚昧。他粗喘著氣。明明不關她的事,她卻奮不顧身跳進來。

  「妳會被我拖累。」他不得不提醒。

  「你是在說你滴在樹叢的血?」她接口。「你放心,等安頓好你,我會立刻回去收拾。」

  片刻過去,兩人終於鑽出樹叢。累到快合上雙眼的君無悔忽地一瞠,他怎樣也沒想到,樹叢外邊,竟有個可以藏人的小山坳。

  一放倒君無悔,雪兔跟著跪下猛喘氣。

  我的老天!她意想不到,想不到他一身精瘦,攙起來卻是這麼的沈!

  可眼下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她還得回橘樹那兒做好調虎離山計。

  她長長吐了口氣。

  「你乖乖坐著別亂跑,我去去就回。」

  望著她一張嬌顏汗水涔涔,他心裡有一點感動。

  對一個素不相識的生人,她沒必要如此盡力盡心,是不?

  以德報德,基於她的善良,他認為自己該告訴她實情。師父心狠手辣,萬一發現她,她連喊救命的機會也沒有。

  明哲保身之計,就是趕緊躲得遠遠遠,最好別再回來找他了。

  「妳——」

  見他表情,她一下猜出他想說什麼。

  她搖頭。「如果你是想勸我快走,就省省吧。送佛送上西天,我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怎麼有人蠢到這種地步!他皺起眉,心裡閃過許多斥責的話語,可到頭來,他只說了兩個字──

  「小心。」

  她眼一訝,然後笑了出來。跟他說了這麼久話,他頭一次說的話中聽。

  「放心,」她笑逐顏開。「我爹常誇我機靈,不會有事的。」說完,她一矮身,很快消失在樹叢裡。

  ※※※※

  這回沒君無悔在身邊,雪兔腳程更快了,幾乎眨個眼已回到橘樹旁。她縮著身子偷瞧外邊小徑——沒人、也沒動靜,這才大著膽子佈置起來。

  她咬破指尖,在樹叢另一角上甩上兩滴紅血——乍看,還真有那麼一點人往這方向逃匿的感覺。

  但還不夠。她往不對的方向跑了一陣,故意壓斷幾根樹枝、留下記號,再悄悄移至鄰旁的草叢中,幾近無聲無息地等待。

  她雖不清楚追兵何時會到,但她知道一件事——傷他的人,已打定主意要他的命。

  他胸口深可見骨的傷,就是最好的證明。

  兇手出手這麼殘忍,要是幫忙的她被發現,恐怕也難逃一死。

  可她就是沒辦法袖手旁觀。

  她個性就這樣,與其怕事地避開麻煩,之後再來愧疚一輩子,她寧可跳進去一蹚渾水,一起努力想辦法全身而退。

  她在心裡喃喃唸著——

  觀世音娘娘、文殊菩薩要是您天上有靈,求求您大顯身手,幫幫那個全身是傷的男人吧!

  同在此時,一抹濃鬱身影踏進樹叢中——來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路追殺君無悔的師父,鐵風。

  宛如刀鑿般的蒼老面容掃視四周,君無悔料得沒錯,鐵風確是尋著他大意留下的行跡而來。

  鐵風所以窮追不捨,全是因為君無悔壞了他多年的安排。

  三十年前,在江湖上問一句「妙手鐵風」,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鐵風自幼乖戾,習來一身武藝,從不知用上正途,光做些打家劫舍、偷雞摸狗不入流的勾當。

  不曾失手的他,卻在三十歲那年修被東劍山莊莊主——東晉鳴砍斷右臂,從此他處心積慮,就是想報這一臂之仇。

  只是他千萬沒想到,多年來苦心的安排,竟會敗在他培養多年的棋子——君無悔手上!

  這教一心報仇的鐵風情何以堪!

  就在那一瞬間,鐵風動了殺念。既已無利用價值,還留他做什麼!

  鐵風手上的鐧尖一挑,沾著血痕的枝葉立刻騰起,他眼角一瞄,豔紅的血珠要滴不滴,可見走得不遠。

  這小子,還是太嫩了——鐵風冷一撇唇,自視甚高的他,毫不知情地踏入雪兔安排的路線。

  有聲音!

  樹叢這頭,原本閉眼祈求的雪兔倏地一凜。論耳力,她當然不及習武的人,可她有天生的警覺,還有對這山丘一草一木的熟悉——她感覺到了危險。

  從小,她就不像一般大家閨秀,每天見著的人,不是自己家人,就是伺候她的傭僕婢女。古陽清交友甚闊,家裡邊時不時會冒出一些奇人異士,她就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姑娘家不曾聽聞的事情。

  比方——藏匿自己的氣息。

  她盯著面前隨風款擺的草尖,放輕放緩吐息。刻意不理會即將逼近的危險,她半閉著眼想像自己是根草、是陣風、是株花、是朵雲;而身處的山坡,就是她的家。天生地養,她只是一株靠著朝露與雨水為生的小花。

  就這樣,她順利與萬物合為一體;此時此刻,天地間,再也沒有古雪兔的存在——

  鐵風鋼鐧一揮,橫在他面前的枝條應聲而斷。他越走越覺可疑,君無悔那小子,跑進來這紮死人的樹叢做什麼?

  鐵風皺眉,難不成,自己中了那小子的調虎離山計?

  他真以為他跑得掉?鐵風冷笑。

  「君無悔──」鐵風大吼。「為師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你乖乖回去跟東紫嫣那賤人成親,我可以饒你一命!」

  躲在不遠處的古雪兔一驚——縱使她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追殺他的人,竟是他師父!

  「誰?」

  察覺動靜,鐵風手中鋼鐧又快又狠地往草叢間一刺,一隻棕灰色、比羊羔還小的兔子被攔腰插起,毛茸茸的短腿不住痙攣踢動。

  原來是兔子。

  鐵風惱怒一甩,兔子騰空飛起,最後重重落在古雪兔面前。

  她動也不動、臉色慘白地望著渾身是血的兔子——這一瞬間,她彷彿看見自己的下場。

  只要她稍輕舉妄動,被發現,這會兒倒在這兒的,肯定是她古雪兔。

  殘酷、毫不留情——一陣寒意自她心底湧現。

  鐵風環顧四周,依舊瞧不出端倪。

  看情形,那小子真不在這兒。

  「別以為你逃得掉。」

  丟下這麼一句,鐵風轉身走人。

  直到腳步聲消失許久,一直強忍著顫抖的雪免這才軟腿跌坐,久久無法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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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09: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被留在山坳前的君無悔猛地張眼。

  我昏過去了?

  他心狂跳地環顧四周,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為何會在這兒。

  那傢伙呢?他腦中閃過古雪兔清靈秀麗的容顏。她不是離開很久了?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

  想起師父手中又沈又利的鋼鐧,他搖搖頭。

  過這麼久沒回來,他想,她肯定遇上麻煩了,得去救她才行。

  攙著矮枝,他掙扎地挪動身子。說真話,此時的他,不僅又渴又累,胸口更是疼到讓人全身發軟。但一想到那傢伙,現可能躺在血泊中動彈不得,奄奄一息──他強忍著痛楚硬逼自己站起。

  那傢伙傻歸傻,卻是他這輩子遇上,第一個不求他回報,便主動幫助他的好人——單因為這一點,他就得回去救人,哪怕得因此跟師父正面交鋒。

  他捂著傷口,拖著腳步前行。

  「你要去哪兒?」

  就在他堪堪走進樹叢時,一聲音突自他身後傳來。

  他轉身,就看見古雪兔張著大眼瞧他。

  她……他皺著眉頭上上下下打量——四肢完好無缺。「妳沒事?」

  她瞧瞧自己。「沒事啊,怎麼了?」

  可惡。他猛地閉眼。想到剛才還在擔心她,他耳根不覺熱紅。

  「妳怎麼從那邊過來?」他故意惡著聲音,以掩飾心裡的彆扭。

  「我回家拿藥箱啊。」她蹲坐下來,把腰間的木盒子打開。「你看,我還跟寶嬤嬤要了兩顆饅頭,幾片醃肉,然後這是水,還有我剛才摘的橘……」

  望著她擺了一地的什物,他忍不住問:「追我的人沒追上來?」

  「怎麼可能。」現想起他師父,她背脊還一陣寒。「我遇上了,而且,我還知道你叫君無悔,追你的人,是你師父。」

  他疑心大起。

  依師父功力,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若真遇上師父,她何來機會逃出師父毒手?

  她卻能說出他名字!

  有鬼!

  念頭倏閃,他掏出一柄薄刃抵住雪兔喉口。「妳是不是瞞了我什麼?」他惡狠地緊盯她眼。

  雪免被他舉動嚇得臉色一白。

  這人是怎麼搞的?說翻臉就翻臉!「我哪有瞞你——」

  他不信。「說,」他刀子抵得更緊。「我師父給了妳什麼好處?他是不是要妳來殺我?」

  搞半天,他竟以為她跟他師父串通好了!

  氣死了!古雪兔猛地拍掉他刀子。「你也把我古雪兔瞧得太扁了,你覺得我是那種會為了一點好處就出賣朋友的人?」

  她指著他鼻子痛罵。

  朋友?他瞇眼瞧她。「我跟妳什麼時候是朋友了?」

  「從我救你的那刻起。」她挺胸說,眉宇間的浩然正氣難以逼視。「姑念你是初犯,我這回不跟你計較;下回再亂栽贓我,看我不整得你哭爹喊娘才怪。」

  君無悔審視她。雖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瞧她雙眼,還有她口氣,他驀地領悟,眼前人,正是世間少見、絕無僅有、心口如一的人。

  她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全然挑不出半點虛假跟欺瞞。

  從小被師父慘痛教導不可輕信人言的他,頭一回信了人。他挪開眼,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妳怎麼知道他是我師父?」

  「他自己說的啊。」雪兔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眨個眼,她已把他誤會她的事拋到腦後。她抓起饅頭給他。「吶,不管餓不餓,多少吃一點,你邊吃我邊說。」

  君無悔默默接過,扳了一口進嘴。

  瞧他吃相,好像他一點也不餓似的;但錯了,半天滴水未沽的他,早就餓壞了。他所以面露猶豫,全是因為不習慣接受他人好意。

  他是戰禍孤兒,三歲就沒了爹娘,幾快餓死當頭,被鐵風遇上。但他日子並沒因此好過些。鐵風暴虐無道,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鐵風總能挑出毛病。沒飯吃是常有的事,只差不會真餓死他罷了。

  至於東劍山莊莊主,對他雖然寬厚有禮,但他知道,那是因為他能幹、有用。

  能不計回報待他好的,眼前這個小姑娘,是第一個。

  君無悔垂下眼瞼,默默想著——她這份慷慨,自己該如何回報?

  「別光顧著吃饅頭,也要喝水。」她提醒。

  他默默把水囊接過,飲了一口。

  雪兔點點頭,一邊調製傷藥,一邊說起她如何設計他師父的事。

  她還沒說完,他已先發難——

  「妳也太大膽了!」

  「沒辦法嘛。」她幫自己辯駁。「我又不知道追你的人是誰,他離多遠我也不清楚,只能趕緊就地藏好。」

  話不是這麼說!他眉尖緊蹙。「萬一弄個不好,妳被我師父發現——」

  瞧他急迫的。「你在擔心我?」她斜頭瞟他。

  心事冷不防被戳中,君無悔面頰一熱。他僵硬地扭開頭,語氣冷硬道:「我只是不希望看妳死於非命。」

  他說這話,跟擔心她有什麼兩樣?雪兔一翻白眼。

  她忽然有些了解他了——這個面惡心善、刀子嘴豆腐心的男人!

  「總而言之,」她低頭繼續搗藥。「你師父沒發現我,我一直蹲在那兒過了好久,確定四周沒有聲響,才起身跑回我家去的。」

  能躲過一次,不代表下一次也能全身而退。他隔著長睫審視她娟秀的側臉,突然說:「妳回去以後,別再來了。」

  他,不能連累這麼好的人。

  她停手看他。「你真奇怪,我說過多少次?我絕不會半途扔下你不管——」

  他惱怒打斷她。「妳就這麼不怕死?」

  「我怎麼可能不怕?」她頂回去。「說出來也不怕你笑,你師父離開以後,我嚇得腿都軟了,可是有些事,不是怕就可以不做的嘛!」

  他冷聲回:「婦人之仁。」

  救他還被他罵咧!她猛地吸氣。「要不是我婦人之仁,你有辦法坐在這對我冷嘲熱諷?」

  他表情一僵。她說得沒錯,若不是她執意相救,這會兒時間,他早死在師父鋼鐧下,哪還有這個命對她說三道四?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怕我再被你師父遇上。」幾回鬥嘴,她現已經可以猜出他言下之意。「可是你知道你傷得多重嗎?單單你胸上傷口,很可能一不小心就潰爛生蛆,教你高燒而死,你知不知道?」

  我死,也比拖累妳來得好。他瞟開眼說:「等恢復力氣,我立刻走──」

  「你傷沒好之前,哪兒也不准去!」她打斷他話。這人腦袋是石頭啊?屢勸不聽!「還是你想嚐一嚐手腳被人綁住的滋味?」

  「妳敢!」他狠聲。

  她胸一挺,毫不畏懼道:「我為什麼不敢?」

  兩人四目對峙,從她眼裡,他瞧不出一絲猶豫或者是畏懼。

  好像她真心以為,每個姑娘家都該如此任性妄為。真不知她爹娘是怎麼教的!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啐了這一句,他扭開頭,不願再浪費唇舌。

  反正腿長在他身上,他想走就走,她也莫奈他何。

  以為搬出孔夫子就鎮得住她?她白眼一翻。

  「是,我是難養。」她臉上堆滿笑意。「不過話說回來,君公子,跟你相處好些時間了,感覺,你也沒好養到哪兒去?」

  這傢伙!他倏地轉頭瞪她。竟拐彎罵他是小人!

  她施施然捧著瓷缽與乾淨白布來到他面前。「吶,藥擣好了,我來幫你敷藥。」

  要換作平常,他早轟她一句「閃邊去」。哪有姑娘家這般伶牙俐齒,如此得理不饒人?

  他盯著她臉問:「妳爹娘沒告訴過妳,話留三分,省得惹禍上身?」

  她邊拆著他胸上的纏布邊說:「我爹只教過我——『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有話就直說,動不動藏三隱四,誰聽得懂在說什麼?」

  喲!他右眉一挑。想不到她除了懂醫理,還是讀過書的。

  「那妳應該知道下一句——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

  她瞇眼瞧他。竟反過來罵她是個瞎子,不懂看人臉色。

  好樣的!

  她一勾,忽然使勁扯下纏布,凝在傷口上的血塊應聲剝落,他猛地抽氣。

  「妳——」是故意的!他慘白著臉瞪她。

  「哎呀,真對不住,弄痛你啦?」她裝模作樣。「可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是個瞎子呢?」

  「夠了。」孰可忍、孰不可忍。他推開她手。「我的傷不勞妳費心,妳可以走了。

  哎喲?還敢跟她生氣?她覷瞧著他的臉。

  哼!她都還沒抱怨呢!

  「你這人也真霸,」她不悅道:「只得你說我是瞽,說我難養,我就不能回你兩句?」

  他眸子驀地掃向她。擔任東劍山莊總管這些年,除了莊主東晉鳴跟小姐東紫嫣,哪個人見他,不是誠惶誠恐、驚懼萬分?

  跟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他是頭一次;而被人抱怨霸道,更是從沒有過的經驗。

  在東劍,他君無悔說出口的話就是鐵律,底下人除了照辦之外,哪敢多吭氣?

  或許是因為這樣,她的出言不遜,才讓他覺得分外刺耳。

  「看著我做什麼?」她斜眼睨。「難道我說錯了?」

  錯——還真的沒有。他猛吸口氣。知過必改,是他的優點。「確實是我不對,我不應該罵妳。」

  算他還有一點良心。她拿起一面糊滿藥泥的白布,欲貼上前提點了句:「這藥性烈,剛貼上會覺得刺疼,你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君無悔不吭氣。深幾見骨的傷口他都能忍了,一點敷藥的不適,算得了什麼。

  果不其然,藥糊貼上,他表情絲毫不變,感覺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尋常。

  雪兔看著他嘆了口氣。「真不曉得你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連喊疼都不會了。」

  這藥她讓好多人試過,哪個人貼上不當場哭爹喊娘?就他一個沒吱聲。

  她抖開乾淨的布條,一圈一圈緊纏在他胸肩上。

  他垂眼睇著她忽閃閃的大眼睛,還有那嫩似花瓣的粉臉跟小嘴。「天色晚了,妳該回去了。」

  「你就巴不得我快走,永遠不要回來。」她伏在他胸前繫好布條,頭一抬,正好撞見他在看她。「怎麼了?」

  他眼瞟開,訕然發現自己看了她太久時間。

  他不曾這樣。

  論漂亮,養在深閨的東紫嫣更加柔弱動人;但這個古雪兔身上,就是多了分神氣,讓人捨不得挪開眼。

  就連他——一個被底下人形容如豹子般冷酷孤僻的男子,也屢屢被她忽閃閃的大眼睛,迷得忘了說話。

  久等不到他開口,她肩一聲放棄。「來吧,我攙你到裡邊,」她往山坳一望。「最近天候難測,說下下雨就下雨——」

  他身一側躲開她手,忍著疼強自站起,他想證明自己沒她料想中虛弱。

  「隨便你。」她沒好氣。

  君無悔還真靠一己之力走進山坳,只是一坐下,便覺頭昏眼花,冷汗狂冒。

  瞧他慘樣,她忍不住拿出帕子幫他擦汗。

  「你都受這麼重的傷了,多依賴我一點,會少塊肉是不?」

  他皺眉躲開。「我說過我自己可以。」

  逞強!她搖頭想。「好,我多事,我不打擾你。你好好待在這裡養傷,說定了,不可以偷偷跑走?」

  鬼才答應她!他閉眼假寐。

  她看著他點點頭,她明白了。

  「好,既然這樣——我今晚就陪你睡這兒。」

  「什麼?!」他沾著血汗的俊臉忽地皺起。

  「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麼?」她衝著他微笑。「是不是我一離開,你就要走了?」

  他黝黑的眸底似燃著兩團火,沒見過這麼愛惹禍上身的人。

  他走,是為了她好,她到底懂不懂?

  她長嘆一聲。「算我求你好嗎?乖乖待下,直到傷口痊癒?」

  「我說過我自己可以——」

  「可以什麼?」她往他胸口揮一拳,還沒打中他傷口呢,他已經疼得猛抽氣。「你瞧瞧你樣子,出去教你師父遇上,肯定死路一條。」

  「妳也知道我現在動彈不得。」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齒地說:「要被我師父發現妳跟我有牽扯,誰救得了妳?」

  「我只要小心點別被他遇上就好啦!」她對自己的躲藏功夫還算有信心。「拜託你啦,你要走,也等過兩、三天傷好了一點再說。你現在離開,根本走不了多遠,而我呢,還得一輩子良心不安、被惡夢糾纏。」

  他垂下眼瞼思索,她說得沒錯;可這麼一來,就得換她冒風險。

  她的命與自己的命,孰重孰輕?

  當然——是她。

  他心頭主意打定——敷衍她,讓她安心回去再說。

  「好,聽妳的。」

  怎麼突然變這麼好說話?她懷疑打量。「不騙人?」

  他懶懶一瞅。「不信,大可留下來守夜。」

  剛說要留下來,其實是嚇唬人的啦!她訕訕收起帕子。

  雖說爹作風開明,但也還沒開明到可以容許她徹夜不歸這種地步。

  她默默地把饅頭、水囊跟醃肉放在他觸手可及之處,最後再從藥箱裡拿出蠟燭跟火摺子。

  她最後一次叮嚀。「你答應我了,明一早過來,依舊能看見你躺在這兒?」

  「嗯。」他回得有氣無力。

  也只能相信他了。「那我走了,你自己要多注意身子,我明一早就過來。」

  「擔心我,不如擔心妳自己。」他打量她清瘦的身子。「小心被我師父碰上。」

  「我才沒那麼倒楣。」說完,她手一揮,小小身影消失在洞門外。

  ※※※※

  雪兔的預感沒有錯,她一走遠,君無悔立刻把她留下的饅頭蠟燭塞進懷裡,蹣跚起身。

  往前一望,滿林金黃翠綠交錯,枝椏縫隙間餘下的光影燦燦,風聲沙沙,秋色冥冥。該往那兒走,雖然他毫無想法,但他知道,至少,不能拖累古雪兔。

  他自懷裡掏出錢囊,只留下幾文傍身,其他全部擱在地上。

  她的救命之恩,他實在無以回報,只能用最世俗的方式,充作感謝。

  若將來有緣再見,他肯定會另尋辦法報答她。

  該走了。他一手捂著劇烈生疼的胸口,一邊往樹叢邁去。他並不記得當初走來的路徑,只能就著日頭一路前行。

  若行到半路遇上師父,就表示他命中注定,他認了。

  他一直以為,二十多年前,自己早該死了。要不是師父動心起念將他拾回,他哪能活到現在。

  當年被師父救回的命,如今了卻栽在師父手裡,也是理所當然。

  只是他偶爾會想,他來這世上一遭,到底為了什麼?

  問師父,師父肯定會說:「報我斷臂之仇。」

  問東莊主,莊主肯定會答:「當然是傳承我們東家血脈,讓我們東劍山莊更加聲名遠播。」

  問東紫嫣,他想,她應該會含羞帶怯地答:「與嫣兒共結連理——」

  每個人心裡都有各自的答案,唯獨他沒有。

  他曾挖空心思想了許久,卻依舊不知老天爺讓他賴活著的目的。

  除了——幫忙完成他人的心願以外。

  一邊護著傷口,他一邊踉蹌地閃避低垂的枝椏,腦中突然閃過古雪兔忽顰忽喜的笑臉。

  她呢?若拿這個問題問她,她又會怎麼回答?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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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09:4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回到家的雪兔,整個晚上都覺得心神不寧,眼皮狂跳。

  不管在做什麼,她總會恍神想起林子裡的君無悔。

  他啊,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縱使他答應過,不會背著她趁夜跑走,但她還是懷疑,他不會乖乖聽話留下。

  她知道,他一直很擔心會拖累她。而就算她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他還是不習慣依賴他人。

  真不曉得他以前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怎麼會養出他這樣的個性?

  雪兔嘆口氣,支著顎望著窗外的樹影發呆。

  「大老遠就聽見妳在嘆氣——」穿一件青衫,蓄一把長鬍,顯得仙風道骨的古陽清探頭進女兒書房。「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一見爹手上端著茶盤,雪兔趕忙起身接過。「爹,要喝茶,喊我一聲就好了,您幹麼自己來——」

  「爹又不是老得端不動。」古陽清把茶盤端到桌前,斟了杯給女兒。「小心燙。」

  「謝謝爹。」雪兔端在唇邊小口啜著。「寶嬤嬤他們呢?」

  古陽清答:「沒什麼事,我要他們先去睡了。」

  古家僅有兩名傭人,一是煮飯整理家什的寶嬤嬤,一是幫忙拉車砍柴的王伯,都是古陽清當官時找進古家的幫手。古陽清辭官退隱前,不希望他們跟著吃苦,曾給了他們豐厚的賞銀,寫好薦書,要他們另尋主子伺候,可忠心的寶嬤嬤跟王伯說什麼也不肯離開。

  古家家境並不寬裕,古陽清當了九年官,回鄉,仍是兩袖清風。現今,他在城鎮上開了間私塾,教一群小童讀書寫字,加上薄田一畝,兩頭牛,一窩雞鴨與羊,日子還算過得去。

  至於家裡什物,則由王伯、寶嬤嬤還有雪兔三人齊力打理。

  而雪兔她娘,在她七歲那年生了重病死了;算一算,寶嬤嬤照顧雪兔的時間,早比她娘親還長。

  「妳呢?寶嬤嬤跟我說妳在外頭奔波了一天。」古陽清問。

  「我救了個人。」雪兔跟爹感情極好,無話不談。

  這也跟古陽清作風開明有關。

  「怎麼不早說!」古陽清站起身。

  他以為雪兔已把人帶進家裡照顧,正打算過去見面打聲招呼呢。

  「沒有,」雪兔把她爹按下。「他不在這兒。」

  雪兔簡單扼要,把經過說了一遍。

  古陽清聽了,沒關心女兒遇上危險,反倒先問起君無悔。「既然他傷那麼重,怎麼不趕緊帶他回家?」

  他以為,這會兒女兒能好好坐在這兒,就表示她沒事,犯不著自己多嘮叨。

  「就是因為他傷重,不適合多走動,我才把他留在林子裡。」說到這兒,雪兔頓了一頓,觀察起爹的臉色,「爹——不生氣女兒出手救人?」

  「出手救人是好事,」古陽清就事論事。「這點爹當然不會生氣;只不過,妳設計那君公子師父的舉動,略嫌莽撞。」

  雪兔癟了癟嘴。「爹覺得兔兒該怎麼做?」

  古陽清想了一想,說真的,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看吧,爹這麼聰明,不也想不出辦法。」雪兔得意了。

  古陽清笑著挲挲女兒腦袋。「是,爹的免兒比爹更聰明——對了,明早妳去見他,跟他說,咱們家夠寬敞,很歡迎他來我們家養傷。」

  古家老宅一共兩進,十間房,就算加一個君無悔,也還綽綽有餘。

  「還不曉得明早上見不見著他呢。」雪兔問的就這件事。「希望他真的乖乖留在山坳那兒,沒逞強跑走。」

  古陽清點點頭。結果是怎樣,也只能等天亮才能見分曉。「爹去寫張字條,要寶嬤嬤天一亮就幫妳熬一帖退熱活血的湯藥,妳隨身帶著,視君公子情況施藥給他。」

  「我知道。」雪兔點頭。

  「早點休息。」古陽清摸摸女兒臉蛋。「別忘了,去見君公子的時候,千萬留心自己的安全。」

  「遵命。」雪兔用力一摟爹的肩,才開開心心跑回房去。

  ※※※※

  翌日,一吃完早膳,雪兔立刻拎著藥箱跟陶罐出門。

  寶嬤嬤告訴她,今早天剛亮的時候,下了場小雨。她出門的時候,地還有點濕呢。冬至前的天氣就是這樣,每下一場雨天就多冷一點,也不知道君無悔的身子捱得住捱不住──

  想到最後,她三步併成兩步,幾乎快跑了起來。

  一到山坳處——空盪盪,哪有什麼君無悔的蹤影!

  「我還真是料事如神——」她喃喃自語地放下陶罐跟藥箱,突然瞧見地上的錢囊。她抬起一看,上頭繡著一隻豹。

  這是幹什麼?她連打開看一眼意願也沒有,直接扔在地上。他以為留下這東西,她就會心滿意足,不再惦記他了?

  「昨天真不應該走的!」她咬著下唇懊悔。現下好了,他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就連他有沒有躲過今早上的雨,她也不知道。

  他那傷勢,要再多淋個雨,會死的!

  不行!她扭頭鑽進樹叢裡。她得去找找,至少確定他有沒有倒在四周圍。

  她這一找,足足從清晨找到正午,整個山頭幾乎踏遍,才在她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她慣常洗衣的河邊,望見一狼狽身影。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就這麼大剌剌靠在這兒休息,就不怕他師父回頭來尋他?

  近身一看,她才知道他所為何來——他手裡正緊握著乾癟的水囊。

  「君無悔,你不能睡在這兒。」她一搖他肩膀,本意想喚醒他,怎知一碰,反被他身上的熱氣嚇著。

  老天,他好燙啊!

  「醒醒,你醒醒啊!」她輕拍他臉頰。「聽得見我說話嗎?」

  君無悔雙眼未張地呢喃。「水──」

  「要喝水?你等等。」她拿走他手上的水囊,彎身在河裡汲了半滿。一拿起才發現,水滴滴答答地滲了出來。

  「什麼時候弄破了?」她一邊喃喃,一邊把囊口塞進他嘴。

  君無悔如飢似渴地嚥著。

  雪兔想得沒錯,君無悔確實是為了汲水而來。她給他的水囊,在他磕磕絆絆間摔裂了,他不知道,待覺口渴要喝水,才發現水已流個精光。

  當時夜色已深,他一個人在悄無人煙的山裡遊蕩,身子又渴又疼,幾要放棄時,竟被他聽見水聲——他是憑著想活下去的意念,強撐著走到河邊,費盡全力喝飽了水後,他人也暈了過去。而一早的大雨,更是讓他殘破的身子雪上加霜。

  「你身子這麼燙,有辦法走路嗎?」她回過頭一望家裡方向。本想乘機帶他回家,可瞧他這個樣子,恐怕連一半路也走不完。

  這樣子更危險。

  她一想,只能先攙他回山坳,餵他喝藥之後,再回家找王伯幫忙。

  「醒一醒,我現要帶你去躲好。」她用力搖晃他肩膀,確定他眼睛已張開,這才鑽進他臂彎下,使足了勁攙起他。

  好——重——啊!

  「妳……怎麼會在這兒?」他意識朦朧。

  「我才要問你呢。」雪兔氣喘吁吁。「明明說好會在山坳等我,你卻不告而別!」

  他踉蹌地隨著她的攙扶移動雙腳。

  「我……不能拖累……」

  「煩死了。」她打斷他的話。「你真的不想拖累我,就乖乖把傷養好。你知道我一早發現你不在,心裡多著急?」

  他緊一閉眼,好一會兒才說:「對不起。」

  真是。雪免重吐了口氣。他要真是個壞透頂的人就算了,偏偏他是個會道歉賠不是的人,教她一股氣不知從何發起。

  何苦跟個病人計較──一想到這兒,她火氣也消了。

  「撐著點,」她緊攙住他肩。「只要走回山坳,喝了我帶來的湯藥,就會舒服多了——」

  ※※※※

  一回到躲藏處,雪兔顧不得稍事休息,立刻餵他喝藥,然後拿著陶罐,一路奔回河邊汲水。

  他得好好清洗傷口,她尤其擔心他的傷口會被蟲蚋蚊蠅染汙。之前她曾目睹一次,一個傷者沒注意,讓蚊蚋在傷口上產了卵,那景況,說有多嚇人就有多嚇人!

  撕下布塊時,他雖然昏著,但仍吃疼地「嘶」了一聲。

  還知道疼就好。她放輕手清洗傷口,重新搗藥敷上。

  剛好還剩了點水,她拿起乾布沾濕,順手幫他把頭臉髒汙擦淨。這才曉得,原來這君無悔,長得如此雅秀超俗。

  扇子般的黑眼睫棲在他眼皮上,底下是一管挺直的鼻,跟厚薄適中、形狀飽滿的唇。

  她忍不住輕碰他的唇,嘖嘖稱奇,真想不到這個固執男人的身上,還有一處是軟的。她還以為他全身上下,都跟他脾氣一樣硬呢!

  君無悔長睫一顫,啞著聲音呢喃。「好冷——」

  怎麼辦?她環顧左右,找不到任何可以拿來讓他取暖的東西,除了她自己。

  男女授受不親等庭訓,早從她腦袋裡飛出去,眼下,她只想讓他舒服一點。

  「你等我,我馬上回來。」說完,她起身往外跑,不一會兒拾來一大把乾柴,就著火摺子燒了起來。

  然後她躺下,伸出手臂抱住他肩。

  她聽見他發出一聲模糊的嘆息,把頭更在她懷裡偎去。

  當然,他眼睛,是閉著的。

  不知怎麼搞的,他不期然流露的依賴樣,讓她鼻頭微微發酸。

  若他現在是清醒的,她想,恐怕打死他,他也做不出同樣舉動來。

  她輕輕撫著他汗濕的髮,貼著他額軟聲呢喃。「好好休息,你放心,你很安全。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昏睡中的君無悔,正作夢夢見自己臥在一片極柔軟、安適的草地上,宜人的香氣不斷湧來,還有一陣陣讓人全身舒坦的溫暖——

  他一向緊皺的眉宇,終於緩緩鬆開。

  半個時辰後,許是湯藥見效,君無悔醒了過來。

  開頭,他還有些迷茫,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瞅著瞅著,越看越覺得這地方眼熟,難不成──

  他身子一動,才發現自己身上多了隻手——他轉頭,不可思議地望著古雪兔的睡臉。

  她怎麼會躺在他身邊?

  察覺動靜、雪兔眼皮也眨了起來。

  她睡意未消地打了個呵欠,一臉三魂還找不到七魄的迷糊樣。

  大概是昨晚上惦著他沒睡好,剛才她躺著躺著,沒注意也睡著了——只是一對上君無悔的眼睛,她雙眼倏地瞠大。

  「你醒了!」嘴一邊說,她手一邊往他額上伸。

  君無悔皺眉躲了開去。

  「幹麼?」她瞪著他說:「我只是要看看你燒退了沒——」

  「我沒事。」他忍著疼往後一挪。男女授受不親,她一個黃花閨女,若被人看見躺在他身邊,她還要不要做人吶!

  她不由分說硬是抓著他摸額頭。唔,還有點燙。「你啊,光會逞強,瞧你的臉色,明明就不是沒事的樣子。」

  「我怎麼又回來了——」他懊惱自語。想不透,昨下午,他費了那麼大力氣,忍著椎心的疼,好不容易才鑽出樹叢——結果一覺醒來,竟又回到了這裡。

  「是我帶你回來的。」她沒好氣,把在河邊拾著他的事說了遍。「算你命大,遇上的人是我,不是你師父。」

  他現還真希望遇上的是師父,看要殺要剮,一次了結。

  也省了她老為他奔波。

  雪兔不解他用心,一味說著:「噯,君無悔,我先提醒你,你傷口不對勁;你再自不量力,放著傷口不管,到時,可能連我也救不了你。」

  「妳本來就不應該救我。」

  君無悔聲音不大,但雪兔卻聽得清清楚楚,她肝火一下旺了起來。

  「你倒給我說清楚,什麼該救,什麼叫不應該救?人說螻蟻尚且偷生,難不成你君無悔一條命,還比不上一隻蟻?」

  君無悔擰著臉。古雪兔口齒便給,昨兒個他已嚐過厲害,也知道自己說不過她。

  「我爹說過——『知命者愛身,不立乎岩牆之下』。看你裝扮談吐,不是什麼菲薄之人,你何苦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我不想拖累妳。」說來說去,還是這麼一句。因為她人好心善,所以更要替她著想。

  「我爹常說,人生在世,省不得要麻煩其他人。」她湊近身認真望進他眼裡。「你看那『人』,也得要兩撇才能成字,你就姑且麻煩我一回,成不成?」

  麻煩他人——按他師父鐵風的教訓,便是懦弱。他苦惱又困惑地皺起眉,她竟要他做一件他從未做過的事──

  「好。」他咬緊牙關說:「聽妳的,我會乖乖留在這兒,直到傷癒為止。」

  跟她處了一天,他多少摸懂了她脾性;她這雞婆性子,若他傷勢沒好到可以一走了之,她依舊會不放心地尋他、救他,乃至惹禍上身。

  「你好我不好,」她斜著眼瞪他。「你已經誆了我一次,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說的話?」

  他臉色一沈。「妳想怎樣?」

  「跟我回家。」她挑白直說。「我已經跟我爹提過你的事,他非常歡迎你到我家養傷。」

  「辦不到。」他一口回絕。這古家人是怎麼搞的,不懂明哲保身就算了,竟然還歡迎禍害上門。

  「辦不到也得辦!」雪兔從懷裡掏出細麻繩,真打算依昨天說的,把他雙手雙腳綑上,然後她再回家,帶王伯一齊來攙他。

  君無悔一驚,猛地出手隔擋。「古雪兔,妳別欺人太甚!」

  嘿!雪免瞪大眼。他說這什麼話?「我是要救你啊!」

  「我說過,我不會跟妳回去。」打死不跟。

  他留在這兒,是真明白自己體力不濟、跑不了太遠,才兩害相權取其輕,勉為其難同意,可跟她回家——這牽扯就大了!

  雪兔一哼。一個病人、加上傷重,才不信綑不了他!

  只見她七手八腳撲上,扯著細麻繩往他手上套。

  就算傷重,君無悔還是個功夫底,何況雪兔花拳繡腿,應付她,他綽綽有餘。

  「別躲啊你!」她忙得一頭是汗,繩索依舊套不到他手上。

  懶得跟她胡鬧,他手一搡將她推倒,她也機靈,立刻揪住他衣袖,兩人倏地跌成一團。

  「痛痛痛痛——」她呼著疼,眼一張,就看見他手撐在她臉旁。

  她臉一亮,拿著繩子在他腕上纏了一圈。

  「嘿!被我抓到了吧。」

  「別鬧了。」他翻身坐起。

  他一動,繩子又落了下來,她的苦心霎時白費。

  「幹麼啊!」她小嘴嘟嘟的。「我家又不是什麼龍潭虎穴,你去養個傷會死?」

  「妳跟妳爹也太大膽,我什麼來歷也不清楚,光知道我叫君無悔,就膽敢把我往家裡送?」

  「你會這麼說就表示你不是壞人。」她雖天真,但不笨,還知道惡人兩字怎麼寫。

  像他這種動不動怕連累她的人,才不可能作惡多端!

  天真的丫頭!他冷哼。

  不乘機讓她吃點苦頭,她永遠學不會,什麼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猝不及防,他身子朝她貼去。

  「你要做什麼?」雪兔嚇得往後一仰,雙眼瞠大。

  他逼近她,臉就貼在她唇前一寸處。

  他盯著她眼輕輕說:「妳剛才還說我是好人,怎麼,害怕了?」

  這麼近距離看著他,她的心,一下跳得好急。

  「我……我只是不明白你幹麼……靠這麼近……」簡直貼到她身上來了!她往後一望,後邊就是山壁,已經沒地方可退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眼緊盯著她眼。「像妳這麼漂亮的姑娘,怎麼會不明白我想做什麼?」說完,他撩起她一綹青絲,放在鼻前嗅聞。

  霎時,一股帶點兒熟悉、淡雅又清甜的香氣盈滿他胸口,教他神魂一蕩。

  總覺得——在哪裡聞過?

  「妳剛為什麼睡在我身邊?」他若有所思地審視她臉。

  她垂著頭不敢直視他。他現在的表情、聲音,都變得好奇怪——她臉頰燙紅,一顆心彷彿要從喉口跳出來。

  雖說她已到可以婚配年紀,但因為村里鄉民敬重她爹的關係,對她這朵嬌花,始終沒人敢跨越雷池靠近。以致她到現在,對於男女情愛,仍跟無知小童一樣懵懂。

  「你說你冷啊……」她聲音如此微弱。「這山坳就你跟我兩個,我不想辦法幫你取暖,誰幫你。只是我沒料到,我會一起睡著……」

  所以說——他眉頭微微一挑。他先前感覺到的溫暖,不是作夢?

  全是她摟著自己,讓自己全身暖了起來?

  他心口一緊。

  她怎能做到此般程度——他忽地想到,若今天需要救助的不是他,是別的男人,她也會同樣毫不保留?

  一股妒嫉霎時將他淹沒。

  他不願去想這可能,雖然他心底明白,她肯定會這麼做。

  腦中一閃過她對其他男人關懷備至的模樣,他心裡一陣焦躁。

  「噯,君無悔,」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臉。「你沒事吧?怎麼一張臉忽青忽白?」

  他嚴厲地看著她。

  「若今天換作是其他人,妳也會這麼關心他?」他是明知故問,也是不得不問。向來寡情少慾的他,頭一回,想獨佔某人的心。

  她傻乎乎地點頭。「如果他跟你一樣,有性命危險的話——」

  就知道!他猛一吸氣。

  「這麼善良,妳難道不怕別人是另有圖謀?」

  「還能圖謀什麼?」她困惑地眨著眼睛。

  他低下頭,直接吻住她不及閉起的小嘴。

  她受驚地瞪大眼。

  這——這是——?!

  君無悔淺嚐即止,但頭仍靠在她臉前極近處。

  每次呼息,他燙熱的鼻息便拂過她的臉頰,讓她背脊上的汗毛一根根豎起。

  「沒有人這麼碰過妳?」他呢喃。

  怎麼——可能有啊!她一臉驚嚇地粗喘著氣。「你……到底是怎麼了?」

  「讓妳知道男人是多壞的東西。」他唇瓣再次俯下,但這回不是親她的嘴,而是朝她耳朵吹氣。「妳知道,妳動不動嚷著要帶我回家,聽在我耳裡是什麼意思?」

  雪兔怕癢地縮成一團,頭像波浪鼓般地猛搖。「我只是……希望你傷口早點兒痊癒……」

  「我可不這麼想。」他伸手輕撫她臉頰,如此柔膩——他微微一笑。「我認為妳是因為喜歡我,想跟我春宵一度,才百般引誘我——」

  什麼──東西!脾氣一來,她再也顧不得他身上有傷,猛地推開他站起。

  被逼急了,就算是膽小的兔子,也會卯足勁拚死一搏!何況她本就不是懦弱怕事的姑娘。

  「你在胡說什麼!」她氣呼呼地指著他鼻子。「要不是看在你傷勢重,我早就打得你滿地找牙!」

  君無悔捂著傷口坐挺。他知道自己過分了些,可這也是為了她好。

  人心險惡,他希望她早點明白這一點。

  「我話先跟妳講明了,」眨個眼,他又重新變回那個眉頭老是深鎖的男人。「妳堅持帶我回妳家,行,只是我不擔保妳會遇上什麼事,妳到時就別怪我。」

  他是在告訴她,方才舉動,他會一做再做,直到她怕了、後悔為止。

  她猛一吸氣。

  他是故意的!她敢用性命擔保,他此刻所作所為,全是為了激怒她、讓她討厭他。

  有必要嗎?

  雪兔搖頭。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好,我不帶你回去。」她退而求其次。「但你也得履行你先前的承諾,你會留在這兒,直到傷癒為止。」

  君無悔懶得搭腔。他方才已經承諾,是她不信的。

  久不見他回話,雪兔再拿出麻繩。

  「還是要我綁著你?」

  他沒好氣地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

  「你最好別再食言。」她再一次叮嚀他,然後彎身,把先前打開的藥箱收拾揹好。「我回家一趟,拿點你可能會用上的東西,大概半個時辰回來。」

  君無悔沒說話,只是彎著手臂,重新躺回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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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09:5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一回,君無悔說到做到,不管雪兔半個時辰後回來,還是隔天再來,總是能看見他坐在山坳裡,蹙著眉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要他乖乖待著沒亂跑,管他在裡邊是躺著倒著還是立著,她都一樣開心;心頭大石落下的結果,就是喜形於色,常一個不注意,就聽見她的歌聲。

  君無悔每聽見就要她噤聲,也不想想他師父還在外頭尋他,萬一憑聲找來,以他傷勢,根本保護不了她!

  「我知道我應該少說話多做事,」她癟著嘴咕噥了兩句。「可我就是忍不住有什麼辦法──」

  昨天,雪兔給了他一件她爹穿舊的長袍,好讓她把他原本穿來的衣裳拿去洗淨曬乾。此刻,她正坐在山坳前,就著天光補著他的衣裳。

  「對了,我爹昨晚上還在問你,你真的不打算到我家養傷?」

  正運功調息的君無悔眼未張地說:「回頭跟妳爹說,謝謝他。我這個是非之人,還是少跟你們接觸得宜。」

  固執。她嘟著嘴心想。都不知說過幾百次了,她跟爹不怕麻煩,可他就是不聽。

  算了,不去就不去。她低下頭咬斷縫線。今天天氣極好,頂上的太陽又大又暖,一點都不像進了秋天。她捏捏兩塊肩膀想著,要是能到河邊活絡活絡筋骨,鬆鬆腿玩玩水就好了──

  「噯,」她素來奉行「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你在這邊悶了兩、三天了,身子癢不癢,要不要我帶你去河邊洗個澡?」

  君無悔驀地睜開眼睛。聽聽她問些什麼?他滿心不可思議。一個未出嫁的姑娘,竟然邀一個年輕男子——去洗澡?

  她可以大膽妄為,他可不行。

  「不用。」他冷言拒絕。

  「可是我知道一個地方,非常隱密,擔保不會撞上你師父。」她不死心地哄誘。「而且啊,那河水又清又涼,我每次都會坐在石頭上,把鞋襪脫掉,兩隻腳栽進河水裡——」邊說,她邊打了一個舒服的哆嗦。

  可她一瞧君無悔,他還是閉著眼不吭氣。

  「掃興。」她嘟著嘴拂著裙擺起身。「你不跟就算了,我自己去。」

  君無悔終於有了反應,他一把拉住她手。

  「不許去。」成何體統,一個姑娘家,竟想在光天化日下袒露自己的身體?

  「為什麼?」她瞪大眼。

  還問?「妳到底懂不懂危險兩字怎麼寫?」

  「這山頭根本沒什麼人會上來,」她沒好氣。「而且,在你來之前,我都已經去玩過上百回——」

  「只要我還在,就不准妳到河邊玩水。」他衝口而出。單在腦中想像,她脫去鞋襪嬌憨玩水的模樣,已夠讓他心旌搖曳,胡思亂想了。

  自那天他強親過她之後,她的身影,便悄悄在他心上生了根,任他怎麼甩脫也甩不掉。幾天他眉頭深鎖的原因,正是因為這個。

  他怎麼也沒料到,原本想來教訓她的法子,卻反過來成了禁錮,囚住了他自己。

  每每看她毫無芥蒂地跟自己說話,他心裡是憂喜參半;喜是兩人見面並不尷尬,憂的是——她怎麼可以那麼快釋然?

  想想他,每回閉上眼,那日情景,便不時在他腦中迴繞;想著她柔軟甜美的唇瓣,還有她當時臉紅緋緋、欲拒還迎的神態。

  但張開眼,卻見她依然故我地談天說笑,一副沒事人的表情。

  好似他滿腔的惦念,全是他庸人自擾。

  雪兔心思才沒他那麼曲折,她只覺得他是在存心掃她興!

  「你以為你誰啊,我爹都沒管那麼多——」她使勁掙扎。「放開,我要回去了。」

  「妳先答應我,回去路上,不准妳上河邊玩。」

  她一聽,一張小臉皺得像塊柿餅一樣。她怎麼會救了一個這麼囉嗦麻煩的人?

  才不答應他咧!

  「放不放手?」她鼓起臉。「信不信我會咬人?」

  「咬啊。」從小被師父責打慣了,君無悔一點都不怕捱痛。在他覺得,那不過是牙一咬忍一會兒就過去的事。

  令他煩心的,反而是眼前這丫頭。她膽大妄為,屢不聽勸;偏偏姿態可人,猶似春花盛放、毫無心機,教他捨不得不看,看了,更捨不得。

  終歸,他就想在她心裡佔上一席之地,或者該霸道點說──

  一席之地,根本滿足不了他,他要的是全部。

  可他有什麼資格想這種事?

  他望著她蹙眉。

  「你——」她望著他急喃了幾句聽不清楚的話,總而言之,拿他沒轍就是。「好啦,我不到河邊玩水,我直接回家行了吧?」

  再怎麼生他的氣,她都不可能傷他一根汗毛,這事他再清楚不過。

  深深看她一眼後,他才把手鬆開。

  雪免向他一扮鬼臉,然後把他衣裳疊好,用包袱巾束緊揹在背上。

  臨走之前,她望著他問:「噯,你還有沒有其他需要的東西?我明一早順便帶過來。」

  他一瞧左右,這山坳已經被她佈置得很舒服,怕他著涼,她去林子拾來一大堆枯枝,用藤蔓一根根繫好立著,架在洞門外擋風。裡邊地上,則是鋪著鬆軟軟的枯葉,還有她帶來的草蓆。至於他喝的水、吃的饅頭、敷的藥草等等,全靠她每天不厭其煩地從家裡帶來。

  「很夠了。」他由衷地說。

  雖然這簡陋的山坳遠遠不及他的宅子舒服,卻是頭一個他不需花費半點心力,便能坐享其成的地方。

  「你不肯跟我過去河邊,真是可惜,我說的那個地方真的很棒呢!」留下這麼幾句咕噥,她搖頭晃腦地走了。

  直到看不見她身影,君無悔才抬手嗅一嗅自己,他耳根倏地發燙。

  氣味,真的不大好。

  難不成她是在提醒他這件事?

  早知道——剛就應該答應她才對。可來不及了,她人早走遠了。

  ※※※※

  翌日,天剛剛亮起,就聽見雪兔清脆的歌聲,伴著她輕快的腳步聲而來。

  君無悔本想罵人,可一近聽她唱著什麼,他忽然無話了。

  「……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唱到最後一字時,她眼兒正巧與君無悔對上;她忽地憶起他的提醒,立刻把嘴捂起。「對不起,我又忘了。」

  君無悔在心裡嘆氣,要她學會謹慎,可能比登天還難。

  「幾天都看妳哼哼唱唱,有這麼多開心的事?」

  「當然。」她笑嘻嘻地把包袱放下,最近她揹上山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第一件,是我過來能看見你;第二,是你傷口漸漸痊癒,臉色也沒之前差了;第三,是我家母羊生小羊羔啦——你有沒有抱過小羊羔?牠真是好可愛的小東西啊!」

  她一個勁地比劃,全然不知自己的話造成多大影響。

  君無悔耳根一陣發燙,唇角忍不住勾起。

  她說──她喜歡看見他呢!

  可二愣子古雪兔,卻當他的反應是害了病。

  「你怎麼了?臉頰紅紅的?」她伸出手想摸他額頭,他卻頭一偏閃掉。「幹麼?我是關心你耶——」

  「我沒事。」不解風情。君無悔心頭閃過之前花樓姑娘嗔過他的話,沒想到今天,竟輪到他埋怨別人了?

  「不給摸算了。」她嘟嘟噥濃地把包袱巾打開,露出裡邊東西——四顆早上剛剛蒸好的白胖饅頭、一瓷罐醃菜、一包肉乾,另一堆是他的衣裳,她昨晚終於把它補好了。「吶,肚子餓了吧?先吃東西,等會兒我再幫你換藥。」

  一看到那一疊衣服,他忽地想起。「妳昨天說的隱密地方,我怎麼都找不著?」

  「要你找得著還叫隱密地方?」她得意地笑了兩聲,笑過之後,忽然覺得哪裡不對。「等等,你剛的意思——你偷跑出去?!」

  他閉口不語,不想讓她知道,之所以想找地方洗澡,全是為了她──

  瞧他樣子——胸口破一個大洞,已經夠糟了,總不能還讓她聞到酸味臭味吧?

  他這點曲折心思,雪兔這隻呆頭鵝哪會懂得!

  她只一個勁兒地抱怨。「噯,我們約好的,在你傷好之前,你不會離開的——」

  「我現不是好好坐在這兒?」他打斷她話。

  「話不是這麼說的嘛。」她癟起嘴。「像我啊,一不小心做了什麼會曝露你行蹤的事,你就立刻板起臉來,可你自己呢?還不是沒把你師父在找你的事放心上——」

  他眉一皺。她現是在埋怨他只許州官放火嘍?

  「就算我傷著,仍然有還手的能力,妳呢?」

  忒小看人了!她不服輸地挺胸。「我也有躲藏的能力啊。」

  他嗤笑了聲。

  「你不相信我!」她氣惱地跺了下腳。「好,我就露一手讓你瞧瞧我的本事!」說完,她轉身跑進樹叢。

  開頭,君無悔還能從她腳步聲聽出她大概方位,可眨個眼,她,消失了。

  怎麼可能!

  他捂著傷口來到樹叢前,仔細諦聽樹叢中傳來的每個聲音。有蟲鳴,有鳥叫,偶爾還能聽見野兔、雉雞等野禽跳過或飛起的聲響——但,聽不見她的。

  好似她忽然間被風吹跑、或被神仙帶走了。

  他心一下揪緊,連帶傷口也抽疼了起來。

  「古雪兔,」他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喚了聲。「妳還在嗎?」

  沒有回應。

  「古雪兔?」這回,他聲音大了點。「妳別嚇我,快出來。」

  依舊沒聲響。她肯定出事了!

  事不宜遲,他立刻衝進樹叢找起人來。他自責不已,他幹麼跟她拗脾氣,明明知道她個性不愛認輸,順她一點不就沒事了?

  這下子好了!人被他弄丟了!

  「古雪兔?」他慌亂地在樹叢裡邊打轉,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有沒有聽見我聲音?聽見的話喊一聲……」

  「你怎麼了?」一抹聲音突自他身旁冒出來。

  君無悔轉身,赫地對上古雪兔靈活的大眼睛。

  「妳沒事?」他猶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她。

  「我當然沒事。」才這麼會兒時間會有什麼事?「倒是你,幹麼喊我喊那麼急?」

  「我——」他瞠目結舌地愣了下,然後緊閉上嘴。這教他怎麼說得出口,他擔心她,而且是擔心到快死掉了。

  惱羞成怒下,他只好把錯歸到她頭上。

  「妳沒事幹麼躲起來不說話?」

  是你不相信我辦得到啊!」她有理的咧!「我那一次躲你師父,就是靠這一招,他也是這樣沒發現我——

  可惡!被耍了。他面紅耳赤。

  「噯,我說了一堆,都忘了你還沒回答我——你幹麼一臉慌張地找我?你擔心我?」邊說,她時還頂著他臂膀調侃。「想不到你人不壞嘛——」

  鬼才會回答。君無悔板著臉走人。

  又不理人了!她往他背影一扮鬼臉,才舉步追上。

  「噯,你剛說你想去河邊,不是誆我的吧?」她邁大步走在他身邊。

  他沒好氣地橫她一眼。

  早被他瞪慣了。她不以為意地問:「要不要我現在帶你過去?」

  他想了一會兒。「真的很隱密?」他不希望她因他惹上任何麻煩——尤其是遇上他師父。

  她高舉右手。「人格擔保。」

  她都這麼說了──君無悔頭一點,要她領路前行。

  ※※※※

  「到了到了!」

  兩人矮著身鑽過一團幾乎看不見縫的野林之後,雪兔像隻撒歡的馬兒似地,一蹦躍上河堤。

  她腳下不遠處,是一道又寬又淺的河,河心裡的大石白白淨淨、平平坦坦,金燦燦的陽光透過枝葉星星點點地灑下,水聲淙淙,一派靜謐。

  君無悔讚嘆地想,誰料得到,如此世外桃源,竟會藏在一叢密林之後?

  「怎麼樣?」雪兔踮腳轉了個圈。「很棒的地方吧?」

  是不賴。他看著她。「妳怎麼知道這地方?」

  「當然是亂鑽鑽出來的。」她一邊回話,一邊脫起鞋襪。她今天穿著湖綠色的衫裙,腰間繫了個月牙白的腰帶。

  當她一雙細白的裸足出現時,君無悔忽覺得躁熱難當。

  她猶不自覺地說著:「從我五歲搬回寧鎮,我已經在這山頭玩兒十幾年,每個地方我都熟得不得了——」

  他猛地回神。「妳不是當地人?」

  「我是啊。」她一屁股坐下,開始用腳踢著水玩。「唔,好涼——」她笑著打了個哆嗦。「我們古家在寧鎮已經三代了,只是我爹之前跑到撫州去當官,所以搬到撫州住了一陣。」

  她竟是官家千金?

  回想她毫不扭擰,開心就笑、生氣就脹紅了臉的反應,君無悔是有那麼一點不可思議。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雪兔噘著嘴瞪了他一眼。「肯定覺得我在騙人,對不?」

  「是有那麼一點。」他故意說,就是要看她脹紅了臉嘟嘴的模樣。

  果不其然。

  「那是你有眼不識泰山。」她嗔他。「我爹當年可是廷試第一的進士,學問好得嚇人,街坊鄰居都好佩服他。」

  「那為什麼他不繼續當官?」

  「我爹說,官頭上加個頂戴,就成『管』;而他這個人呢,不習慣管人也不習慣被管,所以就離開了。」邊答,她一雙腳不斷在河裡踢踢動動。

  君無悔得花好大心神,才能勉強聽進她的話,因為他整副心神,幾乎都落在河裡纖白的足影上頭。

  「噯,」她忽然想起。「你怎麼還站在這兒,不是要洗澡?」

  她不提醒,他真當忘了自己來意。

  我是怎麼回事?他低頭一揉額角。

  他發現跟她相處時間越久,他表現越不像自己。

  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會盯著姑娘裸足看的登徒子,可為什麼,自己就是沒辦法不盯著她看?

  他捂著傷口默默走到上源,剛要寬衣,就聽見她聲音遠遠傳來。

  「好脫衣裳嗎?要不要我過去幫你?」

  開什麼玩笑!他猛地轉身,卻見她衝著自己扮鬼臉。

  「轉過身,」他皺眉警告。「不准回頭。」

  瞧他緊張兮兮的——她一哼,她才沒興趣偷看呢!

  「是是是,我回頭──」她一伸懶腰,轉身躺倒在大石頭上。「啊……真舒服。」

  今早的陽光,和煦而不炙人,石頭也曬得暖洋洋,加上微風輕拂,躺著躺著,真讓人覺得昏昏欲睡。

  她耳朵不斷聽見他撩水潑身的聲音。

  朦朦朧朧朧,她聽見他說:「好了。」

  真久呢!她仰身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差點又睡著了。

  她跳下石頭穿好鞋襪,回頭剛打開嘴巴,就見一綠碧碧的長物自樹上溜了下來。

  而君無悔的腰帶,還掛在枝椏上。

  見他伸手欲取,她驚喊:「別動!」

  「什麼?」他沒聽清楚,依舊高舉著手。

  「叫你別動啊——」

  雪兔急乎乎地衝來,或許她一輩子從沒跑得這麼快過──就在赤尾碧身的青蛇撲身齜牙當頭,她推開他,替他捱了那一咬。

  「妳做什麼……」君無悔踉蹌退了兩步,定神,才見一尾青蛇倏地竄進草叢,而雪兔腕上,多了兩個清晰可見的毒牙痕。

  老天!他焦急抓住她手。「妳被蛇咬了!」

  就在他說話間,她腕上的毒牙痕已瞬間腫了起來。

  好痛啊——雪兔自己捏著手腕,之前教她藏匿身法的獵人叔叔,也曾指點過她辨識林裡的蛇。她知道,咬傷她的蛇叫「竹葉青」,是有毒的。

  得——趕緊回家──

  她才跨一步,便覺噁心想吐。

  君無悔攙住她。「妳要去哪兒?」

  「我家——有藥──」她虛軟地說。

  他一聽,立刻彎下身來。

  被抱起的瞬間,雪兔一陣頭暈目眩。

  「你的傷……」她呢喃了聲。

  君無悔冷睇她一眼,都什麼時候了,她還在擔心他!

  「妳抱好就是。」說完,他就像隻敏銳的豹子,邁步疾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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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10:1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該往哪兒走?」

  「那兒……」雪兔往前一指。這會兒時間,她看什麼東西都像多了個影子,晃得她直想吐。「我好不舒服啊……」

  君無悔擔憂地看著她渙散的眼瞳,她臉色越來越糟了。

  「古雪兔,我警告妳,不可以在這時候昏過去——」

  他知道自己口氣過於凶惡,可看著她臉色慘白,大口喘氣,他再也裝不出往常事不關己、淡然以對的神態。

  悔恨、憐愛、茫然與關心,種種情緒塞滿了他心頭。他微低下頭看了她一眼,更加快腳步。

  此時此刻,他早把自己的傷勢、師父的追捕置之度外。

  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絕對不能有事!

  偎在他胸前的雪兔驀地覺得好冷,仰頭一望,卻見他額上滿是熱汗。

  「你……」她發冷的小手撫過他臉龐。「看起來……好擔心……」

  什麼節骨眼了,她還要調侃他?

  兩人四目相接,君無悔眸裡,滿是說不出的憂心。

  「與其花力氣說話,不如閉上嘴好好休息。」

  「我好冷……」她其實已經聽不太見他說什麼了,只是一個勁地往他懷裡縮。

  他加重了臂力把她抱得更緊。

  這時,兩人已經繞到山頭。往下看,隱約可見一戶人家座落坡上。

  「醒醒,妳仔細看看,那兒是妳家嗎?」

  聽見聲音的雪兔拼命眨著眼睛——從她眼裡望去,山林、雲朵,全都像瘋了一樣地轉著圈圈。

  腦中一眩,她忍不住乾嘔了一聲。

  「雪兔!」他趕忙放下她,輕拍她背脊。「妳沒事吧?」

  她掉下淚來。她覺得自己全身發冷又發熱,肚子裡邊,好像有隻手不斷擰著她的五臟六腑。

  「好難受……」她呻吟道。

  「我知道。」她和他一樣,滿頭是汗,差別只在她淌出來的汗是冷的。他幫她擦去汗珠後抱起她。「妳再多忍一忍,我這就帶妳回去……」

  「跟我爹說……咬傷我的,叫『竹葉青』……」她嘴貼在他胸口上呢喃,接著,她原本攀著他頸項的手,驀地一落。

  君無悔大吃一驚。

  「雪兔?」他輕搖懷中毫無聲息的她。「妳別嚇我!」

  他湊近臉靠近她鼻子,還有呼息——他眼眶一紅。「謝天謝地,」他喃喃自語:「她只是暈了過去。」

  心頭一寬的同時,他也明白時間所剩不多;想救她,就得趕緊找到她爹。

  他望著山下炊煙農的屋舍,現也無從得知,那兒到底是不是古家。

  只能碰碰運氣了。

  吸口氣,他緊摟著她急往下衝。

  ※※※※

  君無悔抱著雪兔抵達時,雪兔她爹古陽清正好要出門。

  坐在馬車前頭的王伯看見。「老爺,好像有客人?」

  古陽清探頭,忽地認出來人懷中身影。

  「雪兔?!」古陽清一箭步奔到君無悔面前。「老天,這怎麼回事?雪兔!妳醒醒啊。」

  光聽古陽清的話,君無悔就知道自己找對人了。眼前的蓄著長鬍、精神颯爽的長者,肯定是雪兔她爹。「她被蛇咬傷了,傷口在腕上。」

  這怎麼得了!古陽清大喊:「王伯!」

  王伯一骨碌自馬車躍下。「老爺?」

  「馬上把藥箱拿到小姐房間——你跟我來。」古陽清一路將君無悔領到雪兔間房。

  「放這兒,輕點——」

  一待君無悔將雪兔放下,古陽清立刻坐在床沿,查探女兒腕脈。

  「這位壯士,」一邊把脈,古陽清一邊望著君無悔問:「你有沒有看見咬傷她的蛇長什麼模樣?」

  跑得一臉慘白的君無悔連喘了兩口氣。「是一尾綠身赤尾的青蛇,她說叫『竹葉青』——是很毒的蛇嗎?」

  「說毒是不毒——」古陽清皺起眉。「只會讓人痛苦難當。」

  古陽清話還沒說完,王伯已快步衝進來。

  「老爺,藥箱拿來了。」

  古陽清接過打開,自瓷瓶取了兩顆黑丸子,輕柔餵進女兒口中;之後再取出一包金針,砭住她身上幾處大穴。

  君無悔一雙眼不斷在古家父女臉上游移。也不知是解毒丹見效還是金針護脈有功,他覺得雪兔慘白的臉多了一絲血色。

  好在——還來得及。

  心口大石一落下,他頓覺得眼前發黑,一路強忍住的痛意,立刻排山倒海湧上。

  他身子一搖。

  「公子。」一旁的王伯嚇了一跳,趕忙攙人。「您沒事吧?」

  「……沒事。」他唇一扯,勉強站挺,只有他自己知道,才見癒的傷口,又因為他一路奔馳撕裂開來,灼痛難當。

  不能——再煩擾古家人——

  栽倒在地上之前,他猶然如此惦記著。

  一個時辰過,君無悔猛地張開眼睛。

  古雪兔!

  腦中一閃過她名,他立刻彈身坐起。

  她還好嗎?

  「當心傷口。」察覺動靜,坐在窗邊讀書的古陽清趕來攙扶。「你現在身子,可禁不起再次折騰。」

  一見古陽清,他就像遇著浮木似地抓住。「雪兔呢?」

  古陽清輕拍他手。「你放心,雪兔沒事。你昏過去的時候,她醒了一會兒,只是喝完藥又睡了。」

  太好了。他大鬆口氣。好在,還沒太遲。

  對於君無悔喜形於色的表現,古陽清顯得若有所思——方才君無悔昏過去期間,古陽清便不斷聽見他喃喃喚著雪兔的名字;雪兔那丫頭也一樣,一醒來,頭個兒關心的,就是他的傷勢。

  感覺,這小倆口的羈絆,似乎不僅是救人與被救的關係?

  古陽清決定弄個清楚。

  「這位壯士,想必就是小女搭救的——君公子?」古陽清問。

  君無悔捂胸口微點了下頭。「還望古老爺海涵,我受您跟古姑娘如此大恩,卻一直沒過來跟您道聲謝——」

  「毋須多禮。」古陽清不以為意。「人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能遇著雪兔,也算你們有緣。」

  這「緣」——怕是孽緣吧?!他慘澹一笑。細想雪免為他做的,日日爬這麼遠的山路幫他送菜送飯,幫他療傷治病,洗衣縫衣,現下,更為了救他,捱了毒蛇一咬。

  想她當時涕泗縱橫喊疼的模樣,他心就揪疼。

  這麼好的姑娘,不該倒楣遇上他的。

  「說來,我這個當爹的,還得謝你不辭萬苦,及時抱她下山。」雖說「竹葉青」的毒性不強,一拖久,依舊會有性命危險。

  「古老爺有所不知,」他難堪搖頭。「古姑娘所以被蛇咬傷,全是因為我。要不是為了救我,她根本不必要受這些苦。」

  「你傷重在身,本也可以選擇不救她。」

  他皺眉搖頭。「救命恩人為了救我而受傷,我不傾力相救,還算是個人嗎?」

  「誰說世間人都是以德報德,以恩報恩?」古陽清哈哈一笑。「對救命恩人見死不救,反而補上一刀的人,官場中比比皆是。」曾經為官的古陽清閱歷過無數冤屈,正是因為心有餘而力不足,才黯然辭官。

  君無悔默然。

  他接任東劍山莊總管這麼些年,對於貪官汙吏的行事作風,他也略知一二。只是,他不屑同流合污。

  「那不是晚輩願做的事。」他說。

  「所以才要謝謝你,」古陽清點頭。「危機當頭,你並沒有泯滅良知,見死不救。」

  「比起您跟古姑娘的義行,晚輩所為,不過是皮毛——」

  「用不著謙虛。」古陽清手輕輕一揚。「我剛才幫你換藥,親眼看見你為了救雪兔,把剛癒合的傷口弄成什麼德行。你接下來就放寬心,住下來好好休養——」

  這怎麼可以!君無悔強忍著胸疼掀被下床。

  「你要去哪兒?」古陽清一愣。

  君無悔抱拳一躬。「晚輩是是非之人,繼續待下,只會拖累您跟古姑娘。」

  「你要離開?」

  「晚輩已經替古姑娘惹來太多麻煩──」他閉眼吁了口氣。從古家到他藏身處有多遠,沒實際走一趟,他永遠不會曉得雪兔的辛勞。而她,卻從不埋怨,日日幫他送湯送水,關懷備至。「尤其這一回,還害她差點送命——」

  古陽清心想,丫頭喝藥的時候,千交代萬叮嚀要他把人留下,說是君無悔一醒,肯定會急著走人,還真被她料中。

  古陽清望著眉眼清秀,卻鬱鬱寡歡的君無悔,腦中閃過許多雪兔對他的描述,加上親眼所見,古陽清認為,這是個可救之人。

  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負傷離開。古陽清想。

  何況,都還沒弄清楚他跟雪兔的關係──

  古陽清想了個說詞。「老夫本以為能仰賴你照顧小女。」

  從君無悔不惜撕裂傷口也要救女兒的舉動,古陽清知道,留下他的方法,不是告訴他該好好養傷,而是搬出女兒當藉口。

  君無悔一愣。「我以為古姑娘沒事了?」

  「暫且沒事,」欺他不懂醫術,古陽清很像回事地說著:「你也知道,被蛇咬傷這種事,不比生病;誰曉得她今晚上或明一早,會不會又突然毒性發作,讓人反應不及——」

  視雪兔性命為重的君無悔,果然中計。

  「那怎麼辦?」他緊張問。

  「只能找人隨侍在旁。」古陽清沈重一嘆。「可我們古家,獨缺人手。」

  君無悔垂眼思慮。古家人丁不旺,這事他曾聽雪兔提起。年邁的寶嬤嬤幫忙灑掃家裡,王伯駕車種田,至於她爹,還有鎮上教席得照應。

  她自己則是東做一點西做一點,諸如洗衣、餵雞、摘菜、照顧羊隻,寶嬤嬤做不來的,就由她幫手。

  現下雪免倒下,寶嬤嬤跟王伯無人幫忙不提,還得分神照顧她,自然捉襟見肘。

  她是為了救自己才受傷——君無悔想著,基於道義,自己的確該留下幫忙,可是,萬一被師父發現他行蹤──

  他思忖著,他一個人,是否有那能耐保全古家四口?

  古清瞧出他的猶豫。「你在擔心你師父的事,對吧?」

  君無悔猛地望向古父,她連這都說了。

  「雪免跟我這個爹,無話不談。」古陽清微笑,「你放心吧,我只是要你待在屋裡看顧雪兔,其他的事你都不用做。只要不露臉,誰知道你躲在裡邊?」

  「萬一,」君無悔依舊不放心「萬一還是被我師父發現,您不擔心受我牽連?」

  「人生自古誰無死。」古陽清話峰一轉。「何況,說不準還沒被你師父發現以前,我的兔兒就因為無人看顧,毒發而亡──」

  君無悔倒抽口氣,一想到雪兔會死,而且還是因他而死,就覺得心魂欲碎。

  「不會的,」他斬釘截鐵地說:「古姑娘是好人,她不會死的,晚輩一定盡全力看顧好她。」

  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人。古陽清輕拍君無悔肩膀。「小女就有勞你照顧了。」

  「晚輩定不辱命。」君無悔絲毫不覺自己中計。

  ※※※※

  當天,古陽清立命王伯,在雪兔房裡多置個便床,讓君無悔住下,並且交代,從今爾後,雪兔全權交由君無悔照顧。

  寶嬤嬤一聽,急了,忙拉自家主子到旁邊咬耳朵。

  「老爺,您是不是瘋啦?」雪兔從小被寶嬤嬤照顧到大,寶嬤嬤早視如己出。「小姐一個清白姑娘,怎麼能跟男人共住一房!這要傳出去——」

  古陽清不是冬烘之人,哪會被這點禮教所拘。何況,這屋子就他們五個人,你不說我不提,誰知道屋裡邊發生了什麼?

  古陽清在意的是這小倆口的關係。

  他往房裡一瞟。「寶嬤嬤不覺得他倆挺相配?」

  這會兒,君無悔正在房裡餵雪兔喝藥。

  先前,雪兔醒來看見君無悔就在眼前,那張臉,笑得跟春花一樣明燦。

  寶嬤嬤看著君無悔一口一口吹著湯藥,細心餵哺的舉動,說實話,是有那麼一點感動。

  畢竟自家主子幫君無悔換藥的時候,她也在一旁,親眼看見他胸前的傷,是怎生的鮮血淋漓。

  可是──

  「這公子是何方神聖,我們一點都不曉得……」寶嬤嬤還是不放心。

  「端看他言談舉止,我料他不是池中之物。」古陽清為官數年,閱人無數,自信還有那麼一點識人之明。「要緊的是,我們得先弄清楚,他倆對對方到底有無情意。」

  若有,他樂見其成;若沒有,他也省得亂點鴛為譜。

  「奴婢覺得沒有。」寶嬤嬤捨不得她的寶貝小姐出嫁,當然這麼說。

  「我倒覺得有。」在旁偷聽已久的王伯過來插嘴。「妳沒看見,小姐看君公子的眼神,柔得像水——」

  「你不說話沒人說你是啞巴。」寶嬤嬤瞪了王伯一眼。

  「好了好了,」古陽清笑著安撫。「咱們都別急,先靜觀其變,看小倆口表現再說。」

  房裡,雪兔一個勁兒地望著君無悔笑。

  方才王伯搬床進來的時候,轉告了她爹的交代——她爹要她在床上多躺幾天,免得君無悔七早八早、傷口未癒就跑了。

  她覺得爹好聰明,想得出這藉口留下他。

  經過毒蛇一咬,現在她看君無悔,心中多了幾分甜。

  早先認識他的時候,她只覺得他孤僻固執又不愛搭理人,可經過幾天相處,她才知道他的冷淡,不過是偽裝。

  瞧他那時候抱著被蛇咬傷的她衝下山的樣子,多急啊!好似為了救她,他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還有——雪兔邊看著他,邊又喝了口藥——他胸膛好暖啊!雖然路上她昏著的時間比醒著多,可她依舊感覺得到他輕撫她臉頰的溫柔。

  不知怎麼搞的,她腦中突然閃過他先前親了她的畫面。

  當下,發現他是故意氣她之後,她就把這事擱一旁,沒再胡思亂想,可現在——她憶起他的唇瓣……很軟、很暖。

  而且,一點都不討人厭!

  她心底羞了一下。

  君無悔盯著她問:「妳怎麼了?臉這麼紅,身子不舒服?」

  她睨他一眼,哪好意思讓他知道自己想到了什麼。

  「我沒事。」她隨口答了他最愛說的三字箴言。

  他想當然不信。「不行,我去找妳爹過來——」他把湯碗擱下。

  「不用了。」她忙喊。「你沒見我乖乖躺在這兒,能有什麼事?」

  「真的沒事?」他居高審視她臉。

  「真的。」她嘴朝湯藥一努。「不是要餵我喝藥?這藥苦得很,不趕緊趁熱喝完,等會兒涼了,更難入口。」

  她這麼一說,君無悔才又坐回床邊,只是不忘叮嚀。「要覺得哪裡不舒服,馬上告訴我。」

  她暗翻白眼,心裡想:怎麼他照顧起人來,比自己還囉嗦!

  「那你呢?」她眼朝他胸口一溜,眉宇透著關心。「王伯說你為了救我,傷口又裂了。」

  「我沒事——」他搪塞。

  「喔,」她瞪他一眼。「我說沒事你不信,你說沒事就可以?」

  他愣了一會兒才想出說詞。「不一樣,我是男人,又是練家子,身子骨本來就比妳強健。」

  「就算是鐵打的身子,」她接著他話尾說:「也禁不起人一而再地折騰自己。」

  「妳好囉嗦。」他惱怒一嘖。

  「你比我更囉嗦,」她立刻回嘴。「而且愛逞強。」

  兩人四目對峙,想不到,竟是他先移開眼。

  真是!他沒好氣。遇上她,自己只有退讓的分。

  「好啦,」她輕一拍他臂膀。「你半斤,我八兩,我們誰也不要說誰,都乖乖休養就對了。」

  君無悔何其機敏,一下覺察不對勁。

  「古雪兔,」他懷疑地打量她。「妳老實回答我,妳的毒傷,是不是沒妳爹說得嚴重?他之所以藉口要我照顧妳,只是為了留我養傷?」

  咦,露餡啦?

  望著他狐疑的眼,她腦子飛快轉著,忽地想起一計,捧住胸口喊了一聲。「唉喲——」

  「妳怎麼了?」君無悔丟下湯碗攙住她。

  看他的表情,早把先前的質疑忘在腦後。

  她可憐兮兮地說著:「我也不曉得……就覺得胸口一陣抽疼……」

  他一聽,急了。

  「妳忍忍,我馬上去找妳爹。」話未說完,他已奪門而出。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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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10: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幾乎是被君無悔拉著趕來的古陽清,一進房裡,看見女兒在對他眨眼睛,他就明白了。

  她哪裡是什麼胸疼!

  可他還是煞有介事地幫她把脈。

  「古姑娘怎麼樣了?」站一旁的君無悔心急如焚。任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這古家父女,竟會為了留他養傷,合力演出這麼一齣戲。

  「是蛇毒竄上了心脈,才會引起胸疼。」古陽清隨口胡謅。「不要緊,我幫她施個幾針就好了。」

  躺在床上的雪兔依舊捧胸蹙眉,裝出很疼的模樣。

  「麻煩你暫到外邊避避。」古陽清望著君無悔吩咐,他打算趁這機會,跟自家閨女好好聊一聊。

  君無悔一走,雪兔立刻坐挺,小臉上半點事也沒有。

  「妳這丫頭,」古陽清嗔了女兒一句。「幹麼裝病嚇唬爹爹?」

  「我也是一時情急,」她把剛才差點露餡兒的事說了。「真搞不懂他怎麼這麼機靈,一下就猜出我在騙他──」到這會兒,她還想不透自己是哪句話說溜了嘴。

  「妳太關心他了,」真是個傻女兒,古陽清嘆氣。「哪個剛被毒蛇咬過的人像妳一樣,自己的身子不照顧,只拚命惦記著他人?」

  「那是因為他真的傷得很重嘛——」她嘴裡咕噥了句,然後話鋒一轉。「爹,你瞧過他傷口,怎麼樣,應該沒大礙吧?」

  「只要他願意休養就沒大礙。」古陽清老實說。「對,有件事,爹一直覺得不對勁。」

  「什麼事?」雪兔瞪大眼。

  「妳跟那君公子,」古陽清朝門一睨,壓低聲音。「兩人是怎麼回事兒?」

  她臉倏地脹紅,不知怎麼著,她又想他親著她時的樣子。

  「我跟他沒怎麼樣啊,哪有怎麼回事兒……」她結巴了。

  「沒有的話妳這麼惦記他做什麼?」古陽清挑明著問。

  「那是因為——」她張著嘴,支吾了會兒才想出理由。「他一點都不關心他自己,所以我才——」

  「沒有曖昧?」古陽清再問。

  她想答沒有,可臉頰卻自顧自地紅了。

  「爹!」她惱了。「您今天是怎麼了,老問這些奇奇怪怪的事?」

  「只是想弄清楚,爹的寶貝閨女,是不是情竇初開,心有所屬了?」

  「哪有這回事!」她羞得耳根都紅了。「我跟君無悔是清白的,他連我一根汗毛也沒──」碰過。最後兩字驀地被她嚥下,因為她想起兩人在山坳處的一吻。

  父女倆四目相望,雪兔嬌俏地一扭身子。「爹!」

  瞧她一張臉粉紅嫣嫣、眼目含春,分明就有曖昧!古陽清心想。

  「好,」他暫且不逼,反正還有時間。「爹不問,只是妳自己要好好想想,君公子待在我們家的時間不會太長,『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雪兔扭著手指,帶點兒嬌地睨了她爹一眼。「您就這麼急著想把我送出門?」

  「爹一點都不急。」古陽清輕擰女兒鼻尖。「爹只是不希望妳將來懊悔。爹看得出來,這君公子,對妳頗有心。」

  「真的嗎?」她眉眼一亮。「您從哪兒看出來的?」

  還說對人家無意呢!古陽清搖頭輕嘆。俗話真說的沒錯,女大不中留。

  「從他看妳的眼神,還有那溢於言表的關心。」他把君無悔抱著她下山求援的經過詳述了遍。

  雪兔越聽笑容越燦,心想著,改明兒個一定要好好問問他,他當時在想些什麼。

  「瞧妳開心的,」古陽清一捏女兒臉頰。「還說不喜歡人家!」

  「人家只是——」她扭捏著,卻描述不出心頭所思。「哎喲,我不會說啦!」

  「不會說就慢慢想。」古陽清笑道。「只要記得,時間不多,妳總不能裝病裝一輩子。」

  她嬌怯怯地點了下頭。「知道了。」

  ※※※※

  經雪兔這一「疼」,當晚,當大夥都熄燈睡覺的時候,君無悔還不肯休息,執意坐在雪兔床邊守夜。

  他是擔心自己睡得太死,雪兔又犯胸疼時,他卻大意沒發覺。

  雪兔望著床邊人直嘆氣。

  該怎麼說他這脾性——又拗又硬,細想起來,又有那麼一點憨。明明他自己也負傷在身,卻從沒聽他喊過一聲不舒服。

  想來,爹說他很在乎自己,這話是真的嘍?

  「噯——你睡下啦!」她細白小手往他手上一搡。夜裡幽靜,她聲音也不自覺輕了起來。

  房裡,僅有一根蠟燭透著光。

  她手心微冷,壓在他溫熱的手背上,很是舒服。他定定望著兩人交疊的手掌,著迷、懊惱與興奮,不斷在他心頭翻攪。

  晚膳之後,他曾要古父借步說話,認為自個兒留宿雪兔房中,甚為不妥,希望由寶嬤嬤接替照應。

  想不到古陽清答──

  「寶嬤嬤忙了整天,又是煮飯又是養雞餵牛,你忍心還要她照顧雪免整夜?」

  他知道古父說得沒錯,是不該如此操勞寶嬤嬤,可是,他實在懷疑自己能否勝任這看顧的重責大任?

  因為他此刻腦海中,全是些不該想的事。

  比如她的嘴——她那嫣紅的小嘴,此刻就像熟透可摘擷的果莓,令人垂涎。

  還有她秀麗的臉龐,在燭光的映照下,閃耀著玉般的光輝。她的髮,漆黑如墨,她的眼,燃亮如星……眼前的她,美得教人屏息,又柔弱得讓人心猿意馬;呼息間,淨是她誘人的髮香……他雙眼輕輕掠過她柔軟的唇瓣,心頭再一次閃過兩人唇瓣相貼的悸動。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得如此詩情畫意,簡直是出口成章了。

  「不行,我答應過妳爹,會好好照顧妳。」他深吸口氣。

  這句話不知是在回答她,還是在提醒他自己。他不該對她懷抱著奢望,她如此純真、美好,又是名門之後;反觀他,雖說此刻依舊是東劍山莊的總管,可他也清楚,等他回絕和東紫嫣的親事,東劍山莊,便無他君某人的立足之地。

  會落得孑然一身,本在他意料之中,他絲毫不覺得害怕,也很早做好準備。他在東劍山莊這些年也幫自己做了點安排,甚至添購了屋宅跟鋪子,就待幫師父報完仇後,潛身隱居。

  現在,一切亂了套。不但沒法幫師父報仇,還遭受師父追殺,然後再加上她——他願意在心裡承認,自己並非如嘴上說的那般想離開。

  他真正想要的,是像現在一樣,陪在她身邊,聽她說話,看著她如花的笑靨。

  他黯然想著,可瞧一瞧自己──一個打小被惡賊拾回家養大的孤兒,哪有資格攀折她這朵嬌花?

  她嘴一嘟。「可是你一直盯著我,我睡不著——」

  「我不盯著妳,」他反問:「怎麼知道妳情況?」

  「太近了。」她的目的不過是想勸他回床上休息。

  她爹託詞沒人手,要他照顧她,不過是藉口,可他卻當成了一件要緊事來辦。她喝的藥,他煎;她吃的飯,他端;就連她擦身用的熱水,也是他一桶一桶拎來。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傷得很重啊?

  可雪兔又不能告訴他實話,說自己只是累了點、乏了點,其他並無大礙,他沒必要把她當成三歲小孩伺候。

  他皺起眉。「妳要我怎麼做?」

  「你可以把床挪近一點吶!」她在自己床邊比劃著。「這樣你能躺著,也看見我,一舉兩得!」

  他雖不覺得坐在她床邊跟睡在她床邊有什麼差別,可雪兔就是堅持,他不躺下,她就不休息。

  拗不過她,他不太情願地動手挪床。

  待他躺下後,她又有話了。「噯,君無悔,我們聊聊天好不好?」她笑迷迷地瞅著他。

  兩個人的床的距離,僅有一臂之遙,若不仔細看,還會錯當兩人同床共枕了。

  察覺到這點的君無悔,刻意不正對著她睡。

  「妳該休息了。」

  「你沒看見我正在休息。」瞧她躺得多麼舒服!她自顧自地說:「你知道嗎?我爹對你評價頗高呢!」

  君無悔接口。「妳爹仁慈寬厚,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

  就連他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人,也能無所芥蒂地接納。這等氣度,他想,只有擁有俯仰無愧天地的坦蕩胸襟者,才有辦法辦到。

  他萬分佩服,也自認自己辦不到。

  她笑容倏地消失。「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你言下之意,你是在說你自己不夠好對吧?」

  他瞄她一眼。「我說的是實話。」

  「哪是。」她討厭他老是妄自菲薄。「雖說你表情冷了一點、脾氣固執了點,可大體說來仍是個好人啊!」

  她記性也未免太差了!他瞪著她問:「一個好人會在初見面的時候,拿刀抵著妳脖子?」

  「那是因為你被追殺。」她認為當時是非常時刻,人為了活命,總得使些非常手段。

  他再問:「換作是妳,妳會嗎?」

  這個嘛——她想了很久。「如果當時被追殺的人是我,我可能辦不到——畢竟我又沒拳腳功夫;可是,如果被追殺的人是我爹,喔,為了保護他,我應該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他呆呆看了她半晌。

  「怎麼了?」她伸手在他臉前揮了揮。

  他頭轉開,冷淡地說了句:「我從沒想過要保護其他人。」在他眼底,一直只有自己。

  「那我怎麼說?」她指著自己鼻子。「這可是我親眼看見,你為了救我,不惜弄傷自己!」

  「我救妳,只是為了報恩。」他確信自己沒有悲天憫人的胸懷。「何況,是妳救我在先,而且還救了三次。」

  「那東紫嫣呢?」她再舉出另樁事實。「你明明就可以依照你師父意思娶了她了事。」

  「她爹對我有恩。」這十幾年來,雖說他對東劍山莊出力不少,但他很清楚,若沒有東莊主的大力栽培,絕不會有現在的他。

  「你現在是想告訴我,都是別人對你好,你什麼忙也沒幫,只是坐在那兒享受?」她含著怒氣問。真搞不懂他怎麼會這麼以為?

  「妳不懂——」

  「那你就說到我懂為止啊!」她翻身爬起。「其實,我心裡有好多疑問想弄清楚,為什麼你師父要殺你?還有那個東紫嫣,到底是怎麼回事?」

  「妳知道這些做什麼?」他意興闌珊。他覺得,她知道越少,越不會有性命危險。

  「當然是想了解你。」她嬌憨道。「打從認識你,我就不斷在想這些事,弄得我老是睡不好——」

  他垂眸品味她的話,她是在說她常在夜裡想他?

  淡淡甜意,一下自他心頭蔓延開來。

  只是,為了她好,他想——還是別讓她知道太多內情才是。

  見他閉口不再說話,她惱了。

  「你不可以不理我──」她七手八腳爬到他床邊。「我今天非要把事情弄個清清楚楚不可。」

  「回去。」受傷的人還這麼胡鬧!他口氣奇差。

  「不管。」她雙臂一環坐下。「你不把事情解釋清楚,我就不休息。」

  她以為對他嬌蠻有用?他不悅地瞪著她。

  兩人對峙半晌。

  可惡!他一啐,他就是沒辦法狠下心不理她。

  「我只是我師父拾回來的一顆棋——」他輕描淡寫地吐露自己的過往,包括他怎麼進到東劍山莊,還有他師父的復仇大計。

  雪兔一直沒說話,只是靜靜望著他無表情的俊臉。她發現,每當他一說起他師父,他眼神就會變得死沈空洞,就像遇上危險般地小心翼翼,也不願多所著墨。

  就算這樣,她還是能從他繃緊的四肢中覺察,他在他師父身邊的十幾年間,並不好過。難怪,他不肯相信人。

  她想著,難怪,他老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只是顆被人拾回來的棋,利用完了,就可以隨手丟棄。從來沒有人重視過他。

  「……事情就是如此。」好久沒說這麼多話了,真累。他吁口氣。「妳可以回妳床上休息了吧?」

  不行。她搖了下頭,主動握住他手。

  他眉頭一緊,抬眼眼瞪著她問:「妳做什麼?」

  「你可以把我、還有我爹,當成是你的家人。」她誠摯地看著他。

  「這句話妳跟多少人說過?」他眼露譏嘲,不屑地把她的手甩開。「每個被妳搭救過的人?」

  他誤解了她的心意,把她的話,視作人人可得的恩澤。

  她毫不受挫。要他這麼容易相信,他就不是君無悔了。

  「你是第一個聽我這麼說的人——」她「嘿咻」一聲跳上他床上,與他並肩而坐。

  他不安地動了動身體。這便床窄,她一上來,床就顯得侷促了。

  不過最危險的,還是自己越發紊亂的脈跳。他甚至懷疑,近在眼前的她,該不會聽得見?

  「不過我想,這世上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人聽見了——」

  聽見後邊這句,他被她髮間幽香拉走的注意力突然回籠。怎麼可能!雖然他沒說出口,可他眉宇、神態,乃至他僵直的四肢、背脊,全都透露著這一句話——怎麼可能!

  雪兔微微一笑。「你看我爹個性也知道,我們家啊,的確有不少遇難的人來住過;這也是我爹希望我懂醫術的原因,萬一他不在,我也可以動手施救,不過——」她頓了一頓。「他們有個地方跟你完全不一樣。」

  「我太憤世嫉俗?」他說。

  她定定地看著他搖了下頭。「是他們心裡都有一個他們想回去的地方,而你——沒有。」

  他抽口氣,眼裡充滿著被人看穿的不悅與痛楚。

  雖說自己衣食無缺,有屋有房,可他也明白,在他幫自己添購的宅子裡,始終沒一個會開心迎接他回來的家人。

  等候他的,永遠是滿屋子的冷清與孤寂。

  君無悔猛地扭開頭。被她清澈閃亮的眸子一望,他感覺自己就像不著片縷般的赤裸脆弱。

  而她還沒說完。

  「在還不清楚你過去以前,我一直不懂你為什麼這麼堅持不能拖累我,現在我明白了——你怕無以回報,對不對?」

  他不吭氣。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

  她根本完全把他看透了。

  「肯定是你師父教你的吧——別人的善心之舉,往往都是有所圖謀;不可以相信人,因為不知道他們何時會砍你一刀……」

  她把兩人初見面時他說的話,和他過往放在一塊兒看,他那令她百思不解的舉動,一下變得清楚而明白。說到底,他的所作所為,只是因為他從未平白感受過他人的善意。

  「妳到底要不要回妳床上去?」他惡狠狠地瞪著她。

  催催催!她嘴巴一噘。好似她多說幾句就會死掉一樣。「我最後再弄清楚一件事就好——是不是救過你的人,就有資格吩咐你做事,就像你師父要你替他報仇?」

  有恩報恩,確實是自己奉行不悖的規矩——他瞪著她,微微點頭。

  很好。她綻出甜笑。「那你聽好了,我救了你三次,所以你得回報我三件事——第一件,無論如何給我活下去。」

  他一聽,眉頭又擰了起來。「這哪算什麼事——」

  「你聽就對了!」她瞪著他喊。「第二件,永遠不能放棄你自己。」

  「荒謬。」他沒好氣。她說的這些,哪算什麼回報!

  「因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不管再荒謬你都得聽!」她不由分說。「第三件,萬一真有天你遇上危險,性命垂危,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一定得回來找我。」

  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她的用意。

  她拐了這麼大一個彎,只是為了讓他接受她開頭說的那幾句——可以把她、還有她爹,當成是家人。

  他深深地望進她的眼裡。

  「為什麼?」他不懂,平凡如他,何以受她青睞?

  她肩一聳。「我放不下你,從來沒人讓我這麼想過。」

  她毫不隱瞞,一如往常的天真直率。

  打從他滿臉血汗地衝進她生命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了她心底揮之不去的影子。除了她爹之外,從來沒人能讓她如此牽腸掛肚、費盡心思。

  現一定是在作夢!他冷不防地閉起眼睛。

  她的話,還有她此刻信賴的表情,對於一個從未體味過人間美善的人而言,實在太突然,太美妙,讓人不禁懷疑,一切只是夢境。

  他措手不及,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可她給他的震撼,還不僅如此。

  她接下來的話,讓他更大吃一驚。

  「你知道嗎?下午的時候,我爹問過我,我跟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連他也覺得我太關心你了。」

  他張開眼睛,心一下懸得老高。

  「妳怎麼說?」老天,他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

  她嘟著嘴,嬌俏又彆扭地搖了好一會兒頭。「我跟我爸說,我不會說。」

  怎麼——是這種答案?他發出不可置信地哼聲。

  「覺得我答得不好,」她瞪著他。「不然你來說,我跟你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這麼放不下?」

  他看著她連皺了兩下眉頭。

  「說啊?」她靠近逼問。

  「妳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半天才吐出這一句。

  掃興。她嘴兒一抿。「你意思是說,凡是你的救命恩人受了傷,你都會像抱我一樣,把她攬得緊緊的?」

  最後一句,她不自覺加重語氣。

  因為她想起了東紫嫣——那個差點兒成為他妻子的姑娘。

  雖然她並不知曉東紫嫣模樣,可心裡就是不舒坦,一股酸氣在她肚裡攪成一團,比吃壞了肚子還難捱!

  「妳在說誰?」他讀出她有弦外之音。

  「你覺得我在說誰就是誰。」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虧我聽見你為了救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裡感動得要命……結果呢,我竟然只是一個救命恩人!」

  她在吃味。

  這四個字一下鑽進他腦袋,他勾起了唇瓣。

  他的心,就像掉進了蜜缸一樣甜。

  「紫嫣在我心裡,只是東家的小姐,我從沒對她有過邪念。」他輕聲說。

  她歪著頭想,這樣聽來——救命恩人好像是比東家小姐親近了點?

  可她還是不滿意。

  「那為什麼你喊她紫嫣,卻老連名帶姓地喊我古雪兔?」

  連這也要計較!他嘆口氣。

  「噯,」她身子一頓。「我都說成這樣了,你還是不肯喊我名字?」

  瞧她的表情似嗔含怨,還帶了一點少女的嬌俏,君無悔哪還抵擋得住。

  被打敗了。他心裡想著。

  雖然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她是怎麼想他的,可他清楚知道,自己,注定栽在她手裡。

  「——雪兔。」他終於喊出聲。

  她驀地捂住臉。

  這聲喊明是自己要來的,可不知怎麼搞的,他一出聲,她臉頰就紅了。

  不過是喊個名字,她心幹麼跳得那麼急啊!她嗔著自己,欲蓋彌彰地攏著髮絲。

  「我——回床上休息了——」邊說,她一腳下床,不意踩中他脫下的鞋。

  「小心——」見她身子一歪,他即時攬住她腰。

  她仰頭,望見他熠熠深邃的眼瞳,就像解不出的謎般吸引人靠近。

  而他,則是又一次嗅到她髮上的幽香,盯著她的眼,他幾乎忘了周邊的一切。

  她就像讓人垂涎的珍饈,渾身散發惑人的香氣。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唇瓣,在腦中回憶它的滋味,宛如花瓣柔軟,甜蜜且醉人。

  他腦中有個聲音大喊——

  放開她,你想做什麼?你忘記她才剛被毒蛇咬傷?

  可他的手,他該死的手,卻自顧自地將她拉近。

  她感覺他溫暖的鼻息灑在自個臉上。

  她呼息變得急促。

  他——是想像上次一樣親她嗎?

  就在她的心因期待而不住跳快的瞬間,他——卻咬著牙別開臉去。

  理智,終究戰勝了慾望。

  他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是趁人之危!

  當他手從她腰上移開,她怔怔地眨了兩下眼睛。

  他眸色陰暗地說:「很晚了,妳該睡了。」

  「為什麼?」她不懂,為什麼前一回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親她,這一回卻停了手?

  他突兀地站起,打斷她的問話。「我渴了,我到灶房喝點水。」話聲未落,他人已步出房間。

  「桌上明明有水啊……」她吶吶說著,他何必跑去灶房?明顯可見,他是想躲開她。

  是她剛說錯或做錯什麼嗎?

  她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歪著頭,久久想不出原因。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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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1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翌日清辰,古陽清拎著藥箱過來幫女兒把脈,一進門就感覺氣氛怪怪的,尤其是雪兔,一張嘴嘟的,像能掛上三斤豬肉。

  一等君無悔離開,他立刻問:「跟他吵架了?」

  算嗎?雪兔歪著頭想。「我也不知道。昨晚上前半夜的時候,他明明還肯跟我說話的……」

  可後半夜,他到灶房喝了水回來,就變成現在模樣——沈著一張臉,像有人欠了他多少銀子似的。

  「他跟妳說了什麼?」

  雪兔把昨晚上的對話大致說了遍。

  「想不到他過去過得這麼苦。」古陽清難掩心疼道。

  「我也這麼想。」雪兔認同地點頭。「爹,你之前不是要我好好想想,我現在確定了。」

  「確定什麼?」古陽清還沒追上女兒的思緒。

  她吸口氣道:「我喜歡他。」

  古陽清差點把面前的藥箱打翻。「妳剛說什麼?」

  「明明是您要我趕緊想清楚的。」望著老父驚訝的反應,雪免窘到臉都紅了。

  「爹這麼說過沒錯,可是才一晚上……」古陽清一臉不可思議。

  「因為我睡不著啊!」雪兔嘟著嘴說。

  她一個活潑歡快的姑娘,何曾嚐過愁滋味?結果一個君無悔,攪得她一顆心忽上忽下,亂成一團。

  「您不曉得昨晚上多難捱,他不理我,我睡不著,只能拼命想……爹,我真的從沒像在乎他一樣在乎過其他人,您說,那要不是喜歡,是什麼?」

  古陽清心頭百味雜陳。女兒有了喜歡的人,他當然高興;而君無悔人品,又是他親自確認過的,他一點都不反對這小倆口在一起,甚至樂見其成,只是,乍聽她這麼說,他心裡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酸酸的。

  古陽清腦中轉出許多父女倆相處的回憶,不無感嘆;他可愛的小女兒,他打小捧在手心的寶貝,真的不再是那個小不溜秋的娃娃了。

  現在不是自己自艾自憐的時候,望著女兒憂愁的臉龐,古陽清打起精神,女兒的幸福要緊。

  「妳再仔細想想,妳真的沒做了什麼事惹他生氣?」

  雪兔抿著嘴,要說有的話,大概就是最後她跌進他懷裡,兩人四目相望那一刻。

  她想,他應該察覺得到,自己希望他像之前一樣,大膽地低下頭親她。

  她也看得出來,他也這麼想的。

  但最後,他卻忽然放開手。

  看雪兔欲言又止,古陽清多少猜得到,昨晚上肯定有什麼事發生了,只是她不願意說。

  古陽清一嘆,要是她娘還在就好了,畢竟姑娘家的心事,還是女人家懂。他一個大男人,有時就算想破了頭,也猜不出所以然來。

  「爹,」雪兔突然喊。「依您覺得,什麼情況下,您會突然決定不再跟您很在乎的人說話?」

  這個——古陽清蹙眉思索。「有幾個可能,一個是她做錯了事惹我生氣,我不想罵人,所以暫時不理她,希望她自己好好反省。另一個是在相較後發現,我不理她比理她來得好。」

  「就是這個!」雪兔眼睛一亮。

  啊?古陽清一愣。「妳是說──」

  「君無悔不理我,肯定是您說的那樣,他覺得不理我比理我好。他這個人吶,不怕死不怕痛,獨怕拖累我!」

  如果真是這樣——古陽清拂著鬍鬚思忖,那他大概可以猜到君無悔不理自家女兒的原因。他想,是該去找君無悔好好聊聊的時候了。

  「爹,您說,現該怎麼辦?」

  古陽清蹙起眉。「說真的,爹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不過,爹可以給妳一個建議,記得,強摘的瓜不甜,別逼他逼得太緊。」

  「您意思是,他如果執意不跟我說話,我就任由他去?」

  「對。」古陽清點頭。

  好吧。雪兔悶悶不樂地點頭。「我聽您的就是——對了,爹不要忘了,還得去幫他換藥。」

  「妳就只關心他。」古陽清忍不住嘆氣。真是,女大不中留。

  「才不是這樣。」雪兔抱著爹的腰撒嬌。「女兒心裡最在乎的,一直是爹您啊!」

  「瞧妳這張甜嘴。」古陽清輕擰著她鼻嗔著,心裡卻是甜滋滋。「好了,妳休息,爹去找妳的君無悔換藥。」

  「爹慢走。」雪兔坐在床沿,笑容可掬地喊。

  ※※※※

  君無悔正在灶房前邊的庭院熬顧雪兔的湯藥。

  不斷冒出的白煙遮蓋了他半張臉,卻遮不住他眼底的沈鬱。

  一憶起昨晚,他心裡又是甜又是苦,甜的是雪兔慷慨與真情,苦的是自己的無以回報。

  無以回報便罷——他露出痛恨的表情,想起自己差一點就對雪兔做出令人髮指的逾矩之事。

  他腦中再次浮現她昨晚的眼神,如此濕潤、躍躍欲試……那當頭,他根本無法控制,只想俯下頭汲取她的甜美。

  是在最後一刻想起古陽清,才教他勉強打住。

  他驀地驚覺,若被古陽清發現,自己留下來的客人,不但不懷抱著感激,還反過來對自己女兒有非分之想,這情何以堪?

  他君無悔豈是此等無恥之徒?

  在他不住懊惱自責間,古陽清走了過來。

  「不是跟你說過,你只要在房裡邊看顧雪兔就夠了?」

  君無悔猛地抬頭。「古老爺。」

  「這麼見外做什麼?」古陽清搧著手。「喊我一聲古伯父得了。」

  君無悔眉尖微微一皺。說實話,獨來獨往的他,並不喜歡和人太過親近。只是望著古陽清和藹的笑臉,他沒辦法拒絕。

  「古伯父。」

  「順耳多了。」古陽清讚許地點頭。「來,跟我到裡邊換藥。」

  「可是——」他記掛著爐上的陶壺。

  「我來我來。」灶房裡的王伯聽見說話聲,趕忙現身。「老爺,不是小的故意偷懶不做事啊,剛才小的一直要君公子回房休息,可他說什麼也不聽。」

  「我知道,你別緊張。」古陽清望著王伯說完,才看著君無悔說:「來吧,別礙著王伯做事。」

  一老一少沿著廊道前行,古家庭院不大,但頗具風韻。庭中種了兩棵合歡樹,中間一條細石道,上頭擺了十來盆花;廊道兩側,錯落栽著幾棵垂柳,風一吹,細柳枝似如美人髮梢,搖曳不斷。

  古陽清出奇不意地問:「生而能言……賢姪,打一句『四書』中的話。」

  君無悔沒料古陽清會突然問起謎語,過了會兒才答:「可是——『子產曰』?」

  「正是。」古陽清很是驚訝。如此才思敏捷,可不是一般人辦得到的。「我剛聽雪兔說了,你有個辛苦的過去,不過,瞧你對答如流,我想你師父,當年也是費足了心思在栽培你。」

  「是。」君無悔不諱承認。他師父鐵風為了確保東晉鳴見了他之後能賞識中意,進而延攬入莊,從小就逼他唸書學武,從沒一日懈怠。所以,他今日所以能出口成章,有點拳腳功夫,是得感謝他師父。

  「你怨過老天爺嗎?」古陽清停下腳步望著他。

  他眉頭皺起,不懂古陽清為何有此一問?

  「不瞞你說,我這個垂垂老者,當年被皇上大筆一揮,貶官罷黜時,曾經怨天尤人,不斷質問老天,為何是我?」

  古陽清望向庭中的合歡樹,他猶記得,這樹是當年他爹與娘親手栽下;當時,他不過十歲,還是梳著童髻的娃兒呢!想不到眨個眼,已經四、五十年過去。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古陽清吟了幾句詞。被貶官當年,他常吟張孝祥的〈過洞庭〉聊以安慰。試想,古今被朝廷皇族所虧待的文人雅士有多少,他不是第一人,肯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我想,既然時不我與,我又何苦戀棧?」

  望著古陽清鬱鬱的側臉,君無悔衷心說道:「古伯父才德兼備,仁民愛物,毋須為了一些無知之徒的無知之舉感到灰心。」

  古陽清哈哈大笑。這小子,竟然說當今皇上是「無知之徒」,好膽量。

  「我不過是個糟老頭,」古陽清接著說:「年過半百,還能有一幢老屋,兩個老僕服侍,已屬萬幸。可我常想,雪兔怎麼辦?」

  君無悔再答:「雪兔姑娘天資聰穎,心地善良,面容姣好,晚輩瞧不出有什麼需要伯父擔心的地方?」

  古陽清認真審視他。「依你認為,小女——定可以找到一個幸福歸宿?」

  君無悔心頭微微一抽。他在猜,古父突然提及此事的原因,該不會是希望他離雪兔遠一點,免得流言傳出,誤了她的將來?

  他強抑著心痛點頭。在他眼中,雪兔是世上集眾多美好於一身的女子,有幸娶到她的男子,肯定是世上頂頂幸福的人,只是可惜,出身不佳的自己,永遠沒有那個資格。

  「我倒不這麼想。」古陽清嘆氣。「我啊,捨不得女兒受委屈,什麼三從四德,我從來沒教過她。是,這附近人人都知道她天真爛漫,心地善良……她今年正好十七,讓你猜猜,過往這幾年,究竟有多少男子慕名前來求親?」

  「應該不少?」

  「錯了,是一個也沒有。」古陽清不諱言。

  怎麼可能!君無悔一臉訝異。

  「外邊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不巧,我讓那丫頭讀了太多書,懂太多事,加上性格魯直……唉,我真擔心,哪天我雙腿一伸,撒手人寰,她一個姑娘家怎麼辦?要是能遇上一個像你一樣的人讓我託付就好了。」

  君無悔目光猛地回到古陽清臉上。

  他暗忖,怎麼覺得,古父這段話像在鼓勵他似的?

  真的嗎?會不會是自己會錯意?君無悔無法想像,一個曾經為官的飽學之士,肯將自個兒寶貝女兒的終身,託付給一個被惡賊養大的人。

  一句話已經衝上君無悔喉口,但一想到師父的個性,他又硬生生吞下。

  是不是——該等自己傷好,安置好師父、還有東劍山莊的事情之後,再來跟古父商提?這才有誠意不是?

  見君無悔沒接口,古陽清猝然打住,他可不想把女兒的將來變成在託孤,雖然他明白君無悔不會拒絕。

  可他古陽清的寶貝女兒,哪需要做到這等地步?

  接下來的事,他打定主意,得靠君無悔自己想清楚,來跟他提。

  「來吧,我幫你換藥。」邊說,古陽清再度移動腳步。

  ※※※※

  接下來的日子,雪兔謹守爹的叮嚀,不再緊逼君無悔跟她說話。

  而君無悔胸傷,也在古陽清全力照料下,逐漸癒合,長出新生的嫩肉,近來幾天,他甚至已經可以幫著王伯做些劈柴餵雞之類的雜活。

  君無悔傷癒,雪兔一則喜一則憂。喜的是自己不用再裝病,可以像從前一樣四處跑跑跳跳;憂的是——他隨時有可能會離開。

  所以自她宣佈毒傷痊癒,無須他特別照顧之後,換她開始有意無意地避著他。

  她天真地以為,只要兩人不碰面,他就沒辦法跟她提離開的事。

  日子過得飛快,又是一日清晨。

  雪兔一吃完早膳,便和過去幾天一樣,急忙忙捧著木盆出了門。美其名是到河邊洗衣裳,骨子裡卻是害怕跟君無悔獨處說話。

  近來兩人相處的時間奇短,僅在吃飯時遇上。她常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她總覺得他最近眉頭深鎖的時間變多了。

  她總懷疑,他是不是在想離開的事?

  她問過爹該怎麼辦?可爹卻答說沒辦法,腿長在他身上,他何時要走,誰管得著?

  可她就是不願見他離開嘛!

  縱使留他在家裡,她只能像老鼠躲貓一樣遠遠地偷看他,那也比什麼都看不見來得好啊!

  來到淙淙河邊,雪兔氣悶地將木盆一放,手扠著腰瞪著河水思索。

  現她明白自個兒的感情了,也明白強摘的瓜不甜,然後呢?

  她望著河水咕噥。「誰來告訴我,他又是怎麼想我的?」

  兩人處了這麼久,他可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句喜歡啊!

  她從河邊揀了塊石頭一扔,嚇得河裡的小魚到處亂竄,餘波盪漾的河水,就跟她心一樣亂。

  有時,她悶到氣不過,多想直接揪著他衣裳問個清楚,可她又擔心,他其實對自己一點意思也沒有。

  爹雖然認定他在乎她,可在乎是喜歡嗎?

  她覺得是,可就擔心不是。

  「君無悔,」她望著河裡的魚兒嘟囔。「你知道——我好想跟你說話嗎?」

  可河裡的魚不是他,尾巴一甩就走了。

  唉……

  她手支在石頭上幽幽嘆氣。

  在她胡思亂想間,天上的烏雲漸漸籠來,不過眨眼,斗大的雨珠便猝不及防唰啦啦地傾下來。

  古家這頭,王伯載著古陽清到鎮上教書去了,屋裡只剩下寶嬤嬤跟足不出戶的君無悔兩人。

  「怎麼辦?」寶嬤嬤望著窗外的大雨發愁。「小姐到河邊洗衣裳,不曉得她來不來得及躲雨——」


  一定來不及。君無悔一瞥牆上蓑衣,說:「我幫她帶傘過去。」

  「不可以。」寶嬤嬤不依。「老爺交代,無論如何不能讓您到外邊,萬一您師父突然出現怎辦?」

  就在這時,屋外一陣大亮,「轟」地雷聲打落,寶嬤嬤嚇得失聲尖叫。

  不行!君無悔當機立斷,不能任雪兔一個人在外邊,太危險了。

  「寶嬤嬤,」君無悔飛快穿上蓑衣。「您趕緊熬些薑湯,我這就去把雪免帶回來。」

  「可是——」寶嬤嬤瞧一瞧窗外又瞧一瞧他,對自家小姐的關心,還是大過了一切。「您路上可千萬要當心啊!」

  「我知道。」君無悔斗笠一戴,紙傘一抓,打開門,一下消失在雨幕中。

  ※※※※

  雨怎麼下這麼大啊?

  雪免眨巴著眼睛往外邊瞧,連綿不絕的雨,掩蓋了所有聲響,就算放眼細瞧,也僅能看見身前大概五、六步遠的東西。

  其餘,全是白茫茫一片。

  方才雨一落,她趕緊把木盆裡的髒衣服倒出來,用她爹一件袍子把衣裳兜起揹在背上,再把木盆倒扣,像戴斗笠似地頂著跑到樹下。

  剛才那一聲轟雷,差點兒沒把她嚇壞,感覺就像打在她身旁似的!

  她當時心想,老天爺該不至於賞她一個天打雷劈吧?

  她又沒做錯事──

  說時遲那時快,雷又狠狠地砸了下來,嚇得她縮起了脖子。

  「老天爺,」她忍不住罵:「您別這樣嚇人行不行?我是好人!您眼睛睜大一點!」

  她也知道自己窮極無聊,天那麼高,雨聲那麼大,她一個平凡老百姓聲音如何傳到天上去,何況,頂上到底有沒有個老天爺,還是個問題。

  可她就是無聊嘛,一個人躲在這樹下,連個說話的伴也沒有,而且,眼看這樹就快擋不住雨勢——她略略抬高倒扣在頭上的木盆,心想要不要冒險換個地方站?

  免得老天爺真的瞎了眼,把雷劈到自己頭上來。

  她朝雨幕外瞧瞧,認好方位,兩手抓著盆緣,頂著它便往外頭衝去。斗大的雨滴叮叮咚咚砸在她倒扣的盆上,一時她耳朵邊盡是那聲音,就連有人靠近也沒發現。

  冷不防,一隻手抓住她。

  「雪兔!」

  她嚇了一大跳,頂著木盆抬頭,認出來人。

  「你怎麼來了?」可說完她才想到,他這麼冒失出來,萬一被他師父遇上怎辦?

  見她憂心地四周眺望,君無悔眸光一閃,心裡又愧疚又感動。

  他一個大男人,老讓她替自己提心弔膽,怎是個辦法?

  他手一抖打開紙傘,取走她頭上的木盆。「這兒落雷太多,先找個地方躲躲,雨小一點再走。」

  雪兔本想拒絕,她大清早跑到這河邊洗衣,就是不希望跟他單獨相處。可老天爺偏偏不稱她心意,白光一閃,又是一聲雷落。

  「啊——」她忍不住一顫。

  「快走。」他手推著她背。

  兩人急匆匆沿著小徑往前奔,雪兔邊跑邊說:「這附近可藏人的山洞不多,最安全的地方,只有你先前躲過的山坳。」

  是老地方就好辦——他忽地停下,將木盆拋給她。

  「你幹麼?」她一頭霧水。「抓緊。」他膝一彎,連人帶傘抱起她,接著腳一蹬,如豹般迅捷地鑽進樹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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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11: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君無悔先前藏身的山坳,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洞邊擱著他用過還未洗的碗,他拾來升火的柴枝,也依舊排排堆疊在洞裡。

  怕弄濕泥地,他一進山洞立刻脫去簑衣。

  「好冷——」雪兔卸下包袱,挲著兩臂咕噥。

  衣裳被雨淋濕,風一吹,她人便抖了起來。

  他走到柴枝邊翻著。糟糕,火摺子沒帶出來;有柴無火,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他回頭望著不住發抖的雪兔。

  「沒關係。」她瑟縮著搖頭。「雨應該很快就停了,我忍一忍就好了。」

  這怎麼行!萬一受寒生病怎麼辦?

  他不再猶豫,對她說:「過來。」他往草蓆上一坐。

  她盯著他問:「做什麼?」

  還消問!他眉尖一皺。「妳過來就對了。」

  只見她挲著兩臂來到他面前,還未開口,已被他一把扯下。

  「你——」她正想發難,卻發現他牢牢環著自己,瞧他態勢——「你在幫我取暖?」她抬頭瞅他。「就這樣?」

  他低頭看她。「不然?我能把妳吃了?」

  呿。她皺眉瞪他。早說嘛,害她一顆心忐忑的!

  「手放開一點啦。」她在他臂彎中挪了個舒服的位置。他衣裳雖然也不怎麼乾,可兩個人靠在一起,就是比她一個人縮著舒服。

  很快地,她身子不再抖了。

  大雨不停的關係,洞裡不亮,君無悔觸目可及,就是她垂下露出的雪白頸脖,幾縷沾濕的黑髮黏在她脖子上,他得花好大力氣,才能忍住不去觸碰。

  雪兔悶不吭聲地扭著衣袖。她有滿肚子的事想跟他確認,可就怕問了,答案卻不是她想聽的那個。可擱著不問,她心裡又煩——她已經算不清楚自己多少天愁眉不展、食不知味了。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她往外眺著雨幕,想著老天爺安排這場雨,該不會就是在提醒她——有話快問。

  老悶在心裡,事情也解決不了是不?

  「君無悔。」她轉過身看著他。

  他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她不安地摸著臉頰。被他看著的地方,就像有人拿鵝毛輕劃一樣,微覺得癢。

  可現在不是管這事的時候了——她鼓起勇氣說:「我一直想弄清楚,我在你心裡真的只是一個救命恩人……這麼單純的關係?」

  山洞裡暗得瞧不清他表情,只看得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

  「妳問這做什麼?」他不答反問。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聽了別嚇一跳。」她深吸口氣。「之前,我爹不是問過我,我跟你之間是怎麼回事?」

  他長睫一眨。「妳說妳不會說。」

  「那是那時候。」她不自覺絞著指頭。「經過這幾天,我理清楚了。」

  她打算在這裡告訴他答案?他目光搜尋著她臉。

  這幾天,他感覺得到她很明顯地在躲他,當然,始作俑者是他自己,是他先板著臉不理人的。

  可她避著他的舉動,讓他不由得擔心,她該不會是後悔了?

  後悔——那天晚上,她跟他說的那些話?

  「我……」她喘了好大一口氣,「我想我應該……我沒弄錯的話……哎喲!」她抿著下唇,納悶自己何時變得這麼不乾脆彆扭了?豁出去了!「我喜歡你!」

  他呼吸一停。老天——這和他預料的完全不一樣!他心頭的喜悅一下爆開,不管他原本想的是什麼,現在都不重要了。

  他驀地端起她臉,深幽的黑瞳直望進她眼眸。「我沒聽錯?妳剛才真的是說——」

  「對,你沒聽錯,我喜歡你,不管要我說多少次都——」一樣。

  只是她沒辦法把話說完,因為他唇已緊緊貼在她嘴上。

  她低喘一聲,感覺他唇瓣貼著自己摩挲,如此焦渴、迫不及待。

  這個吻就像烈火一樣,直要把她燒融。

  在她一聲嚀嚅之後,他大膽地將舌尖滑探進她嘴,捕捉她嬌怯的香舌,纏捲、吮吸,直到她身子虛軟地偎靠進他懷裡。

  他激烈地喘息,退到她臉側,抑止不住地蹭她柔軟的耳廓。

  「雪兔……老天……」他低聲呻吟。

  他怎樣也料不到自己會有今日,可以親耳聽見心愛的女人對他傾訴愛意。

  雪兔不理他這幾天,他也一個勁兒在考慮接下來的事。自己喜歡雪兔的事昭然若揭,可她對他的心仍是個謎。古伯父那頭問題不大,麻煩的是自己的師父,若師父執念不改,堅持要殺他,那麼他定不能跟雪兔求親。

  可依師父性子——他難以想像,師父會突然改變主意。

  除非,自己鐵了心跟師父拚個你死我活。

  但他明白,自己辦不到。

  雖然師父過去對他百般不堪,但說到底,要不是當年師父賞他一口飯,哪有現在的他?

  可師父這個危險不除,自己如何給雪兔一個安穩的將來?

  紊亂的思緒壅塞在心口,他一時無力釐清,只能環著她的肩不住親她額髮。

  「想一想你之前不理我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呢……」她臉埋在他胸口模糊地說。

  「怎麼可能。」他端起她臉審視,她臉頰粉嫩嫣紅,一張小嘴兒被自己吮得又紅又腫。

  一時忍不住,他又親了上去。「對妳,我只擔心自己太躁進,把妳嚇壞。」

  她眼睛驀地一亮。「上回……你是因為這樣……才沒碰我?」

  「妳忘了,妳那時剛被毒蛇咬傷……」他苦澀一笑。

  「我又不介意——」她愛嬌地磨著他胸口。「對了,你的傷,還疼不疼?」

  「沒事了。」他抓她手觸碰。「瞧,連布條都不用了。」

  她手壓在他胸口,底下,是他沈而穩的心音。她偎著他說:「我一直好擔心,你傷好之後就要離開我了。」

  「我是該離開。」他深深嘆氣。

  自他受傷被雪兔遇上,至今已有月餘,時間拖著越長,對古家人越不利。

  討厭!她忽地撐起身子,一雙眼瞪得多大。「你是想氣死我是不是?」

  「我不能拿妳的性命去冒險,」他軟語勸道。「聽我說,我師父不是個好對付的人,要被他發現妳對我有多重要,他肯定會對妳不利。」

  「不管嘛!」她眼眶一下紅起。「你師父出手那麼殘,你又對他諸多顧忌,根本不可能還手——」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更要離開。」他扳著她肩膀要她好好聽話。「至少我能確定妳是安全的。妳要曉得,妳要遭遇什麼不測,那比傷了我更教我難過。」

  「可你一走,」她眼淚滴滴答答落下。「天高地遠,我哪裡知道你是不是安然無恙?好不好嘛,算我求你,留下來,你知道我爹根本不在乎這種事……」

  她爹不在乎,但他在乎。一個大男人,老要未來的丈人跟妻子保護,成什麼樣子?可他知道,自己若不答應,她是不會放棄的。

  「好。」他憐愛地輕撫她臉。他最捨不得的,就是她掉淚了。「我留下,我不走。」

  「不騙我?」她把眼淚一抹。「你不可以像之前一樣,嘴巴上答應,結果我身一轉,你就偷偷跑走了!」

  「保證不會。」為了讓她相信,他甚至高舉右手。「要不要我發個毒誓?」

  「幹麼發毒誓,」她拉下他手。「我信你就是了。」

  他笑著輕擰她的鼻,心裡卻說——

  對不起,我又得食言,教妳傷心了。

  「噯,」她手掛在他肩膀上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你喜歡我的?」

  一個大男人,被人當面盤問這種事,怎麼可能不面紅耳赤?

  他故意反問:「那妳呢?妳又是什麼時候發現妳喜歡我的?」

  「是我先問的。」她嘴一嘟,然後扯著他衣袖纏著。「說嘛,人家想知道——」反正外頭下雨,時間多得很。

  拗不過她。他掩不住耳根燙紅,道:「認真算一算……該是妳被毒蛇咬傷的時候。」

  她眼珠一轉。「所以,我爹說你當時『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是真有其事?」

  得了便宜還賣乖!他一彈她的額。「妳明明知道答案。」

  「人家喜歡聽嘛。」她撒嬌地蹭著他。「誰叫你剛開頭老是嫌我煩嫌我囉嗦,我總是要補一點回來。」

  「換妳說了。」

  「我啊……」她皺著眉鼓著小嘴想了一會兒。「應該是那一晚上,你明明想親我卻沒親那一次。」

  「這麼晚?」他驚訝。

  「不能怪我啊。」她手指頭在他胸口撓啊劃的。「我以前只顧著玩,不然就讀書,哪裡知道心裡老惦的一個人的感覺,就是『喜歡』……」

  他被她指頭撓慌了,索性抓進嘴裡啃咬。

  「痛痛痛——」她嗔著。「你吃人魔啊你。」

  「妳怎麼知道我想吃掉妳?」他又湊上她嘴。「老在我面前笑得跟春花一樣,妳知道那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感覺多難捱?」

  「多難捱?」她嬌媚反問。

  他不答,只是不斷熱切地吻著她,酣飲著她的低吟與喘息,直到她再次虛軟地偎在他懷中,他才勉強移開嘴,輕啄她纖細的頸脖,藉以平息過於狂亂的心跳。

  外邊的雨,像下夠了似的,聲音漸消。

  她輕撫著他耳垂,呢喃問:「回去後,我可以跟爹說我們的事了嗎?」

  「我來說吧。」他撫著她髮。「也好跟他商議將來的事。」

  也對──她貼著他胸口喟嘆一聲。真沒想到野慣了的自己,也會有披上嫁裳,當人妻、當人母的一天。

  而且,還是跟自己喜歡的男人。

  她突然撐起身子,慎重道:「我保證,我會做一個很稱職的妻子,不會教你失望的。」

  他說了很甜的一句話。「對妳,我從來沒有失望過——」

  怕就怕,我沒這個福分享受。

  他摟她入懷,半垂下的眼瞳中,悄悄浮現陰霾。

  ※※※※

  回家後的雪兔,一掃前幾日的鬱悶,整個下午,就見她歌聲笑聲不斷。

  寶嬤嬤忍不住問她,到底發生什麼好事了?

  她嬌俏眨眼。「還不能說。」

  「故弄玄虛。」寶嬤嬤嗔了她一句,不理她,逕自忙活去了。

  當天晚上,古陽清被鎮上王老爺留下來吃宴,天都暗了還沒回家。

  雪兔幾天沒睡好,一過酉時,就見她打著瞌睡,一顆頭不斷點著。

  端著茶盅進門的君無悔,看了覺得好笑。

  「雪兔,醒醒。」他輕搖她的肩。

  「我爹回來了?」她揉著眼睛問。

  「還沒。」

  「我爹今天怎麼這麼晚吶?」她失望地皺眉。她本來打算等他和爹議完親事之後,她再跟爹補上一段。她心裡有好多好多事想跟爹提,可是,眼皮卻撐不了。

  「妳先去休息吧,」他攙著她起身。「伯父我來等就行了。」

  現也只能這樣了。她捂著嘴打了個呵欠。「那我先去睡了,麻煩你跟爹說,我明天再找他聊。」

  他挲挲她髮。「回房路上小心,別跌跤了。」

  「我才不會。」她揮了揮衣袖,搖搖晃晃出了旁廳。

  雪兔一離開,感覺溫暖全被她帶走似的,屋裡突然變得寂寥又冷清。他觸摸著她方才坐過的椅面,直到溫暖不再,才收回手。

  方才他已把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收拾妥當,他打算一等古父回來,稟明完緣由之後,立刻離開古家。

  他上午和雪兔說的話,一字不假,只是瞞了一半沒說。他不能冒著被師父發現的風險,繼續留下來;對他而言,不僅是雪兔,乃至古父、寶嬤嬤、王伯,都比他自己的命來得重要。

  避不見面不是辦法,他決定回去面對一切。

  他欠東家人一份解釋。他已經想好了,他會先回東劍山莊負荊請罪,然後上師父住處守株待兔,定要磨到師父放棄報仇為止。

  只是他也明白,要師父聽勸,非常難——他輕一按左胸,被利鈎刺傷的痛楚記憶猶新。他不敢奢想師父會很快改變心意,這一趟回去,他不知道得花多久時間,甚至不能保證不會再跟師父大打出手,他能確定的只有一點——他不會再任由師父宰割。

  眼下他這條命,已不再是他一個人的。

  他望著窗外,握緊拳頭。

  他得為了雪兔,為了兩人的將來,好好保重他自己。

  古陽清返家,望見旁廳燭火仍亮,特別彎進來一看。

  「無悔?」古陽清一臉驚訝。「這麼晚了,還不休息?」

  他起身。「有要事向您稟告。」

  「不好意思,讓你等這麼久。」古陽清轉頭請王伯幫他倒出盅茶來,一邊解釋晚歸的原因。「鎮上王老爺今天壽宴,又是唱戲又是猜謎,請了好多人過去。」

  「『恨不做第一人』?」君無悔突然說。

  古陽清眉一皺。「『氣次也』?」

  「晚輩佩服。」君無悔合手一躬。他方才隨口問了一句謎,不好答,沒想古父眨個眼就解出來了。

  古陽清得意一笑。「我這糟老頭,閒暇不是四書就是五經,要考倒我,你得多費點心思。」

  這時王伯把茶水送上,古陽清揮揮手要王伯早點回房休息。

  門關上後,古陽清才問:「你要跟我說什麼?」

  君無悔突然起身下跪。

  古陽清慌了手腳。「噯——你這是?」

  「晚輩有兩件事相求,還望伯父成全。」

  「成全成全!」古陽清還沒弄清楚什麼事就先答了。「你幹麼這樣子,起來說話。」

  君無悔堅持跪著不起。「伯父先聽無悔說完──」他一五一十道出心裡盤算,他希望古父答應他跟雪兔的親事,但是,他得先離開一陣。

  古陽清一聽他要回去找他師父,連忙搖頭。「不行,令師不是是非分明之人,你這麼回去,萬一令師惱羞成怒,又對你下重手——」

  他知道,所以他已做好萬全準備。

  只見他從懷裡掏出一枚印信,還有一疊紙。

  「這是什麼?」古陽清皺眉。

  「晚輩買在蘇州城裡的房契。最多三年,」他吸口氣。「倘若無悔三年沒有回來,就請伯父幫無悔把房子賣了,銀錢留給雪兔,任她處置。」

  「這——」他怎麼能收!古陽清搖頭。

  「請伯父務必幫這個忙。」他細想過了,對一個正值芳華的姑娘家而言,三年時間,可說極寶貴。正如古父所言,他沒辦法保證自己一定可以平安歸來,但至少,他可以讓雪兔後半輩子衣食無慮。

  「你這是何苦。」古陽清想了一會兒。「不然這樣吧,你別離開,永遠留在這兒,我就不信你師父那麼神通廣大,知道你留在這兒。」

  他搖頭。「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可能,我也不能冒這風險。」

  古陽清嘆氣。身為男人,他可以理解君無悔的顧忌。想當年,他自己還不是為了怕禍及妻女,才會辭官隱退於此?

  「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即刻。」說完,君無悔俯頭一拜。「雪兔那兒,有勞伯父勸慰了。」

  古陽清張開嘴,本想多勸個幾句,卻發現不知該從何勸起。

  「你……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歸一句——你要好好保重。」

  「伯父也是。」再一拜後,君無悔留下房契與印信,回房揹起行囊。

  行經雪兔房前,他特意放輕腳步,就怕驚動房裡人。

  他心想,等明早她醒來,發現他又一次不告而別,肯定會氣壞。

  「對不起。」

  望著門扉,他喃喃說了句,然後他深吸口氣,牙一咬,快步奔出古家大門。

  ※※※※

  君無悔開門關門的聲音,古陽清在旁廳裡聽得清清楚楚。他雙手負在背後踱著方步,思忖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錯?

  尤其是桌上的房契與印信,讓他越看越覺得扎眼。

  他想著,無悔這麼一走,要是從此音訊全無,就算雪兔後半輩子衣食無虞,可她會開心嗎?

  不可能。

  依他對自個兒女兒的了解,別說三年,三輩子她也會癡心無悔等下去。

  這麼一來——古陽清停下腳步思索,到底是誰得利?

  說不定無悔一遇上他師父,兩人大打三百回合,落得兩敗俱傷,就此魂歸九天。而雪兔,只能苦無音訊一日復一日,沒期限地等下去……這這這——他腳用力一跺,這等折磨,可是比死還難過。

  或者──

  他忽地望向大門,該立刻搖醒雪兔,告訴她實情,或等或追,由她自己決定?

  可是萬一她追上去,結果被無悔的師父撞上,真的發生了憾事……古陽清幾乎快搔破了腦袋。他沒辦法決定,到底是女兒的性命重要,還是女兒的幸福重要?

  若換作是他呢?他是希望家人隱瞞,或據實以告?

  這麼一想,古陽清不再猶豫,立刻衝到女兒房前。

  「兔兒,醒醒,幫爹開個門,爹有話跟妳說。」

  「爹你回來了?」雪兔揉著眼睛現身。「發生什麼事了?」

  「妳要冷靜先聽爹把話說完……」古陽清抓著女兒肩膀,把君無悔方才說的話說了一遍。

  只見她一雙眼倏地瞪大,反抓著她爹衣袖急問:「他現在人呢?」

  「走了。」古陽清把房契與印信交給她。「妳打算怎麼辦,爹讓妳自己決定——」

  還用問嗎?她當然要追上去,豈有放他一人涉險這回事!

  雪兔衝回房裡,亂七八糟地收拾行囊。

  快快快!她心裡越急,手腳越慌,眼淚也掉得越凶,萬一他走遠,追不上了怎麼辦?

  「妳先別急。」古陽清搖著女兒肩膀要她鎮定。「靜下心把東西收拾妥當,爹去喊王伯備車,他一個人兩條腿不可能追不上。」

  對!還有王伯可以幫忙!她一抹眼淚。

  「別忘了帶藥箱。」交代完這一句,古陽清轉出房門。

  盞茶時間後,父女倆在門邊淚眼相送。

  古陽清幫女兒擦去眼淚。「妳要好好的,別忘了家裡還有老爹爹在等著你們,嗯?」

  「女兒會的,爹也要保重自己。」緊一摟爹之後,雪兔蹬上馬車,望著爹拚命揮著手。

  「王伯,路上小心。」古陽清大喊。

  「曉得了。」車前的王伯喊聲,接著馬鞭一揚,「駕」地一聲,拉車的馬兒飛也似地跑了起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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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4 01:11:2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因為知道隱避慣了的師父不喜人煙,君無悔此一行刻意沿著大道,專往人多的鎮上走。

  他估料,再不到一個時辰,該就可以抵達鎮上。

  只是今晚他不打算找客棧歇息,心太煩了,在外邊動動身子多走點路,也好過待在客棧望著床頂睡不著。

  他心頭一角總是惦著雪兔。

  活到這把年紀,二十來歲,她是頭一個讓他明白自己還有「心」這東西的人。

  他按按心窩,感覺裡邊沈沈地躍動。曾經,他不會哭也不知道笑,活著就跟死了沒兩樣,漫無目標;可是她,卻給了他磅礡的活力與信心,讓他明白,這世上仍有可期待之事。

  比如,與她共組家庭,生上幾個胖娃娃,聽他們喊他爹,喊她娘——他相信有她在的地方,肯定是歡聲笑語不斷。

  這是他從來不敢想的事——會有這麼一天,自己能像其他人一樣,擁有一票子的家人。

  遇上雪兔,他何其有幸。

  「濛濛暮雨春雞唱,漠漠寒蕪雪兔跳──」他喃喃唸著她最愛的一首詩,腦中浮現她天真爛漫的笑顏。

  眼淚,卻不由自主落了下來。

  想不到,才剛離開她不到半時辰,他已經這麼想她了。

  這麼一想,他揉揉隱隱作疼的心窩,「心」還真不是個好東西。

  她明一早發現他離開了,她肯定會哭的吧!

  他猛吸口氣,步伐一滯。此刻他心情,遠比捱了他師父一刺還難受。只因他有了「心」。而心裡,住了個人──

  就在他踽踽獨行間,一陣馬蹄聲,隱約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頭張望,不知是不是錯聽,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怎麼可能?

  「王伯快一點,」居高站在馬車上的雪兔大喊:「前頭那個人影,肯定是無悔!」

  「您這樣太危險了——」王伯提心弔膽,生怕馬車一顛,寶貝小姐會從車上滾了出去。

  「放心,我手抓得很牢。」雪兔撐起身子,一顆心早飛到君無悔身上。

  這可惡的傢伙!她淚眼汪汪,心裡想著,等會兒追上他,不給他一拳她氣不消。

  明明說好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他又食言!

  「君無悔!」發現他就在前頭不遠,雪兔大喊一聲。

  這一回,他確定自己沒聽錯,猛地回頭,就見一輛馬車疾駛而來。

  月光照亮了車上的黑影,他驚訝發現,竟然是雪兔!

  怎麼會?!

  不等王伯勒馬,雪兔已跳下馬車,嚇得君無悔一身冷汗。

  「危險!」他撲過來抱住,就差那麼一點——他心有餘悸地望著懷裡的佳人。

  而雪兔,早哭紅了雙眼。

  「你討厭、你食言,明明約好不走,又丟下我……」她邊喊,一雙粉拳不斷在他胸上揮著。

  「對不起。」他又哭又笑地撫著她的髮。能這麼快就見到她,他既開心又為難。「是我不對,讓妳傷心了……」

  「你壞透了!」她嚎啕大哭。「好在爹提早告訴我,要不,等明天我醒來,哪還追得上你……」

  「我就是不希望妳追來。」他捧著她的臉龐低語。「我此行很危險,連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問題,我怕保不了妳。」

  「保不了就陪你一塊兒死嘛……」她用力一抹眼淚,哭紅的小臉滿是堅毅。「你看你留下那什麼東西,你以為把我護得好好的,讓我不愁吃穿,我就會開心了嗎?」

  他知道那些身外之物,她從沒放在眼裡,可是——他苦惱皺眉,他實在不希望她陪他涉險。

  「不准把我撇下!」她揪著他衣領威脅。「你若執意一個人走,可以,先殺了我!」

  「雪兔!」他低喊。

  見兩人對峙不休,王伯自馬車上下來。「我說君公子,您就依了小姐,帶她一道走吧!」

  「王伯?」君無悔訝道。怎麼連王伯也這麼說?!

  「這是出門前我們家老爺託我帶來的。」王伯把一袋銀子塞進君無悔手上。「他要我轉告您,好好照顧小姐,他等著您倆生幾個胖娃娃讓他含飴弄孫。」

  古父的意思很清楚了,他願意賭這一把,相信君無悔定可以保護好女兒。

  回頭望著雪兔堅持不退的表情,君無悔連連嘆氣。

  「就帶著我一塊去嘛。」她換扯著他衣袖央著。「我保證會乖乖聽話,而且我懂醫術,會療傷,若是你師父再對你動手,我也可以馬上救你啊。」

  君無悔輕嘆口氣,就怕她還沒出手救他,她已經先被師父打傷了。

  可這節骨眼,他明白,她怎麼可能會聽勸乖乖回家?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君無悔不再堅持。「王伯,麻煩您載我們到前頭鎮上,我們先找個客棧住一晚。」後邊這句,他是望著雪兔說的。

  「也對,天這麼黑,帶著小姐,的確不好趕路。」王伯爬上馬車。

  兩人上了車後,雪兔看著他問:「要不要直接讓王伯送我們到東劍山莊?」

  「不好麻煩王伯。」他搖頭。太遠了,況且古父鎮上還有教席,不能耽擱,但他也捨不得讓她揹著行囊走那麼遠路。「等天亮,我上市集買匹馬代步。」

  「你意思是,」她緊攢著他手問:「不會再把我丟下了?」

  他點頭,他想通了。

  「依妳脾氣,我若真的再丟下妳,妳下一步,肯定是會跑到東劍山莊等我,對不對?」

  她綻出笑來,一點也沒錯。「我說過,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面對苦難的。」

  他感動地親親她臉。

  「所以,與其讓妳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倒不如把妳帶在身邊,也好照應。」

  她一努嘴。「你早這麼想就好了。」

  「那是因為我是拗不過妳。」他小小抱怨。

  她朝他一扮鬼臉,然後撲進他懷中。

  ※※※※

  半個時辰後,王伯把馬車停在鎮上最大的客棧前頭。

  「小姐,姑爺,到了。」

  聽見王伯改了口,攙扶著下車的小倆口臉頰都有些紅。

  「別害臊,」王伯輕拍君無悔的肩膀。「從今爾後,我們家小姐就煩勞姑爺照顧了。」

  「這是無悔分內該做的事。」君無悔深深一躬。「時辰晚了,王伯還是趕緊返家吧。」

  「那──」王伯又看看雪兔,眼裡滿是不捨。「您倆一路上要小心,要好好保重自己。」

  「放心,」雪兔豪氣拍胸。「我絕不會讓人傷無悔一根汗毛的!」

  君無悔覺得好笑。瞧她的表情,渾似這趟遠行,只是跟他到名勝古剎看風景,根本不需要擔心。

  王伯又說了幾句叮嚀,直到雪兔催促,他才不情不願爬上馬車。

  「您倆有時間的話,別忘了捎封信回來,安安老爺的心。」

  「我知道,王伯也要幫我好好照顧他。」雪兔仰著頭揮手。

  「包在我身上。」王伯的聲音遠遠傳來,眨個眼,車影已被夜幕給吞噬。

  「走吧。」望著她留戀不捨的表情,君無悔牽起她手。

  她看著他點了點頭。

  夜深沈,客棧早已熄燈休息,君無悔在門外喊了好一會兒,門裡才傳出聲響。

  「誰啊?」

  「我們來住店的。」君無悔迭聲喊著。「真是對不起,路上耽擱了,請大哥行行好,撥兩間客房讓我們休息。」

  穿著靛青布袍的店小二打著呵欠開門。「大爺您也真折騰人,都什麼時辰了——」

  君無悔不多說,先塞了錠銀子過去。

  店小二一掃先前疲態,麻利地燃起蠟燭,又倒了兩杯茶來。「大爺、夫人,真不巧,小店的空房只剩下西廂的上房,不知您倆——」

  君無悔看了雪兔一眼。他要兩間房,本是想避嫌,畢竟兩人還未正式拜堂完婚。不過再一想,王伯都喊他姑爺了──

  「有勞小二哥。」

  店小二提著燈籠領在前頭,不一會兒來到西廂,房間極敞,除了後邊的睡房之外,還有一個待客的小廳。

  「大爺、夫人,您倆瞧瞧還欠缺什麼,儘管吩咐。」店小二拎著一只大銅壺,邊倒水邊說。

  君無悔看了內房的大床一眼,本想開口多要一床被子,可後來一想,算了。反正天都快亮了,自己隨便在椅子上歪一歪休息就夠了。

  「沒事了,多謝小二哥。」他再塞了錠碎銀。

  店小二喜孜孜地退下。

  「原來客棧長這個樣兒啊?」雪兔表情很是稀罕,繞著廂房不住左顧右盼。雖說她小時曾經住過撫州知府,也曾跟她爹一路遠遷回鄉,可因為年紀太小,早就忘了當年見過什麼。

  「擦擦臉,」君無悔擰了條熱帕子給她。「時候不早了,妳早點去床上休息,明一早還得趕路。」

  她承諾過會聽話,所以擦完了臉,便走進內房,脫下鞋襪,坐在床上等他。

  半天不見他進來,她只好下床來尋。

  「你坐那兒做什麼?」

  他張開眼睛。「休息。」

  咦?「幹麼不睡床?」她還傻愣愣會意不來。

  她是真不懂還假不懂?他皺眉。「我不能佔妳便宜。」

  「什麼話?」她硬拖著他站起。「明明一個床那麼大,睡上三個人都可以——」

  「雪兔。」他反搭住她肩。「妳聽我說,我不是妳想的那般有自制力,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安靜靜睡在妳身邊,而不對妳胡作非為。」

  他本以為這麼說,她肯定會嚇到,想不到——

  「我又沒說你不能胡作非為。」她靈動的黑瞳閃爍著對他的情意與信任。「我沒告訴過你嗎?我喜歡你親我。」

  老天!他閉上眼睛,理智岌岌可危。

  他忘了,他摯愛的小兔兒不是尋常女子,她對於喜歡的事,向來比誰都大膽。

  「一起睡嘛。」她扯著他衣袖央著。「人家喜歡眼睛一睜開就能看見你,我才不要一個人孤伶伶睡在那床上,多寂寞啊——」

  望著她可憐兮兮的表情,他咬牙一嘆,理智潰散。

  「妳就別後悔。」他說完,打橫將她抱到床上。

  「無悔……」她不畏懼地攬住他脖子。

  他溫柔地低下頭,略帶試探地啄著她唇角與臉頰,直到她移轉頭臉貼住他唇瓣,兩人的吻,才一下變得火熱而濃郁。

  他將她柔軟的身子深深壓進床褥中,嘴唇不住吮著她耳朵與頸間雪肌。

  她半張著嘴喘息,不自覺蠕動起身子,被他碰著的每個地方,都好舒服、好酥麻——

  他驀地撐起身體,火熱的眸子掃視她嫣紅的臉龐。「雪兔,妳還來得及喊停。」

  「為什麼要喊停?」她指尖撫上他臉頰。「因為我們還沒成親?」

  「我擔心委屈了妳。」他擄住她手指親吻。「此一趟回去,要花多久時間才說服我師父放下仇恨,誰也不能確定;要是期間我有個萬一——」

  她壓住他嘴不讓他說完。「早在我告訴你我喜歡你的時候,我已經決定,今生今世,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你了。」

  他知道。他側著頭,輕蹭她手心。就是因為知道,他才更加誠惶誠恐,深怕辜負她一番情意。

  此行他若有個萬一,只要她仍是完璧——他不無心痛地想,說不定,她將來還會遇上另一個讓她傾心相待的男子……

  她挺腰環住他頸脖,熱熱的鼻息拂過他耳朵。「讓我成為你名正言順的妻。」

  她嫣紅至耳的反應說明她心頭的羞怯,縱使如此,她仍然勇敢地直言要他。

  他何能說不?

  他眸子落至她不住起伏的胸脯,彎下身,在她頸脖與胸上的交界處印下一個吻。

  此一吻,即是承諾。

  從今爾後,再不輕言離散。

  他坐起身,垂著眸認真解著她的腰帶。昏黃的燭光在他俊挺側臉上不住閃耀。

  她看著看著,忍不住著迷地一親。

  他深幽的黑瞳一睨,明寫在眸中的慾望,讓她渾身發軟。

  他的唇再次來到她嘴上。

  「沒人提醒過妳,不能隨意撩撥男人?」

  「我只是親你——」她嬌聲道。

  「那就是撩撥。」他焦渴地啃咬她嘴唇,難得笨拙的手指終於解開她腰帶,露出她穿在裡邊的粉色胸兜。

  望著她溫潤如脂的雪肌,他感覺如洪流般的慾望不斷在體內奔竄。

  「妳真讓我的理智倏化為無形——」

  他打開手捧住她柔軟的胸脯,輕一揉捏,頂上的蕊蒂即刻挺了起來。他粗喘一聲,手指滑進她背後,沿著綁帶輕撫。

  「雪兔,妳曉得什麼叫『男女敦倫』?」

  她半閉著眼睛搖頭。她娘早亡,根本沒機會同她說這些。「可是醫書上有寫如何幫婦人接生。」所以她知道,新婚之夜肯定得做點什麼,妻子才能幫夫婿生娃娃。

  「我等會兒,會把我這兒——」他牽著她手按住自己胯間,接著一碰她腿處。「放到妳這兒來。」

  「喔。」她受教地點頭,還不知個中厲害。

  就知道她不懂。他嘆了聲,把話挑得更明。「會讓妳不太舒服。」

  她多眨了幾下眼睛。「會……比捱刀子還疼嗎?」

  他被她驚恐的表情逗笑。「真這樣我就不做了。」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表情很認真。「我說過了,我要當你名正言順的妻子,不管多疼我都會忍耐。」

  說真話,女子初夜會有多難受,他一個男人也不太知曉,只是曾從青樓女子口中聽說過罷了。

  「我捨不得。」他虔心說。

  「我要。」她勾住他脖子堅持,仍舊是初生之犢不畏虎。

  他望著她笑開。

  她,肯定是老天爺賞賜給他的寶貝。

  他,不再猶豫,把她身上所有阻礙全數脫掉——胸兜、裡裙、褻褲、鞋襪。

  每脫一件,她便嬌呼一聲。

  說來,她心裡仍舊沒她嘴裡說的大膽。

  「真美。」他撫著她豐滿的胸脯低嘆,其頂上的蕊蒂如熟透的莓果般惹人垂涎,他受吸引地俯頭吮住。

  她拱起背脊嬌喘。

  他手掌一路沿著她背脊下撫,貼著她纖細的腰肢,再來是豐軟的臀瓣。他胯間的男物疼痛地貼著她的大腿悸動,他向來自豪的冷靜與節制,在她面前,簡直就像窗紙般薄弱。

  他輕扳開她腿,露出她羞怯的花蕾,微微的閃亮暈濕了開口處,他顫抖地吸氣,禁不住伸手碰觸。

  「啊……」她張嘴呻吟。

  「這樣碰妳──」他撚捏蕊瓣上方的蒂核,輕柔撥弄,畫著圈圈。「會疼嗎?」他眼盯著她緋紅的臉頰。

  她嗚咽著搖頭,不解這麼舒服的事,他為何如此小心翼翼?

  隨著他的觸碰,稠滑的蜜液不斷從她蕊瓣中泌出,急迫的慾望波波湧上,讓她微感焦疼地扭著腰肢。

  「妳這兒……很緊吶……」他緩慢探入一指,立刻感覺他指尖被她細細吮住,高漲的慾火倏地將他淹沒。

  如此甜美——他深深探入,感覺她細嫩的甬道費足了勁想包裹住他全部,就跟她一樣,毫無保留地接受了孤冷、晦澀的他。

  他傾下身親了下她挺起的胸脯,然後來到她臉前。

  她張開濕潤潤的眼眸呢喃。「無悔——」

  兩人唇舌相貼,熱烈地分享彼此的喘息與呻吟。他指尖依舊在她腿間探索、逗弄,兩個不同地方的愉悅匯集成大河,倏地將她沖上了頂峰。

  她手緊抓著他衣襟不住顫抖。

  他可愛的兔兒……他極其愛憐地啄著她緋紅的臉頰。

  狂喜的餘韻久久才消,她張開迷濛渙散的雙眼呻吟。

  「我再也不想起來了——」此一時刻,她覺得四肢百骸都化掉了,再也使不出力氣了。

  他彎起唇瓣。

  「這可不行。」他輕一咬她細嫩的頸脖,然後起身,脫去身上的衣袍。

  雪免面紅耳赤,雖然他的裸胸她先前看過好幾回,可眼下情境,仍舊讓人害羞不已。

  當他把裡褲卸下,露出高高挺起的長物時,她眉頭倏地皺了起來。

  她讀過的醫書裡,從沒寫過這東西。

  「它——」她想起他先前說的。「就是你說要放進來我身體的東西?」

  在她的凝望下,它顯得更加雄赳氣昂了。

  他啞著聲音問:「沒見過?」

  她表情奇妙地搖搖頭。「我以為醫書上寫得夠詳盡了,沒想還是有疏漏。」

  他心想,肯定是她爹把這部分隱掉了。

  「介意……我碰一碰嗎?」她雙眼閃著好奇。

  「……好。」他嘆了聲,懷疑自己能否繼續撐持下去。

  一得他允許,她立刻挺起腰桿坐在他面前,伸長手指輕撫過它圓鈍的頂端。

  他閉上眼深吸氣,忍住沒出聲。

  「它……很燙。」她打開兩手握住,那熱度完全超過她想像。「會疼嗎?」她有點兒擔心。

  「不是妳想的那種疼……」他湊近臉咬著她耳朵低喃。「啊……」當她手指沿著那長桿兒上滑時,他終於忍不住呻吟出聲。

  聽見他的低吟,令她腿根兒不住顫抖。更驚訝的是,她發現自己又濕了。

  「無悔——」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唇瓣隨即被捕獲。

  他拉開她手環勾住自己肩膀,兩人再次滾到床上,他的手熱切地撫她身上每一寸。直到她再一次融成一灘水,他才挺起身子,將碩硬頂在她穴口。

  「雪兔。」他臉頰微紅,雙眸似火。「我要進去了。」

  她軟軟哼著,表情放鬆而嬌媚。

  他毫無保留地往前一挺。

  「啊……」她雙眼瞠大,喉間發出驚訝的喘息。他先前說過會痛,可現在的感覺,卻比較像是……她拚命在腦中思索該如何比擬,可還沒想到,他已把自己抽開,接著,再一次挺進,她腦子倏地變成一團爛泥,快感完全擄獲住她。

  「雪兔。」他低頭愛撫她耳朵,在一次次的進襲中,感覺她緊窒的花穴逐漸被推開,好舒服——他在她頸間呢喃著愛語,在她肩頸的嫩肌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印記。

  她環著他頸脖呻吟,極致而不可思議的愉悅沖刷著她,然後,一陣比方才感覺到更澎湃的狂喜洶湧而來——

  許久之後,她才緩緩張眼,極其滿足而疲累地睨了他一眼。

  「哇……」她嘆了一聲。

  他又笑。

  「哇什麼?」他輕吻著她指尖。從剛才開始,她的手指就不住顫抖,直到這會兒,才略有回穩的態勢。

  「我還以為我飛上天去了。」她極其費力地抬起手來,很是詫異地看著它。「原來我還有手啊。」

  可人兒。他撥開她汗濕的額髮,愛憐地親著她耳朵。「妳剛才昏過去了。」

  是嗎?她皺一皺眉。

  「妳那兒……還疼嗎?」她昏過去的時候,他幫她擦了擦身子,發現上頭殘有血跡。

  「疼是不疼……」她努力想著該怎麼描說。「只是有一種……你好像還停在裡邊的感覺?」

  她這句話,讓他又挺了起來。

  「妳這個磨人精──」他尋上她嘴親著,撫著她香軟的身子,直到外邊傳來公雞的啼叫,他才驚覺不行,得讓她休息。

  明早還得趕路呢!

  「妳睡吧。」他親著她臉頰說。

  她張著睏意十足的眼說:「無悔,你得跟我保證,絕對不會趁我睡著,又偷偷溜走?」

  他牽起她的手親著。「別說保證,眼下這個時候,就算妳要趕我走,我也不走了。」

  她甜笑著往他懷裡一偎,一聲喟嘆之後,再也沒法把眼皮撐開。

  而他,則是看著她睡顏很久很久,才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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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0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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