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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喬恩 -【漠王征月(王的女人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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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2:1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夏喬恩 - 漠王征月(王的女人之一)

多少血腥風雨、亡魂離恨,生死之間,她成了月魄。
月魄,月之殘,月之闇,晦暗而幽詭的那面月,
來無影去無蹤,索魂奪命殺無赦!
她是冷血無情的刺客,可以忠誠,也可以背叛,
誰也無法操控她,卻在重傷之際被漠王所救……
漠王,北國大漠之王,驍勇善戰,縱橫捭闔平內亂,
照理,他該讓這南朝刺客自生自滅,卻偏偏留下她,
因為仇恨已帶走了太多人,不必再添亡魂,
莽莽大漠之地需要可用人才,她必須留下。
他說,她的命是他僅有的仁慈,她必須回報,
還說,他是她的王,是她此生唯一的主宰,
他要她活,她就不准死!他不只要她的人、她的命,
還要她的武藝、她的忠誠、她的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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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3:0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蕪。

  南朝天征,北戰不休,西犯不止,以致國土滿目瘡痍,民不聊生,王卻不聞黎民悲痛哭號,不見蒼生水深火熱,不問天下國家社稷,唯縱容豺狼當道,歪風邪氣,國雨飄搖。

  是以眾叛親離,四分五裂,官逼民反。

  是夜,南朝北頭山河套一帶,雲暗星稀,萬籟俱寂,萬丈碧茵盡數被黑夜所吞沒,天遼地闊間唯有獵獵風聲,唧唧蟲聲,以及鴟鴞翱翔的尖鳴聲,然而細聽,北方火光處卻傳來或高或低的歡笑聲。

  循著火光而去,就見偌大軍營羅列在蜿蜒溪流邊,內外皆有篝火照明,木樁打造成的厚牆綿延十數裡,正是南朝駐紮在北頭山河套一帶的邊防。

  本該是戒備森嚴、肅靜緊張的軍營,在這靜謐此刻,卻充斥著將士飲酒作樂的狎笑聲,以及女子痛苦驚恐的泣吟聲。

  風,剎那勁凜,挾著磅礡氣勢震破滿天暗雲,撕出天際一彎弦月。

  弦月如鉤,冷銳鋒芒,恍若淬毒彎刀,一刀旋過,剎那奪命。

  冷冷月色中,就見一抹暗影破空而來,直衝軍營轅門,兩道銀流無聲在暗夜中掠馳,喝得酩酊大醉的兩名門衛還以為是螢流,完全不以為意,可下一瞬間卻忽然雙眼爆瞪,氣絕倒地,而八方崗哨卻依舊無聲無息,完全沒察覺任何異狀,防禦之鬆散,軍紀之散漫,可見一斑。

  將彎刀反手藏入袖內,暗影再動,卻不若先前疾掣,而是光明正大通過虛掩的轅門,走進燈火通明的軍營。

  偌大操兵場上,就見數百名士兵聚在一塊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整座軍營彌漫著濃濃酒氣,而衣衫襤褸的女奴們只能任憑吆喝,顫抖的為士兵們倒酒上菜,任他們調戲擺佈,甚至就地狎玩,而遠方百頂軍帳內更不時傳來女子痛苦的悲鳴。

  軍營不該有女人。

  軍人更不該背國叛民,姦淫擄掠。

  冷眸折射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寒光,卻在轉瞬間隱沒,踩著軍用厚靴,一名身著軍服的南朝士兵繞過操兵場,筆直來到南方糧帳,隨手將火炬往帳內一扔,便掉頭離去。

  火炬點燃糧草,順著風勢迅速蔓延,相鄰好幾頂糧帳也遭到波及,八方崗哨這才驚覺事態嚴重,連忙敲鑼示警。

  「不好了,糧帳失火啦!糧帳失火啦!」

  鑼聲一響,驚得士兵們個個臉色大變,瞬間酒醒了大半。

  「快去打水!打水救火!趕緊打水救火啊!」

  鑼聲連響,愈敲愈急,所有士兵不敢怠慢,連忙推開身邊女奴,提著褲子趕去救火,而沈醉在芙蓉香中的飛虎大將軍,也連忙提著大刀奔出主帳,暴跳如雷的指揮救火。

  眼看火勢愈燃愈大,一發不可收拾,唯恐女奴會趁亂逃逸,十數名士兵連忙將人驅趕進北方地牢,只是還沒來得及清點人數,崗哨又緊急傳來鑼響,原來是東方馬圈也著了火。

  熊熊烈火吞噬著綠草,焚燃著圈欄,眨眼間便成了條巨大火蛇,在暗夜盤據蠕動,上百戰馬受到驚嚇,紛紛昂首嘶鳴,在圈欄內亂踹亂踏。

  一邊是軍糧,一邊是戰馬,全是行軍打仗最重要的東西,同時遭到祝融之禍,饒是行軍多年的飛虎將軍也不禁傻了眼,壓根兒無暇細思起火原因,只能趕緊調派另一隊人馬衝到圈欄外去救火。

  只是眾人才提著水奔到圈欄外,圈欄一處小門竟忽然莫名塌毀。

  上百戰馬一見有活路可逃,立即爭先恐後朝小門外衝去,發狂似地在操兵場上橫衝直撞,不但撞破了軍帳,踢飛了篝火,甚至還將躲避不及的士兵們踩到了腳底下。

  炙亮火光下,就見士兵四處抱頭鼠竄,慘叫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崗哨上的士兵見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而就在這片混亂中,一名士兵卻是疾速奔向北方地牢,其勢如虹,其速如矢,恍若鬼魅,在火光人影中忽隱忽現,忽上忽下,無聲掠過一匹匹發狂戰馬。

  地牢外早已無人看守,而牢內負責看守的幾名士兵見情況不對,也紛紛衝上石階打算趕去救火,誰知才推開地牢外門,一抹黑影卻挾著兩道鋒芒銀流,無預警自前方疾掠而來。

  「什麼?你——」

  跑在前頭的兩名士兵一愣,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相貌,銀流便剄過喉頭,刎出兩道血泉,兩人雙眼爆瞪,瞬間頹然往後倒下,將身後反應不及的六名同袍撞得失去平衡,跟著自石階上滾回到地牢裡。

  「娘的,搞什麼?」

  所有人跌得七葷八素,咒聲連連自地上爬起,卻見兩人歪著脖子,喉頭正汩汩淌出大量鮮血,早已沒了氣息。

  所有人一愣,本能地迅速抬頭上望,就見一名同袍自石階上躍下。

  「你、你是誰?要做什麼?」一群人立即提刀喝問,卻在來者沉默的注視下,不由自主的頭皮發麻。

  在火炬的照映下,冷漠的臉龐平凡得毫無特殊之處,唯有那雙黑眸凜冽得令人心顫,無波無緒的眸光深邃如潭,冷銳如刀,讓人望之生畏,遍體通寒。

  來人一步步逼近,所有人也一步步後退,直到其中一人沈不住氣揮刀向前,來人才又有動作,只見銀流乍閃,在火光照映下反射出兩道森冷刀光,原來銀流並非螢流,而是兩把形體特殊的弦月彎刀。

  刀光才過,來人卻在六人眼前失了蹤影,大刀狠狠砍下竟撲了個空,而電光石火間,銀流卻再次疾速迴旋,宛若游龍奔雲,更似箭矢破空,在六人耳邊割劃出陰戾刀鳴。

  鏗!

  當銀流再次隱逝,一把大刀也跟著重重落地,緊接著另外五把大刀也自其它人手中滑落,瞬間墜落至地面,而前一瞬間消失在眾人眼中的人影,竟赫然自其中兩人身後出現。

  冷眸無波,反手將抹上頸喉的雙刀俐落抽回。

  六人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紛紛摀著頸子跪到了地上。

  猩紅鮮血先是緩緩自指縫間溢出,接著竟溢滿整個掌心大量淌下,將藏青色的軍服盡數染紅,而這一切全清楚映入所有女奴的眼裡,以及地牢深處一名北國戰俘的眼底。

  刀旋刀過,全是一刀斃命,毫不留情。

  六人淒慘的死狀嚇壞了所有女奴,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落,一群人抱著彼此,全躲到了角落,來人卻踢起一把大刀,毫不猶豫朝牢籠揮去,瞬間將鎖煉斬斷。

  刀起刀落,不過須臾,所有鎖煉全被破壞,然而被強擄來的女子們卻依舊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顫抖的望著來人,畏懼的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走。」一片寂靜中,來人終於吐出聲音,如水冷涼的嗓音細柔偏高,竟是女性所有。

  女奴們瞪大眼,驚疑不定地望著身著軍服的那個人。

  「沿著木牆往東方走,能跑多快就多快,能逃多遠就多遠。」冷眸凝望縮成一團的女奴,將手中大刀扔進牢籠。「這是妳們唯一的機會,若是還想見到親人,就趁現在走!」

  親人?

  一名女奴眼中浮現希冀,下一瞬間竟迅速的衝到大刀邊,用盡全身力氣拿起沉重的大刀,一馬當先衝出牢籠。

  接著兩名女奴、三名女奴、四名女奴……所有女奴紛紛撿起兵器往外衝,撿不到兵器的,就抽出牢門上的鎖煉、冷牆上的刑具保身,眼神再也無懼,反倒充滿決一死戰的勇氣。

  就在所有人紛紛外逃的同時,地牢深處卻傳來鐐銬拖地的聲音。

  冷眸略移,望向遠方一名壯漢,壯漢手腳皆被套上鐐銬,整個人半跪在牢牆前方,赤裸的胸膛早已被抽打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全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完好,然而那雙藏在血污之下的綠眸,卻透出寧死不屈的傲然。

  那是北國戰俘,只有北國人會被留下一口氣,反復遭受折磨凌遲,而南朝人若是稍有不從,就會被人直接奪去性命,就像她的娘親、她的姨娘,還有她所有的親人……

  寒眸隱隱掠過波光,來人雙手不過一扣,兩把弦月彎刀竟瞬間合二為一,成為一把迴旋刃,自掌心疾速旋向男子。

  鏗!鏗!

  兩簇火星自男子頭頂激散迸射,粗重鐐銬瞬間應聲而斷。

  直到癱倒跪地,男子才驚覺自己竟然沒死,而手上鐵銬卻已斷裂。

  「妳?!」

  男子愕然抬頭,望向那女扮男裝的刺客,後者卻單手接住旋回雙刀,隨即冷漠地轉身,轉眼間消失在地牢中。

  地牢門外,傳來成千上百的馬蹄聲和哀嚎聲,整座軍營彷彿慘遭敵軍壓境,連地牢內都能感受到那劇烈震動。

  男子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解開腳鐐,並憑著剛強的意志走出地牢,然而甫踏出地牢,眼前的景象卻讓他驚駭得說不出話。

  只見整座軍營幾乎陷入火海,四處都是戰馬瘋狂奔竄的景象,重傷死亡的南朝士兵隨處可見,轅門前方更清楚傳來殺戮的慘叫聲。

  一抹黑影就飛躍在熾焰的火光之中,挾著兩把彎刀與上百士兵纏鬥,將所有人引到操兵場中央,讓躲在角落的女奴們能有機會逃跑。

  火光。

  鮮血。

  哀嚎。

  彎刀起落,鮮血噴濺,飲酒作樂的景象已不復見,天地間唯有血腥彌漫,而天上弦月仍然如鉤,宛若一把彎刀,冷冷刺入人們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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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3: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月魄,南朝最惡名昭彰的刺客,朝廷最恨之入骨的頭號重犯。

  三年多來暗殺官員無數,甚至在半年多前侵入北頭山河套軍營,造成數百名兵將傷亡,為除去這心頭大患,朝廷懸賞一百萬兩黃金,令南朝上下全面通緝。

  如今南朝裡外,到處都張貼著月魄的畫像,為覬覦那一百萬兩黃金,江湖各路人馬伺機而動,只消一有風聲,便你爭我奪的四處追查,卻始終遍尋不著月魄的蹤影,直到朝廷設下陷阱,才終於又讓月魄現身。

  「人就在前方,快追!」

  粗暴喝令在草原上響起,一名將軍騎著戰馬,率領上百邊軍向前奔馳,急欲將前方那重傷的月魄拿下。

  為了緝捕這該死的刺客,朝廷以官員為餌,命令數名邊官到北方張家村入宿視察,並暗中安插十名刺客喬裝成村民,合力演出官員魚肉鄉民的戲碼,為的就是引出月魄,並乘機取下她的項上人頭。

  計畫奏效,月魄果然信了這場騙局,在不久之後便潛入了張家村,計畫看似萬無一失,偏偏朝廷卻低估了月魄的心思和身手。

  她很快便察覺到了不對勁,雖然被傷,卻仍在千鈞一髮間躲過最致命的襲擊,即便十名刺客合力追捕圍剿,仍然不敵她一人雙刀,不但死傷大半,還讓她負傷搶了匹好馬逃出張家村。

  就因為這個失誤,他這個新上任的邊關大將軍得被迫收拾這爛攤子。

  月魄或許身手不凡、輕功了得,然而負傷在身絕對逃不遠,他帶著百名好手四處追捕,果然很快就在邊境以南五裡處發現她的身影。

  饒是殺人無數的月魄,也斷不可能以一敵百,這場仗他贏定了!

  「月魄,妳逃不了的,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將軍大聲嘶吼,領著百名人馬自一方草坡上奔騰而來,所有人個個手持兵器,鋒利的兵器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全都直指前方那馬背上的身影,後方一排長弓更是蓄勢待發。

  「射!」

  大掌一揮,數十枝箭矢隨即劃過天際,直衝人影而去。

  箭矢如雨,殺氣撲天,剎那月魄自馬上拔躍,施展輕功躲過大部分的箭矢,卻仍然被一枝箭矢射中左臂,瞬間癱跪在草原上,劇烈喘息,顯然傷得不輕。

  多行不義必自斃,看來今天就是她的死期了!

  將軍得意大笑,彷彿瞧見一百萬兩黃金在眼前閃耀,卻不敢輕敵,眾所皆知月魄最擅長近身戰,貿然拉近彼此距離只是徒增危險。

  「再射!人死了,通通有賞!」

  嘹亮軍令清楚灌進所有人的耳裡,數十名士兵不敢怠慢,立刻抽箭上弓,再次朝月魄射出箭矢。

  誰知就在一片箭雨之中,一圈銀光卻陡地旋斷無數箭矢,自前方飆射而來,銳利銀光挾著驚人殺氣,直朝馬上那高大的身影而去。

  將軍失去笑意,連忙舉刀挌擋,偏偏還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銀光掠過手中大刀,往自己的咽喉飛來。

  刀旋刀過,一彎血霧瞬間朝外噴灑,銀光卻疾速一個迴旋,精準反轉飛回到月魄的手中。

  「將軍!」所有人錯愕驚喊,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到的。

  「不可能……」

  短短三個字,是最後的遺言,摀著噴血的咽喉,統領百軍的高大身影只來得及瞪大眼,隨即便自馬背上墜落。

  緊握迴旋刃,月魄隨即折斷臂上箭矢,顧不得身上幾處傷口血流不止,硬是咬牙撐起身體,轉身施展輕功躍上馬背,繼續向北奔逃。

  強風颯颯,揚起漫天枯草,更吹亂她沾著血污的長髮,一枝箭矢卻伴著一道嘶吼自後方破空而來,急欲貫穿她的心窩。

  憑著過人的五感和直覺,她立即側身右傾,提刀反手擋下箭矢,然後才又壓低身子,筆直向前狂奔。

  「誓殺月魄,為將軍報仇!」

  激狂的嘯聲伴著奔騰的馬蹄聲,自後方追趕而來,更多的箭矢掠過,在她身上貫擦出更多的鮮血,然而那雙冷眸卻始終炯炯有神,傲然堅定。

  她從不畏懼死亡,更不怕痛苦折磨,自家鄉被滅,她失去所有至親至愛的那天起,她就發誓要用那些狗官的命悼祭所有的亡魂!

  風聲飂戾,一聲聲自耳邊呼嘯,宛若亡魂悲鳴,哭嚎著對南朝的憎恨、對亂世的絕望,向她索求更多的報仇雪恨。

  周遭風景不斷自眼角消逝,她不知自己究竟逃了多久,身上又多了幾道傷口,只曉得絕對不能倒下。

  只是烈日當空,熾焰如火,馬兒從疾奔到漸慢,直至再也走不動,她才筋疲力竭的轉過身,望向來時的方向,決定察看後方動靜,誰知觸目所及竟然沒有任何南朝士兵的身影,黃沙漫漫,天地間只有岩礫沙峰和無止盡的炙熱。

  這裡是……沙漠?

  冷眸波動,掠過一絲領悟。

  南朝和北國勢不兩立,壁壘分明,以東西兩座巨大山脈作為屏障,山脈間狹長的柯洛沁莽原則是兩國邊界,莽原南北皆有兩國大軍駐守,一旦有兵越界便視為挑釁,戰火立開,莫怪那些南朝士兵不再繼續追殺。

  只是,她雖然僥倖逃過一劫,卻也等同是跳進了另一個虎口,北國從來不歡迎南朝的人,更不允許南朝人越界,也許現下就有大批北國士兵朝她而來。

  南朝士兵不必親手殺了她,因為他們知道,北國的人會幫忙代勞。

  黏膩鮮血早已浸濕衣裳,而更多的鮮血不斷自各處傷口內淌出,沿著衣角指尖一滴滴墜落至沙漠上,瞬間被黃沙吮盡。

  烈日之下,就見蒼白的臉蛋與玄色勁裝形成強烈對比,而月魄卻依然堅挺坐在馬背上,沒有因為目前的處境而恐懼。

  她緩緩收回目光,接著轉身抬頭望向前方無垠蒼穹,卻讓眼前一圈刺目日光模糊視線。

  她知道自己失血過多,卻沒有力氣替自己止血。

  她也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抵擋即將出現的北國士兵。

  但她一點也不在乎。

  因為,她終於可以和所有親友團聚了。

  遠方卻似乎傳來一聲嘹厲鷹嘯,她眨眨眼,想試著捕捉那蒼鷹的身影,卻發現眼前的藍天忽然扭曲,然後黑暗。

  鷹嘯……

  她記得家鄉的天上也有鷹,很多很多的鷹,每當她抬起頭就能望見數十隻的鷹在天上盤旋,然而那些鷹卻不是在尋找獵物,而是等著下一具餓死的屍體。

  荒蕪的田,傾毀的房,餓莩遍野,是她對家鄉唯一的印象。

  打從她有記憶以來,村裡的人就不曾有吃飽的一天,村裡也沒有任何壯漢,娘說那些人全都在沙場上戰死了,就像她的爺爺、爹爹、伯伯、叔叔。

  小小的農村永遠只有老人、女人和小孩,即使所有女人日以繼夜的耕作,仍然無法餵飽家裡的老老小小,更無法應付日益沉重的稅賦,然而該是保國衛民的那些兵將卻與盜匪無異,不但日夜騷擾,甚至恣意姦淫擄掠。

  她永遠忘不了滅村的那一夜,焰火是怎樣的在黑暗中燃燒,那些將士兵卒又是怎樣的凌辱虐殺反抗的娘和姨娘,以及村裡所有的女人。

  腥冷鮮血不停流竄,彷彿是在為所有死不瞑目的村民鋪好到黃泉的路。

  她不會忘,永遠都不會忘。

  即便倖存的她被迫成為刺客,即便歲月模糊了親人村民的臉龐,也無法模糊深深烙在心頭上的恨!沒能殺光那些狗官禽獸是她唯一的遺憾,可就算下了黃泉,她也不會放過那些人。

  她深信,所有人都在等著。

  等著那些人為罪孽付出代價的那一天。

  血債血還,他們會永遠永遠等著。

  乾裂嘴唇無聲彎揚,掀起一抹喜悅的微笑,接著冷眸閉合,傲挺身軀終於墜入黑暗,無力地趴倒在馬背上,可那佈滿鮮血的手掌,卻始終緊緊握住那取人性命的兵器,彷彿是要將這份血海深仇一併帶下幽冥。

  鷹嘯劃過天際,一隻雄偉蒼鷹隨即飛至月魄的上方盤旋,沒多久,綿延沙峰的另一頭也跟著出現兩抹高大的身影。

  兩人策馬奔馳,在沙漠上掀揚起一陣沙霧,不過須臾,便來到月魄的身邊。

  「就是她?」騎著黑馬的男子率先出聲,那是和南朝完全不同的北國語言。

  他的身形剛悍壯碩,比任何一個南朝男子都還要高大威猛,渾身上下盡是狂霸之氣,讓人不敢小覷。

  此外,他還有一雙深邃灰眸,即使頭上臉上皆綁著黑色布巾,讓人看不清楚長相,但那雙灰眸卻讓人印象深刻,不過四目相交就能讓人心頭一震,彷彿要被那雙灰眸望進靈魂深處,甚至被奪走心魂。

  他是拓跋勃烈,征服北方莽莽大漠、統禦八大部族的唯一帝王,北國漠王。

  「據探子回報,被追殺的是個女人,那些南朝士兵連追了她好幾裡,直到邊境前才停下,一個個全都恨得牙癢癢的。」一旁的斑圖立刻恭敬回報。

  他與拓跋勃烈幾乎同樣高大,頭上臉上也同樣綁著黑色布巾,眸色卻是深黑,說話的同時,眼角餘光始終打量著那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渾身是血,背上有多處刀傷,刀刀深幾見骨,左臂和右背更是被箭矢貫穿,她傷得如此重,竟然還能甩掉百名邊軍,策馬跑到這麼遠的地方?

  拓跋勃烈沒忽略月魄嚴重的傷勢,只是讓他感興趣的,卻是那把始終被緊緊握在血手中的迴旋刃。

  迴旋刃看似一體成型,卻在刀柄處透出某種玄機,刀身看似剛硬沉重,刀刃卻出乎意料的薄銳輕巧,即使沾滿汙血,鋒芒仍然不減分毫。

  若是拆開來看,倒像是兩彎弦月反身相連而成,形體獨特罕見,只是雙面皆有利刃,若是掌握不住訣竅,不只傷人還容易害己,就他所知,南朝並沒有出現過這種兵器,然而倒是有名刺客專門拿著兩把彎刀四處行刺。

  據說那兩把彎刀形體也是特殊,不若一般彎刀剛長,卻也不似匕首短小,刀身形狀正好也是弦月。

  那名刺客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三教九流,而是殺人無數、大破北頭山河套軍營的南朝頭號通緝要犯——

  月魄。

  「百隊人馬卻追不到一個女人,自然是要恨得牙癢。」他莞爾打趣,猿臂不過一伸,原本在天上盤旋的蒼鷹竟瞬間俯衝停在他的臂上,他低聲在蒼鷹耳邊低語幾句,才又讓蒼鷹振翅高飛,飛向塔克干的方向。「她犯了什麼罪?」他又問。

  「這女人殺了那些人的將軍。」斑圖如實稟告。

  灰眸微微掠過一絲波光。

  「南朝新指派來的邊關大將軍?」

  「是。」

  「倒是個好消息,怎麼死的?」灰眸睞向月魄。

  「刀刃迴旋,一刀封喉。」斑圖將探子帶回來的消息,如實稟告。

  就因為這女人殺了那南朝將軍,他才沒在她越界的那一刻誅了她,只是他原本盤算那些南朝士兵會為了追殺她而自投羅網,沒想到卻是事與願違。

  「好身手。」拓跋勃烈挑起濃眉,忍不住出聲讚賞,接著翻身下馬,自懷裡掏出幾顆水滴狀的暗紅藥丸。

  「王?」斑圖忍不住一愣,看著拓跋勃烈將藥丸餵入月魄的嘴裡。

  那是血竭,是千年龍血樹的樹脂,具有止血消炎散熱的效果,可內服外用,對內外傷皆極具療效,珍貴難尋,是南朝所沒有的保命奇藥,整個大漠也只有區區三株龍血樹,王卻將如此珍貴的藥材用在一個南朝女人身上。

  王打算留下她?

  「讓邊境的人繼續盯梢,若是有人越界,一律殺無赦。」語畢,拓跋勃烈已將人抱入懷裡,躍上馬背。「另外,給那匹累壞的馬兒一些水喝,然後帶回到邊境的軍營裡養著,牠認得南朝的地理形勢,將來派得上用場。」

  「是。」斑圖立刻點頭,卻忍不住出聲提醒。「王,她是南朝人,我國族人不會歡迎她的。」說不歡迎是含蓄,事實上,所有的北國人對南朝人都是恨之入骨。

  兩國之間的戰火蔓延了將近三世,當初開戰的原因多數人早已遺忘,卻忘不了南朝人是如何的卑鄙無恥、殘暴無情,不但喜愛自相殘殺,凌虐戰俘的手段更是令人髮指。

  戰火燃燒最旺的那些年,每天都有北國的戰俘被綁在高高的木樁上,被火烤、被箭射,被許許多多慘無人道的手段給虐殺,然而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北國人,只能遠遠望著自己的弟兄在眼前慘死,然後再被大卸八塊,死無全屍。

  北國對南朝的恨已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道盡,王若是將人帶到任何一個部族,勢必都會引起軒然大波。

  「我知道。」拓跋勃烈卻是不以為意,將月魄固定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便迅速拉起韁繩,策馬調頭。

  「她還是名刺客。」斑圖急聲又道。

  是南朝人就已經夠糟糕,可據觀戰的探子回報,這女人身手了得,刀起刀落全在眨眼之間,讓人壓根兒措手不及,防不勝防,顯然是名訓練有素的刺客。

  「那又如何?」拓跋勃烈睥睨回頭,狂霸傲然,懾人的王威瞬間表露無遺。

  斑圖立刻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人我會帶到塔克干,順道與塔克干族長議事,稍晚你將邊境狀況回報。」

  「是。」

  彷彿要將大地燃燒殆盡的烈日,終於在夕陽西沈的那一刻消逝,然而取而代之的卻是強勁刺骨的寒風,以及成千上萬的毒蛇猛獸。

  大漠裡的日,可以熱死人。

  大漠裡的夜,也可以凍死人。

  無論日或夜,大漠總是充滿了致命的危機,若不是對大漠相當熟悉,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而月魄,卻幸運的活了下來。

  而且她還能清楚感覺到,有某種強大的存在始終待在她的身邊,即使在幽幽晃蕩的黑暗中,那股存在仍然讓她本能的全身戒備,難以安心,於是就在月上枝頭的那一剎那,她奮力掙脫黑暗,迅速睜開了眼。

  火光在模糊的前方閃爍,她不斷眨眼,直到可以看清楚一切,緊接著她立刻察覺到那股存在就她的右方,於是猛地轉頭。

  火光中,就見一名慓悍高大的男子坐在爐灶前,擦拭把玩一把迴旋刃。

  她的弦月彎刀。

  冷眸驟縮,修長身影瞬間自氈毯上拔躍而起,擺出防禦動作,全身上下沒有一絲破綻,她直瞪著那抹高大身影,然而太過猛烈的動作卻讓她腦門狠狠暈眩,眼前迅速陷入一片黑霧,甚至牽動到全身傷口。

  劇痛襲來,讓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蛋更顯灰白,她卻始終面無表情,不動聲色的利用聽覺,戒備著男子的一舉一動。

  「不用緊張,我既然救了妳,就不會對妳不利。」標準的南朝語言自爐火邊傳來,拓跋勃烈看著蓄勢待發的月魄,不禁為她的堅韌感到佩服。

  她身上的傷口全是由他處理,沒有人比他還瞭解她的傷勢。

  脫下那身黑色勁裝後,她的傷勢遠比看到的還要嚴重,若是一般人受了那麼重的傷,恐怕早已到閻羅殿報到,她卻硬是挺了下來,而且憑著頑強的意志力在如此迅速的時間內蘇醒,甚至起身防禦。

  此刻,她的動作滴水不漏,神情鎮定如常,若不是對她的傷勢瞭若指掌,也許他真會以為她根本沒受傷。

  她,實在是非常的不簡單。

  月魄不發一語,沒有天真到信了他的話,依舊全面戒備,冷眸即使處在一片黑霧之中,仍精準的緊鎖著他。

  「妳失血過多,最好躺著休息。」他低聲建議,沒因她的動作而有所反應,始終泰然自若的坐在爐灶邊,研究刀柄上的機關,接著他很快就找到破解方法,將迴旋刃拆解成兩把彎刀。

  某道金屬細響在耳邊響起,月魄不語不動,眼底卻隱隱掠過一絲波光。

  她直挺站著,直到眼前黑霧終於褪去,才重新打量眼前的男人。

  他的輪廓剛峻,五官深邃,髮黑如墨卻是狂野修短,唯有頸後幾綹黑髮不羈垂落過肩,渾身蓄滿令人緊繃的強大氣息,即使好整以暇的盤腿坐著,仍然讓人無法不去防備,尤其他的腰側還佩著一把銀色匕首,匕首刀鞘清楚雕著灰狼圖騰,鑲綴的兩顆奇特灰色寶石則是狼眸,那如水似煙的深邃,就和他的那雙灰眸同樣令人印象深刻。

  灰狼,原是北國最大部族——古爾斑通一族的族徽,自一年多前,古爾斑通大勝其它七大部族統一北國後,灰狼便成為王族象徵,只有王族才能夠佩帶,他身為王族卻沒將她這個南朝人處死,究竟有什麼目的?

  「為什麼要救我?」她終於發出聲音,語氣聽不出任何虛弱。

  「身為南朝人,妳又為何往北國逃?」他不答反問,拿起手中兩把彎刀仔仔細細打量,大掌沿著刀背畫出一彎弦月,偏頭深深凝望著她。

  她面無表情承受他的注視,卻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不說也沒關係。」他也不期望她會回答,只是將彎刀擱到腳邊,然後自爐灶一角溫著的瓦甕內,舀出一碗暗紅色的湯藥。

  拿著藥碗,他大步一跨便瞬間來到她的面前,她不動聲色,卻在他遞出藥碗的剎那,猝不及防地擊出右掌,誰知卻被他單手擋下。

  大掌起落不過電光石火間,讓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毫無空隙,當月魄身影再定,卻已是被他扣住手腕,整個人完全動彈不得。

  薄唇微勾,他不動如山的矗立在她面前,藥碗內的暗紅湯液竟是毫無波動。

  「看來妳很適合在大漠生活。」他意味深遠地說著。

  她不想猜測他話間的意思,只是瞪著他。

  「把藥喝下,沒事別走出氈帳。」他盯著她冷漠叛逆的眼神,加深笑意,接著才將溫熱的藥碗塞入她被扣住的掌心裡。

  她瞪著他,他也凝望著她,神情像是在評估著什麼,卻也像是在欣賞著什麼,直到帳外傳來一道輕淺的腳步聲,他才鬆手轉身離開氈帳。

  握緊藥碗,她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始終沒有將藥飲下,而是密切注意帳外所有動靜,直到屬於他的腳步聲終於消失在遠方,她才鬆下戒備,放任自己癱軟跪倒在氈毯上。

  她的手在顫抖,腳也在顫抖,整張臉蒼白如紙,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徹底的筋疲力竭。

  其實從她醒來的那刻起,她就曉得自己虛弱得不堪一擊,光是勉強站著就幾乎耗光所有力氣,方才那一掌,更是她靠著意志力才能勉強擊出,那男人心知肚明,卻沒有點破,甚至沒有乘機殺了她。

  南朝北國勢不兩立,彼此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他卻留下她,這其中必定有什麼陰謀,但為了活下去,她完全沒有選擇的餘地。

  看著碗中不知名的湯液,她沒有絲毫猶豫,仰頭將所有湯液一口飲盡,然後鬆手讓木碗滑落,終於允許自己暈厥墜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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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3: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熱。

  她全身都在發熱,無止境的高溫似乎要將她吞噬,讓她愈加虛弱,彷彿只要一個堅持不住,就會長眠在那無止盡的黑暗中。

  火光下,就見月魄側臥在毛毯下不停喘息,平凡的臉蛋上佈滿薄汗,表情緊繃痛苦,顯然正飽受高燒之苦,可她卻始終咬緊牙關,拒絕發出任何一絲呻吟,甚至拒絕被這場病痛給擊倒。

  也許是失血過多元氣大傷,也許是初來乍到水土不服,總之踏上北國她便一病不起,身子也逐漸衰弱。

  日升日落,她早已算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又因傷口痛醒了幾次,但即使高燒不退,她卻仍然挺了下來,甚至始終戒備著氈帳外的動靜。

  經過一段日子的觀察,她知道自己是被帶到塔克干一族的領地,除了照料她的那個男人,這兒的人全都恨不得殺了她,尤其族裡的女人以為她不懂北國話,經常在經過氈帳外時,詛咒她一病不起。

  難怪那男人會吩咐她沒事別走出氈帳,看來他並不是擔心她逃跑,而是擔心她小命不保,不過他其實心知肚明,她壓根兒連走出氈帳的力氣都沒有。

  「王,請恕微臣斗膽,關於那女人,請您還是三思吧。」

  蒼老的聲嗓無預警在氈帳外響起,是月魄所沒聽過的嗓音。

  「扎庫司,關於這個話題,我以為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低沉的嗓音,正是這幾天時常會出現在她氈帳內的那個男人。

  兩個人距離她的氈帳不遠,他們身周還有更多的腳步聲,似乎全是跟著那老人來請命,但因為實在太過虛弱,她無法清楚判斷人數,只能專注聆聽兩人的對話。

  「是的,但臣就是無法接受,那女人是南朝人,照理來說在越界的那一刻就該處死,王為何卻留下她?」

  「我說過,留下她自然有我的用意。」氈帳外,拓跋勃烈輕描淡寫的回答,知道所有塔克干族民為了他的決定而不高興,即使族長扎庫司幾番老調重彈,他卻始終沒有任何不耐,但也不打算改變決定。

  「王雄心大略,為統領八大部族,抵禦南朝,總是籌謀著許多事,留下那南朝女人或許是有所計畫,但臣聽說她是名刺客,她的存在對我塔克干一族而言,無疑是項威脅。」雖然拄著木杖,頭髮斑白的塔克干族長卻依然站得挺直,銳利的雙眸不因蒼老而膽怯,整個人仍如壯年時同樣的彪悍。

  雖身為臣子,必須對王唯命是從,但他同時也是一族之長,有責任保護所有族民,並聆聽族民心聲,即使王已下定決心,他仍然不得不領著族民來請命。

  「如你們所見,她病得就快要死了,絕對構不成威脅。」拓跋勃烈微微一笑,說話的同時,也一一掃過塔克干族長身後的男男女女,然後看著所有人因為心虛而迅速的低下頭。

  北國雖然稱之為國,卻擁有八大部族,部族間各自為政,誰也不服誰,除了與南朝的外戰,八大部族也經常為了利益和欲望而彼此鬥爭,始終動盪不安。

  為了安定國體,建立更強盛的北國,接下古爾斑通族長之位後,他便立刻率領族內所有戰士展開內戰,十二年來他縱橫捭闔,先後與西南方塔克干和東南方騰格里兩族聯手,一路過關斬將,將其他五大部族一一征服,好不容易化零為整,終於一統北方,然而八族之間卻始終不見和諧,甚至難以完全服從他這個新王。

  塔克干和騰格里兩族或許對他忠誠,卻還不到徹底的服從。

  為了自身利益,對於他所作的決定,族民偶爾還是有反抗的時候。

  「但總有一天,她還是會康復的。」塔克干族長沉聲反駁。

  拓跋勃烈收回目光,似笑非笑。「你對她倒是相當看好。」

  塔克干族長面容一整,顯得更嚴肅了。

  「王,我塔克干一族跟隨您征戰十多年,對內統領八大部族,對外抵禦南朝外侮,犧牲無數從無怨言,忠誠之心日月可鑒,可眼下巴丹、古特、拉瑪三族始終蠢蠢欲動,處心積慮想要起兵叛變,南朝又屢屢挑釁北犯,我國內憂外患不斷,族民早已惶惶不安,若是再養虎為患,恐怕——」

  「是誰說我打算養虎為患的?」拓跋勃烈忽然斷話,語氣雖然清淡,卻蓄滿懾人的威嚴。

  塔克干族長一愣,看著那雙嚴厲霸氣的灰眸,不由得瞬間收斂氣焰。

  「臣不敢,臣只是以為那女人是名南朝刺客,逃竄至北國,也許另有居心。」

  一頓,忍不住補充。「何況我族戰士幾乎全派至邊境防守,如今留守領地的戰士不到三千,正值防守最脆弱的時候,所有人都相當憂心。」

  「我明白族民的擔憂,正因為塔克干正值防守脆弱之時,我才打算修復一把好劍,一把可以替塔克干抵抗外敵,甚至替塔克干犧牲的銳劍。」拓跋勃烈緊盯著塔克干族長。「為了這把劍,也許你應該試著拋棄成見,先好好安撫你的族民。」他話中有話的說著。

  塔克干族長一愣,沒聽漏拓跋勃烈話中的弦外之音。

  莫非王執意留下那南朝女人就是為了……

  但是可行嗎?她畢竟是個南朝人呀!

  「扎庫司,八大部族中我最信任你,你也最懂我,這件事我希望到此為止,往後別再讓我聽到多餘的聲音。」嚴厲灰眸再次掃過眾人,瞬間滅掉那不該存在的細語。

  塔克干族長雖然有所疑慮,卻還是不得不領著族民跪地服從。

  「是。」

  「我還有事要忙,若還有其他事,明天再說吧。」話才說完,拓跋勃烈便跨步轉身離去。

  直到拓跋勃烈走遠,塔克干族長才歎了口氣,起身仰望天邊皎潔無垢的圓月。

  「雲下日的月亮似乎特別的圓,但願是個好徵兆哪。」

  「族長,難道我們真的要讓那個南朝女人住下來?」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拓跋勃烈遠去,再也看不到他高大的身影,所有塔克干族民才敢從地上起身,迅速圍到族長的身邊。

  「王命不可違,既然王心意已決,咱們只管聽命辦事。」塔克干族長緩緩收回目光,向族民下達指令。

  「但她是名刺客,也許還是南朝故意派來的奸細。」

  「沒錯,留下她,根本就是留下禍害。」

  「王為何偏要留下她,難道王就不擔心我族的安危嗎?」

  所有人七嘴八舌的抗議,對於拓跋勃烈始終不肯改變心意,感到更加的不滿。

  看著所有族民氣憤難消,塔克干族長無法斷定拓跋勃烈的盤算是否正確,卻仍然選擇相信他,於是連忙安撫眾人。

  「王將人留下,必定自有他的打算,何況你們也都聽到了,王不喜歡咱們再提起這件事。」他嚴肅提醒眾人。

  「可我就是無法忍受和南朝人住在一塊兒。」人群中,還是有婦人忍不住抱怨。

  「我也是。」其他婦人也跟著嘟囔。

  「也許她就跟那些南朝士兵同樣殘忍,專門濫殺無辜,連小孩都不放過。」

  想起南朝人喪盡天良的殘暴行為,所有人怎樣也壓不住心中的憤恨,執意繞著月魄抗議抱怨。

  眼看民怨難消,塔克干族長只好將木杖重重敲在岩板上,喝令所有人閉嘴。

  「這段時間王都會留在這兒,在王的眼皮下,那女人斷不可能輕舉妄動,倘若她真的有所不軌,王必定不會寬貸,你們就安心吧。」

  「可是……」

  「別說了,夜深了,都去睡吧。」

  在塔克干族長的命令下,一群人在心不甘情不願的一一散去,各自返回到自己所屬的氈帳內。

  而直到氈帳外再次恢復寧靜,始終聆聽一切的月魄這才鬆下戒備,蜷曲起身體低聲喘息,繼續與病魔纏鬥。

  天上的圓月,又往西邊挪去了一些,除了風聲,氈帳外是一片寧靜,顯示出營區內的塔克干族人幾乎皆已入睡,然而一個時辰前消失在眾人眼前的拓跋勃烈,卻無聲無息的再次現身。

  他端著一個方長托盤,筆直走向月魄所屬的氈帳,並伸手掀開厚重的氈毯,寒冷的夜風與他高大的身軀一同進入帳內,吹得氈帳內的灶火左右搖擺。

  濃密長睫有瞬間的顫動,月魄再次進入戒備狀態,卻沒有費事的睜開眼,也不打算去理會他想做什麼。

  打從兩人見面那天起,她就知道這男人藏而不露,深不可測,他可以光明正大的留下腳步聲,也可以來無影去無蹤,除非他願意,否則就連她也掌握不住他的動靜。

  昏睡的這些天,她就經常在迷蒙中察覺他的到來,然而每當她奮力掙脫黑暗睜開眼後,他卻早已失去蹤影。

  他總是來來去去,異常忙碌,卻不忘替她帶來食物飲水,而這些全是塔克干人所拒絕提供的,若不是服從王令,也許他們早就衝進氈帳,將她一刀給殺了。

  透過塔克干族民的稱呼,她早已知道他是誰——

  拓跋勃烈,北國的大漢之王,驍勇善戰,所向披靡,縱橫捭闔平內亂,十二年征戰終統北漠八大部族,登基後,對南朝轉攻為守,致力於休兵養息,治國安民,而如今更是獨排眾議將她留下。

  聽著他稍早與塔克干族長的對話,她更加確定他對她有所圖謀。

  「既然醒了,就起來吃點東西。」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身邊響起,拓跋勃烈將托盤擱到腳邊,透過她的呼吸聲判斷出她早已清醒。

  她不只堅韌,還特別頑強,從不輕易在他人面前洩露出虛弱的一面,即使在昏睡中也克制得嚴謹,不曾呻吟,頂多為了高燒而低喘,然而每當他跨入帳內,她便會本能的全身緊繃,將呼吸調到最淺。

  即使重傷在身,身心俱疲,她仍然沒有鬆下防備,隨時都在警戒著四周的一切動靜,一旦發現有人靠近,便會立刻命令自己清醒。

  她就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弓箭,張得又滿又緊,時時刻刻都蓄滿了強烈的敵意和殺傷力,讓人不禁擔心弦斷的那天。

  為了能讓她睡得更安穩,他總是在放下食物後便離開,但她始終高燒不退,因此他打算再次檢視她的傷口,並為她重新上藥。

  托盤上除了碗熱呼呼的麥粥,還有碗湯藥和一堆白布,以及一個青色藥罐,雖然月魄懶得搭理他,卻知道自己應該起身服藥。

  有病就需要藥醫,她從不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這高燒要是再不退,只會拖垮她,對她沒有半點好處。

  火光下,就見月魄緩緩的睜開眼,目光雖然顯得有些渙散,但幾個眨眼後便迅速恢復清明,炯炯有神的望向拓跋勃烈,讓人幾乎看不出她是個虛弱的病人。

  望著她冷漠的小臉,他不禁勾唇打趣問:「需要我扶你起來嗎?」

  冰冷眸光隨即朝他射去,月魄硬是靠著自己的力量坐了起來。

  只是這看似再輕鬆不過的動作,卻耗掉她不少力氣,甚至牽扯到衣裳底下的傷口,讓原就蒼白的小臉更加蒼白,她卻始終抿緊小嘴,拒絕發出任何喘息。

  深邃灰眸掠過一絲波光,他看著她堅忍傲然的神情,嘴角不禁揚得更高,直到她坐好,才將溫熱的麥粥擱到她手上。

  「喝藥前,先吃點東西。」

  看著碗裡的麥粥,月魄也不客氣,拿起碗裡的湯匙就開始進食。

  她不在乎自己壓根兒就沒胃口,也不在乎麥粥味道究竟如何,只是一口接著一口的將溫熱的麥粥往肚裡吞,奮力與病痛搏鬥。

  她原本早就坐好赴死的準備,但如今她死裡逃生,就代表她命不該絕,總有一天她一定會再回到南朝,將那些該死的狗官人渣盡數剷除。

  也許是她的眼神洩露出太多的殺氣,也許拓跋勃烈天生就敏銳過人,他竟看穿她的想法,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再回到南朝。」

  她抬起頭,冷冷的望向他。

  「為了緝拿你,如今南朝上下全貼滿了你的畫像,大批邊軍也在邊境周圍大肆搜索,看來是打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好判斷你的死活。」

  登位以後,他雖不再興兵作戰,對南朝轉守為攻,卻沒有疏於防備。

  百里長的邊境四處都有潛伏的軍馬,日夜監視南朝大軍的一舉一動,此外南朝中也有不少他派出去的探子,他對南朝幾乎是了若指掌,只要他想,隨時都可將那腐敗不堪的南朝一舉擊潰,但此舉卻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蕪,這場戰爭已經打得夠久了,兩國百姓都付出太過沉重的代價,如今他只想重新整頓北國,給所有百姓一個安定的生活。

  「你知道我是誰?」她問,總算開口說話。

  他扯起唇角,覷了眼她隨時擱在身邊的一對弦月彎刀。

  「不難得知,你的兵器相當特殊,放眼整個南朝,只有一名刺客會持一對弦月彎刀刺殺官兵。」

  「既然知道我是刺客,為什麼還要救我?你有什麼目的?」她面無表情的問,知道天下絕對沒有白吃的午餐,凡事都是有代價的。

  「這話等你病養好了再談。」他四兩撥千斤,沒輕易說出答案,卻也間接承認他對她確實有所目的。

  她波瀾不興,只是舀起麥粥繼續吞著,沒有試圖追問。

  他雖然救了她,卻不代表會永遠留下她,之所以不顧族民抗議留下她,是因為她有利用的價值,而她不需知道太多,只需要在痊癒之後任他利用,償還他的救命之恩。

  他達到他的目的,她撿回一條命,很公平。

  看著她淡定不語,無畏無懼的模樣,他輕輕揚眉,瞬間明白她厲害的不只是過人的身手和堅韌的意志,還有縝密鎮定的心思。

  南朝頭號通緝要犯,果然其來有自。

  薄唇更揚,他看著她毫不文雅的將麥粥大口吞下,直到麥粥丁點不剩,才放下木碗,主動拿起托盤上的湯藥。

  藥湯的色澤與先前略有不同,她敏銳的立刻注意到這點,卻仍然毫無膽怯的將湯藥一口飲盡。

  放下藥碗,她注意到他自托盤上拿起那疊白布。

  「脫掉你身上的衣裳。」掀開白布的同時,他也低聲命令。

  平凡小臉沒有任何波動,卻在瞬間散發出令人發毛的寒意,她盯著他,就像是一頭野獸盯著該死的獵人。

  他揚眉,輕輕低笑。「我沒有凌辱女人的惡習,只是幫你上些藥。」

  「我可以自己來。」她冷颼颼地道。

  「你無法替背上的傷口上藥。」他說出事實。

  「我可以自己來。」她卻堅持。這項堅持與羞怯或是恐懼完全無關,她只是無法忍受在他人面前暴露出任何弱點。

  即使不難猜出當初她昏迷時,應該就是他替她更衣療傷,但如今她清醒著,就不會再讓同樣的錯誤發生。

  「我得檢視你背上的傷口,它們好得太慢了。」他盯著她倔強的小臉,實話實說。「而這將會妨礙到我的計畫。」

  她再度沉默,眼神卻始終不離他的灰眸,像是評估他話中的真偽,最後她緊緊皺眉,唰地轉身,迅速解開腰帶,卸下他當初為她換上的北國衣袍,露出裡頭一圈又一圈的白布。

  小手沒有絲毫扭捏,反手將長髮攏到胸前,任由他解開身上和手臂上的白布,露出娉婷柔韌的女性胴體。

  迥異於北國女人蜜色的肌膚,她雪白得不可思議,吹彈可破的肌膚猶如花瓣般粉嫩,更似白雪般晶瑩剔透,然而柔韌的身軀上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刀傷劍傷,以及數不盡的新舊傷疤。

  傷疤深淺不一,有的猙獰有的細小,而最嚴重的一道傷,莫過於那道自右肩一路劃到左腰的深深刀疤,根據傷疤的深度,不難想像她當時傷得有多重。

  大大小小的傷疤交錯複雜,清楚刻畫出她的生活,而他記得她身上其他地方還有更多的傷痕,她雖然活著,卻更像是遊走在生死邊緣,日日夜夜都只是為了殺戮而活著。

  或是為了仇恨而活著。

  看著那始終傲然挺坐,總是不肯輕易示弱的小女人,他佯裝沒發現她正因畏寒而微微顫抖,佈滿厚繭的大掌只是拿著白布沾上些許清水,盡速替她拭去背上的薄汗和殘留的藥膏。

  藥膏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所以他將血竭磨碎加入湯藥內,每日照三餐讓她服下,可惜她失血過多,元氣大傷,即使傷口做過處理,並定時服下湯藥,仍然免不了大病一場。

  沙漠乾燥,本該可以讓傷口保持潔淨好得更快,可惜她高燒不斷,流出來的汗水仍然拖慢了傷勢的復原,讓他不得不再為她重新上藥。

  確定傷口周圍全都擦拭乾淨,大掌才打開藥罐,用指腹蘸了些許藥膏抹在每一道傷口上,可即使他已放輕力道,指腹撫過傷口仍然牽扯出巨疼,傷口周圍的肌膚瞬間緊繃,她卻不曾呼痛。

  雖然她還病著,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估計兩個月內就能好上八成,足以行動自如,這對塔克干而言絕對是件好事。

  就如扎庫司所言,北國雖然統一,卻是內憂外患不斷。

  因為不滿當初戰敗所受到的屈辱,以及他主張對南朝休戰,北方二族表面雖是臣服,卻是處處陽奉陰違,至於西方巴丹、古特二族,和東方拉瑪一族,更是處處違抗他,對他們而言,他只是個侵略者,一個懦弱到不敢向南朝宣戰的假王,而熱血好戰的天性讓他們逐漸化敵為友,暗中聯手策劃謀反。

  自他登位之後,三族始終動作頻頻,意圖再次掀起內戰,而位於北國中央,由他所統領的古爾斑通一族,以及位於北國南方,支持他的騰格里、塔克干二族,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雖然他大可以先發制人,以企圖謀反的罪名將三族一舉拿下,然而十二年內戰各族死傷慘重,各部族都需要休養生息,貿然開戰只會耗損彼此元氣,讓部族間仇恨更深。

  更重要的是,北國倘若再次陷入內戰,南朝勢必不會放過這大好機會,見縫插針,落井下石。

  因此他極力維持表面上的和平,並以巡視邊防名義,帶著心腹斑圖走出王都,暗中卻是調兵遣將,讓斑圖自邊境暗中帶了批軍隊到騰格里防守,自己則到塔克干坐鎮,與族長扎庫司謀策兵防。

  相較於騰格里幅員遼闊,毫無屏障,需要大批兵力防守,領地狹長的塔克干地貌多變,不但有岩丘岩峰等天然屏障,還有天然流沙陷阱,此外塔克干有東、西兩塊水源地,若是一區淪陷,族中老弱還可以退守至另一區,完全不愁飲水食物。

  依照目前情勢來看,內戰爆發不過早晚問題而已,即使塔克干在地裡形勢上占了優勢,仍然缺乏兵力,若是大軍壓境,勢必會陷入苦戰,所以他需要更強大的力量。

  一個能夠以一敵百,誓死守護塔克干的力量。

  上完藥後,拓跋勃烈立刻拿起剩下的潔淨白布,將白布覆上她傷痕累累的背,接著大掌拉著白布繞過她的胸前,再拉回到她的雪背上,大掌一次次來回,謹慎的為她包紮所有的傷口,不含絲毫邪念。

  直到為她紮好白布,他才又開口。「藥膏我放在這兒,其他地方你自己來。」

  不等她反應,他將藥罐擱到她的腳邊,接著便端起托盤,起身離去。

  而月魄並沒有馬上穿上衣服,而是迅速拉起毯子遮到胸前,轉身親眼看著他離去。

  這次,她同樣是等到再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後,才允許自己卸下若無其事的面具,虛弱喘氣,徹底顫抖。

  該死,她討厭如此虛弱的自己,討厭這不受控制的身子,但她更討厭什麼都不戳破的他。

  他愈是不動聲色,愈是代表心思難測,他如此處心積慮的為她療傷,究竟有什麼目的?

  倘若塔克干族長所言屬實,北國有人打算起兵叛亂,一旦消息傳到南朝,邊境戰火勢必又要點燃,天下百姓又將為戰火所苦。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蕪,這天下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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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沙漠的日與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煎熬,然而月魄仍舊熬過了酷熱和嚴寒,堅強的挺了過來,甚至經過一個月的療養,已經可以起身走出氈帳。

  夜風颯颯,挾著細沙和寒氣自遠方襲來,她卻屹立不搖的站在氈帳前,就著月光和四周篝火,觀看沙漠獨一無二的清冷夜色,順道打量四周地理風景。

  冷眸越過一頂頂氈帳遠眺,發現塔克干四周矗立著不少岩峰岩丘,而腳下土地也並非細軟黃沙,而是質地堅硬的岩地,遠方甚至有涓涓的流水聲……

  「啊!」

  一抹驚叫聲忽然擾亂月魄的聽力,就見一名經過的婦人瞪著不應該出現的月魄,恐懼的大呼小叫。

  「她出來了,南朝人出來了!」

  「什麼?」幾名在附近的壯士聞聲立刻趕來,果然就看見月魄站在氈帳前,面無表情的看著婦人,手上還拿著兩把彎刀,不知要做什麼。

  「你想做什麼?」壯士們立刻將婦人護到身後,並舉起手中兵器將月魄團團包圍。

  月魄不言不語,只是靜靜望著所有人臉上的敵意,深刻感受到北國人對南朝人的抗拒和憎恨。

  也難怪他們會如此排拒南朝人,她就親眼看過南朝人是如此凌虐北國的戰俘,比起北國總是給人一刀痛快,南朝人的手段簡直可惡到令人髮指。

  「沒有王的允許,你不得擅自出入帳房!」其中一名壯士用北國話大聲斥喝,手中大刀指著她身後的氈帳,指示她回到氈帳內。

  可月魄卻偏偏拒絕聽從。

  拓跋勃烈是曾說過沒事別走出氈帳,卻從沒說不準她走出氈帳,至少她不認為自己站在這兒,會對誰造成傷害。

  她躺了太久,實在需要活動活動筋骨。

  「南朝女人,快回到你的帳房,否則休怪我們不客氣!」

  接到通報後,更多的壯士飛奔趕來,每個人都舉著兵器朝她逼得更近,她卻依舊無動於衷,只是不著痕跡地瞥向某個角落,接著閉上雙眼,專注聆聽那細微的涓涓水聲,好判斷水源的位置。

  咻!

  忽然間,一顆小石子自角落飛出,直往她的面門而來。

  石子破空發出某種細銳的暗響,她卻置若罔聞,不閃不躲,任由石子尖銳的稜角劃過臉頰,擦割出一道血痕。

  細小血珠瞬間自血痕內淌出,她才睜開眼,側頭望向一名滿臉憤慨的男孩,而男孩卻再次拉開彈弓,打算朝她發射出第二顆小石子,他大膽的行徑把在場所有的大人們給嚇壞了。

  只見當初尖叫的婦人緊急奔到男孩身邊,拉著男孩飛也似的逃到他處,其他壯漢則是握緊兵器迅速朝她逼近,就怕她會大開殺戒,因此決定先發制人。

  無數把鋒芒兵器全對準月魄,殺氣瞬間四起。

  「住手!」

  就在所有人打算群起圍攻月魄的刹那,懾人的叱喝聲卻伴著馬蹄聲自遠處忽然響起,就見拓跋勃烈緊急拉緊韁繩,飛快自馬背上一躍而下,一臉肅穆的自遠方大步走來。

  「王!」所有人一見是他,立刻放下手中兵器,急忙忙單膝跪地。

  拓跋勃烈環視眾人,渾身盡是令人窒息的威迫氣息。

  「我應該說過,這女人我要留下。」他一字一句說著。

  「回稟王,那女人擅自離開帳房,而且完全不聽從勸告回到帳房。」其中一名壯士大膽解釋,同時不著痕跡的瞪了月魄一眼。

  「所以你們就違抗我的命令,打算乘機除掉她?」灰眸微瞇,緊鎖壯士那理直氣壯的神情。

  在拓跋勃烈的注視下,後者不禁立刻心虛的低下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此時塔克干族長也聞訊趕來,看著現場情勢,加上族民先前的稟告,心中早已有底,於是立刻出面緩頰。

  「王,請您息怒,因為族裡孩童誤傷了那南朝女人,族裡壯士擔心那南朝女人會報復,才會挺身而出,這只是場誤會。」

  拓跋勃烈冷哼一聲,可沒相信這解釋,即使方才他身在遠方,都能感受到這兒的殺氣,防禦不需要致人於死,顯然這些人並沒有將他的命令記在心裡。

  「是不是誤會,所有人心裡有數。」他冷聲道。

  塔克干族長呼吸一窒,知道拓跋勃烈是看穿了他的偏袒,卻還是硬著頭皮維護族民。

  「王,我族絕對不敢違抗您的命令,但事出突然,族民難免心慌意亂,一時之間自然拿捏不住分寸?還望王能夠體諒寬恕。」

  「我能寬恕一次,不代表能寬恕第二次。」拓跋勃烈加重語氣,接著轉頭望向在場所有的人,看得所有人將頭顱壓得更低。「我說過,這女人我另有他用,要是有人膽敢再無視我的命令,就休怪我就事論事,以國法論!」他鏗鏘有力的說道,剛悍昂藏的身軀蓄滿逼人的氣勢,讓人望之生畏,不敢不服。

  「是!」

  不只在場所有塔克干族的壯士,就連遠處的婦孺們都為他的王威所震懾,紛紛臣服的低下頭。

  然而身為始作俑者的月魄卻始終一臉漠然,不但對所有對話置若罔聞,甚至邁開腳步朝東方走去,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走出拓跋勃烈的視線範圍,另一抹高大的身影卻無聲無息出現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繼續前進。

  「王。」擋在月魄身前的斑圖,立刻用眼神向拓跋勃烈示意。

  這段日子,他一直待在騰格里練兵,今晚來到塔克干,本是打算與王一同商議騰格里布軍之策,誰知卻正好瞧見這場面。

  就如同他的猜測,這南朝女人果然引起了紛爭。

  拓跋勃烈回過頭,覷了眼始終波瀾不興,彷彿置身事外的月魄,沉思了會兒,才朝斑圖略略點頭。

  「看緊她。」

  「是。」得到命令,斑圖立刻退開身軀,任由月魄繼續前進。

  而被允許通行的月魄,卻沒有回頭多看拓跋勃烈一眼,仍是一臉漠然的循著水聲前進,一點也不在乎身後又傳來塔克干族長的抗議聲,兩人用著北國話一來一往的交談著。

  「王,放任那女人四處走動,會擾亂人心的。」

  「有斑圖看著,你大可不必擔憂。」

  「但是……」

  「我留下她,可不是拿來豢養的,是該讓她瞭解狀況的時候了。」拓跋勃烈轉過身,凝望月魄冷漠孤傲的身影,心思瞬間轉換萬千。

  她比他預估的還要早能起身,這絕對是個好現象,可惜她的身份卻始終讓族民難以接受,看來在內戰爆發之前,他得想個法子消除族民對她的歧見。

  這事得愈快愈好。

  月魄無視斑圖的緊迫盯人,也無視一路上塔克干族民充滿敵意的注視,依舊筆直朝著水聲前進,接著不久後,她終於在一裡外連綿的岩丘下發現兩座湖泊。

  兩座湖泊一大一小,四周長滿許多樹木花草,在瑩瑩月光下搖曳出樹木花草獨有的清香,有些花草她認得,但大多從未見過,十足的生意盎然,與沙漠荒涼貧瘠的景象形成強烈的對比。

  據說沙漠裡的水大多來自於高山融雪,融雪滲入地底,在地底下一路蜿蜒,直到地勢低的地方自岩縫間湧出,形成湖泊,北國人飲水灌溉,也能種出穀糧。

  「哪個是可以沐浴的?」指著前方兩座湖泊,她用再標準不過的北國話,轉身問向斑圖。

  饒是見過大風大浪的斑圖也不禁瞬間一愣,以為自己聽錯。

  「你懂北國話?」

  月魄懶得回答這種廢話,只是將話重複。「哪個是可以沐浴的?」

  斑圖目光微瞬,再次為了她話中的了然而詫異。

  在沙漠,水源遠比黃金還要貴重,擁有水源幾乎等同於掌握住命脈,因此在北國尚未一統前,八大部族經常為了水源而爭鬥著。

  搶不到水源的民族只好逐水草而居,而有水源的民族則能安逸安居,並世代守護水源,為了確保水質潔淨,北國人將飲用水和日用水劃分得格外清楚,絕不輕易將兩者混雜。

  身為南朝人,她對北國人的生活習性似乎瞭解不少。

  「大湖泊。」他簡略回答。

  她點頭,沿著坡面走下岩丘。

  斑圖自然如影隨形跟著。

  湖邊有族民擱放的木桶,她用木桶打水,接著走到樹叢後解開衣袍,並將彎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斑圖聽見衣裳落地的聲音,立即轉身背對,卻依舊用耳力監視著她的動靜。

  就著皎潔月光,她俐落解開纏在身上的白布,拿著白布沾著桶裡的冷水擦拭身子,接著再用剩餘的水梳洗一頭長髮。

  沙漠的夜風冷冽逼人,四周雖有高聳岩丘削弱風勢,然而風勢挾來的寒氣仍然讓人忍不住顫抖,對大病初愈的她確實是個挑戰,卻已經不再是種威脅。

  如今她的傷勢約莫好了八成,雖然還不能隨心所欲的使力,但只要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夠在這茫茫大漠中來去自如,不過前提是,她得先想辦法弄清楚這四周的地理形勢,還有這兒的毒蛇猛獸。

  角落,幾隻毒蠍悄悄自岩縫間鑽出,無聲無息翹弓起尾針朝她襲來,冷眸不過斜斜一掃,冷銳銀流便驟然自水邊劃去,瞬間將所有毒蠍截成兩半。

  放下彎刀,月魄拿起披掛在樹枝上的北國衣袍,大力一抖,確定沒有任何毒物侵入,才迅速將衣物穿戴整齊,並反復扭乾白布,將還淌著水的長髮擦拭得半乾,接著拿刀走出樹後。

  就在月魄從樹後現身的同時,斑圖也轉身繼續盯梢,可月魄卻似乎不打算四處走動,而是提氣躍上一塊巨大石墩,坐到石墩的頂端。

  她單腳弓膝,將彎刀擱在身邊,左手臂則是隨意搭在膝頭,不發一語的遠眺南方,任由凜凜夜風吹動長髮衣擺,看起來既冷漠又孤傲。

  當拓跋勃烈拿著托盤走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

  這幾年間,關於她的流言傳聞多到數不清,對南朝朝廷而言,她或許是最惡名昭彰的刺客,然而對南朝百姓而言,卻對她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月魄,月之殘,月之合,晦暗而幽詭的那面月,而她就如同她的名,總是來無影去無蹤,鎖魂奪命殺無赦,專殺貪官污吏、將匪兵寇,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並以亡魂悼祭亡魂,以殺戮鏟奸除惡。

  可即使她雙手沾滿血腥,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南朝卻依舊傾蕩,百姓卻依舊悲鳴,天下始終沒有太平的一天……

  「王。」

  盯梢的斑圖一發現拓跋勃烈,立刻舉步朝他走去,並在他的耳邊低語報告,拓跋勃烈先是詫異揚眉,接著才示意他先行離去,稍晚再來討論騰格里的布軍問題。

  拿著托盤,他大步朝著月魄走去,同樣輕易躍上高聳的岩墩,過程中沒讓托盤上的湯藥灑出半滴。

  「既然你懂得北國話,為何不解釋你只是想出來透透氣?」他走到她的身邊問著稍早的衝突,卻不再費心的使用南朝話,而是用北國話與她溝通。

  月魄不認為這話有回答的必要,仍舊沉默的眺望南方。

  冷風凜凜,將她濕潤的長髮吹撩得飄蕩,卻也將她單薄的身子吹得涼寒,他將托盤擱到她身邊,接著理所當然解下身上的斗篷向她圍去。

  「你這是在做什麼?」她反應極快,在那充滿他體溫和氣息的斗篷覆上自己之前,迅速回身將斗篷揮掉,誰知他的動作卻更快,不但沒讓斗篷落地,還猝不及防擋住她的手腕。

  「你好不容易大病初癒,我可不希望你又一病不起。」他緊盯著她,灰色的瞳眸狂霸如刀。

  她冷瞪著他,當然明白他這不是在關心她,他好不容易把她救活,正盤算著該怎麼利用她,自然不會允許她再次受到損傷。

  「披著,絕對不許再病著。」他不容她抗拒的將斗篷重新披到她身上,接著才鬆開她的手,俯身為她將斗篷繫好。

  她抿緊唇瓣,氣悶的轉過頭,決定對他的動作視而不見。

  「為什麼不解釋?」他重複先前的問題,將托盤上的三顆羊肉包子遞到她面前,然後在她身邊坐下。

  她一口一口吃著包子,依舊默不吭聲,卻發現他目光一刻不離的盯著她,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她早已看清他專橫的個性,只要他決定要做的事,就不容許他人反駁,相同的道理,只要他想知道的事,就不會容許他人沉默。

  直到她將包子吃完,甚至主動將托盤上的湯藥喝完,他卻依舊凝望著她,她才終於忍無可忍的開口回答:「北國人與南朝人之間充滿成見和仇恨,若是讓塔克干一族知道我懂北國話,之後徒增猜忌,不如不說。」

  「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聽出她話中的深謀遠慮,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既然你不想招惹猜忌,為何又要向斑圖坦承你懂北國話?」

  「早說晚說,橫豎都要我死,又何必費力隱瞞?」她冷誚的看著他,意有所指的說道:「我倒寧願往後讓耳根子清靜些。」這些人以為她不懂北國話,成天在她周遭說三道四,實在煩人。

  「這倒也是。」他忍不住輕笑。

  看來這幾天她時時刻刻戒備著氈帳外的動靜,顯然並沒放過他與族民間的對談,對於北國暗潮洶湧的國勢,以及塔克干族民對她的看法,其實早已了然於心。

  與其讓塔克干一族發現她懂北國話,胡思亂想認定她就是奸細,不如沉默是金,至少可以避免衝突,可惜她這份心思卻還是讓族裡的小孩給破壞了。

  看著她右頰上新添的傷口,灰眸深處不禁掠過一抹暗光。

  雖然傳聞中,月魄並非濫殺無辜之人,可傳聞終究只是傳聞,不能盡信,可經過方才的衝突,卻徹底驗證出她並非冷血無情之人。

  至少,她對孩童倒是出乎意料的寬容與仁慈。

  依她的身手,要閃避那枚碎石簡直易如反掌,她卻不躲也不閃,任由那男孩投石洩憤,這不著痕跡的寬容,不經意洩露出她的柔軟。

  掀開托盤上的藥膏,他用指腹蘸了些許膏藥,想要替她上藥,誰知卻被她一手揮開。

  這是她第二次違抗她,看著她桀驁叛逆的眼神,他忍不住再次勾起唇角,忽然覺得精神抖擻的她,遠比虛弱蒼白的模樣還要耀眼多了。

  「你受傷了。」

  「死不了人。」她冷冷瞪著他,眼神寫滿抗拒,渾身上下全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氣息。

  先前她之所以讓他換藥,是因為她確實碰不著背上的傷口,可除此之外,她不記得自己曾允許他觸碰其他的地方。

  「你的命是我留下的。」他勾起嘴角,忍不住提醒她。

  「那又如何?」她微微皺眉,雖然早明白他留下她是有所圖謀,卻還是為他的眼神感到不舒服。

  這個男人壓根兒是頭笑面虎,愈是微笑,愈是讓人覺得危險。

  「你的命是我僅有的仁慈,你必須回報。」他理所當然的說著。

  她依舊瞪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像是瞪著一個瘋子。

  「自我救起你的那天起,你的命便屬於我。」誰知他卻大言不慚的繼續道:「我是你的王,此生唯一的主宰,我要你活,你就不准死,你必須對我忠誠,並且完全臣服。」

  「你瘋了。」

  面對他狂妄的發言,她只有這句感想。

  他忍不住輕笑,渾厚的笑聲低沉而有力。

  「我是不是瘋了,你會比誰都清楚。」話還沒說完,他已迅雷不及掩耳的朝她襲去。

  她卻是波瀾不興,瞬間反手擋下他的大掌,同時探向身邊彎刀,他卻看穿她的意圖,比她早一步劫走彎刀,用刀背捨開她的追擊,並探出另一隻手朝她左臂的箭傷輕輕揮上一掌。

  「唔!」

  她悶哼一聲,小臉瞬間發白,腳尖卻更快的踢向他,誰知他卻不慌不忙的再次出手擋下,厚實大掌瞬間化為靈蛇,無預警自她手腕底下一路上竄,將她右手臂緊緊纏繞,把她整個人扯向他的胸前。

  刹那,她本能探出左手抵住他的胸膛,阻止自己一頭撞上他的胸膛,他卻在電光火石間,拿著她的彎刀架到她的頸子上。

  「如果我是你,就會乖乖聽話。」他似笑非笑的給她建議,小心的沒將刀刃碰上她的細頸,將她弄傷。

  「你做夢!」她咬牙,壓根兒不在乎刀刃會不會抹上喉頭,更不在乎左手臂上的箭傷會不會因此扯裂,硬是抽回左掌,狠狠朝他心口擊去。

  掌起掌落,一抹刀光也倏地自她眼前消逝,拓跋勃烈迅速抽開彎刀避開她的要害,任由她一掌擊上心口。

  「就算我是在做夢,難道你就不希望天下太平?」他四平八穩的反問,神情並沒有因為接下她一掌而有所變化。

  「你?」她狠狠一愣,不只為了他的反應,更為了他意味深遠的一番話,只是更讓她在意的,還是他抽刀的動作。「為什麼要抽走彎刀?」她忍不住問,不敢相信他非但沒有乘機傷她,還硬生生的接了她一掌。

  縱然她的傷勢只好上八成,無法隨心所欲的運氣使力,以至於招招落敗,可方才那一掌仍然殺傷力十足,而他竟然能夠不動如山,非但沒有受到半點影響,還能氣定神閒的與她閒聊,讓人實在無法揣測他的內力究竟有多深厚。

  倘若他是想借此給她一個下馬威,那麼他成功了,至少她清楚明白,自己絕非他的對手,只要他想,隨時可以收回她這條命。

  「你說,南朝北國間的這場仗究竟打了多久?」他不答反問,伸手指向遙遠的南方。

  她緊緊皺眉,不想回答這問題。

  「將近三世。」他卻替她回答。「仇恨已經帶走太多人,不需再添亡魂,天下需要太平,全天下的百姓也需要太平,而仇恨無法改變什麼,唯有放下仇恨,才能讓天下百姓脫離苦海。」他話中有話的凝視著她。

  「廢話少說,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她開門見山地問,可不認為他是在與她閒聊。這男人所說的每一件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有目的的,包括留下她。

  他微笑,為了她的冰雪聰明。

  「你應該明白北國此刻局勢,八族看似統一,然而其中卻唯有塔克干和騰格里二族臣服於我,並與我古爾斑通一族友好,其他五族不是虎視眈眈,就是等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內戰恐怕在所難免,屆時東南騰格里、西南塔克干,與我族古爾斑通勢必又要出征,可惜十二年內戰耗損我三族太多兵力,以塔克干目前僅存的兵力應戰,多少令人擔憂。」

  「所以,你要我這個南朝人幫塔克干打這場仗?」她瞇眼,立即聽出他話間的意思。

  「不,我不是要你打,而是要你非贏不可。」他加深笑意,眼神語氣卻是再認真不過。

  她迅速皺眉。

  「你若不是在癡人說夢話,就是眼睛有問題,以及我有三頭六臂。」她忍不住反唇相稽,覺得他的想法簡直荒謬至極,單憑她一人,怎麼可能左右戰局的輸贏?

  更遑論整個塔克干族民壓根兒不歡迎她。

  要塔克干族民和她攜手合作,簡直就像是棉花廠失火,免談!

  「你能夠單槍匹馬大破北頭山河套軍營,血洗上百將領士卒,就代表你有足夠的能力。」她能夠在南朝橫行無阻多年,始終讓整個朝廷無計可施,便足以證明她不只身手了得,更懂謀略戰術。

  「那不同。」

  「我對你有信心。」他笑。

  她又瞪他,為他莫名其妙的信任感到可笑,可惜在她開口反駁之前,他卻早一步開口說話。

  「八大部族中,唯有塔克干與騰格里兩族贊同我對南朝休戰,一旦這場內戰輸敗,其他五大部族便會乘機坐大,將我推下王位,肆無忌憚的持續南侵,屆時生靈塗炭,烽火連天,對南朝百姓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他加重語氣,清楚分析內戰輸贏的利害關係,讓她不禁將到嘴的話給吞了回去。

  想起戰火所帶來的毀滅與荒蕪,她不禁暗暗握緊拳頭。

  「若是你贏了呢?」她忍不住問。

  「若是我方大獲勝利,就能借機削去古特、巴丹、拉瑪三族勢力,並給北方觀戰的羅薩特、巴吉林二族一個下馬威,徹底統一北國,只要我在位一天,北國便會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除非必要,絕不主動對南朝開戰。」他目光灼灼的凝望著她。「北國能不能度過這一關,天下能不能太平,端看你怎麼決定。」

  「北國不南征,不代表南朝就能太平。」她冷哼,故意挑他語病。

  南朝能否太平壓根兒不是北國所能決定,比起戰爭,那些貪官污吏以及那該死的昏君,才是殘害南朝百姓的罪魁禍首。

  「不錯。」他也同意她的話。「可至少不會有更多的男人被強拉上戰場,一去不回,也不會有更多的婦女被強擄淪為軍妓,百姓不必為戰爭稅賦而餓死,小孩不必擔心失怙無依,全天下的百姓都可以重生。」他深深凝望著她,深邃的灰眸似水如煙,彷彿要將她的靈魂吸入困陷。「這,不就是你想要的?」

  冷凝的眸終於產生波蕩,她卻迅速別過頭,不發一語的遙望南方。

  沒錯,一直以來她所想要的,就是他口中那樣的天下太平,然而事實卻總讓人心灰意冷——

  「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他淡淡出聲,彷彿看透她的想法,語氣中有堅定下移的決心和想忘。「三年前,扔石子的那男孩同樣在戰爭中失去了父親,南朝士兵將他的父親凌虐而死,並砍下他的頭顱在戰場上耀武揚威,南朝北國間有太多的恩怨,而這一切,必須到此為止。」

  語畢,他拿起托盤起身,並將手中彎刀遞到她面前。  

  她仰頭望向他,看著他剛悍身軀上所扛頂的責任,看著他深邃灰眸所期盼的太平天下,不禁伸手拿回彎刀,與他一塊兒躍下石墩。

  她外出透氣的時限已到,接下來她必須好好思考這場交易。

  思考一場內戰,究竟能改變什麼。

  同時思考一個主張天下太平的北國漠王,值不值得她用命去信一回。

  她跟著他一同回到氈帳,接著背著他,毫無扭捏地解開屬於他的披風,將衣袍褪到腰際下,撩過長髮坐在毛毯上,任由他替自己換藥包紮。

  火光燦燦,清楚照映出她癒合的傷口,雖然她從未信任他,但這個月來,除了替她上藥包紮,他確實沒有做出任何該死的行為,對於一個南朝女人而言,或者該說對一個南朝刺客而言,他絕對是寬容而仁慈的。

  在他的身上,她絲毫感受不到對南朝的仇恨和成見,卻能感受到他的決心和抱負。

  他正一心一意為北國百姓開拓安康的未來,並衷心期盼天下能夠太平,一個國家要的,不過就是這樣的明君,而天下要的,同樣也是這樣的明君。

  如果是他,或許真的能實現天下太平。

  「我欠你一條命。」望著氈帳上那屬於他的雄偉身影,她不禁脫口低語。

  「所以?」低沉的嗓音自背後響起。

  她沉默了會兒,才又出聲。

  「如果我辦到你的要求,你真的會信守你的承諾?」

  他勾起嘴角,在為她包紮的同時,也堅定地作出承諾。

  「我拓跋勃烈,從來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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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拓跋勃烈變得更加忙碌了。

  為了應付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內戰,不分日夜,他隨時密切注意著各族動靜。

  由於古爾斑通一族位於北國中央,透過各處崗哨,每天都有訓練有素的蒼鷹為他捎來各地消息,而事實證明,古特、巴丹和拉瑪三族已經有所動作。

  為了掩人耳目,每到夜裡三族就會悄悄集合軍隊操練,並暗中往返書信。

  縱然三族動作頻頻,拓跋勃烈卻始終選擇按兵不動,極力佯裝表面和平,私底下卻是加強邊境防守,並領著塔克干的戰士們日夜操練,反復演練伏擊、急攻和各式陣行變化,或是與塔克干族長和幾名戰士將領商討布軍攻防謀策。

  而三日前的深夜,他更是悄悄離開塔克干,單獨策馬前往相鄰的騰格里,與斑圖會合,最後一次戰前商議,順道激勵騰格里的士氣。

  離去前,他下令塔克干族民不得限制她的行動自由,卻也不允許她離開距離氈帳十裡外的地方,而這個命令,正好中了族中婦女的下懷。

  她們以遵從拓跋勃烈的命令為由,為了防止她越界逃跑,從此不再提供食物,也不許她接近水源,每日一早只會給她一個半滿的羊皮水囊,既讓她渴不死,也沒有體力作亂,可即使如此,族裡戰士卻依舊時時監視著她。

  自從得知她懂北國話後,所有人對她的敵意更加的強烈,只要瞧見她現身,無論男女、不分老幼全會提高戒備,一雙雙眼睛全都惡狠狠的盯著她瞧。

  為了避免麻煩,她索性自動離開人群和營地,四處晃蕩,有時甚至連營地也不回,就待在外頭過夜,起初幾日族裡還會派人暗中日夜跟監,最後他們決定省下麻煩,任由她四處晃蕩,最好是自生自滅。

  他們用行動讓她徹底明白,她只是不該存在的人物,縱然拓跋勃烈下令不得除掉她,他們也容不下她。

  換做是她,也不會給仇人好過,塔克干一族肯給她半袋水已是相當仁慈,只要有水,就能抵抗沙漠的炙熱,缺乏食物,她可以自行獵捕。

  一切,都是最好的訓練。

  趁著尋找獵物的過程,她不分日夜四處觀察塔克干周遭的地理形勢、感受沙漠瞬息萬變的風景氣候,並借由各類鳥禽牲畜覓食的習性,辨別哪些東西可食用,哪些東西必須避而遠之。

  自拓跋勃烈遠去後,她便不斷摸索觀察沙漠的一切。

  她若是想早日和他撇清關係,愈早熟悉沙漠對她愈是有利,她不可能、也不會永遠被困在北國,然而唯一的問題卻出在拓跋勃烈身上。

  以她目前的實力,雖然無法與整個塔克干抗衡,但倘若暗中竊取馬匹食物飲水乘機逃離塔克干,也絕對不會是件難事,他瞭解她的實力,卻依然毫無顧忌的離開塔克干,因為他早已算準她不會輕舉妄動。

  他知道她想保護南朝百姓,也知道他的條件打動了她,所以他利用她的弱點將她完全掌控。

  他太過深沉也太過危險,她的一舉一動,心思想法幾乎全在他的算計之中,她卻偏偏無計可施,因為她確實欠他一條命,而且傷勢也尚未痊癒,重要的是她至今依然摸不清回南朝的路。

  此處沙漠氣候瞬息萬變,沙暴、沙龍卷神出鬼沒,流沙毒物潛藏四伏,貿然亂闖只是自尋死路。

  她有太多困難需要克服,而拓跋勃烈顯然是其中最棘手的難題。

  時值正午,遼闊沙漠炙焰得猶如火焚,除了各處站崗盯梢的戰士,大部分的塔克干人幾乎全回到了營地,牧羊人則是將牛羊趕到湖泊邊,坐在大樹底下休息,而月魄依舊一如往常的離開人群,獨自來到北方一處岩洞。

  岩洞不大,卻足以擋風遮雨,她就坐在裡頭吃著剛烤好的野兔,可一雙冷眸卻瞬也不瞬盯著洞外,柔韌修長的身軀始終處在警備狀態。

  她從不在乎食物美味與否,只要能夠填飽肚子她一律照單全收,只是此刻,她卻無心判別嘴裡的兔肉味道究竟如何,因為她將注意力全放在了外頭。

  又來了。

  又是那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打從烈日從天邊升起的那刻起,她便敏銳的察覺到遠方拂過的微風中,隱隱透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極淡極薄、時有時無,若非嗅覺極度靈敏的人,絕對察覺不到,起初她以為是有鳥禽猛獸死亡,並未放在心上,直到風勢漸強,並改變方向筆直朝塔克干的營地吹刮,她才特地繞到上風處四處搜查,然而卻遍尋不著任何死屍。

  這情況並不尋常。

  而且相當弔詭。

  才吃到半飽,她便忽然用沙土滅掉炊火,並拿起彎刀在岩洞深處掘了個坑,將野兔的皮毛血骨,以及血淋淋的腸髒扔入坑中,確定殘渣全都處理乾淨了,才將沙坑密密實實的封了起來,謹慎的沒留半點空隙讓血腥味透出來。

  在危機四伏的荒郊野外,血腥味只會招來危險的毒蛇猛獸,因此她始終對那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放心不下。

  「啊啊啊啊——」

  就在月魄走出岩洞,打算繼續搜查血腥味來源的當下,遠方卻忽然傳來孩童們的尖叫聲。

  冷眸波動,下一瞬間她已消失在岩洞外,直朝聲源疾衝而去。

  「救命,救命啊!爹!娘!誰快來啊!」

  孩童們大聲呼救,一聲大過一聲,而遠方一方哨崗上的哨兵,也終於聽見那充滿驚懼的呼救聲,連忙吹響號角。

  瞭亢的號角響徹雲霄,驚動好幾裡外的塔克干族人,月魄卻沒因此停下,反倒加快腳步,幾乎是足下點地的一路往前飛奔。

  由孩童們急促的呼救聲研判,就知道他們是遇到了危急,若是等到塔克干族人趕到,恐怕就已經太遲了。

  「不要過來,走開!走開!」繼呼救聲之後是連串恐懼的哭叫聲。

  月魄拿著彎刀趕到,卻發現四周巨岩遍佈林立,完全妨礙觀測。

  為了尋找孩童們確切的位置,她提氣躍上其中一塊高聳巨岩,低頭四處張望,果然很快就在西邊一塊裸露的岩盤上發現五名孩童的身影,可除此之外,岩盤四周竟然還有數尾毒蛇在竄爬。

  孩童們雖然試圖爬上附近的一塊岩石,卻因驚慌過度而摔落。

  眼看兩尾毒蛇沿著碎石,就要攀上低緩的岩盤,月魄立即縱身一躍,揮刀砍斷毒蛇,在足尖點地的瞬間,彎腰將兩名孩童挾抱入懷,迅速躍上附近一塊巨岩。

  「坐好別動!」

  她用北國話大聲命令,接著趕在其他毒蛇攀上岩盤前,將所有毒蛇斬斷,並將其他三名孩童也救上巨岩。

  巨岩既高聳又寬大,既不怕孩童們摔下,也不怕毒蛇攀上,足以暫時棲身,只是驚險逃過死劫的孩童們全被嚇壞了。

  好不容易歷劫歸來,所有人幾乎全都顫抖的挨到她身邊,壓根兒沒想到她是個南朝人,更忘了彼此的立場,只是本能的拉著她的衣角哇哇大哭,然而卻有一名男孩面色慘白的抱著小腿,不發一語的縮在角落顫抖。

  那男孩正是當初用彈弓攻擊她的孩童。

  冷眸掠過一絲波光,她迅速蹲下身,握住男孩擱在腿上的小手。

  「你怎麼了?」她試著放輕語氣。

  「我沒事!」男孩倔強的瞪著她,卻發現自己有些頭昏腦花。

  「讓我看。」她試著輕輕扳開那顫抖的小手。

  啪。

  男孩用力揮開她的手,憤恨的瞪著她,渾身像是豎滿了尖刺。

  「就說了我沒事,你這南朝女人快滾開,少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

  冷眸無波,月魄先是輕輕拍著其他哭泣孩子們的小頭,安撫他們到一旁坐著,接著竟迅雷不及掩耳的捉住男孩的雙手。

  「你做什麼?」男孩立刻大叫。

  她不語,只是飛快拉起男孩的褲管,果然就見到兩個血洞,大小距離正是蛇咬,傷口周圍嚴重發紫腫脹,毒液顯然已經擴散,必須儘快處理。

  「還有哪裡被咬了?」發問的同時,她也猝不及防的在傷口四周點下穴道。

  「你這該死的南朝女人快放開我,快放開我!」男孩怎麼可能乖乖回答,他激烈的咆哮大叫,想掙扎,卻發現自己竟然虛弱得沒有半點力氣,眼前景象更是迅速發暗。

  「不回答,我就脫光你的衣袍仔細檢查。」她雲淡風輕的說著,同時扯下束髮的布條,將布條緊緊綁在男孩的小腿肚上。

  男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

  一旁的孩童也被嚇到,這才後知後覺想起彼此的身份立場,還有兩個之間的仇恨,不禁誤會她要對男孩不利。

  「你想對扎克羅做什麼?不准你殺他!」

  四人急忙跑到男孩身邊,張開雙手保護男孩,並且出手用力推打月魄,而被保護的男孩則是開口咒駡,場面陷入一片混亂,誰知月魄卻始終不動如山,絲毫不為所動。

  拉扯中,就見她迅速揚高手中彎刀,巧妙的用刀身折射出刺目的目光,逼得四人不得不捂著眼睛,停下攻擊。

  「如果不想他死,就乖乖的告訴我,你們誰也被咬了。」她故意將刀抵到男孩的小腿上,駭得四人狠狠抽氣。

  「我、我……我沒有!」年約十歲大的女孩立刻搖頭,就怕動作慢了,會讓好友扎克羅一命嗚呼。

  「我們也沒有!」另外兩名年紀相仿的男孩也迅速回答。

  「我也沒有!」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女孩也搖頭,表情卻是憤怒。「是扎克羅保護了我們,還帶我們躲開所有的毒蛇,所以我們通通沒事,他是我們的勇士,你若殺了他,我們塔克干一族絕對不會放過你的!」女孩握起拳頭,惡狠狠的警告。

  「確定他只是小腿被咬?」誰知月魄卻是無動於衷,只是重複確認。

  女孩依舊狠瞪著她,卻不得不點頭。

  「很好。」月魄淡應一聲,再次轉身面向男孩,發現男孩已經開始意識不清,不但臉色微微發黑,受傷的小腿還不斷抽搐。

  「扎克羅!」四個小孩不禁心慌大叫。

  「扎克羅怎麼了?你對他做了什麼?」年紀最大的女孩激動質問,臉上的表情像是恨不得撲到她身上咬她一口,卻偏又不敢輕舉妄動。

  「蛇毒發作了,你們要是還想他活著,就別再延誤我救他。」話還沒說完,她已伸手再次點穴,讓男孩倒地沉睡,並用彎刀,迅速在那嚴重腫脹的小腿上劃出一道血口。

  「啊啊啊啊——」

  所有孩童放聲尖叫,完全不敢相信她真的傷了扎克羅,一行人正打算出手為扎克羅報仇,誰知道下一瞬間月魄卻當著他們的面,迅速低頭將那汨汨流出的黑血吸進嘴裡。

  一會兒後,她迅速轉頭將黑血吐掉,接著又低頭繼續吸吮。

  孩童們瞪大眼,不禁紛紛靜了下來。

  這樣的場景他們全見過,大漠毒蛇毒蠍多,自小他們就見過族裡的大人如何處理蛇毒,多少也學會急救的手法,這個南朝女人是真的在救扎克羅。

  她是真的在幫助扎克羅!

  四人傻傻看著月魄為扎克羅急救,誰知一抹銀光卻無預警自遠方疾射而來,尖銳的箭簇直指月魄的背後。

  咻!

  隨著一道暗鳴,月魄背後就像長了眼睛,在弩箭襲來的一瞬間,飛快拿起彎刀往後一擋,俐落擋掉弩箭。

  尖銳的箭簇擊上彎刀,清楚發出一聲刺耳的鏗鳴,接著便疾速往外彈開,然而日光下卻又出現第二抹銀光。

  「南朝女人,快放開我族孩童!」隨著弩箭射來,策馬而來的塔克干戰士也憤怒的發出警告。

  右手彎刀未落,左手彎刀同樣來到背後,精準擋掉弩箭,月魄側頭轉身,就見到大批塔克干人馬殺氣騰騰的奔向她。

  她知道他們是誤會了什麼,卻無暇解釋。

  日光下,就見好幾道刺目的銀光在前方閃爍,那些全是對準她的弩箭和兵器,迫不得已,她只能停下急救動作拿起彎刀戒備,誰知年紀最大的那女孩卻無預警的奔到她身前——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女孩揚聲大叫。

  咻!

  就在女孩開口想要解釋誤會的瞬間,一枚弩箭也倏地自前方飛射而來。

  沒料到女孩會突然奔到月魄身前,按下弩機的戰士瞳眸驟縮,卻無法阻止弩箭向前飛射。

  比起弓箭,弩弓殺傷力更大,射程更遠,而且更加精準,若是經過改造,還能同時連發連射,是北國騎馬攻敵的最佳兵器,更是北國戰士們最拿手的武器,族裡的戰士幾乎個個都是神射手,誰知此刻卻發生了差池!

  弓弦還在震顫,銳利的箭簇卻已抵達女孩眉心前方,所有人的心跳幾乎就要凍結,月魄卻在千鈞一髮之際拉開女孩,並迅速揮出彎刀捨開弩箭。

  彎刀疾揮,宛若一道燦光炫過,在所有人的眼前清楚留下炫目的黑色殘影。

  女孩驚險躲過死劫,整個人狠狠愣了一下,可想起命在旦夕的扎克羅,卻又馬上對著岩石下的大人們扯喉大喊:「扎克羅被毒蛇咬了,她是在幫扎克羅急救!」

  「什麼?」所有趕來救援的戰士不禁一愣。

  「是她救了我們!」女孩無法解釋得清楚,手忙腳亂的指著巨岩底下的蛇屍,報告另一件重要的事。「除了這些,還有更多的蛇蠍跑了出來,而且全朝著營地竄去,我們想告訴族長,可是扎克羅卻被咬了。」

  順著女孩的手勢,所有人總算發現岩盤附近的蛇屍,以及一股不尋常的動靜。

  為首的戰士抬起手,命令所有人安靜,果然發現胯下的馬兒似乎有些焦躁,所有人瞇眼朝四周觀察,誰曉得卻發現有好幾條毒蛇正自岩縫間竄出。

  照理來說,蛇不該在白晝出沒,更別說是此刻炙熱的正午竄動。

  這不對勁!

  可是——

  為首的戰士迅速抬起頭,卻見到月魄早已放下彎刀,側頭吐出一口黑血,似乎真的在位扎克羅急救,並無危害孩子們的意圖。

  「真的,我們也看見了!」除了女孩,其他孩童也跟著作證。他們本是瞞著大人偷偷跑到北方沙地探險,誰知道卻遇到這種事。

  「你們在哪裡發現毒蛇的?」為首的戰士問。

  「那邊!」孩童們一致指向北方遼闊的沙地。

  北方?

  所有戰士面色一凜,接著迅速交換眼神。

  塔克干的領地屬東西綿長,南北狹窄,東鄰友族騰格里,東北可抵王都與古爾斑通一族聯繫,可越過北方遼闊沙地就是敵族巴丹的領地,沙地毫無屏障,內戰期間巴丹族就經常派兵跨越沙地,處心積慮的想要掠奪族內東西兩塊水源地。

  如今正值非常時刻,莫非——

  「馬上兵分三路!」為首的戰士立刻疾聲命令,「察哈闊帶人到北方調查,若是屬實,立刻火攻!查薩拉帶著另一隊人馬到附近巡視,並聯絡各方崗哨,命全族立刻提高戒備,婦孺不得外出,將所有牛羊全都趕到一塊兒,丹契、巴薩跟著我,將孩童安全送回營地!」

  「是!」

  命令一發,所有戰士立刻重整隊形,兵分三路各自行動,動作不但敏捷迅速,還相當整齊劃一,全都是訓練有素、恪守紀律的精良戰士。

  月魄用眼角餘光看著大批人馬離去,卻是動作不停的為男孩吸出毒血,直到為首的戰士領著兩名屬下迅速躍上岩石。

  「孩子們過來。」為首的戰士對著所有孩童命令,說話的同時,手中的弩弓始終筆直對準著月魄,而他身邊的兩名手下同樣也拿著兵器戒備。

  感受到那緊繃的氣氛,孩童們不禁互相握緊彼此的手,迅速跑到三名戰士的身後。

  「南朝女人,離開那男孩,這裡沒你的事了。」為首的戰士繼續道。

  月魄面無表情的抬起頭,抹去嘴邊的汙血,接著一言不發的拿起彎刀起身。

  幾乎就在她有所動作的刹那,三人手中的兵器也幾不可察的閃爍了下。

  「鄂爾多大人!」女孩不由得緊張低喊,「真的是她救了我們的。」她忍不住重複說明月魄的清白。

  為首的戰士飛快覷了眼女孩,卻仍然沒有放下兵器,誰曉得眼前的月魄驟然轉身一躍,在所有人的面前失去蹤影。

  三人一愣,本能往巨岩底下張望,發現她早已離巨岩有好幾步遠。

  僅僅只是一個眨眼,她竟然就擺脫了他們的監控,並移身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她的身手動作竟是如此迅敏驚人!

  倘若適才她不是提氣離去,而是揮刀出招,那麼光憑他們三人是否能夠擋得住她?

  三人握緊手中兵器,竟然不敢推測答案,只能看著月魄拿著一雙彎刀,宛如乘風而行般的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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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4: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王,巴丹族已經開始行動了。」

  風中,傳來塔克干族長肅穆的宣言。

  「確定真是巴丹族所為?」拓跋勃烈低聲問。

  「跨過此沙地一路往北便是巴丹一族的領地,唯有巴丹族能夠趁夜偷偷潛入沙地,在沙地裡埋下羊血。」塔克干族長嚴肅點頭,並用木杖指向營地方向。「況且事後我讓人縝密的四處搜查,發現整片沙地底下被埋出好幾條血溝,每條血溝全筆直對準我族營地,若不是發現得早,恐怕早已釀成大禍,如此陰謀,除了巴丹族,不做他人想。」

  拓跋勃烈點頭,執著韁繩繼續策馬向前。

  他離開塔克干將近兩旬的時間,半個時辰前策馬歸來就聽見這個消息,於是在塔克干族長和兩名戰士的帶領下,正朝事發的沙地前進。

  此刻晚霞染天,將遼闊無際的沙地映上一層迷人的緹紅,不再如白日那樣刺目炙熱,可惜晚風強勁寒冽,挾著大量風沙自遠方撲刮而來,打得人全身發疼,渾身寒透,拓跋勃烈依舊直挺挺的坐在馬背上,馭馬奔馳。

  沒多久,一行人便抵達一處插著長矛的沙地上,日沉西方,餘暉將四人四馬的身影長長拖映在荒蕪的沙地上,四道身影偉岸巨大,宛若四座高大岩縫。

  「稟王,就是這兒。」

  馬兒才停,戰士們便迅速躍下馬,徒手挖開腳下黃沙,數尾被火焚乾的蛇蠍屍身立刻曝露在夕陽底下。

  掃開蛇蠍屍身,戰士們繼續往下深挖,很快便找著那殘存乾涸的黑色沙土。

  一見黑色沙土,拓跋勃烈和塔克干族長也躍下馬背,前者拉下臉上的布巾,蹲身捏起沙土湊到鼻前細聞,果然嗅到極淡的血腥味。

  鬆開沙土,拓跋勃烈迅速起身。「你說這事是孩子們發現的?」

  「沒錯,孩子們本是偷溜出來探險,誰知卻意外發現蛇蠍全跑了出來,孩子們見狀況不對,想回頭報告,一名男孩卻被毒蛇咬傷。」塔克干族長如實稟報。

  濃眉微蹙。

  「可有大礙?」

  「沒事,幸虧搶救得宜,二日之前已恢復意識。」塔克干族長搖頭,報告這個好消息,接著面色一整,又將話題拉回正事上。「王,巴丹族此舉顯然已暴露出古特和拉瑪的野心,此三族必定是打算分工合作,一對一對付我方三族,我方是否該借此進一步擬定策略?」

  「不,這事還說不準。」

  「但是依舊目前地理情勢,還有彼此戰力,如此戰略對他們最為有利。」塔克干族長面色凝重。「如今證據確鑿,我方若是能夠及早想出因應之道,對我方必定是百利而無一害。」

  「單憑這點小動作,還不能斷定巴丹族就會直接攻進塔克干,三族何時出兵、如何派兵、以何計攻打,都還需要詳細琢磨。」

  「但——」

  「事發已過三日,巴丹族卻始終沒有動作,恐怕另有圖謀。」拓跋勃烈若有所思的掃過滿地沙土,接著抬頭望向北方。

  此事若說是陰謀,手法未免拙劣。

  巴丹族若真有心引毒蛇毒蠍闖入塔克干營地,大可算準時機風向,讓毒蛇毒蠍在深夜竄入營地,深夜視線昏暗,營地人人熟睡,傷亡必定慘重,然而巴丹族勞心勞力籌謀這次行動,風向到了白晝才改變方向,讓人輕易發現毒蛇,反倒啟人疑竇。

  就他看來,此計目的不像是要殺人,反倒像是想撩撥軍心,混淆視聽,或者更像是為了聲東擊西。

  一對一攻打——

  不,或許巴丹、古特和拉瑪三族壓根兒不打算兵分三路,而是打算兵分二路,先將古爾斑通和騰格里拿下。

  千萬個心思掠過心頭,深邃俊挺的臉龐上始終鎮定如常,沒透出半點心緒。

  塔克干族長忍不住問:「王的意思是?」

  「天色不早,此事回去再議。」話還沒說完,拓跋勃烈已率先跨上馬背。「我不在的這幾天,除了這件事,族裡可還有其他大事?」他低頭問。

  「托王的福,族裡上下皆好,並無其他大事。」塔克干族長立刻恭敬回報。

  「那月魄呢?」

  沒料到拓跋勃烈會忽然問到月魄,塔克干族長和身邊兩名戰士皆是一愣,眼神有些許的不對勁。

  「安分守己,沒鬧事。」塔克干族長鎮定回答。

  「喔?」拓跋勃烈盯著三人眼底那一閃而逝的心虛。「她人呢?」

  「稟王,那南朝女人不愛待在營地,這十幾天來都在外頭遊蕩,我派人跟了她幾日,發現她沒逃跑的意圖,便讓她自由行動,此刻應該也在外頭待著。」

  「族裡都在用飯了,她待在外頭做什麼?」拓跋勃烈雲淡風輕的又問。

  塔克干族長避重就輕的回答:「臣也不曉得,不過也許時候到了,人就會主動回來了。」

  「是嗎?」拓跋勃烈勾起嘴角,卻是已經心裡有數。

  趁著天邊落日還沒完全沉下,他舉目朝四周眺望,果然就在約莫十裡外的地方發現一道炊煙,炊煙不過升起,就被強風吹散,卻還是逃不過他的眼睛。

  「你們全都回去,晚膳別留我的分。」說完,他立刻策馬掉頭。

  「王,你要去哪兒?」塔克干族長急問。

  拓跋勃烈再次揚高嘴角,深邃俊挺的臉龐在夕陽下浮現迷人的笑容,完全不似平時那樣皮笑肉不笑。

  「找吃的。」

  話語才落,剛悍威猛的身影已策馬急衝,直朝炊煙而去。

  「好香的味道。」

  低沉的嗓音伴隨著馬蹄聲在岩穴內響起,月魄依舊專注的烤著野兔,似乎沒打算搭理外頭的不速之客,誰知高大身影卻主動彎腰身入岩洞,不請自來的坐在她身邊,甚至伸出手,打算搶過她手中的樹枝,以及樹枝上那半熟的野兔。

  「放手。」冷眸深處掠過一抹波光,小臉上依舊波瀾不興。

  「我來幫忙烤。」他好心微笑。

  「放手。」她一字不改,重複相同的話,始終沒讓他奪走樹枝和野兔。

  他聳肩,這才慢慢收回手,灰眸不著痕跡地瞥了眼她腳邊的羊皮水囊。

  「你這幾天都吃這東西?」他閒聊似地問,同時鬆開纏在頭上的布巾。

  月魄沒有回答,甚至懶得側頭看他,看著她冷若冰霜的容顏,接著沒有任何預警的忽然探出大掌襲向她的手腕。

  地光石火間,月魄高舉樹枝從容閃過,同時發動右腳攻向他的下盤,依舊四平八穩的坐在大石頭上。

  唇邊笑意瞬間加深,他同樣不起身,只是弓起長腿擋下她凌厲的腳尖,在眨眼之間連接她好幾踢,彼此打鬥的身影被火光映在後方的岩壁上,竟是快得讓人目不暇給、眼花繚亂,讓人壓根兒數不出兩人究竟是過了幾招。

  眼看幾次疾踢都讓他給擋下,月魄索性加上左掌劈向他的心口,誰知他倏地旋身躲過,剛悍身軀宛如雷電旋掃到她的身後,大掌似爪鎖向她的頸後。

  掌風凌厲襲來,她敏捷側身左傾,纏在長髮上的布條意外被大掌勾起,髮絲瞬間飛揚甩蕩,在火光中閃耀出一弧似水如瀑的美麗黑流,自大掌指縫間流瀉,不料大掌驟然一個急轉,緊緊鎖上她的肩頭,壓著她的身子往地上更加傾去。

  柔韌身軀因為這措手不及的攻勢,竟被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下石頭,拓跋勃烈忽然猿臂一伸,在她倒地之前將她撈回懷裡,右手掌心則是順著她柔薄的胳臂,自肩頭一路竄向她的小手。

  五指收攏,瞬間將小手連同小手中的樹枝,一塊兒牢牢包裹進大掌。

  很好,晚餐有著落了。

  「看來你的傷勢恢復得不錯。」他低低輕笑,握著她小手使力往下按壓,將串在樹枝上的野兔重新湊到炊火上烤,整個人也理所當然的坐到她身後的位置上,結實修長的雙腿就這麼跨國她身體兩側,貼困在她的雙腿,完全將她當作是布娃娃似的抱放在胸前。

  她全身緊繃,感受到彼此之間幾乎不留任何空隙,於是奮力掙扎,卻發現身體左邊全被他的左手臂緊緊圈困住,右手也被他執握在掌心裡,完全使不上力氣,唯一剩下的雙腳也踢不著身後的他。

  該死!他從騰格里長途跋涉回來,不待在營地裡歇息,為何偏要來煩她,甚至故意找她麻煩?

  早知道適才她就別耍拳腳功夫,乾脆拿刀對付他!

  「放開我!」她冷颼颼的低咆,雙手始終掙扎著想要擺脫他的鉗制,卻氣惱的發現自己竟無法掀動他分毫。

  「往後你若是肯乖乖回答我每一個問題,我就放開你。」一頓,忍不住加注。

  「你的話實在太少了。」說話的同時,他也握緊她的小手,操控她將野兔微微翻身,低沉嗓音就落在她的耳邊,屬於他的體溫和氣息,遠比前方的炊火還要炙熱燙人。

  冷眸波動,月魄不禁反抗得更厲害了。

  「回不回答是我的自由。」她抬腳狠狠踩向他的厚靴,可惜卻被他躲過。

  「那麼放不放開你也是我的自由。」他又笑,渾厚有力的笑聲透過彼此貼合的胸與背,一聲又一聲的震進她的體內。

  明明炊火還在燃燒,明明野兔就在火上烤著,她的體內體外卻全是他的笑聲和體溫,身前身後全是他的氣息和他強悍的包圍,這樣的局勢實在令人火大。

  不過最讓人火大的還是這男人!

  「你到底想做什麼?」她再次低咆,語氣比先更加冰冷。

  「不想做什麼,只想有力出力,有兔出兔,這野兔我幫你烤,烤好後我們一人一半。」他老實回答,完全將「無端獻殷勤,非奸即盜」這兩句話實踐得徹底。

  「田地裡多的是食物。」她咬牙切齒的說道,雙手因為過度使力而開始洩露出疲態,微微顫抖起來。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回去?」他打了記回馬槍,依舊不動如山的將她牢牢圈困在懷裡。

  「我回不回去都不關你的事。」

  「看來你並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他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危險的笑,接著低下頭在她耳邊提醒。「我是要你回答我的問題,而不是頂撞我,自我救你的那天起,我便是你的王,你似乎忘了這件事。」

  「都過了幾天,你還在做夢。」她立刻嘲諷。

  他忍不住又笑。「同樣的,都過了幾天,你怎麼還是這麼的桀驁難馴?不過就是半隻兔子,值得你這樣拼死拼活?」

  「因為你要的,從來就不只是半隻兔子。」她一針見血,直指他城府深沉,凡事全藏著算計,對她更是得寸進尺。

  「那倒也是。」他加深笑意,竟然大方承認。

  「放開我。」她再次低咆,語氣卻隱隱透出喘息聲。

  該死,這男人究竟哪來那麼大的蠻力?她都使出全身氣力。他竟然還能不動如山,甚至隨心所欲的控制她的小手烤野兔,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是太可惡了!

  「所以你是打算要給我兔子了?」他一語雙關,借由兔子隱喻她的忠誠,再次向她索求她的臣服。

  「就如你所說的,不過就是半隻兔子,若是交出一半就能換回自由,確實劃算。」她反應極快的勾起嘴角,卻不是為了微笑,而是為了嘲諷。「你要,就拿去吧,反正我還有另一半。」

  一半的忠誠?

  拓跋勃烈微微挑眉,不禁仰頭大笑,完全沒想到寡言冷情如她,竟然也能如此伶牙利嘴,在唇舌功夫上鬥贏他。

  灰眸往岩地斜掃,大腳接著踩上大石邊的一雙彎刀,以防將人放開之後還要惹來血光之災。

  透過比劃,她的動作顯然比他離去之前還要凌厲,足以證明她的傷勢又好了許多,看來他離開的這段日子,她休養得還不錯。

  「聽說你這段期間幾乎都待在外頭?」他問,總算鬆手放開她。

  而就在他鬆手的瞬間,她也唰地起身,迅速離開他坐在炊火的另一頭。

  雖然她氣、她惱,甚至恨不得一腳踹上他那張笑得好可惡的俊臉,卻也清楚自己鬥不過他,尤其他還故意將她的彎刀踩在腳底下,她壓根兒沒有勝算,意氣用事只會讓自己又陷入困境。

  確定他似乎不打算再刺探她的身手,她才將樹枝拋過炊火。

  「是又如何?」她回答。

  「不如何,只是想問你過得好不好。」他俐落接下樹枝,就著炊火,愜意的烤起野兔,焰火烤出野兔體內的熱油,發出噗滋噗滋的焚油聲響。

  「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她冷哼,沒有正面回答。

  他勾起嘴角,早料到她的反應。

  她冷漠少語,不愛與人打交道,就算真的受到刁難,也能自行處理,絕對不可能埋怨,只是她老是這樣拒他於千里之外,他還真的有點寂寞呢……

  越過跳躍的火焰,他凝望她冷漠又孤傲的身影,不禁加深唇邊的笑意。「這段期間你沒逃走,是決定留下來幫助塔克干了?」他換了個話題。

  「我說過,我欠你一條命。」

  「所以?」

  「所以這場仗我會打,但不是為了塔克干,而是為了南朝百姓。」她冷哼。

  「你最好信守承諾,而且事成之後我要回南朝。」除了他先前所作出的承諾,她還另外加上條件。

  灰眸深處瞬間掠過一抹幽光,他依舊保持笑意。

  「你回南朝,只是自尋死路。」他忍不住提醒她。

  「那是我的事。」

  「就算你把人殺光,死去的人也無法復生。」

  「那也不關你的事。」她加重語氣,全身發出刺人的冰寒,極度厭惡他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眼神。

  「既然你想回南朝……那好吧。」他爽快答應她的條件。

  她皺緊眉頭,敏銳的嗅到一絲陰謀,他答應得太過輕易,反倒顯得可疑。

  不過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算屆時他出爾反爾,她也早已摸清塔克干四周的地理形勢,她要走,誰也擋不住她。

  無論如何,總有一天,她都要回南朝將那些狗官昏君除盡!

  火焰在彼此間燃燒,月魄暗暗握緊拳頭,轉頭望向岩洞外的天空。

  緹紅夕陽褪去,緊接而來的是玄黑色的黑幕,和寒凜的夜風,大大小小的星子紛紛燃破黑幕,在無盡的幽黑間綻放光芒。

  夜開始冷了,也開始亮了,而約莫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刮起沙暴。

  她閉上眼,全神聆聽那潛藏在風中的危險訊息,愈來愈能掌握沙漠中每一個細微的動靜,卻沒發現火焰的另一頭,拓跋勃烈始終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她。

  那全神貫注的凝視,就像是要她困在眼底,永遠不放她走。

  族裡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

  當拓跋勃烈結束議會,自氈帳內走出,就見到遠方有幾名婦人神情猶豫的交頭接耳,手中各自拿著一個羊皮水囊和一缽石榴,不知在討論什麼。

  討論了會兒,婦人們似乎有了結論,於是喚來在附近玩耍的孩子,指向月魄所居住的氈帳,低聲交代孩子們將東西放到氈帳內。

  灰眸微閃,他特地繞過幾座氈帳,比孩童們早一步抵達月魄的氈帳外。

  昨晚因為沙暴來襲,她才回到營地過夜,誰知道天還沒亮她又消失了蹤影。

  他知道她在訓練自己習慣沙漠,也知道她在探勘周遭的地形地勢,更知道她這麼做的用意,卻沒料到族裡的婦人會暗中送水和石榴給她。

  雖然他歸來之後,族人應該不敢再明目張膽的刁難她,卻也不至於會主動讓孩童們送上飲水和石榴,畢竟在這茫茫大漠之中,水和石榴都算珍貴,唯有親友客人才能得到這樣的贈禮。

  拓跋勃烈若有所思的在氈帳外等著,果然就等到孩童們一塊兒走來。

  「王……王!」沒料到會在月魄的氈帳外遇見拓跋勃烈,四名孩童慌張的想要單膝跪地,卻被拓跋勃烈阻止。

  「這些石榴看起來相當甜美,是要給誰的?」他明知故問,伸手拿起其中一顆石榴審視。

  「稟王,是要給那南朝女人的。」孩童學著族裡的大人,也用南朝女人稱呼月魄,一雙雙眼睛卻是十分畏敬的看著拓跋勃烈。

  「她的名字叫月魄。」他用南朝語念出月魄的發音。「你們可以喊她月魄。」

  「月魄?」孩童們仰著頭,眨巴眨巴的看著高大的拓跋勃烈,學他念出月魄的發音。

  「嗯。」拓跋勃烈勾起嘴角。

  「月魄?月魄?」孩童們重複那陌生的南朝語,雖然不僅月魄的意思,卻覺得這名字挺好聽的。

  「為什麼要給月魄這些東西?」拓跋勃烈又問。

  「因為月魄救了我們。」孩童們快言快語,天真的道出實情。「扎克羅的娘說若不是那南朝女人……呃,不對,若不是月魄及時吸出蛇毒,扎克羅就會死了,所以要我們把東西送給她。」雖然他們還是討厭南朝人,但是月魄救了他們,他們絕對不會不知恩圖報。

  拓跋勃烈加深笑意。「就是你們發現毒蛇的?」

  「是。」四名孩童一致點頭,全都是先前劫後餘生的小孩,而被毒蛇咬傷的扎克羅,此刻還躺在氈帳內休養。

  「做得好。」大掌將石榴放回到缽內,摸了摸四個小孩的頭顱。「進去吧。」

  「是!」得到讚美,孩童們立即咧開大大的笑容,開開心心走進空無一人的氈帳。

  直到孩童離去,拓跋勃烈這才斂下笑容,肅穆的望向遠方。

  看來扎庫司是故意隱瞞了些訊息,不過無妨,族裡有人願意放下仇恨釋出善意才是最好的消息,而這就是他所期盼的改變。

  畢竟他和斑圖離開王都已過了三個月,巴丹、古特、拉瑪三族不是傻子,必定早已猜出他和斑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們彼此都在養精蓄銳,和等待時機的到來。

  何況昨夜王都更緊急傳來急報,西方古特、巴丹兩族已有兵力暗中會合,並悄悄往東移動,完全證實了他的推測。

  引蛇蠍入塔克干果然只是個幌子,兩族真正的目的是打算聯手東進,共同佔領古爾斑通,將他推下王位,而位於東方的拉瑪族則是負責南進,擊垮騰格里。

  只是巴丹族究竟派出多少兵力與古特族會合,日前還不得而知,也無法確定巴丹族不會另外派出軍隊往南攻入塔克干,但無論巴丹族和古特族會如何派兵,他們的動作都比他預料的還要快。

  身為新王和古爾斑通一族族長,他都必須儘快趕回王都指揮作戰,看來他是沒有多餘的時間讓塔克干族人完全接受月魄。

  倘若巴丹族和古特族打算聯軍進攻,那麼他至少可以牽制兩軍行動,大大損耗兩軍兵力,就算巴丹族打算另外派軍攻打塔克干,也不至於對塔克干造成太大的威脅。

  只是戰爭無情,就算最終獲得勝利,仍然避免不了傷亡。

  十二年爭戰,十二年血腥風雨,北國血流成河,死傷慘重,他費盡心思維持北國太平,最終仍然避免不了再次爭戰。

  區區太平兩個字,究竟要用多少犧牲才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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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4: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傍晚未到,月魄卻在塔克干戰士的帶領下,掀開氈毯,走入拓跋勃烈所居住的氈帳,這是她頭一次進入他的氈帳,卻沒有好奇的東看西瞧,而是筆直走向那盤腿坐在矮桌前,正提筆在羊皮上繪製地圖的高大身影。

  「你找我什麼事?」她開口問。

  「脫下身上的衣袍,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拓跋勃烈頭也不抬,依舊提筆在羊皮上描繪,才開口就要她脫下衣袍。

  「你特地派人找我過來,就是為了這種事?」她波瀾不興地問。

  「待會兒我必須啟程趕回王都,在那之前,我得確定你身上的傷勢。」

  冷眸掠過一絲波光,她望向羊皮上的一筆一墨,發現那正是塔克干周遭的地形地勢圖,以及塔克干潛伏在各處的隱秘崗哨、軍隊,甚至連通往南朝邊境和西方水源地的路線都標示得一清二楚。

  看來他們之間的交易就要開始了。

  「昨夜他特地出手與我過招,就該知道我已經沒事。」她低語。

  「月魄,別跟我爭。」大掌擱下筆墨,拓跋勃烈終於抬頭看她,臉上雖然依舊帶笑,深邃灰眸卻蘊滿懾人的威嚴,渾身盡是不容人違抗的狂霸王威。

  眉頭微皺,她瞪著他那討人厭的笑容,依舊沉默的動也不動。

  「過來。」他揚高嘴角,朝她伸出大掌。

  冷眸冷冽,她依舊瞪著他,認為他實在是多此一舉,卻也明白他絕不容許他人拂逆,只好繞過矮桌走到他身邊,決定來個速戰速決。

  她背對著他坐下,迅速將身上衣袍褪到腰際,接著將長髮攏向胸前,任由他低頭審視那一道道傷疤。

  自從救起她的那天起,他從不間斷的為她上藥換藥,甚至兩次出手與她過招,全是為了刺探她的身手和復原程度,自始至終,他都在縝密估算她究竟有多少利用價值,從來就不是真的擔心她的傷勢。

  如今他就要離開,自然要確保她安好無恙,可以徹底利用。

  「表面看似無礙,內傷卻不儘然痊癒。」他低語,粗糙的指腹撫上最深最猙獰的那道疤。

  「我答應你的事,就一定會做到,你不用擔心。」她冷哼。

  「我相信。」他揚起嘴角,沿著傷疤輕輕下滑,指腹上粗糙的厚繭輕柔摩挲一道道敏感的傷疤,屬於他的體溫伴隨著輕柔的撫觸,緩緩滲入她的膚底,瞬間混著她的體溫激出一股陌生的顫慄——

  月魄不由得暗抽一口氣,可下一瞬間,她卻是抄起彎刀旋身抵上他的喉頭,鋒銳刀刃只要再前進一些,就能讓他魂恨歸西。

  「你做什麼?」她瞇眼質問,另一隻手拉著散亂的衣袍遮在胸前,全身殺氣騰騰。

  「替你檢視傷勢。」他不動如山,泰然自若的回道。

  「你不是。」她冷颼颼的反駁,殺氣更盛。他的動作力道不對,方法手觸也不對,和之前他為她上藥時的感覺完全不同。

  灰眸深處掠過一抹暗光,他挑眉故意反問:「如果不是,那麼你認為我是在做什麼?」

  她呼吸一窒,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雖然他的動作力道不對,方法手觸也不對,但確實沒有觸碰多餘的地方,何況在她重傷的那段日子,他多次為她換藥,也從來沒有讓她產生方才那樣……那樣詭異的感覺……

  那股戰慄感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何她會覺得——覺得——

  「既然你的傷勢沒有大礙,那麼就看看桌上的羊皮圖,那是塔克干附近的地形地勢圖,對你應該有所幫助。」他輕描淡寫的打斷她的思緒,依舊任由她將彎刀擱在喉頭前方,卻忽然將話題一轉。

  她皺緊眉頭,瞬間有種被人戲耍的感覺,卻偏偏一籌莫展。

  「扎庫司懂得領兵作戰,塔克干所有戰士全都忠誠與他,族裡不會有人聽令於你,也不會有人對你伸出援手,你只能一個人孤軍奮戰。」他為她分析立場,接著無視彎刀還抵在喉頭前方,將桌上的羊皮圖擱到她身邊。「無論是氣候、地形還是任何空隙,能利用的就利用,你唯一的任務就是竭盡所能的殲滅敵方兵力,還有,不准死。」他加重語氣,目光始終灼灼的望著她。

  總是冰冷的水眸有瞬間的震顫,她迅速別開臉,同時收回彎刀。

  「你放心,我並不打算死在這兒。」

  「很好,那麼千萬別忘了你的承諾。」他看著她氣悶中帶著一絲彆扭的小臉,不禁勾起嘴角,從腰側抽出從不離身的雕狼匕首。「這匕首是證物,下次再見,我要你親手還給我。」

  她立刻皺眉。

  「我不要。」她毫不猶豫的背過身,拒絕接下匕首,也拒絕他單方面的約定,誰知他猝不及防的自後方圈住她,一雙健臂越過她的身體兩側,強硬將她收攏入懷。

  她全身緊繃,本能又要揮出彎刀,他卻更快扣住她的手腕,並將匕首塞入她捉著衣袍的另一隻手。

  遮掩在胸前的衣襟失去依憑,瞬間往腰際滑落,她卻只能任由他炙熱的體溫襲上自己赤裸的身子,將她全面侵佔,而無法撼動他分毫。

  「結束這場仗或許需要很久,也或許不用太久。」他低頭在她耳邊低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一定會回來,等我。」話方落,熾熱薄唇也輕輕落在雪白的耳廓上,宛若一記無形的誓言。

  顫慄再現,瞬間狠狠貫至靈魂深處,心弦震顫,她竟忘了反抗,也忘了反手揮刀,直到他起身走出氈帳,才如夢初醒的迅速轉身。

  看著那消失在氈帳外的高大身影,她氣得差點射出手中彎刀,卻想起自己衣衫不整,於是只好迅速整頓衣著,拿起羊皮圖和匕首追出氈帳。

  她本想將匕首砸回到他的臉上,誰知塔克干族長和所有族民將他團團圍住,不留半點縫隙讓她介入。

  「王,也許他們已在路上埋伏,請您一定要保重。」塔克干族長的聲音自人群中央傳出。

  「你和所有族民也是。」拓跋勃烈淡淡一笑,伸出大掌平放在塔克干族長的肩頭上,神情語氣盡是信賴。「扎庫司,我相信你。」

  「臣必定不會辜負您的信任。」握緊木杖,塔克干族長高聲承諾。

  此話一出,所有塔克干族民立即忠誠的單膝跪地,高亢呼喊,為拓跋勃烈的離去獻上祝福,為即將展開的內戰長嘯怒喊,一個個全都鬥志滿滿,士氣高昂。

  那一聲聲激昂的長嘯高喊幾乎就要震撼大地,而那全是塔克干族民對拓跋勃烈的堅定承諾,所有族人不分老少,無論男女,全都為了拓跋勃烈獻上忠誠,他們無懼無畏,誓死也要打贏這場戰爭,為了族民的未來,為了北國的未來,不惜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絕不放棄!

  站在人群外的月魄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禁震懾得漠然無語。

  北國與南朝究竟有什麼差別?北國百姓與南朝百姓不同樣都是人命?

  百姓渴求的不過就是可以依靠信賴的明君,可以棲身佑己的國家,為了這樣的明君,為了扞衛這樣的國家,即使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也能誓死效忠。

  一夙恩怨,三世烽火,百年荒蕪……

  兩國之間其實誰也沒有錯,錯的是放任仇恨無止盡的燃燒,倘若當初有人願意放下仇恨,南朝北國就不會有那麼多的犧牲,天下百姓就不會跟著淪亡。

  仇恨無法改變什麼,唯有放下仇恨,才能讓天下百姓脫離苦海……

  低沉嗓音彷彿依稀在耳邊回蕩,月魄忽然想起遙遠的家鄉,並莫名將眼前的塔克干族人與記憶中的村民互相重疊。

  天真的小孩、柔軟的婦女,慈藹的老人,一群人相依相偎、相互扶持,卻在一夕之間共赴黃泉——

  內心痛徹,她不禁用力握緊匕首,倏地轉身離開人群,獨自往北方走去,無法繼續凝望那似曾相識的一切。

  「王?」順著拓跋勃烈的目光,扎庫司這才注意到月魄的身影,不由得背過族人,慎重的低聲詢問:「此刻正值非常時刻,戰場上絕對容不得半點差池,您如此信任那南朝女人,真的妥當嗎?」

  「唯有失去方懂得珍惜,她懂得戰爭的無情,也懂得人命的可貴,所以才會親手血刃南朝貪官污吏、將匪兵寇,沒有什麼比她的所作所為更值得信任了。」拓跋勃烈低聲回答,深邃灰眸始終凝望那離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再也看不見。

  「可她終究是個南朝人。」

  「在她眼中,我們不也只是個北國人?可她始終沒有濫殺無辜、輕舉妄動,不是嗎?」拓跋勃烈意有所指的說道,看向塔克干族長。

  「這……」塔克干族長不禁啞口無言。

  「我信任她,我希望你也能。」拓跋勃烈再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著翻身上馬,執起韁繩,舉手向所有塔克干族民大喊:「勝利是我們的,這將是北國最後一場內戰,此後所有人都能見到太平,活在太平!」

  「為了太平,戰勝一切!」

  「王萬歲!」

  「勝利!勝利!勝利!」

  在拓跋勃烈的激勵下,所有人再次齊聲呐喊,呐喊聲響徹雲霄直達天際,久久不衰,甚至直到拓跋勃烈遠遠離去,依然清晰可聞。

  強風撲刮,將眾人的呐喊聲吹到更遠的北方,而先前離開眾人的月魄,此刻忽然出現在北方最高的岩丘上。

  狂風吹刮著她的衣擺長髮,風沙撲打著她的身子,她始終瞬也不瞬的遠眺北方,遙望拓跋勃烈離去的背影。

  才歸來,又再次離去,強迫的將匕首塞給她,可再見面又是要多久?

  為了讓她打贏這場仗,他甚至就這麼理所當然的將塔克干周遭的地形地勢圖交給她,難道就不怕她背信棄義,背叛彼此的交易?

  可惡,這男人運籌帷幄,機關算盡,偏在這個時候故意露出這麼大的破綻,究竟在打什麼鬼主意!

  她和他之間不過是場交易,可沒有真的答應他那愚蠢的約定,匕首她只是不得已才收下,倘若再見面,就是彼此分道揚鑣之時,她說到做到,絕對說到做到!

  黃沙漫天飛揚,逐漸模糊那偉岸的身影,甚至模糊沙漠與藍天的分際,月魄始終筆直的站在岩丘上,凝視著他離去的方向。

  內戰爆發了。

  在蒼鷹傳遞訊息下,塔克干一族終於在一個月前確定拓跋勃烈平安抵達王都的消息,卻也因此同時得知內戰爆發的消息。

  一如拓跋勃烈的推測,古特族和巴丹族果然是打算聯手對付古爾斑通,因此派出了上萬大軍侵入古爾斑通西方的領地,而早已蓄勢待發的古爾斑通一族,也在兩族越界後迅速出兵阻擋,奮勇抗戰,此外,位於東方的拉瑪族,也在同日進攻騰格里。

  面對古特、巴丹兩族聯軍,兵力只有一半的古爾斑通此仗打得一點也不輕鬆,而兵力與拉瑪族相當的騰格里,也因為領地內缺乏屏障而抵擋得辛苦。

  雖然直到今日,兩族在拓跋勃烈和斑圖的領軍下,尚未傳來任何不幸,只是眼看友族日夜苦戰,塔克干族卻因為兵力不足而無法派兵增援,始終擔憂不已。

  但即使領地尚未被戰火波及,塔克干族依然隨時戒備著。

  自從拓跋勃烈離開後,所有族人便進入最高戒備,老弱婦孺不得擅離營地,牧羊範圍和時間也被限制,族裡戰士全都堅守崗位,等待隨時迎面而來的大戰。

  危機四伏的炙熱沙漠,因為內戰緊張的氣氛,更顯得危險。

  拿著彎刀,月魄頂著烈日,徒步來到北方一處軍營。

  塔克干的領地屬東西綿長,南北狹窄,地貌多變,多有岩縫岩丘、沙峰沙丘,而崗哨必定是建在高聳的岩縫岩丘上,登高望遠,以便注意八方動靜,軍隊則是集中在南北兩側,每隔十幾裡便有一處軍營,沿著南北界線形成兩道防護。

  北方軍隊抵禦北方巴丹族,南方軍隊則是隨時與駐守在南方邊軍保持聯繫,若是南朝有所動靜,隨時可以出兵增援,只是三日之前,族長扎庫司卻將西方水源地的部分兵力悄悄調至此處。

  而她,就是為了此事而來。

  「站住!」月魄才來到軍營附近,幾塊岩石後頭立刻衝出四名戰士,四人手拿兵器阻止她繼續前進。

  「南朝女人,不准再前進。」四人高聲斥喝。

  「我要見族長。」她波瀾不興的看著四人。

  「族長正在忙。」

  「我有話要跟他說。」

  「回去,這兒不是你可以來的地方。」雖然不明白她是如何得知族長的行蹤,但四人還是不打算讓她見到人。

  誰知道塔克干族長卻忽然自一座沙丘上現身。「無妨,讓她過來。」

  「族長?」四人不禁一愣。

  扎庫司揮揮手,命令四人退下,四人雖然疑惑,卻不敢不從。

  拿著彎刀,月魄越過四人,輕易的走上沙丘頂端。

  「多虧你能找到這個地方,你找我什麼事?」扎庫司低聲問,一雙眼卻是緊盯著天空,彷彿是在等待什麼消息。

  「南朝邊境可有動靜?」她開門見山的問,眼角餘光卻瞥了眼隱藏在沙丘另一頭的軍營。

  沙漠炙熱風大,軍隊大都駐紮在岩石或是沙丘後頭,一來可以擋風蔽日,遮陰納涼,二來可以隱密行蹤,進行突擊。

  「你問這做什麼?」握著木杖,扎庫司回頭看她。

  「太安靜了。」她言簡意賅。

  北國內戰爆發一個多月,加上邊境部分軍隊調到騰格里幫忙作戰,就算南朝軍隊再散漫,也早該發現了。

  如此大好時機,若是邊境也一如往常的風平浪靜,豈不詭異?

  「邊境有我和騰格里上萬大軍駐守,南朝軍隊就算要落井下石,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兩,何況兩任邊疆將軍先後被你刺殺,南朝軍隊群龍無首不過是一盤散沙,能發揮什麼作用?」扎庫司冷哼一聲,語氣中不乏對南朝軍隊的輕蔑。

  月魄點頭,並沒有因為他輕蔑的語氣而動怒,仍是平淡如水。

  「就我所知,從營地往西走上三日的路,另外還有一塊水源地,那裡兵力大概多少?」她又問。

  「你連這個都知道?」扎庫司瞇起眼,深深看著月魄。

  自從王走後,她就更少回到營地,根據各處崗哨觀察,這幾日她幾乎都在南方的沙漠間徘徊,也不知究竟在做什麼,卻似乎對周遭的地理形勢十分瞭解,甚至極有可能找到了到南朝的安全路徑。

  從營地到南朝邊境的路程不到兩百里,中間橫隔一片大沙漠,只要跨越沙漠就能抵達兩國地界柯洛沁草原,唯有塔克干人清楚安全的路徑,她卻可以輕易避開各處流沙陷阱,實在令人費解。

  當崗哨緊急將消息回報時,他還以為她打算乘機潛逃回到南朝,正在思考該不該派人將她追回來,她卻出乎意料的突然折回軍營,在營地四處兜繞,讓人完全摸不透她究竟在盤算什麼。

  然而直到今日,她依然安分的留在塔克干,多少證實了王離去前所說的話,她可以讓人信任。

  「那裡兵力大概多少?」她面無表情,重複相同的問題。

  扎庫司沉默了會兒,才回答:「不到五百。」為了讓牛羊四季都有水草可食,族民唯有秋冬兩季會待在西方的水源地,但入春後,所有族民便會趕著牛羊來到此地,如今所有族民都在這兒,西方水源地自然不需留下太多兵力。

  月魄眸光一閃,不禁垂下眼睫,輕聲提醒:「若是敵軍采迂回戰術,自西方水源地進攻,豈不危險?」

  「不可能。」扎庫司斬釘截鐵的回答。「自王都傳來消息,已經確定巴丹族派出八成兵力前往古爾斑通,就算巴丹族采迂回戰術先佔領西方水源地,再通過西方水源地進攻而來,兩成兵力也絕對構不成威脅。」

  「但,倘若再加上南朝的軍隊呢?」月魄低語。

  扎庫司瞬間一瞬。「你這什麼意思?」

  「東方水源地以南是沙漠,西方水源地以南卻是綿延山脈,若是巴丹族佔領西方水源地之後,直接往南方山脈前進,與南朝軍隊南北夾擊駐守在隘口的邊軍,那麼後果就不是我方兵力能夠應付。」一頓,她抬眸望向遠方,敏銳捕捉到一抹蒼鷹的影子。「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也許是我多慮了。」

  扎庫司握緊木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推翻她的說法,因為她提出的戰略卻是可行,而且效果驚人,若是成功,那麼他將西方水源地的一半兵力調到此處,無疑是正中巴丹族的下懷。

  難道巴丹族始終沒有自北方正面進攻,當真就如她所言,是打算採取迂回戰術?

  扎庫司面色凝重的望向西方,思忖該不該立刻派兵到西方探查,卻不得不對月魄另眼相看,看來傳言果真不假,她確實不是普通的刺客,莫怪王堅持要留下她,只是——

  「王臨走之前要我試著相信你,但你真的能不辜負王的信任,效忠於王,與我塔克干一族並肩作戰嗎?」

  月魄正打算走下沙丘,誰知後方扎庫司語重心長的喊住她的腳步。陣陣強風從兩人間撲刮而過,不斷動搖她冷漠的身影,也動搖著她的心,她斂下長睫,卻是冷漠無情的出聲糾正。

  「我從不效忠於誰,我只是和他做了筆交易,僅此而已。」

  「承諾也好,交易也罷。」望著她冷漠的背影,扎庫司瞬間加重語氣。「你都應該要知道十二年內戰我國死傷慘重,王甚至因此失去了雙親和所有手足,卻始終不放棄太平之夢,甚至在如此關鍵時刻對你深信不疑,為了實現天下太平,王已經失去了太多,身為臣子,我由衷希望王這一次不用再失去。」

  聽著扎庫司意有所指的一番話,月魄心弦一震,不由得動搖得更加厲害,她卻依舊面無表情,不發一語的舉步離去。

  強風依然飆戾,黃沙依然飛揚,似乎要將她的髮,她的衣,她的心,她的靈魂全都吹到遠方……

  就如同他離開的那一日。

  握緊腰間匕首,她不禁轉身望向古爾斑通的方向,忽然想起這是他離去的第四十三日,也是她將匕首留在身邊的第四十三日。

  內戰才剛開始,她卻開始感覺到漫長,而眼前的沙漠是如此的空洞荒涼,彷彿就像是她此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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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沒有人料想到,月魄竟是一語成讖!

  當塔克干族長緊急調派人馬趕往西方水源地時,西方的天空卻已是是烽火連天,大批人馬就在半路上親眼瞧見一處處烽火在天地間蔓延,混著熾豔的晚霞,彷彿要將天空燃燒殆盡。

  沒多久,就連南方一處隘口也燃起了烽火。

  巴丹族越過西方水源地一路直衝南方一處隘口,和南朝軍隊無預警南北夾攻,殺得所有駐軍完全是措手不及,雖然所有人死命抵抗,卻還是因為兵力相差懸殊而淪陷,在各方援軍趕來之前,南朝軍隊已有兩千人馬通過隘口。

  趕來的援軍只能緊急包圍住隘口,與潮水般湧來的南朝軍隊搏命廝殺,阻擋更多人馬入侵,壓根兒無力追回南朝的兩千大軍。

  烽火。

  狼煙。

  號角聲。

  當落日燃著烽火緩緩自天邊沉下,所有人的心也跟著重重下沉。

  南朝兩千大軍加上巴丹族的三千大軍,兵力幾乎比塔克干族多了一倍,加上南方邊境出現漏洞,各個南朝軍隊蠢蠢欲動,為加強邊境防守,阻止更多南朝軍隊乘隙入侵,所有邊軍全都進入緊急狀態,壓根兒無法派兵增援塔克干。

  五千大軍勢如破竹,一路自西方水源地長驅直入,縱然塔克干緊急派出軍隊阻攔,卻仍然不敵五千大軍的勢力,被打得節節敗退。

  不過十日,大軍已迫在眼前,而以塔克干目前僅存的兵力,已是毫無勝算。

  趁著夜深入境,南朝軍隊和巴丹族的軍隊在遠方起灶歇息的時候,塔克干族長領著一小隊人馬緊急回到營地,並召集族裡所有的老弱傷殘,作出這一生中最沉痛的決定——

  「從現在起,所有人立刻收拾行囊包袱,騎上族裡所有的馬兒駱駝,馬上往騰格里逃!」拄著木杖,扎庫司大聲宣佈。

  「什麼?」所有人狠狠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不,我們不走!」下一瞬間,一半以上的族民全都高聲抗議。

  「我們要死守塔克干,我們絕不拋棄自己的族民和家鄉,我們可以戰,我們不怕死,就算真的註定要死,我們也不分開!」

  「不錯,我們絕對不逃!」

  面對塔克干族長的命令,族裡的老弱婦殘紛紛呐喊抗議,突如其來的喧囂聲嚇壞婦女懷中沉睡著的嬰孩們,嬰孩們個個張嘴哭喊,讓被喚醒的幼兒們也害怕得落淚啜泣,所有人全都緊緊捉著母親的衣擺不放。

  在大軍節節逼近的這十日裡,即使三歲大的幼兒,也已深刻感受到那生離死別的悲涼氣氛。

  他們已經失去太多浴血奮戰的戰士,如今就連家鄉也要失去了。

  「全都不許抗令!」塔克干族長將手中木杖用力朝地上一敲,厲聲斥喝所有人的抗議。「這是我最後的命令,我沒能為王保住塔克干,至少要保住你們全部,我已緊急傳訊給騰格里族長,一到邊界就會有人保護你們,所有人各自珍重。」

  「族長,我們不走!」婦孺們呐喊得更大聲了。

  「族長,請讓我們留下來幫忙,這裡是我們的家鄉,是孩子們的將來,沒了塔克干,苟活又有何意義?何況我們早已答應過王,誓死也要守護塔克干,我們絕對不走!」老人和傷殘者也跟著悲傷大喊。

  看著族民們悽愴不捨的神情,塔克干族長握緊木杖,心裡又何嘗好過,卻仍得狠下心。

  「鄂爾多,讓所有人馬上回氈帳收拾行囊,半個時辰後護送所有人離開!」

  語畢,塔克干族長立刻轉身,打算趕回前線做最後的搏鬥,族民哀戚大喊,誰知遠方卻忽然射來一枝燃火弩箭,弩箭精準釘在一方空地之上,驚得塔克干族長瞬間停下腳步,所有族民也停下抗議,現場一片鴉雀無聲。

  「所有人全都不許走。」月魄自遠處迅速奔來,手中就拿著一把弩弓。

  「月魄,你想做什麼?」話語聲未落,塔克干族長已移身來到月魄身前,手中木杖瞬間一分為二,竟是長刀和刀鞘,而由鄂爾多所帶領的人馬也在眨眼間迅速護到所有族民身前。

  面對塔克干族長殺氣騰騰的抵擋,月魄卻只是波瀾不興的將弩弓扔至地面,指著所有受保護的塔克干族民。

  「塔克干一旦淪陷,騰格里勢必跟著遭殃,就算全軍覆沒也要擋下巴丹族和南朝大軍,這些人也不例外。」

  塔克干族長瞳眸緊縮,凜聲駁斥:「就算讓他們上戰場,也只是白白犧牲。」

  「人留下,也未必會死。」月魄神情冷漠的說道。

  塔克干族長瞇起眼。「什麼意思?」

  「半個時辰後我會潛進敵方陣營,發動突襲,將部分兵力誘至南方沙漠,一旦巴丹族和南朝軍隊分散,我方軍隊立刻進攻,屆時族民立刻將負載行囊的所有馬羊駱駝趕往騰格里方向,製造出東逃的假像,但事實上,族民卻是往北方逃。」

  「金蟬脫殼?」鄂爾多一愣,所有塔克干族民也是滿臉錯愕。

  「巴丹族和南朝軍隊不是傻子,他們遲早都會發現那只是個幌子。」塔克干族長一語道破此計的缺失。

  「等到他們發現,族中老弱早已躲到北方岩地,岩地不易留下足跡,又有大小岩縫岩洞可以躲藏,足以安全棲身。」月魄直視著塔克干族長的黑眸。「巴丹、南朝大軍兵力龐大,唯有將其兵力分散,我方才有勝算。」

  塔克干族長同樣直視月魄的冷眸,瞬間明白她的打算。

  南方沙漠有多處流沙,倘若利用得宜,必定能殲滅不少兵力,但無論是潛入敵方陣營,還是引兵至南方沙漠,註定都是條不歸路。

  放下長刀,他不禁語重心長的提醒她。

  「月魄,你該明白巴丹、南朝大軍如今還有三千兵力,我方卻剩下不到兩千,你要闖入軍營將部分敵軍引入南方沙漠,此計無論成敗,我軍都無法再有多餘的兵力趕至沙漠援助你,你——」

  「你們的責任是保住塔克干,而非援助我。」她冷聲斷話。

  「可是你……」

  「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她低聲呢喃,忽然想起拓跋勃烈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不禁轉頭一一凝望族中的老老小小。

  戰爭無情,烽火連天,但只要堅持下去結局就不會永遠相同,這一次,她不會再讓血流成河的景象發生。

  總有一天,這天下終會太平,她相信他,她願意相信他。

  握緊腰間的匕首,她倏地轉身衝向前線,完全不顧塔克干族長的叫喚。

  「族長,月魄真的打算一個人潛入敵方軍營嗎?」看著月魄頭也不回的離去,塔克干族民不禁紛紛錯愕的睜大眼,完全不敢相信她會為了塔克干的存亡,如此拼命搏鬥。

  一旦身赴戰場便是九死一生,更遑論是隻身深入敵軍陣營,莫非她早已做好喪命的覺悟?

  塔克干族長喉頭一陣緊縮,卻只能逼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所有族民。

  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

  不錯,她說得對,同生共死,榮辱與共,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我扎庫司生在塔克干,魂在塔克干,即使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也要守住塔克干,我只問一次,你們是否願意和塔克干同生共死,榮辱與共?」

  「我們是塔克干族民,無論生與死;永遠與塔克干同在!」面對塔克干族長的發問,所有族民異口同聲的說出答案,語氣皆是鏗鏘有力,堅定無悔。

  「快追,全都給我追!絕對不准讓那女人給逃了!」

  暗夜中,激憤的咆哮聲陡地自北方傳來,接著是奔騰如雷的馬蹄聲,聽聲音,約莫是一千的兵馬。

  弦月下,就見點點火光伴著漫天黃沙,宛如洶湧浪濤似的自遠方沙丘頂端席捲而來,所有兵馬全是十日前攻進隘口的南朝軍隊,此刻所有人都目標一致的追著遠方一抹身影,就著微弱的月光,依稀還能瞧見那人手中提著一顆淌血的人頭。

  那人頭,正是此次帶領南朝大軍作戰的校尉首級!

  不過區區一名女人,竟在半夜時刻無聲無息潛入南朝軍營,不但放火燒了糧帳,還當著所有大軍砍下校尉的頭顱,實在是罪該萬死!他們一定要討回校尉的頭顱,並將那女人碎屍萬段!

  「南朝副校尉!」黃沙飛揚間,幾名巴丹族戰士拿著火把策馬疾馳,越過千百兵馬來到領兵的南朝副校尉旁,大聲斥喝:「我族將軍早已下令不能分散兵力,你竟敢領頭抗令,快隨我返回軍營!」

  「那女人殺了我朝領軍校尉,我南朝大軍怎能忍氣吞聲?」南朝副校尉扭頭怒咆,早已被仇恨蒙蔽了理智。「何況那女人可是我南朝頭號重犯——刺客月魄,她先後刺殺我南朝兩任邊境將軍,亡我無數手下,如今竟還投靠北國人殺我領軍校尉,處處與我軍作對,簡直罪無可赦、罪大惡極,此仇不報,有辱我朝顏面!」

  「事有先後緩急,你擅自出兵,完全打亂我巴丹族的計畫,還不快撤軍!」

  巴丹族氣急敗壞的吼回去,簡直不敢相信南朝人這麼愚蠢,竟如此簡直就中了激將法。

  「你們巴丹族自以為是,這些天來老是頤指氣使,我軍早已受夠你們的氣焰,這場仗咱們各憑本事,你——」

  「啊啊啊啊啊——」

  話還沒說完,後方忽然傳來士兵們的驚叫聲,南朝副校尉和巴丹族戰士緊急回頭,卻發現後方大量兵馬竟莫名倒了下來,定眼一瞧,才發現所有兵馬正隨著黃沙迅速往下沉陷。

  這是怎麼回事?

  「是流沙……流沙啊!」還沒弄清楚原因,軍隊左翼也跟著傳來驚叫聲。

  就著火把的火光,南朝副校尉心驚的迅速往左翼望去,赫然發現有更多的兵馬也跟著倒下,無論人或馬,全都動彈不得的被困在黃沙中。

  放眼望去,數十處平坦黃沙因為大軍過境,竟無預警往下流洩,瞬間形成強大的拉力,就連高大的馬兒也被那股拉力給拖得四腳朝天,瞬間就往下沉沒一半,而墜馬的士兵們也難逃一劫,個個被黃沙迅速吞噬。

  「什麼?這裡有流沙?」僥倖沒有落入流沙的士兵們,不禁放聲大叫,慌張間不小心遺失火把,火把落地,瞬間照亮一張張驚恐萬分的表情,那些全是被埋在流沙中的士兵們。

  「停馬!全都快停下馬!」南朝副校尉立刻疾聲嘶吼,就連巴丹族戰士也低咒的拉緊韁繩,命令馬兒瞬間停下。

  只是事發突然,驚慌失措的士兵們沒控制好力道,一不小心將韁繩勒得太緊,嚇得馬兒紛紛高舉前腳,昂首嘶鳴,驚嚇過度的將士兵們給甩了出去。

  有些士兵一落地,就被後頭來不及停下的馬兒給踩死,有些士兵則是不幸被甩到流沙上頭,瞬間就陷下一半。

  「啊啊啊啊……這邊也有流沙!救命啦!」

  「這裡也是,救命啦!救命啦!」

  「救我!救我!」

  更多的驚叫哀嚎聲順著寒冷強風自四面八方傳來,聽得所有人是頭皮發麻、毛骨悚然,無垠沙漠因為此起彼落的哀嚎聲,而顯得陰森駭人,宛若人間煉獄。

  「是陷阱,我們上當了!」所有巴丹族的戰士心驚膽顫的高喊,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胯下的馬兒穩下,誰知身後卻突然出現一抹銀光。

  「小心!」南朝副校尉睜眼大喊。

  來不及了!

  話語聲才落,銳利的弩箭已瞬間貫穿所有巴丹族戰士的身體,將人自馬上給擊落,緊接著更多的弩箭射來,紛紛將其他南朝士兵們給射傷。

  隨著弩箭連射連發,一抹人影倏地自遠方策馬而來,南朝副校尉緊急用力揮去其中一發弩箭,明白那抹人影便是月魄,卻無法策馬正面迎敵,就怕貿然前奔也會誤入流沙陷阱,只能待在原地屏息以待。

  黑影策馬襲來,疾如鬼魅,緊接著銀流乍閃,兩抹身影瞬間交錯,南朝副校尉揮刀前砍,月魄也拿著彎刀抹上對方咽喉——

  銀流劃過,刀刃抹喉,瞬間結束一條生命,只是揮出的大刀也因此順勢砍上月魄的臂膀,在早已傷痕累累的身軀上再添一記刀傷。

  大刀深及至骨,月魄咬牙發出悶哼,卻依舊握緊韁繩,風馳電掣的往前奔馳,所到之處皆可見銀流迴旋、刀光迸射,刀起刀落全是人命一條。

  死亡,哀嚎。

  刀光,劍影。

  廝殺,血濺。

  原本該是寒冷刺骨的深夜,月魄身上的衣袍卻已讓熱汗和鮮血給浸濕,小嘴更是不停低喘,為了潛入敵軍陣營,取下南朝校尉的首級,她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而如今,她還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更多鮮血不斷自衣袍底下的傷口淌下,讓原就雪白的小臉在火把的照映下,更顯得蒼白,她卻依舊傲然挺立與馬背上,凌厲揮刀殺敵。

  駿馬掠馳,帶來更多的風聲、嘶吼、刀鳴、馬叫,雜亂的聲響讓她無法仔細聆聽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兵器,而眼前如潮水般湧來的兵馬,也早在許久之前就麻痺她揮刀的雙臂,她早已數不清自己究竟揮刀幾次,只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倒下。

  光是這片無垠流沙區,還不足以吞沒所有南朝大軍,眼前至少還有三百兵力倖存者。

  不夠!不夠!不夠!

  她必須殲滅眼前所有的人,必須殲滅所有的敵人,唯有這一千兵馬全軍覆滅,塔克干戰士才能反敗為勝,塔克干族民才能存活。

  唯有北國統一,天下才能太平。

  為了南朝百姓,為了塔克干族民,她絕對不能倒下!

  更多黏滑的鮮血順著衣袖淌入掌心,讓月魄幾乎握不緊彎刀刀柄,以至於在揮刀的瞬間屢屢失去準頭,這絕對是致命的狀況。

  很快的,士兵們便發現她的空隙,個個把握機會朝她凌厲揮出兵器,她想擋,卻擋不了全部,刀劍槍戟瞬間在她身上斬劃出一道道駭人的傷口,而前方卻還無預警射來一枚箭矢。

  銳利箭簇正中心窩附近,刹那貫穿她遍體鱗傷的身軀。

  劇痛迸射,冷眸瞬間瞪大,失血過多的月魄因為這一箭而呼吸一窒,眼前驀地發黑,在更多兵器襲來之前,她只能勉強將兩把弦月彎刀合體,往前疾射而去,接著便頹然的墜下馬背。

  「就是現在,殺了她!」

  南朝士兵激狂大吼,所有人拿著刀劍朝她迅速圍去,誰知遠方卻忽然出現數百戰騎,魁梧的古爾斑通戰士個個手持弩弓,自四面八方迅速湧來,手中弩弓全部一致對準月魄身周的南朝士兵。

  「射!」

  領兵的拓跋勃烈瞬間發出磅礴嘯吼,刹那,密密麻麻的弩箭如暴雨橫掃,鋪天蓋地直朝所有南朝士兵而去,瞬間奪去上百條人命,也及時救了月魄一命。

  橫屍遍野的沙漠,頓時再添淒厲鬼嚎,血腥風雨。

  當南朝士兵一個個自馬背上墜下,月魄也不禁緩緩的側過頭,在目光完全暗下之前,氣若遊絲的望向遠方。

  渙散水眸越過雜亂的馬蹄,越過彌漫的黃沙,越過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體,彷彿在兵荒馬亂間發現拓跋勃烈的身影,他策馬朝她疾馳,一路發狂殺敵,一雙灰眸始終緊縮著她浴血的身影。

  那是幻影嗎?

  眼前的拓跋勃烈就像是瘋了,那激怒癲狂的神情,就好像是要毀了天地間的一切,讓所有擋下他的人都不得好死,可她認識的拓跋勃烈是頭笑面虎,即使遇到再大的危難也從不露出真心,更不會出現這樣的神情……

  眸光晃蕩,月魄正想嘲笑自己發夢,喉間卻忽然湧上一股洶湧血腥。

  她難忍地張嘴,瞬間嘔出一大口鮮血,錐心刺骨的劇疼也跟著自心窩炸開,沾血十指無法遏制地深深掐入沙中,慘白小臉也因此發情扭曲,她想尖叫,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丁點聲音,想掙扎吸氣,卻發現自己無法呼吸。

  窒息和劇疼,將她的意識瞬間捲入一股黑色旋渦之中——

  「月魄!」激狂的呼喚壓過所有打鬥哀鳴聲,在月魄幾乎要失去僅存的意識之際,及時將她自黑暗中拉了回來。

  拓跋勃烈瞬間躍下駿馬,奔到她的身邊,在她身上好幾個地方點下穴道,替她止血。

  「月魄,看著我,看著我!」他將她摟入懷裡,輕輕撫著那沾滿血污的臉頰,一路殺敵的大掌竟是微微顫抖。

  月魄承受著那如煉獄般的窒息劇痛,早已無法言語,僅憑過人的意志力支持著她最後一絲意識,如他所願的張著眼,雙眸卻早已渙散無光,她看著眼前那模糊變形的高大身影,不禁懷疑幻影怎能如此真實。

  即使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模糊不清,她卻真實感受到拓跋勃烈的存在。

  這是他離開的第五十三日,她依然記得他的聲音、他的體溫、他的氣息,還有他那讓人討厭、老是唯我獨尊的說話口吻,眼前的幻影讓她痛徹的身體似乎好過了些。

  如果他不是幻影,那就真的太好了。

  他回來,塔克干就有救了,而她……她……

  「月魄,我不准你死,不准你死!你聽到沒!」他狂聲嘶喊,接著折斷她胸口的長箭,卸下披風將全身是血的她緊緊圍繞,替她保住溫度,並全力渡氣讓她可以順利呼吸,不至於窒息。

  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喚著她,一次又一次的渡氣給她,深邃灰眸始終鎖著她渙散的眸,她雖看不見,卻清楚感受得到。

  在眼前景象完全被黑暗籠罩之前,她忽然看見有一抹人影自他背後逼近,疼痛再次加劇,彷彿就要將她的靈魂擰碎,她卻逼自己保持清醒,並用最後一絲力量抽出腰間的匕首,奮力朝人影射去。

  「啊!」

  「月魄!」

  哀嚎和嘶吼同時響起,人影終於倒下,而她卻連張眼的力量都不再有,徹徹底底的筋疲力盡,合眼墜入最深最深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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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4 00:05:0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月魄,把藥吞下。」

  「月魄,塔克干族贏了,古爾斑通和騰格里也贏了,我們勝利了。」

  「月魄,你做到了,如果你累了,可以睡久一點,但絕對不准死,知道嗎?」

  「月魄,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撐著!撐著!」

  「月魄……月魄……月魄……」

  一聲聲的呼喚彷彿是最遙遠的聲音,從依稀,到模糊,然後清楚的來到她的耳邊,一聲聲,一次次,一句句貼近她的心,緩緩灌入她的靈魂深處。

  而她在沉睡。

  在一片黑暗中沉睡,並乘著闐黑寧靜的河流,擺擺蕩蕩,漫無目的的漂流著。

  有幾次,她意外造訪了記憶中的家鄉,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掌迅速拉離。

  有幾次,她忽然來到鄉民下田耕種的那個清晨,卻被一堵炙熱的胸膛緊緊擁入懷中,瞬間什麼也看不到。

  有幾次,她清晨看見爹娘和姨娘就站在河流的另一端,溫柔的對著她微笑,原本早該模糊在記憶中的臉龐,忽然間變得好清晰,他們慈藹的笑望著她,卻是揮著手,要她趕緊掉頭離去——

  為什麼不讓她過去?

  她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他們,為什麼不讓她過去?她好痛苦好孤獨,而且好累好累,她已經盡力了,從此之後她只想一家團圓……

  「月魄,不准死!快呼吸,別放棄!」

  熟悉的呼喚再次出現在耳邊,緊接著她再次被緊緊擁入那熟悉的懷抱,並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遠遠拉離親人。

  慈藹的笑容瞬間離她遠去,並再次變得模糊遙遠,她驚慌,她失措,並開始奮力掙扎,瘋狂大喊。

  「不……不要……」

  如夢囈般的南朝語自月魄唇間逸出,只是在夢中的呐喊,聽在塔克干婦女和拓跋勃烈的耳裡,卻是那樣的氣若遊絲,氈帳內,所有人瞬間停下動作,不敢置信的望著她。

  自從戰後,她整整昏迷了三日三夜,也整整與死亡搏鬥了三日三夜,方才那句夢囈是她昏迷後第一次開口說話,雖然聽不懂南朝語,但在氈帳內幫忙熬藥的塔克干婦女還是興奮極了。

  比起這些天來,那宛若死亡般的無聲無息,這聲虛弱的夢囈卻已足夠她們喜極而泣了。

  「王,月魄說話了!」兩名婦女欣喜若狂的低喊。

  「快把血竭湯端來!」拓跋勃烈始終抱著月魄,雖然也聽到她的聲音,卻明白她依然飄蕩在生死之間,三日三夜,她已數不清停下幾次呼吸,若不是他不停渡氣給她,保住她最後一口氣,也許她早已離去。

  「是!」兩名婦女連忙拿起溫好的血竭湯,一人端著湯藥,一人挾著火盆,快步來到拓跋勃烈的身邊。

  婦人小心翼翼的將火盆擱放在氈帳的角落,不會離拓跋勃烈太遠,也不會近到讓人輕易碰著,火盆裡全是一塊塊炙熱的炭火,全是為了讓月魄保暖用的;她失血過多,體溫比尋常人還要低上許多,這些天全靠著拓跋勃烈的體溫和炭火,才能熬過沙漠凍骨的夜。

  拓跋勃烈抱著她坐起身,小心翼翼的將她安置在懷間,謹慎的沒讓她身上的毛毯滑落,始終將她包得密不透風,不讓絲毫冰冷的空氣再壞了她的狀況。

  接過婦人遞來的血竭湯,他立刻仰頭含進一口湯藥,接著再低頭將湯藥緩緩餵入月魄的嘴裡,他一口接著一口餵著,直到湯藥見底,才將空碗還給婦人。

  「還有血竭湯嗎?」他問著婦人。

  「稟王,還有兩碗,全擱在爐灶邊溫著。」負責熬藥的婦人恭敬回答。

  拓跋勃烈點頭。

  「接下來我自己來就行了,夜深了,你們忙了一整日,都下去歇息吧。」

  「王,我們不累,讓我們照顧月魄吧,您已經三日三夜沒睡了。」兩名婦人擔憂的看著胡髭滿布的拓跋勃烈,沒有立刻走出氈帳。

  自內戰爆發之後,王便不眠不休的領兵作戰,好不容易終於保住古爾斑通,塔克干卻傳出戰況危急,才接到消息,王便迅速領著五百精銳連夜趕路,趕到塔克干助他們一臂之力。

  如此一來一往,王已經好多日沒好好歇息了,就算是鐵打的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

  「我不礙事。」說話的同時,拓跋勃烈也伸手抹去月魄唇上的殘湯。

  「可是您也受了重傷,若是再這樣下去……」

  「我自會斟酌,都下去吧。」他堅持地揮手,微敞的衣襟內露出一圈圈白布,白布上清楚可見斑斑血跡,全是在戰場上所受的重傷,他卻堅持親自照料月魄。

  兩名婦人互視一眼,雖然張口欲言,最後還是服從的低下頭。

  「……是。」兩人轉身走出氈帳,離去前,還謹慎的將擋風的氈毯密密勾好,不讓外頭的冷風竄入氈帳內。

  直到婦人們離去後,拓跋勃烈才抱著月魄躺會到毛毯上,他用胳臂枕著她頭,讓她依偎在自己的懷裡,用全身溫暖著她,並專注感受她那微弱的氣息。

  火光照映,在他的眼窩處留下深深的陰影,全是過度操勞的證明,他卻依舊緊緊環抱著她,始終無法安心入睡。

  「月魄,別死,我不准你死……」

  他用下巴貼著她的髮頂,不斷對著她低語,聲嗓是前所未有的沙啞,語氣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可月魄卻依然沉睡著,安靜無聲的沉睡著,始終沒有給予他絲毫回應,可忽然間,他敏銳的察覺到她的雙手似乎輕輕動了一下。

  「月魄?」他睜大眼。

  原本微弱的呼吸聲,逐漸加重。

  「放開我……」蒼白小嘴再次吐出破碎的夢囈。「放……開我,我要回家……」語未落,兩串熱淚已淌下眼眶。

  他心頭重重抽緊,明白她加重呼吸並非清醒的預兆,而是落入了某個夢,某個讓她渴望繼續沉睡的美夢。

  她又要離開他了!

  「我不放,這裡就是你的家,永遠的家!」他強悍低吼,神情卻是狂亂,大掌瞬間再次貼上她的胸口,不顧重傷在身,硬是渡氣替她穩住開始散亂的氣息。「你是我的,我不許連你也離開我,你承諾過不會輕易死去,你必須實踐你的承諾!」

  他惡狠狠的命令。

  月魄不言不語,仍然沉浸在夢境之中,靜靜落淚。

  頑強如她,從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即使身受重傷也不肯呻吟,卻為了一場夢境而落淚,而他才終於明白,她的淚遠比她的彎刀還要具有殺傷力,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無法放手。

  他是北國大漠之王,他有太多的責任和擔子,國家需要他,族民需要他,但唯有她,不是他的責任和擔子,而是他的需要。

  他需要懂天下百姓的她,需要懂戰爭無情的她,需要懂他悲愴孤獨的她,需要懂他以血腥風雨換取太平的她,即使留下她,是為了在將來再陪他一塊兒流血受傷,他也不放手。

  無論如何,他都不放手。

  即使留下她,是如此的自私和殘忍……

  在拓跋勃烈鍥而不捨的救護下,月魄終於還是保住了性命,並在戰後的第五個日出,緩緩睜開眼。

  消息一出,塔克干族上上下下全都開心得落下眼淚,並雙手合十,感謝老天爺讓他們的恩人度過這場難關,並安然的存活下來。

  即使蘇醒後的月魄,虛弱得連起身都做不到,但總算能夠親口喝下一碗溫熱的血竭湯。

  為了能讓她早日痊癒,族人紛紛為她摘來石榴、盛來清水,更為她熬煮更多的血竭湯,可惜月魄實在太過虛弱倦怠,才清醒不久,又再次陷入沉睡,而始終環抱著她的拓跋勃烈,則是在確定她的氣息脈搏都穩定正常後,才跟著入睡。

  兩人從日出睡到了日落,甚至到了深夜都沒醒來,整整一日,他都沒有放開月魄,而月魄也始終安穩的睡在他的懷裡。

  而自那日起,她不再夢見家鄉和親人,反倒開始接受他的存在。

  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樣防備,因為他的存在而緊繃,甚至驚醒,反倒在他的氣息包圍下,安心沉睡。

  只是大戰過後,北國死傷慘重、百廢待興,有太多的事需要處理,因此清醒之後,拓跋勃烈便立刻擱下她,走出氈帳處理國事。

  他親自率領三族倖存戰士,四處討伐殘存的敵軍,並命令北方隔岸觀火的羅薩特和巴吉林二族,一同加入討伐行列,借此證明他們的忠誠。

  此外,他也派兵加強邊防,防止南朝繼續乘虛而入,並讓各族婦女照顧掩埋傷亡的戰士,挑起族裡一切的重擔。

  每一日,都有蒼鷹自遠方飛來,傳遞各族要事。

  每一日,都有零星戰火在各地延續,那全是叛軍們垂死的掙扎。

  每一日,都有更多的傷亡,更多的犧牲,更多的損失,他卻必須堅強接受並冷靜處理一切。

  日復一日,整個北國不斷上演著生離死別,即使大戰獲得勝利,北國的未來卻比戰前更加遙遠,而僥倖存活的戰士們必須繼續戰鬥,族裡的老弱婦孺也必須繼續承受再次失去親人的恐懼。

  烈日當空,拓跋勃烈領著一支軍隊自遠方出現,正朝北方一處軍營奔去,軍隊過境黃沙漫天飛揚,隊伍後頭有幾十個人被綁在馬背上,全是捉回來的叛軍。

  為了肅清竄逃到各處的叛軍,所有人已經三日三夜沒睡了。

  馬蹄聲才停,塔克干族長便立刻躍下馬背,來到拓跋勃烈的身邊。

  「王,該怎麼處理那些人?」

  拓跋勃烈拉下臉上的黑色布巾,望向隊伍的後方。

  「願意歸順或是願意供出其他叛軍下落的,就挑斷手筋,免去一死,若是不願歸順或是抵死不從的……」他頓了下,最後仍毅然作出決定。「就殺了。」

  塔克干族長立刻點頭,「臣明白了。」

  「這些天大夥兒都累了,今日就留在軍營裡休息吧,派幾個人照顧受傷的弟兄們,順道宰幾頭肥羊犒賞所有弟兄。」他繼續道。

  「是,多謝王。」

  拓跋勃烈瞥著受傷的弟兄們,瞥著那一個個浴血的身影,不禁暗中握緊拳頭,接著忽然翻身上馬。

  「我要回塔克干一趟,明日一早回來,這段期間就煩勞你了。」

  塔克干族長凝望著那雙灰眸裡的沉重,沒有多問他回塔克干的原因,仍是恭敬點頭。「王請放心,臣會時時刻刻提高注意的。」

  「扎庫司。」離去之前,他深深看著那一路走來,始終對他忠誠不移,並與他並肩作戰的臣子,不禁沉聲命令:「明年的今日我們一定得喝一杯,這是命令,不准缺席。」

  塔克干族長回視那雙灰眸,不禁握緊手中木杖。

  「臣謹記在心,絕對赴約。」

  「很好,我等你。」拓跋勃烈微扯嘴角,接著將布巾重新拉上覆蓋口鼻,執起韁繩,策馬朝塔克干的方向奔去。

  此處軍營離塔克干的營地有段距離,需要兩個半時辰才能抵達,他卻寧願撐著三日三夜未睡的疲憊身軀,繼續策馬奔波。

  一回到營地,他便立刻將馬兒交給族裡的老人,大步走向月魄的氈帳。

  昂藏身軀才來到氈帳外,就聽見裡頭傳來婦女孩童們的說話聲,一群人說說笑笑,全是為了月魄而來,有些人慰問照顧月魄的傷勢,有些人柔聲要求月魄再多喝麥粥,有的人則是七嘴八舌的說著戰後的大小事,讓月魄能夠瞭解外頭的狀況。

  一場戰爭,完全改變族民對她的想法,並接受了她的存在。

  雖然北國和南朝還是對立,但至少已有好的開始。

  聽著婦孺們愉快的談話聲,一抹極淡的笑意自薄唇邊泛開,這是這段日子以來他第一次寬心微笑。

  掀開氈毯,他大步跨入氈帳內,婦孺們訝於他的突然出現,不禁全都停下手邊的動作,急忙忙的朝他單膝跪地。

  「王!」

  「全都起身。」他要所有人別多禮。「近來族裡可還好?」他就站在角落,高大的身軀,讓原本就擁擠的氈帳更顯得壓迫。

  「稟王,大致都安定下來了,也不缺食物。」所有婦人立刻恭敬回答。

  多虧月魄的金蟬脫殼之計,族裡的老弱婦殘才能保住性命,而當初趕向騰格里的馬羊駱駝也在戰後大致尋回,雖然為了抵擋敵軍,塔克干犧牲上千戰士,但總算是守住家鄉。

  「辛苦了。」這句辛苦,包含太多說不盡的歉意和感激。

  婦孺們眼底紛紛掠過淡淡的淚光,但每個人都堅強的露出微笑,堅定的對著拓跋勃烈搖頭。「不辛苦,一點也不辛苦,比起負傷在身,還得繼續在外打仗的王和戰士們,臣民一點也不辛苦。」

  拓跋勃烈沉默點頭,接著越過所有人看向臉色蒼白,坐在毛毯上的月魄,而後者也看著風塵僕僕,一臉疲憊的他,眾人很快就發現兩人彼此凝望的目光,於是識相的迅速起身。

  「王,請容許臣民先行告退。」

  「嗯。」拓跋勃烈淡應一聲,側過身子讓婦孺們走出氈帳。

  在眾人離去之際,一名男孩卻忽然轉過身,對著月魄恭敬鞠躬。

  「月魄,謝謝你,還有對不起。」男孩為過去對待她的態度誠懇道歉,而他就是當初拿著彈弓傷害月魄,並被蛇咬的小男孩扎克羅。

  看著以往總是對她劍拔弩張的扎克羅,月魄目光泛柔,不禁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如晨霧般朦朧飄渺的微笑。

  「你不需要道歉,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她糾正他,說起話來有氣無力,還是相當的孱弱。「你只是在保護族人,若是你的父親還在世,必定以你為榮。」

  男孩神情一僵,眼裡迅速浮現淚光,他卻堅強的握緊拳頭不讓淚水落下,只是恭敬的再次對月魄深深鞠躬,才轉身走出氈帳。

  當氈帳內終於只剩彼此,拓跋勃烈才跨步向前,盤腿坐到她的身邊,他看著她病弱的容顏,忍不住伸手觸摸她唇畔那抹美麗的笑。

  「你征服了他。」他微笑。

  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接著輕輕別過頭,將笑容收定。

  「有事嗎?」她冷淡的問,同樣不懂他為何會出現,此刻的他應該在外頭繼續追捕殘存的叛軍才是。

  自從救回她後,他便立刻率兵離開塔克干,算算日子,他們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見到面了。

  「我想看你。」他誠實回答。

  眸光瞬間晃蕩,她斂下眼睫,沉默了會兒,才又開口:「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跟該不該做無關,我只是想看你。」他加重語氣,並且重複,「一個多月了,你還是病懨懨的。」他看著她瘦削蒼白的臉龐,神情相當複雜。

  「你不也一樣?」她輕聲回嘴,看著他疲憊的神情和眼眶底下的黑影。

  沒料到她在如此虛弱之際,還是如此的伶牙利嘴,他不禁又露出微笑,只是這抹笑卻沒有持續太久,想起戰場的事,剛俊臉龐又是一片沉重。

  「今日我們又捕到了一批叛軍,五十多個人,一半以上幾乎全是十七、八歲的孩子,其他則是有妻有子,我卻別無選擇,全都得以國法制裁。」

  她沒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他說。

  「十二年內戰我國死傷慘重,這一戰,卻還是要自相殘殺,為了北國的將來,為了不讓第三次內戰發生,我必須狠下心來,徹底的斬草除根。」他凝望著她靜謐的容顏,語氣充滿無奈苦澀。

  「結果到頭來,我理想中的太平盛世,終究還是得用血腥犧牲堆砌,而八族之間將永遠存在更深的仇恨。」他握緊雙拳,自嘲苦笑。

  他是北國大漠之王,即使再悲再痛再疲憊,都不能再人前洩露出絲毫脆弱,但內心話,他卻想說給她聽。

  因為他知道,她懂他。

  看著他自嘲的笑,她差點就想開口要他別笑了,但最終她還是什麼也沒說。

  很多事並不是被人制止了就能改變,無論是誰都有脆弱的一面,即使是身為一國之王。

  瞥了眼他被利刃劃破的殘缺衣角,她忍不住出口安慰。「仇恨終究會隨著歲月淡去,當太平盛世到來的那日,一切犧牲都將是值得,總有一日,這世間將不會再有戰爭與仇恨。」

  「是啊,但到底還需要多久的時間?」

  「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希望。」她堅定的看著他。「這是你說過的話。」

  「原來你還記得。」他牽動嘴角。

  「我的記性並不差,倒是你,似乎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她嘲諷說道,但一字一句都是鼓勵,他知道,也明白。

  失去的都已追不回,但是至少還有未來,這一路有她,他該知足了。

  雖然心頭還是鬱窒,卻輕鬆了許多,他深深呼吸,再長長吐氣,接著他竟毫無預警的撩起她一縷長髮,湊到唇邊輕輕一吻。

  她一愣,完全沒料到他會有這種舉動,竟也忘了開口喝止他。

  「月魄。」他低聲喚著她名字。

  「月魄……」接著又是一聲。

  那低沉的呼喚,讓她不禁想起她瀕臨死亡的那段日子,即便當時意識不清,她仍然感受到他的存在,就是他三番兩次的將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並喝令她不准死。

  他蠻橫霸道,就連她的生死都要操控。

  「謝謝。」最後,他甚至得寸進尺的將她擁入懷中。

  他小心避開她衣袍底下的幾處大傷口,輕柔的將她圈在心口處,她卻依舊處在錯愕之中,忘了將他推開。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謝謝你打贏這場仗。」他不斷在她耳邊低語。

  她靜靜聽著,心頭早已是震盪不已。

  「謝謝你活了下來,謝謝你還在我的眼前。」

  她靜靜聽著,心情忽然一陣揪雜,而且幾欲落淚。

  因為他,她失去夢中的親人,她卻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怪他。

  甚至一點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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