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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阿良車輪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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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丁墨 -【寂靜江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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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3 00:24:27 |只看該作者
第20章 陪伴(2)

  開了大概一半的路程,駱平江發現阮青青睡著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已經出來了,透過車窗照在她身上,呈現淡淡的薄金色。她歪頭靠著,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雙眼下一片青。嘴輕輕抿著,雙手握拳放在腿上,有種孤獨無依的味道。
  
  駱平江把音量調小,車開得更加平穩,神色寂靜。
  
  「阮青青!阮青青,醒醒——」
  
  一個模糊而熟悉的嗓音,劈開阮青青腦中的迷霧,可她只覺得腦袋又亂又痛,勉強睜開眼,看到駱平江的臉就在眼前。
  
  他關切地盯著她,眉頭輕蹙。
  
  阮青青也不知怎的,或許是身體太不舒服了,又看到這個讓自己這些天心生不安的人,心中忽然就升起一股煩亂之氣,煩亂至極,她的語氣也變得很不好:「怎麼了!你喊我幹什麼!」
  
  駱平江一愣。
  
  阮青青話一出口,再看清他的神色,也反應過來自己睡糊塗了,竟然衝他撒氣!她連忙坐直了:「我……對不起……」
  
  一隻手忽然落在她的額上,把她所有的話都摁回了嗓子裡。
  
  「你在發燒。」駱平江急促地說,「摸著很燙,我送你去醫院。」
  
  阮青青:「不、不用了!」她注意到,他們的車已停在托養中心門外,忙說:「我應該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又沒休息好。不用去醫院,我身體一直很好的,家裡有退燒藥,吃一頓,睡一覺就好了。」
  
  他不依,要發動車子:「還是去看一下。」
  
  阮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不用,我現在只想回去休息,去醫院又要折騰半天,好累。我心裡有數,真的沒事。」
  
  駱平江動作一頓,阮青青立刻鬆開他的胳膊。
  
  「這次真的謝謝你了。」阮青青解開安全帶下車,「那我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
  
  結果他也下車,又走到她身邊來。阮青青心想自己可能真的燒得有點厲害,全身一點力氣沒有,腳踩在地上軟綿綿的,好像踩不實。她抬起一隻手按住疼痛的額頭,根本不知道自己腳步在晃。
  
  駱平江伸手扶住了她。手穩穩當當的,很有力量。
  
  阮青青腦子昏昏沉沉的只想逃:「不用,真的不用!你別扶我,別扶!咱們不能這樣。」她想要推開他,卻很無力。
  
  「不能怎樣?」他反問。
  
  阮青青閉了嘴。她雖然腦子糊塗了,理智還在——說錯話了。
  
  「別強了,我扶你進去,你要是倒在半路,摔著怎麼辦?」
  
  時間還早,院子裡很安靜,孩子們應該都還沒起,只有一角的廚房,有人在忙碌。駱平江扶阮青青到了房間門口,她掏出鑰匙開門。
  
  阮青青的父母在市裡有一套房子,但是太久沒住人。她也寧願住在這裡,那套房子裡有太多記憶。
  
  駱平江扶阮青青坐下,她又開始趕人:「你回去吧。」
  
  「哪裡有熱水?」他繼續置之不理。
  
  阮青青沒吭聲,他已看到桌上的電水壺,還保著溫,他拿起個杯子,接了杯溫水,遞給她,又問:「有沒有溫度計?退燒藥在哪裡?」
  
  阮青青指了一下抽屜,他找出來,先把溫度計遞給她,說:「去床上躺著。」
  
  阮青青沒動。
  
  駱平江說:「去,蓋著被子,不然我不走。」
  
  阮青青「騰」地起身,雖然腿還因為發燒有點軟,步子卻很快,爬上床,一把扯過被子蓋住自己,把溫度計夾在腋下,看著地面,不看他。
  
  駱平江像是看不到她的冷臉,環顧一周,她這個房間還帶了個獨立衛生間,他找了個小盆,拿了她的一塊小毛巾,去洗手間接了溫水,再把帕子擰乾,遞給她。
  
  她一把扯過,搭在額頭上。
  
  駱平江乾脆在旁邊坐下,一雙手肘擱在大腿上,背朝前躬著,眼睛看著地面。
  
  過了一會兒,阮青青掏出溫度計,看了看。他抬起頭:「多少度?」
  
  「38度4。」
  
  「吃藥。」駱平江把退燒藥和水遞給她,她坐起來,接過一口悶了,複又躺下,被子遮住半邊臉:「溫度也量了,藥也吃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他真的起身,離開房間,帶上了門。
  
  阮青青閉上眼。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額頭上的涼帕子、柔軟床鋪還有退燒藥起了作用,阮青青感覺舒服了一點,只是頭還是又重又痛。
  
  可是沒過多久,門再次被人推開,駱平江端著兩個碗,走進來。
  
  阮青青怔怔望著他。他端來的是小米粥和兩個包子,說:「吃點東西再睡。」
  
  「哪兒來的?」
  
  「你們廚房做的。」
  
  阮青青雖然沒胃口,卻也很清楚必須吃點東西才能好得更快,她坐起來,接過粥。很快喝完,駱平江又把包子遞給她,她搖頭:「不想吃,吃不下。」
  
  他也不勉強,放在邊上:「睡吧。」
  
  「那你可以走了吧?」
  
  他的嗓音裡竟有了絲笑意:「嗯,別操心了。」
  
  阮青青倒頭就睡,轉了個身,背對著他。
  
  好一會兒,身後一直沒有動靜。迷迷糊糊間,阮青青聽到一聲門響,心想終於走了,她慢慢吐了口氣。
  
  阮青青再度醒來時,屋裡一片昏暗,窗簾不知何時被人全部拉上,門也是緊閉的,一時辨不清天光與時間。她轉身,吃了一驚——牆邊椅子裡,還坐著個人!
  
  駱平江靠在椅子裡,頭往後仰著,靠在牆壁上,一動不動。那姿勢一看睡著就很不舒服,但是他雙眼緊閉,呼吸均勻。
  
  屋裡昏暗寂靜,而她大夢初醒,就在這個小小的封閉空間裡,看著曾經全世界都找不到的那個人,此刻安靜地守在她身旁。
  
  不知過了多久,阮青青因為喉嚨發乾,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駱平江身體一動,睜開眼,坐直了。
  
  兩人無聲對視。
  
  阮青青拿起杯子,低頭喝水。
  
  駱平江:「好些了嗎?」
  
  「嗯,感覺好多了,燒應該退了。」她摸了摸額頭。
  
  「量一下溫度。」
  
  「燒退了你就走嗎?」
  
  屋子裡的空氣彷彿因這一句話變得凝固。
  
  他答:「燒退了我就走。」
  
  阮青青拿起溫度計,再次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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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3 00:24:39 |只看該作者
第21章 陪伴(3)

  他起身,去拉開了一半窗簾,光線透進來,亮堂堂的,外頭一片寂靜。阮青青看了眼手機,原來已是下午三點多,孩子們應該都在午睡,難怪這樣安靜。
  
  駱平江:「你以前……一直住在這裡?」
  
  「不是,我以前和爸媽住在市裡的房子,偶爾也會來這裡住。」
  
  駱平江眼裡閃過意味難辨的笑意:「所以你不是沅縣人,當時也不在那裡念書。」
  
  沅縣,就是阮青青那年發洪水的老家。
  
  阮青青的心裡咯噔一下。
  
  「是啊,你怎麼知道?」她輕聲說。
  
  駱平江伸手摸了一下雙頰,似在沉思:「因為我後來知道沅縣只有一中教育品質不錯,去過三次。而且你老家那片房子也拆遷了。」
  
  阮青青的心跳忽然變得亂糟糟的,許多年都沒等到的答案,今日竟似就要得到。她問:「那你呢?當時屬於哪裡的部隊?」
  
  他說:「江西。我們是臨時被抽調來湖南的,一完成任務就走了。」
  
  兩人都沉默下來。
  
  阮青青抬頭笑著說:「時間過得真快啊,已經五年多了,那天在飯店我都沒認出你。以前我就很感激你,現在你又幫了我好幾次。以後,如果有用得上我和慕昀兩個的地方,一定要說,我想要報答你。」
  
  微光中,駱平江清清冷冷地說:「不必。以前是職責所在,現在是人之常情。」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看到螢幕上的名字,她就像看到了一條出路,可隱隱又有胸口發悶的感覺,她接起,嗓音異常柔和溫順:「慕昀。」
  
  陳慕昀的語氣溫暖親熱:「老婆,在幹什麼?」
  
  「唔……我剛睡醒。」
  
  「午睡?」
  
  「沒有,之前有點發燒,吃藥睡了一覺,現在好了。」
  
  陳慕昀緊張了:「發燒?怎麼搞的,沒事吧?」
  
  「沒事。」阮青青清清楚楚地說,「你別擔心。」
  
  對面的人站起來,拉開門走出去,門「哐當」一聲帶上,很響。腳步聲遠去。
  
  陳慕昀:「什麼聲音?」
  
  阮青青也有點恍惚,答:「沒什麼。昨天……我沒事了。」她拿出溫度計一看,說:「36度5,燒退了。」
  
  陳慕昀鬆了一口氣:「燒退了就好。我……還在外地,要不我請個假,提前趕回來陪你?」
  
  阮青青立刻說:「不用,我沒事的,你工作重要。」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一定要給我電話。我儘快趕回來。」
  
  懷城郊區,一間花草繁密、景色幽靜的民宿。
  
  陳慕昀掛了電話,走到陽臺,望著田野,心中猶豫。現在如果開車回懷城,天黑前就能到。
  
  「祝我生日快樂、祝我生日快樂……」嬌甜快樂的歌聲從身後傳來,阮清苓只穿了真絲吊帶睡衣,露著肩膀胳膊和大腿,端著個小蛋糕,笑盈盈向他走來。
  
  陳慕昀立刻把她拉進屋子,拉上窗簾,語氣嚴厲:「就不怕被別人看去?」
  
  阮清苓嫣然一笑:「外面哪有人啊?哥哥,佔有慾這麼強啊!」
  
  她把蛋糕放在茶几上,兩人坐下,她雙手捧著臉,那樣子要多可愛有多可愛:「我真的好開心,今年你依然陪我過生日。」
  
  陳慕昀低頭笑笑,掏出打火機,點燃蛋糕上那根蠟珠,說:「許願吧。」
  
  「要先唱生日歌。」她坐到他懷裡,兩人很有儀式感地唱完生日歌,阮清苓一臉滿足地閉上眼,說:「我的明願是——陳慕昀事業一帆風順、步步青雲。」
  
  陳慕昀心中感動,摟著她,重重親了一口。
  
  「暗願是……不告訴你。」
  
  兩人分食蛋糕,阮清苓看著他的臉色,問:「怎麼啦?有什麼事?你有點心不在焉。」
  
  陳慕昀望見她清澈關切的眼睛,再想到自己承諾過會陪她一整天,更何況剛剛兩人在床上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暢快,他說:「沒事啊。」
  
  阮清苓卻猜出來了:「是不是……她那裡有什麼事?」
  
  陳慕昀這才說道:「剛跟她通電話,人發燒了,不過現在已經好了。」
  
  屋裡忽然就安靜下來。
  
  陳慕昀吃著蛋糕,忽覺味如嚼蠟。
  
  阮清苓摟著他的脖子,說:「哥哥,哥哥,你如果擔心她,就回去吧。我沒事的,生日已經過完了,我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我說過的,自己要的不多。不過,我會在這裡再住一晚,明天回學校,免得浪費住宿費呀。」
  
  陳慕昀看著她不說話。
  
  阮清苓很用力很燦爛地笑著,又小聲說:「你要是覺得虧欠我……大不了,你走之前我們抓緊時間……再來一次。」
  
  陳慕昀胸中氣血翻湧,在她的臀上狠狠掐了一把,說:「小滑頭,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走?我還是男人嗎?不去了,她說沒事,應該就是沒事。她和你可不一樣,獨立得很,也不用我操心。」
  
  ——
  
  當駱平江的車駛離時,另一輛不起眼的黑色轎車,在距離托養中心一條街的路口停下。
  
  曾曦下了車,臉上染著紅暈,看了眼車上的人,鞋尖胡亂踢了踢路面。
  
  那人單手搭在車窗上,用熟練的手語問:真不用我送你到門口?
  
  曾曦連忙揮手:不用不用,這裡就好。
  
  那人含笑不語,像是看透了她的羞澀心思。曾曦的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原地晃了晃,舉止間既有少女的青澀,又有孩子般的童真。
  
  曾曦:謝謝你今天請我吃飯,還陪我去坐摩天輪。我從來沒坐過。
  
  那人:那我還要謝謝你前幾天給我指路,後來又陪我釣魚,否則我一條魚也收穫不了。
  
  曾曦莞爾,雙眼亮晶晶的。那人非常溫和的望著她,他的臉在陽光下閃著生動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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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3 00:24:50 |只看該作者
第22章 世間(1)

  駱平江至今還清楚記得那個晚上,那個女孩的樣子和笑容沒有隨著時間流逝模糊,反而清晰得像刀刻在他心頭。
  
  遇到她之前,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連一點波紋都沒驚起過。
  
  家裡條件不好,母親常年生病,父親操勞得像頭老黃牛,勉強供他讀完高中。而他從小學起,學習之餘,就幫著做家務、撿垃圾、打零工掙錢。
  
  所以,哪怕駱平江長得好、人緣好、性格疏狂,學校一堆女孩子追,他也從來沒接受過誰。因為他很清楚,年少的所謂「愛情」都是薄紙折的花,一撕就破。背後,是他那個負重累累的家。
  
  直到駱平江考上警校,情況才有好轉。因為他的優秀,警校減免學費,還給予生活補助。他還年年拿獎學金。畢業後,他更是進入最精銳的一支武警部隊,勇猛機警,屢屢立功,前途可期。
  
  不過,他不耐煩戰友的七大姑八大姨給介紹。單身久了,早已習慣和尚般的苦修生活,對於愛情,他的心中反而有了某種潔癖。
  
  五年前的那個雨夜,當他駕著衝鋒舟,來到那棟房子前,漫天風雨裡抬起頭,看清了她的臉。
  
  其實並沒有驚心動魄的感覺,只是眼前一亮,只是心頭一蕩,就像總是埋頭跋涉於荒原上的人,抬頭看到了一株清新的花;就像總是清醒不肯做夢的人,也有了剎那的恍惚和心搖。
  
  她上了船。
  
  她非常緊張。
  
  她總是找他說話。
  
  她抓著他的褲腿不肯放手。
  
  他是來營救人民群眾的,軍人的職責警醒他必須對單身少女保持距離。於是起初他冷冷淡淡,敷衍沉默。可她像隻受驚的小兔子,乾脆摟著他的腰。駱平江僵硬之餘,到底心懷不忍,忍不住就和她交談起來。她果然很快就放鬆下來,到後來,甚至大膽追問他的年齡姓名,眼睛裡閃著羞澀而勇敢的光。
  
  當時他想,得,還真是給點顏色就開染坊。
  
  他和女孩從來沒有那麼多話,那夜卻像被上天打開了某個開關,兩人一直聊一直聊,颳風時在聊,下雨時在聊,浪把小艇撞得搖搖晃晃時在鬥嘴,天光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時就小聲說話……
  
  明明她還是個高中生,明明他們才第一次見面。
  
  明明他心裡清楚,那夜之後,他們不會再見。
  
  後來,阮青青還唱歌給他聽,是一支流行歌曲。在江水的淅瀝聲中,她的歌聲帶著某種安寧繾綣的味道。唱完時,兩人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那是駱平江這輩子聽過的,最動人,最清澈的歌聲。
  
  一路上他們聊得太投機,愉悅、衝動、曖昧、試探……但又有某種相似的害羞,以至於船行到目的地,還沒有問過對方的姓名和聯繫方式。
  
  後來,他們到了江邊的一塊臨時安置點,駱平江站在艇上,望著她一溜煙沖下船,抱住一對中年男女,肯定是她的父母。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等她待會兒想起他,回過頭,他就走過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告訴她自己的電話號碼。
  
  誰知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她的身影漸漸被人群遮住,駱平江急了,剛想跳下船去找,旁邊的戰友把他一拉:「平江,你怎麼還在這兒?集合了!有新任務!」
  
  險情面前,時間就是生命,任務重於一切。駱平江又回頭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她還沒回頭,掉頭就把船開走了。開進洪流中,和他一模一樣的幾十艘救援艇中。
  
  ……
  
  後來,他立的功越來越多,軍銜一步步上升。也給他介紹女朋友,可他想起那個晚上,總有些不甘心就這麼錯過。
  
  工作本來就忙,訓練任務也重,這麼一踟躕,不知不覺,就踟躕了好幾年。
  
  後來就出事了。
  
  一次執行任務時,他帶著小隊,支持當地民警,抓捕一群歹徒。為了保護兩名群眾,他一人面對數名歹徒,全身被砍中數刀,搶救了兩天兩夜活了下來,左手落下終身殘疾,立下個人二等功。
  
  ……
  
  上級留他,哪怕不能再待在一線部隊,留在武警系統做文職也好。
  
  他卻義無反顧地走了,離開部隊。
  
  上級說,你啊,一身傲骨,只認死理,不肯將就。
  
  前年冬天,駱平江回懷城的第三天,手上的繃帶已經拆了。天空下起了雪,整座城市清寒寧靜。懷城本就不大,用腿走,以他的速度,一天也能把市區逛完。於是他開始漫無目的地走,想要走遍這個他幼時生長、少年離開、青年退守的城市。
  
  後來,他走到一條相對僻靜的街上,他知道前頭有個聾啞兒童中心,只是從沒進去過。今天他突然有衝動,想要去看看。他自嘲地想,大概是因為,現在自己也是殘疾了。
  
  隔著數百米,駱平江停下腳步。
  
  一個女孩從大門走出來,拎著兩大袋垃圾,放在門口等人來收。女孩穿著白色羽絨服,牛仔褲,這樣陰鬱的天氣,她看起來卻乾淨清新如初。女孩長高不少,大概能到他耳朵根了。神態看起來也成熟了不少,她長大了。
  
  駱平江靜靜望著她。
  
  這些年,知道你在人世間,卻不知你在哪個方向。
  
  直至阮青青走回大門裡,駱平江也沒有上前一步,和她打招呼,或者讓她看到自己。
  
  他回了家,躺在冰涼的床鋪上,望著老舊的天花板,先是笑了。後來,笑容慢慢沒有了。他抬起手臂,望著那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她一定是非常非常好的姑娘。他現在,什麼都沒有,除了一筆撫恤金,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在這個社會上沒有位置,還落下傷殘。
  
  他要怎麼重新站到她面前,輕輕問一句:「嗨,還記得我嗎?」
  
  也許,上帝給你關上了一扇門,就一定會給你打開另一扇窗。在他生命的這個轉捩點,她恰好出現在門外,就像是命運給予的召喚和安撫。
  
  駱平江發了狂似地振作起來。他不顧父母的擔憂和勸阻,也不要當地機關安排的收入不高清閒安穩的工作。他往外地跑了兩個月,回來就把所有撫恤金都砸進去,盤下江邊的一棟老房子,開了一家飯館。每一捆建築材料,都是他親自挑的;每一道菜色,都是斟酌又斟酌、調整又調整;每一天,他都忙到夜裡兩三點鐘,觀察、學習、調整、改進……從最初的生意平平,到客似雲來,再到天天爆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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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3 00:25:04 |只看該作者
第23章 世間(2)

  去年夏天,駱平江的店徹底在懷城站穩腳跟。他打聽了湘城大學放暑假的日子,之後連著四五天,都去托養中心外「路過」,卻一直沒見著她。
  
  但是他已經知道,她叫阮青青,今年23歲,那年,17歲。湘城大學計算器學院三年級,學業很好。父母在她考上大學那年離世,目前只有姨媽和姨父照顧她。只是不知道有沒有男朋友。
  
  挺巧的,駱平江的表弟陳慕昀也在湘城大學念計算器。駱平江甚至想,等表弟回來放暑假後,多跟他打聽他們學院的事。說不定表弟還聽說過她。
  
  陳慕昀的家庭條件遠比駱家好,又是名牌大學生。這些年,陳慕昀的父母也不太看得上這門親戚。但陳慕昀和駱平江的關係一直不錯,駱平江也不會把上一代的親疏隔閡,帶到和表弟的相處中來。
  
  那天上午,駱平江接到陳慕昀的電話,他回懷城了,約著一塊兒吃飯。駱平江說:要不就今天?陳慕昀就笑:今天不成,我得陪女朋友。駱平江也笑:是上次你說的那個不?陳慕昀答:當然不是,那個就是隨便談了幾天,合不來就分了。這個特別好,特別純,我追了好幾年才追到,她也是懷城人。
  
  駱平江:呦,那是真愛了。
  
  陳慕昀:真得不能再真了,她是我的最愛。
  
  這天,飯店裡忙過午飯這一茬,駱平江又去了托養中心。本以為又要撲空,打算轉身離開時,就看到一男一女從中心走出來。
  
  陳慕昀摟著阮青青的肩膀,阮青青低著頭,很溫順的樣子。兩人不知在說什麼,都在笑。過了一會兒,陳慕昀低頭親吻了她。
  
  ——
  
  第二天,阮青青感覺好多了,想起昨天在醫院鄭濤塞給她一迭合同,她拿出來仔細看。
  
  是托養中心前頭兩個門面終止租賃的協議,還有兩個員工的離職協議,條款都非常清楚,沒什麼問題。鄭濤還沒簽,她就先放在一旁,等鄭濤最終確認了再簽。
  
  她又打電話給豆豆奶奶,知道豆豆沒有再發燒,放下心來。又想起昨天早上從醫院離開後,就沒見過曾曦,於是去了她的房間。
  
  曾曦還穿著阮青青送她的那條裙子,披了件外套,坐在桌前。滿桌堆滿了藤條和鮮花,還有五彩顏料和畫筆。曾曦對著一桌東西在發呆。
  
  阮青青拍拍她的頭,問:發什麼呆呢?
  
  曾曦:沒什麼!走神了。
  
  她拿起藤條,非常靈活地編織起來。
  
  阮青青在旁邊坐下,隨口問:你老鄉走了?
  
  她不問還好,一問,曾曦神色有些不自然,點點頭。
  
  阮青青也不戳破,而是也拿起一根藤條把弄著。過了一會兒,她問:是不是男孩子呀?
  
  曾曦的臉紅了,低頭笑。
  
  阮青青心裡卻咯噔一下。若是別的十七八歲的女孩,春心萌動,阮青青只會好奇,最多叮囑幾句,看清對方人品。
  
  但曾曦不一樣,她太美麗,美得足以讓任何男人心生貪念。她又太脆弱,家境貧寒的聾啞人,沒有社會經驗,不諳世事,彷彿被人一掐就會折斷。
  
  阮青青: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之前曾曦謊稱那人是老鄉,現在也不好改口,於是答:他和我爸媽認識,都是老鄉。
  
  阮青青對曾曦懷著的是一種長姐的心態,戒備心和挑剔心自然生出。但是,瞧著曾曦的模樣,對人家明顯有好感了。
  
  阮青青: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曾曦輕輕打她一下:你問那麼多幹什麼,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阮青青:我好奇啊,普通朋友有什麼不可以問的?我也想瞭解你的朋友圈啊。
  
  曾曦:他就在懷城念大學,還是研究生,是不是很厲害?他還會手語,什麼都懂。
  
  阮青青:他多大啊?
  
  曾曦:比我大幾歲吧,可能二十五、六歲?我沒問。
  
  阮青青:長得帥不帥?
  
  曾曦嘴角微翹:還行吧,就那樣,不難看。
  
  阮青青:你們昨天幹了什麼?
  
  曾曦不好意思說坐摩天輪了,只答:吃飯,到處逛了逛,他就送我回來了。
  
  阮青青沉默。
  
  老鄉,二十五、六歲,長得不錯,自稱大學研究生,主動來找曾曦,還會手語,還請她吃飯。阮青青不會單純地認為,人家只是因為老鄉情誼,突然冒出來,和曾曦交往密切。
  
  而且曾曦的父母,阮青青見過,沒什麼知識文化,對曾曦談不上無情無義,但也是一年到頭丟在這兒不管。很難想像他們會和老家一個高級知識份子年輕人有交情,這交情還深厚到讓年輕後輩專程跑來,看望照顧曾曦。
  
  當然,也有可能,那人真的是年輕帥氣博學多才的研究生,接近曾曦也是真心實意。
  
  但現在,阮青青更懷疑,這人是騙子,滿口謊言,居心叵測。
  
  阮青青的臉色變得嚴肅,告訴曾曦:我覺得這個人很可能是個騙子。
  
  曾曦一愣,低下頭,手一下下撥弄著篾條:我有什麼可騙的?我沒錢,不會說話,也聽不到。他那麼優秀的人,騙我幹什麼?
  
  阮青青心頭一沉,曾曦已經陷進去了!阮青青直視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你是我見過最美麗最純潔的女孩子,有些壞人,就專想占你這樣的女孩的便宜……
  
  她的手語還沒比劃完,曾曦就一把推開她的手,很生氣地比劃道:不是!他不是這樣的人!你沒見過他,就說他是騙子!你太過分了!難道男孩子和我交往,就只是因為我的長相嗎?你和其他人,總是說我長得好看,長得好看,可我不喜歡這樣!難道我除了長相,什麼都沒有嗎?我就不能像個正常女孩那樣交朋友嗎!他、他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看著我的樣子,就知道沒有騙我。他是真誠的,他是真的理解我,在意我,想要對我好。難道在你心裡,我那麼蠢,一點判斷力都沒有嗎?
  
  比劃完這一通,曾曦猛地站起,衝出門外,不見人影。
  
  阮青青措手不及,又氣又悔。兩人間還是第一次起這麼大的矛盾。
  
  曾曦最後那幾句話,掏心掏肺,情真意切,甚至令阮青青心生動搖——難道真的是她小人之心了?
  
  阮青青一人在屋裡站了一會兒,也離開了。此時已是夕陽斜沉,紅色霞光鋪了半個院子,孩子們奔跑打鬧玩耍,幾個員工在說笑,餐廳傳來飯香。阮青青站在院子裡,只覺得這幾天,一個又一個困局,接踵而至。現在她只覺得心煩意亂,無處可去。
  
  阮青青突然很想給陳慕昀打電話。彷彿這樣,至少他和她,還和從前一樣有商有量,一切還在正軌上。
  
  這時候,他出差是不是回來了?
  
  她拿出手機,鈴聲響了十幾聲,直至自動掛斷,無人接聽。
  
  大概……他還忙著吧。
  
  明明前些天,兩人還很親近,約會、吃飯、逛街,開始他們在懷城的新生活。為什麼阮青青有種奇怪的感覺,陳慕昀和她之間,不知不覺也變得疏離?
  
  陳慕昀能有什麼問題呢?他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沒時間陪她。阮青青突覺胸中一陣鈍悶——是她的心,出現了些許偏移,才會有疏離的錯覺吧?
  
  阮青青走出了托養中心,隨便上了一趟公車,到了江邊,她下車,沿著江邊,漫無目的地走。江水緩緩流動,天幕漸漸黑沉,她卻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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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22-11-13 00:25:15 |只看該作者
第24章 心意(1)

  阮青青的電話打來時,陳慕昀正靠在沙發上,阮清苓在餵他吃水果。
  
  以往,哪怕正在跟阮青青做,他也會推開人接電話。但今天他不太想接。大概此時此刻,太放鬆太舒服。所以他不太想去面對阮青青。
  
  他想,如果有急事,阮青青一定會再打,會發簡訊。現在都沒有,應該無事。
  
  阮清苓的目光飛快一瞟,看到螢幕上跳動的名字。一縷極快的笑意,從她嘴角掠過。
  
  她趴在他懷裡,仰頭望他:「慕昀,我要走了,不然趕不上末班車。」
  
  陳慕昀起身:「那我送你。」
  
  阮清苓卻按住他:「不要,你明天還要上班,我想要你好好休息。而且,我不想在車站,看著咱們分別,這個我受不了。」
  
  陳慕昀心中忽然閃過個念頭:阮青青幾時對他有過這麼柔情依賴的時候?
  
  他拿起外套:「說了送你,走吧。」
  
  阮清苓跟在他身後:「哦……」
  
  結果到了車站,陳慕昀把車停好,送到了車旁,她就哭了,拉著他的手,死活不肯鬆開,也不肯上車。陳慕昀好笑又心疼,哄了半天,她還是紅著眼,委委屈屈。最後她說:「我不回去了!明天的課逃一次沒關係,我要跟你回家。」
  
  陳慕昀都動搖了,但還是勸道:「我明天要上一整天班,還要陪……也陪不了你。」
  
  阮清苓摟著他的腰,什麼也聽不進去。
  
  司機和售票員開始催促乘客上車。
  
  陳慕昀歎了口氣,說:「好了好了,我開車送你去湘城。」
  
  阮清苓抬頭:「真的?」一臉的驚喜和難以置信。
  
  陳慕昀卻只覺得心都被她搞黏糊了,這也是阮青青從未帶給過他的感覺。他捏捏阮清苓的臉:「真的不能再真了,走,不坐大巴了,我去湘城陪你住一晚,明天清早再開車趕回來上班。」
  
  ——
  
  當陳慕昀的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時,阮青青正坐在江邊的臺階上,望著兩岸燈火。
  
  她摸出手機,發現陳慕昀並沒有回電話或簡訊過來,就把手機又放回兜裡。
  
  不遠處的河岸邊,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玩水,還有一兩個不怕冷的,脫了衣服泡在水裡。
  
  孩子們的驚呼聲傳來時,阮青青才發現不對勁。她站起來眺望,隱約可見與岸邊相距五、六十米的水面上,有個人頭浮浮沉沉、時隱時現。江邊其他幾個孩子都在大聲呼救,手足無措。
  
  正值晚飯時間,這段江岸線又偏,只有遠遠的河堤上,站著三兩個人,沒人注意到這邊。
  
  阮青青立刻跑過去,脫了外套往地上一丟,衝進水裡,用盡全力往那個孩子的方向游去。
  
  冰涼的河水浸進口鼻和耳朵,水面蕩漾不平,前方視野模糊,隱隱能看到那個人頭,身後孩子們的聲音雜亂而若隱若現。阮青青越遊越近,忽然聽到身後似乎有「撲通」的水聲,她沒在意。終於,她游到了溺水孩子身邊,他的臉色煞白眼神驚恐,眼看就要沉下去。阮青青游到他身後,胳膊一勒,孩子劇烈掙扎。這孩子有十來歲,長得壯實,拖著她往水裡沉,阮青青嗆了口水,氣差點沒喘上來,也發了狠,拚命箍著他,往岸的方向游去。
  
  水流很急,阮青青就跟抱著個千斤的秤砣似的,游得艱難,游了三十米左右,力氣就耗盡了。但她不可能放棄,只是速度越來越慢。
  
  水面一陣激蕩,竟有人迎面大力游過來。天昏地暗、水面顛簸,他的身體朝她迎上,一隻有力的臂膀,把她的腰抱住。阮青青一呆,望見那張冷峻的臉,水順著他的髮梢、鼻樑、脖子淌下,他的雙眼深若寒星。
  
  阮青青呼吸一滯。
  
  「鬆手,我來!」駱平江低吼,鬆開她的腰,接過孩子。嚇慘了的孩子立刻跟八爪魚似的纏住他,但他毫不在意,也不會被撼動半分。
  
  「跟著!如果游不動就抓住我的衣服!」他說。
  
  阮青青:「游得動!」
  
  兩人一起往岸邊游去。阮青青注意到,他用完好的那隻手臂抱著孩子,另一隻手臂,就只能輕輕在水裡劃動,主要靠雙腿蹬水。可他蹬一下,就比阮青青全力游出去的還要遠。
  
  終於,他們游到岸邊。阮青青已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倒在地。其他孩子還有聞訊跑過的路人,將他們圍住。駱平江單臂抱著孩子,一身衣衫盡濕,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望了阮青青一眼,就單膝跪倒。
  
  溺水孩子還有意識,只是臉色慘白,看起來非常虛弱。駱平江之後的一連串動作一氣呵成,他把孩子背部朝上放在膝蓋上,先把孩子口腔清理乾淨,控出些雜物,而後連拍數下。孩子嘔出好幾口水,呼吸卻緩了過來。
  
  這時,終於有幾個家長聞訊趕到了,其他幾個玩水的孩子嚇得跟鵪鶉似地低下頭。其中一個家長看到溺水的孩子,臉都嚇白了,哭喊著從駱平江手裡接過人。圍觀的人中有的說:「就是他和這姑娘把你們孩子救上來的,好人吶,救了你們一命呢,好好感謝人家!」
  
  家長連聲道謝。
  
  駱平江說:「應該沒事了,最好帶孩子再去醫院看看。」他這才轉頭看向阮青青,她已站起,將之前脫掉的外套披在身上,裹得緊緊的,只是依然凍得臉色發白。駱平江也撿起自己之前扔下的外套,拿在手裡沒有穿,將她的手臂一拉:「走吧。」
  
  阮青青一愣,已被他拉著走出人群,她連忙抽回手:「去哪裡?」
  
  駱平江展開男士外套,將她重重一裹,說:「去我店裡,幾步就到,馬上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你昨天還在發燒,今天又跳河水裡,這事兒開不得玩笑。」
  
  阮青青這才注意到,他的店就在不遠處的江邊。
  
  也難怪,能在這裡碰到他。
  
  阮青青站定不動:「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打個車回去,也很快的。」又把他的外套脫下遞過去:「你自己穿著,別感冒了。」
  
  「誰感冒我也不會感冒。」駱平江沒了隨意溫和的樣子,臉色有點冷,「你要這個樣子去路邊頂著風打車?人家還不一定會讓你上車。萬一搞成肺炎怎麼辦?阮青青,跟我走,我不會把你怎麼樣!」
  
  阮青青一時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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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3 00:25:27 |只看該作者
第25章 心意(2)

  駱平江走過來兩步,離得很近,身影籠罩,嗓音沙沉:「青青,別生氣了,行嗎?」
  
  阮青青忽覺一身睏頓,滿心酸澀。她低頭看著路面,繞過他,快步往飯店方向走去。
  
  他緊隨其後,走了幾步,說:「風大,把衣服披著。」
  
  阮青青什麼也沒說,真把他的衣服又披上了。
  
  只幾分鐘時間,兩人就走到了飯店樓下,他拉開一扇小門,應該是後門,沒人,領著她上了二樓角落的一個房間。他打開門,人卻沒進去,說:「浴室有熱水,門可以反鎖,你去沖一下,一會兒我叫個女員工給你送衣服過來。」
  
  房間不大,角落裡一張1米5的床,被子是阮青青見過的最完美的「豆腐塊」,一張書桌,一個簡易衣櫃。看起來像是臨時休息的房間,也像極了生活湊合的單身直男的房間。與外頭飯店雅致現代的風格,天差地別。
  
  阮青青進了浴室,浴室也不大,但是非常非常乾淨,地上的瓷磚和牆壁都亮得反光,一絲污垢都沒有。她反鎖了浴室門,脫掉濕噠噠的冷衣服,快速沖了個熱水澡,才感覺整個人重新活了過來。
  
  有人在輕輕敲浴室的門,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聲音:「你好,我是餐廳服務員,給你拿新浴巾和衣服來了。」
  
  阮青青把浴室門打開一條縫,一迭衣物和浴巾被遞了進來。
  
  阮青青:「謝謝!」
  
  「不客氣。」服務員走了,重新關上屋門。
  
  眼前是一件最常見不過的白色長袖T恤和亞麻色棉長褲,商標還沒剪,阮青青記下價格,換上衣服,出了浴室。
  
  人緩過勁了,心情也平靜了許多。她這才發現房間裡不知何時開了空調,熱烘烘的非常舒服。她在窗邊椅子裡坐下,首先看到的,是外頭寂靜的夜景,腦子裡冒出個念頭:所以,在他退役創業之後,每天晚上,就是望著這樣的景色度過嗎?
  
  她又看向書桌,普通原木色,沒有半點花紋裝飾,但是擦得埕亮。書桌一角放著個黑色背包,拉鍊開著,露出一捆螢光棒。阮青青心中隱隱閃過什麼,但是沒有深想。
  
  床頭櫃是同色的,小小一個,上頭放著個黑色保溫杯,一盞檯燈,還有一串木珠手鏈。
  
  阮青青起身走過去,拿起那串手鏈,在掌心端詳。
  
  這麼多年了,木珠依然散發著淡淡的檀香氣。它們比五年前看起來更加渾圓光潤,只有經常被人握在手裡摩挲,才會有這麼漂亮的樣子。其中一顆上,刻著阮青青的生肖:虎。另一顆珠子上,刻著她名字的首字母:RQQ。
  
  這是她滿16歲那年,父母帶她去一個有名的佛教聖地旅遊,買給她的手串,回來父親還親手在上面刻了字。本來應該有二十四顆,現在一數,少了兩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子彈殼,看起來竟然一點也不違和。其中一顆子彈殼上,刻著:LPJ。
  
  阮青青的這串手鏈已經丟了五年,是在老家那次洪災之後,才發現不見的。她也不記得丟在了哪裡。
  
  原來,是掉在了那條衝鋒舟上,被他撿走了。
  
  阮青青把手串塞進口袋。
  
  有人敲門,阮青青像是被人抓住了馬腳,快步跑回椅子旁坐下,定了定心神,說:「請進。」
  
  駱平江開門走了進來。他也洗了澡,換了件深灰色T恤和牛仔褲,頭髮還是濕的,倒顯得面皮白淨了幾分,五官更加清晰明朗。他的手臂上搭了件衣服,正是她的外套,還拿了個熱水壺。
  
  氣氛尷尬了幾秒鐘。
  
  駱平江:「好些沒有?」
  
  「好多了。今天謝謝你了。」
  
  他的眸色很寂靜。阮青青瞬間明白了含義——她又在謝他。每一次遇見他。
  
  駱平江把外套遞給她:「已經吹乾了。」
  
  阮青青接過,還能感覺到外套上的熱意。他的心竟然這樣細,她自己剛才甚至沒想起外套。
  
  阮青青:「……謝謝。」
  
  他還是不說什麼,拿了兩個杯子,從壺裡倒出兩杯,說:「我讓人熬的薑汁可樂,喝點再走。」
  
  阮青青默默接過,很熱,又甜又辣辣,半杯下去,整個胸口都溫暖起來。
  
  駱平江握著一杯,也慢慢喝著。
  
  阮青青找話說:「那個小孩,應該沒事吧?」
  
  「救過來了,不會有事。」
  
  「你……怎麼會在那裡?」
  
  「飯後散步,你呢?」
  
  「我……也是散步。」
  
  她喝完薑茶,放下杯子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浴巾和衣服的錢,回頭轉給你。」
  
  駱平江坐著沒動。
  
  她走過他身邊時,他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等,你拿了我的東西。」
  
  阮青青一愣,反應過來,心裡慌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駱平江看了眼床頭櫃,喉結動了動,說:「那串珠子。」
  
  「那是我的。」
  
  他「霍」地站起,高大的身體立刻帶給阮青青無處不在的壓迫感,她下意識就想躲開,手臂卻被他牢牢抓住。
  
  「這五年它都是我的。」
  
  「那是我掉在衝鋒舟上的,你留著它幹什麼?」阮青青負氣的話一出口,才意識到不妥。
  
  駱平江盯著她。
  
  窗外夜色更深,燈光稀疏。他們頭頂是一盞橘色的燈,昏黃寂靜。阮青青望著他那雙黑沉沉的眼,聽到自己胸中的心跳聲。
  
  他突然就把她另一隻胳膊也抓住了,阮青青一驚,全身每一個毛孔彷彿瞬間都麻了。從沒有一個人的靠近,能令她慌成這樣,陳慕昀也不能夠。
  
  她聽到他清清楚楚地問:「阮青青,你說我留著它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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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22-11-13 00:25:40 |只看該作者
第26章 上門(1)

  阮青青站在燈光下,突然覺得這一室曠野般的寂靜,叫人難受。
  
  「我不知道!」她想要把手抽回來,「我要走了!」
  
  結果動彈不得。
  
  駱平江說:「你站著別動,聽我把話說完。」
  
  「你不能說,沒有意義!」
  
  他的臉色更加死寂:「你還沒聽?怎麼知道沒有意義?」
  
  阮青青別過頭不看他。
  
  他還是說了:「青青,我不止找過你一次。後來,也不止見過你一次。只是找到你的時候,已經晚了,你身邊有人了。阮青青,這些年,你有沒有找過我?還記不記得那個晚上的我們?」
  
  阮青青的心忽然變得像一片荒原,雜草亂生,空洞風吹。她抬起頭,看著他如今的樣子,高高瘦瘦,黑色平頭,眉眼堅毅。再沒有那時的肆意頑皮。他們中間隔了五年的歲月,近乎陌生人。可是原來,他早就找到她了。
  
  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愛情?和時間長短沒有關係,不考慮任何世俗條件。天真理想得像個笑話,固執傻氣得無人知曉。
  
  偏偏,她在與他重逢的第一眼,就如同大夢方醒。
  
  這個世界,除了他,任何人都不是他。
  
  此後平凡安穩的年歲裡,再也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阮青青說:「駱平江,我從來沒有找過你。五年前的事,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這些年,是陳慕昀一直陪在我身邊。我永遠不會背叛他,只要他不放棄我,我就不會放棄他。他是你的表弟,非常尊敬你在乎你,你以後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們再也不要單獨見面了。」
  
  她掙開他的手,這次,他放開了。阮青青快步走向門口,就像身後被個影子攆著。駱平江沉啞的嗓音傳來:「青青,我不是你想的那樣,如果不是……五年不算什麼,一生還很長。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他,也看清楚我。」
  
  ——
  
  接下來的幾天,陳慕昀過得十分舒心暢意。週末盡情的快活後,阮清苓回了懷城,沒給他添任何麻煩。阮青青更是出乎意料的溫柔,比從前還要無微不至、乖順貼心。他們又恢復了每天下班後形影不離的狀態。出於補償心理,陳慕昀也盡力在阮青青面前做一個完美男友。
  
  不過,陳慕昀偶爾也覺得,阮青青好像有哪裡不對,但這只是一種隱約的感覺,他也沒顧得上去深想。
  
  某個夜裡,陳慕昀再次提出發生親密關係的要求。這一次,阮青青沒有像之前那樣,抗拒、固守,而是在片刻的失神後,握住他的雙手,溫柔地說:「慕昀,再給我一點點時間,我真的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但是咱們不著急,慢慢來。人生還很長,我們踏踏實實走好每一步,過好每一天,一直一直走下去。我相信一切都會在應該發生的時候發生。除了你,不會有別人。」
  
  儘管她還是拒絕了,陳慕昀卻聽出她的真心實意、溫柔眷顧。他忽然就懂了,阮青青其實什麼都明白——明白在這段感情裡,他一直是卑微的那一個,苦求的那一個;明白她佔據著主動,她說開始才能開始,她若喊停他沒有一點法子。
  
  可是,現在,她卻願意拿出同等的真心對待他,哪怕比他慢一點,少一點,她也會給出她的全部,只給他一人。
  
  陳慕昀再次聽到了胸膛裡心臟悸動的聲音,這和阮清苓在一起時的感覺,完全不同。一個是狂風驟雨,爽則爽矣,也有感動,但總是淺薄易逝;一個卻是深海般廣闊、平靜、溫柔,將他包容其中,從他的眼耳沒入他的靈魂深處,告訴他這才是歸宿。
  
  陳慕昀緊緊將她抱在懷裡,說:「都聽你的,青青,我不勉強,我願意等。我也是一樣,除了你,我的心裡不會有別人。我想和你過一輩子。」
  
  ——
  
  第二天下午,阮青青正在屋裡準備下周中秋晚會的事,姨父鄭濤讓一個員工來叫她。
  
  阮青青:「有說是什麼事嗎?」
  
  員工答:「來了個愛心人士,是個很年輕的姑娘,說是你校友,想要捐錢,也想見見你。」
  
  阮青青家有個托養中心的事,並未在學校裡大肆宣揚,只有關係親近的一些同學知道。不過,要是有別的校友輾轉得悉,也不是不可能。
  
  阮青青走進鄭濤的辦公室,就見裡頭坐了個女孩,鄭濤笑著說:「青青,快來,這是你校友,也是湘大高材生。你說是不是很有緣?她也姓阮,和你名字還很像呢,叫阮清苓,真是人美心善又能幹。」
  
  阮清苓站起來。她穿著掐腰的紅色短外套,裡頭是白襯衣,下邊是短裙,露出又長又直的腿。時尚中透著嬌俏。阮清苓無疑是漂亮的,身材苗條、五官小巧、皮膚白皙,長髮烏黑如雲、指甲鮮豔精緻。她站在那裡,就是「活色生香」四個字。
  
  相比之下,阮青青整個人都顯得清淡多了。她穿著簡單的連帽衫和牛仔褲,綁一個簡單馬尾,也沒化妝。而且阮青青本就是清秀白皙的長相,氣質也內斂安靜。兩個女孩站在一起,她完全不如阮清苓光鮮亮眼。
  
  哪怕鄭濤的年齡足以當阮清苓的父親,目光都忍不住在她的腰身和長腿上偷偷流連。
  
  阮清苓嫣然一笑,聲音甜美親昵:「你好,青青姐,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阮青青並不習慣陌生人對自己這麼熱情,但還是禮貌微笑:「你好,都可以。」
  
  阮清苓看她的目光卻像在深深打量:「青青姐這麼年輕,就是這裡的負責人之一,真厲害!」
  
  阮青青笑笑沒說話。
  
  阮清苓又看向鄭濤:「鄭總,我想先參觀一下,再決定要不要捐款。可以讓青青姐帶我去嗎?我們是校友,一定有很多話可以聊。」
  
  很少被人叫成「鄭總」的鄭濤,臉上都快笑開花了,忙道:「當然可以,青青啊,你帶她走走,好好介紹一下我們中心的宗旨和特點,讓她捐得放心,捐得開心。」
  
  阮青青:「好。」
  
  不知為什麼,這個突然跑來捐款的校友師妹,給阮青青一種怪異的感覺。她神色如常地帶著阮清苓出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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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22-11-13 00:25:53 |只看該作者
第27章 上門(2)

  阮清苓穿著高跟鞋,「咯噠、咯噠」,走得不緊不慢,娉婷生姿,不像是來參觀的,倒像是在走模特步。她問:「這些全都是聾啞兒童嗎?」
  
  「是的。」
  
  「一點都聽不到嗎?」
  
  「有一小部分通過助聽器,可以恢復一定聽力。」
  
  阮清苓露出個極其惋惜的表情:「真可憐!」走了幾步,她又雀躍起來,說:「所以我和我男朋友,都想幫助這些孩子。就是他讓我來的,他可有善心了,是我見過最心軟最能幹最完美的人。雖然我們錢不多,也希望能幫到你,幫到這些孩子啊!」
  
  阮青青微笑:「真的很感謝你們,我們不敢保證別的,你捐助的錢,每一分都會花在孩子身上。」
  
  阮清苓直勾勾盯著她笑:「我知道,如果不是信任你的人品,我男朋友也不會讓我來。」
  
  阮青青心頭又冒出那股怪異的感覺。
  
  兩人又參觀了餐廳、廚房和孩子們的宿舍,阮清苓非常興致勃勃,問東問西,時不時提到自己那個優秀得不行的男朋友。阮青青始終微笑傾聽,並不多問,也不搭腔。
  
  回辦公室的路上,阮清苓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過於聒噪,很可愛地單手捂住嘴說:「青青姐,我是不是太吵了?」
  
  阮青青笑笑:「一般般。」
  
  這話阮清苓一時還真不知怎麼接,但她立刻又變得笑盈盈的,親熱地挽住阮青青的胳膊,說:「青青姐,那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來者是客,又是熱心捐助者,阮青青不好馬上掙脫,答道:「有。」
  
  「他和你一樣,也是本地人嗎?」
  
  「嗯。」
  
  阮清苓笑得越發甜:「我男朋友也是本地人,懷城男孩子就是優秀,不是嗎?」
  
  像是沒察覺到阮青青的客氣疏離,阮清苓似乎又燃起了談興,講她男朋友研究生畢業剛回懷城工作,自己還在念大四,每週跑來看他;將男朋友上周帶她去了一個多漂亮的民宿,兩天兩夜都沒回懷城,還不辭辛苦開車送她回了湘城,第二天一早又趕回來上班,可辛苦了;還講自己打算畢業了也來懷城,到時候讓男朋友給她找個工作,她是真的很喜歡他,崇拜他。
  
  總而言之,男朋友就是她人生最重要的目標和成就。
  
  阮青青一直客客氣氣聽著,等進了鄭濤辦公室,她順勢從阮清苓的懷裡,把自己手臂抽回來。
  
  這時,阮清苓恢復了最初那副彬彬有禮、嬌美矜持的模樣,她痛快地刷卡,捐了三千元。錢不多,但這種送上門又乾脆俐落的捐助,鄭濤自然歡迎之至。
  
  等手續都辦完了,鄭濤和阮青青一起把阮清苓送到大門外,阮清苓打了個車,輕聲說了個地址,又把頭探出窗外,對兩人揮手,依然是一副神采飛揚的模樣,離開了。
  
  鄭濤讚歎:「真是個難得的漂亮心善的姑娘。青青,進去吧。前幾天給你的合同,是不是在你房裡,今天找時間簽了吧?」
  
  阮青青卻像是有些走神的樣子,說:「叔叔,我出去一下,晚上回來簽了給你。」
  
  鄭濤看她一眼:「行,不能再遲了啊。」
  
  阮青青朝前走去。
  
  已近傍晚,金色的霞光鋪了滿路,令她有微微暈眩的感覺。她的腦子裡很安靜,並未立刻生出什麼猜測或懷疑。但那股奇異的感覺,一直在她心頭揮之不去。她只是覺得,要搞清楚是怎麼回事。這個阮清苓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至於某種可能,只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就感覺到可笑荒謬,心中甚至很平靜。不可能的,她覺得以陳慕昀的為人,以他對她的感情,誰都可能出軌,他不可能。
  
  可她想起阮清苓說的那些有關男朋友的沒頭沒腦的話,心中又隱隱升起不安。剛剛阮清苓嘴型說的要去的地址,是不是「市政府」?
  
  前方正好有一輛空計程車駛來,阮青青攔住了車:「師傅,前面拐彎,跟上那輛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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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22-11-13 00:26:04 |只看該作者
第28章 四伏(1)

  計程車一直駛到陳慕昀住的社區樓下。
  
  隔著百餘米,阮青青看著阮清苓下了計程車,她覺得阮清苓似乎有意無意往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就停這裡嗎?」司機問。
  
  「停吧。」阮青青下車。已是傍晚,她走到一個花圃背後,靜靜站著,遠處的阮清苓沒有再望過來。
  
  兩個女人,等了七八分鐘。
  
  終於,有人快步走進社區,走向了阮清苓。他穿著筆挺的大衣、潔白的襯衣,清俊挺拔,儀表堂堂。他望著阮清苓,忽然轉頭,往四周看了看。阮青青的心中忽然變得一片沉寂。
  
  阮清苓朝陳慕昀露出個大大的笑,伸出雙手就想抱。陳慕昀卻順勢按下她的手,沒有抱。兩人說了幾句什麼,陳慕昀臉上有了笑意。阮青青從沒見過他露出過這樣的笑,輕浮、自負、得意。阮清苓始終笑嘻嘻望著他,彷彿眼裡只有他。
  
  兩人轉身,往樓道裡走去。
  
  踏上臺階時,陳慕昀的手終於從口袋裡抽出來,攬住了阮清苓的肩膀。
  
  沒多久,陳慕昀家的燈光亮起。
  
  阮青青腦子裡空空的,她想,我剛才到底看到了什麼?他們認識,他們很熟,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嗎?是那個阮清苓單方面暗戀心機勾引?還是說,他就是阮清苓的那個男朋友?
  
  就在昨天,他和她說好了,這輩子要走下去。他說他也一樣,再也不會有別人。
  
  阮青青是真的下定了決心,從此以往,全心全意,珍重這份感情。既然一年前她選擇接受陳慕昀,不再等下去、找下去,那麼她和駱平江已有了結局。她絕不允許自己三心二意。她長這麼大,從未背棄過任何人,更不能背棄情深義重的陳慕昀。
  
  可是,她剛剛到底看到了什麼?
  
  腦海裡忽然響起駱平江的聲音: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也看清楚他。
  
  駱平江,是不是也知道什麼?
  
  阮清苓之前的話,清清楚楚就在耳邊:她的男友研究生剛畢業回懷城,他們上個週末、上上個週末都在一起。而這兩個時間,陳慕昀都說在加班,甚至中間還聯繫不上。剛才他們兩個,的確是沒什麼親密肢體接觸,準確的說,是陳慕昀都避開了,他甚至還在注意周圍環境。可兩人之間的眼神、動作互動,卻騙不了阮青青。那是一種非常黏膩親密的感覺。到最後,陳慕昀也摟了阮清苓的肩膀。
  
  阮青青忽然冒出個念頭:如果她問起,陳慕昀會解釋說,那只是個朋友間的擁抱嗎?
  
  阮青青就覺得特別荒誕,胸口漲得滿滿的,憋悶難受。她衝出花圃,衝到了樓下,抬頭望著他的窗,雙腿卻像被釘住,邁不動步子。而後她感覺到陣陣噁心,全身發冷。
  
  她拿出手機,找到他的號碼,盯著看了幾秒鐘,還是流出了眼淚。
  
  過去這些年,是他一直在她身旁,無微不至,無怨無悔。確定關係的這一年,他們親密相伴,形影不離,他把最真誠最熱烈的愛,都給了她。而她第一次嘗試去接受一個人,努力對他好,每一天用心去經營兩個人的未來。從此她有人陪伴,被人需要,被人呵護和渴求。而當她需要時,他也總是在她身邊。
  
  阮青青把手機放到耳邊。
  
  十七八聲後,電話自動掛斷,無人接聽。
  
  阮青青忽然覺得狼狽。她又抬頭,望著那扇窗,窗口寂靜,燈光柔亮。過了也不知道多久,她轉身往社區外走去。
  
  阮青青沒有打車,上了公交。公車一路晃晃蕩蕩,人來人去,她始終倚靠在窗邊,靜靜望著。
  
  當她走進托養中心時,陳慕昀的電話終於回過來了。
  
  她又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陳慕昀經常不在第一時間接她的電話,而是在事後回撥呢?
  
  她接起:「喂?」
  
  那頭很安靜,他的嗓音也溫和無事:「青青,找我有事?」
  
  阮青青聽到自己說:「哦,沒事,問你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他安靜兩秒鐘,笑了:「想我啦?今天不行,領導臨時抓加班,我還在單位,估計會忙很晚。」
  
  「沒關係,你先忙,我自己去吃了。」
  
  「對不起啊老婆……嘶……」他忽然吸了一口氣,像是被什麼紮了一下。阮青青還沒問怎了,他已解釋道:「沒事,我撞了一下桌角。」
  
  阮青青:「那行我還有事先掛了。」
  
  她抬起頭,望著院子上空四四方方的深暗夜色,心中升起個念頭:原來我什麼也不曾擁有過。
  
  阮青青回了房間,也不想吃飯,一時間竟茫然得不知道做什麼好。如今回想,阮清苓特意來捐款,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麼露骨。而她和陳慕昀在樓下時,每一個神態,每一個動作,都不斷在阮青青腦海裡重播。但她不想再去想了,她覺得好荒謬。她從沒有過這樣的經驗,這一枚定時炸彈,她該怎麼去開啟?而後,徹底和陳慕昀一刀兩斷?
  
  她覺得等自己徹底冷靜下來之後,過了一夜,明天再去面對這個問題。
  
  她打開電腦,開始寫未完成的一個小程式。只是平時大概10分鐘能完成的工作量,半個小時了,也只動了一點點。她的心是亂的,她的心是空的。
  
  有人敲門。
  
  阮青青根本不想理,但還是答道:「進來。」
  
  鄭濤站在門口,說:「回來了?合同簽好沒有?我要拿去蓋章,不能再拖了。」
  
  屋內只開了一盞檯燈,鄭濤半張臉隱在陰暗裡。如果阮青青像平時一樣,注意他的神態,就會發現他的眼神有些閃爍,催促的語氣也有些刻意。但阮青青此刻魂不守舍,也沒抬頭,只說了聲「好」,從抽屜裡拿出鄭濤前幾天給她的門面終止租賃合同和兩個員工的離職協議,翻開也沒再次細看,就在幾個需要她簽名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鄭濤嘴角飛快閃過一抹笑,走過來,接過合同,說:「行,那你忙,簽完就了結一件事,咱們都省心。叔叔不打擾你了。」
  
  阮青青答了聲「好」,眼睛繼續盯著螢幕。
  
  可她沒能工作多久,又有人來打擾,「哐哐」敲門。阮青青不悅地皺眉,抬頭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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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3 00:26:16 |只看該作者
第29章 四伏(2)

  曾曦站在門口。
  
  阮青青一愣。
  
  自上次兩人不歡而散,阮青青有幾天沒見過她。阮青青這頭,接二連三發生事情,焦頭爛額,也沒顧得上她。
  
  許是阮青青的臉色不太好看,曾曦一咬唇,仰起頭,故作個驕傲的姿態,飛快比手語:我打算明天去山上一趟,再摘些藤條和花回來。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阮青青實在沒心情去摘什麼花,回答:我明天還有事。
  
  曾曦:那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阮青青:回頭再說。
  
  曾曦扭頭就走了。
  
  阮青青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心裡也有些彆扭,但此刻她實在沒心情去哄任何人。她把筆記本電腦和資料「嘩啦」往前一推,閉上眼,往後靠在椅子裡,抬手按住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滴」一聲響,進了簡訊。
  
  阮青青慢慢把手伸過去,拿起一看,又是曾曦發來的:等明天材料齊了,我就能先把你的陳慕昀編好了,你不許不喜歡。
  
  阮青青靜默片刻,輸入三個字:不用了……又刪掉,最後放下手機,沒有回復。不知要怎麼回復。
  
  與此同時,曾曦正在江邊小路走著,她嘟著嘴,用力踢著路邊的石子和雜草。殊不知,哪怕穿著廉價的長裙和牛仔外套,她依然引來路邊坐著的小青年們的注目和口哨聲。只不過,她聽不見,也沒注意。
  
  她都等了十多分鐘,阮青青也沒回復,她明明看到她都在輸入了。
  
  曾曦心中更加沮喪,還有些悶氣。她知道阮青青是為自己好,但是青青太武斷了,還把她當成什麼也不懂的孩子,一口就否定了她的……心意。甚至,還因此生她的氣。今天她都主動去和好了,阮青青也不理她。
  
  曾曦煩躁地又揪了把野草,這時,前方有燈光不斷閃爍。她抬起頭,看到一輛越野SUV停在路邊。
  
  曾曦驚喜不已,心也撲通撲通加速跳動。
  
  他坐在車上,隔著夜色,對她微笑。
  
  他下了車,曾曦也走過去,兩隻手輕輕搓著,問:你怎麼來了?
  
  他用熟練的手語告訴她:你不是發簡訊說心情不好在河邊散步嗎?沒想到真被我找到了。
  
  曾曦聽得心頭一暖,問:你晚上沒事嗎?
  
  他答:我從實驗室裡跑出來的。
  
  曾曦忍不住望著他:大學、實驗室、優等生、同窗……這些都是她這輩子不可企及的東西。這也觸動了她面對他時,內心深處那無法撼動的自卑。直到現在,她都覺得像在做夢,自己和一個懷城大學的研究生成為了朋友。
  
  不過有時候,曾曦覺得他看起來不像個學生。譬如此刻,他穿著半舊的衝鋒衣,運動長褲,短短的寸頭,略深的膚色,還有堅硬骨骼和挺拔身材。背後的越野車也是半舊的,曾曦不認得品牌,只覺得他的車彷彿經歷過人世風霜,厚重堅硬。
  
  他像個行者。
  
  也許,他正是學生當中,獨特的、自由自在那一個。否則,怎麼會和她這樣一個聾啞人走近?
  
  他說:上車坐著聊吧。
  
  兩人上了車,她坐在副駕,他忽然笑了。
  
  她問:你偷偷笑什麼?
  
  他答:沒什麼。在她的追問下,他才說:只是想起,這個位子,還從沒坐過女孩子。
  
  曾曦的臉又發燙了。
  
  他遞了瓶水給她,告訴她儲物格在哪裡,怎麼打開,紙巾在哪裡。曾曦心中的情緒無聲湧動——他說這個位子從沒坐過別的女孩,現在卻在教她熟悉他的車。
  
  後來,他又問:心情好點沒?
  
  曾曦點頭。
  
  他:是因為什麼事難過,方便告訴我嗎?
  
  曾曦:我和中心的一個姐姐吵架了。
  
  他沒有追問是為什麼,表情十分溫和:你是個很講道理,也很善解人意的女孩,我相信一定是有什麼誤會。等過兩天,大家都心平氣和了,再解決問題。
  
  曾曦覺得他真的非常成熟穩重,甚至能給與她一些為人處世的指引。他和她平時偶爾接觸的那些小青年,譬如小賣部的小張,給中心送液化氣的小李,市場賣菜的小王,完全不一樣。
  
  曾曦:好,我會的。
  
  他:說點開心的事吧,明天有什麼安排?
  
  曾曦:我想去山上再摘些篾條和花。
  
  他:我陪你去。
  
  曾曦:會不會耽誤你上課?
  
  他:明天正好沒課。
  
  他想了想,有些遲疑,又問:你……想不想去野營兩天?
  
  曾曦瞪大眼:野營?
  
  他:對,那座山風景不錯,後山還有片湖,很多野花和果樹,去的人很少。我有帳篷睡袋和戶外工具,再叫上兩個同學,大家一塊去玩幾天,一定很有意思。
  
  曾曦有些猶豫,她從沒這麼玩過,想去嗎?當然想去得不行。但還有他的同學,她是個聾啞人,他們能接受她嗎?能相處好嗎?而且她什麼也不懂,她多少是個麻煩,他……會不會笑話她,從此瞧不上她?
  
  彷彿能洞悉她心中所想,一隻大手忽然落在她頭頂,曾曦渾身微微一顫。
  
  他望著她,目光清澈如月輝:不要胡思亂想。他們是我很好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他們兩個也……他們兩個是一對情侶,不會管我們的事。你只要帶上換洗衣服,不用帶錢,我有,花我的就行。我會把一切都準備好。
  
  曾曦只聽得心頭發燙——原來,他的兩個同學,是情侶啊。那麼就是四人約會了?
  
  曾曦:我當然會帶錢,不會花你的錢。
  
  他露出無奈的笑容:行行行,隨你。
  
  曾曦皺眉: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中心的人請假,要去兩天哎。
  
  他疑惑:直說不行嗎?
  
  曾曦:當然不行了!
  
  她又想起阮青青的反對,連青青都接受不了,自己怎麼可能跟中心的人提他?至少……現在還不行。
  
  他:那也不能沒有交代,讓他們擔心。要不,你就說去親戚那裡了?
  
  曾曦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但除了在沿海打工的父母,她就沒什麼親戚來往。乾脆就說有事臨時去父母那裡一趟好了。
  
  事情說定了,車廂裡的氣氛反而寧靜下來。她的臉始終紅著,他無聲笑著,彷彿男人的某種小心思終於得逞。曖昧而微燙的氣息,在封閉的車廂裡輕輕流動。
  
  她耷拉著腦袋,比劃:你的朋友,真的不介意我是個聾啞人?
  
  她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他神色一靜。
  
  有力的手指,帶著少有的強勢,托起她的下巴,迫她與他對視。他知道她懂唇語,只要說得慢,說得清楚,簡單的語句,她能夠分辨。
  
  他慢慢地說:「聾啞人怎麼了?」
  
  曾曦的眼眶忽然發熱。
  
  他告訴她:淺水是喧嘩的,深水是沉默的。一個人,她如果善良、美好、可愛,為什麼一定要求她會說話?要求她能聽見這世界上紛紛擾擾的聲音?這個世界,已經太吵鬧太渾濁,讓人疲憊厭倦。我寧願和你一起,呆在一個安靜、純粹、無人打擾的世界裡。
  
  曾曦的眼淚掉下來。
  
  曾曦不知道,此刻,他的心中也如同有一柄重錘轟然落下。
  
  融融夜色裡,即將成年的少女,一頭烏黑長髮,小小的臉龐如雪白花瓣,就綻放在他的掌心。而當她那一滴眼淚流下,漆黑透亮的瞳仁,晶瑩無暇的淚珠,美到驚心動魄。
  
  他從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純凈、憂傷的聾啞人。
  
  他的嘴唇也輕輕顫抖著,俯下臉,吻住了她的唇。
  
  曾曦全身都在發抖,可她沒有抗拒,而是如羊羔倚在他的懷裡,任憑他奪走了初吻。
  
  *淺水是喧嘩的,深水是沉默的。——雪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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