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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艾珈 -【愛結錦衣郎(鐵漢柔情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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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5: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艾珈 – 愛結錦衣郎(鐵漢柔情之二)

古翠微只是一個平凡的村女,與姊姊兩人相依為命,
雖然生活清苦,但自己掙錢過活,也頗能自得其樂。
然而單純、毫無所求的她,心裡卻藏著一個秘密──
夜裡她常循著月光走入深林,聽個男人孤絕吹著玉笛。
唉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蕭瑟寂寞的聲音?
怎麼會有如此俊逸不凡的男人?她深深地被吸引了。
捱受不住那股慾望,兩回、三回她跑去偷聽,
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那抹出塵縹緲的俊美身影。
常想著到底該怎麼做,她才能接近深深戀慕的他呢?
這一天,她為了姊姊的幸福,答應村長當河神的祭品,
全身被綁縛拋落河中時,她只想著能再聽他吹一次笛。
當她幽幽醒來時,竟看見心心唸唸的他出現在眼前,
親手遞水給她喝,她咳嗽,他還會幫忙拍撫她的背,
只不過他脾氣不大好,性子冷淡,但她還是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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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6:26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一身簡素,頭紮雙髻的古翠微悠悠劃著小船,來到河中檢查她的捕魚簍子。

  那是一個鍾狀的陷阱,她自個兒巧思設計的。竹簍頂端繫著魚線,在線綁著子與餌食。只消把簍子往河裡一丟,綁在船尾劃行一陣,便會引來貪食的魚兒。

  映照著月光的素手使勁抓起魚線,今夜收穫頗豐,她瞇細眼算了算,一共十尾,足夠供她與姊姊吃上幾天。

  這兒是江南水鄉再平凡不過的村落,叫麻丘。古翠微與姊姊古燕如就住在離河不太遠的小屋子。爹娘早亡,姊妹倆就靠著一點接生功夫賺錢餬口,偶爾捉襟見肘,剛滿十四的古翠微會自動帶著竹簍在河裡游個幾趟,捕點魚回家添油葷。

  就在她繫好竹簍準備回家,蘆蕩深處突然傳來一陣幽遠的笛音。

  她倏地抬頭,正好望見一抹剪影,高高立在巖端上。

  從她方向,她無法看清吹笛人的樣貌,也辨不出他吹奏的曲子,可她卻感覺到了,那人傾注在曲子裡的愁緒與哀戚。

  她掉下淚來。雖然她年紀還那麼小,青澀澀猶如未綻的花蕾,但多年清苦的生活卻已教會她如何感受。她不由自主搖動船槳靠近點聆聽,但就在小舟劃破河面時候,吹笛人發現了。

  古翠微怔怔望著吹笛人朝她一看,而後像只豹子,無聲躍離。

  就像一場夢,來去無蹤,不留痕跡。望著空蕩蕩的山巖,古翠微歎氣。

  她心想,下回再遇上,她要記得,不要再冒失靠近了。

  「不知道他明晚還會不會過來吹笛?」

  隔日,她又劃船到了河中等待,像約好似的,他還是站在同一個地方吹笛。每逢月娘出來的夜晚,她就這樣昂著臉,聆聽崖上人幽怨又深情的笛音。

  即使,她始終不知道他是誰,也看不清楚他模樣。

  慢慢地,兩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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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6: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個深夜。

  突然被喚醒的黑羽,俊美的臉上有著濃濃的不悅。

  橫在他跟前是一名穿著紅色喜衫的嬌小女子,該是喜氣洋洋的衣裙早被泥水弄得縐巴髒亂,襯得她一張粉臉如紙般蒼白,雙唇不見血色。

  「這是怎麼回事?」

  把少女扛進來的始作俑者,黑羽慣常喚他「朗叔」的中年男子低頭答話:「回稟少爺,您也知道接連下了四、五天雨,把外頭田地、河岸都下壞了。這小姑娘是村裡人丟到河裡祭河神的,我經過時候,看見她手腳被縛、全身濕淋淋躺在戳了洞的船上,所以我就……」

  黑羽歎氣道:「朗叔,不是我要說你,萬一被村裡人看見你做了什麼——」

  「這點少爺放心!」朗叔急拍胸脯。「您看外頭雨這麼大,放眼全是一片黑,除非村裡有人長了雙天眼,否則一定看不見!」

  「若真是這樣,你又是怎麼看見她躺在破船上?」黑羽一針見血。

  「呃……」朗叔老臉一熱。

  黑羽繼續逼問:「定是你在旁觀望很久,實在按捺不住,才出手救了她……我猜得沒錯吧?」

  真不愧是少爺!朗叔一臉愧疚。

  「不瞞少爺,這娃兒我認識,她叫古翠微,是前頭麻丘村裡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家裡只有姊姊跟她兩個人。平常進村遇上她,她總會過來跟我打聲招呼。」更何況這小丫頭還非常投他緣,打從見到她,便一直偷偷暗暗關心了好幾年。

  黑羽歎氣。依他的身份,大可命令朗叔把人丟回船上,畢竟他們隱居在此,就是為了掩人耳目。

  但一見腳邊濕漉漉的身影,他怎麼樣也狠不下心。「算了,你先去找花嬸來吧。」

  黑羽口裡喊的「花嬸」是朗叔的妻子。朗叔姓花,與黑羽、花嬸一行出身北方小國「蒲澤」,黑羽還是該國皇子。二十年前蒲澤國因黑羽皇叔叛亂,朗叔受皇后所托,帶著妻子與幼主逃出皇宮,一路躲躲藏藏,終於在這水鄉江南發現此處宛如桃花源般靜謐的村落——「麻丘」。

  朗叔古道熱腸,要落難的人全不識得就算,既然認識,他當然沒法袖手旁觀!

  躲在門外的花嬸一聽黑羽喊她,忙不迭衝進來。「少爺找我?」

  東窗事發啦!朗叔朝妻子一瞪。

  我是擔心那小姑娘受寒——花嬸擠眉回應。

  一見他夫妻倆神態,黑羽馬上知道自己被設計了。

  「朗叔!」

  黑羽雖沒拔高嗓音,可那閃爍著琥珀般神秘光芒的眼眸,已夠讓年約五十的朗叔背脊一陣微寒。

  朗叔常想,所謂貴氣天生,大概就是少爺這樣子。

  光是靜靜站立,黑羽全身就散發一股深邃聚斂的氣勢,教人不敢恣意胡來。

  「少爺對不起……」朗叔表情愧疚。「我知道我不該跟你花嬸連手安排這種事,可是——」

  「先照顧她。」黑羽打斷朗叔辯解,表情非常不高興。「你們聯合起來瞞我的帳,稍後再算。」

  「是。」花氏夫妻倆縮起脖子,合手將昏迷不醒的古翠微搬進鄰旁的客房。

  忙完之後,朗叔趕忙過來領罪。

  「少爺。」

  朗叔望著黑羽深邃俊美的側臉,幽幽憶起,當年還待在宮中的黑羽,是個多天真爛漫、不知煩憂為何物的可愛孩子。當時朗叔不過是二十多歲的少年郎,每次在御花園遇見他,他不是笑容滿溢,就是噙著兩泡淚抱著被箭矢誤傷的鳥兔獸類,央求朗叔幫忙。

  那時朗叔一度以為,連只小鳥兔子都不忍誤傷的黑羽,定會成為他蒲澤國未來的明君,怎知道——一個如此溫柔的孩子,竟得遭受親眼看見深愛的父王與母后,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淒慘遭遇。

  好似是那時,少爺看人的眼神就變了。

  那是對人的信任不在,充滿痛心與猜忌的眼神。

  想到造化之弄人,朗叔心裡暗歎了聲。

  黑羽視線從書冊上挪開,寬額白皙的眉間,深印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憂傷。

  「那姑娘情況怎樣?」他問。

  朗叔垂頭回答:「頭有些燒,就怕染了風寒,我先熬了薑湯,你花嬸已經餵她喝下了。」

  他點點頭。「萬一情況不對,過來找我,我去幫她看看。」

  待在「浸月邸」這二十年,天資聰穎的黑羽讀書、按圖索驥學會不少技藝,像醫術還有他最擅長的篆刻都是。花嬸偶有些小病小痛,全靠黑羽的藥方醫治。

  朗叔深吸氣,朝地上一跪。「少爺,您罰我吧。」

  「罰你什麼?」黑羽還是一樣冷靜。「你救那姑娘是出於一片善心,於理,你沒有錯。」

  「我有錯,我犯了我早先做下的決定。」

  當初朗叔顧忌靖王會派兵來追,所以當初躲藏至麻丘時,朗叔便先約法三章,吩咐黑羽絕不可出門露面。那時黑羽還小,才七歲,就得忍耐不到外頭找人嬉玩的渴望。甚至日後,偶有村人受傷求援,他也堅守不讓人進門不與人交談的約定,只從門縫丟些能止血療傷的藥草出去。

  只是不吭一句光丟藥的舉動,根本沒辦法讓村民理解他心意,更也沒人知道該怎麼利用那些草藥來救命。

  是故,村人對「浸月邸」沒什麼好印象,都說森林大宅是不祥之地,凡人靠近就一定會出問題。以訛傳訛,久而久之,「浸月邸」遂成了麻丘一禁忌之地。

  朗叔是宅子裡唯一會進村裡走動的人,這些消息他自然知曉;但他完全沒替自家少爺說話,甚至還會加油添醋,讓村裡人越發討厭靠近森林,同時他也可以省去與村人交談接觸的機會。但今天,身為保護者的朗叔,卻因為一時憐憫,出手救了一個村民打算送給河神的小姑娘。

  「為什麼是她?」這是黑羽百思不解的一點。

  朗叔老臉浮現一抹慚愧。「她讓我想起瑾兒,你花嬸也這麼說,她笑起來的樣子,跟瑾兒太像了,簡直像同個模子印出來……」

  沒意料是這個答案,黑羽不由得一怔。

  花瑾,是花氏夫妻的女兒。當年朗叔帶黑羽逃離靖王爪牙追殺的時候,年紀不過五歲的瑾兒,卻不幸在逃亡途中染病喪命。

  朗叔繼續說:「那個時候,我看著村裡的人冒著大雨,將她抬進打了洞的木船,她那麼小,雨又那麼大,河水又那麼急,我……沒辦法。」

  朗叔搖頭,兩隻眼睛沁出幾星濕氣。

  瞧見那幕的時候,朗叔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從前,他手抱著斷了氣的瑾兒,與妻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埋進土堆裡。

  那當下,朗叔以為自己要不挺身相救,他就不是人了!

  「我明白了。」黑羽驀地站起。

  「少爺?!」朗叔急忙跟隨。「您要上哪兒?」

  「我去看看她,幫她把把脈,要有什麼毛病,也好早些施救。」

  朗叔一愣。「您不怪我?」

  「我怎麼可能會怪。」黑羽望著朗叔苦笑。

  黑羽就是這點溫柔,明著看他似乎什麼都不關心,但其實,他全都記在心裡。

  「你跟花嬸對瑾兒的思念,我光看園子裡那株槿樹就知道了。算算,如果瑾兒還在,說不定早成親生孩子了。」

  「是我們夫妻福薄,怪不了別人。」朗叔邊走邊說。每每提起早夭的女兒,他眼眶總是會泛紅。「不瞞少爺,我曾經帶你花嬸偷偷看過那丫頭,一見她笑起來的樣子,我們倆都想,說不準那丫頭就是瑾兒的轉世,算算年紀也相當。」

  朗叔相信這種事?!黑羽蹙眉。「我認為與其把盼望投注在外人身上,不如你跟花嬸去外邊領個孩子回來照顧。」

  「這不行。」朗叔斬釘截鐵。「我跟你花嬸老早約定好了,我們全部心力,只會投注在少爺身上。」

  黑羽停步回頭。「我說過多少次,在我逃出皇宮那當下,我已經放棄身為皇子的身份——」

  朗叔堅定搖頭。「在朗叔心中,少爺永遠是我們蒲澤的少主。」

  黑羽不想多費唇舌,逕自掠過朗叔走進客房。「花嬸。」

  正坐在床邊幫古翠微拭汗的花嬸起身招呼。「少爺,您怎麼來了?」

  「我來看她。」

  他一見床上人兒一張粉臉汗涔涔,快喘不過氣似的,立刻抓起她手臂把脈。

  「她看起來很不舒服……」花嬸一臉擔憂。

  黑羽點頭。「雨淋太久,身子熬不住,花嬸,你馬上去灶房燒熱水,水越多越好,燒好端進房裡,抱她進裡頭泡一陣。」

  「那我呢?」朗叔追問。

  「你跟我來。」黑羽大步走入專門安放藥草的齋堂,利落地取下防風、荊芥等治風寒的草藥,包好塞進朗叔手裡。「四碗煎一碗,煎好趁熱讓她喝下。」

  「謝謝少爺。」朗叔捧住藥包深深鞠躬。「這麼晚還讓您忙這種事,您一定累了,您快回房安歇吧。」

  「不用客氣,你去忙你的。」

  「我先走了。」說完,朗叔急忙捧著藥包離開。

  望著朗叔匆忙的背影,黑羽心想,敢情這兩個老人,真的把那位姓古的姑娘當成瑾兒看待了。

  朗叔跟花嬸都忙去了,他該這樣丟著她不管嗎?

  他一眺屋外仍舊落個不停的雨勢,腦中驀地浮現古翠微那張燙紅喘息的小臉。說真話,他對瑾兒的模樣早已不復記憶,畢竟兩人初遇時他還小,又遭逢劇變,腦子成天轉的就是他父王跟母后慘遭毒手的淒慘景況,根本無暇顧及他人。

  既然朗叔花嬸都說像,他就姑且這麼相信吧。

  本著一點憐憫心意,原本該直走向寢房的步伐突然轉向,他再一次踏進客房,主動從桌上水盆撈出濕布,擰乾擱在古翠微燙熱的額上。

  這位姓古的姑娘有雙秀雅的彎眉,他視線掃過她挺俏的鼻頭與紅嘟嘟的嘴唇,雖然病得奄奄一息,仍舊難掩她的清雅秀麗。

  就像一株孤挺的幽蘭,乍看雖無媚姿,可望久了,卻越能品讀出她的深韻。

  他依稀記得瑾兒有雙亮燦的黑眸——黑羽坐床邊端詳半天,就是沒法在古翠微臉上瞧出一丁點熟悉。

  覆在她額上的巾布很快被她體溫熨熱,黑羽重新擰了一回,就在他欲擱回她額上同時,合起的眼瞼突然睜開了。

  「你醒了?」

  恍惚間,古翠微望見一張陌生男人的臉龐,因太過俊逸超凡,實在不像凡人所有,那瞬間,她還以為眼前人,就是傳說中的河神。

  「原來我已經死了……」她喃喃自語,兩行淚自她眼角滑落。

  說也怪,被村人綁縛丟上船時,她一顆眼淚也沒掉,倒是她姊姊古燕如哭得聲嘶力竭,百般不願。對於村人的決定,她心中並無怨懟。一來,這雨真的下得太久了,卜者說河神大人發怒了,非得送給祂一名「新娘」,這大雨才有可能停下。

  二來,她想到了姊姊。村長胡爺親口跟她允諾,只要她答應嫁給河神,回頭他立刻同意姊姊與寶慶哥的婚事。

  寶慶哥是胡爺獨生子,與姊姊相戀好多年了,卻因為古家境況,胡爺始終不願意接受姊姊。翠微知道姊姊多愛寶慶哥,多灰心兩人身份的差距,她就想著,如果她的犧牲能換來姊姊的幸福——或許,就值得了。

  她那時臥在破船上,任河水與暴雨打濕她全身,就在寒意漸漸籠罩她神智的瞬間,一道模糊身影閃過她心田——是那位吹笛人。

  如果在死之前,能再聽一次他吹笛,不知該有多好……

  想到自己再沒機會聽到那笛聲,她忍不住哭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成為了河神的新娘。

  想當然,黑羽聽不懂她突兀的話語。

  「你在胡說什麼?」他瞪她一眼,轉身倒了杯水。「有辦法自己喝嗎?」

  她咽咽乾渴發脹的喉頭,掙扎著想靠自己坐起;可一動,暈眩就像棒子,冷不防打中她腦袋。「我的頭……」

  黑羽趕忙托住她。

  「謝謝……」

  她捧近他湊來的杯子,如饑似渴地啜飲。

  翠微實在太渴太累,以至於完全忘了該去留意,這裡是什麼地方,而他——這個好看到不像凡人的貴氣公子,又是何方神聖,她又怎麼來到這兒的?

  他望著她燙紅的臉頰低語:「你淋了不少雨,加上在船上待了太久,不舒服是必然。」

  所以,她還活著?!她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話。

  她抓住黑羽手臂,啞著聲音問:「河神怎麼辦?胡爺說過,只有我嫁給河神,河神才會息怒——」

  她此刻情況本就不適合多講話,這一急,更是讓自己咳了好一會兒沒法再開口。

  見她連連劇咳,眉間難受似地蹙緊,可一張形狀漂亮的小嘴卻白慘白慘,黑羽一時心軟,忍不住伸手拍撫。

  「你也太天真,」他眉間緊皺。「抓人祭天求雨停不過是村民的妄想,雨要下多久河水、要不要潰堤,哪是你躺在破船上解決得了。」

  「可是……」她上氣不接下氣。「胡爺說過,我們這條河每過幾年都得來這麼一遭,每一回都是送了一個新娘子給河神才——」

  「翠微,你醒了是嗎——」朗叔大老遠就聽見咳嗽聲,忙端著澡桶飛快衝進門裡,一見裡邊誰在,嚇了一跳。「少爺,您沒回房?」

  被朗叔撞見,黑羽表情有些不自在。

  自家破人亡之後,他性格就起了大轉變,已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率真地接受、或表達自己的感情。

  他絕對不會親口表白,是他動了惻隱之心。

  「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回房——」

  「不不不——」朗叔哪肯放人。「您在這正好,您也曉得我灶房一堆事,如果少爺沒那麼困,可否請您暫留在這兒,多少有個照應?」

  黑羽肯來照看翠微,朗叔再開心不過——一邊是自己從小呵護長大的少爺,一邊是神似自個兒女兒的善良姑娘,他以為這兩個硬被他湊在一起的人如果能相處融洽,他會心安一點。

  待劇咳稍緩,翠微才有餘力認人。「您是……斗笠大叔?」

  「是啊!」朗叔撫掌大笑。「想不到我今天沒戴斗笠,你還認得出來。」為掩人耳目,他出門總是一頂斗笠遮臉,就算跟人說話,也從沒把斗笠摘下。

  「我認得您的聲音——」話還沒說完,她咳嗽又起。

  「唉呀呀,這麼下去怎麼得了!」朗叔轉頭望著黑羽。「少爺,真的要再麻煩您一會兒,我去灶房看藥煎好沒有,順道倒壺熱水——」

  黑羽點點頭,看著朗叔一溜煙奔出門去。

  「手給我。」

  「——什麼?」一手捂嘴咳個不停的翠微不解地問道。

  「壓穴止咳。」他不由分說抓住她手,食指按住腕上橈骨一凹陷,使勁加壓。

  翠微疼似地縮了下肩。

  他淡聲說道:「這穴道名叫﹃列缺﹄,屬手太陰肺經,這幾天沒事就多按,可以和緩劇咳。」

  她望著他強按住她左腕的指,指節均勻修長,和她平時常見莊稼漢子的粗厚大掌完全不同。這是一雙養尊處優,沒經歷操勞的手。還有他的眉眼,宛如詩畫般俊秀的容顏,配上一襲銀灰長袍,看起來是那麼尊貴,攝人心魄。

  也難怪她剛才醒時,會錯當他是神仙。

  就這會兒,她眼睛落到她與他交握的手上。

  她嚇了一跳!天吶,她那麼粗糙的手,怎好意思被他握著?

  「那個……」被他握在掌中的小手宛如受驚的小兔,不住掙扎。「我自己來就好,謝謝您。」

  「你確定?」他審視她依舊燙紅的臉色。「你做給我看。」

  只見她伸出乾裂的指尖,怯怯按住左手腕上的穴道。「這樣?」

  他一瞥她手,再一望她臉,一下懂了她驚慌失措的原因。

  必是芥蒂她的手。

  「拿去。」他從懷裡掏出一瓷瓶,裡頭是他親手調製的油膏,用來塗抹刀傷擦傷特別有效。

  黑羽喜篆刻,執刀再小心,偶爾仍會被玉石刀尖割出傷口,所以他總隨身帶著油膏,以備不時之需。

  「不用……」翠微邊咳邊搖頭。

  見她不接手,黑羽不耐地催促,索性幫她搽藥。

  「噯——等一等——」

  兩人像爭東西似的,揪著她手你來我往了一陣。

  「在﹃浸月邸﹄,我的話就是命令。」

  見他發起脾氣,翠微立刻鬆了手勁。

  她心裡想,把聞起來那麼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覺有點兒浪費——

  可她沒膽說出口,就怕惹他發火。

  她心想,這公子爺好看是好看,可脾氣也跟石頭一樣,不由分說的霸道。

  「您剛才說這兒是﹃浸月邸﹄……」她咳了兩聲才接著問:「所以……是您救了我?」

  「你值得我為了你大半夜跑出門?」他嘴利得像把刀,丁點也沒留情面。「救你的人是朗叔。」

  她縮了縮肩,心想他口裡說的「朗叔」,該就是剛才來過的「斗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氣地看著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過,時不時捂嘴咳個幾聲。

  房裡很靜,除了窗外篩豆似的落雨聲外,再無其它聲息。

  黑羽沉默地盯著掌中素白的小手,單瞧她手背,會覺她手掌骨肉均勻,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氣也是軟中帶硬,不容許他人唬卡的倔脾氣姑娘。可一翻過來,他暗暗閉了閉眼睛。

  一雙手十根指尖滿是裂口,其中幾道劃得頗深,猶可看見裡邊殷紅的血肉。

  沒錯,自小被人呵護長大的他,實在無法想像她到底過得多苦,才會把一雙嬌嫩小手折騰得像兩根枯柴一樣。

  「啊!」大概是他塗抹中不意掐中了傷口,她猛地縮了下身子。

  「還好嗎?」黑羽緩了下揉按的氣力,不由自主地溫柔。

  她搖搖頭苦笑了下,一會兒,才怯怯開口:「其實……朗叔不用那麼大費周章的……」

  「什麼意思?」他眉間一皺。

  「我是說……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許會比較好……」

  只見他突兀地把手放開,說話口氣壞了。「你就這麼想死?」

  見他動怒,她連忙解釋:「不是,您誤會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爺曾經央請卜者算過,她指名道姓說我是河神欽定的新娘——」

  他瞇著眼瞧她。「你是說如果你不嫁給河神,這場雨不會停?」

  「嗯。」

  「那你告訴我現在是怎麼回事?」

  彷彿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鐵青著臉打開窗門。翠微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先還綿迭不停的雨勢,竟然已沒了聲息!

  她怔怔地張大嘴巴,好一會兒才明瞭雨停的涵義。

  世上最難堪的事莫過於——當一個人嘔心瀝血、萬分艱難做了什麼決定,最後卻發現自個兒當初的犧牲,根本是多此一舉。想她當時的天真,當真以為自己的犧牲可以換來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結果——

  老天爺給了她答案。

  什麼卜算的結果,什麼河神欽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爺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聽見的,甚至還踉蹌爬下床鋪,赤著腳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沒有看錯,一連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麼會這樣?」一陣劇咳再度從她喉裡冒出,咳得她痛徹心肺,連眼淚都擠了出來。

  她想到姊姊的眼淚,想到胡爺的允諾——她本來以為自己的命可以換來姊姊的婚事與麻丘的順遂,雖說這兩點現在已不是問題——可她呢?一個被欽定說是「河神新娘」的人這會兒卻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該何去何從?

  想到將來,她心一下慌了。

  「藥來了藥來了……」

  一熬好湯藥,朗叔飛快跑回客房。乍見翠微站在窗邊咳得滿臉淚花,朗叔一愣。「怎麼回事?翠微你幹麼哭?」

  翠微難過得答不出話,越是掉淚,劇咳越是不停。

  「少爺?」朗叔一瞅黑羽,想從他嘴裡問出個前因後果,可黑羽還是一臉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頭霧水,可也沒忘趕緊攙著翠微坐回床上。「來來來,你先別哭,少爺交代藥要趁熱喝,喝了有什麼委屈再告訴朗叔我,我幫你想辦法。」

  翠微嚥了一口藥進嘴,咳是稍停,可眼淚卻越掉越凶。「我以後……沒地方可回去了……」

  「什麼什麼——你慢點說!」

  她哽咽地把胡爺跟她的約定,大致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朗叔心疼地拍著她肩膀。「真是苦了你了,你才多大年紀,就得擔負這麼大的責任……對了,那你跟少爺剛剛……」

  「我大概惹他生氣了……」翠微拿手背擦淚,一望見塗滿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頭跟她說話的神情,她心窩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幫我抹藥,可是我卻跟他說,應該把我丟那兒才對……」

  朗叔終於懂了。「你這傻丫頭,說這種話,難怪少爺會生氣!」

  他一邊餵藥,一邊幫自家少爺解釋:「既然都破例救了你,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瞞了,只是你聽過放心上,別再跟外人提起。少爺他很小的時候經歷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還有好多好多喜歡的奴僕婢女全都死在刀劍下,你知道,他們那時想要活命也沒機會,而你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卻吵著說什麼不該救……」

  「對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頭。

  「以後記得了,」朗叔提點。「在少爺面前,少提死這件事。」

  她受教地點頭。

  「至於你將來的去處——」

  正當朗叔沈吟思索時,花嬸兩手拎著水桶進門來。

  「老頭子。」她喊:「我水燒好了,你快去灶房提來。」

  「她是我妻子,」朗叔幫翠微介紹。「以後你跟少爺一樣,喊她花嬸就得了。」

  「花嬸您好。」翠微頷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聽你朗叔介紹過。」花嬸心憐地望著她。「你們剛聊什麼?怎麼你眼眶這麼紅?」

  朗叔在妻子耳邊嘀咕了些話,花嬸恍然大悟。

  「這還不簡單——」花嬸睨了丈夫一眼。「她沒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們這兒啊!」

  翠微與朗叔同時喊:「這兒?」

  「沒錯,就是這兒。」花嬸笑得自信,彷彿一切她都已經想好了。「正好我們倆年紀也大了,趁這機會幫少爺找個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應,朗叔不確定他會不會同意。

  「放心,這事包我身上。」花嬸「砰砰」重拍了兩下胸脯。「你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給我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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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當晚,花嬸攙扶翠微進澡桶裡洗了個燙熱的澡,之後還留在房裡照顧她,陪她擠在同一張大床上。

  一整個晚上翠微不斷咳咳醒醒,花嬸也一路拍撫她背脊,從沒說過一句不是。

  打擾花嬸安眠,翠微很是過意不去,她屢屢致歉,但花嬸總是一句:「傻孩子,幹麼跟花嬸客氣。」

  聽著花嬸溫柔的安撫,睡意朦朧間,翠微還以為自己又回到幼時,她親愛的娘還在世的時候。每次她不小心染了風寒,娘總是這樣躺在她身邊,心憐地拍撫她背脊,直到她睡著。

  雖然前途未明,可那一個晚上,翠微的唇,始終含著一朵甜甜笑意。

  翌日她醒來,花嬸己不見蹤影,但桌上留著一隻余火星星炭爐,便知那是刻意為她準備的。她下床打開鍋蓋,裡邊隔水溫著一碗雞豆粥。她拿湯杓舀了一口,添了淮山的豆粥頗為滑順,她坐下仔細品嚐,心裡邊想待會兒見了花嬸,定要好好說聲謝謝。

  可就在她專心喝粥的時候,一隻尾巴彎彎的金毛猴子自窗戶外邊蕩了進來。

  眼角餘光瞄見有東西在動,翠微好奇轉頭,那麼碰巧,金毛猴子也「嘰」了一聲蹦到她面前來。

  她嚇得跳起,手上湯杓也「咚」地掉進碗裡。

  「怎麼會有猴子?」

  她驚訝地看著金猴子學她模樣,抓著湯杓舀了口粥欲喝,可大概粥燙,湯杓剛碰唇就見猴子驚叫了聲「嘰」,丟下湯杓蹦下桌面亂跳。

  「誰教你貪吃,燙著嘴了是吧?」她邊咳著邊靠近猴子,這時才發現猴子踝上裹著白布,想必是屋子裡的誰幫它裹上的。

  「你腳受傷了,怎麼傷著的?」她真當猴子能回答地問它。

  猴子歪頭看她一會兒,接著又蹦跳躍出窗門。

  「噯——」她追在猴子後邊,眼看它竄過長廊,鑽進一扇木門中。

  裡邊誰在?她掩著嘴輕咳著靠近木門,只見穿著柳色長衫的黑羽面窗坐下,他面前是一方古樸的黑木桌子,桌上擺著石硯、徽墨,瓷做的筆架與水盂。而他,正手執刻刀,專心致志地雕著手裡頭的石印。

  先前溜進來的金毛猴子呢,這會兒正坐在房裡的圓桌上,剝開蕉皮一口一口吃著。

  原來這兒是「少爺」的書房。此時翠微還不清楚黑羽姓名,只知道自己不應該驚擾人家工作,她脖子一縮打算躲回客房——怎知,難忍的咳聲卻洩漏了她行蹤。

  光聽聲響就知來者何人。

  黑羽停刀轉頭,正好見翠微捂嘴竭力忍咳。

  「桌上粥吃了嗎?」

  發覺他己發現自己了,翠微匆匆點了下頭。「吃了……」又是一陣劇咳不停。

  「進來。」他朝圓桌一睇,要她進來坐下。

  模樣可愛的金猴子,就坐在桌上望著他倆吱吱叫。

  翠微解釋她何以跑到這兒來。「它剛才跑到我房裡,我擔心它會在屋裡胡來,所以一路跟了過來……它是您養的?」

  黑羽搖搖頭,朝她伸出手。「手來。」

  翠微這時才發現,朗叔口中的「少爺」,並不喜歡跟人解釋他想做什麼。

  她不明就裡伸手,待他垂眸按她腕脈,她才明白他用意。

  原來是要幫她把脈。

  他瞅一眼她青了一圈的眼窩。「沒睡好?」

  她邊咳邊答。「咳了整晚,還吵得花嬸也沒睡好……真是抱歉。」

  想起早上花嬸辛福的笑臉,黑羽勾了勾唇,他想,花嬸應該很開心能幫得上忙。

  「我想花嬸不會怪你。」他難得安慰她。

  「我知道。」她點頭,但表情卻是迷惑。「可是我不懂,花嬸為什麼會對我那麼好?昨晚上只要我稍微咳一聲,她馬上伸手來拍我的背——」

  他審視她一身打扮。她這會兒穿著花嬸穿舊的衣裙,雖然樣式顏色不太合她年紀,仍掩蓋不了她天真純美的氣質。

  這樣近距離看著她,好像突然有什麼東西撞了他心房一下。

  只是他臉上表情仍舊文風不動。

  「你不喜歡?」他問。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我喜歡,我好喜歡!花嬸對我的好,甚至讓我想起我娘……自我娘死後,已經好久好久沒人對我這麼好了,所以我才覺得……」

  見她想不出好字詞比擬,他接上話。「奇怪,惶恐?」

  她邊咳邊點頭,就是這兩句話。

  一般說來,人不太會對陌生人如此熱情親切!

  「大慨是你讓花嬸想起她女兒。」說時,他伸手抓住桌上的金猴子,往窗門外一扔。

  金猴子吱吱抗議。

  「啊!」翠微本想阻止,但一會兒看黑羽舉動,她才明白他是怕它在房裡搗亂,才先把它趕出房去。

  關好門窗,他望向她。「跟我來。」

  她「喔」了一聲,跟了好一段路,才怯怯問道:「請問……花嬸的掌上明珠……她怎麼了?」

  他開頭沒說話,待進了安放藥草的齋堂,才突如其來開口:「死了。」

  她怎樣也沒料到會是這答案。

  糟糕!她想起朗叔的交代,朗叔千交代萬交代別在「少爺」面前提到死,她卻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偷覷他臉,可是沒瞧出端倪,也感覺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生氣。

  黑羽手沒停地開櫃抓藥。不一會兒包了兩帖藥塞進翠微手上。

  「拿去灶房——出了這個門直走到底,四碗水煎一碗。」

  她捧著藥包走了兩步,又猛地回頭,朝他重重頜首。「真的很對不起,我為我昨晚說過的話,向您道歉。」

  他馬上想到,定是朗叔跟她說了什麼。「你聽說了什麼?」

  「沒有,朗叔只是提了一點點您的過去——不過您放心,我不會亂跟人家說的洩漏。」

  黑羽並不喜歡過往事情被外人得知的感覺,表情甚為不悅。

  正當他袖子一甩想掉頭走人時,翠微又說話了。

  「不瞞您說,其實我很高興我還活著……」一連說了一堆話,她喉頭又癢又痛,可她還是努力想把話說清楚。「我心裡有一個很想再見他一面的人,可惜一直沒機會。昨晚醒來,我以為真的死掉了,好難過,再加上雨突然停了,我腦子一時亂了,才會口不擇言說了不中聽的話,惹您生氣……」

  「你不需要告訴我這些。」他冷漠打斷她,直覺不喜歡她口裡說的那個人——她雖沒明講,但他知道,那人一定是她的心上人。

  一股淡淡的醋意上竄,連他自己也搞不清他為何有此反應。

  「總而言之,你病好就給我走,『浸月邸』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他所以說得絕情,全是為了她好。依她的處境,只要換個沒人認識她的村落,她又可以自在行動,但如果讓她繼續待在」浸月邸」,那種只能守著後山與這片宅子的日子有多難捱,他再清楚不過,沒必要再拖人下水。

  翠微瑟縮了下。如此明白地拒絕,說真話,她還是頭一回經歷。

  雖說她家貧,可因為她性格乖巧又認真,不管到哪兒,從沒有人跟她說過一句重話。

  黑羽的拒絕,不知怎麼的,讓她心情瞬間跌至谷底。

  「我明白了,打擾您了,謝謝您。」說完,她匆匆抱著藥包,往他先前指示的方向跑去。

  翠微在灶房發現正在忙活的花嬸。

  花嬸見她來,表情很是開心。「早上情況怎麼樣?還咳嗎?」

  她還未開口,喉間的劇咳己先幫她代答。

  「來來來,先喝杯水潤潤喉。」花嬸看見她手上的藥包。「怎麼,你遇上少爺了?」

  她邊喝水邊點頭。

  「怎麼樣,跟少爺還處得來嗎?」動手煎藥的時候,花嬸回頭衝著她問。

  她抿了下嘴巴,很困擾地搖了下頭。

  「花嬸,您咋晚說的事……」她頓了下。「我想,還是別跟少爺提了。」

  花嬸驚訝。「怎麼,你不想留在『浸月邸』?」

  「不是。」她趕忙解釋。「您跟朗叔願意留下我,我很開心,但我想,少爺可能不希望我待下。」

  「是少爺跟你說了什麼?」花嬸一臉關心。

  她摸了摸腦袋。「其實少爺說得也沒錯,『浸月邸』確實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噯,他就那張嘴,標準刀子口豆腐心。」說別人花嬸還不敢確定,若對象是她親眼看大的少爺,那花嬸絕對敢拍胸脯保證。「桌子上的雞豆粥你喝了吧?你猜猜那粥是誰人要我熬的?」

  她眨眨眼,順著花嬸給的暗示猜道。「少爺?」

  「沒錯。」花嬸邊扇火邊說:「今一早我下床,就聽見他吩咐你朗叔到村上買些姑娘家需要的瑣碎什物,你說他要真的討厭你,他會那麼細心打點一切?」

  但是——她抿了抿嘴,心裡還惦著黑羽冷淡的表現。

  花嬸能從翠微表情讀出她想法,不能怪她這麼想,但花嬸還是想幫自個兒少爺說上兩句。

  「少爺他啊,從小就很能替別人著想,為了不麻煩人家,不讓人替他擔心,他多大委屈都可以往肚子裡吞。我想他所以對你撂狠話,大概是怕你對我們有了感情,或者不忍心見你跟我們扯上關係。你也不是不知道,外邊人是怎麼傳說這宅子的。」

  翠微心想,如果少爺真是這個意思,那他,還真是個太體貼的人。就連她一個不相干的人,也都要設身處地加以安排。

  她又問,「對了,我剛才看見一隻小猴子?」

  「你說『吱吱』?」花嬸笑。「它啊,活脫就是少爺脾氣的最好證明,早先它在林子裡被獵人射傷了腳,不知怎地掉到院裡被少爺看見。開頭它多蠻,只要人靠近它就齜牙咧嘴,後來卻黏少爺黏得死緊,少爺本打算趕它走,最近卻開始睜隻眼閉只眼。」

  翠微終於聽懂花嬸惹思,花嬸是要她學「吱吱」,臉皮厚點,別把少爺的拒絕擱心上。

  但是,她心裡還是有些擔心,萬一少爺那時說的是真的——他是真的不希望她留下呢?

  傍晚,一整天不見人影的朗叔終於現身。他臂膀挎著一隻沉重的包袱,進門立刻進書齋向黑羽回報。

  「少爺,您吩咐的事我全都打點好了。」

  大清早黑羽起身,便要朗叔取一片翠微穿來的紅嫁裳,丟棄在河岸下游處。早先朗叔救翠微,己順手把破船打沉,這會兒再加上破碎的衣裳,乍看就像船裡的翠微己葬身河底,足可掩人耳目。

  「對了,青泉鎮商家少爺傳來訊兒,說您上回刻給他的石章子,他喜歡得不得了,他一個朋友見了也愛不釋手,希望您再刻一隻。」

  黑羽的篆刻功力,也算誤打誤撞。當初築蓋「浸月邸」,工匠們遺下不少碎石料材,閒來無事黑羽便依想像刻了不少蟲魚鳥獸之類的玩意兒。朗叔見他有興趣,每趟回來總會帶些壽山、青田等印石。待黑羽奏刀嫻熟,他就利用這些印材,刻治一隻隻精心安排過的石章。近幾年,「浸月邸」幾乎是靠黑羽篆治石章在維持生計。

  石章印品分三類,神品、妙晶跟能品三類。黑羽篆治的石章在行家眼中,無論精氣神樣樣出類拔萃,像這回賣給商家少爺的章子,一隻就賣得五百兩銀,對方還直誇劃算、便宜。

  正信筆作畫的黑羽抬頭問道:「對方姓什麼叫什麼?」

  「姓沈,單名一個倜字。」朗叔自胸前取出信箴,上呈給黑羽。「商家少爺全寫在上頭了。」

  黑羽打開一看,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是。」

  朗叔躬身後匆匆走出書齋,但不一會兒他又回來,說是用膳了。

  黑羽晚了幾步來到花廳,正好看見花嬸跟翠微在花園裡推推搡搡。

  「難得你穿這麼漂亮,你就跟花嬸一塊去讓少爺瞧瞧……」花嬸拉著翠微不斷勸說。

  「不好啦……」翠微邊咳邊搖頭,一張粉臉早都紅了。

  「什麼不好?你瞧瞧你,這身嫩綠衫子把你臉色襯得多嫩,我們家少爺也不是不解風情之人,他看了一定也覺得歡喜……」

  「不要不要。」大概是上午被黑羽冷淡反應嚇著了,翠微實在鼓不起勇氣再和他見面。

  她心想再聽他一句冷言冷語,她鐵定又要難受好幾日。

  她倆說什麼黑羽雖然聽不清楚,可從他位置,卻能清清楚楚瞧見她模樣。清早朗叔出門時順口問了他一句,該幫翠微買什麼顏色的衣衫好,他便答了嫩綠。

  但他沒想到,穿起來竟是如此合適。穿著嫩綠衫子的她,清麗得就像一朵河畔的芙蓉花,簪住她黑髮的玉簪模樣也雅,而她時不時的輕咳,更是增添她幾分我見猶憐的嬌弱。

  「傻丫頭,」花嬸還在勸說,「你沒聽見你朗叔剛才說的,這衫子還是少爺叮囑他挑的,你就走去讓他看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正當翠微羞怯不依,淘氣的金猴子「吱吱」也來湊熱鬧,它從枝上一蕩拔走翠微頭上的玉簪,花嬸跟翠微頓時忘了爭執。

  「淘氣鬼,還不快把簪子還來!」花嬸揮舞著手臂。

  金猴子『破吱」了兩聲,依樣想把玉簪往它頭上插。

  那可愛模樣讓翠微笑不攏嘴。

  她一笑,黑羽心湖震盪了。他從不曉得一個人的笑顏可以如此爛漫天真,彷彿她身邊週遭,全無一點困厄難受似的。

  可她之前生活多苦,他早從她一雙傷痕纍纍的素手品讀出來。

  說起手——也眸子一暗。他昨晚交給她的油膏,不知她有沒有繼續塗搽?

  「你以為你那幾根毛簪得住什麼——快拿來!」花嬸對著「吱吱」鹼道。

  但「吱吱」一向只聽黑羽的話。

  「吱吱。」黑羽從暗處走出來。

  只見他伸長手,「吱吱」叫了一聲後乖乖下地,拖著兩手把玉簪子拿到黑羽跟前。

  黑羽朝它額上彈了記,「吱吱」很通人性地「噗」了一聲。

  一旁的花嬸朝翠微頂了下,提醒她過去打聲招呼。

  「少爺。」打從開始,每次看見黑羽,她總覺得耳根熱熱,心頭亂亂,像發燒了似的。

  他把玉簪還給她。

  「謝謝。」她抓著玉簪壓根兒不敢抬頭,就怕與他雙眼對上,卻瞧見他眼底有著排斥。

  說真話,他下午那番話,確實傷了她的心。

  「還有謝謝少爺送我這身衣服,跟房裡那些東西。」

  怎麼話說得這麼別彆扭扭?花嬸暗嘖了一聲,忍不住出來幫腔。「少爺,您瞧翠微這身,穿起來是不是好看極了?」

  站在一旁的她,更是窘得要鑽進土裡去了。

  「很好看。」

  不會吧?少爺誇她?翠微猛地抬頭。

  兩人目光對上,他朝她仍扭著玉簪的小手看了眼。

  福至心靈,翠微竟然瞧懂了他眼底意思。「我的手好多了,我有聽話,白天多搽了好幾次油膏。」

  黑羽有些驚訝,對於她能夠讀懂他眼底的意思。

  心有些暖暖的,他難得地笑了。「用完再跟我拿。」

  「是。」

  一直站在旁邊不吭氣的花嬸忽兒看著黑羽,忽兒又轉向翠微,這兩個人,感覺挺不錯啊!

  原先花嬸想留下翠微,一是衝著她乖巧,二是因她神似自個兒死去的女兒。可這會兒看兩人互望的眼神,一個念頭雷般撞進她心窩。

  如果她沒看錯,花嬸心想,或許,翠微還可以用另外一個身份留下——宅子裡的少夫人。

  花嬸越想越覺得這個主意好,少爺都二十有七,好幾次朗叔提議要幫他招個媳婦兒進來,但他總以不想委屈對方作為婉拒。

  每聽他這麼一說花嬸就覺得嘔,依她少爺條件,人又俊朗清秀,腦子又聰敏,才華洋溢,不管是哪個王公貴族之女嫁進來都不會是委屈。可他偏要堅持,他己不再是從前的蒲澤國皇子,要他們死了這條心。

  試想一個總是眉頭深鎖,彷彿世間再無可冀望之事的男人,這會兒卻望著一個小丫頭笑得挺開心——這意謂什麼?

  花嬸掩嘴偷笑,早在黑羽跟翠微都還未發覺彼此的情意之前,她這個明眼人,己預估到兩人終將走在一起。

  稍晚,花嬸盯著翠微服完晚上的湯藥後,便打著呵欠回房休息去了。

  可翠微卻因為晏起,加上整天沒什麼活動,一直難以成眠。

  終於,她放棄入睡的想望,下床點燈,她想到灶房找點活計做——就算拿把掃帚掃掃地也成。總之動動身子,也強過傻躺在床上瞪著床架整夜。

  就在她人剛摸進灶房,正要拿起帚柄時,—陣幽遠的笛聲,忽地鑽進她耳朵裡。

  是他!她驚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向聲音來處。

  笛聲引領她通過「浸月邸」後院。後院種有一畦畦青菜與金瓜,過午花嬸帶她來過。接連大雨把菜田都泡壞了,花嬸還邊歎邊說,他們還得過上幾天吃清炒豆芽、醃菜的窘日子。

  但翠微絲毫不覺得苦。她告訴花嬸,旁的事她不一定拿手,但種瓜點豆她從小就做,以後這幾塊田就交給她辦,保證每天給她又肥又脆的瓜果做飯。

  月色很亮,大雨過後的夜色總是這樣又清又冷。穿著蔥綠滾韭白的繡鞋穩穩踏過田畦,直鑽過林道暗處,然後,她瞧見了那人的身影。

  這是她頭一回距離這麼近,也不需要再仰頭看他。以前她總坐在河上,隔著蘆蕩,幽幽遠遠偷望著他飄逸的身影,兩年了,她不止一次想近點看清楚他樣貌,可每每小船劃破靜謐的河面,那聲響就足以讓他收笛離去。

  這會兒,她看見那人面著大河,手持微微發亮的玉笛,奏著那幽遠又淒涼的曲調。

  翠微還擅自幫曲子起了個名字,叫「花泣」;意思是這曲子之哀傷,連嬌艷的花兒聽了也要落下淚來。

  而她也是今日才發現,原來她心心唸唸、遙望兩年之久的「那人」,正是「浸月邸」宅子的主人。

  她忍不住責備自己這麼後知後覺,她早該想到才對!

  除了少爺,這林子裡還有誰能時不時拿著笛子到崖上吹曲子?

  望著在白銀月光閃閃發亮下的淡青色衫子,她心跳得像擂鼓,耳根一陣臊紅。

  因為家貧,她從不敢妄想自己有機會親近夢中的吹笛人,她光聽他笛子吹得那麼優美,就知道對方定是才華洋溢,一定不是個尋常小民。可如今她卻因緣際會來到他身邊那麼近的地方——就住在同一個宅子,只要她想、她敢,走過幾扇門便能來到他最常待坐的書齋……

  老天爺!難道是老天爺聽到她日夜的祈求,才特別賞賜她一個親近的機會?

  領悟到心上人兒就近在眼前,一直被她強抑在心頭的戀慕,就像添了柴枝的火苗,難以遏止地竄燒著。

  就在她摸索著想更接近的同時,一個不注意踩著地上的枯枝。黑夜中,些微聲響聽來也如雷鳴響亮,黑羽驀地停下吹奏,警覺地望向聲音來處。

  他發現了她。

  看見她,他眼神有些驚訝,但不過眨眼,又回復尋常淡摸神色。

  他總是這樣,外表看,總冷得像冰。

  「吵到你了?」

  翠微捂著仍怦怦亂跳的心窩,搖搖頭。「不是,是我睡不著。少爺呢?怎麼還不歇息?」

  他沒說話——他一向不習慣表述自己。

  對他來說,在夜裡吹笛,是一種吐露心曲的舉動——所有種種他對故土、對親人的思念,他全交付在笛聲中。

  就跟掉淚一樣。

  身為男人,他無法以眼淚表達的,他都納在曲子裡了。

  這也是翠微每回聽了,總會眼眶濕潤的原因。

  他將玉笛往腰上一插,既然被瞧見了,他也不想吹了。

  翠微瞧見他舉動,驚問了句:「我打擾到您了?」

  「沒有。」他踩著輕盈的步伐越過她身邊,可就在錯身而過的時侯,他瞧見了——

  她臉上有著淚光。

  「為什麼哭?」他停在她面前問。

  翠微摸摸臉頰——他要不提,她還真不知道自己又哭了。

  她匆匆抹了抹臉。每次都這樣,之前坐船上聽的時候,總是要風吹過臉頰帶來涼意,她才明白自己又濕了臉龐。

  正好今夜無風,她才遲鈍地沒發現。

  「是曲子的關係,我聽了很感動……」

  他隱在長睫下的眼睛瞬了下。「你聽得出曲子的意思?」

  「我不太確定我想得對不對……」她垂著臉盯著腳上的繡花鞋,好似這會兒跟她說話的是鞋而不是人。「但我以為,這曲子……帶著濃濃的難過,就像在哭一樣。」

  他暗抽氣,竟被她說中了。

  這曲子他也曾吹給朗叔和花嬸聽過,但他們只是搖搖頭,說他們是粗人,不懂音律。

  黑羽神色複雜地盯著眼前不到他肩高的嬌小女子,她才多大年紀,十六、七歲,就能聽出他曲子裡的涵義?

  他在她面前站太久了,翠微盯著他動也不動的黑鞋,忍不住猜他是何等心情——該不會是生氣了吧?

  她怯怯覷了他一眼,而就是這一眼,讓她確切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就是他,她朝思暮想,日思夜念的吹笛人就是他。

  在月光的照射下,他眼睛就像襁褓嬰孩那般烏黑閃亮,那是混合著痛苦、焦慮,與心碎的憤怒眼神。

  她雖不清楚他憤怒心碎的原因,可她卻知道自己的心,正因為感受到他的感受,而難以自抑、強烈地悸動著。

  「您心裡難受嗎?」她冷不防問。

  她從哪兒看出來?黑羽怔了下。

  他審視她大而清澈的眼眸,突然有種自己會被看穿的錯覺——是錯覺嗎?

  他別開頭,尚不願正視心頭竄燃起的那一點情愫。

  「很晚了,該回去了。」丟下這兩句,他邁開大步往前走。

  可當發覺她沒跟上,他又回頭看她。「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翠微這才回過神來。

  一當她移動腳步,他又立刻邁步,感覺好似不想理她了。可就在兩人距離稍稍拉開的時刻,她發現,他腳步又慢了下來。

  原來他一直暗暗留心著她,關注她的腳步,雖然他嘴巴不講,可動作卻瞞不了人。

  所以說,他對她的存在,並不如他外表所展現的那般不在意?!

  或許……他心裡是有一點點在乎她的。

  想到這一點,再望著他不遠不近的昂然身影,翠微一顆心歡喜得就像長了翅膀似地鼓噪不休,直要往夜空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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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抵是昨晚的「巧遇」蘇活了翠微的心房,一早天剛亮起,她人己現身後院,拿著花嬸給她的鋤頭鐵?等工具,還有一小袋蘿蔔子,殷慇勤勤地翻土播種,忙得不亦樂乎。

  花嬸備好早膳,隔著後院圍牆瞅著她喊:「瞧瞧你熱得一頭汗,風寒是好了沒啊?」

  「我沒事了。」她擦擦額上汗滴微笑。「動一動身體反而舒服,我還剩下一點點,弄好馬上進去。」

  「你說的啊,你不來我不開飯啊。」說完,花嬸幫忙把閒著不用的鋤頭,扛著進了屋裡。

  翠微繼續埋頭工作,她抓著鐵?木柄,一鑿一鑿紮實地把泥地鋤松,待忙完最後兩畦土,她邊捶著發酸的腰桿打算進屋裡,突然,斜後方一陣奇怪的噴氣聲,讓她起了警覺。

  她立刻扭身去看。

  一看,人就傻住了。

  是一頭狼!它前胸與脖子長著大片灰白色的細毛,兩隻像椎子似的金黃色眼睛勾勾地瞪著她。

  瞧它肚腹空癟、毛色灰黯,翠撇明白了,大概是前一陣雨下得它無處覓食,才會遊蕩到山腹近人處。一般說來,大狼是不會主動攻擊人的。

  以往在山下,翠微也曾遇過狼襲,差別只在當時她身旁還有其他人,這一回,她卻得獨自面對。

  她很清楚自己這時候絕對不能流露驚懼神色——雖然雙腿早己驚得瑟瑟發抖,可她仍舊屏氣裝出大無畏神態,半側身摸索地上的鐵?。

  只要抓到它,她就有東西防身了!

  就在她指尖堪堪觸上木柄時候,大狼似是感應著危險似,蹬腿朝她撲來——

  「啊!」

  一聲尖嚷劃破山林,翠微死抓著鐵?堵住大狼利口,大狼咆哮撲咬,撕開她半截衣袖,她忙趁大狼甩頭吐衣,拔腿狂奔。

  就在她感覺大狼鼻息幾快貼上她頸脖時候,突然聽到一聲爆喝。

  「翠微,直直往前跑,別回頭!」

  是少爺!她臉一喜望向聲音來處,他來救她了!

  正打算到花廳用膳的他聽見尖叫,腳一蹬立刻朝後院奔來。

  一見大狼不死心追在翠微後頭,他踢開後院擱放工具的庫房,抓起副碩大的鋼鐙用力對砸。

  當——

  剌耳撞擊聲迴盪山林,對狼來說,這等不尋常的鋼鐵聲響,相當具有威嚇力。只見大狼狂追的腳步一滯,就這麼一點空檔,己夠黑羽做出反應。

  他將手上的鋼鐙猛往大狼的利口砸,大狼甩了下頭避開,可四腿一旋又接著朝黑羽腿上撲。

  翠微捧著心窩覷著一人一狼撕殺,一忽兒大狼張牙幾要咬住黑羽手臂,卻又被他眼尖退開。

  黑羽無意傷害大狼,他只想消極地驅它離開院子。在蒲澤有個傳說,說蒲澤第一代先祖,是個能使喚狼群的異者,當時人們還給了他一個封號,叫那位先祖「狼王」。所以對狼,黑羽總懷著一分敬意。

  可大狼卻無感於黑羽的厚道,只當他脆弱可欺。趁他幾番收手,它猛地一個縱跳,向準黑羽咽喉狠狠撲咬。

  這怎麼成!翠微身子動得比腦子快,正當大狼利牙堪堪咬上黑羽脖子,她一扭身衝到它身後,揪住它尾巴使勁一拽。

  大狼吃痛後退,回頭嘶咬不成,立刻抬高後腿,用力一踢,正中翠微肚腹。

  「翠微——」黑羽驚呼。

  只見她瘦小的身子像飛絮般高高拋起,黑羽再顧不得網開一面的善心,他掄起鋼鐙朝大狼頭側痛砸,大狼慘一聲。他一見大狼倒地,立刻奔到翠微身邊,抱起她軟若無骨的身子。

  她昏昏然看著近在咫尺的俊顏,連在這個時侯,她腦子裡惦的,仍然是眼前人的安危。

  「少爺……您……沒傷著吧?」她一雙沾泥的手撫過他頰側,留下一抹泥印子。

  「沒有,我沒受傷。」他手摀住她流著紅血的腦勺,痛心疾首。

  全是他的錯。他眼一眺,腳邊沾著鮮血的石塊。要不是他對大狼動了婦人之仁,早狠心殺了它,她現也不會為了救他磕傷了腦袋。

  「大狼……」她混沌的眼望向癱昏在旁的大狼,說了句叫他心一揪的話。「沒有錯……您不要殺它。」

  黑羽咬牙。她定是看出他方纔的猶豫,所以才主動替大狼求情,目的是不想讓他太過內疚。

  這傢伙——會不會善良過頭了!他吸口氣,穩穩抱著她站起。

  「我不會傷它,你不要再說話,我馬上抱你進去。」

  翠微這一摔,傷得頗重,需要人時不時在旁盯著,以防她翻動又拉扯了傷口。但「浸月邸」人手本就不足,朗叔身負外出採買的工作,花嬸則是得灶房廳堂兩頭跑。要用膳時刻一近,昏睡不醒的翠微一定沒人看顧。

  黑羽早料到會有這景況,一把翠微送進客房,他立刻向花嬸提出要求——

  「讓我分擔照顧她吧。」

  花嬸伺侯黑羽習慣了,初一聽,就想拒絕他的援助,可話還沒出口,她忽然間想到,這可是增進兩人感情的好方法啊!

  於是,她立刻改口說:「那就有勞少爺了。」

  黑羽對翠微受傷很是愧疚,照顧起來絲毫不覺得苦。平常花嬸不忙時,他會回房小睡片刻,只是沒一會兒又見他轉回客房,憂心忡忡地望著翠微睡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一直在想,這丫頭昏過去就像死了一樣,動也不動,他多怕她就應了花嬸的擔心,真的一睡不起了。

  只要花嬸一沒在房裡,就會見他時不時伸手碰碰她鼻下——雖然他知道如此動作極傻,可他就是沒辦法。

  他說不上來心頭的感覺,以往救了被獵人傷著的飛禽走獸,他雖也細心照顧,但心情絕沒像此刻一樣,提心吊膽——那種感覺,好似她若真的一睡不起,他身上某個部分,也會跟著枯了一樣。

  為什麼?望著她沉沉的睡臉,他百思不解。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兩人相識也才短短幾天,為什麼她能住進他心裡那麼深的地方,讓他即使連睡著,夢裡也全都是她?

  為什麼一想起她純真的笑,他心頭就會湧起一股暖熱——那股暖熱,他捫心想,多久沒感受過了?

  為什麼是她?在她昏迷之中他不時坐在她床邊思考這事,他心裡隱約有了答案,但是,他卻不敢——或者說,現在還不願意承認。

  翠微足足昏了三天。

  迷迷茫轉醒時,乍見還不熟悉的床架,她頭一個喚的是:「姊姊?」

  感覺她好像還停在夢中,她依稀記得自己回到河邊小屋,在裡邊遇上她從小相伴著長大的姊姊,還有她每晚蓋著的棉被和床榻。每張桌子每隻用過的碗飄,都教她無比懷念。

  可她看見的景況,卻沒她先前想的如意。

  她看見姊姊一個人孤單單,屋子裡外冷清清的,一點都不像正在籌辦喜事的樣子……

  是夢嗎?她怔怔地瞪著床架半響,直到有隻手在她面前揮了揮,她才發現房裡不止她一人。

  「少爺?!」

  黑羽很明顯鬆了口氣。

  「我以為你傻掉了,不認得我了。」剛看她醒來眼珠卻定定瞪著,動也不動,他還以為她怎麼了。

  怎麼可能!翠微轉頭衝著他笑,可這一動,卻換來她腦後—陣剌疼。

  「痛——」

  「別動。」他按住她額頭。「你後腦傷著,這幾日動作輕點,會疼。」

  「所以,我睡很久了?」

  她是看見窗外的槿樹,忽兒開了滿樹紅,才有此一問。

  早先,還連朵花苞也沒有呢!

  他告訴她時間。「這幾日花嬸嚇壞了,她一直很擔心你會不會一輩子不醒來?」

  「我夢見我回家去了。」她告訴他醒來前作的夢。「我聽我娘說,人有時睡得太熟會醒不來,說不準就是因為跑去作夢了,我才一路睡了那麼久……」

  黑羽一笑置之,俗話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對她這說法,他是不太信的。

  充其量,他以為她只是身子太倦,頭傷得太重,才會一路昏睡了三天。

  「這回害你受傷,是我不對。」他頓了下又說:「我欠你一次,看你要什麼,儘管開口。」

  「什麼?」翠微倒聽不懂了。

  「補償。」

  這事他己經想了三日夜,能當著她面說出,不知他多寬慰。

  「您是說我嗎?」她愣愣指著自己鼻頭。

  「我是在跟你說話沒錯吧?」他反問她。

  「我哪需要什麼補償?」她真的嚇壞了,渾不顧自己腦上的傷口,一骨碌爬將起來。「少爺您對我這麼好,又是收留我,又是幫我買衣買鞋,理當是我報答您——」

  見她起身,黑羽一箭步壓住她。「別這樣,我說過你還不能動!」

  「不不不……」翠微還想說話,可她越動頭越是疼,尤其是裹著白布的周圍,疼到簡直像有人拿刀在剌,最後她只能捧著兩鬟嘶聲隱忍。

  「就跟你說了。」他自衣袋裡取出一青瓷瓶,旋開蓋扭,兩指各沾了一點壓住她額際,徐徐揉按。

  他俯視動也不動的翠微,低問了句:「好一點嗎?」

  心上人兒就離自己這般近,只消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寬闊的胸口——翠微像木雞一樣瞪著黑羽前襟,在他手碰到她額際的瞬間,她早記不得她後腦上的疼,滿頭滿腦只剩下眼前人影,還有他一身有如在深林游了一圈沾染回來的好聞氣味。

  「怎麼不說話?」

  「您好香啊!」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

  仍揉著她額際的大掌停了下,他想這丫頭該不會摔壞腦子吧?他一個大男人,身上哪有什麼香味?

  翠微還在說:「您身上的味道,好像月夜河裡的蘆蕩……很清很雅,您聞過嗎?」

  「這個?」他將手指朝她鼻頭湊。

  「不是。」她習慣搖頭,結呆後腦又抽疼了。

  「就說過別動。」他再次提醒,這回沿著她額角慢慢往上揉,他發覺指下有條硬筋,他每一碰,她便低嘶一聲。

  「是這兒?」

  這回她不敢再亂動,只咬了咬下唇充作回答。

  「你後腦的傷還有些腫……」他指尖輕輕拂過她腦後的白布塊,不忍在上頭多施力。「過兩天腫退了傷口結癡,想怎麼動沒人會管你。」

  「大狼呢?」她突然想到。「它還好嗎?」

  「離開了。」他輕描淡寫,沒在詳情上多作說明。

  可後來翠微從花嬸口中聽到,黑羽為了照顧那只野性難馴的野狼,費了多大功夫。開頭大狼對他很是戒備,每每過去幫它換藥,它總要張牙跟他對抗一陣,要不是大狼傷口未癒,加上鐵鏈子拴縛,說不定他早被它咬得全身是血了。

  顧了它兩天,見它張口吃東西不再困難,他便把它放了。大狼也不留戀,四足一邁,不一忽兒就跑得不見蹤影。

  「之前我在山下也曾遇過幾回狼,可從來沒見過這麼惡、這麼凶的。」回想它揚起後腿死命一踢的力道,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這點黑羽倒不覺驚奇,畢竟他幼年遇見的,遠比一頭狼還殘狠上許多。

  他口氣清淡地說:「為了延續一點利益糾葛,別說是狼,就連人也會變得殘暴不己。」

  「這就是您傷心的原因?」

  不知什麼時候,原本端視著他衣襟的小臉抬了起來。黑羽被她一雙晶亮的眼瞅得心發慌,趕忙把目光下移。

  但一移更糟!他冷不防發現,她微微噘起的粉唇,看起來竟讓他覺得……秀色可餐!

  他心蕩了下,暗問自己是怎麼了?什麼時候,他竟學會注意姑娘家的嘴巴粉不粉嫩了?

  他匆匆把頭別開,可礙於手上動作,他又不能真走——心晃了一下,他嘴就像長了腦子似的,自顧自問了起來。「你剛才說河上的蘆蕩,你常去?」

  沒想到她一聽,臉就像西下的落日,耳根儘是紅透。

  他一望就知她定是想到了什麼,而且事情還跟他有關。

  「說。」

  她嘴一嘟,心想他眼睛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才一望,他就望出端倪來了?

  熬不過他追問的眼,她縮著肩小小聲說:「是我常上河心捕魚,那蘆蕩就一路漫著山腳長出去——您在巖上吹笛的時候該也常聽見吧?蘆葉被風—吹,便會????不住地響……」

  聽到這兒,他尚察覺不出個中玄妙。「你去那兒做什麼?那裡有魚?」

  她臉更紅了。「不是去捕魚,是去……聽您吹笛。」

  他驚訝下望,不知什麼時候,她原本直勾勾看著他的眼忽兒又落到他前襟上了。從他方向看去,不只是耳根,她連下巴脖子都紅透了。

  他心就像被人撞滿懷似的,霎時湧上連他自個兒也辨識不清的紊亂情緒。

  「多久了?」不知怎麼的,他聲音變得好低啞。

  「兩年……應該有兩年了。」翠微頭垂得更低了。

  她想,要不是這一回河神娶親,朗叔見義勇為搶了她下船,說不準這時候她仍劃著小船,眼巴巴地望著山崖,等著吹笛人出現。

  她太純太傻了,渾然不知還可以另想法子接近心上人——比如托人打探,吹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黑羽緊盯她羞怯的臉,平靜的心湖因她的話漾起一波波漣漪。

  所以他每回到崖邊吹笛,河上,總會有雙眼睛膩搭搭地瞅著自己?

  而且還一路聽了兩——他停下揉按的動作,半托起她臉,逼她抬起頭來。

  「為什麼?」明明他跟她素不相識,為什麼晚上她還要眼巴巴劃船到蘆蕩,聽他吹笛?

  還消問嗎?一顆純純少女芳心簡直就像印刻般的,直白寫在她明亮的眼睛,紅透的臉頰上了,他還堅持要問出個所以然——難道,真要她羞死是嗎?

  就在兩人隔著半身距離癡癡相望時侯,外邊門上突然「咿呀」一響。

  渾然不覺打斷了什麼的花嬸端著碗雞粥,一邊說話一邊踏進門裡。「少爺,午膳已經幫您準備好了,您可以歇歇手休息一下——」

  說到這兒她才發覺房裡兩人的窘樣,一人是匆匆把手收回,一人則是坐在床上,滿臉不知所措。

  哎呀,花嬸暗暗吐舌,她該不會不小心成了殺風景的程咬金啦?

  「打擾你們說話了?要不要我再出去一會兒——」

  「不,我是看古姑娘頭疼,幫她揉一揉。」黑羽滿臉不自在。向來冷斂的他,已經為翠微破了太多的例,現在的他,變得就連他自己也快不認得了。

  望著花嬸詢問的眼,要不是身體不適,不然翠微還真想挖個地洞躲起來。

  只聽見她支支吾吾附和:「對,少爺是看我頭疼……」

  「藥我留著,」他旋緊青瓷瓶扭蓋,往幾上一擱。「我回書齋。」

  花嬸笑嘻嘻地望著黑羽出了門,之後才轉過臉,瞅著翠微眨了下眼。「你們倆剛才在說什麼?瞧少爺走得急的——」

  「只是說了一點……往事。」翠微哪好意思吐實。

  什麼往事會讓兩人臉紅得跟晚霞一樣?花嬸年輕時又不是沒跟人好過,哪裡看不出兩人那一點情愫暗湧。反正她也樂見其成,她早做好了決定,把兩人湊一起。

  「吶,雞粥。少爺特別交代的,你趁熱吃。」

  翠微瑞過,連連謝了好幾聲。「這幾天,我一定幫您找了很多麻煩……」

  「這什麼話!」花嬸一揮手。「我聽少爺說,你在他危急的時侯還幫了他一把,衝著這一點,就夠讓我跟你朗叔把你供起來拜了。」

  「怎麼會是我幫少爺——」翠微趕忙說:「是少爺救了我才對。」

  「要怪只能怪那隻狼!」花嬸啐:「不長眼,連人住的地方也敢靠近——」

  花嬸細說了黑羽看顧狼的事。「要說麻煩,少爺握得才多哩!他不但得照顧那頭狼,還時不時過來看看你情況,你知道你頭上傷口,全是他一手打點。」

  「是這樣啊……」翠微輕碰了下後腦的綁帶。「我那時昏著,完全沒有感覺。」

  「你把他嚇壞了,我從來沒見過少爺對誰這麼關心過——他還說,只要你能醒來,不管要他做什麼事都行。」

  他真的那麼擔心她——翠微一顆心又暖又甜。誰不喜歡知道心上人兒慇勤照顧自己的事?她當然不例外。

  「少爺說他想補償我,他覺得是他害我受傷的。」

  很像少爺會說的話。花嬸點點頭。「你怎麼答他?」

  「我怎麼可能會跟少爺要什麼補償——」翠微一臉不可思議。

  「傻孩子。」花嬸反倒斥了她一句。「你怎麼沒想這是個親近少爺的大好機會?」

  『啊?」翠微瞠大眼。

  「你先回答我。」花嬸取走她手上喝光的湯碗。「你對少爺什麼感覺?有沒有那一點點想跟他在一起的盼望?」

  翠微窘得臉都紅了。

  光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意。花嬸低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害臊,你不用勉強說出來。可是啊,少爺的個性我再清楚不過,你想指望他主動接納你的感情,不可能。」

  翠微眉頭一皺。「為什麼?」

  「因為過去很多事,我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說起。」花嬸歎了聲。「總之你想留在他身邊,非要你主動不可。」

  翠微猶疑,好半響才掙扎吐出幾個字。「那您覺得……我該怎麼做?」

  花嬸招招手。「耳朵過來。」

  接著她在翠微耳邊嘀咕嘀咕說了一堆。

  只見翠微嘴巴雙眼瞠大,一副她沒辦法、她辦不到的模樣。

  「我不知道……」她不確定自己能否說得出口?

  「相信我。」花嬸拍胸脯保證。「如呆你想得到少爺的心,聽我的話準沒錯!」

  是嗎?翠微看著花嬸,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點頭。

  「好吧,那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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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7: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式樣古樸的「浸月邸」是緣山而建,所以在廳與房中,隔著一道彎月似的庭院,最尾巴尖端是黑羽的書房,再來是翠微目前住的客房,靠前是大廳,再來是花嬸朗叔的房間,中間最大一塊,自然是主子黑羽的廂房。

  翠微真不愧是勞碌命底,醒來不過在床上休養兩日,她就像背上長了針似,直鬧著要進後院整拾田畦。

  就剛才,她才撒嬌跟朗叔求了好一陣。現在她清楚了,宅子裡唯一她求得動的,就她的好好朗叔;其他兩個——黑羽跟花嬸,若知道她又臥不住想下床忙活,肯定不給她好臉色。

  朗叔生眼睛沒看過這麼閒不住手的丫頭!他搖搖頭歎了聲,允了她的要求。

  就這樣,嘴裡哼著小曲兒的翠微拿著一把竹帚,細心地從前院一路掃到後院。人說「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她細心將泥徑上的落葉往根處撥掃,就盼這些平凡無奇的枯葉,能滋育樹木,讓它們長得更高更好。

  掃著掃著,人越往庭院深處靠近,猛一抬頭,便是黑羽書房。她心知不好教他發現她在幹麼,經過時還特別往窗裡窺探,就怕他人在裡邊,被他逮個正著。

  她一吐舌頭。黑羽對她多好多凶,這兩天她可嘗怕了。她每次偷溜下床動動,回頭總會看見一雙眼不悅地瞪著自己,於是只好摸摸鼻子,嘴歎著長氣地臥回床上。

  她雖然開心他記掛她,可偶爾,她還是會在嘴巴嘟囔他對她太嚴厲了。

  連下床走動走動都不行——真是悶煞她了!

  黑羽在,可大慨是累了,他正臥在書齋的羅漢床上,看樣子是睡著了。

  睡著最好——她像偷兒似地放慢動作與聲響,只見穿著嫩黃色衣裳的她蝶似地穿過窗邊。

  但是,窗裡一個聲響又將她拉了回來。

  「不要——母后——您要就跟我一塊走——」

  作著噩夢的黑羽雙手不斷揮舞,想拉回夢境中娘親的手。夢裡的他仍舊是孩童模樣,穿著上等絹衣,拚命撲打緊抱著他奔逃的花朗。

  他滿心滿眼,只有他美麗的母后哭紅了眼,原本貴氣逼人的鳳袍,也沾染上大片大片的紅血。

  「我兒——你快走——快走!」

  「快放我下來,朗護衛——」夢裡的小男孩涕泗縱橫地喊。

  「——母后!」一聲低喊,黑羽自夢中驚醒。

  「少爺?」一見他神色有異,翠微立刻支好手裡竹帚趕進來房裡。「您還好嗎?」她睜著大眼關心地望著他。

  他像失了魂似地怔怔瞪著她,那眼神,感覺像完全識不得她似。

  翠微急壞了,剛才她在窗邊聽見他在睡夢中掙扎,不住輕搖他,終於把他搖醒了,可怎麼知道他醒來卻一副癡樣——

  「您沒事吧?您還認得我嗎?我是翠微啊,古翠微,您記得嗎?」

  黑羽回過神,頭個就望見她擔憂的臉。

  「你說什麼,我當然記得你——」他揉揉額頭,方纔的夢境還歷歷在目,他才會一時恍了神,誤以為自己還是當年手無縛雞之力的男孩。

  他也不懂,這個夢已經好多年沒出現了,怎麼今天會又突然夢見?

  「您剛的眼神……我好擔心……」見他沒事,她在安心的同時,眼淚也掉了下來。

  剛才她真的被他嚇到了,就連眼淚也慢了好幾步才追著落下。

  「你哭什麼?」黑羽沒好聲氣。他素來最痛恨在人前表露情緒,不管是開心還是難過,可說也怪,打從這傢伙出現,他屢屢在她面前出糗。「你在這兒多久了?」

  她抬手擦去眼淚。

  「好一會兒了,我剛自您窗邊經過,聽見您一直在喊什麼『牡厚』,什麼放開我、一塊走的……」她頓了一下又問:「『牡厚』是誰啊?他做了什麼事惹您傷心了嗎?」

  黑羽瞧她毫不驚訝,就知道她沒聽懂「母后」的意思。

  八成,她當他是在喊一個姓牡名厚的人吧。

  這也是她單純的地方。他四兩撥千斤地說:「只是作了一個噩夢,沒什麼——」不過他緊接著想起:「你怎麼沒在床上休息?」

  翠微縮了下脖子,還以為他或許不會注意到的。

  「我躺膩了,所以下床走走」她沒膽直說她在外頭掃地的事。

  黑羽又用那種嚇死人的眼神瞪她。

  「你是覺得傷不夠重,還想把自己身體搞得更不舒服?」他推她離開羅漢床。「還不回房躺下!」

  「等一等——」她扭了下身搖頭。「我剛好有事要跟您說。」

  他瞪她一眼才點頭。「說。」

  她垂下頭,好努力才把話說出口。「您前兩天不是跟我提過,您……願意答應我一個要求?」

  她早先不是說不用,現反悔了?他瞇起眼打量她。「你想到要什麼了?」

  「對——」她深吸口氣,驀地抬起頭來。「我想跟您要一個機會——一個接近您的機會。」

  黑羽表情驚訝,好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見的。

  「你——」他有沒有聽錯?她剛說的……真是那兩個字?

  翠微垂下頭,臉頰紅得跟熟透的蜜挑一樣。「我知道我這個要求,太過出爾反爾,早先說得好聽,什麼該報答的人是我,我不應該跟您要人情的,但……」她邊說,邊緊張地扭著細長的手指。

  黑羽順著她動作下望,發覺她指尖不再如初見時那般乾澀枯荒。

  她確實有把他的交代記在心裡——他唇角微微一揚。

  「但這個主意就是不放過我——」她終於按花嬸的吩咐說出口了,當然,這裡邊八成是她自個兒的意思,花嬸的意見只是幫敲了下邊鼓,給了她勇氣。

  「我想要親近您。」

  她深吸口氣大膽抬頭,直勾勾的眼神藏著羞怯——與滿滿的決心。

  她不是在跟他開玩笑,他讀出她眼裡的堅定。

  她繼續表白:「我對您……已經好久好久了……從之前偷偷躲在蘆蕩裡聽您吹笛子那時開始,我就已經……」

  黑羽何其敏感,馬上發覺她偷偷隱掉句裡最重要的話——己經好久好久了——「什麼」?他審視她紅到不能再紅的臉龐,活到這把年紀,二十有七,他頭一次興起捉弄人的意念。

  不知她怎麼應對?他邊說話邊想。「你話說得沒頭沒尾,我聽不懂。」

  她瞠目結舌。她都說得這麼白了,他竟然還不懂?

  「那——」

  「做給我看。」他半垂下長睫露出促扶的笑,確實他此刻不安好心,他帶點惡意地想看她究竟能為「親近」做到什麼程度,而她寫在眼睛裡的決心又是到什麼程度?

  「不然我怎知道你說的『親近』,到底是哪種『親近』?」

  翠微一張臉皺得像吃了什麼酸牙的醃梅似的。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嗎,哪裡懂什麼「親近」的法子,當初花嬸點撥她,也沒教到她這一樣啊!

  真是苦惱死她了!

  可這節骨眼,她又不能告訴他等會兒,她得先去灶房問一下花嬸來再答覆他!花嬸交代過,她們倆私下的討論,可以偷偷做,但絕不可傳到少爺耳朵裡。

  少爺最忌人家私下勾搭設計他什麼,每每知道一定發火——花嬸如此耳提面命。

  見她猶疑不決,他有些欺負人的開心。這才對嘛,老是他在她面前做些不合自己個性的事,所謂風水輪流轉,他終也看見她手足無措了。

  黑羽心裡得意,可表情仍舊鎮定,絲毫窺不出異狀。「做不出來就算了。我不可能答應這種不知底細的要求……」

  「我做!」她猛地開口。

  這倒新鮮了!黑羽手一攤,等著看她表現。

  翠微雖有些憨傻天真,可她感覺得到,少爺能否接受她,就全看她這會兒怎麼表現了……她蹙眉苦思許久,冷不防一件事從她腦袋深處鑽了出來。

  有了!

  她喜不自勝朝黑羽靠去,憑著記憶抱住他頭,好純好真、絲毫不帶邪念地用嘴輕碰了碰他的額。

  那軟軟微濕的觸感,教黑羽呆如木雞。他怔怔望著她。

  「你——」他的心整個亂了。

  他一直認為她絕不可能主動碰他,可她輕輕地一吻,就像顆大石砸中他心湖,那漣漪蕩起之大,直教他頭暈目眩。

  要不是她這一碰,他根本不會曉得,原未自己——如此渴望他人碰觸!

  望著眼前還在張合說話的小嘴,他體內一把火燒了起來。

  可惡這丫頭,在對他做了這種事之後,表情怎麼還能如此天真無邪?

  翠微渾不覺自己觸動了什麼,還在解釋她所以親他的原因。

  「小時候我也常作噩夢,每次我哭醒,我娘總會摟著我膀子,不住親親我額頭,安慰我不要哭——」她雙眼燦燦地瞅著他笑。「我很喜歡我娘親我的感覺,你呢?」

  傻子,她以為他聽了這種話會覺得開心?

  只見他表情倏地變得嚴肅,接著一個俐落動作,反手端住她腦勺,唇就這麼貼了上去。

  他從她方才短短一觸中發現,他想要這個傢伙。

  他想要她的唇再次貼著他——不光是額際,就連臉頰、嘴巴,他身上每一個地方,他通通都要!

  是她燃起來的火,她就要負責到底!

  他炙熱的唇瓣密合地磨著她嘴,彷彿想要將她吞進肚裡的火熱,道盡了他對她的渴望。

  初次被吻,翠微只能瞠著雙眼驚望著他貼近的俊顏。老天爺——觀世音菩薩——釋迦牟尼佛——有沒有誰能來教教她,現在是怎麼一回事?

  此等接觸,是純潔無垢、未解情事的她無從想像的!

  她不太懂——兩個人的嘴,真的能這樣緊貼著又吮又啜?

  感覺到她的僵硬,他一邊呢響,燙熱的唇沿著她唇角吻上她臉頰。

  「眼睛閉上——」

  聽見他的吩咐,她像個乖孩子馬上照辦。

  他綻了朵無聲的笑,真聽話——聽話到他迫不及待想張口吃了她。

  他嘴唇滑過她臉頰,之後停在她耳畔,接著一咬。

  「啊……」她肩膀一縮,體內泛起一股又甜又軟的感覺。

  他拷問著她:「你的『親近』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嗎?你會讓我這樣碰你,甚至在你身上做出……會讓你哭泣喊疼的事?」

  此刻的他,不是往常那個理智過人,冷冰冰的黑羽,而是慾望被挑起,全身散發誘惑氣息的火熱男子。

  她眩惑地望著他,好一會兒才找到聲音回答:「如果這樣……會讓您開心的話……」

  可惡!這種話——完完全全打中黑羽心房。這要他如何按撩得下不碰她不吻她?

  這傢伙——他帶著憤懣地吻上她嘴,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觸動了什麼?!

  太久了,打從皇叔領兵佔據了皇城,他活生生看著自己母后被刺,接著朗叔帶他迷離蒲澤,他就一點一湧失去了與人親近的能力。

  不能怪朗叔朗嬸他們對他的呵護不夠,在他們心裡,他黑羽永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身為臣子的他們,怎好意思僭越冒犯主子的身體,想當然也不可能對他做出任何摟抱或安慰的舉動。

  但一個七歲小孩,讓他成天一個人守在大房子裡。沒有同儕玩伴,沒有疼愛他的兄長或姊妹;雖然衣食無缺,身旁人也費盡心思照顧,可他的心還是一點一湧被孤寂凍結了起來。

  強迫自己習慣——這種高高空懸在眾人無所企及之處,堅毅而孤獨的生活。他心知朗叔花嬸為他做得夠多了,他不可以再增加他們的負擔……

  直到這個傢伙魯莽奔到他面前,甜美又純真地印了一吻,他才領悟那時不時浮上他心頭的寒意,到底是什麼。

  那是孤寂、是寂寞,是渴望他人的碰觸。

  宛如禁錮己久的野獸衝破自囚的牢門,也是被他望見了一個不知畏懼為何物,一心眷愛著他的珍貴獵物。他不願再強迫自己忍耐,他願惹承認,他需要她,需要一雙只會凝望著他的眼睛。

  他再次狂猛地吻上她嘴,這一回,他再無保留。宛如浪濤般湧來的情潮,瞬間將兩人淹沒。

  翠微再一次頭暈目眩,體內還有一股奇異的感覺隨著他的輾吮益發升高,接著他的舌趁著她一次呼吸間竄入她口中,兜著她捲著她生澀的香舌。她突然間忘記了呼吸,只能全身發抖地靠在他臂膀中。

  「少爺——」她勉強擠出聲音想告訴他,她快喘不過氣。

  他稍稍停下舔吻的動作,提醒:「黑羽。」

  她一下忘了她先前在想些什麼,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他告訴她名字的意思是?

  「我准你以後這麼叫我。」他眼神嚴肅而剛毅,像是傲了什麼莫大決定似。

  「那我的要求呢?您答應了,是不是?」

  他瞪她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惱嗔她,為何一定要他把話講明白。

  要不是接受了她,依他的個性,怎可能讓她喊他名字!

  「如果我的答案是不?你要怎麼辦?」故意的,他嘴上說著反話。

  「但是——」她還是搞不懂啊!他不說清楚,她怎麼能確定自己有沒有搞錯?可嘴裡剛哼了聲,她唇瓣又一次被堵住。

  煩死人了,這傢伙。嚙吻她的唇齒帶著羞怯與狂躁——真心話,他多渴望找到一個方法,可以讓他不必說話便能讓她知曉自己的心思;而他也知道,此刻不說,早晚還是得面對。

  但不是現在——他還沒準備好,他還說不出口。

  他的吻遠比他的話更能表達他內心的情感,他抱起軟掛在自己身上的她跌坐在羅漢床上。

  嬌小的她毫無困難地跨坐上他大腿。這突來的移動讓她睜開眼睛,一發覺自己坐在什麼地方,她小臉更是羞紅。

  「不行——」她身子一扭,她怎好意思坐他腿上?

  「囉嗦。」他以親吻打斷她的掙扎,霸道的吻更加深入,不斷逗弄吸吮,追索她嘴裡的甜蜜。

  他清楚知道自己舉止過了火,他不該如此需索,應該再控制一點,免得嚇著她——可是腦子雖然這麼想,但唇上手上動作就是沒法停下。

  與人身貼身肉貼肉、被人徹底接納的感覺如此之好,好到他想就這樣抱著她、纏著她,看有沒有辦法一口氣補回他近二十年的空虛與孤寂——

  他立刻移開嘴,抱著她不住喘息。

  老天!他完全都忘了她傷重未癒,他怎麼可以如此為難一個病人?

  雖然兩人嘴分開了,可翠微仍一臉大夢未醒的昏然。黑羽如擂的心跳,仍舊不斷從他胸口傳進她耳朵。

  很快地,她從他僵直喘息的姿態,察覺到不對勁。

  「怎麼了?」

  他俯頭注視她擔憂的眼,驚異她竟能讀出他心緒?

  「是我哪兒做錯了?」她望著他皺起的眉尖,說出猜想的原因。

  「你都沒想要怪我?」他瞪著她被吮紅的小嘴,又是一陣慾望翻騰。「我完全忘了你的傷勢,你應該多休息,我卻纏著你抱著你不放……」

  他眼睛朝她鼓起的胸脯一斜,深吸口氣——他很清楚,如果不是剛才摸著她頭上的裹傷布,他這會兒應該會做出更過分的事。

  她柔軟的身子摟起來感覺是這麼的好,對他的傾慕又是如此直白直接,而他,一個強逼自己不得去依賴、接觸他人的硬漢子,一碰上她,那慾望之猛烈,感覺就像野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為什麼要怪您?我很喜歡啊。」她臉兒紅撲撲,可她不願意隱瞞,因為她直覺知道,黑羽會因為她一句不好或不喜歡,而後悔自責。

  她才不想見他後悔哩。

  剛才的感覺,在開頭的震驚褪去之後,她就嘗到了其中的甜美。能被自己喜歡的人摟著親著,那滋味就像背上長了雙翅膀一樣,飄飄然、陶陶然!

  「之前我聽您吹笛的時候,我心裡就有一種感覺,但不太清楚它是什麼。後來我被村人送上破船準備要送給河神,昏過去之前我突然想到您——當然我那時候不知道是您,我只想到那抹黑影子……我心想,要是能再聽一次他的笛聲就好了,要是還有機會,我一定要鼓起勇氣告訴他,我好喜歡、好喜歡你的笛聲……」

  先前她模模糊糊感覺到的情愫,就在她撞見黑羽吹笛時,一下全清楚了。她喜歡這個人,不管他對她做什麼,也無法改變她此時的信念——她喜歡他、喜歡他、喜歡他!

  「不管你再怎麼喜歡我,你也不該縱容我如此對你——-」他抓住她腰抱下她,同時站起。「我送你回房休息。」

  「我不能待在這兒陪您嗎?我還想跟您多說點話……」總而言之,她就是不想回房。在床上連休息兩天,她早休息怕了。

  翠微啥都不怕,就怕他說這句話。

  兩人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她才不想又一下退回之前不冷不熱的關係。

  「好嘛,我回房休息就是——」

  她極度不甘願地跺腳出門,黑羽跟在後邊,打算一路盯她躺下。可就在兩人步出房門的時侯,窗邊突然傳來一聲「喀噠」——東西掉落的聲音。

  他驀地轉了個方向探頭,發現是掃把掉地。他原本沒想太多,可回頭一見她慌張不安的神情,他倏地想起她先前說的話——

  「我自您窗邊經過——」

  他慢條斯理撿起竹帚,回頭問:「你拿來的?」

  她瑟縮起脖子,沒辦法在他瞪視下說假話。

  沒被速著就算——被逮著了,她哪好意思再說謊。

  她扭著指頭吞吞吐吐說:「我在床上待不住……所以……就稍微……動了動身子……」

  老天爺,她心裡祈求,可別讓他一氣,就從此不理她了啊!

  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黑羽實在好氣又好笑——這丫頭渾然不知他多擔心她身子,他成天盯著她休息是為什麼?嫌他吃飽太閒沒事做?

  非得給她一點教訓不可!黑羽腦中轉出她滿頭是血昏在自己眼前的模樣,不行!他非得教她學會看重自己不可,不然下回再遇上同樣的事——他心底一寒。

  不消想就知道他肯定受不了!

  「對不起嘛——」她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央求。「我現在馬上回房休息,我保證,以後再不敢不聽您的話。」她對朗叔撒嬌勉強還有點用,可一碰上黑羽,投降的一定是她。

  他將竹帚往地上一摔,嚇得她驚跳起來。

  「少爺——」

  「我生氣了。」他說。

  「對不起……」她臉色發白。

  「你太讓我失望了,」他朝她—瞪。「你當真不曉得我為什麼千叮嚀萬交代,要你在床上好好休息?」

  她知道啊!她連連點頭。

  「明知道你還這麼放任自己?」他板著臉硬說了重話。「方纔的約定我收回,在你學不會好好照顧自己之前,你別想親近我!」

  翠微一路捂著臉奔回房,眼淚如雨一樣掉個不停。這對她來說是多大的打擊,才剛剛跟愛慕的人吐白心情,眼看兩人就要心心相印,卻在最後的節骨眼,為了一把竹帚——功虧一簀!

  但她明白,錯的人是她——這也是她所以難過的原因。黑羽說得沒錯,她應該多花時間好好躺在床上休養,而不是急著表現自己是多麼能幹有用的人。

  但她就是會怕,她怕自己太麻煩了花嬸跟朗叔,她希望能幫他們做一點事,好讓自己能更心安理得地待在「浸月邸」裡。

  翠微小臉埋在被裡,難過地抽泣著。

  傍晚,花嬸來喊翠微吃飯。說也奇,平常這時定會吵嚷著要幫忙的小丫頭,這會兒竟乖乖躺在床上——然後她一雙眼是怎麼回事?

  花嬸驚問:「你哭啦?是哪不舒服?怎麼眼眶紅成這樣?」

  「沒有……」她睜眼說瞎話,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還說沒事!

  「你跟花嬸說,」花嬸坐下拉著她手哄:「是誰欺負你?是少爺嗎?你跟少爺吵架了?」

  花嬸一猜就中!宅子裡加翠微不過四人,再加上這丫頭脾氣,她不是那種愛哭愛鬧脾氣的人,要惹她哭,非得要天大地大的事情才行,而花嬸知道,翠微心中「天大地大」的事,絕對跟少爺脫不了關係。

  不消猜也知道,是誰讓她哭得眼睛鼻子紅通通的。

  「跟少爺沒關係,真的,全是我不對……」虧她剛才還拿濕布敷了眼睛好一會兒,仍是瞞不過花嬸眼睛。

  真的,她不覺得黑羽有錯;想他對她付出那麼多,打從開始她還是陌生人的時候他就不吝付出關心,而他也只是希望她頭傷快點痊癒,這點小事,她竟然還要讓他失望……

  花嬸沒想翠微的嘴像蚌殼似的,怎麼打探也擠不出其他話。沒轍,花嬸只好拐了個彎,教自個兒夫婿——朗叔想想辦法,看能否從少爺口中探聽出消息,知道這小倆口到底怎麼了?

  夜裡,朗叔好不容易打聽到真相,回來告訴花嬸,花嬸聽了笑彎了腰。

  這哪裡是什麼懲罰!

  「根本就是在打情罵俏!」她一想翠微那一副天塌下來的模樣,實在忍俊不禁。

  不過想想,對那丫頭來說,少爺不理她,確實跟天塌下來沒啥兩樣!

  「你別淨是笑!」朗叔一瞪妻子。「還不幫忙想點辦法,你沒瞧那丫頭,兩隻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再哭下去,說不準眼睛就瞎啦!」

  偏偏翠微不肯跟他們撒嬌求援,明明把事情托出,他們兩個老的就會想辦法把事情打點得盡善盡美,她卻選擇一個人咬牙硬忍。

  想想還真是可笑,一邊是恨不得掏挖出心肝腸肺去寵她疼她,翠微這頭,卻始終記掛不要麻煩他們太多!

  但也是她這點分寸教花嬸朗叔他們更心憐,有機心一點的姑娘,早看出他們的心意,恃寵而驕爬到他們頭上去了,可她還是保持她羞怯、不喜依賴他人的習慣。

  「不。」花嬸搖搖頭。這一回她認同少爺的做法。「翠微這丫頭確實需要一點教訓,不趁這一回讓她吃點苦頭,她還是會跟之前一樣,只曉得勉強自己。」

  「但她也只是想幫我們點忙——」朗叔忍不住幫翠微說話,他很清楚今天下午的事,跟他多少有關係。

  要是他那時堅持不讓她做事,她也只能乖乖回房休息!

  「放心——」花嬸拍拍夫婿手背,要他稍安勿躁。「你沒瞧少爺看她的眼神,我擔保少爺不會熬她太久,就會自動找法子安撫她了。」

  「是嗎?」他一瞧妻子。

  只見花嬸確定地點頭,他只好接受。

  「好吧。」朗叔歎道:「我就耐著性子,再多看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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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7:5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花嬸沒料錯。黑羽雖然明著不理翠微,可暗地還是一直關心著她。

  比如她躺不住喜歡做事,他便叫花嬸裁了十幾隻鞋底,丟給她料材讓她在床上邊休養邊納鞋。他也明白要她從早到晚不見他一眼,簡直像要她命,所以他一改在夜裡吹笛的習慣,刻意挑在白日,站在她窗子能隱約望見之處,吹些不那麼哀戚的短曲充作陪伴。

  就這樣,兩人隔著半座院子相望了七日,翠微後腦傷口終於痊癒。

  幫她換藥的花嬸點頭微笑。「好了,你頭上傷口只剩下一點傷疤,沒問題了,你可以安心下床,看要做什麼事情、要找什麼人,都沒有人會怪你了!」

  翠微半轉過身。「花嬸,您覺得少爺……他還在生我氣嗎?」

  她按捺這麼多天,這會兒終於肯跟花嬸討論黑羽的事了。

  「傻丫頭!」花嬸格格笑。「你是真不懂假不懂少爺心思,你真以為他在跟你生氣?」

  她點點頭,因為他真的整整七日都不理她啊!

  之前他還會進她房裡跟她說上一、兩句,但這幾天,他一步也沒踏進來過。

  這愣腦袋!花嬸又是氣又是憐。「你啊,也不想想,要少爺真不理你真沒把你放心上,他幹麼成天衝著你窗口吹笛?你以為他吹給誰聽?還是他吃飽撐著?」

  不經花嬸提點翠微還沒想到,這幾日她確實常常瞄見黑羽吹笛的身影——

  「少爺……是為了我?」她指著自己鼻子。

  不然呢?花嬸故意說反話。「不,他是為了你朗叔吹的。」

  連憨直的翠微也聽出花嬸是在調侃她,臉都窘紅了。

  就說她傻直,這幾日她腦袋全擠滿黑羽拒絕她的事,就算她聽到笛聲看見人影,也不敢把他舉動當成想成他依舊在乎她。

  經花嬸一點撥,翠微心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所以說——黑羽雖然生她氣,但還不至於到討厭她嘍!

  她突然抓住花嬸的手。「您教教我,您覺得我該怎麼做?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想再跟少爺說話。」

  花嬸就等她這一句。「還不簡單,就做他會開心的事啊!」

  她歪著頭想了片刻,腦袋突然轉出一個畫面——他手指端著她臉,燙熱的唇在她小嘴上又親又啄……

  花嬸在她眼前揮揮手。「你是想到什麼了?怎麼一張臉紅得跟猴兒屁股似?」

  只見她摀住通紅的臉,怎麼好意思告訴花嬸,她正在想些什麼?

  光瞧她表情,花嬸大慨猜得到答案。這兩個年輕人肯定做了「什麼」,才會教少爺一下起了那麼大的變化。

  花嬸很少見黑羽笑,可這幾日他每每來找她說話,只要討論的話題是翠微,他眉宇總是柔情似水,俊得教人屏息。

  「好好好,花嬸不問,重點是,你腦子正在想的那個畫面,我敢保證,七七八八就是少爺最喜歡的事。」

  翠微嚇了一跳,花嬸看得出她在想什麼?

  花嬸繼續敲邊鼓。「你就依樣畫葫蘆做一次,擔保少爺手到擒來。」

  可是——她為難地看著花嬸,就算她知道該做什麼,她也不一定做得出來啊!

  她光想到自己主動親吻黑羽……她的臉就像快燒起來似燙紅。

  「怎麼?不好意思?」花嬸覷瞧她猶豫的臉,知道這時非得說點反話,這招叫「欲擒故縱」。「其實不做也成,大不了就這樣僵著,反正你們已經七、八天沒說話,再多個七、八天也什麼關係……」

  「不行!」翠微脫口而出。要繼續任這情況下去,她永遠只能遠遠看著黑羽——她一定會難受死的!

  「我,我現在就去。」說完,她一骨碌跳下床,急忙往門外奔去。

  書齋中,綺窗前,黑羽正細心雕鑿手裡的白玉塊,擱在他手邊是幅他早先繪下的鳳凰圖——一雄—雌一鳳一凰兩兩相對,雄鳳嘴叼桃枝,雌凰口銜明珠,兩獸雖是獨立,可擺在一塊,便能看見它倆身形化為一個圓,暗喻共結婚盟。

  他早做好了盤算,只是還沒問過翠微——待這對鳳凰玉珮琢好,他打算就跟她提成親的事。

  他知道這個決定有些突兀跟倉促,但他就是想給她一個名分,一個篤實的感覺;雖然她現已沒法再回古家,可她還有他,他想讓她明白,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待會兒見了朗叔他就提——算算,個把月時間該夠朗叔買齊成親該用上的東西。

  他唇角含笑、信手奏刀,白玉石塊噗噗噗很快便有了雄鳳的雛型。

  自心上多了個身影,他不但眼神溫和多了,連嘴上也時不時掛著一抹淡笑。雖然兩人總是隔著半座院子,可他吹笛的時候,總能看見她坐在床上癡癡眺望;偶爾,還會看見她擦去偷偷掉下的眼淚。

  他知道她在想他、她想跟他說話。雖然兩人中間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但她對他的情意、對他的思念,還是紮實無誤地傳達進他心底。

  傻丫頭。每每見著她哭,他的心就擰就酸。他實在不想多懲罰她,畢竟在懲罰她的同時他也是在折磨自己,可若遂其所願,他又擔心自己會太過縱情——索性一口氣忍著,逼她休息,也是逼自己不去親近。

  可每晚回到房間,他頭一沾枕,兩人唇齒相依、耳鬢廝磨的畫面,總時不時從他腦中躍出,攪得他幾個晚上都睡不好——因為雀躍,因為慾望難熬。就連現在,光想到她嘴唇是如何的柔軟,他就……

  「少爺?」

  突來一聲喚,嚇了黑羽一跳。

  是翠微。

  她今天穿著紫紅滾邊的白絹長衫,看起來清麗動人。頭傷已癒,所以花嬸剛才幫她梳了個嬌俏的雙環望仙髻。

  她巴著門扉像只小貓似的,只敢把頭探進來。

  一見他抬起頭來,她才又怯怯問道:「我能進去嗎?」

  黑羽先不說話,只是放下鐵筆,把手插進水缽裡洗淨手後,才一撩下擺移坐到羅漢床邊。

  「有事嗎?」他心雖跳得急,可臉上還是讀不出他思緒。

  她點點頭。「我有些事……想跟您說……」

  他一說好,她馬上撩高裙擺踏了進來。

  黑羽很喜歡她這種像小貓小兔似的羞怯,與按捺不住想親近他的渴望與衝動。

  每每見她克制不住的反應,他心頭總是一陣溫暖。

  「我是來道歉的……」她像犯了錯的孩子,頭一直低著不敢抬起。「我現已經清楚了,您早先所以生氣,全是為了我好。」

  「所以呢?」他指挲著下顎低問。

  「所以——」她用力吸氣。「能不能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親近您?」

  提起那兩字,兩人腦袋同時閃過上回耳鬢廝磨的畫面——「親近」的定義當然不只如此,他知道她想要親近的,其實是他的心。

  經過這幾日的短暫分開,他知道,他已經準備好了。

  接納一顆單純戀慕自己的少女芳心,到底有沒有什麼危險,他還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喜歡這種篤實的感覺——即使抬眼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萬分確定,自己一直牢牢佔滿她心房。

  除了他,她眼裡再也看不見其他男人。

  只見黑羽眼眸瞬了瞬,閃過翠微解讀不出的情緒。

  她還在擔心他會不會開口拒絕時,他突然朝她勾了勾手指。

  「展現你的誠意。」許是欺負她的滋味太美妙,以至於一見她,他就想逗她做些她平常不好意思做的事。

  瞧他眼神多邪多壞,害她一顆心撲通撲通的,都快從心口躍了出來。

  她深吸口氣,想著不能讓他失望,就這麼大著膽子抱住他頭。

  正當她唇兒要朝他額際俯下,他卻擋著她的嘴,搖了搖頭。

  「你搞錯位置了。」他輕挲她嫩如花瓣的小嘴,言下之意是要她吻他;以唇對唇,由她主動。

  她身子明顯一顫。

  你敢嗎?他眼神緊盯著她、挑戰她。

  他再一次錯估眼前的小女人——她真的敢!為了爭取再一次待在他身邊的機會,她豁出去了。

  只見她深吸口氣,猛地覆上他嘴。

  一啄、再啄。稚嫩的她還沒學會親吻的方式,只能像小雞啄米似的,賣命地表現誠意。

  如此生澀,卻足夠燎起他體內慾火。

  她的嘴唇柔軟,帶著花蜜的甜香——黑羽心緒掀起滔天大浪。就在她困惑著不知該如何繼續之際,他捧住她頭掌管了一切。

  很夠了——她對他心意的展現。

  他期盼多久了——他心底歎息,能這樣摟著她、吻著她……

  「嘴巴打開。」他貼著她低語,貪婪地吞嚥、啃噬她的香舌與唇瓣,他喉間低沉呢喃,證明他多喜愛這一切。

  他一邊親吻一邊撫摸她的纖背、細腰,直像要把她揉進身體一般猛烈。

  「你這傢伙——可惡,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怎麼捱的?」

  「……什麼?」她睜開渙散的眼。「您是說……您也很難過不能跟我說話?」

  「你這個傻丫頭。」他忍不住啐道。她到底明不明白要他正視自己的感情,是多麼不簡單的事?「你是怎麼看我?無知無感、冷酷無情的傢伙?」

  「才不。」她這話說得可急了。「我知道您心性,您人善良體貼又聰明……只是,我真的以為,這幾天您生我氣,您肯定不想再見到我……」

  不然,她想,他那時幹麼發狠地要她別再來找他?

  就說她傻!他嚙了下她唇瓣充作懲罰。「要真討厭你,我幹麼成天對著你窗口吹笛?」

  「想不到花嬸說得沒錯——」她一不小心說溜嘴,瞥見他皺眉,她趕緊自承。「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的太擔心會被您討厭,所以才會請問花嬸,我該怎麼做才好——」

  黑羽並不是真的生氣,只是覺得窘,一直以來他總習慣把心事壓心底,如今被人瞧得一清二楚,感覺實在尷尬。

  可再一想,他跟翠微的事,哪裡瞞得過花嬸朗叔眼睛?

  芥蒂便不見了。

  他緩了口氣問:「花嬸怎麼說?」

  翠微俏臉一紅。「她說,就做您最喜歡的事就好。可是我沒說喔,我沒告訴花嬸您喜歡我做什麼!」

  瞧她後頭幾句講得這般急,他好氣又好笑。

  依他對她的瞭解,她那時鐵定是滿臉紅,雖然沒開口吐露,可哪瞞得了花嬸那雙利眼。

  傻妞!他湊頭蹭著她臉頰,老讓他無故受窘,他有時還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看上她,這麼多年,朗叔也不是沒試過從外地找姑娘回來……

  可他沒一次答應,不管朗叔帶回來好人家姑娘或花樓伶妓,他總是搖頭。

  他就是沒法在她們身上,看見他想要的東西。

  而那東西到底是什麼——他唇瓣追隨他手指啄過她嬌嫩的臉龐,硬要說,大概就是一顆徹底戀慕他的心。

  想她兩年前,就連他是誰、長得什麼模樣也不清楚,單單因為聽見他的笛聲,就瞭解他幽微的心思,進而喜歡上他這個人——想到這點,他胸口冰凍了二十年的心,不自覺被融化,滾滾沸騰了起來。

  這樣一個總是不顧自身安危、只會一味待人好的傻丫頭,真的,他要不多擔點心將她擺在身邊看顧,要他怎麼放心得下?

  可這麼想的同時他也明白,真正離不開的人是他——是他離不開這雙總是會看著他的眼睛,是他離不開這嬌弱又感情十足的身軀,是他離不開她心口那顆從不保留的戀心。

  被人如此厚愛著的滋味是如此的好——一股欲潮如浪翻騰,他突然環住她腰,毫不費力將她抱上自己大腿。

  翠微還是有些不習慣,可這一回她沒有掙扎;只是用著她坦率的大眼睛,羞怯又信任地望著他。

  「你這丫頭——」難道沒人教她,用這種眼神看人很危險?他憤憤又焦渴地啃著她纖細的頸脖,直到她手臂軟軟勾住他,他才慢條斯理轉移目標,一路吻下她袒露的領口。

  早已渴望多時的大掌結實罩住她胸前鼓起,他感覺她背脊顫了下,但她沒喊停。

  「會怕嗎?」他嘴貼著她胸口低喃:「我這麼碰你?」

  貼著他腦勺的下顎輕搖,可以想像,她臉兒一定早通紅了。

  「不怕……只是……」

  「只是什麼?」他停下輕揉的手勢。

  她喘了口氣,這要她怎麼說!

  「說。」他拉開兩人距離,直視她眼。

  一與他眼睛對上,她只能投降。

  「覺得……怪怪的。」她支吾半晌才擠出這麼一句。

  「哪裡?」他皺起眉,當她是指她身體不舒服。

  她又扭了下身體,窘到全身都熱燙了起來。

  「我剛跟你說什麼?」他繼續逼問。

  他要她說。

  她喘口氣,不過一句話,也能讓她掙扎了半天功夫。

  「您碰的那裡……會讓我覺得剌剌、脹脹的……還有您親我的時侯……我就有種、有種……」

  「說完。」他眸子一亮,總算聽懂了她意思。

  「就是……」她突然抬手遮住自己羞紅的臉頰,再一鼓作氣把話說完。「我變得好矛盾,明明您那樣碰我會覺得好奇怪,可一方面,我又覺得好舒服……我都搞不懂了。」

  說完,她緊緊把頭埋進他肩窩,好似以為這樣,就能少點羞怯。

  傻丫頭。他心裡歎息。講這麼可愛的話,也不怕他忍不住一口把她吞掉。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他挲著她耳垂呢喃。

  「您知道?」她覷他一眼。

  「當然。」他手重新回到她鼓起的胸脯,小而堅挺的胸脯一經揉弄,頂上的紅櫻立刻挺了起來,像顆小石似地頂在他掌心下。

  光這樣碰她,已夠讓他想像將它含進嘴裡吮吸、逗弄——會是怎生光景?

  她鼻息粗淺了起來。

  他唇貼在她耳畔低問:「你娘還是你姊姊,有沒有跟你提過男女之事?」

  她傻憨憨地搖頭。

  換句話說,她什麼都不懂——他好像方才奔過了數里般,極費力地平穩氣息。

  他心裡兩個聲音不斷交戰,一個要他忍住,一切等新婚之夜再說;另一個則是中氣十足吼他,等,他都等了近二十年還不夠?!

  兩難啊!他吮吸她耳垂,掙扎到底是該歸順理智,還是臣服於內心的渴望?

  「少爺——」她半瞇著眼睛哼著。「您真的覺得我……沒有生病?」

  「怎麼以為是生病?」他貪婪的唇重新覆上她。

  「因為……」她輕扭了下臀,好巧不巧,正磨到他硬挺鼓起的胯間。

  兩人都抽了口氣。

  「那是——」她倏地睜眼,下望他胯間。

  有些窘的,他嚙著她唇角解釋。「跟你一樣,我一方面覺得舒服,一方面覺得疼。」

  所以說——她勾住他脖子的手指動了動,怯怯地問道:「您那兒……也濕濕的?」

  聽見她天真的問話,他呼吸停了下,體內激爆的慾望讓他全身不住悸動。

  太可惡了,她怎麼可以用這麼無辜的表情,說出這麼誘惑人的話?

  他腦中只剩一件事——她那兒濕濕的,她已為他動情。

  好想碰——念頭方轉過腦海的瞬間,他已捧近她臀,緊貼住自己下身。

  她嘴裡發出低呼,感覺那密密貼住她腿間的隆起又燙又硬。她看著他,而他嘴唇尋上她。

  「你知道我想做些什麼?」他兩掌握住她豐臀,貼著自己慢慢磨蹭。每一次移動都像烈火烤蝕,卻又撩人至極。

  她忍不住發出呻吟,羞怯又困惑地發現貼著他的部分,正一點一滴融化。

  會被發現的——那股子濕。

  「少爺……」她喃喃。

  「黑羽。」他啃咬她唇瓣提醒。「我說過不要再喊我少爺。」

  「可是……啊……」

  隨著他雙掌的推擠,她胸脯也貼著他又軟又甜地磨蹭。他喘了口氣凝視她白嫩胸口,極度渴望品嚐她的滋味。

  「喊我的名字。」

  他唇一路滑下她頸脖,而她身子配合地伸展,直到他鼻尖埋入她疊合的前襟,尋上早已凸挺的嫩蕊。

  她猛地抽氣,感覺他齒隔著外衣叼住那尖處。

  突然他大掌一扯,連同衣裡的兜衣一塊扯松,兩隻椒乳咚地彈跳出來。

  就是它們嗎?教他魂牽夢縈的小東西。他無比滿足地蹭揉,含住那比枝上紅梅還要鮮甜的嫩蕊。

  她難以自抑地顫抖,每當他舌尖一轉,她背脊便是一顫。

  「好甜——」他忘情地呢喃。

  原來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滋味,他以唇瓣輾壓、舌尖舔舐,以指揉捏——之後是無暇管顧的左乳,直到兩隻白嫩同樣挺紅髮脹,讓她忍不住啜泣起來。

  「疼嗎?」他唇貼著她胸脯輕吹,喜歡她縮肩抽氣的反應。

  她用力搖頭,她體內竄流的慾望早高過疼痛,她還想要——雖然她實在不懂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感覺好奇怪……」她攀著他雙肩的手指輕摳著。「求求您……做點什麼……」

  「喊我名字。」他可沒忘記,她至今仍不斷不斷喊他少爺,從未喊過他名字一回。「你不喊我不繼續。」

  她不依地扭腰。喊他名字——對她來說是多大的僭越,她好難說出口。可經這幾日的懲罰她也發現,她一心戀慕的人兒,可是說一不二,絕不容她含混唬弄的。

  「真的不說?」他惡劣地吹了口氣,早已被舔濕的乳峰極其敏感,哪堪得起他作弄。

  只見她身子顫了下,挺立如石的乳峰正拂過他唇角。

  可惡!他心裡啐道。本是想捉弄她,卻反過來折磨了自己。

  「黑……黑羽。」她終於喊出。這也是她性格中極可愛的部分,哪怕臉紅到快爆開了,也敵不過內心想親近他的渴望。

  「乖孩子。」他喃了一句,撫慰似地吻住她左胸,接著大掌撩起她裙擺,試探地扯松她褻褲繫帶。

  「您——」感覺到他燙熱的掌溫,她一抽氣。

  「只想摸摸你。」他啞著聲音說。他在心裡發誓,真的只是摸摸,他只想碰觸一下那濕潤的開口——他吸口氣,之後他就會停手,他保證一定停手。「你不願意?」

  她搖頭。「是我看您的樣子……」她指尖撫過他沁汗的頰。「您很難受?」

  是很難受。他苦笑著。硬頂在他胯間的男物喧囂渴望紓解,他若是聰明人,就該早早停手好讓慾望消褪,可他卻執意折騰自己。

  「剛才停手,你有多難受,我就多難受。」

  「那我不吵您,您快摸吧。」她出乎意料說了很大膽的話。

  就說她心裡,他永遠是她在乎的第一位。

  這丫頭怎麼會可愛成這樣?黑羽唇抵著她胸—陣歎。她難道真要他愛她愛到無法自拔,才會甘願?

  「你真是上天賞我的寶貝——」他一邊吮吸她嬌嫩的峰尖,邊讓她身子抬高一些,從臀後滑觸上早已濕融融的周圍。

  她不住喘氣,感覺他手指淺淺探進開口,揉弄一番後又滑離。她懸空掛在他腿上的腳趾不住蜷起,感覺心窩越跳越急。

  「黑羽。」一句喃喃逸出她口。

  他手指沒入一半,繞著濕潤處不住打轉、撫逗,每一次輕戳,總會換來她身子一陣顫慄。

  她用力抱住他頸脖,失控地在他身上又擺又扭。接著,一股奇異的繃緊抓住了她。她挺腰喊了一聲,大量稠液濡濕他掌心,證明她的快意。

  他唇貼著她的胸重重呼息。

  老天,懷抱著香汗淋漓的嬌軀,感覺到她頭次的歡愉,黑羽覺得胯間痛得——像要爆開了般。

  無法紓解的難受實在磨人,他腦中也在瞬間閃過——就順著心意要了她的念頭。可在幾個喘息之後,他硬是逼迫自己把手移開。

  不行,他不願意如此潦草結束兩人的初夜——她是他的寶,她值得更好的。

  忽然發覺他把手移開,她張開迷醉的大眼看了他半晌。

  「瞧您的樣子……還是不舒服?」

  「是。」他緊咬牙關哼道:「不過這樣就夠了。」

  「為什麼?」她皺起眉,她不懂,他不是還疼著嗎?

  他緩口氣才說:「我們還沒成親。」

  「您……您剛說什麼?」她瞪大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成親。」他又親了她臉頰一口。「你該不會以為我只想跟你玩玩而已?」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哎呦,她都不知該怎麼表現才好了!

  坦白說,她從沒想過要成為他的妻。

  能跟偷偷戀慕了兩年的心上人見面,已夠讓她開心到翻天了,以至於她全然忘了,他倆將來還有長長的路要走。

  「其實……我只想跟您在一起……」她垂下頭,手指頭不自覺撫著黑羽後領。「至於其他的事……」

  「你不想嫁我?」他皺起眉頭,點出她話中涵義。

  「不是。」她趕忙說:「我怎麼可能不想嫁您,我只是——」

  他接話。「只是想到我的身份,想到我是少爺?」

  他猜中了。她低垂下臉不敢再搭腔。

  「你真讓我生氣。」他瞪著她無辜的臉龐說:「你真的感覺不到我告訴你名字的涵義?你以為我會容許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喊我的名?」

  「我不是——」她連連搖頭。

  「你是。」否則她不會對他成親的提議,顯得這麼遲疑。

  「您聽我解釋。」她好怕他又再一次不理她。「我所以沒想過成親,確實是因為您的身份,再想到我只是個好平凡的女子……」

  瞧瞧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人又長得俊俏腦子又聰明;她呢?不過是個會種田捕魚的鄉下草包。

  任她再會妄想,也不敢把自己想成是他的妻!

  就連花嬸,當初也只教她「如何留在少爺身邊」,而不是教她如何成為少爺的妻子。

  「我真會被你氣死!」他手握拳正想發脾氣,可一看她衣衫凌亂坐在他腿上的嬌怯樣,怒火又一下消失無蹤。

  這丫頭,真是老天派來折騰他的磨人精!明明不管她,她也不會怪怨他一句不好,可他就是放不下這個心。

  他俯頭狠狠肆虐她唇,直到理智在腦袋喊著停止,他才抱她下地,眼一使,要她把雙手打開。

  她看出他想幫她著衣。「我自己可以——」

  他皺眉—瞪。

  一見他表情。她立刻沒了聲息,乖乖張開雙臂,像個幼小的孩子。

  只見他俐落解開她腰帶,重新調整好兜衣位置,交疊前襟,再把腰帶系回。

  她一路窺覷著他臉,揣測他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那個……」

  「嗯?」他知道她在看他,只是他還在思考,到底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她學會不小看自己?

  她怯怯地說:「您剛才說您不舒服,現在好多了嗎?」

  沒有。他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可眼下有其他更要緊的事。他想了下後說:「我還在不高興。」

  定是因為她剛才說錯話了。她俏臉一垮。「對不起——」

  綁好腰帶,他環胸看著她說:「我不要你的道歉,那不是我要的。」

  她一聽急了。「您又要不理我了?!」

  這倒也沒有。他望著她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眉。「這回換個方式處罰你,你可以過來找我,我也還是會跟你說話,不過,在你學會不小看自己之前——我不會再碰你。」

  他是說……他剛才對她做的那些……他都不再做了?!

  「為什麼要這樣?」她瞪大眼。

  她難得耍賴。雖然他剛做的那些,教她又羞又困惑,可她喜歡,她知道自己好喜歡被他摟著抱著吻著的感覺。怎麼才剛嘗一次,他又說他不肯做了?

  「只要你學會,把你自己——」他指指她心窩。「擺在跟我一樣重要的位置,我就收回剛才的話。」

  她還想辯。「那跟那明明是兩回事——」

  她真這麼以為?他臉湊近好似要親她,卻在她湊唇相接時退回原位。

  好個虛晃一招,逗得她臉紅羞氣。

  他盯著她眼說:「是一回事。」

  哼,欺負人!她腳一跺,終於動了肝火。

  見她生氣,黑羽只覺得她可愛。

  「你回去想想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想通了告訴我,我就給你一點賞。」

  「什麼賞?」

  他湊指在唇上輕噓。「佛曰,不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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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8: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說真話,翠微靠自己想,一定想不透。不過這回她學到了,有煩惱不要悶在心裡,速速去請教花嬸跟朗叔就對了——人不是常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

  何況靈巧的花嬸,一人就可抵兩人用。

  「傻子。」花嬸聽完翠微轉述,劈頭先罵:「這麼簡單的事你也想不透?」

  坐在一旁的朗叔驚問:「你已經猜到了?」

  「廢話。」花嬸邊掐著豌豆說:「少爺是不喜歡翠微老想要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習慣,才會要她回頭好好想想,就是要她搞懂她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少爺心底,她到底有多重要。」

  翠微邊扯豆梗邊思索。「您這麼說我是有點懂,可是,我還是覺得我跟少爺不配啊!」

  「什麼叫『配』?」花嬸將剝好的豌豆朝竹簍一扔。「我說,只要少爺喜歡你,那就配!」

  「對啦。」坐在一旁啜茶的朗叔點頭。「你知道剛才少爺吩咐我什麼?」

  翠微跟花嬸同時抬頭問:「什麼?」

  「籌辦婚事啊。」朗叔笑呵呵。「雖然他囑咐我先不要告訴你,可我現在說了,你該也曉得少爺心意了。」

  翠微臉紅垂頭,她明白是明白,可就是覺得不踏實。

  雖說黑羽來自何方、雙親是誰,她並不清楚;可她從他眉宇氣度,不消猜也知他出身不凡——如此高貴的人,她一個平民百姓,當真相配?

  想想她姊姊,寶慶哥他爹不過是麻丘的村長,姊姊要嫁進胡家,就得遭受那麼多的質疑跟反對——她就對自己的將來,產生很大的疑懼!

  或許在她心底,除了不看重自己之外,她也還不信任一切顯得那麼美好的黑羽,是真心喜歡她的吧?

  當晚用過膳,翠微磨磨蹭蹭來到黑羽書房,同他說了她下午的領悟。可黑羽一看她表情,就知她還是沒搞懂。

  他想她現在說的這些,多半是花嬸提點的。

  也罷,也算是一步。

  他洗淨手,招她靠近一點。「想知道我會打賞你什麼?」

  她臉紅撲撲,以為他先前說禁絕碰她,那麼那個「賞」,應該離「那件事」不太遠。

  嘟著的小嘴正等著他親呢,可沒想到,他卻是抓來一厚氅,將她密密實實裹緊。

  「我們走。」他推著她走。

  「去哪兒?」她驚疑地看著他。

  「你去了就知道。」他盯著她微微一笑。

  熟悉林道的黑羽腳運輕功,緊環著翠微,毫無阻滯地疾行。

  「天這麼黑——您都不怕?」

  縮在他胸前的翠微,睜著一雙眼睇著閃過的密林,放眼望去,只有淺淺深深的濃黑,其他什麼也看不清。

  「習慣了。」答話的他步履不停。「從小我能溜出宅邸的時間,就只有晚上,二十年來,也早把附近摸得清清楚楚。」

  「只能自己一個人在黑夜裡玩——」蜷在他胸前的小頭揚起。「難怪您那麼寂寞。」

  他知道,她是在說他的笛音。

  「現在不會了。」因為有了你——凝望黑夜的薄唇微微一扯。

  翠微聽出他話裡的涵義,臉頰不禁發燙。

  「黑羽——」她偎在他懷裡嬌喚了句,沒別的意思,就只是想叫叫他名。

  黑羽低頭看了她一眼,俊美的臉上浮現濃濃的疼惜。

  不一會兒,目的地到了。

  「你可以下來了。」

  「到了?」站穩腳步的翠微回頭,雙眼驀地瞠大。

  這地方——

  「您——」她又驚又喜。

  「你不是很擔心你姊姊?」他拿下罩住她頭的帽兜,輕朝屋門一推。「去吧,去讓她看看你,知道你安然無恙。我請朗叔打聽過,你姊姊一直沒跟胡家少爺成親。」

  原來她的夢是真的!

  一聽他解釋,二話不說,她立刻前去拍門。

  屋裡還燃著一盞豆燈,聽見拍門聲,原本坐在豆燈旁的黑影動了動。

  「誰啊?」

  翠微沒敢揚聲,按捺等著姊姊靠近。

  「外頭是誰?你不出聲我可不會開門。」古燕如機警,邊說話手裡已經拿好了木棍。

  直到姊姊聲音近了,門外的翠微才小聲呼喚:「是我呀姊姊,我是翠微。」

  古燕如一聽,手裡木棍登時掉下。

  她有沒有聽錯?

  只見她急迫地把木門打開,一見外邊穿著斗篷盈盈而笑的小妹,她哭了起來。

  「姊姊,你別哭——我們先進來。」翠微先瞧一瞧左右,便擁著姊姊進了門裡。

  從小古家姊妹倆就十分親近,要不,翠微也不會為了村長胡爺一句話,就答應獻祭河神,來換取姊姊與寶慶哥的幸福。

  「對不起,翠微,姊姊對不起你……姊當初應該拚死也要保護好你……」古燕如不斷哭泣。

  「姊姊,你誤會了,」翠微輕拍撫大姊背脊。「我沒死,你摸摸看我,我手是暖的。」

  她說什麼?古燕如睜大哭腫的雙眼,一臉難以相信地抓著妹妹的手確認——真的!她手真的是暖的!

  「翠微,你沒死!天吶!」說著說著,眼淚又嘩地從古燕如眼中滾落。

  看見四肢完好,活活潑潑的小妹,就俏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謝謝……謝謝老天爺……」古燕如抱著翠微不停呢喃。

  翠微一臉歉疚。「對不起姊姊,我應該更早一點來看你才對——」

  翠微心想,都是她的錯,誰教她一進「浸月邸」,又是染病又是受傷,渾然忘了姊姊會擔心她。再加上她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跟黑羽或朗叔說,她想回家看一看姊姊……

  畢竟在村民心中,她古翠微早就隨著破船葬身河底了。

  「不不不。」古燕如一點都不怪妹妹,只要翠微能活著,要她這個做姊姊的哭瞎了眼睛也沒關係,只是感動過後,她猛地想起。「你這些日子都住在哪兒?你這樣冒冒失失跑過來,外邊有人發現嗎?」

  見姊姊急著探尋外邊,翠微忙道:「沒有沒有,你放心,我不是一個人。」

  她先把姊姊拉回屋裡,再朝暗處招手,要杵在暗處把風的黑羽進屋裡來。

  黑羽一進屋,古燕如立刻愣住。

  這方圓百里,整個麻丘里外,古燕如何曾見過如此尊貴俊爾的男人,而且他還是跟著自個兒妹妹一道出現——他倆是什麼關係?

  古燕如哭得紅腫的眼在兩人身上打量,好半晌說不出話。

  翠微笑著介紹:「救我的人就是他。」因花嬸跟朗叔再三提醒,黑羽身份特殊,絕不可再跟其他人提起黑羽名字,所以她只好說:「他住森林深處,『浸月邸』的主人。」

  古燕如嚇了一跳。她比妹妹長三歲,聽到跟「浸月邸」有關的傳聞,只會多不會少。

  「這是怎麼回事——」顧不得待客之道,古燕如急拉著妹妹到一旁問話:「難道你不曉得外邊人怎麼傳說『浸月邸』的——」

  「不不,姊姊你聽我說,真的是外邊人誤會了。」翠微一口氣把這幾天備受寵愛的事跡一五一十托出。

  「宅子裡的人對我非常非常好,一點架子也沒有,尤其是少爺——」她朝黑羽笑了笑。「更是在我生病的時候,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你生病了?」古燕如拉著妹妹轉了圈,擔憂之情溢於言表。「怎麼回事?是染了風寒還是怎麼樣了?」

  「已經痊癒了。」黑羽進門頭一回開口。

  「對對對,」翠微笑著要姊姊安心。「你沒瞧我現在活蹦亂跳,身體好得很,多虧少爺他們照顧!」

  古燕如一時半刻還沒辦法對黑羽放下戒心,雖然他長得那麼好看,一副正經人模樣,但她自小聽來的閒言閒語,影響力實在太大了。

  「不管怎麼說,我要先謝謝你。」古燕如挽緊妹妹右手。「謝謝你見義勇為,救了我妹妹一命。」

  說到後頭這句,古燕如眼眶又濕了。

  「沒事的啦。」翠微幫忙擦著眼淚。「對了姊姊,我聽說你一直沒跟寶慶哥成親?」

  「你發生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嫁給他!」古燕如沒忘記,當初就是寶慶一直拉著她不讓她靠近破船,她才眼睜睜見妹妹去送死——那瞬間,她真的是恨死他了!

  古家兩姊妹除了外表神似之外,就連內在堅毅的部分,也像是同個模子印出來。

  「你當然要嫁!這是我跟胡爺說好的……」翠微說出她與村長胡爺的約定。

  當初要不是胡爺答應她,只要她願意幫村子做點犧牲,他就答應讓姊姊跟寶慶哥成親,她或許還不會聽信卜者的話,什麼她是河神大人選中的新娘的說詞……

  「你怎麼可以跟胡爺約定這種事!」古燕如緊拉妹妹的手。「要我拿你一條命去換我將來的幸福,那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你知道你消失的這幾天,姊姊心裡的感受?」

  要不是親眼瞧見姊姊憔悴成這樣,翠微當真沒想過,她當初的決定,或許是個極壞極不智的決定。

  她真以為自己的命賤,所以才想,如果可以換得姊姊、還有其他村民的幸福,她犧牲自己一點無所謂,但現在——她一望站在門邊凝視她的黑羽,她好像懂了黑羽早先的要求。

  為什麼要看重自己?最低最低是希望她能看見,她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些身旁愛著她、關心她的人心裡會多難受!

  她再不為自己,也要為他們想想啊。

  「對不起……」翠微紅了眼眶。「我當初真的太傻了,才會相信胡爺跟卜者的編派,害你傷心了。」

  「傻,你真傻!嗚……」對於妹妹天真的話語,古燕如一逕掉淚。

  「好了嘛,姊,你別哭了,」翠微撒嬌央求。「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跟寶慶哥的婚事——」

  「哪是!」古燕如鼻子一吸。「是你,姊姊現在馬上去收拾行李,我們連夜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再重新開始——」

  這哪行!翠微嚇一大跳。「不不不,姊姊,我今天回來看你,不是要跟你一塊逃……」

  「不然呢?」

  翠微還沒開口,黑羽先幫她說了。

  「她要跟我在一起,我要娶她為妻。」

  古燕如猛地轉頭。「你說什麼?」

  黑羽平靜複述:「你沒聽錯,我剛才說,我要跟翠微成親。」

  好一會兒古燕如才信了她的耳朵,可是她也誤解了。

  古燕如突然像瘋了似地撲打著黑羽。

  「我就覺得奇怪,一個從不出手幫人的無情鬼,怎麼會突然那麼好心救我妹妹?原來你的目的,就是要把她關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大宅子,當你一輩子奴隸!」

  「不是——姊姊——」翠微趕忙抱住姊姊。「你聽我說,你真的誤會少爺了——」

  「少爺?!你聽聽你喊他什麼?還說我誤會?」古燕如還是不斷掙扎打著。她絕對不可能把妹妹交給這種人,他不配!

  黑羽說道:「我是『蒲澤』第七代皇子,姓黑名羽。」

  他一說,別說是古燕如,就連翠微也怔住了。

  一雙冷靜的黑眸掃過古燕如,最後停在翠微身上。「我知道朗叔他們一定交代過你,不要向外人吐露我的真實姓名,所以我今天帶你來這兒,一來是讓你們相見,二來是要告訴你實情。」

  黑羽慢條斯理,將自己身世說得一清二楚。

  朗叔花嬸一直以為只要讓外人知道黑羽的真實身份,黑羽的皇叔——也就是現在的蒲澤皇帝,一定會知曉他的下落,進而對他不利。

  聽完翠微才知道,朗叔他們為什麼會如此交代。

  黑羽還活得好好的消息,要是被那個什麼「蒲澤」國的壞皇帝知道,他可是會沒命的!

  「……事情就是這樣,為了不走漏風聲,我只能讓村裡人怕我……」

  「不要再說了!」翠微一箭步摀住他嘴。「你不要再說了!」

  想到後果她也怕了,雖然她很清楚姊姊不會四處宣揚,但難保不會被其他人聽見——想到這兒,她突然放開黑羽跑去開門,探頭張望外邊有無可疑人影。

  「沒事。」黑羽從後拉回她,關上門安撫她。「我進門前探查過,四周人都睡了,沒人在附近。」

  翠微轉過身來望著他,眸裡有著淚光。「為什麼把身世講出來?您這樣……萬一被人聽去了怎麼辦?」

  「是啊……」古燕如打量黑羽,從她表情,看得出她正在重新衡量他。「我也想問你,既然事情如你說的危險,為什麼選在這兒說?」

  黑羽先擦去翠微臉上的淚,才轉過頭來說道:「既然要娶翠微為妻,我就不想瞞她;二來,我也希望得到大姊您的同意,而不是偷偷摸摸,搶親似地把翠微拘在我身邊。」

  一旁的翠微頻頻搖頭。

  他一番話說得她好感動,但是,她心裡就是覺得不安——

  「你怎麼說?」古燕如看著妹妹。

  「我不知道……」她孩子氣地抹著眼淚。「我喜歡黑羽,也很高興他願意娶我,但是……」

  「別跟我說你覺得你不配!」古燕如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愧是姊姊——翠微眼紅紅地嘟著嘴。

  瞧她模樣,古燕如反而同情起黑羽來了。

  別看翠微個頭小小、一副天真沒心機的樣子——就是這樣的個性拗起來才嚇人。古燕如心想黑羽今晚所以冒險出門,定也是希望讓翠微知道他的決心。

  他,是非她不娶。

  即使冒上性命的危險。

  古燕如暗歎了聲。她想,每個女人終歸想遇的,不過就是這麼一個專心愛著自己的有情郎罷了。

  她一見黑羽望著妹妹的眼神,突然抓起妹妹的手,重重往他懷裡一推。「就這麼說定了,我妹妹的將來,就有勞你照顧了。」

  「姊——」

  「你也真是夠愣了你。」古燕如瞪著翠微。「管他什麼身份,重點是你喜歡他、他喜歡你,你要真覺得你配不上人家,就努力啊,我相信他定有辦法教會所有你想弄懂的事。」

  姊姊不說,翠微還真忘記自己還能夠「學」。

  她傻傻地望著黑羽問:「您願意嗎?您不會覺得煩?」

  他挲了挲她臉頰,反問:「你以為我現在做什麼?不就是『教』嗎?」

  翠微才恍然大悟。對啊,她怎麼那麼鈍,非得要他說得這麼清楚,她才會明白!

  「姊姊,謝謝你,我終於知道了。」

  「你啊,傻妹妹,真虧人家少爺願意要你。」古燕如好氣又好笑。

  幹麼講這麼白——翠微小聲嘀咕,可一望黑羽的眼,又甜得像沾了糖似。

  古燕如審視兩人。「你們打算什麼時侯成親?能讓我去觀禮嗎?」

  黑羽一瞥翠微冀盼的表情,心裡掙扎了會兒,但還是搖頭回拒了古燕如的請求。

  「恐怕不行,你也知道翠微還在世的消息不好走漏,萬一被村民發現,免不了又是一陣風波。不過日期確定的時侯,我會請朗叔想辦法跟你提一聲。」

  古燕如歎口氣,她知道他的顧忌沒錯,為了兩人安全,她多少得犧牲一點。

  但至少,她知道妹妹還活著,而且被人照顧得好好的。

  古燕如不再堅持,反倒是翠微,又一臉像要哭了般難過。

  「別任性。」古燕如好言相勸。「你也知道少爺身份特殊,況且,姊姊打算明日就答應你寶慶哥的求親。到時等我嫁進胡家,說實在,要出門也難了。」

  翠微瞧瞧姊姊又看看黑羽。「那我跟姊姊……日後還能再見面嗎?」

  這他倒是可以想想辦法。黑羽點頭。

  翠微好伺候,知道姊妹倆日後還能再見,她又一掃陰霾,笑逐顏開了。

  見她開心,古燕如卻哭了,但這眼淚,是欣喜的淚水。

  「姊——」

  「沒事。」古燕如搖頭擦去眼淚。「姊姊是太開心了,你知道姊姊一輩子的盼望,就是希望你能快快樂樂的,今天終於看見了。」

  「你不要這樣嘛——」姊姊一哭,翠微眼淚再也止不住。

  結果姊妹倆抱成一團,哭了好半晌才又破涕而笑。

  「瞧瞧我們倆什麼德行——」古燕如抓起巾帕幫妹妹擦淚,接著把她往黑羽方向推。「去吧,快回『浸月邸』,我這兒不是久待的地方。」

  「姊——」

  「大姊擔心得沒錯。」黑羽牽起翠微的手,好言相勸。「我們走吧,也不好教朗叔他們擔心。」

  「千萬小心。」古燕如再三叮嚀。

  「我知道,大姊留步。」

  「姊姊保重了。」

  待翠微說完,黑羽幫她拉起帽兜,確實遮蓋住她臉後,這才開門探頭。

  確定四下無人,他彎腰抱起她,快步奔進黑幕裡。

  古燕如就從這時開始哭,但如她早先說的,那是欣喜的眼淚。

  回程途中,翠微一直將臉埋進他懷裡,直到不再哭泣,她才睜著哭腫的眼仰頭看他。

  在昏淡月色照耀下,他一頭黑髮似隱夾著銀霜。

  她毫不懷疑他剛才所言,他是一名陌生國度的第七世皇子——因為在月光下的他,看起來就像神祇,或像皇族那般的尊貴超凡。

  雖說,她這輩子從未見過天神——而見過的皇族,不過就他一人。

  可有些事,即使未曾經歷,她也能曉得,他就是。

  他定然是他口裡說的,蒲澤國的皇子。

  只是,如此卓爾不凡的男子,怎麼會看上平凡無奇的她?

  她想得太入神,沒意料竟把問題說出口了:「為什麼是我?」

  這時,兩人已進入「浸月邸」邊圍了。

  黑羽緩下疾奔的腳步,放下她,打算同她行走一陣。

  他定定看了她一會兒。

  黑暗中,猶能感覺他目光如炬。

  他反問:「為什麼不是你?」

  她嘟了嘟嘴巴,這還需要問嗎?「我很平凡,又不出色——-」

  他輕鬆回道:「如同大姊剛說的,不出色,可以琢磨到出色。」

  「您的身份尊貴——」

  「現在的我,不過是只喪家犬。」他一針見血。

  「話不是這麼說——」

  「話就是這麼說。」他打斷她。「換我問你,你兩年前在河上聽見我笛聲,你是因為我的身份、我的才情才喜歡我,或是,就是沒法克制地喜歡?」

  這答案再清楚不過。她毫不猶豫地答道:「那時我又不識得您,哪裡知道什麼身份才情……」

  「現在的我,又跟之前有什麼不一樣?你當初喜歡我的那些,現在就不存在了?」他站近一步,近到她可以藉月色看見他眼裡的堅定,與濃濃的感情。

  當然還在啊!她望著他幽閃著光芒的眸子想到,而且喜歡的地方還更多了;他這麼好這麼俊,對她又是無微不至地照顧,還有,更重要的,他竟然還是她一心戀慕的「那個人」——他還說,他也喜歡她。

  啊,不,她想到他跟從前有什麼不同了,那首老惹她掉淚的「花泣」,她已好—陣子沒聽他吹起了。

  還有他的眉眼,也褪去了常印在他眉宇間的寂寞。

  「現在的您,比較快樂一點了?」

  「是快樂很多,絕不只一點點。」他笑了,那清朗的神色,迷得翠微一陣心跳。

  她抿了下嘴。「是……因為我?」

  真是傻丫頭。他睨她一眼,故意說著反話。「不。是因為早先那匹狼。」

  啊?!她眼一瞠,直要看到他促狹的笑,才知他是在逗她。

  「你捉弄我!」她一跺腳。

  「誰叫你那麼傻——」還傻得那麼可愛,那麼教人心憐!

  他湊過頭去,忍不住想親吻她,可就在兩人嘴唇堪堪相疊之際,他又突然想起。

  「不行,今晚的獎賞已經給了,不能再多了。」

  他是在開玩笑吧?翠微怔怔地望著他嘴,可眼神一往上移,才發現他說的是真的。

  哪有人這麼捉弄人的!

  不假思索,她用力扳回他。「您不是說只要我想通了——」

  他輕點她額。「你只是想通,但還沒真的做到,所以還不能碰你。」

  可是——她嘴張開聲音還未出口,又聽見他說了——

  「但我也沒說你不能碰我。」

  她眨了眨眼,半晌才意識到他剛說了什麼。

  他又來了!她小臉爆紅,就連朦朧的月色也無法遮掩她的羞態。

  「我不能碰你,但你可以碰我,只是……」他頓了下。「不知道你敢不敢。」

  她不敢——她咬了下唇——她怎麼不敢!

  小小身體裡的倔氣一爆發,可說千軍萬馬也擋不住。她猛地抓住他衣襟,唇就朝他嘴親了下去。

  「極差。」被親之後他還馬上評等級。「我不記得我是這麼教你的。」

  翠微俏臉又一次脹紅。

  「要親我就要認真點親,說不準,我會因為你表現良好,提前結束懲罰。」

  聽見後邊那句,她一下忘了羞赧。

  她一心只想要再得到他的吻,別無其他。

  「那您再提點一次,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滿意?」

  可愛的傢伙。他打趣望著她認真的表情,心裡邊想,他所以這麼喜歡她,真的不是沒原因。

  在她心裡,他真的是第一位。

  「你忘了我那時候是怎麼碰你的?」他一邊呢喃,邊把嘴俯向她唇瓣,最後再由她結束這短短的距離。「舌頭啊,你該把舌頭探進來,纏綿地吻我……」

  開頭她表現還是拙,可在他半推半就幫忙下,生澀的她終於還是讓他呼吸急促,慾望如火騰燒。

  兩人緊貼在一塊,她細嫩的舌尖輕蹭著他唇齒內側,他滋味如此醉人,她倏地變得無力的雙腿差一點支撐不住自己。

  黑羽在她堪堪軟跌之際抱住她。

  「噢……」她唇貼著他嘴不住喘息。「黑羽……」

  黑羽低低笑著,再度將唇覆上。

  他沙啞的聲音猶如愛撫,讓她肩膀畏縮了下,一副受不了刺激的模樣。

  「怎麼了?」他察覺她反應。

  「您的唇,我喜歡……」她迷醉地凝視他猶濕的唇瓣,吐氣如蘭。

  「隨時歡迎取用。」他說了句俏皮話。

  聽見這話,她眼倏地殼亮起。「您是說,我想吻您的時侯,您不會反對?」

  「你想吻我,是你看重你渴望的舉動,我怎麼可能反對?」他湊臉蹭她鼻頭。

  這會兒她又學到了,原來他說的「看重」,是重視自個兒心意的意思。

  「那——」她再一次攀住他肩膀,嫣紅小嘴兒湊上。「我還要……」

  聽著她口齒不清的喃喃,他忍不住破戒,親了親她臉頰。「不錯,剛才那個吻,就比先前那個好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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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24 00:08:2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翌日,黑羽招翠微來書齋,給了她一本《三字經》,問她認得多少。

  說起這她可驕傲了。「別看我這樣,我小時候也是讀過《三字經》與《千字文》的!」

  這倒稀罕。他微笑問:「誰教你的?」

  「我爹。」翠微沒看書便誦出了《三字經》全文,接著歎口氣。「我爹是讀書人,年輕時上京趕了幾次考,還沒入過金榜,身子已經趕壞了。我娘是麻丘有名的接生婆,最後我爹死了心不再上京,留在家鄉開了小書塾。我比姊姊幸運,小時就常窩在爹身邊聽他唸書。」

  難怪,黑羽心想,她容貌氣質就是跟一般鄉野村姑不太一樣,原來是家學淵源。

  「你爹娘離世,你幾歲?」

  她歪著頭想。「我爹走時,我大概七歲吧,娘是我十歲時走的。爹娘一走,生活擔子就全落在姊姊一個人肩上了。」

  「難怪你拚死也要讓她幸福。」他輕摸摸她驀地黯然的臉龐。「別難過了,日子會越過越舒坦的。我已經吩咐朗叔,多加留意確認大姊何日成親,那一天,我會帶你到隱密處送她一段。」

  他這提議,教她驀地濕了眼眶。「您對我真好,老在我還不知道我想做什麼之前,您就先準備好了……」

  「要讀懂你一點都不難,」他捏捏她臉頰。「你的臉簡直就像張紙一樣,心裡想什麼全寫在臉上。」

  她開頭不懂他說法純是比擬,還傻傻摸了摸臉,好一會兒才想到自己臉上不可能寫著字。

  她傻乎乎的神態逗得黑羽好樂,還真抓起筆在她臉上欲提字。

  「不要,您別老捉弄我……」她嬌呼地擋著他伸來的手。

  「別動,我想想看該寫什麼……寫愛煞黑羽好了……」

  「討厭!」她像小老鼠似地繞著圓桌竄跑,一不小心撞著書櫥,上頭「啪」地掉了本書下來。

  「撞著哪兒了?」黑羽趕過來問。

  「我沒事。」她笑著搖頭,他老當她是紙糊的,一撞就碎。「揉揉就好了。」

  接著,她望見攤在地上的書冊,入眼便是一首古老的戀歌,叫《越人歌》。

  她好奇拾起,念了起來:「今夕何夕兮,噯,下一字叫什麼?」

  黑羽探頭。「叫『搴』,搴舟中流。整句意思大概是,今日是怎生一個夜晚,我正好掌舟來到河中?」

  搴這個字正中她的回憶。她眼一亮。「您教我,我想知道它裡邊寫著什麼!」

  他笑著拉她同坐桌前,一字一字念了起來。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她跟著念了幾回,才又問:「歌裡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一個舟子因緣際會在她船上遇上了王子,她很開心,雖然覺得坦露心意是很不好意思的事,但是王子從沒笑過她。只是可惜,因為言語不通,王子雖然喜歡她的歌,卻好像沒感受她詞裡的情意——」

  開頭她聽得開心,可一聽見末段,她不禁一愣。「耶怎麼辦呢?舟子唱的詞王子聽不懂?」

  黑羽笑。瞧她急的,當真把舟子看做是她自己了。

  「是有個傳說,說王子很喜歡舟子的歌聲,回頭找人家問了詞裡涵義,一聽就發現了舟子對他的情意,然後,他便派人接她進家門。」

  「這才對嘛!」她喜歡這首有船有河有王子的歌,感覺就像唱他們一樣。「您說這是歌,能唱嗎?」

  他微笑。「當然可以。我教一句,你跟一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等她開口和了之後,他才發現,她有副天生的嗓子。那歌聲之圓脆,有如銀鈴鳴轉,叮叮咚咚,悅耳極了。

  徒兒質佳,黑羽這個當師父的自然教得更起勁。

  他先唱:「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翠微接和:「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

  「……」

  過午,黑羽趁花嬸回房小憩,拉著翠微跟一匹白鼻的花馬,兩人悄悄溜出「浸月邸」。

  「萬一花嬸知道,她會擔心吧?」翠微乖,要她瞞著極疼她的花嬸做事,她表情頗不安。

  「有我跟著,不會有問題的。」黑羽抱她上馬,隨後一跨,跟著落坐在馬背上。

  他雙腳一夾,花馬箭般馳了出去。

  這是翠微頭回騎馬,自頰畔拂過的疾風,很快教她忘卻早先的憂慮。

  「想不到騎馬這麼好玩——」她回頭瞅著黑羽笑,垂在她頰側的髮絲經風一吹,凌亂中帶著幾絲頑皮。

  黑羽看她指天指地,一會兒嚷著前面有鷹,一會兒說她看見野兔了,總之歡欣笑聲從她上馬之後就沒停過。

  他緊摟著懷中佳人纖腰,嗅聞著時不時拂進鼻尖的髮香,心想,他此刻所知所感,大抵就是一般人口中說的幸福了吧?

  直到花馬鑽進林道,她才想起。「你要帶我上哪兒?」

  「前頭有片桔梗花田——」他才剛說,馬兒就將他倆送到了。

  一片原野,上頭長滿一叢叢藍紫色的桔梗,寬闊無際超出翠微想像。整片山谷看起來就像夢一樣,放眼全是深深淺淺的艷藍。風兒一吹,脆弱如柳的莖稈隨風搖曳,美得教人心顫,她久久說不出話。

  翠微在麻丘待這麼久,入森林也不知幾百回,但從不知道林子深處,竟藏著這片人間仙境。

  黑羽抱她下馬。一黑一白兩人立在花田中,他遠眺滑過天際的雲朵,突然有股想信筆作畫的衝動。

  好巧不巧,他心頭這個想做點什麼的慾望,翠微似乎也感覺到了。

  她張口唱出上午剛學會的《越人歌》,雖然這兒沒舟沒河,可卻有個名副其實的王子。

  清亮歌聲迴盪草原,黑羽聽了一會兒,掏出一直掛在腰後的玉笛,靈活地湊了起來。

  哼歌的翠微開心得眉眼都殼了。

  「吶。」曲子吹罷,黑羽走到一旁從樹上摘了兩顆黑紫色果子,丟給她。「挺好吃的,試試。」

  她咬了一口,帶酸的果肉吃得她臉微皺,可又好吃得停不下口。

  「這果子叫什麼?」

  「不知道。」黑羽朗笑。「我是上回帶『吱吱』出宅子,想說它傷好了也該讓它離開了,那天它就爬到樹上,邊吃邊把果核往我身上扔……」想起那時的慘樣,黑羽苦笑。

  難怪這幾天一直沒遇上它,原來是被送走了。翠微癟著嘴幫「吱吱」抗議:「我猜它是在生氣,氣你不讓它繼續留在宅子。」

  他知道,點點頭。「早先它腳傷未好,留它還情有可原,但它畢竟是屬於山林的。」

  「你想念『吱吱』?」她觀察他的表情。

  他揉了揉額角,沒說話,但那眼神,分明就是思念之意。

  翠微靠近他,從背後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吱吱』不捨怪你的,你對它的心意。它一定感覺得到。」

  黑羽心頭一陣暖。這丫頭,什麼都瞞不了她眼睛。

  「好了,你快吃果子。」他轉身將果子往她嘴裡湊,接著抬頭喃喃自語:「說起『吱吱』,我才想起一直忘了多摘點回去給朗叔花嬸他們試試。」

  「我來摘。」她自告奮勇。果子吃完她兩手在樹幹上抹抹,之後便跳著想摘下她揚手夠不著的果實。

  見她動作可愛,黑羽也不幫,只是環臂旁觀。

  他想看她會不會開口要他幫忙,或者,她又會想出什麼法子摘下果子?

  結果這小傢伙,竟裙擺一撩準備爬上樹去!

  「噯噯!」他趕忙從後抱住她。這丫頭真把自己當「吱吱」看了。「你都不怕摔斷脖子?」

  「但是果子很高——」被抓下地的她抬頭,慢了一會兒才想到,對啊,有他在嘛!「幫幫我,我想帶幾顆回去讓花嬸他們嘗鮮。」

  「先要看你給我什麼獎勵——」他故意為難她,實在是因為太喜歡她昨晚生澀又大膽的表現。

  那貓似的舔吻,至今還深印在他心房,攪得他整夜難眠。

  翠微毫不考慮踮腳一親,可當他手臂一環想加深兩人接觸時,她卻反手摀住他嘴。

  「不行。」她笑得又甜又賊,真的是學壞了。「你要先幫我摘果子,摘了我才要親。」

  哎呀!他一臉驚詫。這個羞怯怯老嚷著要犧牲自己的小傢伙,什麼時候學會討價還價啦?

  可是,他還真喜歡她現在的表情。

  「摘就摘。」他手一伸,拉了把較低的樹枝,輕輕鬆鬆四顆果子入手。

  她喜孜孜捧著將果子放進鞍袋,打開才發現裡邊擱著條鹵牛腱跟一囊清水。她拿出朝黑羽一望,黑羽搖頭。

  「不是我,大概是剛才花嬸聽見我嘟囔桔梗沒了,料到我會想帶你過來。」曬乾的桔梗是治咳的好藥材,前些日子醫治翠微入藥用得凶,藥盒都見底了。

  「所以花嬸早知道了?」

  黑羽笑。「宅子裡發生的事,她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手探進鞍袋,發覺下邊還擱了塊軟氈,他找了塊較平的地,抖開平放。

  坐下後,他朝她勾了勾指頭。

  「要喝水嗎?」手裡正拎著水囊的她還傻乎乎的。

  「你忘了你剛怎麼說?」他一副大爺似地指指自己的嘴,彷彿跟她玩上癮了。

  他越是露骨表現,翠微反應就越是害羞,要知道剛才那—啄,可花了她好大力氣才鼓起勇氣的。

  嬌怯怯的,她提著裙擺來到軟氈旁,未站穩就被他抱了滿懷。

  「你這淘氣鬼,誰准你學得那麼壞,反過來欺負我?」

  「就你准的啊!」她回嘴回得多順,臉上笑容多甜。

  曾幾何時,她已習慣不再當他是主子喊著「您」,而會用「你」來喚他了。

  細心的黑羽想當然發現了。

  「真好。」他臉貼在她腰腹喃喃,感覺她慢慢蹲下。

  兩人終於平視,近距離睇視他臉,她不禁再次讚歎老天爺對他的恩寵——多俊的臉、多好的一個人。她指尖輕撫他臉龐,猶如觸碰一朵嬌嫩的花。

  從她的膚觸,黑羽可以深深感覺到她對他的心。

  彷彿她的感情,可以從她指尖淌露,直接鑽進他心窩——那般甜美、醉人。

  接著,是她的唇。她是個聰明又乖巧的好徒兒,這一次不消他提醒,她已知曉如何甜膩纏綿地吻住他。

  香嫩的舌滑入他唇瓣,伴著時時拂來的青草花香,他恍惚覺得,他前半生的孤寂,或許,就是為了要換取眼前這一刻……

  他不著痕跡引她爬上自己膝蓋,她身上柔軟白綢衣披垂,他雙臂環住她細腰——再來是她平直的背,突然他手使勁,將她穩穩放倒在軟氈上。

  翠微眼睫輕眨,作夢似地品味變得深濃的吻。

  他燙熱唇瓣不再採取被動姿態,他貼著她唇瓣呢喃她的可愛、她的嬌憨,讓他多情難自禁。她暈陶陶聽著他的甜言愛語,感覺他暖熱的掌撫過她臂膀、腰側……而後停在她柔軟的胸脯上。

  她臉龐紅霞滿佈,想起前些日子,他曾羞人地吮吸她乳尖,激她身體陣陣顫慄。

  他——還會對她做那件事嗎?她在他的觸碰下顫動,小手不自覺撫著他隆起的臂膀。感覺他手解開她兜衣繫帶,拉松她前襟,當他唇齒終於覆上飽滿乳房,她緊閉眼發出誘人嬌吟。

  她覺得,身邊所有一切全都在消逝,她心眼身體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眼前擁著她的男人。

  她驀地想起昨夜他在姊姊面前允諾,他將會照顧她、疼惜她一輩子——不禁熱淚盈眶。

  「怎麼哭了?」他聽見她的抽泣聲,連忙停手。「我弄疼你了?」

  「不——」她緊抱住他頸脖不讓他離開,臉羞紅地低喃:「我只是想到,我好幸福……」

  原來是喜極而泣,傻丫頭。他唇愛憐吮過她濕漉的頰畔,再次回到她胸口,指尖挑弄才剛被吮過的濕濡,他滿足地望著它在他指尖下挺立。

  「黑羽……」她嬌憨地朝他挺胸,不言自明她渴望他做什麼。

  「喜歡我這麼碰你?」他再一次吮住挺如小石的峰尖,感覺她難耐地拱起腰肢,隨著他每個舔逗,苦惱地抓搔他臂膀。

  「我覺得……」她搖搖頭,形容不出體內的感覺。

  「這兒疼?」他手掌隔著綢裙輕按她腿間。

  她身子倏地一震,小臉又紅了。

  光瞧她臉就知道答案是什麼。他氣息不穩地拉高她裙擺,鑽進褻褲開口。他修長的指輕柔撫過細緻的腿根,她臉貼著他肩膀不住低吟,之後他再滑進那早已潤澤期待的開口。

  「黑羽——噢——」她感覺雙腿在顫抖,隨著他細膩的探索,她忍不住緊揪他衣襟,輕搖臀配合那難以捉摸的律動。

  「翠微……」每每她全身繃緊抽搐,便是對緊貼在她左腿上男物的折磨。可在身體覺得難受的同時他心裡又漲滿了幸福感受——或許是內心明白,就在不久的將來,他可以名正言順,恣意需索她一整夜。

  他的小妻子。

  他手指抽動,唇貼著她胸感覺她快意的顫抖、釋放……直到她整個人綿軟地癱在他身下,愛撫她的指才慢慢離開她身體。

  他靜靜擁著她躺了片刻,愛憐地審視她起伏不定的胸脯,還有她嫣紅似晚霞的臉。

  想到她是因為他的碰觸而失神迷醉,一陣滿滿的驕傲自他心頭湧起。

  要命!他察覺他心頭的變化,發覺他花費前二十年累積得來的冷靜與防備,竟完全敵不過眼前小丫頭的一顰一笑。

  甚至連胯間的剌痛也難以讓他挫敗分毫。

  他就像個帶著勳章的勇猛戰士——他對她的慾望,就是他的勳章。

  「翠微——」他低聲呢喃,心裡一邊想,老天,他多愛她。

  若早個幾年告訴他,他當時所感覺到的孤寂,日後將會被一雙小小柔嫩的手給消抹掉,他肯定不相信。

  可事實證明,這隻手——他抬起她每日細心塗抹照顧的小手親了親,確實具有撫慰他傷痛的不知名力量。

  他想起兩人頭一回見面,她像團破布似地蜷在他腳邊動也不動;那時的煩躁對照今日的滿足,他想,他應該要感激麻丘的村長跟卜者,曾不智地將善良的她丟放到破船上獻祭給河神。

  要不,今日他怎能安詳地躺在她身邊,同她一塊品味這片美麗的世外桃源?

  一切,冥冥中天注定。

  他摟了摟一時還回不了神的她,唇瓣綻出一抹至甜至滿的笑靨。

  時間,就在日昇月落間流逝,轉眼,半個月過去——

  大清早,幾乎麻丘村裡一半婦道人家,全都擠在古家小屋幫忙妝點新娘。翠微的姊姊古燕如穿著一身紅綢衣裙,一頭黑髮盤成了雲髻,上頭還插著銀簪和喜氣的紅絨花。

  來幫忙的婦人連連贊誇她模樣好,只是不知是誰突然脫口說道:「真不愧是姊妹,她這身打扮,跟之前翠微那丫頭還真是像——」

  幾人一聽,嘰嘰喳喳的笑聲立刻靜了下來,每個人心頭都浮現翠微那張粉白秀雅的臉蛋。

  今天過來幫忙的人心裡,多少懷抱著贖罪的心態,想說多少能為古家人做一點事,好安安自己愧疚的心。

  幾人覷看古燕如臉色,猜不出她平靜的表面底下,是否藏有對她們見死不救的怨忿?

  「你們是妝扮好了沒有——花轎都要來了!」推開門,劉媒婆衝著眾人大剌剌地喊。

  一見媒婆,來幫忙的街坊鄰居猶如抓住救命浮木,一個個鑽出門來。「好了好了,包管寶慶那小子一見燕如,三魂七魄全被勾上天——」

  「呸呸呸,大喜日你說什麼上天不上天的!」

  「哈哈哈……」

  嘻笑怒罵聲再度充斥窄小的屋宅,古燕如凝視妝鏡裡的自己,唇瓣浮現一朵秘密的笑花。

  她想,自己或許有些惡劣,明明知道翠微沒死,但她還是沒辦法原諒他們,給他們好臉色。

  不過,也該是放下怨懟的時侯了。古燕如拿起疊在妝鏡前的紅帕深吐了口氣。昨下午朗叔捎來訊兒,說他們家少爺今早一定會帶翠微過來觀禮。她現在滿心滿腦全是妹妹,她在想該如何讓妹妹看見自己披嫁裳的樣子。

  依禮俗,新娘子在上轎之前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

  念頭方轉,窗邊便傳來一記輕響。古燕如好奇開窗,赫然發現妹妹與黑羽共騎一匹花馬,就停在後院外邊的榆樹旁。

  她趕緊朝前門一看,好在來幫忙的婦人全擠到外頭看花轎去了。

  回頭,便見翠微不斷揮手,好似怕古燕如沒瞧見她。

  傻丫頭。古燕如一下紅了眼眶。

  顧不得禮俗怎麼說了,她裙擺一拎奔出後院直接站在大太陽底下,俏盈盈、大方方地轉了一圈。

  她遠遠瞧見妹妹突然摀住臉,敢情是激動得哭了。

  傻妹妹。

  榆樹和她有段不近的距離,姊妹倆只能淚眼相望,可是她們臉上全無一絲怨懟。知道對方還好好活著就很棒了。

  一會兒聽見門後傳來聲響,新娘子古燕如趕忙擦擦眼淚,忽兒又拎起裙擺奔進門裡。

  「姊姊好美。」望著消失在門裡的紅影,翠微又是哭又是笑。

  不一會兒歡喜的鑼鼓聲自遠而近,八人大轎熱鬧地閃過街角,大抵是扛著新娘往胡家去了。

  坐在翠微身後的黑羽輕拍她肩膀,抬起她臉擦去她頰上的淚。「該走了,免得被人瞧見。」

  「謝謝你!」她定定望著他俊顏道謝:「明知道常出來不安全,你還是堅持帶我出門。」

  「小事一樁。」對他來說。她的「沒有遺憾」,遠比他一點安全顧忌來得重要。

  況且他在麻丘隱姓埋名這麼久,始終不見探子接近——他想,說不定皇叔已經放棄搜尋他了,畢竟都已經過了二十年……

  可他不知,在有心人眼中,時間拖拉得越長,只會讓對方越是心焦。

  詭譎早已布下,可眼下幸福的兩人,沒能未卜先知。

  「吶。」為了讓她更開心,黑羽輕碰碰她手。

  「什麼?」

  「有東西要給你。」

  他將一直藏在懷裡的東西取出,他已經刻好兩夜了,就想著今日她姊姊出嫁,她定會傷感落淚,才會拖到今日送出手。

  翠微定定望著手裡的白脂玉珮——擱在她手心的是口銜明珠的雌凰,她不解地抬頭。「怎麼突然……」

  她看見他從襟裡掏了條紅繩,繩上掛著一片叼著桃枝的雄鳳。兩片玉一合,剛好就是一個圓。

  鳳凰于飛,??其羽——前幾日黑羽才剛教了她《詩經》大雅「卷阿」,剛好就有這兩句。

  鳳與凰天生一對,注定雄鳳尋雌凰,再沒其他可能性。

  所以說,他是以這玉珮訴情,表明在他心裡,她是世上他唯一喜愛,匹配得上他的女子。

  收到他心意,他以為她該會很開心才對,想不到她嘴一癟,眼淚竟像雨一樣嘩地落下。

  「你怎麼回事——」

  她「哇」地撲進他懷中。「你對我太好了……你這樣……教我怎麼回報你?」

  嚇壞他了,還以為是什麼事!「要回報我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哭,開開心心當我的小妻子。」

  「我知道你不愛我哭……可是我止不住……」

  瞧她臉上又是鼻涕眼淚,又是滿嘴笑——黑羽從沒看過這麼忙碌的臉。

  「好,你愛哭就哭,不過第一件事,嫁給我。」這事半個月前他曾經提過,但聽了她猶豫的理由後,他就沒再問過了。

  翠微羞答答地點了下頭。「我從來沒說不嫁你,只是我那時侯,心裡還很惶恐……」

  「現在呢?」

  她搖搖頭。經過半個月朝夕相處,她現在很清楚,他是多麼疼她寵她。

  要說被人捧在手心上呵護是什麼樣子,看她就明白了。

  雖說宅子裡的菜園猶是她一人負責,可清早侍弄蜂蝶飛舞的小園子時,她身旁定有道俊爾身影相伴。他會在旁吹笛,幫忙提擔竹簍;他會拉她到書房讀書,她學習刺繡時他就在旁篆刻,夜裡,兩人會趁花嬸他們睡著時,手牽手漫遊整座森林。

  呵護,不真是他為她做了什麼天大地大的事,而是他時不時會把她放在他的考量裡邊。醒時就想著她醒了沒,渴時不忘幫她倒來杯水,發現什麼新奇的事,也想著她應該會喜歡。

  呵護。跟心有關。

  她一吸鼻子,啜泣地望著手裡的玉珮。「現在,就算你說你不想娶,我也嫁定了。」

  就等她這一句!

  他朗朗一笑,雙腿輕踢馬腹,花馬一揚馬頭,流暢地跑了起來。

  奔馳間,她邊攏著鬢髮邊問:「我們要去哪兒?」

  「回家。」他低頭在她額畔啄了記。「我同朗叔吩咐過,只要你一點頭答應,我們立刻辦婚事。」

  「就現在?!」她一臉怔愕。

  「沒聽過擇日不如撞日?」他得意的笑聲迴盪原野。「何況今天是你姊姊的大喜之日,妹妹能跟她同日成親,該也是喜上加喜,雙喜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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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花嬸跟朗叔彷彿早做好準備,黑羽一聲令下,兩人立刻著手準備,一個忙著將紅燈籠紅披彩掛滿屋裡內外,一個是推著新娘子到房間梳洗兼更衣。

  「這嫁衣,是花嬸親自幫你縫的。」

  花嬸抖開她暗暗準備多日的艷紅嫁裳,在她眼裡,翠微就像她當年那個未即長大的女兒。能親眼瞧見她與自個兒少爺成親,花嬸真是有說不出的開心。

  翠微驚詫地望著嫁裳上的繡花,那一朵朵逼真如繪的牡丹與桃葉,是得花上多少功夫才能繡得?看著看著,她眼眶又濕了。

  能遇上朗叔花嬸他們,她吶,實在太辛福、太辛運了!

  「傻丫頭,」花嬸邊幫她梳頭邊說:「今天是你大喜之日,掉什麼眼淚?」

  「我太開,心了。」

  「開心就笑啊,做啥哭?」可這麼說著的花嬸,自己還不是淚眼婆娑。

  兩個人就這樣抱成一團,嚶嚶哭了好一陣。

  半晌,朗叔過來敲門,說外邊己佈置妥當,問她們何時能上廳堂?

  「老頭子。」花嬸在門裡邊喊:「你要不要先看看翠微?」

  不待朗叔回應,房間門已經開了。

  穿著大紅嫁裳的翠微就坐在圓凳上衝著朗叔笑,那神情姿態——沒錯,硬是逼出了朗叔的男兒淚。

  瑾兒,嗚嗚,實在太像他的瑾兒了!

  「怎麼連朗叔也哭了?」

  不明所以的翠微望著花嬸與朗叔表情,他們從沒跟她提過瑾兒的事,一來是害羞,二來是不希望讓翠微認為,他們接近她,全是為了從她身上看見女兒的影子。

  「這是開心的眼淚,啊啊,人老就這樣,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就一臉鼻涕眼淚……」朗叔邊取笑自己邊拿手背擦淚,緩了緩情緒又問:「還要多久?少爺已經準備好了。」

  「就好了,你別催。」花嬸抓來喜帕,輕蓋在翠微綰起的髮髻上,再牽起她手。「小心點走。」

  視線被紅帕掩住的翠微只能看見自個兒腳尖,感覺自己被牽出了臥房,接著,是只暖暖的大手握住她。

  不消看,她也知牽著她的人兒是誰。

  黑羽,她的夫君。

  「一拜天地……」婚禮雖然簡單,可朗叔依舊行禮如儀,要新人倆執手拜過天地,這才高聲喊:「送入洞房。」

  「委屈你了。」在牽她手步回洞房路上,黑羽小聲向紅帕掩頭的人兒道歉。「沒辦法讓你像你姊姊一樣,乘著大轎被人敲鑼打鼓地迎進門。」

  「我才不在乎那些東西。」她緊了緊仍被他牽住的小手。「重點是我好開心,我從沒一刻覺得這麼幸福過,好像全天下好運一口氣集中到我一個人身上似的。」

  她就這點窩心,黑羽微笑。

  「當心腳步。」他領著她步入新房——其實也不過是他原先住的廂房結上紅彩,床上多換了套簇新的紅被褥罷了。

  可在翠微心裡,只要能跟黑羽一塊,不管哪兒都是世上最棒的地方。

  領她坐下,揭開蓋頭,他俯頭凝視她精心妝點過的俏顏,一股甜蜜湧上。

  「玉珮呢?你帶著嗎?」

  「嗯。」她從襟裡掏出用紅繩結起的玉珮。

  黑羽伸手挲了挲,溫潤的玉石上還殘有她暖暖的體溫。

  他的妻,他的雌凰,他的小翠微——也俯頭親親它,按著把唇移向她嘴。

  正當兩人唇齒相貼,熱烈吻著,突然黑羽挪開嘴,警覺地將她推向身後。

  一枝羽箭「嗖」地從兩人臉側擦過,與兩人所站位置,僅有那麼些微差距。

  黑羽一見箭桿上那個蒲葵花紋,臉色乍變。

  翠微嚇了一大跳。「怎麼了?怎麼會有箭射進來?」

  她還摸不著頭緒,可黑羽己曉得來者何人!

  皇叔!想不到他們躲躲藏藏二十年,他還是不肯放過他們!

  「緊跟在我身後,你千萬別探頭。」

  黑羽邊說,邊護著翠微奔出新房。此時朗叔正在前頭陷入苦戰,他眼角瞄見黑羽出現,邊打邊喊——

  「少爺小心,這幾名刺客身手不錯!」

  「朗叔——」緊跟在黑羽身後的翠微傻住,從小在河畔田野單純長大的她,何時瞧過這陣仗。

  可黑羽反應卻異常機敏,只見他抓來支在一旁的竹帚,反手一握,被麻繩捆住的竹枝「啪」地鬆開。他喊了聲:「朗叔小心!」將竹枝往人群一射。

  朗叔趕忙跳開。

  咻咻咻竹枝劃破空氣,直直剌入黑衣人手臂背脊。黑羽習於篆刻的手勁之強,從哀嚎聲遍起的慘狀可見一斑。

  剩下的幾名,朗叔一人對付綽綽有餘。不消片刻,黑衣人全被縛進廳堂中。

  「少爺。」

  朗叔捧來方才黑衣人施射的弩箭,黑羽朝他點點頭。兩人很清楚上頭蒲葵花紋的意義。

  蒲葵是蒲澤國徽紋,而且只有皇家禁衛軍才有辦法拿到蒲葵弩箭。

  「說!」朗叔回頭逼問黑衣人。「是誰派你們來的?」

  「要殺要剮隨便,你們問的問題我們一個字也不會說!」一名黑衣人喊道。

  「嘴巴很硬嘛。」朗叔一把抓起離他最近的刺客。「你不說我也知道,只是我很懷疑,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你們殺的人是誰?」

  「還用問?當然是密謀造反的賊人!」另一名坐在地上的黑衣人啐道。

  黑羽朗叔交換一眼,原來靖王是這麼編派的。

  「一群沒腦的呆子!」朗叔自腰間掏出黑羽父王——黑顯親賜的禁衛軍令牌,厲聲問:「難道你們不認得了?」

  其中一名黑衣人一見朗叔手上的虎頭令牌,失聲喊:「領軍大人!」

  在蒲澤,每位派任的將領都會領到與其身份相等的令牌,像禁衛軍將領手執虎牌,馳騁沙場的驃騎將軍則是身帶狼符。可虎牌早己在二十年前皇宮內亂中佚失,沒人知曉它掉到哪兒去了。

  繼任的靖王曾刻了片虎牌取代,可瞧過令牌的前輩都說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兒?直到望見朗叔手中的虎牌,黑衣人才清楚,是傳承。老人手中的虎牌可是歷經七代禁衛領軍,代代銜命接下信物。裡邊不但藏著血汗,更有著無可比擬的忠義與信念。

  幾名黑衣人繼而望向一旁的黑羽。這批禁衛軍全是靖王幾年中培植的新人,雖說他們無一見過黑羽,可瞧他神態,那俊逸清朗的面容,再與他們目前效忠的靖王一比,孰優孰劣,一看便知。

  性格殘暴的靖王並非明君,一張豺狼般陰狠的面容,不因年紀增長而添增多少氣度,反而變得更加乖舛難安撫。

  靖王所以難忘黑羽,大抵跟近來甚囂塵上的傳言有關——蒲澤城中百姓受虐久了,開始有人懷念性格寬厚的前王黑顯;接著是宮裡的占星官上奏,說天象告變,恐國運有厄。靖王召來一聽,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熒惑守心」——也就是三星並列,占星言不得不提醒靖王,百年來,「熒惑守心」皆象徵著皇帝有難。

  聽聞這消息,靖王直覺認定跟黑羽有關——他從來沒忘記自個兒兄長還留有這個嫡子。他以為「熒惑守心」天象代表黑羽己在暗處籌備多時,準備奪取他的王位。

  一切都是因緣,就在靖王翻天覆地搜尋黑羽下落時,一隻朗叔多年前拿出去典當的皇家玉鐲竟然被靖王找著了。

  靖王一見上頭蒲葵花紋便知玉鐲是何人所有,進一步打聽,自然發現了麻丘,還有隱住在森林深處的黑羽一行。

  只是消息是否正確,靖王在尚且不清楚之前,己先派出一隊精銳南下,總之寧可錯殺一百。他下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只是千算萬算,靖王忘了估進朗叔這變數。

  禁衛軍領軍花朗的功夫,當年在蒲澤可是數一數二。而黑羽,自七歲經朗叔嚴格教導,加上根骨奇佳,功夫更是出類拔萃。

  一行十二他倆一人打六個,綽綽有餘。

  「你是說……他是少主?」幾名黑衣人瞪著黑羽看。

  「你們真是後知後覺!想一想,若眼前人不是前王之子,你們以為靖王追殺他做什麼?」朗叔邊搖頭邊把令牌收進衣裡。「少爺,您打算怎麼處置他們?」

  「放了。」黑羽實在不願意殺人,他很清楚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骨子裡並不是壞人。

  「但是——」朗叔想說,放他們回去不啻是縱虎歸山,難保他們下一回不會帶更多人殺上「浸月邸」!

  黑羽搖搖頭,表示他心意己決。「我自有安排。」

  他都這麼說,朗叔也只好照辦。

  待朗叔幫十二名黑衣刺客鬆了綁,想不到幾人非但不走,反而全跪了下來。

  「你們這是幹什麼?」朗叔奇道:「都己經說要放你們回去——」

  「求少主中興蒲澤。」一名跪在最外的黑衣人代表說話:「不瞞少主,現在蒲澤可說是水深火熱、民不聊生。靖王好興戰,稅賦又重,我們已經過了好多年清苦的日子,幾乎可說連餬口都難……」

  黑羽揉一揉額頭,他感覺得到翠微關懷的目光。

  她一定很害怕吧?他滿心疼惜。明明是大喜之日,卻突然殺來這十二個殺風景的程咬金!

  「我不會回去的。」他狠潑了他們一盆冷水。瞧他們把中興一事說得好像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容易。可他如果因為他們幾句就決定興兵討伐,試問,他不又成了靖王第二?

  「少主打算放棄蒲澤?」幾個黑衣人滿臉不可置信。

  「對。」他毫不猶豫。「不瞞你們,早在我逃出蒲澤那時,我就不再當自己是蒲澤的王儲了。」

  「難道您不想替慘死的顯王,還有皇后報仇?」

  他看著他們反問:「殺了我皇叔,我父王母后就能死而復生?」

  對於爭戰,黑羽看得比誰都透。逝者己矣,雖說他,心中對皇叔仍有憤怨,可他知道,不該連累他人——尤其是無辜的蒲澤老百姓。

  況且,他勢單力薄,若把眼前十二名禁衛軍算在內,也不過才十四人。可皇叔卻是個有能力驅動蒲澤軍隊的王——與他作對,無疑是以卵擊石。

  但眼下十二人卻不肯放過他,一真是為蒲澤老百姓請命,二是知道他們此行若沒帶回黑羽的項上人頭,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靖王嚴酷,痛恨失敗,絕不可能放過他們。

  反正橫豎是死,他們寧可賭上命,選擇留在黑羽身邊。

  「不可能,你們死了心吧。」黑羽任他們跪在廳上,拉翠微回他倆新房。

  一路細心觀察黑羽的翠微,哪裡讀不出他眉宇間的掙扎。

  雖然她單純,腦子也不頂聰明,可對於黑羽的心思,她卻是十分瞭然。

  廳上那些人,可都是來自他故土的同鄉——更是他的子民吶!

  一進新房,黑羽立刻抱住她,將臉貼在她柔軟肚腹上,想藉由她的溫度,平撫自己又一次被執起的心緒。

  他不愛提及蒲澤另一原因,是好不容易壓制在心底的悲慘回憶,又因為那幾個人,瞬間翻騰湧起。

  她輕柔撫著他髮絲、臂膀,久久才開口問道:「你真打算不理他們?」

  「不理。」向來冷靜的他,難得鬧起脾氣。

  他像孩子似的,硬是蒙住眼睛耳朵,就當事情不存在。

  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在跟她撒嬌,他清楚知道她絕對不會因為他偶一的反常表現,就認為他失了男子氣概與肩膀。

  她只會更心疼他。

  「不知道蒲澤是怎樣的地方……」翠微邊撫著他肩邊喃喃自語:「我剛細看你們,發覺你們每個都個頭高大,骨肉均勻,蒲澤人都這樣,還是就你們長得高些?」

  一會兒才聽見他悶悶的聲音:「蒲澤人高,像花嬸算個頭小的,我母后足高你一顆頭。」

  「你母后——」輕撫他肩膀的小手停下。「跟你像嗎?是不是很漂亮、很溫柔?」

  她話裡的好奇勾起他許多己久未想起的回憶——蒲澤對他來說,也不只有傷痛一件事而己。

  他想起他溫柔的母后,想起他仁厚的父王,想起他年幼時在宮苑裡騎竹馬,纏著仍舊年輕的朗叔鬥蟋蟀,一同想法子救治被弩箭誤傷的白兔跟野鹿……

  接著他想起外頭那些人說,此時的蒲澤形同水火,暴政如虎,百姓只能淒慘度日——抱住她細軟腰肢的大掌悄悄握緊了。

  翠微問得沒錯,他真打算不理會他們?

  蒲澤,可是他祖上居住了七代的家,更是他父王悉心守護的國,他知道他不可能放得下。

  可他若真應了他們的要求,回蒲澤「少主中興」,那她呢?他抬頭凝視一臉信賴的翠微,她又該如何自處?

  擁著甫成婚不過半日的妻子,黑羽理智與情感不斷拉扯。

  說真的,他對王位再無興致,太小就嘗遺流離之苦的他衷心認為,平安平凡才是福。與坐擁王位相比,他寧可跟著心愛的妻子過著粗茶淡飯、閒雲野鶴的生活。一想到兩人日後可以晴耕雨讀,手攜手踏遍森林每一寸土地——王位,還有什麼好稀罕?但蒲澤的子民——

  翠微撫著他臉頰說話:「我爹還在的時候,時常把兩句話掛嘴邊——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我那時還小聽不懂,可剛才聽黑衣人說靖王,我覺得我好像明白那兩句話的意思了。」

  她剛才念的,是戰國一部兵書《六韜》上的兩句。黑羽相當熟。

  黑羽說道:「能和天下人一塊共享利益者得天下,反之,只想獨佔天下利益者,就會失去天下。」

  「是啊,」她接口:「現在蒲澤的王就是犯了這大忌,難怪外頭那十二名黑衣人打死不肯回去。」

  「你想跟我說什麼?」他再一次抬頭,總覺得她話中有話。

  翠微還沒開口,外邊便傳來朗叔呼喊聲——

  「少爺,您快出來——」

  怎麼回事?房中兩人相望一眼,手拉手一塊趕到前頭。

  一見外頭陣仗,他倆也傻了。

  「浸月邸」外,一行數百鐵衣衛士全跪在地上,行列中有三人高坐馬上,一見黑羽,三人立刻下馬。

  晉廣將軍驚愕地望著黑羽,太像了,少主跟年輕時的顯王,實在太像了!

  「末將晉廣叩見少主!」

  這位晉廣將軍,先前曾是前王黑顯麾下最勇猛的武將,幾香外敵來擾,都是晉廣領兵打退可謂功勳卓著。

  而他今日所以帶來數百士兵,全是因為埋在靖王身邊的眼線送出消息,說靖王己找著黑羽,且打算殺人滅口。幾個前朝忠臣立馬揮軍來救,只是遲了黑衣人好幾步。

  「晉廣將軍,您這是——」黑羽望向居首的晉廣,他對這名字還有點印象。

  「少主,我等尋您尋得好苦!」年近半百的晉廣淚流滿面。「當年靖王舉兵發難,消息傳到末將耳裡己然太遲。二十年了,末將一直沒放棄找尋您,可惜總是緣慳一面——」

  這些話黑羽多少推測得到,但他不是想聽這個。「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是臣報的訊。」說話者名叫陳濤,目前官拜御史,也是領兵者年紀最輕的一個。「少主應該不認得我,但我爹名字少主應該識得,陳戎。」

  黑羽點頭。他當然記得陳戎,此人當年官拜司僕少卿,時常到宮裡走動,曾跟年幼的黑羽玩過幾回。「你爹現在還好嗎?」

  陳濤一拜。「他在先王崩逝隔年,就因抑鬱難解,吐血而死。」

  黑羽神情黯了下。

  陳濤繼續說:「我爹死前再三交代,無論花多少時間,定要尋回少主您。不瞞少主,微臣今日所以趕來,全是為了替蒲澤百姓請命。」

  「少主,求求您救救蒲澤吧!」晉廣將軍突然大喊。

  他一出聲,他身後數百名鐵衣衛士也跟著大嚷。「懇求少主救救蒲澤。」

  黑羽為難地看著他們,他本是打算今晚帶著翠微他們趁夜潛逃,極不願再被捲入爭戰殺伐之中,可是——

  望著伏在屋前的大臣,還有他們後邊那一行衛士,他當真不知該如何處置了。

  「朗叔。」黑羽喚。「這些人你先想辦法安置,我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少主還要考慮什麼?」性急的陳濤忍不住插嘴。「少主可知您多考慮一天,蒲澤百姓就得多忍受一日煎熬……」

  黑羽冷然—瞪,那不怒而威的氣勢,立教陳濤冷靜下來。

  「微臣知錯——」

  「翠微,我們走。」

  黑羽頭也不回,拉著翠微直接走進馬房,他沒辦法再繼續待在宅子裡,外邊人對他的期盼會影響他的思緒。

  他需要好好、好好地想一想。

  片刻,黑羽將馬停在桔梗花田前,這兒向來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抱下翠微後,兩人便靠著大樹坐下。

  黑羽將頭枕著她腿,神情複雜地凝望天上。

  「今天真是夠亂的了——」她輕撫他發低問:「一會兒來了刺客,一會兒又來了一大堆士兵,也真是難為你了。」

  他定定瞪著浮雲說話。「我不喜歡戰爭。我知道他們立意甚佳,也全是為了蒲澤百姓著想,但我一想到只要我興兵開戰,就會有人傷亡,我就無法答應他們。」

  但他所以猶豫的原因,還有另外一個。他目光調向她。「你知道如果我答應他們的要求,你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看不到我。」

  她輕撫他的手倏地停住。

  他一看她表情就知她沒想這麼多。

  「我不能陪在你身邊,跟你一道去嗎?」她驚訝地看著他。

  「太危險了。」他牽起她的手親吻。她一個文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若帶她尾隨軍隊一路爭戰,先別說她能否接受血腥場面,就單想她可能面臨的危險,他就不寒而慄。

  要她在爭戰中發生什麼萬一,他知道,他鐵定一輩子不會原諒自己。

  但若是把她藏在安全之處——黑羽深吸口氣,心裡感受到極度的不願意。

  明明他倆才剛拜完天地,他已經籌劃了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想帶著她一起,卻得被硬生生拆散,而且此行兇險——

  他很清楚,縱使習得一身武藝,也不代表他能在爭戰中全身而退。要是萬一他在途中出了什麼差池,她該怎麼辦?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姑娘家,才剛結親不到半日,就得教她面對守寡的可能,會不會太殘酷了?

  翠微蹙起眉頭,她早先想得簡單,以為自己只要緊緊跟在他身邊就好了,反正她又不怕吃苦,可這會兒卻聽說自己可能得被遺下——

  「我不想你去。」她終於任性了一回。雖然她也覺得蒲澤的百姓很可憐,但她就是不想跟黑羽分開嘛!

  「好,回頭我馬上拒絕他們。」他瞅著她笑。

  「可是——」苦就苦在這個可是。

  兩人都感覺得到,中興蒲澤的大業,非他不可。

  「真的沒其他辦法可想了嗎?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啊……」翠微開始擦起眼淚。

  「別哭。」他起身將她擁住。

  今天明明是開心歡愉、大喜的日子,怎麼會突然蹦出這麼多狗屁倒灶的事?

  「我一定得讓你走,對不對?」她再鈍也感覺得到時間的急迫性,就如剛才那位大人所言,黑羽多待一日,蒲澤百姓就多苦一天。

  「我回絕他們——」他話才剛說一半,就被她小手摀住。

  她哭著搖頭,她不可能讓他做這種決定。她知道,他若真的做了,他會在心裡疚責自己一輩子的。她擔不起,她更不想讓他擔負這種苦。

  「我留下。」她好艱難地做下決定。「不管你跟那個靖王打仗,要花多久時間,五年甚至十年,都沒有關係。」

  「你不用這麼勉強自己——」他想告訴她大可任性一點,她己經是他的妻,她有資格對他做出要求。

  翠微只是搖頭。「我不要你為難。」在她心中,她認為最最要緊的,還是他的喜怒哀樂啊。

  「傻丫頭——」他鼻頭發酸地擦著她眼淚。

  真是自掌嘴巴。他想。明明認識以來,他總是耳提面命,要她看重自己的意見,不要輕言犧牲自己,可到最後,他卻連自己也沒能實現他說過的話。

  他唇貼著她額喃喃說了幾句真心話。「這世上要是沒這麼多恩恩怨怨,要世上就只剩下我們兩個,剩朗叔他們,還有這片花田,該有多好?」

  翠微淚眼婆娑地望向藍紫色的花田,忍不住緊抱住他。

  是啊,她怎樣也想不到身為一個皇子,竟然連這麼小的願望也沒法實現——

  「答應我,你一定要平安地回來,我絕不准你對我食言!」

  黑羽也哭了。

  他望著她,深吸口氣用力點頭。

  「我答應,我保證我一定做到。」他一定會遵守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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