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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天晚上唐秋生吃了生平最分不出口中食物滋味、辨不明心中酸甜苦澀感覺的一餐,並且忍痛婉拒了原先計劃中的「宵夜」之約。
唯一的收獲是,她打包了一塊美味的十六盎司頂級牛排和兩份手工小圓麵包回家,稍慰芳心。
第二天早上,她從冰箱裏小心翼翼杷那塊牛排拿出來,放在砧闆上切下兩小塊夫在麵包裏,送進烤箱烤來當早餐的當兒,聞著烤箱裏飄出的香噴噴味道,失效的味蕾總算慢慢蘇醒了過來。
亂糟糟的心則是沒那麼快恢複過來,她坐在餐桌上支著下巴,兩眼無神地瞪著烤箱發呆,腦子依然混沌如漿糊。
「唉。」雖然還是弄不明白,事情爲什麼會演變成如今這副棘手情境,但是因爲要想出解決辦法的難度更高,所以她苦惱了八分鍾,在烤箱當地一聲響起時,隻得認分地宣告放棄。
算了,來什麼是什麼吧,反正她的人生從那天晚上誤闖了追遠街12號的那一刻起,就整個像股市瘋狂大崩盤到現在,還能更慘嗎?
唐秋生又歎了口氣,強打起精神自烤箱中拿出烤得金黃噴香的麵包,又泡了一杯牛奶,三兩下很快就解決了早餐。
頂級牛排就是頂級牛排,油花十分誘人美味,雖然冰了一晚又被她胡亂塞進麵包裏烤,嚼起來依然肉香陣陣,好吃得不得了。
「果然吃飽以後,人生就變成彩色的了。」她滿足地拍了拍肚皮,心情頓時也好了起來。
「喵!」
她一愣,目光隨著聲音來處望向半開的窗戶,那裏不知幾時蹲了隻黑色小貓,舌頭不斷舔著嘴邊,碧綠色的貓眼瞅著桌上還沒來得及放回冰箱的餘下牛排。
「喵喵,你從哪來的?」她忍不住好奇地走過去,動作倒是小心翼翼,就怕一下子把它嚇跑了。
可是那隻黑貓坐得穩如泰山,很是不怕人,反而對著她長長喵了一聲,語氣裏好似帶著一絲不滿。
她是聽錯了吧?
「你肚子餓了嗎?可是我沒有魚給你吃。」她也不敢太接近,就在距離它五步前停了下來。
黑貓突然輕巧地躍了進來,嚇了她一大跳。
然後,居然亳不客氣地低頭大啃起她捨不得吃完的頂級牛排。
「餵!」她倒抽了一口氣:心痛到不行。
「你、你……」
沒想到黑貓擡起頭來,對她咧嘴一笑。
唐秋生瞪瞪瞪後退了三步,猛吞著口水,不敢置信地瞪著……會笑的貓?
她眼花了嗎?她眼花了吧?對,一定是她眼花了。
唐秋生揉著眼睛,再定睛一看,那隻黑貓己經低頭津津有味地舔晈著頂級牛排,愜意自在得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她嘴巴大張了半天,最後也隻得摸摸鼻子認賠了事。
不然怎麼辦?就爲了塊牛排,那可是頂級牛排,鳴嗚,叫捕貓大隊來抓它嗎?
「算啦,便宜你了。」她噗地笑了起來,看著黑貓擡頭又朝自己喵了一聲,這次叫聲軟軟的、甜甜的,好似親熱了許多。
真有趣,她從來不知道貓也這麼通人性,以前還以爲隻有狗最親近人。
「你是流浪貓吧?可是渾身毛油光水亮,還挺幹淨的。」她忍不住對小貓講起話來。
「而且真不怕生,你該不會是常常在幹這種搶糧的事吧?」
黑貓沒理她,隻在喉嚨裏發出了一聲近乎嗤笑、不屑的呼嚕聲。
「脾氣還挺大的。」她有些愕然:心裏隱約浮現了個類似氣質形象的身影,隻不過一個高大挺拔,是人;一個小巧黝黑,是貓。
可是喜怒無常又莫測高深、愛怎樣就怎樣的臭脾氣倒是挺像的啊。
唐秋生眼神溫柔了起來,索性在桌邊坐下,支著下巴,看著黑貓吃得噴香的有趣模樣。
就在此時,電話鈐聲響了起來。
「餵?」她笑咪咪地接起。
「生生,是老爸啦!」
「爸?你今天怎麼有空打給我?」她微訝。
爸媽自從幾年前雙雙辭掉工作跑到梨山去種水果後,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一大早就得去除草澆水除蟲顧果園,有時候忙起來十天半個月沒打給她也是常事,可是今天居然八點了還沒去果園?
「爸是想問你那邊方不方便,今天先去安養院繳一下爺爺的費用?」唐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啊就剛好大盤的貨款還沒彙進來,爸媽這邊的現金還要留著付給貨運行,你若有的話先代繳,月底等貸款支票來了爸再還你。」
「沒關系啦,我這邊有。」她趕緊道。不由暗暗慶幸自己上一份服飾店的工作結束後,還存了六、七萬塊在身邊,等一下去繳爺爺安養院五萬塊的費用後,還有一萬多塊可以撐到下個月領薪水……嗯,再省一點,說不定連下下個月的夥食費都包了。
想到夥食費……她突然心底一喜,眉開眼笑了起來。
對喔,以後晚餐還有霍玄包辦,這樣說不定她就能把每個月的水電瓦斯油錢衛生紙外含等等費用的開銷,嚴格控制在八千塊以下了。
一想到這裏,霍玄的形象又在她心中變得英明神武了起來!
霍先生果然是大好人中的大好人……
有機會的話,她一定要好好報答他。
「等月底錢一到,爸一定馬上彙還給你。」
「不用還。」她笑道:「你和媽不是說還想存錢,以後把我們家的果園變成觀光民宿嗎?」
「對啊對啊!生生,爸跟你說喔,現在觀光民宿可夯了……」唐爸爸一提起這個就樂得滔滔不絕。
最後還是唐秋生上班時間快遲到了,父女倆才依依不捨地結束通話。
「喵喵……咦?哪兒去了?」等她掛上電話,這才發現桌上不知幾時連肉帶貓都不見了。
「手腳也太快了吧?」她忍不住嘀咕,心裏有些悵然若失。
話說回來,一個人住久了確實挺寂寞的,她是不是也該養隻寵物了?
可是一想到市面上貓狗的身價動輒上萬,養了以後還得準備飼料、打預防針、洗澡、寵物美容什麼的,林林總總加起來,光是那個恐布的金錢開銷就讓她打退堂鼓。
「哎,算啦,以我現在窮到快被鬼抓走的身家,還是養隻會從外面叼錢回家的錢鼠比較有用、實際一點。」她搖搖頭,自我解嘲地笑了起來。
中午,唐秋生趁吃飯時間跑去銀行彙了五萬塊給安養院,心下盤算著今天也該去看看爺爺了,雖然上個禮拜去的時候,爺爺還是認不出她,一直不斷問她:「小姑娘今年幾歲?長得真可愛呀,要不要給我們夫妻當幹女兒?我家元元最喜歡女兒了,可惜這輩子隻生出了一個臭小子。」
爺爺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很多年前,當時他和奶奶夫妻情深,唯一的兒子剛上高中。
其實也好,永遠記得最快樂最幸福的那年歲月,這樣爺爺就能一直保持開心安詳的心情,不像三年前奶奶剛過世時那樣,爺爺每天抱著奶奶的相片和遺物,呆呆的在房裏一坐就是一個下午。當時爺爺蒼老孤獨的背影,至今想起仍令她心痛不己。
爺爺在奶奶過世後,記憶力就迅速衰退老化,後來更惡化成了老人癡呆症,他開始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跑出家裏,說要去學校等奶奶下課,不然就是說奶奶在公園等他一起散步。
爸媽和她都擔心極了爺爺這樣自己亂走亂跑,哪一天會不見了,最後一家三口心情沉重地開完家庭會議後,決定把爺爺送到中部這家最負盛名、設備和照護環境都最好的安養院,裏頭有專業的護士照顧,還有其他老人家可以陪伴他聊聊天,他們也較能安心去賺錢來支撐這樣的生活。
雖然這個決定很掙紮也很痛苦,可是他們都明白,除了健全完善的安養院外,實在沒有人能夠真正二十四小時地守著爺爺、陪著爺爺。
而且最主要的是,爺爺幾個同鄉好友也在那兒,他們會聚在一起打打麻將、閑話當年,雖然大部分時間四家都在胡亂放炮,誰贏了輸了也都不確定,最後幹脆用麻將疊骨牌玩推推樂……
唐秋生是看了那一幕之後,發現爺爺真的笑得好開心,她才總算能稍稍放下心來。
她爸媽本來是上班族,兩個人薪水加一加還不到六萬塊,實在入不敷出,後來在爸爸軍中好友的介紹下到梨山買了塊地,學起如何種植高經濟收益的頂級水果。
雖然很辛苦,但是算下來收入確實比當上班族好,所以他們自此之後就在梨山打拚,每半個月下山一次來看爺爺,平常則是由她留在這裏,一邊工作一邊關照爺爺。
這樣的日子不算清苦,卻也離小康有段距離,但唐秋生一點也不覺得累,反而認爲一家人能爲共同的親人而努力著,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想辦法跟靈界搭上線才行!
人隻要有願望有夢想,就會有源源不絕的動力,唐秋生在外頭買了顆禦飯團就回到公司,邊啃禦飯團迫認真地翻看、研究起明天要帶團「參觀」的靈異眷村一夜遊。
據說,這個中部少數未拆遷完成的眷村裏有一株百年老樹,就在最舊的那間屋舍旁。當時住了一個來自四川的老兵,他因爲戰爭瞎了一隻眼睛,人很沉默,常常窩在屋子裏很少出門,也從不跟其他鄰居打交道。
但是聽說他常常寫信,幾乎天天托郵差幫他代寄,可是卻從來沒有自郵差手中收到過任何一封信。有人好奇問郵差,那信是寄給誰?寄到哪裏的?郵差欲言又止,隻是歎氣搖搖頭就騎著機車走了。
有一天下午,那個獨眼老兵終於從郵差手中接到了一封信,熱心又八卦的鄰居們全都看見了他高興得連手都發抖的樣子,拿著信就跑回屋子裏。大家紛紛猜測著是不是老兵的家屬寄來的?還是老相好寄來的情書?還有人猜八成是國防部寄了什麼榮民津貼之類的。
可是當天晚上,眷村裏的狗群突然瘋狂吠叫起來,無論大家怎麼打罵都止不住。
等到天亮時,大家才發現獨眼老兵孤零零地吊死在了那株百年老樹下。
後來有人推測到是不是那封信惹的禍,可是無論怎麼找,在老兵家裏都找不到那封信,連撕碎或燒掉的痕跡都沒有,就像那封信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
漸漸的,在大家最初的震驚惋惜、甚至是驚慌的種種情緒過後,都以爲這件事己經過去了,可是沒想到自頭七過後,每天郵差的郵袋裏都會莫名其妙出現一封多出來的信,信封上頭赫然是獨眼老兵的字跡,打開信封,裏頭的信一抽出來就碎成了粉末,什麼字都沒有。
嚇得再也沒有郵差敢到這個眷村送信,郵政單位沒辦法,隻好在眷村外頭設了個大型的郵箱,所有寄給眷村民眾的信統統都塞進裏面,由村長保管鑰匙,每天固定時間統一開箱發信。
沒想到事情卻沒有結束,因爲有人在晚上經過百年老樹附近時,看見了一個孤零零吊在樹下的影子。
靈異傳聞越來越兇、越來越嚴重,住戶們開始想盡辦法搬出去,國防部請了和尚道士法師來頌經淨化超波,可是依然如故,每到夜晚狗就會狂吠,那道影子依然吊在樹下晃動。
最後,眷村終於搬遷一空,再無人煙。
「我的天啊……」唐秋生看完以後,渾身雞皮疙瘩全爬了起來,手裏的禦飯團飯粒抖掉了好幾顆也沒發覺。
「好……好可怕……」
這個眷村靈異事件,真的有社長口中說的比較「普級」嗎?
她臉色慘白,滿眼慌亂,不斷深呼吸才好不容易稍稍抑下了恐慌感,抖著手將資料合上。
好恐布的傳聞……
話說回來,那個獨眼老兵也好可憐,孤孤獨獨的自己一個人,後來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原因想不開要上吊,關鍵當然是那封收到的信,可是那封信到底是誰寫給他的?又寫了什麼?才會害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唐秋生在最初的驚悸恐懼過後,開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在看什麼?」捌哥不知幾時晃了進來,嘴裏叼著根香煙。
「XX眷村?恭喜啦,小生生,這個很猛哦!」
「怎麼個猛法?」她心一跳。
「就是啊,月黑風高天,上吊投繯夜……」捌哥做了個上吊翻白眼的恐布表情,嚇得唐秋生差點尖叫出聲。
「不不不要開玩笑了,你你你這樣我也不會放棄的……」她一口氣險些吸不上來,抖著聲音道。
「很好,有志氣,有前途。」捌哥拍拍她的頭,顯然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息後,又懨複了油膛滑調的痞子大哥的風格。
「加油,我看好你。」
唐秋生一時間哭笑不得,隻能埋怨地踩了他的背影一眼,暗暗咕噥,「沒同情心。」
就在此時,老社長白蒼蒼的腦袋突然開門冒了出來,一看到她,眼前一亮。
「小生啊,快快快,準備一下,今晚出團。」
「今晚?不是明天晚上嗎?」唐秋生一驚。
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耶。
「俺收到可靠消息,明天眷村就要拆了,所以今天晚上得提前出團。」老社長難掩感傷,「唉,俺經營多年的XX眷村夜遊路線啊,真是太可惜了。 」
「這麼巧?」
「就是這麼巧。」老社長立即又振作精神,興沖沖地道:「你馬上打電話聯絡團員,就跟他們說臨時改成今晚出團,而且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知道沒? 」
「喔,好,我馬上打。」她趕緊點頭。
都在緊張時刻了,偏偏捌哥還在旁邊晃過來又晃過去,神神鬼鬼地拉長了音:「最……後……一……夜……哦……嗚嗚嗚……」
嗚嗚嗚你個大頭鬼啦!
咻!
寒冷的冬風刮過全蕩蕩的眷村巷弄,四周隱隱傳來破舊門窗搖動咿呀的可怕聲響。
「嗷嗚——」
不知從哪冒出的淒厲狗吠聲,嚇得本就哆哆嗦咳的唐秋生差點腳軟,連帶後頭的八、九名團員也紛紛驚喘的驚喘、低叫的低叫。
「哎喲!好恐布哦!」其中一名女團員下意識地靠近自己的男朋友。
「會不會真的有鬼啊?」
「別怕,我們不就是來看鬼的嗎?」男子挺起胸脯,儼然一副護花使者姿態,要是膝蓋沒有微微發抖的話,說服力應當會更強一些。
彷彿要呼應他說的話,不知從哪傳來一聲幽幽歎息,彷彿就近得呵在每個人的頸後。
「啊啊啊!」一瞬間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嚇得眾人頓時擠做了一團,個個睜大了眼睛瞪著四周,生恐當真看到些什麼「實影」。
「各、各位不要怕,放、放輕松,重頭戲還沒上演……」唐秋生拚命捏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鎮定地道:「讓、讓我們繼續往前走,前面那一棟特別老舊特別滄桑特別破爛的看到了沒有?那就是那位獨眼老兵住的房子,據說他每到下午就會站在門口等郵差……」
有幾個男團員冷靜了下來,握著強力手電筒的手總算沒抖得那麼厲害了。
「呃,不知道他到底是寄信給誰哦?」
「對啊對啊,都沒有人去郵局查嗎?」
「會不會是留在大陸沒帶出來的太太?」
「都是時代的悲劇啊,唉。」
早己把資料背得滾瓜爛熟、卻越看越覺感傷惆悵的唐秋生聲音輕柔了起來。
「是啊,那麼大江大海,槍林彈雨都闖過來了,卻是怎樣的傷心和絕望,才會疊擇這樣結束自己的一生?」
女團員們看著不遠處在夜色裏那破舊的老房舍,突然間恐懼莫名消褪了三分,反而增添了一絲悲愴。
「好可憐哦!」一個龐克頭女團員不由吸吸鼻子。
「是啊,那個讓他等了一生、盼了一生、癡了一生、守了一生的人,爲什麼最後還是讓他覺得生命如同一口枯井,了無生趣了呢?」某位長發女團員顯然是瓊瑤的鐵桿粉絲,出口成詩。
夜風呼呼地吹,氣溫下降,眼前陰影處處鬼影幢幢,可是看著那老房舍和幽暗陰惻惻的百年老樹,團員們滿眼都是同情悲惘之色,氣氛一時間從驚悚刺激的靈異探險變成了憑吊老眷村之旅。
老樹下,沒有看見那抹懸吊的影子,四周淒涼的犬吠聲不知怎的也全止息了,隻有月光灑落在樹影和地面上,點點銀光如淚。
唐秋生鼓起勇氣走近老樹,小手輕輕地搭在樹幹上。
「伯伯,無論你等的是誰,希望你己經找到她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奶奶,低低歎息。
「我始終相信,相愛的人,無論上窮碧落下黃泉,有朝一日終能相見的。」
散落在左近處,邊感懷邊拿起數位相機拍照做紀念的團員們沒有註意到她說了什麼,卻是奇異地感覺到了原本寒冷刺骨的夜間氣溫忽然回暖了,幾似錯覺。
唐秋生自顧自沉浸在感慨世事的情緒中,全然沒有察覺、也看不見一個原本浮在她身旁的蒼老身影,那幾乎觸及她頸項的,不斷蠕動擴張、纏繞得絲絲縷縷的濃黑怨氣忽然僵凝住了。
相愛的人,無論上窮碧落下黃泉,有朝一日終能相見的……
所以,還能相見。
他真的,還能再見到她嗎?
它頸項間的黑色繩索竟奇異地逐漸消失,露出嘴外的紫黑舌頭也慢慢地恢複原狀,睜狩憤恨悲傷的神情被一抹怔忡淚意取代了。
婉容,你等了我一輩子……現在,你還等著我嗎?
不遠處的房舍陰影中,一個高大挺拔身影靜靜地佇立,銳利的眸光至此終於清明舒朗了起來,捏握成訣的修長手指也松開了。
「她還在等你。」霍玄如炬眼神直直迎視向那一雙忽顯驚慌的孤老目光,低沉有力地應許道,「執念既消,緣路己現。去吧!」
獨眼老兵驀然一震,臉上迅速湧現不可思議的狂喜和激動。
剎那間,夜空中月華倏然暴漲了數十倍光華,雖隻有短短一秒鍾,稍縱即逝,快得根本無人發覺。
可是獨眼老兵就在這一貶眼間,微笑著隨著月華消失了。
去到那個有她的所在。
唐秋生收回撫著粗糙卻溫暖的樹幹上的掌心,一回頭,頓時呆住了。
「霍先生?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她還以爲自己眼花看錯了。
霍玄在其他團員好奇又「驚豔」的目光中,高大身形優雅從容地走向她。
「你欠我……」他朝她微笑,「不,我欠你的晚餐還沒吃,當然要追來還債了。」
她心跳得好快好快,做夢都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裏,還對她笑得很溫柔。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
「你們社長說的。」他摸了摸她的頭,眸底光芒微閃。
沒有告訴她的是,當他知道她今晚要來這個眷村時,心髒倏停了一拍。
今夜大陰,百鬼夜行,尤其眷村明日就要拆遷了,所有積壓許久的東西都會在最後一晚紛飛而出。
他有點擔心她。
誰讓她的體質非常的奇怪,絕對的氣虛體寒而白,按理應該是極易招陰,可是卻又天庭封密,靈竅不通——
簡而言之,她易招鬼,卻又看不見鬼,若遇見存心想對她不利的,連逃都不知道要逃,隻有傻乎乎站著挨打的份。
「噢。」唐秋生被他突如其來親暱寵溺的舉動惹得小臉飛紅,心下一陣怦然,呼吸也有些不順起來。
「行程結束了嗎?」他低頭看著她,嘴角微勾。
「還沒,我們還要在眷村的巷弄裏轉轉,還有後面小樹林那裏……」她舔舔突然發幹的嘴唇。
「介意我加入嗎?」
「欽?」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突然「擠出去」了。
下一瞬,幾個女團員己經燦笑若花,吱吱喳喳地包圍住霍玄。
「歡迎歡迎!」
「你也是我們的導遊嗎?」
「導遊先生,我好害怕喔!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全程跟在你旁邊啊?」
霍玄俊臉上的笑意倏然不見,眸光閃電般厲然一掃,四周全氣迅速下降了十度不止。
誰說殺氣這種東西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但見,女團員們爭相綻放的妖嬌春情又紛紛被急遠冷凍,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嗚,美男在前,看得到吃不到,最討厭了。
唐秋生傻愣愣地站在外圍,忽然見他邁動長腿走出「困脂陣」,大手不由分說地抓住她的肩頭,用力地環靠在自己懷裏,淡淡地宣布:「走吧。 」
走……去哪裏?而且這樣好嗎?
她回過神來,有些急了。
「等一下,霍……」
他的眸光在夜色裏微微一閃,環顧眾人,渾厚好聽如午夜電台主持人的嗓音,沉靜地道:「接下來的行程就由我來介紹。」
女團員們滿眼春情蕩漾,男團員們則莫名被他通身氣勢靂懾住,自然也隻有乖乖跟上的份。
霍玄眼神有一絲滿意,繼續道:「據聞,當年建造眷村,曾挖出過一具清代的棺木,經監定是一對男女,結發而葬……」
語氣迷人,抑揚頓挫,引人入勝,脈脈情深。
唐秋生怔怔地望著他,在被他磁性嗓音迷得暈暈然、茫茫然之餘,腦中摸摸糊糊浮現了一個想法——
他,該不會是同行吧?
距離那晚他趕到眷村「代班」後,又過了好幾天。
可是這幾天對霍玄而言並不好過。
一切肇因於那天晚上,本來氣氛好好的,行程很順利,團員們也都很滿意,唐秋生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又滿眼崇拜地看著他,高高興興地答應陪他去吃那一頓遲來的晚餐,其實是宵夜。
但就在兩人清粥小菜吃罷之後,他對上她堅持把沒吃完的小半碗地瓜稀飯和一盤脆瓜打包回家,卻不願接受他提議再多點一份完好的讓她帶走的行爲,終於再也忍不住了。
「你不是想帶回去當明天的早餐?那這一小碗能頂什麼用?而且剩下五片的脆瓜塞得了牙縫嗎?」他濃眉打結打得很緊,臉色不太好看,因爲實在不知該贊她節省還是罵她不知變通好。
「我說了要再點地瓜稀飯和選幾樣小菜讓你帶回去,爲什麼不要?」
「我是把吃不完的帶回家,不是要你再花錢買食物讓我帶回家。」唐秋生一遇上原則問題,倒是一改儒弱,堅決寸步不讓。
「這有什麼不一樣?」他瞪著她。
「當然不一樣,沒吃完跟加點的,意思能一樣嗎?」她扳著手指頭數算給他聽:「你看,我剩的這半碗帶回去,加半碗水再煮一煮又可以變成一碗,脆瓜加顆蛋攪一攪下去煎,又變成一道菜了。可是你要是再加點,一碗稀飯二十塊,幾樣小菜加一加又是一百多塊,這就是今晚額外的開銷了。」
她己經很厚顔又賴了他一餐飯,怎麼還能再多佔他便宜?
「唐秋生,我花不起這一百多塊嗎?」他胸口悶得要死,又再度升起了那股被她狠狠瞧扁了的不爽感。
「在你眼中,我是那種連一百塊都要計較的男人嗎?」
欽?
她疑惑地望著他。
「還是你根本就是厭惡我強迫你跟我吃飯?」他眼底寒意更盛了。
「所以找理由找我麻煩?」
嗄?
唐秋生張口慾解釋,忽又看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閃電般一把將她碗裏剩下的小半碗稀飯全數倒進嘴裏,又三兩下把那小碟子脆瓜全吃光光。
「現在,你可以點新的了吧!」他一抹嘴巴,黑眸炯然看著她。
「你你你……」她看著面前空空如也的碗盤,簡直不敢相信,聲音都抖掉了。
「我怎樣?」霍玄終於冷靜下來,甚至雙手抱臂似笑非笑的。
哼,很好,她也有氣到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他覺得公平多了。
「你,你怎麼這麼幼稚?」唐秋生心痛得要死。
她的明天早餐啊啊啊……
「你才幼稚,早叫你再點一份新的,誰教你偏不聽。」他張揚地一挑濃眉,故意一攤手,「現在好了,都不用爭了。」
「你,你這種浪費食物……」不對,她突然想起他有把食物吃光,咬牙改口,仍然怒氣難平,「浪費錢的行爲,太幼稚也太不可取了,而且你明明就說你飽了,爲什麼還要搶走我的?」
後面那句才是她生氣的重點吧?
「這有什麼了不起的?」他亳不在意地撇了撇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氣什麼鬼東西。
「這沒什麼了不起?」她呼吸急促,憤慨不己。
「你知不知道這世界上一分鍾有多少人死於饑餓?」
他臉色沉了下來。
有必、要把事情搞得這麼複雜這麼嚴重嗎?她要不要幹脆說非洲饑荒歐洲洪水美國幹旱統統都是跟他意圖多花一百塊買清粥小菜瘺出來的蝴蝶效應?
這個笨蛋,果然沒腦子,有福不會享,像她種唐僧性格加阿桑行爲,世上除了他之外,還有哪個男人受得了?
也就是他,性情寬容,氣度開朗,爲人不羈,才會到現在還捺著性子跟她在這邊爲了區區一百多塊攪和胡纏大半天。
「愛吃不吃隨你。」他重重哼了一聲。
唐秋生表情也沒有比他好看到哪裏去。
她雖然有點貪小便宜節儉過度,可不代表她就會把別人的好意視爲理所當然,盡情揮霍。平常被請個一餐兩餐的還說得過去,可是一旦超出了合理範圍太多的,就成了活生生的人情壓力。
他不欠她的債,她也不要欠他的情。
尤其認真追溯到事情最初始的源頭,他是因爲和她「那樣」了一整晚,覺得良心有愧,才會選擇把她這個責任背上身,並不是因爲她就是她。
不知道爲什麼,一想到這兒,她心裏就莫名有種酸酸的、刺刺的感覺。
如果沒有那一夜,他還會這樣寵溺又霸道地待她嗎?
不會的。
她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那一夜的失控,平凡不起眼又羅唆的自己,永遠也擠不進他的視線範圍之內,更不可能成爲他重點關懷的對象。
人,要有自知之明,而她一向很清楚自己的斤兩。
「霍先生,真的很謝謝你請我吃宵夜。」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捺下那陌生不解的異常心緒,擠出笑容維持平靜。
「我吃飽了。時間不早,大家明天都還要忙,不如就這樣結束吧?」
霍玄凝視著她,突然道:「你生氣了?」
「沒有。」她心下一抽,隨即矢口否認,強顔道:「要生什麼氣?」
是啊,他也搞不懂她到底還能生什麼氣?可是她那張蒼白臉上明明就有點悶悶的,連帶害他胸口也沒來由地煩悶糾結了起來。
「沒有就好。」他也不想了,抓起外套,一手穩健有力地握扶著她的手肘,「走吧。」
唐秋生點點頭,默默地跟著他走出店門上車。
然後,當他第二天晚上要去接她吃晚餐時,卻得到了她下午有事早退的消息。
打手機給她,她是接了,卻是語帶歉意心不在焉,隻說了臨時去看爺爺什麼的。
接著第三天晚上,他又要去接她吃晚餐,沒想到她卻是幹脆請了事假沒上班?
這個女人居然在躲他……
就爲了一百多塊的清粥小菜?去他的清粥小菜!
霍玄大步自兇宅旅行社大門口走出對,臉色陰部深沉如雷雨欲來。
「好,很好,跟我要這招是吧?」他坐進車裏,重重關上車門,氣得咬牙切齒。
他向來不是那種會對女人低聲下氣曲意相求的男人,自從遇到她之後,他己經打破了自己很多原則和習慣,沒想到她不懂得珍惜也就算了,還把他一片真心,起碼是好意,亳不在意地拋擲在地上踩踏!
好呀,她嫌他煩,他還樂得恢複自由,也用不著每天一到飯點時間,就得強追自己打斷靈感、關上電腦。
真的是好、得、不、得、了!
霍玄也火了,索性閉關專心寫稿,把那個笨蛋和因她而引起的混亂心緒全數嚴拒門外。
可是沒想到,又是一個禮拜過去了,他的手機卻真的完全沒有出現過她的來電。
霍玄坐在核桃木大桌前,十指如飛地敲打著筆電鍵盤,螢幕上的字眼迅速出現。一切都像平日一樣,他寫稿,他工作,沒有什麼不同。
他隻是偶爾擡頭,目光在瞥見靜置的手機時,會微微蹙眉,然後,繼續做自己手頭上該做的事。
螢幕角落冒出了一個視窗,提醒著他有電子郵件寄來。他遲疑了一下,這才選擇收信。
電子信箱裏有五十九封是編輯今天轉寄過來的讀者來信,還有二十封是廣告垃圾信件,七封是不同出版社寄來的邀稿信,以及他的理財專員上報的資金收益單。
沒有唐秋生的。
「可惡!還在生氣是吧?」他喃喃自語,然後手指稍嫌用力地狂刪起一堆電子郵件。
「我看你一個笨蛋派大星能氣到什麼時候?」
霍玄關掉收信的視窗,隨手抓過一旁的可樂罐,大大灌了一口,待刺激濃甜的液體一路自喉頭狂竄至下,精神好像也振奮了許多。
他告訴自己,最近所有的怪異不對勁感,肯定都緣自於瘋狂趕稿,以至於一天睡不到幾個小時,還有,明明都己經夠煩亂夠惱人了,還得抽空被迫聽豔姨第一千零八次泣訴當年愛上薄倖書生的淒美情史,而且這些情史往往沒有最狗血,隻有更狗血……
這些阿姨不管活了幾百歲甚至上千歲,依然任性地糾纏著個情字不放,千百年下來,不僅捆縛了自己,更是連帶殃及池魚的茶毒了他,緻使他過去三十年來堅持讀男校,對女性避而遠之,視戀愛爲畏途,現在更是徹底宅在家裏以隱居爲樂。
試問,如果一個小男孩的床邊故事不是「安徒生童話」,而是一部又一部哀豔悲傷、百轉千迴的真賣版聊齋;如果自幼環繞在身邊陪伴一起長大的,不隻是幼稚園、國小、國中、高中、大學及碩十班同學,還有各種不對哭哭啼啼、爲愛要死要活的花精姊、豔鬼姨、狐妖娘娘,而且除了這些「幕後親友」外,就連明面上的唯一親人,叔叔和嬸嬸,更是離「慈祥溫良恭謙讓」的偉大長輩形象,差了不隻十萬頭馬身距離遠。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氣,又耗去多少年歲時光才勉強讓自己的生活維持在正常人狀態的?
到目前爲止,他沒有變成性格扭曲的大變態,反社會的暴力分子,甚至是意識遊離的精神病患者,真的己經是老天保佑了。
霍玄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繼續專注在手頭上的工作。
這是他創作生涯的第十二本猛鬼小說,前面有七本會經連續盤踞在賣量排行榜第一名長達十週,另外四本最少也位列榜內前五名,現今最新稿更是被出版社寄予高度的熱情和無限的厚望,所以截至目前爲止,他己經和這本「遺失了一隻的繡花鞋」奮戰了兩個月又零三天了……他覺得自己頭發應該至少白了三分之一。
手機驀然響了起來,他心突地一跳,大手迅速一把攫起。
「餵?」
「霍先生,您好,我是XX周刊的記者薇薇安王。我真的很仰慕您的作品,不知道有沒有那個榮幸……」
「你打錯電話了!」他亳不留情地掛斷電話。
霍玄逼迫自己注意力再度回到電腦螢幕前。
一行行的字停留在眼前老半天,他卻渾然不知自己到底寫了些什麼鬼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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