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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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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如玉] 他定有過人之處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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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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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8 00:51: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神容看著手裡一張黃麻紙。

  天還沒亮透,蔚州驛館裡安靜無聲,她坐在妝奩前梳妝,對著一盞未滅的燭火,看著這紙上寫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著她黑亮的長髮,口中道:「少主如果滿意,待山使來時就如此準備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親喜愛的,將紙放下,「就這樣辦吧。」說著抬頭看一眼烏蒙蒙的窗戶,問:「我父親心情如何?」

  「國公瞧著很好,」紫瑞回:「昨日還給主母寫了信去報平安,一切如常。」

  神容點頭:「那就好,稍後我去拜見他。」

  紫瑞看一眼那紙,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國公就罷了,就連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會心中歡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關心的莫過於山川河澤,何曾關心過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心想他知道了肯定會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繞著胸前垂下的一縷髮絲,笑了笑:「我父親肯鬆口見他是難得的機會,可沒那麼簡單。」

  這一面若是見得好,她母親那邊才有可能好辦,這麼簡單的道理她豈能不知,又豈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著她笑:「我看少主近來臉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錯了。」

  紫瑞只好忍笑,乖巧稱是。

  神容心裡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來說,過兩日,他就該啟程出發,自幽州趕來了。

  想完瞄見銅鏡,看見裡面自己微彎的嘴角,她抬手撫一下鬢髮,藏去了。

  ……

  山靄霧氣未散,山宗的聲音還在迴蕩。

  「我來找你們了。」

  所有人在這句話後都退後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掃視一圈,一群人穿著粗布襤褸的衣裳,有的還穿著當年盧龍軍的厚皮甲,早已磨損得不成樣;有的外面只裹著獸皮做成的甲,束髮蓬亂,鬍鬚雜生。

  唯有一張張臉他還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著他,聲還發顫:「你終於來了,咱們都以為你不會來了。」

  山宗看著他,短短四年,他已臉上溝壑叢生,比原先模樣看起來蒼老了十幾歲,那是當初最早入盧龍軍的一營鐵騎長薄仲。

  他點頭:「我來帶你們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為何,竟似有幾分忌憚:「還能回去?咱們現在已經是叛軍了。」

  陸續有更多人從山野深處走了出來,拖著兵器,身軀幹瘦如游影,臉頰枯槁,髮髻蓬亂,密密麻麻將這裡圍了幾圈。

  在漸漸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裡,每個人都站得筆直,又都沉默不語。

  山宗握緊刀:「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顫著手抱起拳,直接在河裡跪下:「是,咱們不曾叛國!盧龍軍從來不曾叛國!」

  一時間周遭接連響起扔下兵器的聲音,有的人嗚咽出了聲,壓抑著,硬撐著,應和著林外的風聲,林間鴉聲,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點河,挺拔如松地站著,聲卻已啞:「你們……還有多少人?」

  「盧龍鐵騎全軍一百營,一營五百人。這裡共有三十七營,鐵騎長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著他一併走出的兩個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兩營鐵騎長。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過來,哽著聲:「就只剩這些了?」

  原來先前那火龍陣不過是虛張聲勢,根本沒有那麼多人。

  薄仲仰頭看山宗,眼裡噙著淚花:「當年咱們從薊州殺出重圍,就已折損過重,沒有援軍,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進不來。起先還有萬餘人,占據一座小城與他們對抗了數月,終是被圍剿攻破,自此陸續失散,路上也死的死,傷的傷。只有咱們這一支入了山,還能和他們繼續周旋,這些年來被他們數次圍剿,只能越走越深。」

  未申五在旁咬牙:「然後呢?」

  薄仲哽咽:「敵賊們在附近一座一座增設衛城屯兵,咱們在深山裡靠山過活,卻也不得不一直沿著山脈四處躲避,傷病饑寒,許多弟兄都沒了,終於到了這離幽州關較近的一帶,又失散了多人,也再入不得關了,咱們都已是叛軍,只能躲進更深的老林裡。」

  他頓一下,眼眶通紅:「只有附近的漢人遺民還幫著咱們,不知咱們蹤跡,他們就往山口送衣糧,許多人因此被敵賊抓去沒了命,據說有些鎮子一有敵兵經過就驚慌失措,都是被抓怕了。他們還希望咱們能收回故土,還相信咱們!中原卻沒有人來,一直沒有人來!咱們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啊!」

  頃刻所有人都跪倒了。

  山宗緊閉著唇,握刀的手指骨節作響,終於鬆開牙關,聲沉得可怕:「失散的那些,還能不能找到?」

  「應當都還在故城附近,許是隱姓埋名了,再難相見。」薄仲喉中又一哽:「只怕加上他們,全軍也不足五千了……」

       五萬盧龍軍,只剩了五千,眼前的還不足兩千。

   山宗閉了閉眼,睜開時吐出口氣,眼底泛紅,刀一提:「跟我走,我帶你們回去!」

  「真的還能回去嗎?」薄仲問。

  「必須回去。」山宗說:「朝中已易主,新君對幽州之事一無所知,此番一戰,我已被查,這是難得的機會。盧龍軍要想一雪前恥,為死去的同袍正名,就必須回去!」

  薄仲一下從河裡站了起來,山林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一雪前恥,這不就是他們等到今日的希望。

  胡十一在旁看到現在,才從震驚中回味過來,許多事仍雲裡霧裡,看向山宗,卻覺得他好似已經計劃了許久一樣。

  難怪會一得到機會就來了,只怕是已經等太久了。

  ……

  再次等到天黑,眾人才能動身。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已算長,但在浩蕩廣袤的山脈間並不顯眼,此時已經到了山林邊沿。

  那八十道身影早已與他們同在一處。

  久別相認,幾位鐵騎長相見時不禁哽咽抱拳,有的兵只是嚼起了軍中久違干硬的軍糧,就哭出了聲。

  但現在,他們都靜默無聲地跟著山宗,準備出去。

  夜幕一點點降臨,籠蓋四野。

  胡十一蹲在林邊,照顧好了自己受傷的兵,回頭又打發了兩人出去探路,再去看山宗,發現他始終沒怎麼說話,這一路平靜而沉默。

  不知怎麼,胡十一想起了剛建軍所時的情形,那時候他剛任幽州團練使,就是這樣,沉冷狠戾,練兵狠,制亂狠,這些年下來始終手段狠絕、以暴制暴,無處不絕情。

  仔細想想,好像也就打金嬌嬌來了幽州,他才有了一絲人情味兒。

  他撓著下巴,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頭兒,」薄仲走過來,小聲道:「這些年那些狗賊還一直盯著咱們,孫過折占據薊州做了『泥禮城』城主,一心要把咱一網打盡,他還總喜歡活捉咱們的人,此番只要出山就一定會遇到阻截。」

  山宗看一眼林外的天,月黑風高,正是啟程之時,「這回誰阻截都沒用。」他起身,抽刀先行:「走!」

  眾人頓時應命上路。

  夜風颳了過來,攜帶塵沙,拍打著人的臉,但這是密林外面的氣息,重回人世的氣息。

  遠處隱約有幾聲馬蹄聲經過,夜晚還有敵兵在四處巡邏。

  隊伍只能貼著山林邊沿遊走,腳步聲藏在風塵呼嘯裡,一路往回關方向。

  前方忽然出現了火光。

  胡十一立即回頭示警:「頭兒,前方有敵兵。」

  一隊騎兵的馬蹄聲在接近,後方已有盧龍士兵伏地貼耳辯音,起身後報:「約有百人,朝這裡來了。」

  比慣常的數量多,說明他們已有所察覺了。

  一支兩千人的隊伍,恐怕無法避開他們的眼。

  山宗聲音幽冷:「能避則避,避不過,就送他們去祭奠第六鐵騎營。」

  頓時身後八十人一起抽了刀。

  每至夜半風就轉寒,在關外無遮無攔的大地上嗚嚎,猶如鬼泣。

  隊伍不過剛剛快到那個鎮子附近,離幽州關城還遠,可已經必須要遠離山嶺,無所依恃。

  持火巡邏的敵兵已經近了。

  荒野裡一片黑黢黢的,枯草起伏,馬蹄踏過去,四處亂踩,手中寬背彎刀在手裡四下揮砍。

  不知是誰一揮火把,一下對上了枯草叢裡一雙陰駭的雙眼,左眼上白疤悚然,緊接著就被一刀抹過了喉嚨。

  碰上了,已經避不過。

  頓時周圍黑影四起,包圍向這群騎兵。

  赫然數千身影,卻無一絲聲音,除了迅疾的腳步在移動,只有關外胡語在嘶喊。

  火光一支一支滅了,人聲漸息,周遭利落清理掩埋乾淨,只餘下風裡散不去的血腥氣。

  遠處,卻忽有更強烈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個兵低低道:「頭兒,又有馬蹄聲。」

  山宗已經聽到了,拎著刀朝聲音的來源方向望去。

  那裡是漠北方向,敵方調兵回去的方向。

  胡十一忽然匆匆跑至他跟前,喘著氣道:「頭兒,去探路的人回來了,他們調換兵馬的速度比原定的快,大部已經不分日夜趕來回防了!」

  眾人皆無聲聚攏。

  一旦被大部纏上,可能就走不脫了。

  山宗立即提刀轉身:「隨我撤!」

  下一刻,大風已將那陣聲音清晰地送來,沉重如雷。

  ……

  蔚州一連幾日天清氣朗。

  驛館內,趙國公特地又穿上了那身厚重的國公官袍,整肅地在廳堂裡坐下,接了一盞館役送來的熱茶湯,看一眼門外,皺起眉:「什麼時辰了?」

  門外一個護衛道:「回國公,已是申時了。」

  趙國公聞言手中茶盞一頓,看向身旁。

  神容坐在一旁,烏髮堆雲般挽著,描著細緻的妝,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臂彎裡的輕紗披帛,輕輕抿著唇不語。

  日頭已斜,驛館始終沒有外客至。

  他們前幾日還只是問一問有無人至,而今日,已是月底的最後一天,料想總該來了,可特地等到此時,依然沒有人來。

  「依我看,他是不會來了。」趙國公一下放下茶盞,一聲輕響,起身時已經沉了臉:「他當自己很了不起不成?我在此候到今日,已是給彼此都留了顏面,他如今算什麼,可見當初對你不珍惜,此後也不會珍惜你!」

      神容捏著手指,咬住唇。

  明明說好了的,她已經安排得如此周詳,他怎能不來?

  趙國公來回走了兩步,一聲冷哼,便要出門:「這樣的『人中龍鳳』,勸你不要也罷!你不如直接回長安,山裡的事我親自去替你料理!」

  「父親。」

  趙國公回頭。

  神容已站起身,臉上神色微冷:「請父親等等,容我幾日。」

  說完便快步出了門。

  東來就等在門外,早已聽到動靜,忽見神容出門而來,聽她開口就說:「給我備馬。」

  他自知緣由,忙低聲勸:「少主不妨再等等,或許是山使有事耽擱了。」

  「我就是知道戰後有事,才特地定到了月底。」神容想起她父親方才的話,胸口微微起伏,一拂袖,往前走:「備馬,現在就走!」

  ……

  一條蜿蜒的河水繞山而過,旁邊有野林,林裡藏著連綿高聳的山脈,直連著幽州如龍盤踞的關城。

  林子裡,無數人藏著,在一陣陣地喘息。

  「第幾日了?」林邊,山宗撐著刀,問話時眼睛還牢牢盯著外面的動靜,擋不住周身的血腥味。

  遠處還不斷有兵馬動靜,在四處奔走,胡語在風裡隱約可聞。

  胡十一在他身旁喘氣如牛:「沒顧上,反正得有好多日了,我已記不清上次合眼是啥時候了。」

  那日,提前調回的敵兵大部還是發現了他們,他們被拖住了。

  已不知第幾個日夜,一路邊殺邊跑,才終於得以抵達這片幽州關城外的山嶺下,有人受了傷,速度就更慢了。

  山宗抬頭望天,眼神一凝:「過月底了。」

  頭頂一掛新月,彎如娥眉。

  胡十一也抬頭看了一眼:「是,看著應是過去好幾日了。」

  山宗撐著刀,垂頭喘息,忽低低笑一聲:「她一定氣極了。」

  原本按照計劃,一來一回時日應該足夠,但現在大部突至,他們全被拖在了這裡。

  神容在等他,他卻還在關外。

  胡十一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誰啊?」

  山宗沒有回答,耳中敏銳地聽到了遠處的動靜。

  馬蹄聲又來了,在往這裡接近。

  他抬起頭,忽然喚:「十一,我交代你幾句話。」

  胡十一馬上挨近:「頭兒,你說。」

  山宗壓低聲:「他們兵甲不足,不可硬拼,由我帶人殿後,掩護他們入關。關城上有接應,你負責領頭,一定要將他們帶回關內。」

  胡十一領命:「是。」

  正要起身備戰,山宗又叫住了他:「還有兩句。」

  胡十一又蹲回去了,聽他說完……

  一支敵兵大部橫掃而至時,月上正空,馬背上的敵兵一水的披頭散髮,左衽衣袍套著胡甲,手持火把,膘馬彎刀。

  他們覆蓋一般搜找追擊而來,只是沒想到這群人如此能戰能躲,這些時日下來都還未能見到全貌,大多時候是小股交戰,且訓練有素,陣法詭異,一般只在夜晚出沒,到此刻仍不知對方到底有多少人。

  領頭的首領有十幾人之多,在馬上以契丹語低聲交談——

  「可能是那群躲著的出來了。」

  「必須要抓到,城主過問,擔待不起。」

  他們負責回防,就是擔了極其嚴苛的軍責,若不能解決,會受到嚴懲,自然無比賣命,日夜不停。

  又急又快的契丹語一連串說完,他們各自分頭散開,往靠近關城的方向推進。

  忽然一聲急切的大叫,有人發現了動靜,附近火把的光立即朝那邊涌去。

  一支隊伍無聲地穿梭,趟過河水,鑽入野林,往陡峭的關城山嶺裡奔,毫不停歇。

  後面兵馬已經追來,箭羽亂射了一通,奈何黑夜裡樹影交錯,人影難辨,毫無作用。

  望薊山的那一段關外山嶺在夜色裡靜靜聳立著。

  下面繞著的河水平靜無波,卻忽被一陣馬蹄踏破,漸起數尺高的水花。

  一隊敵兵馬蹄先至,終於追上了前面的人影,卻不妨斜刺裡突然衝出來的一群人,冷不丁被砍倒兩人,火把落河而滅。

  旁邊敵兵殺過去,他們又迅速奔入黑黢黢的山腳野林。

  「這裡!」一道契丹語的聲音說。

  敵兵聽音調頭而去,忽然身邊人手臂接連中刀,火把落河,一陣痛嚎。

  終於有人覺出不對,回頭發現馬上的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同伴。昏暗裡看,那分明是兩個束著中原髮髻的人影,騎的正是開始砍倒的那兩人的馬,繼而胸口一涼,一頭栽入河裡。

  陣中生亂,剩下的火把還舉著,一時竟敵我難辨。

  混亂中,另一支敵兵趕來,才發現遠處一串漫長的黑影隊伍鑽入了山嶺,頓時疾呼中了計,他們的隊伍已經要入關城了。

  有兵馬想不管不顧越過河直衝向關城,被迎頭奔來的一匹馬阻攔。

  馬是他們的,馬上的人卻不是,火光裡一身灰黑粗布的勁裝,手裡一柄細長的直刀,一身凜凜,快如閃電。

  「山宗!是山宗!」有人大喊起來。

  呼號頓起,報信的號角聲也響了起來。

  無數兵馬往這裡馳來。

  山宗策馬揮刀,身後是聚攏而來一同殿後的八十道身影,甲辰三和未申五在馬上,其餘的人在後方。

      他手抬一下:「你們也準備撤。」

  他們也是僅剩的盧龍軍。

  「老子們有數!」未申五喘著氣道。

  山宗提韁遊走,始終擋在他們最前方。

  周圍全是敵兵,忽而背上一痛,他牙關一咬,折返揮刀,馬身上也中了一刀,抬蹄狂嘶。

  他迅速翻落馬背,踏河而起,奔入林中:「就現在,撤!」

  更多的兵在往這裡奔來。

  山宗倚著樹冷冷朝外望,解下臂上浸血變沉的護臂,扯了布條,將變滑的刀柄和手纏在一起,勒緊。

  河水飛濺,大股敵兵衝殺而至,甲辰三帶頭穿林,退往關城下。

  忽覺身後追兵沒了,他回頭看,透過林子,仍可聽見不斷的馬蹄奔來,但似乎都被攔了。

  林外只有山宗。

  關城上亮起了接應的火光。

  那兩千人被掩護入關了。

  山宗終於穿林而來,趕到了關城下,一言不發。

  甲辰三上前殺了他身後一個追兵,發現他身後沿路都是倒著的敵兵屍體,退回剛抓住一根懸索,又隱約看見一地淋漓鮮血。

  順著血跡看去,就見山宗抓著懸索,半身浴血,剛從胸口拔出一支彎刀。

  ……

  天亮時,趙進鐮得到消息,匆匆趕去城下,連外衫都是在路上穿的。

  城門緩緩打開,一行數千人的隊伍站在城外。

  他愣住,看著這群據說是盧龍軍的人,如同看見了一群山林野人。

  盧龍軍當初平定過幽州戰亂,他還有印象,傳聞說早已編入幽州軍,不復提起,怎會自關外而來。

  他們的後方,數十人緩至,山宗緩緩走了出來。

  「崇君,你怎麼……」趙進鐮驚駭地看著他的模樣。

  山宗拎著刀,渾身是血,驀然身形一晃,勉強站住。

  左右有人撐了他一下,那是甲辰三和未申五。

  一撐之後,未申五就鬆開了手。

  甲辰三也慢慢鬆了手。

  遠處有快馬奔來,直往城門,身後跟著十數道護衛身影。

  山宗喘著氣,抬頭去看,似乎看見了馬上女人的身影,眯起眼,卻已看不清,手中刀倏然落了地。

  神容快馬而至,幾乎片刻不停地趕了過來。

  剛到城下,勒住馬,視線裡,就見男人的身影直直倒了下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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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城下掛著醫字牌的屋舍裡,一名中年軍醫捧著藥箱匆忙而來,一頭鑽入裡間。

  裡面腳步紛亂,很快跑出來個兵,捧著一身是血的衣服送了出來,衣服下是那柄浸滿了血的細長直刀。

  接著又有兵從門外而來,端著清水快步送了進去。

  神容坐在胡椅上,看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染血的布一捧一捧地往外送,整間屋子從裡到外都是血腥氣。

  她曾在他身上聞到過很多次血腥味,但那大多都是別人的。

  這回,全是他自己的。

  門外,趙進鐮正在又低又急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甲辰三滄桑的聲音傳來:「他一個人攔了幾隊的敵兵。」

  「什麼?」趙進鐮驚駭:「他這是不要命了?」

  胡十一聲裡都有了哭腔:「頭兒都是為了讓他的兵一個不少的回來……」

  外面沒了聲,一片死寂。

  好一會兒,趙進鐮進了屋來,走到椅旁,交握兩手,低聲道:「女郎匆忙趕回,一定疲憊了,崇君還在醫治,你不必擔心,不妨先去休息,有事我會即刻派人告知。」

  神容沒有接話,一動不動地坐著,身上的披風都還未解下,水青的披風領口襯著面色冷淡的臉,生生的白。

  趙進鐮還想再寬撫兩句,忽見她眼睛抬起,跟著轉頭看去,剛才端著水進去的兵從裡間出來了,銅盆裡的水已全部染紅,胳膊裡還搭著一條血跡斑斑的布巾。

  如此情形,不知流了多少血,他皺緊眉頭,已說不出話來了。

  忽聞裡間軍醫急急低喊:「快,幫忙按著!按緊!」

  眼前身影一動,神容已經起身,往那裡面走去。

  門簾掀開,裡面的人忙作一團。

  軍醫一邊忙碌一邊指揮旁邊的兵:「按好了,還沒止血!」

  神容看著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他雙目緊閉,赤著胸膛,明明已經擦拭過,依然渾身血跡遍布。

  一個兵正按著塊布巾在他肋下,那塊布巾已然全紅,血還順著邊沿在往下滴。

  軍醫扶著他肩:「那邊,胸口還有一處,莫壓到他這邊背,背上也有傷!」

  神容不言不語地看著,忽然走過去,拿了塊布巾就按住了他胸口。

  軍醫愣了一愣,顧不得驚詫,又連忙繼續:「按緊些!」

  神容兩隻手都按了上去,溫熱的血浸到她指縫裡,滑過男人腰際,落在床上墊著的舊毯上,點點滴滴的褐紅。

  她越發用了力,手掌去尋他心口的跳動,自己的心卻一下一下急促了起來。

  這副身軀不久前還抱過她,和她緊密無間,現在卻傷痕遍布,一動不動地任人擺布。

  她咬住唇,緊緊的,手心浸血溫熱,手背冰涼。

  「夫人,夫人……」不知多久,軍醫在喚她:「可以了,血止住了。」

  神容有些茫然地鬆開了手,麻木地垂著。

  軍醫趕緊過來上藥,已滿頭是汗,臉都白了。

      厚重刺鼻的傷藥抹上去,血腥味仍遮不住。

  神容回了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緊緊攥起手心,指甲抵著手心作疼,手裡還全都是他的血。

  軍醫忙完,以手背抹一下額上的汗,小聲道:「還是請夫人出去等候吧。」

  神容緊抿的唇啟開,終於問:「他如何?」

  軍醫支吾:「傷得過重,又撐了許久,我等自會盡力……」

  神容看著那張英朗如舊的側臉,如今全藏在了深沉的晦暗裡,高挺的鼻樑下一片濃重的陰影。

  趙進鐮進來,看到她一手的血,趕緊道:「女郎,出去吧,這裡交給大夫。」

  神容往後退了一步,轉過身,慢慢走了出去。

  回過頭,門簾掀開,又垂落,遮住了那副躺著的頎長身軀。

  神容又在胡椅上坐下,捏著披風一角便去擦手上的血跡,一遍又一遍,手心紅了,卻好似怎麼也擦不乾淨。

  眼前依然有很多人在進進出出,藥味瀰漫了出來,趙進鐮在旁來回走動,她全都沒怎麼在意。

  「少主,該用飯了。」紫瑞站到身邊來時,時候已經不早,她輕聲提醒道:「您已坐了很久了。」

  說話時一面為她解下身上那件披風,上面一角衣擺已經皺了,沾了她擦手的斑斑血跡,觸目驚心。

  「醒了嗎?」她忽然問。

  紫瑞拿了塊濕帕子為她重新擦手,朝裡間看一眼,又看到她掌心裡泛起的紅,默然無言。

  神容沒再朝里看,也沒再問,抽回了手。

  紫瑞只能默默退走了。

  不知過去多久了,似乎連門外的天光都暗了,不再有人進出了,但軍醫還一直沒出來。

  卻忽有一個守城的兵跑來了門外:「刺史,有許多車馬往城中來了,是朝中官員車駕。」

  趙進鐮聞言一驚,連忙快步出去。

  胡十一忽然衝到門口,一身髒兮兮的血污到現在都沒清理過:「朝中的人?難道就是查頭兒的人,他們居然這麼快就來了!」

  趙進鐮不禁止步在門前:「此言何意,什麼查他的人?」

  胡十一道:「頭兒在關外說過,這一戰後朝中就在查他了,所以才更要帶他的兵回來。」

  趙進鐮詫異。

  「刺史,人到了!」守軍在提醒。

  趙進鐮這才沒問下去,匆匆出門。

  神容轉頭看去門外,扶著椅子起了身,緩緩走去窗邊,半邊身掩在窗扇後,看向外面,已有一隊車馬直接駛來。

  駟馬拉就的車駕,左右各有一隊披甲執槍的禁衛跟隨護送,從城門處直拖至此,足有數百人,頗具威儀,橫開而攔,將城門到這城下一帶圍了個嚴實。

  停下後,禁衛中打馬而出兩個盔甲嚴密的佩劍武官,一左一右威嚴勒馬。

  他們中間又出來一匹馬,上面坐著個頭戴高帽,手挽拂塵的內侍。

  下馬後,內侍從懷裡恭恭敬敬取出一份黃絹,尖細的嗓音冷冰冰道:「幽州團練使何在,速來接旨。」

  趙進鐮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拜見:「不知聖駕座前親臨邊關,山使重傷在身,微臣幽州刺史趙進鐮,願代其接旨。」

  後方左右守城兵卒也全都跪了下來。

  「重傷在身?」內侍細著嗓子道:「人在何處?」

  趙進鐮道:「就在這身後醫舍中醫治。」

  「就在此處更好。」內侍朝左右各看一眼。

  兩名武官立刻揮手,一群禁衛上前,圍住了門。

  神容掃去一眼,他們對於門內的人根本沒多看一眼,只已不讓人進出,像防著山宗要逃一樣。

  內侍毫不多言,展開手中黃絹宣讀:「奉聖諭,今查先帝密旨遺錄,幽州團練使山宗背負舊案,殺前任幽州節度使李肖崮,麾下盧龍軍全軍叛國投敵,數罪在身,卻得特赦潛鎮幽州數載。念其此番力退強敵,保城護礦,有不世之功,今聖重視,特親審舊案,著令其歸案,幽州官兵不得庇護,若有違背,視同謀逆。」

  趙進鐮愕然抬頭。

  四周一片無聲的寂靜,從城頭到城下。

  他們幽州的軍首,鎮守幽州的英雄,忽然成了殺人叛國的惡犯。

  神容手指一動,怔怔地看著窗外那一幕,手上他的血還未乾,卻已收到這突來的消息。

  她曾問他,他被特赦的是不是就是盧龍軍叛國之罪。

  他當時說:那是最重的一條。

  現在他還在裡面躺著,朝中問罪的已經到了。

  在聽到她父親說他此戰驚動了今聖時,她就已隱隱有所感,現在方知擔心的是什麼。

  就是這一刻。

  忽然一道身影衝了過去,雙手捧著什麼,一下在趙進鐮身旁跪了下來:「盧龍軍不曾叛國!請聖人明察!」

  內侍細著嗓子怒斥:「何人在此造次!」

  那是胡十一,手中舉著一份書函,大聲吼道:「幽州軍所百夫長胡十一,奉幽州團練使山宗之託請命,上呈實情,盧龍軍殘部已被尋回來了!他們不曾叛國!」

  趙進鐮在旁已然震驚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神容一手搭上窗沿,這不是胡十一會說的話,這一定是山宗交代好的,那份書函也一定是他早就備好的。

  她聽見後面軍醫在裡間忙碌渾然不覺的低語聲,冷冷看向那輛車駕。

  車簾忽然一動,有人從車裡出來了,一身赤色官服,白面清瘦,君子端方。

      神容朝他看了一眼,認了出來。

  竟是河洛侯親來了。

  他看了看胡十一:「你可知所言有半句虛假,就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胡十一粗著嗓子高聲道:「知道!頭兒沒有叛國!盧龍軍沒有叛國!盧龍軍就在眼前!」

  神容心神一震,忽然看向胡十一後方。

  那群打扮成綠林的八十道身影,從城下的那一頭,直走到了這一頭。

  車駕前的禁衛頓時在馬上持槍相向,防範以對。

  就連河洛侯也不禁往後稍退了半步:「來者何人?」

  那群人到了車駕前,放下了兵器。

  甲辰三走出一步,抱拳:「盧龍軍第九鐵騎營鐵騎長龐錄。」

  未申五抱拳:「盧龍軍第十四營鐵騎長駱沖。」

  「盧龍軍第三十九鐵騎營鐵騎長……」

  「盧龍軍……」

  河洛侯打量他們,似是思索了一番才道:「這些名字我有印象,山宗上呈的奏報裡提及了你們隨他擊退了敵軍,原來你們這群重犯便是盧龍舊部,莫非是想說自己作戰有功,盧龍軍便沒有叛國?」

  話音未落,卻見他們的後方還有人前來。

  神容早已看著那裡,剛到時在城門外見過的那支野人一般的隊伍,正自遠處城下緩緩過來。

  他們一直沒走,從山宗倒下去後就一直沒走,始終待在城下附近,許多人身上帶著新包紮的傷,靜默沉緩地走近。

  最前方領路的是三個中年人,衣衫破敗,甲冑古怪,形容枯槁,努力地挺直著身,不言不語,拖著已舊損的兵器。

  走近了,他們與前面八十人的隊伍合成了一支,紛紛放下兵器。

  一人走出抱拳:「盧龍軍第一鐵騎營鐵騎長薄仲,率盧龍殘部一千八百餘人隨盧龍軍首山宗衝破關外敵兵攔截,剛至幽州。」

  無一絲其他聲音,連遠處城中的聲響都模糊遠去了。

  這城下只剩下這群人的聲音。

  河洛侯顯然愣了一愣,走出一步:「何以證明你們就是盧龍殘部?」

  甲辰三一把拉起右臂衣袖。

  所有人行動一致,全都拉高右臂衣袖,盧龍二字番號刺青清晰可見。

  神容靜靜地看著,知道他去幹什麼了,知道他帶回來的是什麼人了。

  詭異地對陣了片刻,河洛侯溫雅伸手,終於接過了胡十一手裡的那份書函。

  「帝王重視,遲早會比照盧龍舊部名冊以驗虛實,山宗既敢上呈,我便接了,轉呈御前。」

  說完他將書函收入袖中,朝身旁示意。

  一名武官下馬,往屋舍而來。

  神容站在窗側,看著那武官直入門內,目不斜視地走入了裡間。

  一陣慌亂動靜,不多時,他又出來,腳步快速地走了出去,在河洛侯跟前低低說了句:「曾在先帝跟前見到過,的確是山宗本人,他已……」

  後面沒有聽清,只看到河洛侯溫淡的臉上眉心一皺,點點頭,什麼也沒說,上了車駕。

  外面禁衛收攏,車駕離開屋舍前。

  趙進鐮此時才起身,連忙跟了上去。

  神容沒管他們去了哪裡,只在意他們剛才的神情和說的話,忽然心口突突急跳,回頭往裡,一直走到裡間。

  幫忙的兵走了出來,迎上她,竟用手在簾前擋了一下,垂著頭道:「夫人還不能進,軍醫還在救。」

  神容對著簾子站了片刻,想著他將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就這麼心安理得地躺在裡面,冷冷點頭:「好,救,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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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天黑了,又亮起,一日過去了。

  紫瑞將一塊濕帕子送向眼前。

  神容靜靜接過,擦了臉和手,放下後,端起面前的一碗熱稠湯,慢慢喝完。

  紫瑞努力找出句話:「東來去打聽了,那位河洛侯好像已經不在幽州了,也不知是不是就此返回長安了。」

  神容沒說話,似乎也並不關心。

  紫瑞還想說什麼,比如請她離開這間屋舍去好好歇一歇,她到現在也只坐在這胡椅上閉了會兒眼,但看她一句話沒有,還是沒有說出口。

  「出去吧。」神容忽然說。

  紫瑞看了看她臉色,只好默默退去。

  門外的光照進來,直拖到神容衣擺邊,一灘凝滯的昏白。她動一下腳,不知什麼時辰了,轉頭往裡間看。

  門簾掀開,軍醫忙到此時,終於走了出來,眼下青灰,一頭虛汗。

  神容站起身,想問如何,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

  「夫人,」軍醫抱拳:「山使的傷用過止血藥後已縫合包紮妥當,該處理的都處理好了。」

  「嗯。」神容聲音很輕:「然後呢?」

  軍醫忽然垂下頭,竟緩緩跪了下來:「山使始終未醒,眼下已滴水不進,恐怕……」

  神容怔怔看了他一瞬,腳步一動,直往裡間走去。

  揭開門簾,床上那道身影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身上包紮好了傷口,纏繞了一道一道的白布,側臉半藏在昏暗裡,下頜如刻鑿出的一道,周身鍍了一層朦朧的光,如真如幻。

  她眼一眨不眨地看著,忽然一把放下門簾就轉身往外走,直到門口:「去把幽州全城的大夫都叫來!」

  門口守著的東來抬頭,看她一眼,剛要走,卻聽她身後的軍醫小聲勸道:「夫人,我等真的能做的都做了……」

     神容握緊手心,胸口輕輕起伏,看著停下還沒走的東來:「還要我說第二遍?」

  東來立即快步而去,為儘快叫人,將長孫家所有護衛都帶去了。

  幾乎只是片刻功夫的事,城中各大醫館的大夫就陸陸續續地被帶來了。

  神容就站在裡間簾外,看著他們一個個走進去,又一個個退出來。

  有人一頭從屋外跑進了門裡來,是廣源。

  「夫人……」他只喚了神容一聲,其他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急匆匆就進了裡間。

  終於,最後一個大夫也出來了。

  卻無人上前來說結果。

  最終還是東來緩步走近,垂首低語:「少主,他們的確能做的都做了……」

  神容臉上白得生冷,攥緊手指:「我親自去找。」

  一定是找的大夫不夠好,他才還沒醒。

  這些人都靠不住,沒有一個靠得住的,她得親自去找才行……

  快步走到門口,她忽而停住了。

  外面是一群坐著的人,一見她出來,紛紛站了起來。

  胡十一坐在最邊上,第一個爬起來,瞪大眼睛看著她。

  旁邊是先前在河洛侯跟前自報為盧龍軍鐵騎長的一群人——那個薄仲和一起來的兩個中年鐵騎長;那群重犯裡的一群熟面孔,甲辰三龐錄在,甚至連聳著白疤臉色不明的未申五駱沖也在。

  所有人都盯著她,仿佛都在等她的結果一樣。

  城門口忽有快馬往這裡而來,一行十數人的隊伍,馬蹄聲急切,最前面一人速度飛快,箭一樣衝了過來。

  神容眼睛看過去。

  馬到了跟前,馬背上的人翻下來,一道穿著甲冑的少年身影,小跑到了她跟前:「嫂嫂!」

  是山昭。

  他來得太急,還在喘氣,急急道:「大哥被聖人下令徹查,山家上下都驚動了,聽說朝中已派了人來,他現在如何了?」

  神容看著他焦急的雙眼,唇動了動,想著屋裡躺著的身影,沒能說出話來,緩緩往後退開兩步。

  山昭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又朝屋裡看來。

  他的身後,一行隊伍已悉數到了跟前。

  很多人下了馬,在朝屋門走來。

  山昭往裡進來時,兩個青年男子也跟著進了門,皆是胡服甲冑,身配利劍,進門後就停住,在一側候立著,那是山家的兩個庶子,山昭的兩位庶兄,山宗的庶弟。

  他們的後面,快步走入一襲寬袖疊領綢衣的楊郡君,一眼就看到門口的神容,立時就握住了她手,似很驚喜,柔聲道:「阿容,可算見到你,你也在,我早知你一定會在。」

      她的身後,還有一人走了進來,穿一襲寬大的圓領袍,上了年紀的眉目,剛正英武,目光從門口那群人的身上,看到神容身上。

  神容看過去,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幾分山宗的模樣。

  那是山宗的父親山上護軍,幾年未見,如今他只是這般尋常裝束,再不像當初那樣總穿著胡服戎裝了。

  門簾裡忽然撲出廣源的身影,一下跪倒在地,顫聲拜見:「郎主,主母,是我無能,未能照顧好郎君……」

  山昭一聽,拔腳就朝裡間跑了過去。

  楊郡君詫異地看了廣源一眼,鬆開神容的手,連忙也往門簾而去。

  眼前幾人都去了。

  下一刻,裡面傳出了楊郡君撕心裂肺的哭聲:「宗兒……」

  神容像是被這一聲哭喊驚醒了,走回裡間門口,手指捏著門簾,終於又揭開,慢慢走進去。

  床前站著紋絲不動的幾人。

  楊郡君跪在床前,往前撲在躺著的男人身上,早已泣不成聲:「宗兒,你睜眼看看,睜眼看看我們啊,四年了,為娘終於能來看你了……」

  山昭在旁低著頭嗚咽:「大哥……」

  床尾站著山上護軍,直身垂眼,看著床上的兒子,如一株枯松,不言不語。

  神容看著他們,胸口一點一點起伏,越來越劇烈,想叫他們都別哭了,人還沒死,哭什麼?

  啟開唇,卻像被人扼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知多久,山上護軍伸手去扶楊郡君,卻被她推開,她只撲在兒子身上,聲嘶力竭,再不復平日山家主母的莊重:「起來啊宗兒,讓為娘替你!你起來,有什麼不能說的苦都讓為娘替你受吧……」

  神容想起來了,她剛才要去幹什麼?對,要去找大夫。

  她轉頭出去,腳步飛快。

  到了門外,卻被東來及時攔住,他垂下眼簾,低低道:「少主,城中能找來的大夫都已找了。」

  她臉上已無血色,東來必須阻攔。

  神容冷著臉:「讓開。」

  胡十一忍不住跑到跟前:「難道頭兒他……」眼眶瞬間紅了。

  「他什麼?」神容喉間乾澀,如有鈍刀在割,聽見楊郡君痛徹心扉的哭聲,冷冷說:「他分明還沒咽氣,幽州這麼大竟連個有用的大夫都沒有,不過如此!沒有就去檀州找,再沒有就去河東,去洛陽,去長安!」

  她往外走,去尋自己的馬。

  身後有人走了出來。

  那群鐵騎長忽而退後了幾步,站直了,皆面朝著那人,沉肅而立。

  那是山上護軍,懷裡扶著已經暈去的楊郡君。

  兩名山家隨從立即上前,左右攙扶住她去安置。

      在場的人都沉默無言。

  山上護軍一一看過在場每個人的臉,朝神容走了過去。

  神容沒留意,她一心急著去尋醫,身邊始終緊跟著東來,剛剛一手牽住韁繩,轉身就被人攔住了。

  山上護軍站在她面前,聲音沉啞:「別奔波了神容,你臉色不好,我派人替你去。」

  他揮了下手,跟來的山家軍中有人抱拳,騎上馬走了。

  神容看到真有人去了,才輕喘著鬆開了手。

  「看到他們我便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山上護軍看一眼那邊的一群人,眉壓著,額間擠出深深川字:「沒想到他真把他們帶回來了。」

  神容看向他:「那些都是他的盧龍軍。」

  「我知道,」山上護軍點點頭,看著她,眉宇間一片濃重的滄桑,像是瞬間蒼老了十歲:「你們的事我也聽說了。我有些話與你說,如今他已到這個地步,或許是時候讓你知曉一切了。」

  神容心往下墜,輕輕合住唇。

  ……

  黃昏已重,夜又將至。

  隔壁屋裡,山上護軍直到此時才終於將要說的話說完。

  起身離去前,他鄭重說:「當年的事叫你受委屈了,是我山家對不住長孫家。」

  神容看著他離開了,竟然什麼心緒也沒有,從門裡出去,往隔壁走。

  門口依然站著那群人,不知道他們就這樣等了多久。

  神容從他們面前經過,沒有看他們,直直走入屋中。

  忽聞兩聲急促腳步響,軍醫又奔入了裡間。

  廣源在裡間門口抬起臉,滿眼淚水:「夫人……」

  神容心口忽如重撞,快步走過去,掀簾而入。

  山家的人還在裡面站著,除了楊郡君。

  「好了,別再折騰他了。」山上護軍站在床邊,聲音似無比疲憊。

  軍醫站在床頭,一根一根拔去床上人身上的銀針。

  神容瞬間手腳冰涼。

  這裡加了一盞一盞的燈火,透亮照著這一方空間,如在白晝。

  可床上的人始終躺在一層深深的陰影裡。

  軍醫腳步沉慢地退了出去。

  山上護軍沉默地站了一瞬,吩咐身旁:「去把東西取來。」

  山昭抹了眼,出去時腳步都在踉蹌。

  山上護軍看著床上的山宗:「我本是來替你做證詞的,現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你以往的東西我帶來了,現在就拿來給你。」

  山昭回來了,雙手托著疊得齊齊整整的一捧玄布。

  山上護軍轉身,兩手拿了,振臂一展,緩緩蓋在山宗傷痕累累的身上。

  赫然一面玄色旗幡,上面醒目的兩個赤金大字:盧龍。

  他俯身,聲已哽咽:「我曾在你離家時怒斥過你,卻也知道,不論走多遠,你永是我山家最優秀的兒郎。」

  山昭嗚咽出聲,垂頭跪下。

  旁邊兩個兄弟也一併跪了下來。

  胡十一忽然一頭闖了進來,看著眼前這幕,眼中一紅就跪了下來:「頭兒……」

  身側人影輕動,神容往床邊走近兩步,輕輕說:「他還在,你們這是做什麼?」

  胡十一抬頭看見她出神的側臉,黝黑的臉上已止不住淚水橫流:「頭兒留了話給你,說如果他自己沒法開口,就由我轉達。」

  山上護軍轉頭看神容,喉間哽著,點頭:「那我就把他留給你了。」

  說完拉起山昭往外走去,腳步沉重。

  其他人都出去了。

  神容站著沒動,看著床上的人。

  胡十一拿袖口蹭了蹭眼,強忍著道:「頭兒其實一直算著日子,不是有心錯過去見你,他就連身後事都交代好了……」

  那晚在林間躲避時,山宗後來叫住他說:「還有兩句。」

  胡十一蹲回去,就被他交代了要替盧龍軍轉呈書函之事。

  山宗後來說:「若真有這種時候,那我一定也快不行了。你替我告訴她,我本打算獨自走這條路,只與她再逢後,有了私心。」

  胡十一道:「頭兒你這話說的,不是你以前罵我不要隨便說死嗎?就是死咱也不能死在這關外啊!」

  山宗扶著刀笑了:「當然,就是有一口氣我也會活下去,我是說如果。」他的笑沒了,「你得告訴她,她是我的私心,絕不是我會隨意棄之不顧的,答應過她的事,就是有一絲可能我也會做到。」

  胡十一這才點頭:「好。」

  山宗最後起身前轉頭朝關內望了一眼,忽說:「若我哪一日真死了,就將我葬在望薊山裡吧,居北朝西。」

  胡十一當時只覺不解:「為啥?」

  「讓我永鎮幽州,西望長安。」他笑了聲:「為叫她知道,永遠有座山在這裡等她。」

  ……

  神容在床邊坐下時,胡十一出去了。

  大概徹底入了夜,周圍靜得出奇。

  她看著身上蓋著盧龍軍旗的男人。

  「你不要以為聽你父親說了以往的事,我就會心疼你了。也不要以為叫胡十一轉達了那番話,我就原諒你了。」她低低說:「我不會饒過你的。」

  床上的人側臉浸在燭火裡,鼻樑和側臉都描了道昏黃的邊。

  她頭往下低,靠近他耳邊:「這回我真去找個比你好的人嫁了,反正你也沒法再追來了。」

  他依然不動,深邃的眼緊闔,薄唇抿成一線。

      「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薊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我以後都不會再去那山裡了,也再也不來幽州了。」她貼近去看他的臉。

  「我一點都不傷心,一點都不……」

  他的臉有些模糊了,有什麼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的盧龍軍旗上,暈開了一小塊一小塊的水跡。

  神容低著頭,觸到他的鼻尖,喉中堵著,許久,才顫著聲輕輕罵出來:「壞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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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山宗陷在一個綿長的夢裡。

  夢中是當年黑黢黢的長夜,一戰方歇,他一身玄甲,撐刀坐在幽州城頭上,看著遠處火光漸熄。

  忽有人拍了一下他肩,他回頭,對上一張齜牙笑的臉。

  「難受不頭兒?這都什麼事,好好的幽州何時打仗不好,非在你成婚的時候打,害你連新夫人都沒陪好就接了調令來這兒,幾個月下來也就調兵才回了洛陽幾趟,怕是每回連凳子都沒坐熱就走了。」

  那是駱沖,穿著盧龍軍的黑皮軟甲,一張臉稜角凌厲,尤其是現在笑起來的時候。

  數月前幽州突受關外侵襲,奚和契丹聯軍由契丹貴族孫過折統帥,殺進關內。轄下九州二縣接連潰敗,一片大亂,幽州城更是死傷無數。

  幽州節度使李肖崮急報無力抵擋,請求朝中援兵。

  聖人以殿前「鷹揚郎將」封號密調山宗出兵來援,當日正逢他成婚。

  山宗手轉一下刀鞘,心想什麼叫沒陪好,根本連洞房都還沒入,懶洋洋地道:「反正戰亂已平,很快就能回去了。」

  駱沖往嘴裡塞根草,叼著坐他旁邊:「你那新娶的夫人如何?」

  一時間後面聚來好幾個湊熱鬧的,連向來穩重的龐錄都拎著水囊坐過來了。

  「是啊頭兒,快說說。」

  山宗想到長孫神容,先想起了當初剛訂下親事後不久,在長安被裴元嶺拖去大街上的情形。

  春日的街頭熙熙攘攘,一輛車駕當街而過,車周垂紗,裡面的人若隱若現。

  裴元嶺以肘抵了抵他,忽朝車喊了聲:「阿容!」

  垂紗一掀,車裡的少女歪頭看出來,垂雲烏髮,璨星眼眸,態濃意遠、繡羅春裳的金嬌麗人一閃而遠。

  「如何?」裴元嶺勾著他肩嘆氣:「那就是我裴家子弟一個也沒夠上,卻被你給奪去的長孫家至寶。」

  山宗當時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抱起手臂,眯了眯眼:「我運氣不錯。」

  其實婚前就已見過她那一回了。

  此時,他勾起唇,說了同樣的話:「我運氣還不錯。」

  頓時身邊一陣笑:「看來是個大美人兒。」

  「改日請來大營讓咱們拜見!」

  「下回咱第六營要再立功就請新夫人來給咱授賞!」是先鋒周小五在瞎起鬨。

  山宗回想起離家前換下婚服時她過來送行的模樣,只遠遠站著看他,並不接近,笑了笑:「她可是個受寵慣了的高門貴女,你們想嚇著她不成?」

  「那哪能!」有人笑道:「頭兒此戰又立下大功,回去聖人該給你封疆建爵了,正好送給新夫人做賀禮!」

  「說不定也能管個像幽州這麼大的地盤兒,當個節度使呢!要麼就是統帥一方都護府,做個大都護!」

  山宗迎著夜風浪蕩不羈地笑兩聲,意氣風發:「真有那時,全軍隨我一同受賞進封。」

  城頭城下一陣山呼,全軍振奮,行將班師,每個人都很雀躍。

  喧鬧中,一個兵跑了過來:「頭兒,聖人密令。」

  山宗笑一收,接了過去。

  ……

  「聖人密令奪回薊州?」

  營帳裡,諸營鐵騎長會聚。

  一營鐵騎長薄仲第一個開口,很是驚詫:「咱們不是來平幽州戰亂的嗎?如今都要搬師了,怎又要出兵關外?」

  山宗坐在上首,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手裡捏著那份密令,面前是幽州一帶地圖,右上角就是薊州。

  「我已上書聖人,薊州被奪十幾載,敵兵已根深蒂固,或許連這地圖上的情形都變了,若要出軍關外,最好還是從長計議,謀定後動。但聖人聽幽州節度使報了其已追擊敵軍到了薊州附近,認為時機難得,下令盧龍軍配合幽州兵馬乘勝追擊,奪回故城。」

  駱沖陰笑:「就那無能的幽州節度使,九州二縣的兵馬在手,這些年也沒奪回薊州,還被關外的打成這樣。如今靠咱們盧龍軍給他平了亂,他倒是急著追出關去討功勞了,還叫咱們配合他!」

  龐錄踢他一腳:「你那狗嘴少說兩句,既然聖令已下,領命就是了。」

  「記著,」山宗說:「這一戰是密令,在出關之前都不可透露消息。」

  「都不能正大光明說,那咱還能有戰功嗎?」第六鐵騎營的鐵騎長喊道。

  薄仲笑罵:「還能少了你的?只要拿回薊州,讓那兒的百姓回了故土,那也是功德一件了!」

  有鐵騎長嗆道:「就他們第六營每回開口閉口戰功戰功,打的時候還不是衝最前面,命都不要!」

  大家都笑起來,一邊紛紛抱拳離去。

  只能暫時放棄歸家團聚,準備再上戰場了。

  等所有人都離去了,山宗還坐著,將手裡的密令又看一遍。

  薊州陷落多年,情形不明,他始終覺得此戰安排得有些突然,幽州此時應當休養生息,而非急於反擊。

      奈何帝王之令,不得違背。

  「頭兒,」一個兵進來抱拳:「可要將暫不搬師的消息送回洛陽?」

  他搖頭:「不必。」

  密令在身,多說無益。

  山宗起身備戰,脫下大氅才想起自己還在新婚中。

  一晃已快半載,居然還跟他的新婚妻子算不上個熟人,他都快忘了有沒有跟長孫神容說過話了,竟有些好笑。

  ……

  孤月高懸,關外大風凜凜,大軍推至薊州地界外。

  這裡目前已被控制住。

  作為帝王任命的此戰最高統帥,幽州節度使李肖崮在軍陣最前方的馬上,一身盔甲厚重,嚴嚴實實地壓著他高壯的身軀。

  他在月夜裡高聲道:「此番兵分兩路,左右兩線進發,掃清沿途殘餘逃竄的敵兵後會軍,一鼓作氣,直搗薊州!」

  山宗坐在馬上,一身玄甲凜凜,手持細長直刀。

  後方駱沖正低聲跟龐錄嘀咕:「憑什麼讓他來統帥老子們?」

  「誰讓他是位高權重的節度使,」龐錄小聲回:「又追擊敵兵占了先機。」

  駱沖瞧不起似的笑了一聲:「先前還不是被打得那麼慘。」

  山宗抬一下手,後面就沒聲了。

  李肖崮是宗室出身,聖人對他算寵信,否則就不會特調盧龍軍來這裡支援他平亂。此戰讓他任統帥,並不意外。

  何況薊州原本就屬於幽州轄下,奪回薊州是幽州節度使分內之責,盧龍軍此戰只可能是協助配合。

  一匹快馬奔至,勒馬停在陣前,馬上盔甲嚴密的人臉白眼細,看著山宗:「我在左下場等你兵馬來會合,月日星時發起總攻。」

  是幽州轄下易州的將領周均,此番九州幾乎全境潰敗,唯他所在處還抵抗到底,比其他地方好上許多,才能參與此戰。

  他說的是句暗語,只有他們參戰的人才知道會軍的具體時間地點。

  山宗點一下頭。

  周均將走,又低語一句:「奪回薊州是不世之功,頭功我不會讓,你我各憑本事。」

  山宗這才看他一眼,痞笑:「你隨意,我長這麼大還真沒被誰讓過。」

  周均似覺得他張狂,臉色有些陰沉,策馬就走。

  大軍進發,左右分開兩路,即將連夜奇襲。

  李肖崮帶著人馬坐鎮後方,攔一下將行的山宗:「山大郎君不必親自率軍出戰,你手下那麼多鐵騎長哪個不以一當千,讓他們去即可。」

  山宗勒住馬:「盧龍軍必須由我親自領軍。」

  李肖崮似沒想到,訕笑一聲:「原來如此,不愧是山大郎君。」

  山宗看他一眼,又特地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兵馬,轉頭出發,半路招了下手。

  一個兵打馬近前:「頭兒。」

  他下令:「留兩萬鐵騎在後壓陣。」

  薄仲跟在一旁,見狀小聲問:「頭兒怎麼臨時變了策略?」

  「以防萬一。」山宗揮一下手,黑暗裡數營齊發。

  各鐵騎營開始有序行動,沿著事先定好的路線去清除障礙,從而扼住進退要道,與另一邊周均所率兵馬會合,繼而一舉發動總攻。

  一支一支騎兵派出,馬蹄聲震踏。

  山宗坐在馬上看著,辨別著動靜,眼睛一點一點掃視左右,薊州城已在前方不遠,這裡荒野漫道,山丘野澤,卻沒遇上該有的障礙。

  月夜下,鐵騎營踏過毫無停頓,沒有逃軍身影,只有日復一日被風吹過的塵沙。

  他忽而下令:「後撤!」

  乍現火光,原本空無一物的遠處多了兵馬衝殺出來。

  有兵快馬飛奔回報:「頭兒,咱們遇到埋伏了!」

  浩浩蕩蕩的敵軍自四面而來,圍向各鐵騎營出兵方向。

  海潮一般的兵馬陣中已廝殺起來。

  龐錄自前方衝殺過來,急道:「是孫過折的旗幟,兵馬沒有疲態,重兵埋伏!」

  駱沖緊跟著就殺了回來:「老子們的兵馬都被他們摸透了,每條必經之路上都有人!連你定的暗角那兩支鐵騎都有埋伏!」

  那就是事先準備好的了。

  山宗當即抽刀策馬:「調後方兵馬,突圍!」

  傳令兵高揮令旗,在衝殺的火光裡下了令。

  重兵埋伏的敵兵將各支鐵騎從原來的路線往一處推壓,大有一舉打盡的架勢。

  忽而後方來了兩萬鐵騎悍軍,由薄仲率領,衝殺而入,破開了缺口。

  頓時盧龍軍殺出重圍,往後退去。

  大概沒想到會有這一招臨時的後手,追兵喝罵不止,緊追不捨。

  山宗親率大軍突圍,快至後方,看見幽州節度使兵馬迎面趕來。

  領兵的將領高喊:「奉統帥之命,特來接應山大郎君!」

  他頓時眼底森冷:「往側面!」

  龐錄隨他往側面策馬,一面問:「頭兒為何避開接應?」

  「他們不是來接應的。」

  山宗話音未落,接近的節度使兵馬對著他們的人舉起了刀。

  後方孫過折的兵馬和前方李肖崮的兵馬擠壓而來,他帶著人從側面衝殺出去。

  ……

  一道圍擋城牆,連著座甕城,現有的地圖上沒有,這是敵兵新建出來擋住薊州城的。

  城內敵兵死盡,如今全是突圍而至的盧龍軍。

  這是唯一還能前往去會合的道路,但現在已被堵死,外面是層層包圍的敵兵。

      「老子們的戰策和路線全被他們知道了!得到的消息卻全是假的!」駱沖在城上一身血跡地走來走去。

  「咱們水糧不夠,沒有補給,已經撐了這幾日,很快就會抵擋不住。」薄仲道。

  「李肖崮那個王八孫子,居然對咱們的人下手。」龐錄皺著眉,想不通。

  山宗握刀坐著,從牆磚凹口中盯著外面的動靜:「他和孫過折是一路的,現在一擊沒有得手,只會更想我們死。」

  眾人似乎都很驚愕,一時無聲。

  忽然號角聲起,外面大軍已經壓來。

  「攻來了。」所有人立刻備戰。

  山宗站起來:「能衝就往外衝,多一個人出去就多一個隨我去搬救兵。」

  隨聲而來的是一陣烏壓壓的尖嘯,漫天箭雨。

  ……

  月黑風高,記不清多久了,也不記得揮了多久的刀。

  山宗策馬衝出了包圍。

  風聲呼嘯,出來才發現是另一次突圍的開始。

  以他的眼力,約有五萬敵兵,和盧龍軍一樣的兵力,但早有準備,毫無折損,現在還多了李肖崮的數萬兵馬。

  山宗行動前看到了李肖崮的兵馬,根本不是他上報朝廷所說的無力抵擋之態。

  他有兵,還很多,卻還是任由關外大舉而入,踐踏幽州。

  所以所謂的追擊到薊州,不過是他和孫過折合演的一齣戲。

  身邊跟隨他突圍出來的人越來越少,餘光裡,孫過折在馬上的身影一閃而過,髡髮垂辮,似在遙望那座甕城,如看甕中之鱉。

  前方火光飄搖,出現了幽州旗幡,山宗人在馬上,眼神漸沉。

  一字橫開的節度使兵馬橫擋在前,黑壓如潮。

  他豎指朝後比劃兩下,俯低身,刀收在側。

  隨他突圍而出的只剩了二三十人,卻頃刻會意,左右散開,快馬加鞭,直衝而去。

  橫攔的隊伍被一舉衝散,只一瞬便又回攏去追擊他們。

  但這一瞬已足夠讓山宗直衝後方,一把扯住李肖崮拖下馬背。

  李肖崮摔落馬下,未反應過來,人已被提起來。

  馬背上的人一手勒著他提在馬前,一手從上用刀尖指著他脖子:「讓你的人都撤!」

  左右驚慌失措,沒人能料到他能於千人陣中直取大將。

  李肖崮背貼著馬,憋青了臉:「山大郎君莫要衝動,殺節度使可是重罪!」

  山宗冷聲:「撤兵。」

  「我是在對陣孫過折,因何要我撤兵?」

  「撤,還是不撤?」山宗的刀尖已在他頸下抵出血跡。

  李肖崮終於意識到他可能會動真的,慌道:「勸你不要亂來,聖人如此器重你,連讓你做幽州節度使的話都放了,你可別自毀前程!」

  「什麼?」山宗眼裡黑沉沉一片,人往下低,刀在他頸邊壓緊:「這就是你反的理由?」

  李肖崮臉上青白交替,又漲紅,急切道:「我不算反,只不過是多謀劃了一步,反正這朝廷也容不下我了!給你指條明路,你的兵馬還不如跟著我們,待我們與朝中講了條件,就會有大軍集結,屆時等我將這朝廷換了,還算什麼反!」

  山宗咬緊腮,果然他們是一路的。

  遠處,數十快馬疾奔而來,直衝到這對峙陣中,沖天的一陣刺鼻血腥味。

  為首的駱沖左眼鮮血淋漓,後面有人半腿鮮血,但無人去管。

  他們下了馬,全都橫刀,背抵山宗,替他防範著左右。

  「頭兒,那裡快抵不住了!」

  山宗刀尖抵緊他頸邊:「我只說最後一遍,撤兵。」

  李肖崮頸下鮮血橫流,眼瞄去遠處,忽然露出詭笑:「你現在不敢動手了,你的兵降了,還不如向我投誠。」

  遠處火光熊熊,廝殺聲可聞。

  甕城上方豎著用來指引援軍的那面玄色大旗在緩緩飄落,赤金炫目的「盧龍」二字沉入黑暗。

  有人在用生硬的漢話大喊:「盧龍軍已降!盧龍軍已降!」

  山宗瞬間血液凝滯,緊握住刀,一字一字擠出牙關:「那我只能把你和孫過折一併對待了。」

  一刀送入,周遭駭然大驚。

  倒下的李肖崮還不敢置信地大睜著眼。

  「你們的節度使死了,還不撤嗎?」山宗抬起冷森森的眼。

  頓時幽州旗倒,兵馬如獸散。

  駱沖閉著左眼,半張臉都被血染紅了:「他們不可能降!」

  龐錄喘著氣道:「我們回不去了,路被封死了!」

  又快馬衝來一人,已然斷了一條手臂,歪斜在馬上,還強忍著:「頭兒,沒路了,敵兵正往這裡來!」

  山宗朝那座甕城方向看了一眼,那裡暗了,什麼也看不清。

  他驀然下馬,刀鋒一划,提起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又翻上馬背:「回關內!我一定將他們都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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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一隊禁軍攔在幽州關內的盧龍軍營裡。

  當先站著一名內侍,手捧一卷黃絹在宣讀,時而忌憚地看一眼面前的一群人——

  「奉聖諭,幽州節度使李肖崮密告盧龍軍首、鷹揚郎將山宗勾結外賊,欲率麾下全軍叛國投敵,命其速返長安受查。」

  山宗剛返回不久,手裡的刀還沒放下,是站著接的這道聖旨,盔帽已除,玄甲浴血,腳邊扔著個人頭血布包裹,如同駭人修羅,被那隊禁軍持兵團圍防範。

      他的身後是一起突圍回來的八十四人,大多是鐵騎長,四人重傷,其餘的只不過是傷得稍微輕點。

  拼死而回,無一人還有人樣,卻收到這樣一道聖旨。

  「放屁!」駱沖陡然發難:「李肖崮才是反賊!」

  內侍不禁後退:「大膽!」

  山宗忽而大步走出,從後面扯出個反綁著雙手的人推過去:「說!」

  那是他們殺回關內時特地抓的一個幽州將領,當時因為李肖崮身死,他的兵馬終於停了圍攻甕城,往關內四散潰逃,有人在喊節度使死了,這是跟在李肖崮身邊的,親眼目睹了他被殺的過程。

  下面的兵卒只是聽命令行事,但跟著李肖崮的親信一定知情。

  果然,那將領白著臉,戰戰兢兢向內侍道:「是節度使聯通了契丹人,那個孫過折當初歸順時常與咱們節度使有走動,彼此稱兄道弟,對幽州極其熟悉,他們是謀劃好的。」

  說完看一眼冷冷站著的山宗,畏懼地和盤托出:「節度使連自己的妻兒都送去關外了。」

  駱沖差點上來殺了他,被龐錄死死按住了。

  山宗抬眼看著內侍:「如何,我現在是否可以調兵求援了?」

  內侍眼睛在他身上看來看去:「聖人只要求山大郎君即刻回京受查,其餘一概不准。」

  剛說完,禁軍已壓近上前,圍緊了山宗,刀兵相向。

  「請山大郎君隨我等返回長安,否則等同坐實了謀逆。」

  山宗握刀的手鬆了又緊,稍稍偏頭:「你們都等著。」

  龐錄問:「你要跟他們走?」

  「我會回來。」山宗扔下刀。

  他要去拿回兵權,再去關外。

  ……

  深更半夜,宮廷深處的一間偏殿裡,只一盞燭火飄搖。

  山宗被關在這裡,披散黑髮,軟甲髒污。

  一人破門而入,瞬間門又被外面看守的禁軍關起。

  進來的是他的父親山上護軍,幾步走近,腳步匆忙:「沒事了,你可以回山家了。」

  山宗抬頭,看著他身上那身威嚴的上護軍官服,聲沉下去:「父親見過聖人了?」

  「是,聖人願意留你一命。」

  「我在幽州已證明過清白,何至於死。」

  山上護軍蹲下,一手扣住他胳膊,壓著聲:「那個給你作證的將領已死了!契丹來了談判書,附了盧龍殘旗,說你的盧龍軍全軍叛國,加上你殺了幽州節度使,你的死罪洗不清了!」

  山宗咬牙:「我殺的是反賊,盧龍軍不可能叛國!」

  「無人可以為你證明,就連那日去拿你回京的內侍都沒了!」山上護軍聲低入喉里:「一旦聖人將此事公告天下,罪名釘死,便誰也救不了你了!」

  山宗沉著雙眼:「我已明白聖人意思了。」

  李肖崮說聖人有意讓他做幽州節度使時,他就明白了。

  或許他們起初只是想試試起兵有無可能,於是有了幽州戰亂,故意請求朝中派兵。

  沒想到朝中派出了他的盧龍軍,很快平定了戰亂。李肖崮便盯上了他的盧龍軍,有了那份密告。

  而帝王,透露給李肖崮的回覆卻是要讓他做幽州節度使。

  李肖崮越是認定自己將要被取代,為朝廷所不容,就越迅速地聯通孫過折來一舉摧毀盧龍軍。

  整個奪回薊州之戰沒有收復失地的壯闊,也沒有拯救遺民的高尚,只不過是一出帝王心術,讓盧龍軍和幽州節度使互相制衡的一個局罷了。

  倘若李肖崮沒有聯結關外,這次恐怕也會做出什麼,從而讓盧龍軍受創。

  帝王誰也不信任。

  「你明白就好。」山上護軍用力抓著他胳膊:「聖人近來古怪,時常念叨有皇權威脅,卻又說不清是何威脅,寵信的人一個個疏遠,據說許多藩王宗親都沒了,何況是你!這種時候,他收到任何告密揭發都會起疑。薊州之戰是試煉,你回來了就證明你沒反,但他不會希望你的盧龍軍回來,只有如今的你,才能讓他放心。」

  確實。山宗盯著玄甲胸前的盧龍二字。

  他剷除了幽州禍亂,而幽州,斬去了他的雙臂。

  所以帝王不會為他翻案,只會順水推舟留下他。

  「他們不可能降,一定還在關外什麼地方等著我去支援。」

  「他們是沒降,他們就沒去過關外,從來就沒有過那一戰。」山上護軍按住他:「我只能求聖人留下你,掩蓋此事。忘了你的盧龍軍,以後都不要提起,你仍是山家的大郎君!」

  山宗一動不動,散發遮著黑沉的雙眼:「聖人不見我,卻只召見父親,一定是保我有代價了,是什麼?」

  山上護軍眉心緊皺,燭火裡如驟然蒼老:「聖人年輕時在邊疆受過突厥襲擊,當時我曾救過他一命,除此恩情外,我已辭去上護軍一職,交出山家大半兵權,此後不再過問世事。」

  「原來如此。」山宗扯開嘴角。

  「這些都不算什麼,你是山家嫡長,你活著山家便不會倒!」

  「我必須要領兵。」山宗站起身:「我不能廢在山家。」

  「聖人不會再讓你領兵,也不會讓你去救盧龍軍!」山上護軍低吼:「戰事已了,盧龍軍只剩一面殘旗,可能已全軍覆沒了!」

  山宗孤松一般站著:「那我就自己救。」

      他大步走去門口,一把拉開門,冷冷盯著外面禁軍:「我要面聖。」

  ……

  幽幽大殿空曠,帝王高坐御前,蒼老頹唐。

  「你說你要在幽州任軍職?」

  山宗跪在下面,脊背挺直:「是。」

  帝王長嘆一聲:「你犯下如此重罪,朕念在山家和上護軍多年功勳,又器重你將才之能,才保下了你,如今為何還要去幽州?」

  山宗一身沉定:「幽州節度使已死,九州崩亂,幽州需要人鎮守,臣只領幽州一州。」

  帝王似是沉凝了一瞬:「幽州確實需要人鎮守,但只領一州,又如何能抵擋關外聯軍?」

  「只需屯兵五萬。」

  「五萬對陣關外是不多,朕相信你的本事。」帝王稍稍停頓:「但往關內而來,一路積沙滾雪就多了,或許也會隨你出關。」

  山宗幽幽掀眼,掃到帝王下撇沉墜的嘴角。

  他現在沒兵,不足為懼,但一旦去幽州有了兵,便成了個忌憚,是怕他因盧龍軍之事報復,有不臣之心,也不願他帶兵出關救援。

  他抿住唇,又啟開:「兩萬兵馬。臣願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帝王沉吟,聲音裡掩著深深的倦怠。

  山宗語氣沉緩:「易州將領周均有心爭占頭功,此戰失利,必對臣生仇,可將他調至檀州鎮守,從此九州分治,有他就不會聚於臣一人之手,臣也不能輕易調兵從檀州過境。」

  在檀州放他一個仇人,等同看守,他寧願自戮一刀。

  而後又戮一刀:「臣願自逐出山家,從此亦再無山家軍可依靠。」

  帝王手按在座上,深深感嘆:「果然,如此謀略心智,朕沒看錯,若無此事,你才適合做幽州節度使。」

  山宗說:「只求陛下不要給盧龍軍定罪,盧龍軍不曾叛國。」

  寂靜許久,蒼老的聲音又響起:「朕答應你,徹底遮掩此事,幽州節度使是在關外追擊敵軍時被殺,與你無關。但所有相關的人,必須掩埋,包括你的下屬。」

  山宗握緊拳,鬆開牙關:「是。」

  帝王點了點頭,抬起枯瘦的手招了招:「那好,立下帝前重誓,密旨封存,朕特赦你無罪,授你幽州團練使。」

  山宗垂首:「謝陛下……」

  明處,盧龍軍平定幽州戰亂後折損嚴重,剩餘皆編為幽州軍,再無盧龍軍。

  暗處,密旨封存,從此盧龍舊事不得提起,言者聽者同罪論處,直至身死魂滅。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若有違背,悉聽懲治。

  從此再無山家大郎君、盧龍軍首,只有幽州團練使。

  ……

  洛陽山家,山宗最後一次返回。

  書房裡,山上護軍震怒,當場扯住他衣領:「你怎能如此行事,不要忘了,你還是山家嫡長子,我不惜一切才保下你,你豈能如此不孝!」

  帝前重誓,何異於與虎謀皮。

  山宗一把掙開,身上穿著再尋常不過的胡服,只帶著隨身的直刀:「那便請上護軍恕我不孝。」

  山上護軍怒目圓睜:「那神容呢?她與你剛成婚半載,還在等你回來,你就此離開山家,她該如何?」

  山宗沉默地站了一瞬,咧下嘴角:「也對,本就是一樁聯姻,我已不是山家大郎君,長孫家應當也不需要個罪人當女婿。」

  他霍然轉身出去。

  廣源驚喜地迎上來:「郎君,你回來了!」

  「取筆墨來。」

  一封和離書在廣源的驚疑不定中送去大郎君所居主屋。

  山宗已往外走,特地走了後院。

  楊郡君最先聞訊趕來,在門邊拉住他:「宗兒!你做什麼?別人不知道你,為娘還能不知道你,若你真對神容如此不滿,當初又何必娶她,何人能勉強得了你啊?」

  山宗勾著嘴角,拉下她的手:「便是如今生出了不滿。」

  「何至於此,你還要因此離開山家?」

  山宗腳步停了一下,想起那道密旨,言者與聽者同罪,笑一聲,點頭:「對,我便是因要離了她才要離家。」

  「讓他走!」山上護軍在後面怒喝,整張臉鐵青,眼中卻隱隱泛出紅來:「如此棄妻不孝之人,不配為我山家兒郎!今後誰若敢去找他,便逐出山家!」

  楊郡君驚愕地看著丈夫,忘了開口。

  等她回頭,眼前已經沒了兒子的身影。

  ……

  山宗拎著刀,策馬往北,直直行去,不曾回頭。

  懷裡揣著那份帝王任命書。

  唯一從山家帶走的,只有自幼母親給他的那塊崇字白玉墜。

  涼風如刀,割人的臉。

  一道身影騎著馬追了上來,緊緊跟著:「郎君,我一路追一路找,可算找到你了。」

  是廣源,揹著包袱。

  山宗頭都沒回:「跟著我做什麼?」

  「我自幼與郎君一起長大,自然要跟著照顧你。」廣源追著他的馬:「郎君是值得跟的人。」

  山宗忽笑一聲:「是嗎?」

  五萬盧龍軍,他十五入營,十四歲起就開始籌謀物色,每個鐵騎長都是親手所選,有的甚至年紀可以做他的父親。

  不知他們在關外還剩多少人,是否還覺得他是值得跟的人。

  「人送走了?」他忽然問。

      廣源忙回:「送走了,夫……貴人走得特別急,我是追去的,將郎君留給她的東西都送去了,她很生氣,長孫家也氣壞了。」

  「嗯。」山宗無所謂地眯著眼,看著遠處蒼黃的天:「那更好,此後就與我這樣的人沒有瓜葛了。」

  廣源沒明白,只是遺憾:「貴人其實很好,郎君若真跟她好生過下去,不會覺得沒有情意,也不會覺得勉強的。」

  山宗只似笑非笑,始終沒有作聲。

  一個高門貴女,裴元嶺說她是長孫家至寶,應當多的是人去求娶,不出兩年就會與他無關了。

  反正以後也不會有任何牽扯了。

  前方有匹馬停著,馬上坐著臉白眼細的周均,神色陰沉地看著他,似乎早就在這裡等著。

  已然身在檀州。

  「聖人下旨那一戰失利,此生都不可再提。」周均扯著韁繩,打馬在他身旁繞行半圈,聲音低得只有彼此可聞,嘲諷地看著他。

  「所謂的山大郎君如何風光,不過就是個孬種,你可知我的人在那條線上苦戰了多久!」他忽然拔刀。

  山宗手中刀赫然出鞘,冷冷隔開他,策馬繼續往前。

  又豈會比盧龍軍久。

  ……

  幽州大獄的底牢大門緩緩開啟,幽深黑暗,裡面時而傳出幾聲重犯的嘶號。

  八十四人被押至這裡,戴上了沉重的手鐐腳鐐。

  「山宗!」駱沖左眼上的疤痕橫著泛紅,頭髮被絞短,穿著囚衣,惡狠狠地想衝上來:「你居然把咱們送入大獄!為了你自己脫罪,你連關外弟兄們的死活都不管了!」

  山宗持刀而立,一言不發地看著。

  看著他想衝上來,又被大隊獄卒拽回去。

  「你怎能食言!」龐錄帶著傷扯動鎖鐐,憤怒地看著他:「不是你說一定要帶他們回來的!」

  幾十道身影全都帶傷未癒,沒人衝得過嚴密的獄卒,他們的鎖鐐被往裡拖。

  「姓山的,是老子瞎了眼!」駱沖一手撐在大門上,幾乎要摳出痕跡,惡狠狠地瞪著他:「老子遲早要殺了你!」

  「那就別死,」山宗冷冷說:「留著命來殺我。」

  大門轟然關閉。

  山宗轉身,往外走。

  幽州街頭還混亂,魚龍混雜之處甚多。

  他進了一間昏暗的鋪子,坐下:「紋個刺青。」

  鋪子裡鑽出一個滿面橫肉的漢子,取出針時一臉瞧不起似的笑:「這位郎君,可別說小的沒提醒您,刺青可不是尋常人紋的,那哪是什麼好人會有的物事,除非是軍中番號,否則便是落大獄的犯人才會刺的。」

  山宗扯開衣襟,赤露上身,冷幽幽地笑了笑:「沒錯,我也該下大獄。」

  漢子被這話嚇了一跳,再看到他那條結實的右臂上赫然二字的番號,再也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上前:「郎君想紋什麼?」

  山宗右臂繃緊:「蛟。」

  龍已沉淵,只剩惡蛟。

  當夜他袒露著那條鮮血未淨的右臂,一人清剿了藏身城中的綠林賊匪。

  次日,他開始組建屯軍所,身上穿上了一身烈黑胡服。

  不久,幽州刺史趙進鐮到任。

  他當著屯軍所剛剛招募而至的第一批兵,宣讀了自己的任命書。

  永鎮幽州,不出幽州。

  他的身邊多了新的人,胡十一、張威,雷大……

  他們隨著他遇亂即殺,徹底平定了幽州。

  後來,整整多了兩萬幽州軍。

  他留下了一群綠林人的性命,讓他們對自己俯首帖耳。

  讓他們充當自己的耳目,一次次出關。

  始終沒有消息。

  直到兩年後的某個冬日,趙進鐮在他面前無意間提起:「崇君,你可知聖人……不,如今該稱先帝了。」

  山宗倏然掀眼。

  後來趙進鐮悄悄告訴他,就在他離開的那年,沒多久就有兵馬入長安兵諫,有了如今的儲君。

  或許是命,盧龍軍沒了,帝王沒有停止他的猜疑,生命裡有兵馬再來也無力阻擋了。

  是夜,他在暗處召集了一批綠林,告訴他們:「現在是你們回報我的時候了。」

  綠林們紛紛應命。

  他可以更下力地找尋了。

  依然沒有消息。

  本以為就此過去了,或許此後一直就是這樣了。

  他身在幽州,早已忘了洛陽和長安,卻在巡完一次關城,抓了幾個生面孔後,迎來了突如其來的重逢。

  「我只要你們做主的出來給我個說法,是誰不好好說話?」

  他坐在暗處,看著突然闖入的女人,一眼就認了出來。

  當初長安街頭垂紗掀開,一晃而過的少女,三年後已是身姿纖挑的女人。

  長孫神容。

  ……

  山宗獨自走在長夜,似身在幽州,又似在別處。

  前面隱隱光亮大盛。

  他往前,一腳跨入,亮處群山環抱,東角河流奔騰。

  高坡上,一道女人的身影迎風而立,披風翻掀,披帛飄動。

  她轉頭看來,笑得意氣風發:「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宗想了起來,他為她開礦和她一起落過礦洞,甚至放出了那八十人;她也曾抬手一指就幫他找到了差點死在泥潭裡的八十人。

  他為找她私自出了關;她也曾關外給他指路,讓他找到了周小五。

      遠遠不止這些,他本以為要獨自走這條路,偏偏她闖了進來。

  他勾起嘴角,朝她走去。

  她卻淡了臉色,轉身就走:「你以後就獨自在望薊山裡睡著吧,我才不會來,再也不來幽州了……」

  周圍暗了下來,似又要回到了長夜漫漫的幽州街頭。

  山宗聽到胡十一的哭腔:「頭兒,你不是說有口氣都要活下去的嗎?哪能說話不作數呢!」

  沒錯,他已找到盧龍軍了,他答應了要去見她父親。

  終於意識到這是在夢裡,山宗往前,去追那道身影。

  亮光越來越遠,黑暗大片而至。

  他的日頭就要沉了。

  山宗冷笑,咬牙往前。

  他不信,這麼多都挺過去了,不信這次挺不過去!

  神容!

  眼前一亮,山宗睜開了眼。

  從模糊到清晰,眼裡一片昏暗的床帳。

  床前一人驚呼:「山使!」

  是軍醫,他手裡捏著旗幡一角,即將蓋上他臉,驚喜地停住:「夫人!」

  旁邊立即轉過頭來一張臉。

  神容怔怔地看著那張臉,直到他黑漆漆的眼珠動了一下,才發現是真的。

  他醒了。

  她胸口漸漸起伏,喉間哽著,忽而對著他的臉就抬了手。

  沒落下去,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抬了起來,抓住了她的手,頭一次沒多少力氣。

  他抓著她的手,扯過去,慢慢按到薄唇上,拿開時嘴動了動:我回來了。

  神容緩緩低頭,心口一點一點復甦,捧住他那條斑斕的手臂,臉貼上那片刺青,輕輕說:「恭喜凱旋。」

  視線裡,看見山宗的嘴角揚了一下。

  雖然晚了幾年,但恭喜凱旋,我的盧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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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天亮時,東來再回到那掛著醫字牌的門口,忽而發現守在門前的長孫家護衛多了許多。

  他立即進門,一眼看到門內坐著的人,暗自一驚,快步上前就要見禮:「國……」

  那竟然是趙國公,一豎手打斷了他,身上還穿著厚重的國公官服,外面繫著披風,坐在胡椅上。

  東來悄悄看一眼裡間,低聲問:「不知國公何時到的,可要屬下去知會少主?」

  趙國公搖頭,又擺一下手。

  東來見狀無言,垂頭退出了門。

  趙國公其實來了算久了。

  剛到時還在夜裡,城頭上的守軍給他開城門時都是一副哀戚面容。

  他看到這城下屋舍前一片燈火通明,守著許多人,有神容的護衛,還有一群凶神惡煞像軍兵又像野人匪徒的人,過來便見這屋裡面一個軍醫愁容慘澹,似是在準備後事了一樣。

  他阻止了他們的通報,走至裡間,揭開道簾縫朝裡面看了一眼。

  床上躺著蓋著軍旗一動不動的身影,神容枯坐在旁,蒼白著臉,垂著淚,渾然不覺有人過來。

  他實在出于震驚,看了好幾眼,沒有開口喚神容,出來後在這裡坐到了此刻。

  趙國公又看一眼裡間,還是起了身,負著手擰著眉,到了門外,想問一問東來這是怎麼回事。

  忽而身後門內跑出了軍醫的身影:「山使醒了!」

  趙國公不禁回了下頭。

  頓時門口那群分不清是軍人還是匪徒的進去了好幾個,跑得最快的是個面色黝黑的漢子:「頭兒!」

  遠處也有人在往這裡走來,趙國公轉身看去。

  「長孫兄,」山上護軍神情疲憊,眼眶尚紅,原本腳步很快,看見他停了下來,朝他抱拳見了軍禮:「多年不見了。」

  趙國公面容沉肅:「倒不曾想能在這裡遇上。」

  也不曾想到那小子竟已躺下不省人事,直到現在。

  若非他不放心神容,追著她後面來了這趟,還不知道這邊關幽州有這些事。

  山上護軍沉聲低嘆:「我兒能與神容再遇,又何曾想到呢?」

  趙國公板著臉沒做聲。

  「請長孫兄借一步說話吧。」

  不遠處有守軍在歡呼慶幸——

  「聽說頭兒醒了!」

  「頭兒剛成婚呢,怎能不醒!」

  「太好了!」

  ……

  軍旗齊齊整整疊了起來,放在床邊。

  滿屋藥香瀰漫。

  床前早已圍滿了人。

  被山昭扶來的楊郡君坐在床邊,到此時都還在抹淚。

  山昭在旁也是又哭又笑,眼睛又紅又腫:「大哥,我便知道你能挺過來!」

  胡十一擠在邊上,也不知是不是悄悄嚎過了,此時嗓子都啞著,偏生不承認:「我早說了頭兒肯定會熬過去,真的,一點兒沒擔心!對了頭兒,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好了,帶回來的人我也替你安頓好了,你放心養傷。」

  旁邊的幾個人都很安靜,龐錄和駱沖只在後面看著。

  山宗竟已稍稍坐起一些,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中衣,胸膛還敞著,露著一道一道包紮綁縛的白布。

  他掀了掀眼,看到他們都在,不用胡十一說,便已有數自己躺著的時候發生過什麼了,眼一動,從床邊那捧軍旗上看去一旁的人身上。

  神容站在旁邊,正在那邊桌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一碗藥汁,騰出了地方給他們說話,側臉微垂,看不出什麼神情。

  山昭走過來,小聲道:「嫂嫂辛苦了,我將藥端去給大哥。」

      他將藥碗端去床前,剛要送去面前,就見山宗幽幽瞄了他一眼。

  山昭愣一下,旁邊楊郡君已伸手來接:「還是我來吧。」

  他手往回讓一下,湊近他母親耳邊說了兩句:「母親讓大哥先安歇,反正他已醒了,多的是時候慢慢說,嫂嫂還在……」

  楊郡君看一眼山宗,便明白了,點點頭,起了身,抹了抹眼:「你好好養著,千萬不要再嚇為娘了。」

  神容還在旁邊站著,楊郡君過來拍了拍她手臂:「我先走,讓你們好好說話。」

  神容輕聲說:「他現在本也說不了什麼話。」

  山昭已將那碗藥遞到她手裡:「還是勞煩嫂嫂了。」

  神容手剛接住,他們便都出去了。

  胡十一還沒回味過來,轉頭看了看,一下看見山宗盯著自己,立馬就反應過來了:「那我也先走,回頭再來看頭兒。」

  薄仲在山宗面前抱拳,捏去眼角淚花,先出去了,龐錄和駱沖也都出去了。

  經過神容身邊,駱沖看她一眼,眼睛上那白疤橫著,笑得還是跟以往一樣猙獰,只不過沒那麼陰陽怪氣了,也不再叫她「小美人兒」了。

  神容看他們都走了,緩步走去床邊。

  山宗正在看著她,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懶洋洋地往後靠著,臉上還沒緩回血色,眼微垂,頗有幾分頹唐落拓味,擱在身側的手指勾了一下。

  神容知道他此時不太能動,坐下來,往他面前靠近一些:「什麼?」

  山宗的嘴貼在她耳邊,低沉嘶啞地出了聲:「餵我……」

  她不禁轉頭,就見他嘴角提著,黑沉沉的眼盯著她的臉。

  神容被他這眼神語氣弄得眼神微動,低頭捏著勺子又攪一下那藥湯,舀了一勺送去他唇邊。

  他剛往下低頭,她手卻又收了回來,故意斜斜瞄著他:「你如此厲害,連死都不怕,哪裡還要我幫你啊?」

  山宗抬眼看到她眼裡微微的紅,眼下的青,似乎連下頜都尖細了一些,看她的眼神深了些,揚著嘴角,一伸手抓住了她端藥碗的手。

  神容這才發現他已有力氣了,手被他拖過去,他低了頭,就著她的手低下頭來喝藥。

  神容看見他那如刻的側臉始終泛著一層白,到底還是心軟了,由著他喝下去。

  起初他眼始終盯著她,等藥碗隨著他抓著她的手慢慢掀起來,才垂下眼簾遮住了點漆眼眸。

  神容被他這樣緊緊盯著,總覺得他好似怕自己消失似的,心裡沒來由地緊跳了幾下。

  藥喝完了,他抬起頭,唇邊沾了幾滴殘餘。

  神容的手還被他抓著,他一手拿開那碗放下,一手抓著她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抹了過去,又低頭含了一下她手指。

  神容指尖立時麻了一下,看見他的臉抬起來,嘶啞道:「你都知道了是嗎?」

  醒來的時候,她對他說的是「恭喜凱旋」,他便猜她知道了。

  神容想起他當初的那些事,心裡便有一處像被重重捏著,隱隱作疼。

  所謂的天之驕子,不世將才,那些光輝有什麼用,都抵不上這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她手軟軟地被他抓著:「嗯,你父親已告訴我了。」

  山宗看著她低垂的眉目,抓緊了她的手:「下次不會了。」

  「不會什麼?」她瞄著他問。

  他喉間輕滑:「差點死。」

  神容心口一縮,心頭那點氣忽然就全消了。

  原來氣的就是這個罷了。

  忽而外面幾聲重咳傳入。

  神容一怔,忙抽手轉頭:「是我聽錯了?為何像是我父親的聲音?」

  山宗眼睛看向門簾。

  一人掀簾走進來,是山上護軍,看著床上坐著的山宗,重重點兩下頭,沉沉吐出口氣:「你果然醒了。」

  似乎卸下一副重擔一般,他看向神容:「你父親來了,我剛與他說了些話過來,他正在外面等你。」

  神容看山宗一眼,心裡愕然,立即就要起身出去。

  一隻手拉住了她。

  神容不禁坐了回去,山宗的手正牢牢握著她手腕。

  他看著門簾,嘶啞開口說:「就現在,請你父親進來見。」

  神容詫異地看他一眼。

  他聲音太低,外面肯定聽不見。

  山上護軍看他兩眼,剛正的眉眼自帶威儀:「你還是跟以往一樣,認定的事就做到底,如今終於弄到這挑開的一日了。」

  是在說盧龍軍,也是在說神容。

  山宗嘴邊澀澀一笑:「我就認定了。」

  山上護軍轉頭掀簾走了出去,只聽見他高聲道:「請趙國公入內,恕我兒此時重傷,不能親自出迎。」

  神容又看一眼山宗,他的手還拉著她,不讓她走。

  須臾,門簾一動,趙國公進來了。

  「父親。」她喚了一聲,稍稍起了一下身,又坐回去:「你一定知道這裡的事了。」

  趙國公看著她,又看一眼山宗,擰眉點頭:「知道了,山上護軍已與我說了許多,也知道他已被查了。只不過剛剛才知道,你們在幽州便已自行再次成婚了,整個幽州城都傳遍了。」

  神容原本是想找個好時機告訴他的,不妨他已知道了,蹙了蹙眉,眼又往山宗身上瞄了瞄,只能點頭。

  趙國公不語,屋中一時沉寂。

      山宗此時才鬆開她,手在身側一撐,稍稍坐正,抬起手臂,準備拜見。

  神容看見他身上中衣滑開,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將要在她父親眼前露出來,心中一動,伸手就攀住了他胳膊。

  山宗身稍稍一斜,看著她抱著自己的手臂,人歪靠在自己身上,綿綿軟軟的身軀溫軟地貼著,一邊口中淡淡地說:「父親見諒,方才沒坐穩。」順勢便將他中衣衣袖遮掩了上去。

  他笑了笑,乾脆不抬胳膊了,抬眼看向趙國公,稍欠上身垂首,算半個軍中之禮:「恕我拜見已遲,岳父。」

  趙國公看著二人情形,又聽到這一聲稱呼,臉色越發嚴肅:「你何以認定我就會承認你再做我長孫家的女婿?」

  神容也朝他看了一眼,被他的大膽給弄得暗自咬唇。

  山宗抬起沉定定的眼:「我只認定神容,國公既為她父親,便是我岳父。」

  神容心裡一下就跳快了。

  趙國公看著他這神色,猶如看到了當初在街頭攔他車時的模樣,又看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神容察覺到父親眼神,才想起來手還攀山宗胳膊上,不動聲色地拿開,抬手順一下耳邊髮絲。

  趙國公負著手,緩步走動,短短几步,已至床前。

  神容不好多言,只悄悄觀察她父親走近時的神色,沒看出怒意,也沒看出來別的意味,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又悄然往山宗身旁坐了坐,手指勾他右臂,將他那條胳膊往後藏。

  手被按住了,身後抵上他的手臂,山宗如她願,半邊身徹底靠在了她身後,看著趙國公。

  趙國公亦在看他,沉思至此,才開口:「養好你的傷,將你被查的事解決清楚,到時候你再堂堂正正去長安,登我趙國公府的門。」

  神容意外地看過去,沒料到他會這麼說。

  山宗垂首:「這次一定。」

  趙國公又看二人一眼,轉頭出去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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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官舍裡,這幾日多出了許多來客。

  因為一個人的醒來,城頭城下短短几日就恢復如常,幽州城內也不再愁雲慘澹,這官舍也變熱鬧了。

  一行山家軍十數人齊整地守在官舍右側的客居院落前。

  左側的院落前,則是一隊長孫家的護衛。

  趙國公在客房裡坐著,早已穿上了一身便服:「聽說你們探山開礦時便住這裡了?」

  神容如常來問安,就在他身旁坐著,眼珠輕轉:「是,父親現在住的便是哥哥客居的屋子。他當時不住這裡,只住軍所。」

  趙國公看她一眼,現在倒是明白了,她和那小子早在探山開礦時便一路走到如今了。

  「該說的還是得說,我那日同意他去長安登門,一是知道他因重傷未能赴約,情有可原;二來是其父山上護軍擔保他被查之事有內情;但頂重要的還是他當著我面說的那番話,說明他很看重你。」

  神容安靜地聽著,覺得她父親還有話沒說完。

  果然,緊接著趙國公又道:「你們二人私下成婚於戰時,情形特殊我可以暫且不計較,可也不要以為我讓他登門便是點頭同意了,他身上的事還沒解決,何況你母親也不會輕易答應。」

  神容多少也猜到是這意思了,輕輕點頭:「嗯,我明白了。」

  這話無疑是在提醒她,他們明面上仍然還在和離中,多少有些警醒意味。

  趙國公說完看到她臉色,不免又有些疼惜,哪忍心再說什麼,聲音都輕了:「好了,去吧。」

  神容起身出了門,往客房走。

  客房離主屋所在不遠,便是山宗當時常住的那間。

  廣源前日將他好生從那城下的醫舍迎來這官舍後,便自發自覺地將他送入了主屋。

  她父親還在,他也需要安靜養傷,她便住去了他以前常住的那間客房。

  自主屋外廊前經過,正好廣源迎面而來,一見她便道:「郎君正在等夫人呢。」

  神容往主屋看了一眼,走了進去。

  屋裡很熱鬧,趙進鐮今日過來了,山昭也在,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床前。

  床前一張小案,上面擺了張棋盤。

  山昭坐在那兒,興致高昂:「好久沒有與大哥推演過軍陣,再來一局吧,剛好可以陪你解解悶。」

  趙進鐮在旁撫著短鬚看,看完了又看去床上,長長鬆了口氣,直感嘆:「真不愧是你山崇君,才這些日子已能起身,先前可委實將人嚇得不輕。」

  山宗身上披上了黑色胡服,人已坐起,捏著個棋子在手裡轉著把玩,眼睛一掀,朝進門的神容看來一眼,嘴邊露了笑。

  山昭已經看見神容,忙起身喚:「嫂嫂快來,你不在大哥都沒心思與我廝殺。」

  神容被這話弄得看一眼山宗,走了過去。

  趙進鐮臉上帶笑,向她點頭打了招呼。

  趁她還禮時,一隻手悄悄在她身後拉了一下,她便順著那把力坐了下去,挨在男人身旁,壓了他一邊胡服衣擺。

  山宗做得自然而然,還順著先前的話在說,開口的聲音已沒先前那般嘶啞了:「聽說我倒下時朝中就派了人來。」

  趙進鐮點頭:「我當時正是追著那位朝中特派而來的河洛侯去的,這些時日一直都在忙這個,因而到此時才趕來看你。如今的情形,正好要與你說一說。」

  山昭聽到這話便擔憂了:「趙刺史可知朝中是何意思,我大哥會有事嗎?」

      「這與你無關,不必多問。」山宗捏著棋子說:「玩過這局,你便該收拾東西回洛陽去了。」

  山昭一愣,如何也沒想到他會來這麼一句逐客令。

  「大哥這是做什麼,好不容易我們才能來這一趟,多少年都未能一家團聚了。」

  山宗看他一眼:「你也知道我被查了,此事未了之前,我與山家都不該有瓜葛,你不知道,上護軍知道。」

  那是帝前重誓裡的承諾,封存於帝王遺錄密旨中,他此時仍應是自逐出山家之人,不應與任何有兵權的勢力有瓜葛,除了幽州。

  山昭聽他還叫上護軍,而不是父親,心裡忽就有些明白了,到現在為止,他未曾叫過一聲父親母親,也沒有應過自己喚的大哥。

  他剛醒不久時那遞給他的一記幽幽眼神,原來不只是因為嫂嫂要趕他們,也是真的在迴避。

  「那……」

  「人你們都看到了,我也沒事了,先回洛陽。」山宗垂眼,喉頭動了動:「好好安撫楊郡君。」

  山昭默默無言地看了看他,一臉愁容,欲言又止,只能看他嫂嫂。

  神容沒做聲,眉心微微蹙了蹙。

  「我落棋了。」山宗已先走了一步棋。

  山昭只好悶悶不樂地跟著落子。

  一局無聲的推演結束,他起了身,站在床前好一會兒,似乎想說什麼,終究又忍住了,最後只抱拳說:「我去向父親母親傳話去。」

  待他走了,趙進鐮才感嘆道:「看來不用我說什麼情形了,你大抵也知道了。」

  「嗯。」山宗看身旁:「你直接說。」

  神容置若罔聞,伸手捏了一顆棋子在手裡。

  趙進鐮見他不迴避神容,便直接說了:「河洛侯當日私下去了一趟軍所,還將你這幾年所做軍務的記錄都帶走了,可見帝王對你之事的重視。他留了一隊禁軍在幽州官署裡監視你重傷情形,我也以身家擔保了你只要傷癒一定會歸案,他這才連夜返回長安。如今山家和長孫家的人來了的事,怕是瞞不過他眼的,我今日來便是來提醒你一番,不想你已明白,先將令弟給打發了。」

  山宗臉上沒什麼表情,畢竟都已料到了:「勞你去信解釋,山上護軍是為我做證詞而來,趙國公是為礦山而來,都事出有因。」

       趙進鐮點頭嘆息:「我明白了,你放心吧。若非朝中聖旨到,我真沒想到崇君你當初竟是帶了這麼多事來的幽州。」

  山宗只笑了笑,忽而說:「我差不多也該換藥了。」

  趙進鐮會意起身:「那我便先走了,你好生養傷。」

  說完話便出去了。

  外面天有些暗了,神容手裡還在捏那顆棋子,聽到一旁男人的聲音低低問:「這棋好玩兒?」

  她轉頭,那顆棋子就被他拿走了,隨手拋在棋盤上。

  「你不是該換藥了嗎?」她問。

  「早換好了。」山宗懶洋洋揭一下衣襟給她看,新包好的傷布,一身的藥味。

  神容朝外看一眼,見無人了,一手撐著,慢慢挨近他:「趙刺史的意思,是你養傷好了就會被帶去長安是不是?」

  山宗點頭:「嗯。」

  「你養傷期間也不該與他人有往來是不是?」

  「嗯。」

  神容臉色稍淡:「那就難怪了。」

  難怪他會那麼說了,既然如此,除了山家,長孫家也會被要求離開幽州的。

  這一回,幽州真的是關押他的囚籠了。

  山宗迎上她視線:「這是遲早的,我也一直在等這一天。」

  神容沒做聲,想起他那些安排,他確實一直都在等這一天。

  這一天對他,對盧龍軍,都已等太久了,恐怕他只恨不得來得再快些。

  目光裡,忽見山宗對著她的臉眯了眯眼。

  神容此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正撐在他腰側,人傾靠在他身前,上半身都抵在他胸膛前,不禁手挪開一些,免得壓著他的傷。

  腰後一沉,卻又被他的手攬著按了回去,他臉上又露出那般痞笑:「去長安不就可以去趙國公府了?這是好事。」

  神容鼻尖緊挨著他的下巴,越發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藥味。

  「那我就先隨我父親回長安去了。」

  「嗯。」山宗笑:「你先回去了,我會好得更快一些。」

  「是嗎?」

  「那樣就能更早去見你了。」

  神容覺得他是故意這麼說的,心裡還是被輕輕扯了一下,沉默了一瞬,握住了他下頜:「那你就早些養好。」

  他下頜上有些微微的泛青粗糙,山宗由她這般握著,眼裡始終帶著絲笑:「當然。」

  外面廊上陸續亮起了燈火,屋內越發暗了。

  廣源忽在門外道:「郎君,郎主和主母來了。」

  神容回神,從他身前讓開。

  「宗兒,我們來看你。」是楊郡君的聲音。

  他們應該是聽了山昭的傳話,過來道別的。

  趁他們還沒進門,神容看一眼山宗,先出去了。

  ……

  官舍裡越發熱鬧了,陸陸續續有行走聲。

  東來在客房門外站著,低低稟報:「趙刺史送了消息給國公,傳達了河洛侯的意思,因為山使之事,幽州不可再隨意來外人了,恐怕長孫家要暫停礦山事宜返回長安,國公讓我來知會少主。」
   
      神容哪裡還需要知會,隨手挑著燈芯,嗯一聲:「讓父親做主吧。」

  「按國公的意思,那便即刻準備了。」東來退去。

  神容一點也不意外,暫停礦山事宜,河洛侯的勢力也插手不進來,她父親自然願意儘早走。

  她透過窗戶朝外看,主屋方向燈火通明,山家的人已陸續走出。

  料想最不捨的應該就是楊郡君了,還能看見她挨在山上護軍身旁走出院落的身影,一路抬袖拭淚而去。

  她想合上窗,卻見主屋外的廊前有男人的身影慢慢走過,逆著燈火,披著胡服,不知是不是送了山家人一段,不細看差點沒發現,頭一轉,朝她這裡望了過來。

  廣源在那邊提醒他:「郎君怎麼出來了?你該靜養來著。」

  他低笑:「我等人。」

  神容默默站了一瞬,合上了窗,走去床邊,解開外衫,已準備躺下,想想又掖了回去,忽而轉身就出了門。

  主屋的門剛剛合上,廣源已經走了。

  她走到門口,腳步有些急,對著那道門縫,一呼一吸,手伸出去,手指輕輕颳了一下。

  下一刻,門忽而開了,一隻手將她拉了進去。

  神容迎面就落入了男人的懷裡,他早就等著了,手臂抱著她緊緊的。

  「你的傷……」神容摸到了他的胸口白布。

  「親你總沒事。」山宗一把聲低低的,唇從她耳邊移到她唇上,一口堵住。

  苦澀的藥味纏到她舌尖上,神容的兩條手臂被他拉著搭上他肩,她緩緩收攏了,抱住他脖子。

  終於又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濃烈又鮮活。

  山宗吻地細密又用力,雙手按著她的腰,抵在自己身前,用力地吞住她的唇。

  神容唇上很快麻了,被他的唇一啄一含,心便如擂般急了,主動將唇微微張開,一下迎上他更用力地一吮,不自覺渾身一顫。

  他在火光裡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深邃的眼盯著她,慢慢退著,摟著她,一直到了床邊。

  坐下來時,彼此的唇還在一起。

  終於分開,還是因為神容快要喘不過氣了,親得太用力,分開時彼此的唇都還有牽扯。

  燈火裡,山宗摟著她的身軀,抵著她的唇喘息:「他們都與我道別過了,夫人就沒話與我道別?」

  神容摟著他的脖子,挑起眉:「有,我問你,若再來一次,你還會和離嗎?」

  「會。」

  神容眼稍稍睜大,又聽他說:「但若我早些認識你,當時應會問你,是否會願意隨我走。」

  她鬆開手:「那你問啊。」

  山宗眼裡黑沉:「你可願意隨我走?」

  「不願意!」神容說完看他一眼,偏過臉去。

  山宗臉色沉定,眼睛緊緊盯著她。

  她眼神輕輕飄一下:「若是現在再問,還差不多。」

  山宗嘴角瞬間提起,自後一把摟住了她。

  「現在,以後,不管我去哪兒,都會問你。」

  神容心中一動,當初的那個結忽然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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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長安,風清日明。

  近來坊間流傳著諸多傳聞,正當喜慶——

  據說幽州一戰以少勝多,領兵的幽州團練使堪稱奇才,赫然是當初鼎鼎聞名的山家大郎君。

  又據說長孫家的郎君長孫信因在外開礦有功,近來入宮面聖,獲得帝王御前重賞厚封,往後肯定是要平步青雲,甚至還有可能執掌工部,如今誰說起來都要羨慕三分。

  坊間熱鬧,宮中卻一片忙碌緊張。

  裴少雍今日一早就入了宮來御前侍候。

  他照舊跪得頗遠,看向深處,那裡依然垂帳,也依然只有河洛侯能侍立在少年帝王左右。

  垂帳裡,帝王少年身姿端坐,翻看著從幽州帶回的軍務記錄:「聽聞他此番重傷不起,山上護軍和趙國公都去了幽州?」

  裴少雍聽到這話不禁一驚。

  河洛侯這一趟幽州之行迅速而出其不意,事先除帝王外無任何人知曉,他也是在其返回後才知道。

  河洛侯在旁道:「幽州刺史已來報過,山家和長孫家應當都已返回了。」

  「他們與當初的事可有牽扯?」

  「回陛下,據說山上護軍去正是為了當場做證詞,其證詞如今已作文書呈上,他全然知情。至於長孫家,趙國公此次是為了礦山而去的,這些事裡從頭到尾不見有長孫家參與痕跡,應當不知情。」

  少年帝王聲音放低時很平和:「長孫家開礦有功,長孫侍郎不久前才當面受賞,為礦山如此盡心倒也說的通。」

  裴少雍豎耳聽了片刻,此時才暗暗鬆了口氣。

  這便是他不願意神容再與山宗扯上關係的緣由,還好河洛侯據實以報了。

  帳內紙張輕響,是少年帝王手上的軍務合了起來:「光是看他這些年的作為,的確是在鎮守幽州,沒有半分罔顧職責。」

  河洛侯語氣溫和:「是。」

  「比對盧龍軍舊部名冊的結果如何?」

  「所有人都能對上,也都是那一年那一段時日忽然沒了消息。」

  帳內沒有了聲音。

  過了片刻,才傳出一聲河洛侯的吩咐:「蘭台郎可以先退去了。」

  裴少雍稱是,自然知道他們是有什麼密言要談,退出殿去。

  臨走前,他又看了看殿門,早已發覺這一番查山宗,查出了許多暗藏的過往,卻不知這位新君心裡做何打算。

      山宗又是什麼意思,難道就有信心一定能翻案?

  他擰住眉頭,心裡記掛著神容,又想起方才河洛侯說他們已返回了,連忙出宮去。

  殿內,少年帝王和河洛侯還在低低交談——

  「朕記得,那一年那一段時日前後正是先帝最為疑心,一心鞏固皇權之時。」

  「陛下沒記錯,當時先帝疏遠各大世家寵臣,手段非常,似乎總覺得有什麼陰謀在威脅朝中皇權,且為此憂慮不安。而後才有了立儲風波,陛下順應時事而出。」

  少年帝王手下展開先帝留下的密旨黃絹,一旁是記載了山宗和盧龍軍罪行的遺錄,忽而聲冷:「所以這就是先帝會做出的事了。」

  河洛侯無聲。

  許久,帝王才又開口:「讓他儘快養好傷入都來見。」

  「是。」

  ……

  一行車馬由護衛護送,駛過長安大街,停在趙國公府門前。

  府門內立即有僕從飛跑出來相迎,牽馬擺墩。

  神容在車內端坐著,被她父親的聲音提醒:「到了。」

  紫瑞已打起簾子。

  她掀下了車,看著她父親正從馬背上下來,朝門裡看一眼,輕聲問:「父親是否打算就此告訴母親?」

  趙國公在她面前停頓一下,皺了皺眉,聲也壓低了:「還是等他來了再說。」

  神容點頭。

  「你暫且就少想一些他的事,」趙國公進門前又叮囑一句:「說不定回來這路上的時日都已叫他養好不少了,莫叫你母親看出端倪,尤其是你們在幽州的事。」

  說完先進門去了。

  神容聽他說少想起山宗,反而又想了起來,耳後微微的熱。

  臨走前的那晚,她就在主屋裡過的,被山宗拉著手搭在他身上睡了一整晚。

  起身時很早,官舍裡靜悄悄的,只有車馬聲可聞。

  她貼著山宗的臉看了看,昏暗晨光裡他的臉英挺深沉,分外沉定。

  她以為他睡得沉,便打算悄悄起身出門。

  剛坐到床沿,就要下床的一刻,手臂一緊,毫無預兆又被拉了回去。

  山宗後來又親她許久,摟她在床上,從她的唇親到她頸下胸前……

  直到外面東來和紫瑞的聲音隱約傳來,似在請她啟程了,他才終於放開她。

  「去吧,在長安等我。」他當時說,呼吸還帶著用力吻過她後的沉啞,眼裡一片幽深。

  神容恍了個神,眼神微晃,心想應當他可能的確是養得不錯了,畢竟使壞已能得心應手。

  「少主。」東來在旁小聲喚了她一聲。

  神容以為是提醒她進府,剛要邁步,卻見東來往遠處看了一眼,又道:「好似是在等少主的。」

  神容看過去,果然看見遠處院牆後有人影,也不迴避,還朝她招手。

  「看著左右,」神容說:「我去看看。」

  東來和紫瑞一左一右替她攔了攔。

  神容走過去,早已看出是誰。

  那人從院牆後面閃身出來,上前幾步來握了她的手,拉著她又退回院牆。

  「神容,你回來了!」是穿著圓領袍,束著男子髮髻的山英。

  神容上下看了看她,有些意外:「你是送我哥哥回來的?為何這麼久還在長安?」

  山英點點頭:「我的確是送星離來的,本來要走了,只因收到了我伯父的信,聽說我大堂哥被查了,一直查去了山家,連我伯父都驚動了。伯父聽山昭說我來了長安,便囑咐我留在長安暫時聽著消息,但宮中沒什麼風聲,我四處走動都沒什麼可靠消息,沒想到今日來趙國公府碰碰運氣,就遇到你回來了,我大堂哥如何了?」

  聽她一口氣說完,神容才明白了,難怪在幽州的山家人裡沒有見到她,山上護軍辦事確實周密。

  「你大堂哥……」她不想再細說:「他出了些事,這回九死一生,還在養傷,傷好便要來長安。」

  山英一聽便急了:「什麼?如此嚴重!」

  神容朝她搖搖頭,意思是不要說了:「山上護軍和楊郡君已從幽州返回洛陽,這事只能由你大堂哥自己解決,你們都不知內情,沒人幫得了他。」

  她一邊說一邊不自覺繞著腰帶上的繫帶,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其實到底能否順利解決,還盧龍軍一個公道,都還是未知。

  只能相信那男人的安排。

  山英見她說得如此認真,就知事情非同尋常,轉身便要走了:「既然如此,我先去封信回洛陽。」

  神容想起她方才稱呼她哥哥為星離,忽而會意:「莫非你本來是打算來找我哥哥的?」

  山英收步,忽而英氣的眉一皺:「我是想來找他問問消息的,畢竟他入宮面聖受賞的事都傳遍長安了,也算是帝前紅人了。可我現在也不太好找他,他也好一陣子沒露面了,根本沒機會。」

  「是嗎?」

  「是,打他入宮面聖受賞之後就這樣了。」山英道:「明明我送他返回長安的時候還好好的,現在偏就不露面了。算了,我先走了。」

  神容看著她走去院牆另一頭,從那兒牽了匹馬,翻坐上去就走了。

  她走出院牆,看了看紫瑞和東來,確信無人看到才回去,走入府門。

  裴夫人早已親自迎出廳來,身旁就是趙國公。

  「你可算回來了,聽聞那裡出了戰事,可真叫我擔憂。」她一手按著心口,蹙眉看著神容走近。

       神容近前,如常見禮:「放心吧母親,那裡被鎮守得好好的。」說話時一面瞄了瞄父親。

  趙國公神情如常,可見的確一字未提。

  裴夫人聞言眉又是一蹙:「你倒比我想的還要放心。」

  她聽聞過那山家小子以少勝多的事了,長安城裡都傳遍了,不想連神容都這麼說,是在稱讚他的本事不成?

  神容見她神情便知道父親說得對,確實不能貿然提,笑了笑,岔開話:「聽聞哥哥已帝前受過封賞了,我先去看看他。」

  裴夫人這才露出笑:「是了,你們回來得正好,如今長孫家才算是受到聖人重視了。」

  神容轉身往廊上而去,想著面對新君,現在長孫家或許是可以鬆下一口氣了,山宗那裡卻恰好相反。

  這大概就是世事無常。

  到長孫信院落前,她解了披風交給紫瑞,走進去。

  院子裡空蕩蕩無人,連僕從都沒有。

  神容走到屋門前,才看到了人——長孫信正坐在屋裡一聲不吭,穿一身月白圓領袍,一隻手在膝頭一點一點,斯文俊秀的臉上兩眼出了神,不知在發什麼呆。

  她走進去,他才發現了,詫異道:「阿容?你何時回來的?」

  「剛剛,」神容走過去:「父親與我一併回來了。」

  長孫信便明白了:「一定是因為山宗的事了,我聽說了一些,風聲還沒傳出來,若傳出來,母親只會更厭棄他。」

  神容蹙眉:「你一開口就說這些做什麼?」

  長孫信看出她不愛聽,閉了嘴,臉上卻好似一副更不高興的模樣。

  神容看他神情,覺得古怪:「山英說你受封賞後就不露臉了,你坐在這屋子裡發呆又是做什麼?」

  長孫信一頓:「山英來了?」

  「已然走了。」

  他乾咳一聲:「我忙著,無法見她。」說著將桌上擺著的東西往她面前一推,「你自己看。」

  神容低頭去看,桌上放著幾張紙,好似是描像,一下就知道是什麼了:「你這是要考慮婚事了?」

  「我受聖人封賞後就來了各種說親的,母親叫我好生考慮。」長孫信板著臉說。

  「看你這般,倒不像是要考慮。」神容說。

  長孫信不做聲。

  神容想了想,忽而有些明白了:「哥哥莫非是有心儀之人了?」

  長孫信仍不做聲。

  神容忽然想起了山英,又見他方才模樣,越發明白了:「你莫非對山英……」

  長孫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好氣地一拂袖,低低道:「如何?姓山的能肖想我妹妹,我就不能肖想他妹妹?」

  還從未聽他說出過這種話來,連他愛端著的風範都沒了。

  神容不自覺眼神輕移一下,被他那肖想一詞給弄的。

  「還不是怪姓山的!」長孫信低聲道:「原本就難,他還和離在先,弄得兩家如此!」

  神容這才明白了,難怪他方才一開口就說那個,原來是真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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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長安東市一間客舍,門朝街大開。

  日頭正濃,街頭遠處,一輛寬敞的馬車駛來,車旁一人騎馬,一同緩行。

  「哥哥,你實話告訴我,回程這一路可是與山英有什麼事?」車中,神容輕聲問。

  長孫信打馬在窗格旁,身著緋色衣袍,襯得人面如冠玉,偶爾有百姓目光看來,端著十足的派頭,低聲道:「哪有什麼?」

  「沒什麼你會起這心思?」神容自窗格裡瞄他一眼。

  長孫信一不自在便忍不住低咳,手攏在嘴邊清了清嗓道:「無非就是尋常趕路罷了,到了洛陽後待了一陣子,還在驛館裡遇上了父親。」

  「那從洛陽到長安呢?」

  長孫信又低咳一聲:「都說了沒什麼。」

  神容覺得那就是有什麼了,靠近窗格,聲更輕:「那她對你如何?」

  長孫信閉上嘴,側臉對著她,不答話了。

  神容想起山英那性子,心如明鏡:「若是連她對你是何意思都不明了,你那般悶著又是做什麼?」

  「我本是想直接選個人定了親事的。」長孫信壓著聲沒好氣道:「哪知對著那些描像又遲遲定不下去!」

  神容挑起眉,笑了笑:「人家都還不知道你心思,你現在想那些有何用。既然勉強不來,也只能先推遲這事了,如今幽州暫停開礦諸事,待到恢復如常,你少不得又要去那裡,便能避開這些了。」

  長孫信嘆一聲:「那還不知要等到何時。」

  說者無心,神容聽了笑便沒了。

  至少要山宗的事解決了,幽州的事才會恢復。

  她不多想了,一手支起腮,朝窗格外望,車已到了那客舍外,忽而說:「好了,停下吧。」

  長孫信不禁勒住馬,朝她看一眼,順著她視線轉頭看去,就見那敞開的客舍大門裡,身著圓領袍的女子走了出來,身上配著劍。

  不是山英是誰。

  「我叫東來找到她在此落腳。」神容說:「哥哥自便,我還有事,要去官署一趟。」

  紫瑞坐在車外,東來護在車後,馬車逕自往前而去,就這麼走了。

  長孫信左右看了兩眼,又有些不自在,往客舍看去,到底還是打馬過去了。

  山英一手提著劍,另一手還提著只包袱,走到客舍院中,剛解了馬,聽到兩聲輕咳,轉頭一看,頓時一喜:「星離?可算見到你了!」

      長孫信從馬上下來,聽到她這話,臉上露了絲笑,負著手在背後,緩緩踱步過來:「聽說你在趙國公府外等過我?」

  「是啊,我想問問你我大堂哥的事。」

  長孫信臉上的笑僵了一下。

  山英說著感慨:「可惜這長安不夠自在,連見你一面都難,他日待你再出長安了,我要找你就方便多了。」

  長孫信這才重新露出笑來,又施施然負起手道:「說的也是,你可莫要只是說說。」

  「我向來一言九鼎,自然不是說說,往後時日還長,若有空我一定去找你。」

  他心裡舒坦了:「那就好,時日還長。」

  山英說完去牽住馬:「好了,下次見面再說吧,我得趕緊走了。」

  長孫信剛有點愉悅,話還沒說完,不禁皺眉:「這就走了?」

  山英點頭:「洛陽來人知會過我了,我大堂哥此番遭逢困境,這些年好似一直背著什麼事,我要趕回洛陽去見我伯父。」

  長孫信嘀咕:「他能背什麼事,拋妻棄家的事還差不多。」

  山英正色道:「我是說真的,莫非神容沒告訴你?我大堂哥差點連命都沒了,卻還要被帶來長安受審。」

  長孫信一愣:「什麼?」

  山宗差點沒命?

  他轉頭朝街上看一眼,想起剛剛離去的神容,說是要去官署,她什麼時候需要去官署了,莫非是要去打聽山宗的動向?

  ……

  幽州已進入冬日,大風寒涼,一陣一陣呼嘯嗚咽,橫掠過幽州城。

  趙進鐮一襲官袍,自官署入了官舍,走進那間主屋裡時,看見山宗已經在屋中好好站著,身上胡服穿得齊齊整整,一手緊緊一扯,繫上了束帶。

  「崇君,你可還沒好透呢。」他好心提醒。

  山宗又拿了護臂在綁:「有禁軍隊伍護送,我應當一路都可以慢慢養,還用得著擔心什麼?」

  趙進鐮看他說得輕巧灑然,心裡卻沒鬆,畢竟去長安一趟前途未知,無奈道:「長安眼下倒是風平浪靜。」

  山宗看他一眼:「你有長安消息?」

  「也就聽到了一些。」趙進鐮道:「據說長孫侍郎回都後大受恩賞,如今長孫家可比礦山剛現世時還要榮寵,你那泰岳家正當是高不可攀之際了。」

  山宗聞言只提了下嘴角:「料到了。」

  明白他意思,長孫家又高了一階,而自己如今卻還是戴罪之人。

  趙進鐮低嘆一聲。

  一個兵卒到了門口,抱拳報:「頭兒,胡十一百夫長和你點名的那些鐵騎長都到了。」

  山宗已整裝妥當,往屋外走:「走吧。」

  趙進鐮忙跟上他:「你要帶他們一起去?」

  「嗯。」

  剛到門外,廣源從廊下來了,身後還帶著個人,離得尚遠就在喚他:「郎君且慢。」

  山宗止步,看著他快步到了跟前,身後跟著的是軍醫,肩上背著沉甸甸的藥箱。

  「怎麼?」

  廣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才道:「郎君不能如此走,要出這官舍大門前,得由軍醫診治了,確認無事才可以。」

  「我自己豈能沒數,不必如此麻煩。」山宗越過他便要走。

  廣源連忙追上去,將他攔住了:「可這是夫人臨走前的交代。」

  山宗腳下停住:「真的?」

  廣源用力點點頭:「夫人那日走時特地囑咐我的。」

  山宗臉色未變,嘴角卻慢慢勾起了笑,看了眼那軍醫,伸出手:「那便來診吧。」

  趙進鐮在旁看得生奇,感嘆地搖了搖頭。

  除了長孫家那位女郎,誰都拿他沒轍。

  官舍門外,胡十一領頭站著,往邊上瞄。

  邊上站了十來人,龐錄打頭,神色滄桑,旁邊是駱沖,臉色和平常一樣陰沉不定,後面是換上了軍所甲冑的薄仲和其他一眾鐵騎長。

  正對著大門的,卻是一隊披厚甲執精槍的禁衛軍。

  無一人說話。

  山宗自大門內霍然走出,一手提著直刀。

  所有人都抬頭看去。

  趙進鐮和廣源腳步匆匆地跟了出來。

  「頭兒!」胡十一忍不住喚了一聲:「咱都準備好了。」

  駱沖和龐錄盯著他,薄仲忍不住往前一步,眾鐵騎長皆靜默。

  山宗掃一圈眾人,看向領頭的禁軍,將手中的刀遞過去,歸案。

  ……

  風自北吹至長安,尚未至寒涼。

  神容走出院落,身上披著紫瑞剛給她搭上的披風,她手指繫著領口,走去前院,忽被叫住了。

  「阿容。」裴夫人站在前廳外,看著她,細細的眉微微擰起:「你這陣子怎麼總往外跑,聽聞你還去了一些官署?」

  她身後廳中走出身著黛色圓領袍的裴少雍,玉冠束髮,朗朗眉目,看著神容:「阿容,聽聞你回來了我便來過府上,好幾次了,今日才見到你。」

      神容不禁瞄了瞄左右,紫瑞和東來都垂首在後不吭聲。她笑了笑:「母親有所不知,礦山上原先開採的人用不得了,準備另請工部安排人去接替,我近來時常與哥哥一同出門,是跟他走訪工部去了。」

  恰好長孫信從對面一株花樹下而來,她順口道:「不信可以問哥哥。」

  長孫信抬頭看來,彼此一個眼神就懂了,衝裴夫人笑道:「是,母親,我是帶阿容去過工部。」

      裴夫人搖了搖頭:「那又何必著急,多的是時候慢慢安排。」

  長孫信道:「是我著急,下回不急了。」一邊說一邊悄悄看一眼神容,上前去,笑著將裴夫人請回廳內去了。

  裴少雍看著神容,走到她跟前來:「我正好要走了,既然阿容要出門,那一道走吧。」

  神容看他一眼,先轉身往外走。

  一直到門外,裴少雍也沒提起山宗的事,本也不能多提,只問了句:「你先前在幽州,一切都還好吧?」

  神容點頭:「二表哥放心,我很好。」

  除此之外也沒什麼話可說,上一回見還是他趕去幽州告訴她山宗是罪人的時候。

  直到車邊,裴少雍牽著馬,看她登車,抬手虛扶了一把,才又道:「馬上就又要到天壽節了,阿容,可還記得去年的天壽節?」

  神容自然記得,當時還是山宗送她回來的。

  那一晚他在街頭暗巷裡狠狠按著她親了許久。

  她神思晃一下,腳踩在墩上停了一下:「嗯,記得。」

  「聽聞今年會比去年熱鬧,我方才正與姑母說到這個,不知你今年還會不會再去。」

  神容心不在焉,便要登車:「再說吧。」

  裴少雍攔她一下,低聲道:「官署便不要再去了,阿容,長孫家先前受賞,表哥又御前獲賜受封,如此恩寵,你此時當不要插手的好。」

  「我不曾插手什麼。」神容坦然地看著他:「二表哥多慮了。」

  裴少雍對著她艷艷奪目的臉笑了笑,聲更低:「我只是擔心你罷了。」

  神容看一眼左右,應無人聽見,提衣登車而入:「那就多謝二表哥。」

  裴少雍見她仍是要出行,抿住唇,默默讓開兩步。

  忽有一馬而來,馬上是個青衫小吏,騎馬到了跟前,湊近向裴少雍稟報了兩句。

  神容將走,朝車外看去一眼,快速幾句,唯一聽見的只有一句:叫他辦完了近來幾日都不必入宮聽宣了。

  裴少雍忽而朝窗格里裡來一眼,臉色似變了一些,一面上了馬,一面說了句:「聖人交代了些事要辦,阿容,我就先走了。」

  「二表哥自便。」她說完,馬車也動了。

  上了大街,神容想起方才裴少雍的模樣,又想著那是帝王突來的安排,揭開車簾:「東來,轉向,去我二表哥走的方向。」

  東來領命轉向。

  日頭微斜,城門已閉,街上行人開始減少。

  神容的馬車當街而過,忽而察覺有馬蹄陣陣,一隊人自車外經過。

  她朝窗格外看了一眼,一怔,又揭簾看去。

  那是一隊禁軍,赫然嚴整,密不透風,從她視野裡毫不停頓地往前,所過之處,行人紛紛退避……

  長安官驛,裴少雍走至院內,看著剛到的禁軍隊伍,又掃了一眼隊伍裡押著的一行人,直到隊尾,目光停了一停:「人既然都到了,聖人會親自過問,名冊給我驗一下。」

  他說完,盯著隊尾站了片刻,先入了館內。

  領頭的禁軍跟著他進去。

  他剛走,就有人入了官驛。

  神容走入時,正好看到一行人被帶入館中,一閃而過的幾道身影,領頭的似乎是胡十一。

  她頓時心口跳快起來,轉頭看著四下。

  有禁軍看她走近,上前詢問,東來搶先迎了上去,亮了趙國公府的身份,低聲說:「我們是隨蘭台郎來的。」

  那群禁軍一時沒有阻攔,但也看得很嚴密。

  神容已趁機走至隊尾,那裡停著駕車,窄小而密閉。

  她不確定,伸出手指,在封上的窗格上摸了一下。

  沒有動靜。

  剛要拿開,忽而一聲輕響,開了,她的手被一把捉住。

  男人沉黑的眼盯著她,英朗的臉半明半暗。

  她心跳更急,果然是他。

  張了張唇,卻看到他抬手掩唇,輕噓了一聲。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一凝。

  他手上有鎖鐐。

  神容看著他,他似笑非笑,嘴動了動:我來了。

  「少主。」東來低低提醒。

  手上一鬆,窗格合上了。

  神容手指不自覺伸了一下。

  一切已歸於平靜,快得仿佛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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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不過是短暫停留,夕陽將下時,官驛裡的人便陸續離去,押著剛被檢視過的一行人,以及隊尾的那輛馬車。

  神容站在街尾的角落裡,看著禁軍隊伍遠去。

  那輛車自她眼裡遠離,被嚴密的禁軍所圍,若隱若現,已成一個孤影。

  直到東來喚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知不覺已跟著走出去好幾步。

  「少主,」東來在後小聲問:「可要去跟裴二郎君知會一聲?」

  他已看見裴少雍跟在禁軍隊伍後面出了官驛院落,人騎上馬後還朝院門兩邊看了看,猜想禁軍應該會向他提及他們到訪過的事。

  神容搖一下頭,目光始終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不用了,二表哥不會說出去的。」

  ……

  不知是什麼時辰,亦不知在長安何處。

  只知道是在一間幽暗的牢房裡,新到的十幾個犯人被送了進來,一個一個被剝去甲冑,綁在木頭架子上,捆得結結實實。

  那是跟著山宗來的胡十一和盧龍軍殘部的十幾位鐵騎長。

       他們是直接參與之人,全都要被審訊。

  胡十一被綁在居中,已經被逼問了一通,滿頭都是汗。

  一個滿面橫肉、凶神惡煞的獄卒站在他面前,一手拿著鞭子,鞭上是根根鐵刺,刺尖尚且留著似是殘血的鏽紅;另一手握著架在火盆上燒得滋滋冒紅的烙鐵,厲聲喝問:「我再問你一次,你之前上呈朝中之言可句句屬實?」

  「屬實!」胡十一大聲道:「沒有半句假話!我敢用命擔保!」

  「你不怕死?」

  「他娘的,盧龍軍都死那麼多人了!我怕什麼死!你們就是屈打成招我也要說實話!我去關外看到的就那樣,盧龍軍沒有叛國!沒一個字是假的!」

  獄卒拿著烙鐵在他面前威嚇地一舉:「行,叫你嘴硬,先給你們全都動一遍刑,看你還改不改口!」說著烙鐵往火裡一扔,轉頭出去,一路大聲叫人。

  胡十一昂著脖子對著他背影大喊:「不改口!真的就是真的!有種你們弄死我!」

  吼完發現好似旁邊有人在盯著自己,他喘著氣扭頭一看,盧龍軍裡的諸位鐵騎長正盯著他瞧。

  他左邊被綁的是駱沖,白疤在左眼上一聳一聳地打量他,臉上竟然帶著笑,看起來猙獰又陰沉:「算老子以前小瞧了你,你有種,肯拿命替咱們作證。」

  胡十一粗聲粗氣道:「咋,就你們盧龍軍硬?咱幽州軍也沒慫的!」

  「不都他娘的一個人的兵,你吼什麼!」

  「你這會兒倒說人話了!終於肯承認自己是頭兒的兵了!」

  駱沖一下閉了嘴,眼上的疤抽了抽,笑變得訕訕。

  胡十一忽然覺得不對,轉回頭朝獄卒離去的方向看:「他們人呢,不是說要來動刑?」

  被綁在駱沖旁邊的龐錄沙著嗓子道:「騙你的。」

  「啥?」胡十一莫名其妙。

  薄仲在他右邊道:「我猜也是,他們應是信了咱們的證詞,就是想最後試試咱們的底,不想有錯漏。」

  對待軍中之人,自然是要用非常之法。

  話音剛落,那個獄卒回來了,後面帶著一群人。他揮了手,那群人就立即過來,卻沒拿刑具,而是將他們全都解下了捆綁,按跪在地上。

  面前送來一份證詞,攤開來,旁邊擺了血紅的一碗泥水。

  那獄卒道:「這就是你們的證詞,不怕死就按掌印吧!」

  胡十一伸頭看了幾眼,二話不說覆泥按上。

  駱沖緊跟其後,龐錄、薄仲一個個伸手,全都按了手印。

  那獄卒又大喊一聲:「拖出去!」

  那群人動手,將他們拖了出去。

  穿過黑黢黢的過道,到了外面,是個嚴密的高牆院子,一下亮光刺目,眾人才發現外面已是在白日裡。

  薄仲最先拿下遮擋的手,看見院牆下面站著一群畏縮攏手、伸頭張望的人,大多是婦孺,慌張又不安地朝這頭看來,其中有幾個是他記在心裡許久的熟面孔,頓時一聲嗚咽脫口而出。

  竟是他的家人。

  除了胡十一,後方盧龍軍裡的鐵騎長們都已陸續撲上前。

  霎時一片哭聲。

  盧龍一去數載,至親重逢,再見竟已需辨認。

  院角暗處,獄卒將剛剛畫押過的證詞疊好,雙手送到身著赤色官袍站在那裡的河洛侯手裡。

  河洛侯看了一眼那邊彼此相認、哭作一團的場景,點點頭,意思是這裡可以了。

  ……

  深宮大殿,巍巍肅靜。

  河洛侯親手托著那份按滿手印的證詞走入殿門,恭恭敬敬地見禮過後,進入帳內,呈放案頭,一邊低低將先前所見據實稟報,而後道:「臣已確認過,請陛下最後過目。」

  帳中坐著的少年帝王抬手,細細翻看了一遍,紙張輕響,只片刻,按在手下:「傳召吧。」

  河洛侯稱是,抬頭看向殿門:「宣幽州團練使。」

  赫然兩列禁軍肅穆而至,直到殿門前,一人走在正中,胡服凜凜,身直如松,雙手被鎖鐐束縛,哐當輕響,馬靴踏地,一步一聲。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山宗拜見。」

  河洛侯打量著他,同是洛陽世家出身,卻一直沒什麼機會得見,如今才算徹底見到這位當年的天之驕子。

  似乎與之前所想完全不同,縱然鎖鐐加身跪在此處,他依然如在頂端,雙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不見半分世家子弟的該有的君子溫情,烈烈黑衣,一身邪肆,如出深淵。

  但這樣的人卻是鎮守住了幽州的英雄。

  旁邊的少年帝王早已看著那裡,點了個頭。

  河洛侯欠身,站直後開口道:「你帶來的人由其家人親眼辨認,已確認是盧龍殘部無誤,山上護軍所呈證詞與他們交代的證詞也比對一致。」

  山宗稍垂首:「謝陛下讓他們與家人團聚。」

  只這麼一句。河洛侯不禁又看一眼身旁地位的少年身影,知道帝王此刻正在觀察他。

  「不過,」河洛侯話鋒一轉,又溫聲道:「當年幽州節度使李肖崮跟前親身經歷此事的將領已被清洗得一個不剩,所有參與之人中,能為你證明的只有你自己的人,連檀州鎮將周均都不知情,要陛下如何信你殺的確實是反賊,盧龍軍確實沒有叛國?」

  山宗掀眼:「陛下可以徹查。」

  「陛下已經徹查了你。」

      「不,」山宗語氣沉沉:「臣是說徹查先帝。」

  河洛侯一驚,壓低聲道:「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旁邊的人卻抬了一下手,打斷了他。

  河洛侯看向新君,會了意,不再多言,退去帳外,一直走出了殿門。

  殿中安靜了一瞬,垂帳被掀開,少年帝王的身影站起,從中走了出來。

  「朕其實已經查過先帝了。」

  山宗漆黑的眼一動,迅速地掃了他一眼。

  正當身量抽高的年紀,少年身姿清瘦,一身明黃的圓領常服,白面朱唇,雙眼清亮,與在帳中端坐時的疏遠神秘不同,眉目有點過於清雋溫柔。

  「早在朕還未成為儲君前,就已領略過先帝的手段,他在位最後幾年裡是疑心最重之時,也是邊疆和朝中最為動盪之時,他會做出這種事,卻又留下你替他鎮守邊關,並不奇怪。」

  或許是先帝始終不放心他,所以儘管壓下了此事,仍然留著記述盧龍軍叛國之事的遺錄,比那份密旨詳盡百倍。

  倘若有朝一日山宗違背重誓,往長安報復,成了威脅,這些罪名依然會被揭發。

  「先帝不會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朕承他之位,只能查,而不能徹查。」少年帝王看著他:「但你明明一戰之後立下大功,還不顧生死帶回盧龍殘部,又能忍受折辱一路被鎖來長安,似乎有把握朕會替你翻案。」

  山宗面沉如水:「是。」

  早在第一次送神容回長安時,他就問過裴元嶺新君是什麼樣的人。

  裴元嶺說:原本誰也沒想到會是這一位登基。

  一位靠兵諫獲得儲君之位的新君,並非先帝設想的傳位之人,也不在各大世家預料之中,必然對先帝密事一無所知。登基後又屢次清除先帝舊臣,顯然也與先帝勢力相左。

  幽州一戰後,他上奏請求讓重犯戴罪入軍所,是開始,也是試探。

  新君允許了,可見其重視邊防,甚至不惜打破常規,他也如願引起了關注。

  少年帝王站得離他足有兩丈遠,打量著他,臉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議,許久才道:「若朕不打算替你翻案呢?」

  山宗眼中幽深:「陛下如果認同先帝所為,早在看到密旨時就會拿臣問罪。」

  那他就會做別的應對。

  帝王年輕的臉上眉頭擰了一下:「先帝從不知道一戰要死多少人,守一城要流多少血,他看不見,也不在乎。所以他得到了應有的回報,朕豈會認同。」

  清瘦的少年身姿一轉,他回去垂帳後,拿了那份密旨在手裡,雪白的臉隔著垂帳朦朧:「朕相信盧龍軍未曾叛國,根本在於你鎮守幽州的作為。」

  一個帶領出叛國之軍的將領,做不到兩萬固守,不退不降。

  山宗握著的手指鬆開,等了四載,到了這一刻,竟一片平靜:「謝陛下明察。」

  垂帳一動,扔出了那份密旨黃絹:「從今之後,密旨作廢,盧龍昭雪,不再有帝前重誓,你就是真正的幽州團練使。」

  一個禁軍進來,解開了山宗手上的鎖鐐。

  帳內帝王似還在觀察他,聲音青澀中壓沉:「但往後如何,朕還要看著。」

  山宗說:「是。」

  「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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