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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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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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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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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0:2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外面,山宗出來,一看到路邊那些張威的人馬就有了數。

  「又要進山?」

  神容剛被那老大夫打斷了一下,現在才看他:「嗯,都說了我是經過。」

  山宗被她口氣弄得看過去:「那你不用去了。」

  「為何?」她不禁側目。

  「現在去了又沒人能開礦,何必跑這一趟。」他說:「過幾天,等時候到了你去山裡等我。」

  「等你?」神容歪著頭看他:「等你幹什麼?」

  山宗說的時候沒覺得有什麼,被她這語氣一吊,忽的就覺出幾分旖旎。她眉梢輕挑,好像他說的不是去山裡等他,是去山裡幽會。

  他抱臂,幽幽地笑:「你也可以不等。」

  神容早聽出他大概是有什麼安排,哪知他時刻都一肚子壞水,油鹽不進,暗暗在心裡嘁他一聲。

      還沒說話,屋子裡的人陸續都出來了。

  山宗吩咐張威:「把人都帶回去,今日不用進山了。」

  張威聽了下意識看神容,她也點了個頭。

  胡十一揉著肩膀過來:「既然都得閒了,那咱能去吃飯了不?我到現在一粒米未進,就快餓死了!」

  不僅餓,在底牢那一遭也被嚇得不輕,現在緩了過來,餓上加餓。

  山宗看他:「不是叫你回去躺著?」

  胡十一拉過老大夫:「我這不是得謝謝老軍醫,他老人家給我用了一通好藥,我得請他老人家吃頓酒去。」

  老大夫擺手推辭:「不必不必,你現在也不能飲酒。」

  山宗說:「行了,老軍醫是我叫來的,這頓就算我的。」

  胡十一頓時雙眼放亮:「謝謝頭兒!」聲音洪亮得都不像有傷。

  張威叫自己的隊收伍回去,過來湊熱鬧。

  老軍醫向山宗道了謝,旁邊的女子也跟著向山宗福了福身:「多謝山使了。」

  胡十一早想好了地方,扶著肩膀上路,剛要走,看見了旁邊還站著的金嬌嬌,頓時腳步就猶豫了,看看山宗。

  這尊大佛在,是請還是不請?

  神容在一旁站著,一句話沒有。

  山宗經過她身邊,停了一下:「你要不嫌棄就一起來。」

  她朝他身上看了一眼,示意那邊紫瑞和東來等著,才跟上去。

  到了地方,是一家再尋常不過的酒肆。

  眾人一進門,夥計就迎上來見禮,恭請山宗入內去坐。

  此時剛過午,不在飯點,肆中原本也有幾個人,見到進來的人是山宗,居然就匆匆離座而去了。

  山宗眼睛都沒抬一下,在夥計的一路恭請中,坐了下來。

  神容因是女客,被請著坐在旁邊一桌。

  在外飲食不講究,都是這樣一張一張的方木桌,過於粗糙,也難怪方才山宗會那樣說。

  她坐下時,有意無意地說:「難得,我竟又與你一起用飯了。」

  山宗臉往她這邊一偏:「這可比不上你平日吃的那些。」

  她輕語:「我又沒說什麼。」

  他扯了下嘴角,臉轉過去了。

  胡十一和張威推著老軍醫在他那桌坐下,幾人都好似在瞄他們,她便什麼都不說了。

  身旁衣裳輕響,那個跟著老軍醫的女子坐了下來。

  她此時才看了對方一眼,是個樣貌很清秀的姑娘,穿一身素淡的襦裙,兩手放在膝頭,看舉止很幹練,看面相卻又很柔順。

  發現她看過去,對方稍稍欠了欠身。

  神容覺得看年紀她似要比自己略大一些,卻如此客氣,微微頷首,算作還禮。

  不認識,自然也就無話可說。

  旁邊那桌倒是熱鬧許多。

  老軍醫與他們都熟,大約是準備要退隱歸田了,端著杯子,以茶代酒地向山宗敬了敬,說了幾句玩笑話:什麼在山使麾下行醫三年,就被嚇了三年,如今年老體弱,實在禁不住嚇了,還是趕緊回去享幾年福吧。

  胡十一道:「你走了,豈不是就留下她一人了?」他指神容身邊的女子。

  老軍醫笑道:「那也沒辦法,她還得嫁人呢,難道還能給我打一輩子下手?」

  胡十一點頭:「也是。」

  神容並不餓,也就一直沒動筷,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閒談,只喝了幾口茶。

  聽見旁邊的姑娘笑著說:「你們就別總打趣我了。」

  那邊傳出幾聲笑。

  神容看一眼山宗,桌上無酒,他手裡端著的也是茶,除了偶爾對老軍醫嗯一聲,到現在也沒說什麼挽留的話。

  她心想真是個冷情的男人,好歹人家這也是在跟他告別。

  ……

  飯到中途,東來忽然走了進來,遙遙幾步,垂手而立。

  神容看到,猜想是有事,見那桌他們說得正歡,不動聲色地起身出去。

  山宗察覺她從身後經過,側頭看了一眼,沒說什麼。

  神容走過去,東來立即跟著她出了門。

  她想著應是不好直言,一直走到了牆角處,才停下問:「何事?」

  東來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長安剛送到的,送信的方才入城要去官舍時正好被我遇上,便直接給少主送來了。」

  聽說是長安來信,神容拿在手裡拆得就快了些,打開一看,是她哥哥長孫信寫來的。

  洋洋灑灑好幾頁,內容大多是問她在幽州如何,叫她照顧好自己。又說了京中工部已在安排接手礦山事宜,一切順利。

  翻了兩頁,才見他以小字寫了句:放心,沒有把山宗在幽州的事告知父母。

  隨後接道:不過裴家二表弟登門碰見他時,又問起她了。

  長孫信扯了個謊說她近來身體抱恙,就在長安遠郊的驪山休養,不好相見。叫她看過二表弟的來信後就配合著裝一裝,回封信回家,他們好拿去回給裴家二郎,別弄得她好似無故失蹤了一樣。

  父母也是這個意思,金礦沒現世,都不太樂意將她在幽州的事情傳揚出去。

  神容這才知道為何這封信有這麼多頁,原來還附帶著她那位裴二表哥的來信。

  她暫時沒看,收起信塞進袖中,撇撇嘴:「真是麻煩。」

  東來恭謹地垂著頭。

  「不是說你。」她吩咐說:「替我回封信給哥哥,就說開礦的事還在準備,二表哥的信回頭再說。」

      東來稱是。

  神容又返回酒肆,剛到門口,卻見山宗就站在櫃上的那用木板搭著的台面前,長身直立的一道身形,胡服烈黑,凜凜一身英氣,一手搭著直刀斜斜收在腰側,一手按了碎銀給櫃上,先把飯錢給結了。

  有另一道身影從後方過來,喚他:「山使。」

  山宗回身。

  是那老軍醫身邊的姑娘。

  她兩手抄著,自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他:「這個藥山使記得回去用一用。我瞧你肩上破了一道,若是傷了皮肉,不大不小也是個傷。」

  山宗沒接:「沒事。」

  「還是帶上吧。」她兩手托著送過來。

  山宗看了一眼,隨意接了,往懷裡一收:「有勞。」

  「山使不用客氣,就當答謝你這頓飯了。」她手這才收回去。

  神容不自覺間已走到門側面,眼斜斜往裡瞄,看著山宗什麼也沒說地走回去了,那姑娘隨後也跟著回去了。

  她這才提了衣擺,緩步進去。

  胡十一和張威還在跟老軍醫你一言我一語的閒扯,時間不長,桌上已是一片風捲殘雲的狼藉。

  山宗走過去,屈指敲敲桌子:「差不多就行了,城門關得早,你們想一直耗在這兒?」

  二人立即收心:「是,頭兒,馬上走了。」

  老軍醫撐著腿站起來:「確實,還有人等著我過去問診,我也該走了。」

  姑娘上前來扶他,向山宗福身,快到門口時看見了神容,也福了福身,禮數周全。

  神容目送著幾人陸續離開,轉頭山宗已到了跟前。

  他笑著說:「以為你已走了,看來你只能自己吃了。」

  「無妨。」神容語氣淡淡。

  山宗早留心到她一口未動,料想她這等身嬌肉貴的也受不了這等地方,八成是嘴硬,提了刀出去。

  神容跟在他後面,隔了一兩步的距離,忽然問:「那姑娘叫什麼?」

  山宗回了下頭:「哪個?」

  「這頓飯除了我,還有哪個?」

  他瞭然,頭轉回去,繼續走:「趙扶眉。」

  神容挑眉:「姓趙?」

  山宗說:「她是軍戶出身,全家都戰死了,趙進鐮憐惜,收了她做義妹,所以改了姓趙。」

  「哦。」

  他忽又停步,回頭看她:「你幹什麼打聽人家?」

  「隨便問問罷了。」神容越過他往前走了。

  這回換山宗跟在她後面了。

  很快,回到了山宗拴馬的地方,那裡已經沒人,胡十一和張威不敢耽擱,都率人趕回軍所去了。

  那間掛著醫字牌的屋門也落了鎖,老軍醫不知去哪裡問診去了。

  只有東來和紫瑞還牽著她的馬守在路的另一頭。

  「你的馬在那邊。」山宗走過去解馬,提醒她一句,下一瞬,一隻手搭住了他胳膊。

  「你等等。」

  神容就在他面前站著,一旁是高頭大馬,擋了她大半身形,在她身上投下一層暗暗的薄影。

  他站定,看一眼那手,又看一眼她:「又怎麼?」

  神容眼睛看著他,另一隻手伸向他懷裡,他穿得不厚,隔著一層中衣的薄布,指下結實。

  從未直接觸碰過男人的胸懷,她不禁頓了一下,拿出來時手中是那包藥。

  「既然都有藥了,不如我幫你擦吧。」她撕了個小口,手指伸進去沾了一點,按到他肩頭,透過那道被抓破的痕跡,抹進去。

  他如往常一樣,只是看著,從容不迫,絲毫不驚訝她會知道他身上有一包藥。

  直到她手指在他肩頭緩緩抹了兩遍,忽然他手一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神容不禁抬頭看他。

  「我要是不打斷你,你就一直這樣?」他聲音低下去。

  她臉色未變,淡淡說:「幫你擦藥是好心。」

  山宗忽然低頭,借著馬背遮掩,幽幽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想做什麼。」

  神容一怔,看見他嘴邊微微上揚,露出了那抹熟悉的笑,既痞又邪。

  她想叫他低頭。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說罷了。

  神容暗暗咬唇,臉上卻沒什麼表露,手腕一動,抽回了手,繼而將那包藥往他懷裡一塞,繞過馬就走。

  「不要我擦就算了。」

  山宗直起身,看著她走遠,手上還留有抓她的溫熱,拉了下衣襟,順帶就蹭去了,懷裡那包藥隨手一拋,扔進了路邊草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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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0: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幾日過去,大風又吹了好幾番。

  秋陽輾轉,自窗外一直照到桌案上,陽光裡,幾頁信紙正攤開著。

  神容端坐案後,剛看完信,拿著筆寫了一番客套話,停下後又看了看信紙。

  裴二表哥的信拖了好幾日,直到現在她才終於看了。

  紫瑞在旁邊為她研墨,看到她握筆的手背上有一點紅印,問道:「少主的手怎麼了?」

  神容聽到這話,翻過手背看了一眼。

  她一雙手細白,被山宗抓過後難免就留了這點痕跡,居然好幾日了還未褪掉,不想竟被看見了。

  紫瑞不知情,還有點擔心:「莫不是不慎磕到了,可要取藥來?」

  「不必,又不疼。」

  沒什麼感覺,她記得那男人當時沒用太大力,但就是制著她動不了。

  人壞,招也多。她暗暗想完,撫了一下手背,繼續回信。

      裴家二郎這封信寫得挺長,卻也沒什麼實際的事。無非是叫她保重身體,好好休養,若有可能,再給他描述一下驪山盛景就最好了。

  神容托腮,想嘆氣,驪山山脈地風她倒是了如指掌,但景色還真不曾細看過,她哪次入山是去看風景的,分明都是有事才會去的。

  偏偏她哥哥還叫她裝得像點,這要如何裝?她根本就不在驪山。憑空捏造,只怕反而叫人生疑。

  她抬頭問紫瑞:「驪山風光你可還記得?」

  紫瑞皺著眉回答:「奴婢哪裡注意過那些,都不曾記得有沒有去過了。」

  神容乾脆擱下筆,起身走出房門,去廊下把東來喚過來,將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他一遍。

  東來垂頭站在她跟前,也搖頭。

  她擰擰眉,忽聽廣源的聲音冒了出來:「貴人,我倒是知道一些。」

  他從東來身後走出來,垂著兩手,邊想邊道:「我記得驪山有一處景致頗佳,尤其是這時節的傍晚,夕陽一照,美不勝收。」

  神容見他知道,便問細了點:「哪一處?」

  廣源一愣,繼而訕訕地笑:「隔了太久了,那還真不記得了。」

  「南片的斷崖上。」

  忽來一道聲音,沉沉打斷了幾人。

  神容循聲轉頭,前幾天才在她跟前耀武揚威的男人正從廊下走過來,刀夾在臂彎裡,馬靴踏地有聲。

  廣源一喜,迎上前去:「郎君來了。」

  「嗯。」他停下腳步,看著神容:「那一處在南片的斷崖上,聽到了?」

  神容淡淡看他:「你去過?」

  山宗笑:「我哪裡沒去過?」

  神容一想也就回味過來了,廣源會知道,肯定也是當初在山家時隨他去過。

  那裡是皇家權貴才能去的地方。但當初先帝十分倚重他,山家又有地位,據說連山中溫泉的泉眼都賞過給山家用,那種貴族奢侈享受的地方,他會去過一點都不稀奇。

  山宗也不近前,隔著幾步說:「大白天的,人在幽州,想著驪山?」

  神容微抬下頜:「那又如何,我寫信要用便問了。」

  山宗聽了也沒問寫給誰,就只是笑笑。

  她忽然看他:「你怎麼來了?」

  總不可能是特地來告訴她驪山景致的。

  山宗收斂了笑:「我只是經過,來知會你一聲,稍候就去山裡等我。」說完就又轉身走了,腳步很快,看起來的確只是經過。

  廣源追去送他了。

  神容便想了起來,應該是他那天說的時候到了,他說過到時候要她去山裡等他。

  山宗已徹底不見人影。

  她回到屋裡,坐去案後,照著他剛才說的寫了幾句,很快就停了筆:「行了,這樣也差不多了,二表哥歷來好說話,敷衍些也沒事,就這麼回信吧。」

  一旁紫瑞幫她收信入封,一邊附和:「確實,奴婢就沒見過比裴二郎君更好說話的人了。」

  說完屈了個身,出門找人去送信了。

  她走了,神容便著手入山,叫東來立即去準備。

  也不知山宗這來去匆匆的到底是又去了哪裡,只留了一小支人馬在官舍外面,剛好可以用來負責護送她入山。

  神容繫上披風出門,帶著東來上路。

  從城中一路馳馬而過,出城時,她忽然瞥見一抹熟悉人影,馬速放慢了些。

  對方也看到了她,退在道旁向她福了福身。

  是趙扶眉,一個人站在城門口,仍然穿著那日初見時的一身素淡襦裙。

  「真巧,在這裡遇到了貴人。」她微微笑著說:「我正好送老軍醫返鄉,人剛走。」

  神容朝遠處看了一眼,看到了馬車遠去的蹤影。

  彼此還算不上熟絡,神容也不知該與她說什麼,便點了個頭,時刻要走,也就沒下馬。

  趙扶眉倒沒什麼離別情緒,看起來很豁達的模樣。

  她站在馬下,仰頭看神容,忽然又笑起來:「山使先前也是從這道門出去的,貴人這是又要去找他嗎?」

  神容不禁看她一眼,只因覺出她口氣裡那個「又」字有些古怪,仿佛她不該去一樣。

  隨即就笑了一笑,點頭:「你說得對,我是要去找他。」

  說完直接扯韁馳了出去,餘光裡只見趙扶眉又退讓了幾步。

  趕到山裡時,竟然已經有人馬先到了。

  從入山口,到望薊山而去,一路上都是兵甲齊整的兵卒。

  神容下馬,走到山道上,看見還在養傷的胡十一居然也出現了,他和張威一左一右分列兩邊,今日全都一絲不苟地穿著甲冑,拿著兵器,好像十分防範的模樣。

  她古怪地問:「你們這是做什麼?」

  張威道:「頭兒吩咐的,叫咱們帶著軍所的精銳來這裡守著。」

  神容左右看了看,更覺周遭肅殺:「軍所精銳?難道他把盧龍軍都調來了?」

  胡十一莫名其妙:「什麼盧龍軍,咱們叫幽州軍。」

  神容留心到他們的刀鞘上都鑄有篆體的「幽州」二字,心想八成是改名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國中兵馬大多以地名來命名。

  只是不知他們為何要搞這麼大陣仗,她轉頭看了看,往望薊山走去了。

  山宗還沒來,果然是叫她等他。

  她迎著山風,走到那發現紛子石的山眼處,如今在她這兒叫礦眼了。

     往下看,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那山石間似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她抬頭看看天,秋季到了末尾,這時候能開出來是最好的,再拖是真拖不下去了。

  左右等了又等,天光都暗了一分。

  她轉頭問:「人還沒到?」

  東來在另一頭站著:「是。」

  神容輕輕扯著手裡的馬鞭,在礦眼附近來回踱步。

  直到又過去許久,她都快懷疑那男人是不是在玩兒她,終於聽到了動靜。

  一馬長嘶,山宗直奔而入,躍下馬,朝她這裡走來。

  神容一路看著他到了跟前,他黑衣上不知從何處沾了灰塵,衣擺掖在腰間,一手提刀,走動時,長腿闊邁,步步生風。

  她看著他:「我等了你快兩個時辰了。」

  山宗竟還笑:「那還不算久。」

  神容掃過他肩頭和衣袖幾處沾上的灰塵,又看看他那緊收的腰身。

  本是探尋,往下再看他胡褲裹著的兩條修長的腿,又覺得看的不是地方,轉開眼,抬手捋過耳邊髮絲,會意地說:「和那日我見你模樣差不多,料想你是去了上次一樣的地方。」

  山宗不自覺看了看她的眼睛。

  神容眉眼出色是出了名的,眼瞳黑亮,眼角微微帶挑,一顰一笑都透著她身上獨有的氣韻。

  他覺得這雙眼睛有時候實在過於厲害了點。

  「沒錯。」他刀一收,說:「我給你找人去了。」

  神容一怔,又看那遠處赫赫威嚴的兵卒:「你給我找了什麼樣的人,需要這樣嚴密?」

  「你馬上就會看到了。」山宗轉身,臉上沒了笑,只餘肅然:「帶上來。」

  山林間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那是鎖鏈拖動,掃過林間山石樹木的聲音。

  兩列兵卒持刀,押著一群人緩慢地自山道上過來,遠看如同押著一條蜿蜒的黑色蚰蜒,古怪又荒誕。

  等到了近處,才發現那群人渾身都被黑布罩著,一個一個,足有幾十人,看身形個個都是男子,如獸靜默。

  神容莫名覺得這群人不是善類,轉過頭時聲音都低了一些:「這是幹什麼?」

  山宗看著那群人:「他們太久沒見天日了,需要緩緩。」

  她忽然反應過來:「你給我找的莫非是……」

  「底牢的。」他直接說了,看著她臉,像在看她反應。

  神容只覺震驚:「不是你叫我別起動這些人的念頭嗎?」

  他笑了一下:「那不是你說有我在,就能鎮住他們?」

  她的確說過。

  山宗又看向那群人,一手按在刀上,就這麼看了許久,放話說:「揭開。」

  黑布接連揭去,被罩著的人紛紛暴露在天光下。

  神容忽然後退了半步。

  山宗偏頭,看到她站在身側,穿著胡衣的身形更顯纖挑,一雙手的手指捏著馬鞭,眼睫微動,朱唇飽滿,輕輕抿著。

  他眼睛移開時不禁低聲說了句:「不用怕。」

  神容說:「我沒有。」

  她沒怕,只是從未見過這樣一群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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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0: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黑布揭去的瞬間,那群人就被刀背壓住後頸迫使著跪下——

  一群被絞短了頭髮,口鼻被黑罩綁住的男人。

  大多瘦削,卻並不虛弱,跪在那裡都還梗著脖子,碎髮下面露出一雙雙陰駭的眼,口中不時發出一聲一聲沉悶的怪聲。

  仿佛是嗜血的猛獸,若非被縛住了口舌,隨時都會衝上來咬斷人的脖子。

  神容過往從未見過這樣的人,甚至有點懷疑這樣的還能否算是常人眼裡的人。

  尤其是在這山野之間,這群人身上更顯得獸性勃發。

  「不用詫異,」山宗說:「這已經是打理過的樣子了。」

  所以本來的面目還要更可怖。

  神容攥緊馬鞭:「他們怎肯聽你的話打理?」

  山宗忽然笑了,聽不出什麼意味:「這一批共有八十四人,我事先進去制住了他們當中的四個,綁在了底牢深處,今日又轉移了地方。那四個成了我的人質,餘下的八十個就不得不聽我號令。他們是一體的,當初一同入的底牢,講義氣得很。」

  他說得慢條斯理,稀鬆平常,仿佛幹的不是件虎口拔牙的事,而是如穿葉拂花般閒逸。

  卻已激得那群底牢重犯裡的一人猛撲了出來,被兵卒死死按住,只能狠狠瞪著他,露出左眼上一道指長的白疤,拉扯得那隻眼都變了形,猙獰異常。

  山宗毫不在意,拖著刀走出一步,在他們前面緩步走動:「就算是底牢重犯,也要言而有信,應了命就好好在這裡幹,否則我可以讓你們見天日,也可以讓你們上路。」

  這下不止那人,幾乎所有人都死盯著他,但好歹沒有妄動了。

  山宗擺下手,轉身走開。

  眾兵卒早得了命令,著手將這群人的手鐐鎖鏈放長,為能讓他們苦勞做準備,又在每個人頸上套上掛有代號的木牌。

  神容看到此刻,心裡全明白了。

  她走去山宗身邊,小聲問:「你說這裡的八十人會聽話,確定嗎?」

  人都有私心,何況是一群窮凶極惡的重犯,難保不會在見了天日後丟下那四個被扣做人質的同伴脫逃。

  「確定。」山宗語氣篤定。

  她眼神又將他渾身上下看了一遍,輕聲說:「難怪這般模樣,你這和馴獸有何區別。」

      山宗看她:「你是想說我比他們還危險?」

  神容心想難道不是?臉上只動了下眼珠:「我可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他低笑:「那你何不離危險遠點?」

  神容斜睨過去,他已回頭去查那些人的準備了。

  那頭,胡十一挨在張威跟前嘀咕:「我現在才知道頭兒進那底牢是去幹什麼的,他竟這麼幫著金嬌嬌啊。」

  張威道:「畢竟做過夫妻,你沒聽過那什麼,一日夫妻百日恩嗎?」

  胡十一點頭,正好看到那兩人自一處不知說了什麼又散開,忍不住又道:「你別說,單論模樣,他倆做夫妻真是有點配。」

  張威認同:「配,配。」

  手鐐放長,腳鐐卻又多加一道,只給允許勞作的自由,想跑難上加難。

  山宗抬手揮一下,胡十一和張威停了私下閒扯,馬上各帶人手散開,去周圍各處設好的點布防守衛。

  之後會定時輪換人來看守,望薊山周圍如罩鐵桶,密不透風。

  山宗轉頭,看向離他幾步之遙的女人:「你若想緩緩再用他們也行。」

  神容心想小看她不成?

  她已經接受了這批人,沒什麼好緩的,從懷裡取出一張黃麻紙說:「不等,馬上就開。」說著將圖紙交給東來,「拿去給他們認一認門路。」

  山宗看著東來將那張黃麻紙展開,露出裡面一幅描畫的山形圖。

  蜿蜒曲折的勾勒,清清楚楚,當中標註了礦眼,甚至下鏟處的字眼,眼又看向神容。

  那是神容早就在描畫的礦眼位置圖,便是為這一日準備的。

  東來拿著那幅圖走去那群人前面,舉起緩緩走動,確保每人都能看到。

  那群人已被允許站起來,黑罩還在口上,偶爾的幾聲怪聲,如嘲如笑。

  直到山宗手一動,鏗然抽了一截腰邊的刀,又一把按回去。

  仿若警告。

  長孫家的隨行護衛都已有經驗,神容讓東來帶著人先去按圖定點下鏟,之後苦力再由這群人承擔。

  沉重的鎖鏈拖過山石,那群人在剛見到天日沒多久後就開始了首次苦勞。

  一隊兵卒拿上鞭子跟著巡視。

  東來帶著護衛們在礦眼附近幾十步的地方鑿了一鏟,然後讓開,去定另一處。

  那群人被分做幾小股,隔開,用來分鑿各處定下的點。

  起先沒有人動,那個之前想撲出來的白疤男人甚至在拿到開山鑽孔用的鐵釺時,還沉沉轉頭看了山宗一眼。

  不巧,山宗抱著胳膊早已盯著他。

  隨之那白疤男人的旁邊終於走出去個男人,先下了第一釺。

  有人帶了頭,陸續就有人動了。最後白疤男人也不得不下了釺。

  鐵鏈沉重,他們每一下都要用三份的力,很快就喘粗如牛,汗濕囚衣。

  神容遠遠看了一會兒,再看天色,頭頂天光又暗一分,山中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身邊腳步聲響,山宗走了過來,對她說:「走。」

  神容跟上他的腳步。

  經過胡十一和張威跟前時,二人不約而同地向山宗抱拳。

  只因早有軍令,他們會在他不在時留在山裡鎮守。

  山宗走下山道,一手扯了馬韁:「可以回城了。」

  神容也牽了自己的馬,回看一眼山裡。

  「放心。」他翻身上馬,說了這兩個字。

  她也不知他從哪裡來的這麼篤定的底氣,但看模樣的確是鎮住了那群人,點點頭說:「那好吧。」

  踩鐙上馬的時候,東來和護衛們也出來了,不過都只騎上馬在遠處跟隨,並未上前。

  護送神容來的那隊人也留在了山裡,只有山宗一人騎著馬和她同行。

  神容本以為他會半道轉向去軍所,誰知他一直走的是回城方向。

  到進了城,他勒停了馬,一躍下來說:「等他們過來,你和他們一起回官舍,我還有事。」

  神容心想難怪和她同行了一路,還道是好心要送她。

  後面東來還沒跟上來,山宗先進了城頭下一間開著門的屋子。

  裡面沒人住,有兩個守城兵在休息,見到他就抱拳出去了。

  神容下馬跟進去,他已經坐下,此時才發現了身上的灰塵,拍了兩下,將腰間掖著的衣擺也拿下來。

  神容與他隔著一臂寬的小案坐下,他忽然轉頭過來,看住她。

  她不禁問:「做什麼這樣看我?」

  山宗說:「你從哪兒學來懂礦的本事?」

  從看到那幅圖的時候起他就確信了,她應當懂行。

  神容不料他突然問起這個,手指玩著馬鞭說:「你不是不打探了嗎?」

  他手臂在案邊一搭,坐隨意了,扯扯嘴角:「隨你,你也可以不答。」

  明明問話的是他,倒好像能牽人鼻子似的。

  神容擱下馬鞭,側過身正對他,故意往他那兒傾了傾:「其實我真正懂的不是礦。」

  山宗的臉又轉過來。

  她伸著根手指隨意指了下門外:「是山川河澤,尤其是山,你信不信?」

  他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只是盯著她:「山?」

  神容一手支腮,賣關子似的,眼神瞄著他,如鉤輕扯:「或許有一日,你這『萬山之宗』,也會被我懂得透透徹徹呢。」

  他黑漆漆的眼落在她臉上,嘴角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有一會兒才說:「恐怕沒那一日。」

      不等神容說話,他忽就坐正,朝門口看去。

  有人來了。

  神容抿住唇,也收手坐正。

  從門外進來的是趙扶眉。

  她手裡提著一摞捆在一起的藥紙包,先看了眼神容,轉而向山宗見禮:「山使,你先前交代的藥我準備好了。」

  山宗頷首:「放著吧。」

  趙扶眉過來將那一摞藥放在案上,又向神容欠身:「貴人也在,先前遇到山使出城,他交代說有一批久未見天日的犯人出來服苦役,有些帶著傷病,怕誤了正事,叫我備些藥給他們。」

  藥就堆在手邊,快堆滿整個小案,神容拿了馬鞭站起來:「有勞你。」

  趙扶眉溫笑,轉頭又對山宗道:「老軍醫走了,我跟著他老人家三載也只學了些皮毛,這些藥怕是配得不好。」

  山宗嗯一聲,看起來很無所謂:「能用就行了。」

  趙扶眉低頭從袖中取出紙張:「這是用法……」

  神容聽著她在那裡說著話,注意到門外東來早已到了,已在她馬旁等著。

  她瞥一眼山宗,又看一眼趙扶眉在他跟前疊手身前,溫順的模樣,卻想起了幾個時辰前,對方在城門口問她那句是否又去找他的話,竟輕輕笑了笑。

  都是女子,有些小心思心照不宣,她又不傻。

  山宗聽著趙扶眉的幾句話,雖沒抬眼,也留心到了一截披風下擺自眼前輕輕而過的動靜。

  水青的披風下擺掩著女人的小腿,轉身如旋,自他眼底划過,朝向門外。

  「山使自己的傷是否已好了?」趙扶眉忽然問。

  「嗯。」山宗看時候差不多了,拿了藥,起身往外走。

  趙扶眉看他要走了,餘話不再多言,在他身後福身說了句:「山使慢走。」

  山宗出門,將藥紙包扣上馬背,翻身而上,要走之前左右看了一眼,四周已無人影。

  神容剛才自他眼前悄然出了門,東來和護衛們都不在,原來已經一聲不響地回官舍了。

  這回居然說走就走了。

  他沒來由地想完,韁繩一扯,策馬反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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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廣源忽然發現,官舍裡竟又開始進進出出的忙碌了,倒與先前長孫侍郎還在時一樣。

  他也不知貴人在忙碌什麼,但想起先前郎君叫貴人入山去等他,料想忙的事二人會常在一處,暗地裡還有點欣喜。

  早上,城門開啟的鼓聲剛響過,他就目送神容帶著護衛們又入山去了。

  不想他們走了沒多久,刺史府的一個下人就來了官舍,送來了份帖子。

  廣源身為管事去接下,聽說是給神容的,且要即刻送到,便揣著帖子趕往山里去送一趟。

  時候尚早,山里秋霧繚繞。

  因著守衛嚴密,廣源到了也沒能進去,只在入山口。

  恰好雷大帶隊來換崗了胡十一的人,後者打著呵欠出山,兩廂撞個正著。

  一見到他胡十一就說:「你怎麼來了,這裡可不是隨便能進的,要不是看你是頭兒的下手,還沒進山你就被摁下了。」廣源從懷裡拿出刺史府的帖子:「那你幫我把這交給貴人就是了。」

  胡十一嘀咕他小子伺候金嬌嬌可太盡心了,哪像是對自家郎君的前夫人,拿著帖子回頭去送了。

  廣源伸頭看了一眼山裡,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哐啷作響的鑿山聲,也不知裡面是什麼情形,貴人忙的事情還真是有些奇特。

  神容身罩披風,戴著兜帽,站在樹影下,正看著那群人開鑿。

  拿著鞭子的兵卒跟隨得分外戒備,時刻巡視不停。

  那群人仍是那幅如獸如鬼的模樣,拖著沉重的鎖鏈,一小股一小股地圍繞礦眼散開,重複著拖滯的抬臂落下,抬臂落下的動作,竟然真的沒有人跑。

  她看了一遍那些開鑿出來的孔洞,覺得他們真是有些異於常人,大約也是用過了藥的確有用,如此繁重嚴苛的勞作居然速度也能跟上,難怪被關在底牢裡還能那樣逞兇鬥狠。

  胡十一拿著那份帖子送了過來,旁邊的東來攔他一下,先接了才送到神容手裡。

  他心裡嘰歪,這些高門望族真是規矩多。

  神容打開看了一眼,原來是幽州要行冬祭了。

  這是幽州每年的大事,今年因大獄裡出了場亂子,趙進鐮就將此事提了前,因而遞了帖子來請神容。

  她合上,問胡十一:「冬祭請我做什麼?」

  胡十一恍然大悟道:「我道是什麼事,合著是要冬祭了,刺史一定是想請貴人去熱鬧熱鬧唄。」

  他心想天底下哪個女子會天天待在山裡,有這種事不用請都去了。

  神容明白了,看看左右,山宗今日沒來。

  她只在心裡過了一下,收起帖子,吩咐東來:「你留在這裡,替我盯著他們。」

  東來稱是。

  神容走出樹影,恰好一小股搬石的重犯過來。

  一股五六人成一縱,看到她,幾乎全都甩頭看了過來,尤其是打頭的,綁著口鼻的黑罩下怪聲沉沉,眼神狠戾得像是要吃人。

  這種地方有個女人,總顯得分外軟弱可欺。

  神容察覺,之前山宗在時他們沒能造次,猜他們是趁他不在想嚇唬自己,但她又不是第一回見他們的時候了,早已不懼。

  她乾脆停下,扶一下兜帽,冷冷回視回去。

      緊接著是兵卒揮鞭子抽去的聲音:「亂看什麼!」

  那群人挨了抽,臉才陸續低下去了,為首的那個大概是覺得沒嚇到她,低頭時黑罩下又出了一陣怪聲。

  神容看了眼那個打頭的,就是之前那左眼有道白疤的男人,留心了一下他脖子上的木牌,上面的代號是未申五。

  這一定就是裡面最兇狠難馴的一個。

  她轉頭出去。

  廣源還沒走,見她出來,見禮道:「貴人可是接到帖子要回去了?」

  神容點點頭。

  他立即問:「不等郎君來?」

  神容看他一眼,反問:「他需要我等什麼?」

  廣源一時無話可說。

  神容今日入山來時沒帶紫瑞,現在把東來留在了山裡監督開礦,坐上馬時說:「你跟我走一趟。」

  廣源提提神,爬上馬背跟著她。

  冬祭對幽州來說確實是件大事,官署裡,諸位官員會在刺史帶領下祭拜祈福;城中則也會跟著有些活動,商販買賣自然也積極,因而就很熱鬧。

  這些趙進鐮在帖子裡都寫了,他是請神容去官署觀禮的。

  帖中說既得知山宗已然帶人入山,祭拜時理應一併祭告上蒼,祈求保佑開礦順利。

  這麼一說,神容倒不得不來了。

  然而入山時城裡還沒開始熱鬧,再回城已有官差在街頭騎馬敲鑼的將冬祭消息傳開,陸續就湧出了人。

  道路有礙,神容領著廣源騎馬趕到官署時便晚了。

  官署裡祭禮已畢,大門口車馬頻動,官員們已陸續散去。

  廣源路上才知道是冬祭提前了,進了官署大門便下意識地找郎君,可一路進去也沒看見他人影。

  也是,往常他就不愛湊這個熱鬧,這回也未必會來。

  早有小官差去裡面通報了,神容沒走幾步,何氏便帶著人出來了。

  她今日穿著莊重的厚錦襦裙,愈發顯出幾分富態,笑著迎上來道:「還以為女郎不來了,都怪我們去請得晚。」

  其實是因著她跟山宗的事有些尷尬,何氏和趙進鐮特地商議了一下要不要請,這才決定晚了。

  神容掀去兜帽,並不在意:「不必客氣,我近來正好也忙。」

  說完忽然發現何氏身後還跟著趙扶眉。

  大概也是來觀禮的,她穿了身對襟襦裙,一襲的水藍,也有些鄭重。

  何氏怕她們不認識,介紹了一下:「這是扶眉,是我與夫君收的義妹。」

  趙扶眉笑道:「我與貴人早已見過幾回了。」

  何氏聽了很高興:「那也是好事,那就多個人陪伴女郎了。」

  接著又提議道:「好在城裡剛開始熱鬧,倒比剛才的祭典有意思多了,女郎現在來了,不妨一起去城中看看。」

  趙扶眉也說:「便請女郎賞光同行吧,否則常去山中,也是無趣。」

  神容笑笑:「山裡其實很有趣。」

  說完也沒提答不答應同行,轉身先行出去了。

  何氏對趙扶眉笑道:「瞧見沒,長孫女郎其實也是個愛說趣的人。」

  趙扶眉跟著笑了笑,要走時注意到今日在神容跟前伺候的不是之前見過的侍女,也不是那個少年護衛,而是廣源,多看了好幾眼。

  何氏看見她眼神,壓低聲:「你也發現了?我先前還奇怪廣源為何對長孫女郎如此盡心,如今才知道緣由了。」

  趙扶眉點頭:「嗯,聽說她與山使做過夫妻。」

  「正是了。」何氏輕語完,便示意她不要說了。

  城中比來時更熱鬧了。

  神容的馬暫時騎不得,交給跟隨的護衛牽著。

  一隊軍所兵卒照例護送她返城,此時才離去返回山中了。

  神容將兜帽又戴上,步行在喧鬧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護衛,還有刺史府的僕從,沒有路人能近身。

  神容走慢了點,便聽見了後方何氏的低語:「……我與你義兄都在計劃著了,老軍醫既已走了,你年紀實在拖大了,會儘快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趙扶眉小聲回:「我知道了,多謝義兄義嫂。」

  神容只當沒聽見,左右與她也沒什麼關係。

  忽的身側廣源一動,竟越過她往前小跑過去了。

  「郎君!」

  神容抬頭,看見原本人來人往的街道往兩側分散如破潮,山宗提刀跨馬,一個兵卒沒帶,就這麼現了身。

  看到廣源的時候他就發現了神容,又見她穿著胡衣,外罩披風,便知道她是從山裡來的。

  他下了馬,廣源立即為他牽住。

  何氏已笑著走過來:「山使今年也來晚了,否則祭典你該與夫君一起主持才是。」

  山宗說:「軍所要練兵。」

  何氏就知道又是這理由,習慣了,他不想來,還有人能勉強不成?她也不過只是客氣罷了,說完瞄瞄神容,便無話可說了。

  趙扶眉如往常般向他見禮。

  山宗點了個頭,看了眼神容。

  她正好緩步走到跟前來,腳下沒停。

  他轉身,邊走邊問了句:「趙進鐮請你來的?」

  「嗯。」神容放低聲,雖如常言語,但下意識裡就是不想叫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聽見:「我也來晚了,第一次聽說幽州還有冬祭。」

  大約是因為剛在演武場裡練完兵的緣故,山宗的嗓音低下時略啞:「以往幽州受關外侵襲多在秋後入冬,這幾年太平,就有了這冬祭。」

       神容想了想就明白了:「所以幽州才每到秋冬季就加強戒嚴是嗎?」

  「嗯。」

  兩個人雖然說著話,彼此卻又目不斜視,尤其是山宗,離神容大概有一臂距離。

  若非聽到些寥寥字音,後面的何氏和趙扶眉幾乎看不出二人是在交談。

  神容瞥了一眼彼此中間空著的位置,不知為何,居然很想看看後面趙扶眉的神情。

  先前她先行離開了那間城下的屋子,回了官舍,不知道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麼。

  她有些漫無目的地想:只說藥嗎?

  「郎君。」廣源喚了一聲,指著前方道:「既然已來晚了,那裡有百姓們放河燈祭祀的,不如去看看,便也不算是空跑一趟了。」

  何氏聽見了,正好覺得走的有些乏了,點頭說:「挺好。」

  神容不置可否,旁邊山宗也沒說什麼。

  不知不覺到了地方,古樸的石橋下,是條不長不寬的城中河流。

  民間百姓行冬祭,便大多是放河燈,從早到晚的放。

  此時河邊兩岸都有了不少人,甚至有人就在河邊現做河燈賣,水面上漂出一盞又一盞各色燈影。

  神容站在河邊看了看,以前這裡可能真受過不少戰事之苦,她還記得先前有個掛花掛草求避戰禍的日子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看一眼山宗。

  他在這裡鎮守,雖然百姓們都對他畏懼得很,但何氏也說過,幽州內安外防都要靠他。山宗明明直視前方,但她兜帽一動,就已敏銳察覺:「你看什麼?」

  神容暗想太機警了,一邊說:「看你要不要放啊。」

  他笑一下:「這是祭祀親人和戰死將士的,我從沒這個閒心。」

  神容想起他在大獄裡手起刀落的冷硬模樣,心想他的確不會有這種閒心。

  何氏和趙扶眉很快也走了過來。

  廣源守在那兒,躬身道:「這面河岸人多,對岸人要少些,刺史夫人不妨去那裡,免得被推擠衝撞。」

  何氏倒不介意這活動,來這裡也是陪趙扶眉祭奠一下親人。何況山宗和神容在這頭,她這知情的在旁也不自在,便叫趙扶眉道:「那我們便去對岸。」

  趙扶眉隔著護衛們的身影朝岸邊看了一眼,應一聲,跟著何氏上橋走了。

  其實這頭百姓不用見到長孫家那一群護衛,單只見到山宗本人就已主動迴避了。

  廣源已買好了河燈送過去:「貴人放一盞吧,來都來了。」

  神容伸手接了。

  廣源看看她,又悄悄看一眼站在一旁的郎君。

  他心裡抱著微小的希冀,不知郎君和貴人還有無可能,若有,或許郎君也就能重返山家了。

  神容在河邊蹲下,托著那盞做成蓮花狀的河燈去放。

  河水裡映出她的身影,旁邊是男人黑衣颯然,臂下攜刀,長身直立。

  對岸似有目光,神容看過去,對上了趙扶眉蹲在那裡看來的視線。

  她也正在放河燈,目光交匯,她微笑不語,低頭將河燈放了出去。

  神容便也笑了笑。

  「你笑什麼?」山宗的聲音忽然響在頭頂。

  她抬頭看到他正看著自己,收了笑容,淡然說:「覺得有些事有趣罷了。」

  山宗看了眼她手中,忽也一笑。

  她覺得不對,低頭一看,剛才說話時就放著燈,手裡河燈早已漂了出去,但她胡衣的袖口也不小心浸了水。

  她蹙了蹙眉,站起來,捏著那濕答答的袖口側過身,瞥他一眼:「替我擋擋。」

  山宗臉上帶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神容自覺失儀,也不想被護衛和廣源他們瞧見,以披風遮擋,細細擰了一下,又挽著那胡衣袖口捲起幾道,取了帕子擦拭被弄濕的小臂。

  山宗無意一瞥,就看見了身側她那一截雪白手臂,如瓷如綢。

  她低著頭專心致志,露出的一截後頸也如雪生白。

  他轉開視線。

  神容忽在此時抬了頭,眼瞄著他,輕語:「好看嗎?」

  山宗眼轉回來,低笑:「沒留意。」

  神容抿唇,拉下衣袖,斜他一眼:「隨你,我要回去更衣了。」說完轉頭往外。

  她直接走了,廣源只得跟上。

  山宗摸著刀,又無聲一笑,隨後想起對岸有人,才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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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冬祭之後不出十日,山中就有了明顯變化。

  大風自北而起,呼嘯在山間,山林茂密,到了這望薊山裡,反而收斂了鋒芒。

  今日東來先到,手裡拿著那幅礦眼圖,在望薊山裡走動,對照著圖紙檢視了一圈,轉身時就見神容自外趕了過來。

  他收了圖走近,將這幾日的結果告訴她:「少主,進展算順利。」

  神容點點頭,轉過頭去,也看了一遍。

  礦眼附近,一個又一個孔洞掘了出來,深幽可見,一碗見圓。

  這只是開始,之後還得開大口徑,繼續往下深挖,開出礦道,才能取礦淘金。

  這礦眼下的一段就是最難的一段。

  她看完轉頭,又去看那群人,他們一小股一小股地被押著,布滿了周圍山下各處。

  此時快到午時,兵卒們正好過去派飯。

  只有這個時候,他們的口上被縛的黑罩才會被看守的兵卒取下,只因那黑罩後面也有個小鎖,要有鑰匙才能拿下。

      神容看見,朝東來遞了個眼神:「他們力氣算出得不錯。」

  東來會意,垂頭領命,去今日負責鎮守的張威跟前傳達了幾句。

  張威便喚了兵卒,吩咐給他們今日伙食多加一些。

  往常飯食只有一隻荷葉包,今日多了一包。

  一群人如同餓狼撲食一般接了過去,蹲在那裡狼吞虎咽。

  神容看著不禁蹙了蹙眉,轉身走去礦眼附近。

  那裡也有幾小股人待著,大多看到她仍是盯著。

  縱然她來了多回,這種地方有個女人也是古怪的。

  神容攏一下披風,並不在意那些目光,反正這些時日也被看多了,他們又嚇不住她。

  她站在礦眼邊,低頭往下看了看,這裡如今也被鑿深了許多。

  看了一會兒,她又蹲下,用手裡的馬鞭去撥那些邊沿的碎石,撿了一塊在手裡細看情形。

  身邊忽然有鐵鏈拖動聲,她頭一轉,看見斜後方慢慢接近的男人。

  像個野人,囚衣換過了,碎髮卻如被搓過般擰結,沾了山石灰塵,手裡拿著的飯糰啃了一大半,連帶包裹用的荷葉都被撕扯掉了一半。

  她沒動:「你想幹什麼?」

  那人一雙眼陰駭地盯著她,忽然露出一口森森的牙:「你這小丫頭,竟不怕老子。」

  神容第一次聽到他們說話,第一反應竟然是居然還能開口,只是粗聲粗氣,如沙礫碾過般難聽。

  她看了一眼左右:「這麼多人在,我用得著怕你?」

  那頭一群兵卒已圍過來,拿鞭戒備,若非神容沒下令,已經直接過來抽上來了。

  就連張威都拿著刀在旁邊緊緊盯著。

  那人也跟著掃了一眼左右,似忌憚,沒再接近,喉中發出兩聲怪音,轉頭時露出左眼上那道醒目的白疤。

  神容看了眼他脖子,果然又是看著最兇惡的那個,未申五。

  有個更粗厚嘶啞的聲音低低說:「你他娘的閉嘴回來。」

  神容朝聲音來源看去,那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犯人,幾根鬢髮灰白,拿著飯糰蹲在未申五後方,正盯著他。

  她依稀有點印象,這是當時第一個帶頭下釺的犯人,瞄了眼他的脖子,木牌上寫著甲辰三。

  未申五對那話置之不理,拖著沉重的鎖鏈蹲著,咬了口飯糰,連帶荷葉也一起嚼在嘴裡,絲毫不覺,兩眼陰沉地盯著神容,忽又笑起來,口齒不清道:「聽說你本來是山宗的女人,那群狗兵卒說過,被老子聽到了。」

  神容微微蹙眉:「與你何干?」

  他笑的白疤聳動,露出的下半張臉雖正常,卻因這表情整個人更顯猙獰可怖。

  神容忽然聽見他曖昧地說:「姓山的狗雜種頂多有個人樣,或許床上能耐不錯,你這樣嬌滴滴的美人,跟過他真是虧了,不如跟我,老子絕對比那姓山的強。」

  神容驀地臉色一冷,霍然起身:「東來!」

  東來飛快過來,抽刀就架住了對方的脖子,一把按下。

  他手裡的飯糰掉在地上,滾進石坑,脖子梗著,居然還在笑,陰狠地看一眼東來:「擱以前老子一隻手都能弄死你。」

  東來根本不廢話,刀一壓,逼出他後頸一道血痕,壓得他頭又低一分。

  張威見狀不對也抽刀跑了過來,其他偶爾幾個想動的人,被兵卒們的鞭子一抽,都待在了原地。

  神容何曾受過這般侮辱,臉色變幻,垂眼盯著那兇狠的未申五:「教他嘴巴放乾淨點!」

  說完扭頭就走。

  東來一腳踹在他臉上。

  他竟還想反抗,剛一挺脊背,耳側疾風一掠,有什麼貼著他側臉插落在地,震顫鏗然有聲。

  是把生冷的直刀。

  張威退一步:「頭兒。」

  山宗直接策馬而來,人還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裡:「未申五鬧事?」

  張威答:「不知他那張狗嘴跟貴人說了什麼,惹得貴人動了怒。」

  那人呸一聲:「老子有名有姓,去你娘的未申五!」

  山宗腿一跨,下馬,幾步過來,抽了地上刀,一腳踏在他臉上,刀尖對著他嘴:「你要嫌那罩子多餘,我也可以直接點,割了你的舌。」

  甲辰三想起身,周遭其他重犯頓時也有人想動,被兵卒刀鞭橫攔,又制止回去了。

  馬靴下,未申五半張臉都貼著地,粗哼陣陣,仍狠狠瞪著他:「姓山的,老子遲早殺了你!」

  「想殺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又算老幾?」山宗一腳踹開他。

  他提著刀,冷眼掃過四周其餘犯人:「將他們嘴上的黑罩都除了,讓他們說,但以後誰再胡言亂語一句,我先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

  在場的犯人似被震懾住了,靜默無聲。

  未申五嘴角脖上都有了血跡,被拽下去時都還惡狠狠地瞪著他。

  兵卒們竟然真的就沒再給他們套上那束縛口舌的黑罩了。

  山宗收刀,看過四周,才抬腳走出去。

  氣氛威壓,直到此時才鬆。

  就連張威都不自覺吐了口氣,轉頭怒喝:「算你們命大!不想吃就起來!滾去幹活!」

  ……

  山宗一直轉過半邊山腳,才看到了女人的蹤影。

  神容正站在一片平坦的山地上。

  他走過去時,馬靴踩動山間落了一地的枯枝碎葉,咯吱作響。

      她聽見聲,轉頭朝他看了過來。

  山宗停在她面前,看她臉色冷淡,問:「他跟你說什麼了?」

  神容眼光微動:「他調戲我。」

  說完想起那番話裡說他的,不自覺就往他身上瞄一眼。

  離得近,一眼瞄見他寬肩,往下就是他護腰革帶綁縛的腰,她暗暗抿唇轉開眼,不想又重新回憶起那個夢。

  山宗看她眼光浮動,不知在想什麼,料想未申五說的也不是什麼好話,撥著手中的刀鞘說:「他以後沒那個膽子了。」

  神容仍有不忿,輕輕哼了一聲,轉頭看著別處,隨即才發現前方層層樹影中,顯露了蜿蜒石牆。

  「這裡可以上關城?」

  山宗朝那頭看了一眼:「嗯。」

  當日他正是從這裡衝下來,直奔溪水,抽刀攔了她往望薊山的去路。

  回想起這個,他便看了眼神容。

  大概他那一刀不擲過去,沒後面那些事,她可能不會這般與他針鋒相對。

  神容已往那裡去了,穿過樹影就看到了往上的一道上行石階。

  她回頭問:「能上去?」

  山宗提刀過來:「你要上去幹什麼?」

  「隨便看看。」她提了衣擺,往上走。

  山宗只好跟上。

  關城高立,山嶺瞬間矮去眼下,成了墨黛潑灑的遠景,天際雲白翻滾,大風凜凜而來。

  神容被風一吹,方才不快散了幾分,朝望薊山中看了一眼,那裡人影幢幢可見。

  她早就想問了:「那座山為何叫望薊山?」

  山宗站在她身後,跟著朝山中看了一眼:「一個名字,有什麼好問的。」

  她回頭看過來:「莫非你不知道?」

  他笑,將刀夾在臂彎裡:「因為遙遙對著薊州城,就叫望薊山。」

  「薊州?」神容想了想,隨即想了起來:「那裡不是已經陷落十幾年了嗎?」

  薊州以往是國中故地,十幾年前,當時的幽州節度使叛亂,引發動盪,讓關外奚人和契丹人聯合趁虛而入,奪了去。

  神容剛記事時曾聽父親說過,多年過去,早無印象,只因如今的地圖上已經沒有薊州,被一提及才想起來。

  山宗嗯一聲:「但山還叫望薊山。」

  神容點頭,表示知道了,轉頭朝關外望:「哪個方向?」

  他說:「東北向。」

  神容朝向東北方。

  天氣不好,大風攜帶的塵沙在遠處漫舞,莽莽河朔天地一片雄渾,四面方向看起來都一樣。

  她忍不住低低說:「就這也叫能望見?」

  分明是亂取名。

  山宗在旁看了好笑,如果尋常就能目視千百里,還要他們練兵做什麼。

  他伸手拉了她一下,提醒說:「往東走兩步,手遮起來看。」

  神容被風吹得眯了眯眼,抬起一隻手擋在額前,忽然察覺到臂上他的手,轉頭看了過去。

  山宗一觸就已鬆開,對上她皎皎生輝的眉目,垂眼是她被他不經意間拉近的身影。

  她身上的披風與他的胡衣相接,蹭過輕響,這次離得比上次放河燈時還近。

  他覺得自己剛才拉她那下有點多餘,且不該。

  神容剛有些意外,就發現他馬上鬆了手,挑挑眉:「然後呢?」

  山宗眼裡沉沉幽幽地一動,抬著下巴笑一聲:「然後關城不能久待,看夠了就下來。」

  話音未落,腳已走動。

  神容看著他從關城石階上下去了,盯著他那黑漆漆的頭頂直到消失,才轉身又看一眼關外。

  仍是沒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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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等神容再回到礦眼附近,那裡已經恢復原樣,仿佛之前那點騷動根本沒發生過。

  但她還是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重犯口鼻上的黑罩沒了。

  「怎麼回事?」她問東來。

  東來聽出她語氣裡的不悅,近前低語了幾句。

  神容往前看,山宗先一步回來,正抱著刀站在那裡盯著。

  東來說這是他的安排。

  難怪他剛才說他們以後不敢了,原來已經教訓了那個不要臉的。

  神容找了一下那個未申五,他此時已被反手綁了起來,扔在一堆碎石之間,脖子上血跡和嘴角血跡都無人處理,歪在那裡怪聲粗喘,碎髮亂得更像個野人。

  東來按著刀問:「少主是否還要處置他?」

  神容冷冷轉開眼說:「反正馬上也要入坑開挖了,他下了山坑深洞中,還能胡說什麼?」

  「那就讓他第一個下去。」山宗忽然接話。

  神容轉頭看他。

  山宗盯著那頭說:「叫他下去打頭陣,若是失手被埋在下面,也省得我動手了。」

  未申五憤然地一動,被左右看著他的兵卒一人一腳踹了上去,又倒回亂石間。

  但大概是怕山宗真去割了那四個人的舌頭,他也只狠狠喘氣,一個字沒說。

  山宗慢條斯理地走過來,拇指抵著刀柄,一幅隨時都會動手的模樣,看起來倒比他還要更狠,甚至又激了他一回:「早點這樣,也就不至於成這德行了。」被拔了牙的猛獸也不過如此。未申五咬牙,怪聲陣陣,終是忍了,卻仿佛比當場殺了他還難受。

  山宗經過神容身邊,停了一下腳步,低聲說:「現在信了?我說過他不敢了。」

  神容看他,剛才就覺得他是故意的,竟然是真的,倒好像是在替她出氣。

      她心裡也的確出了口氣,僅剩的一點不快也沒了,臉上卻波瀾不驚:「嗯,信了。」

  山宗一笑走過,往另一頭去了。

  神容再去看未申五,他已被東來拖著推去礦眼的坑洞前。

  綁縛鬆開,開山的鐵鎬丟了過來,在一片刀口的押持下,他果然被第一個摁入了坑中。

  ……

  有山宗親自鎮守,那群人再沒出什麼動靜。

  神容離開山裡時,其餘的犯人也被兵卒們趕了過來。

  甲辰三拖著鐵鎬第二個下去,陸陸續續所有人都下了坑洞。

  鑿山聲從地上轉到地下,變得又沉又悶。

  天色將暮,大風竟然吹得更烈了,從出山到回城的一路上都是漫捲的塵沙。

  負責護送神容的一隊兵卒也被吹得前行緩慢。

  她坐在馬上,正攏著兜帽遮擋,聽見後方山宗不緊不慢的聲音下令說:「行軍式,斜行繞一段再入城。」

  他也出了山,就策馬跟在後面。

  眾兵卒稱是。

  等快到城門口,城牆如龍圍攔,風勢才轉小。

  神容揭下兜帽,扭頭發現他還在。

  「怎麼今日你也有事?」

  山宗單手扯韁,一手拍打著衣擺上沾上的灰塵,反問了句:「難道沒事我就不能入城了?」

  神容還沒說什麼,又是一陣風攜塵而來,立即抬手遮住眼。

  東來敏銳察覺,自旁打馬近前:「少主可是眼迷了?」

  她悶聲嗯一聲:「進了沙子。」

  因為她那身本事,她的眼睛自然也十分重要,只是被粒沙子鉻一下也不能不管。

  東來立即取了塊乾淨帕子給她。

  神容拿在手裡,遮住那隻眼。

  身下馬蹄未停,已進了城門。

  有道女子的聲音喚了一聲:「山使。」

  神容臉微微一偏,看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下的醫舍外。

  趙扶眉正攏著手在那裡,面朝著城門,看起來就像是在等人。

  山宗跨馬而入的身影剛出現,她便喚了,接著就看到了神容,頓了一頓,緩緩露出絲笑,又欠身見禮:「貴人。」

  神容以帕遮眼不太方便,沒有說話。

  山宗已下馬,忽然說:「幫她打理一下。」

  趙扶眉聞言一怔,而後過來請神容下馬。

  神容這才知道說的是她,還以為方才只有東來發現她眼睛被迷了。

  「貴人這是怎麼了?」趙扶眉扶她進醫舍,進門時看了看,便明白了:「不過是迷了眼,小事,小心清洗一下就好了。」

  她端了只裝了清水的淺口銅盆過來,請神容坐下。

  外面眾人正暫停等待。

  等神容眼睛舒服了些,才發現這醫舍裡已收拾過,桌上擺著只軟布包裹。

  趙扶眉在旁擦著不小心濺出來的水跡,沖她笑了笑:「這裡很快就要有新軍醫來接替了,我一個女子,年齡大了,再處理這些軍中傷病不方便,以後就不過來了。」

  神容點頭,一隻手仍拿著帕子又輕輕擦了兩下眼睛才放下。

  趙扶眉疊一下手裡拿著的乾布,看她一眼:「其實貴人只要少出城入山,也就沒有這等惱人不適的小事了。」

  神容覺出這一句話裡有話,稍稍抬起頭:「我入山是有事要辦。」

  趙扶眉擦去最後一滴水跡,看著她還泛紅的那隻眼:「那這事,莫非是每日要與山使一起才能辦的嗎?」

  神容此時才注意到她今日頗有些不同,一向都是素淡衣飾,今日居然穿了一身漂紅,腰間搭著條印花的簇新繫帶,就連頭髮都仔細梳過,髮間斜斜插著一支珠釵。

  她不禁朝外看了一眼,沒看見山宗人影。

  多少已猜到了,趙扶眉剛才可能就是在等他,偏偏見了自己與他一道回來,口中說:「不錯,的確需要他同辦。」

  趙扶眉沒有作聲,擦完了桌子,又端開銅盆,返身回來時才又笑道:「山使其實可惜了。」

  神容問:「怎麼?」

  趙扶眉不坐,只在她面前站著,溫溫和和地道:「以前曾聽老軍醫解釋過,嫡長為宗,尊崇為宗,萬心歸向亦為宗。山使的名字便代表了他在山家的地位,卻又聽說他一心和離便決絕地離了家族,怎能叫人不可惜。」

  神容神情瞬間淡下。

  的確,這才是山宗名字的含義,不是她戲言的那句「萬山之宗」。

  他是山家嫡長,都說他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才有了這個名字。後來他也的確年少有為,是眾望所歸的山家繼承人。

  趙扶眉看似無心的一句,卻是在提醒她這段過去,是她與山宗姻緣破裂,讓他遠走幽州,光輝不再。

  所以她這樣一個被和離的外放之妻,就不該總出現在前夫跟前。

  神容手指搓著那塊遮眼的帕子,端端正正坐著,忽而就笑了。

  她眉眼艷麗,一笑便如風吹花綻,奪人目光。就連趙扶眉也晃了下神,卻又詫異:「貴人因何而笑?」

  神容眉眼有笑,口氣卻淡:「我只是覺得有趣,與誰的事便去找誰就是了。我與他之間的事,我只找他,與你無關。同樣,你要與他如何,又何必來找我,我並不在乎。」

  趙扶眉一時沒了話。

  剛才那番話的用意被她聽出來了,沒想到她竟會是這樣的反應,還以為她這樣的高門貴女會頃刻惱羞成怒。

      神容起身出去。

  下一刻東來就走了進來,放了枚碎銀在案上算作答謝。

  等屋內沒了人,趙扶眉才動了下腳,往外看了一眼。

  神容出去沒走幾步,便見山宗一手拎刀,從隔壁屋中走了出來,彼此正好迎面相遇。

  她停下,眼神斜睨他:「她就是你的經驗?」

  「什麼?」山宗起初不知她在說什麼,稍一回味才想起曾經回敬過她的話,沒想到她還記得,上下看了看她,又問:「誰是我的經驗?」

  神容一隻眼泛紅未褪,只冷冷淡淡的一瞥,其餘什麼也沒說,越過他就走了。

  山宗看著她踩鐙上了馬,帶著東來和長孫家的護衛們沿街而去,轉頭朝醫舍看了一眼。

  趙扶眉走了出來,向他福身:「已等山使多時了。」

  山宗走過去,她側身讓開,請他進門。

  裡面收拾過後,地方也顯得大了一些。

  山宗看了一圈,在神容之前坐過的胡椅上坐了下來,看一眼趙扶眉:「老軍醫叫你留了什麼話給我,說吧。」

  趙扶眉今日托人去軍所帶話給他,說老軍醫臨行前留了話給他,不好傳遞,要當面告知,請他來這裡一趟。

  出山後他指揮神容一行入城時想了起來,便跟著過來了一趟。

  趙扶眉只疊手站著,沒有做聲。

  山宗拿刀的手指點了點刀鞘,站了起來:「想不起來就不用說了,等你哪天想起來告訴胡十一就行了。」

  趙扶眉忙喚一聲:「山使等等,是我自己有話說。」

  他站住了,眉峰略沉:「有什麼話不能大大方方說,需要捏造個理由?」

  趙扶眉垂低頭,手指捏著衣擺,「山使恕罪,自是不好直言的話,才不得不如此。」她聲音稍低下去:「這話我認識山使三載,便已藏了三載。」

  山宗手指仍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刀鞘,臉上沒什麼表情:「既然是三載都沒說的話,現在又何必說。」

  趙扶眉忍不住抬頭看他:「莫非山使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一個女子寧願編造理由也要將他請來,來了後就只有她一個人,能說什麼?

  除非山宗是毛沒長齊的黃毛小兒,才能睜著眼睛在這兒裝傻充愣。

  他轉身要走:「只要你不說,我便當不知道。」

  趙扶眉竟追了一步:「山使,我只怕現在不說便沒有機會了。」

  她怕山宗說走就走,一鼓作氣道:「山使和離三載,至今獨身一人,縱然你我過往沒有深交,卻也相識了三年,你既然了斷了前緣,那何不看看新人?」

  這番話過於大膽,以至於她說完時早已雙頰紅透。

  山宗轉過身,神情幾乎沒變:「你也知道我和離了,方才坐在這兒的女人是誰你不知道?」

  趙扶眉有些錯愕:「自然知道,長孫女郎是山使的前夫人。」

  若要說從什麼時候起了今日的念頭,大概就是從軍所裡傳出這消息時起,她聽說他的前夫人如今就在幽州。

  真正下決心卻是在那日放河燈時,她在對岸看得清清楚楚,他們二人站在一處,時而低語幾句的模樣,時近時遠。

  「既然知道還說什麼?」忽聽山宗笑了一聲,她看過去。

  他臉上那點笑已沒了,整個人黑衣凜凜,出口無情:「那是我當初三書六禮迎娶回去的正室夫人,照樣和離兩散,你又憑什麼覺得我對你就會特別?」

  趙扶眉竟然找不到話來應對。

  山宗說完就出了門。

  上馬時,他想起了神容臨走時的話。

  她竟以為趙扶眉是他的經驗。

  他提了提嘴角,真要論經驗,難道不該是她這個前夫人排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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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官舍裡,紫瑞推開主屋窗扇。

  狂肆的大風天早就過去了,外面陽光正好,只是如今越近冬日,越能覺出天冷了。

  她算了算日子,忽然覺得有些奇怪,走去窗邊軟榻旁伺候,一面道:「少主有陣子沒有入山去了。」

  的確有陣子了,從那日迷了眼回來就沒去過,紫瑞甚至擔心她是不是眼睛還不舒服。

  神容倚在榻上,手裡翻著書卷,淡淡說:「有東來替我看著,不需要日日都去。」

  紫瑞明白了,不打擾她,準備退出去。

  神容忽然想起什麼,叫住她:「長安最近可有信送到?」

  紫瑞搖頭:「沒有。」說罷屈了屈身,才又退去。

  神容想了想,覺得不該,以長孫信對礦上心的模樣,離上次來信可有些久了。

  京中應該已經準備地差不多了,照理說他早該來第二封信說一聲才對。

  正想著要不要寫封信回去問問,剛退出去的紫瑞又返回到了門邊:「少主,刺史夫人到了。」

  神容拎拎神,料想何氏來多半又是好心請她去城中打發時間之類的,將書卷收起來,出去見客。

  紫瑞說已請了何氏去花廳坐等。

  神容穿廊去花廳,到了地方,卻見她人不在廳內,就站在門口。

  見她出現,何氏笑著迎上來:「聽聞女郎這些時日都沒入山,莫不是身子哪裡不適?」

  「沒有。」神容笑一下,岔開話:「夫人有事?」

  何氏道:「倒不是我有事,是受人之託才來叨擾女郎。」說著她抬一下手,請神容進廳,「女郎還是進去說吧。」

       神容走進去,才明白怎麼回事。

  廳裡坐著趙扶眉,看她進來就站了起來,向她欠身:「是我托義嫂帶我來見貴人的。」

  外面何氏已走開了。

  神容什麼也沒說,走過去坐下。

  趙扶眉這才重新落座,與她中間隔著一方小案,案上的茶水她一口沒動,今日又換回了素淡衣裳。

  兩廂靜靜坐了一小會兒,她忽然說:「我是來道歉的。」

  神容手指把玩著臂上的輕紗披帛,看她一眼,不動聲色。

  趙扶眉坐在那裡,微微垂著頭道:「那日我的確是故意說的那番話,外面都說當初是山使鐵了心要和離,所以我想這根刺一挑,貴人必然惱羞成怒,此後與山使不相往來,那樣或許我就能有機會了。」

  神容聽著,仍一字未言,臉上也沒變化,畢竟早就已經看出來了。

  趙扶眉擱在衣擺上的手指輕輕握住,接著道:「說出來貴人可能不信,其實我認識山使三年,也就暗暗戀慕了他三年……」

  三年前幽州戰亂平息,山宗剛剛到任團練使,這座城還是個黑白混沌之地,綠林並走,強盜橫行。

  趙扶眉某日在路上偶遇劫匪入城洗劫,險些要和一群百姓被亂刀砍死。還沒來得及害怕,那群人就接連倒了下去。

  後來紛亂四散的人群裡,她只看到當先而來的山宗。

  他坐在馬上,丟了手裡的劫匪屍首,隨意地用衣擺擦去手背濺上的血跡,又抽出刀。

  頭頂天光正亮,他卻如來自深淵。

  那時候她看著那馬上的人張狂不羈的模樣,見亂即殺的狠戾,還以為他是另一波匪類。

  直到一旁有人告訴她,那是他們幽州的新任的團練使。

  其他人都畏懼的要命,趙扶眉不知為何卻在心裡留了印記。

  大概是幽州太久沒出過這樣一個能威懾四方的人了。

  然而這不過是山宗在幽州三年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大概他早已忘了。

  趙扶眉也從未對人提起過,如今也不過是稍作回味即止。

  她悄悄看一眼神容,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什麼,自嘲地笑笑:「那日是我最後的機會,此後我離開了醫舍,刺史府就會為我談婚論嫁,是我心急了。」

  趙進鐮夫婦都知道山宗的為人,他曾出身顯赫,如今卻獨來獨往,以軍所為家。他們曾說過他太複雜,甚至離經叛道,與尋常人都不是一個天地裡的,自然也從沒想過為她牽線搭橋。

  更別提如今還得知了長孫家貴女與他的過去。

  所以她只能自己私底下搏一搏。

  神容聽到此時,終於開口,語氣仍淡:「其實你不必特地來與我說這些,我只是他的前夫人,又不是現夫人。」

  要爭要搶是她的自由,只要不拖旁人下水,誰又能說什麼。

  趙扶眉勉強笑笑,為什麼來這一趟,大約是覺出山宗對這位前夫人的不同,那只是身為女子的一點直覺,她也不知準不準。

  他對自己卻是與對別人一樣,決絕無情。

  「就當是謝貴人當日那番贈言吧,也謝不怒我冒犯之恩。」她站起來,福身:「願貴人接受我歉意,我告辭了。」

  神容沒有說話,看著她出去了。

  外面何氏小聲問:「你們悄悄說什麼了?」

  趙扶眉答:「沒什麼,聊了幾句閒話。」

  何氏道:「也是,往後你若成了婚,走動就少了。」

  神容聽著她們說話聲漸遠,心裡卻在想,竟然會有人對那男人暗暗愛慕了三年。

  比她們做夫妻的時間都長。

  她也不知為何要比較這個,明明是兩樁不相干的事。

  無聲地坐了一會兒,她不再想了,起身出去。

  紫瑞在門外看到她走出來的樣子,還以為是要出門,忙問:「少主是要入山了嗎?」

  神容理順臂彎裡的輕紗,想了想:「不去。」

  說完轉身又回去主屋。

  ……

  神容真就一直沒有入山。

  就連廣源都發現了,也不好問。

  早間,廣源出去了一趟,恰好在城中街道上發現了遠處例行巡街的軍所人馬,跑去一問,果然郎君也親自來了。

  山宗從城頭上巡視完一遍,正好下來,看到廣源在,猜到他大概要說什麼,懶洋洋地道:「最近都好,不用問了。」

  廣源近前,卻說了句不一樣的:「那郎君近來入山了嗎?」

  山宗停步:「該去的時候自然會去。」

  廣源道:「貴人好似好久沒去了,她往常總去的。」

  山宗發現了,上次因為未申五不大不小地鬧了一下,他其實近來去的算勤的。

  最近山中開鑿順利,神容的確沒再去過,留在山裡看著的都是東來。

  他收緊一下護臂,掃一眼廣源:「你管這些做什麼,少打些鬼主意。」

  廣源一下就被他話弄得無言以對,嘴巴一張,又閉上。

  他跟隨郎君多年,幾乎是一同長大的,太知道他有多聰明了,有點什麼花花腸子根本瞞不過他。

  「行了,回去吧。」山宗已坐上馬背,逕自往城外去了。

  出了城門,他才又回味了一下廣源的話。長孫神容這次沒進山的間隔的確有點久了。

  他早察覺是因為那日趙扶眉的事,不自覺竟想笑。

      長孫神容還會因此吃味不成,她也不過就是想叫他低頭罷了。

  一定是因為趙扶眉說了什麼,讓她心有不快才會這樣,彼此心知肚明。

  他扯一下韁繩,下令左右:「入山。」

  剛至半路,一兵騎馬飛馳而來,正是從山中方向。

  山宗停下。

  對方馬尚未勒住,已一下滑躍而下,似萬分緊急,飛奔近前就迅速跪報。

  ……

  官舍外,忽有快馬疾馳而回。

  神容拿著書卷,人在房中就已遠遠聽到急促的腳步聲自廊上而來,覺得有點不對勁,起身走出門去。

  回來的是東來。

  他幾乎是一路急行而至,身上沾滿塵灰,一走近就道:「少主,山裡出事了。」

  官舍裡緊接著就又忙起來。

  廣源剛回來不久,只見到一大群長孫家護衛匆匆往府門外而去,便知貴人肯定是終於又要入山去了。

  但情形看著與往常不太一樣,像是出了什麼急事。

  他沒多問,只叫人去幫忙準備。

  神容帶著紫瑞和東來,來不及換衣服,一邊繫著披風就一邊出了門。

  馬已被護衛牽來,她踩鐙上馬,毫不停頓就馳了出去。

  一路飛奔出城,再至山下,毫無停頓。

  山裡早已兵甲赫赫,遍布山頭,像是整個軍所都被搬來了。

  神容下馬,沿著山道快步走向望薊山。

  這裡人更多,無處不是兵。

  她一直走到礦眼處才停。

  礦眼坑洞已被挖深,下面看不見底,只是幽深沉黑的一片。

  底下不再傳出破山鑿石的聲音,四下一片寂靜。

  她緩緩站直,看過四周,眉頭暗暗蹙緊,手指捏緊披帛。

  後面馬靴踏地,步步有聲,她一回頭,山宗已到了身後,正看著她。

  「你也收到消息了?」

  神容看向他臉:「怎麼會……」

  那群人不見了。

  東來回去報時她根本不信,但到了這裡才發現是真的。

  怎麼會,那樣鎖鐐加身,要跑根本跑不遠。

  四周都是看守的兵卒,要跑出山更是難如登天。

  但他們居然就這樣不見了。

  山宗半路收到消息趕來,已經看過周圍各處,沒有任何蹤跡。

  胡十一和張威各帶一隊人趕了過來。

  張威說:「頭兒,找遍了,沒有。」

  胡十一急得罵:「挖了一夜就把人給挖沒了,見鬼了不成!」

  因為冬日將至,連日趕工,昨天深更半夜時都還能聽見坑下開鑿的聲音,期間兵卒們還提著鞭子下去看過一回。

  但至後半夜就沒聲了。

  以那群人如獸般的體力,兵卒們根本不信他們會累癱,只信他們是偷懶,故意在坑口甩了幾鞭子,一直沒回應才察覺不對。

  再去下面看,就發現出了事。

  神容已聽東來說過,還是難以相信。

  山宗在旁走動兩步,聲音幽冷如刀:「再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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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所有人再度出動。

  山石被一陣陣的兵卒腳步踏過,幾乎要被踩碎成粉塵,無數刀砍掉障眼的樹枝,附近左右的山頭仿佛都快要被踏平。

  神容默默站在礦眼旁邊,咬著唇,手指不時捏過輕紗的披帛,眼睛盯著礦眼看了許久,慢慢轉動,看向身旁的男人。

  山宗站在她旁邊,黑衣肅肅,眼底一片幽沉,仿若山雨欲來。

  有些時日沒看到他了,再見卻是這樣突發的境況。

  忽然他眼一動,也朝她看來,目光停在她臉上:「怎麼,你在慌?」

  「沒有。」神容立即否認。

  只是在想後果罷了,長孫家本就是為了立功而來,所以現在只能有功,不能有過,他不懂。

  山宗知道她習慣嘴硬,就是真慌了也不會承認。

  神容忽然問:「他們不見了,你我會如何?」

  「還能如何?」山宗幽幽說:「一群被押在底牢任其自相殘殺的重犯,犯的當然是無法饒恕的滔天大罪,在你我手上丟了,自然是一起被殺頭了。」

  神容蹙眉看他,他竟還能說得如此輕巧?

  「想都別想。」她低低說。人一定要找回來。

  山宗耳尖地聽見,又看她一眼。

  算了,再說像是嚇她。

  胡十一和張威又找完一圈回來了。

  「頭兒,還是沒有。」張威已經氣喘吁吁。

  胡十一忍到現在,早就忍不住了,開口就罵了句粗口:「他娘的那群狗賊,果然是偷偷跑了!」

  山宗摸著手中刀:「他們不可能跑。」他忽然轉頭就走,「繼續搜!」

  胡十一和張威都愣了一下,見他親自去找人,趕緊跟上。

  神容看著山宗身影走遠,想了一下他的話,忽然回味過來。

  從入山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實打實的苦役勞作。

  那群人在嚴密的看守下,每日能睡上兩三個時辰已經算不錯,所有體力都用在了勞作上,如此負荷,再來一場天衣無縫的逃跑計劃,未免有點異想天開。就算有,這麼一大群人,又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就在漫山遍野兵卒的眼皮子底下不見了。

  但是報信時已經默認他們跑了,便也叫她認為那群人是真的跑了。

  「不對。」她看了看左右。

      如果不可能跑,也跑不掉,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他們一定還在山裡。

  她又看一眼那礦眼深處,轉頭喚:「東來!」

  東來快步近前,不用說就已明白她意思:「少主是否要屬下進去一探。」

  神容點頭。

  之前下去的兵卒已經檢查過好幾回,下面只有開出來的一段坑道,剩了他們丟下的幾把鐵鎬鐵釺,其餘就什麼也沒有了。

  光是聽著這樣的場景描述,的確像偷跑的模樣。

  但神容已經生疑。

  東來綁縛兩袖,麻利地往下,進入坑洞。

  遠處傳來胡十一隱約的罵聲:「狗日的,這群怪物是插翅飛了不成!」

  依然沒找到。

  神容定心不管他,在礦眼附近來回走動沉思,衣擺被腳下碎石牽絆也渾然不覺。

  不知等了多久,東來出來了。

  他一躍上來,半截衣袖濕漉漉的。

  神容一看見就問:「有水?」

  東來稱是,喘口氣說:「坑道底處汪了一灘水,但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紫瑞在旁看了看天:「可並沒有下雨,連日來都是好天氣啊。」

  沒錯。神容垂眼細細思索。

  如今採礦用的是房柱法,即在山腹中開出坑道,再以結實的木柱做支撐,形成一個又一個內部開採空間,如地下屋穴。

  這下面也不例外,開出的這一段剛剛以木柱撐住,一人矮頭的高度,因為只這一段,其實算得上密閉。

  既然沒有下雨,怎會有水進去?還只汪在了坑道底那一處。

  她問:「還有沒有別的?」

  東來仔細想了想:「汪水的那一處看著有開鑿痕跡,但沒鑿開,我踩了踩,只被鑿得有些活動了。」

  神容理著頭緒,有水,活動。

  忽然想到什麼,她抬頭:「圖!」

  紫瑞聞聲而動,小跑過來,從懷裡取出那幅礦眼圖,在她眼前展開。

  神容一根手指點上去,沿著礦眼慢慢劃出,直至東角。

  東角有河。

  她伸手入懷,取出錦袋,拿出書卷。

  「山勢坐北,往東傾斜,斜坡走角百丈,其後應當有河。」

  她將這句反反覆覆低念了兩遍,雖然書卷上是晦澀難懂的語句。

  大概是她低估了這山,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玄妙。

  紫瑞和東來都不敢打擾她,直到她忽然說:「牽馬來。」

  ……

  山宗策馬踏上一片斜坡,掃視四下,一隻手始終提著刀,拇指抵在刀柄處。

  看著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但左右都知道,這已經是他隨時要下狠手的架勢了。

  如果那群人真跑了,追回來怕是死無全屍。

  胡十一硬著頭皮上前:「頭兒,要麼咱們還是張榜全州通緝好了?那下面咱們看過很多回了,山肚子裡還沒打通,又沒路給他們走,就只可能是從上面跑出山了。」

  話雖如此,其實他也想不通。

  明明他跟張威如此嚴密的看守,就是一隻蒼蠅飛出去也會被發現,何況是那麼一大群人要從坑底出來,再跑出山。

  但人不見了是事實,他跟張威都要擔軍責,唯有不惜一切趕緊將人抓回來才行,否則只能提頭見了。

  山宗說:「我說了,他們不可能跑,如果他們要丟下那四個跑,那早就可以跑了。」

  胡十一心想那要怎麼找,急得撓頭。

  一旁張威也板肅著張臉,心急如焚。

  山宗看過周圍,正要繼續去下一個山頭,忽見遠處一馬穿山過林,自遠處奔至,如清風掠來。

  是神容。

  山路不平,她騎得太快,胸口微微起伏,緩了緩,才看著山宗說:「他們就在山裡。」

  「啥?」胡十一抹去額上的汗,如墜雲裡霧裡,搶話道:「還在山裡?那怎麼可能,這山又不能吃人,好端端的就一個不剩地吞了?」

  神容環顧一圈,眼神漸漸凜起,輕輕哼一聲:「就是真能吃人,也要給我吐出來,我偏不信了,這世上還沒有哪座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說完她便拍馬往前。

  胡十一和張威面面相覷,完全不知她在說什麼。

  山宗目光卻已追著她出去,繼而一振韁繩,策馬跟了過去。

  馬奔上一處高坡,神容停下。

  山宗策馬而至,身後是浩浩蕩蕩跟隨而來的軍所兵卒。

  他一停,眾兵皆停。

  然後山宗看見神容低頭,從懷裡取出了一只捲軸書。

  他見過,那捲《女則》。

  神容就在馬上,展開書卷細細看了看,又抬頭環顧四周山嶺。

  胡十一和張威也跟了過來,遠處是跟過來的紫瑞和東來。

  眾人都覺得不解,張威看胡十一,胡十一也懵。

  金嬌嬌這是幹什麼,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有閒心看書?

  神容看得入神,環視山嶺時雙唇還輕輕動了動,黑亮的眼沉沉浮浮,如墜珠光。

  她在推測位置。

  胡十一實在心焦,差點忍不住就想催一下,剛提口氣,前方豎起一隻手,立即噤聲。

  是山宗。

  他一直在馬上看著,眼睛沒離開過她身上。

  此時的長孫神容與平時大不相同,像變了個人,眼裡只有手裡的書和周圍的山,不見萬物。

      終於,神容拿書的手垂了下來。

  書卷裡記載的望薊山其實曖昧不明,多有隱晦之處,有些連她也不確定。

  所以發現這裡有金礦時,她也沒有想到。

  現在卻可以肯定,這裡不簡單。

  以她對書卷的了解,只會記下有用的描述,所以在望薊山這裡特地記述了東角的河,只怕不只是簡單的定位標記。

  坑道尚未挖通,就已經有了水,不是自天上而來,那就只可能是從山中來的水。

  東來說那些人鑿動了汪水的那處,已經鑿得活動,恐怕是說反了。

  應該是山中有一段空洞,直通東角河岸,或許就在礦眼下面的某一處,以往未曾開採,地風平穩,這裡也就靜默無事。

  但他們鑿錯了地方,穿風引流,地風乍破,引發了水自空洞一路吸卷上來,沖動了那處。

  沖開之後,又褪去,就算那一角山石歸位,也會活動,留下的就只有一攤水跡。

  這種地風極其罕見,一般只有廣袤山勢,且通地河的地方才會有。她以往只有在書裡見過,從未真正遇到過。

  當然,她以前也從未開過這樣的大礦。

  所以他們不是跑了,相反,他們甚至是被困住了。

  神容抬起一隻手,在周圍各山點過,眼睛看過東角河岸,再三推斷,慢慢手指一划,停住:「那裡。」

  山宗立即問:「那裡什麼?」

  她說:「人就在那裡。」

  現場鴉雀無聲,只覺詭異,這也太信口開河了。

  山宗看她兩眼,驀然一抽刀,策馬就往那方向衝了出去。

  儘管不明所以,胡十一和張威也連忙帶人跟了過去。

  望薊山漫長連綿的山脈蜿蜒如天梯,傾斜而下,拖墜在東角河岸。

  河岸和山脈中間卻有一處下陷之處,數丈見圓,裡面遍布雜草。

  山中多的是這樣坑窪不平的地方,並沒什麼奇特的。

  但神容指的就是這裡。

  胡十一和張威在左右看了又看,回頭問:「這裡怎麼可能有人?」

  山宗掃過周圍,有一處的雜草全往一邊歪斜,仿佛被沖刷過,旁邊的山壁是土質,露出一道碗口大小的豁口。

  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拖著刀大步走過去,幾刀砍去雜草,一腳踹在豁口上。

  轟然聲響,豁口崩裂,裡面居然有水淌了出來,甚至還有風。

  胡十一和張威衝過來,往裡一看,驚訝地眼睛都瞪圓了。

  誰都以為這半邊山壁裡是實的,再不然也就是個洞。

  可這裡面竟然像個罐子一樣灌滿了泥沼,就像他們之前挖出來對付關外的那泥潭一樣。

  邊上山石嶙峋突出,上下左右全是一個個緊緊攀住的人,如獸如怪,鎖鏈彼此相纏,一個拉著一個,有的半身入泥,有的攀在上方,形似蝙蝠,否則就會全掉下去。

  如果不刻意尋找,幾乎已經看不出人形。

  胡十一看得咋舌,一定是坑道裡忽然出了什麼狀況,這群人當中有人被捲走了,其他人要麼想救,要麼互相拉扯,才一起陸續落到了這裡。

  但他實在想不明白是怎麼落來這裡的,那坑道看起來毫無異常啊。

  就這瞬間,光從豁口漏了進去。

  最邊上的一個人笑出一口森森利牙,筋疲力竭地嘶啞道:「姓山的,想不到老子們還沒死吧?」

  是未申五。

  山宗站在豁口前,掃視了一圈,冷笑著點了點刀尖:「算你們命大,還能多活幾天,帶出來!」

  張威推一下發愣的胡十一,他這才回神,趕緊領命。

  東來過來時,那群人已經被陸續帶出。

  兵卒們去東角河中灌水而來,大股地往他們身上澆,滿地泥水橫流。

  一旁有人在挨個對照代號木牌點人。

  東來拿著那幅礦眼圖再展開給他們看了一遍:「你們鑿錯了,看清位置,否則下一次就沒這麼好命了。」

  這是神容的吩咐。

  那群人一言不發,就連怪聲也收斂了發不出來。

  這場突變已經讓他們耗盡了所有氣力,就算還有一點殘餘,也都被瑟瑟寒風颳走了,現在大概只有眼睛還能動了。

  ……

  山宗策馬而回時,山裡居然還亮了一分。

  日上正空,絲毫不覺流逝了多少時間。

  他策馬到半途,停住,轉了方向,往剛才神容站的地方而去。

  神容還在,手裡的書卷剛剛納入錦袋,收進懷裡。

  山宗攜著刀,一步一步走到那坡地下方。

  她轉頭看了過來:「找到了?」

  山宗點頭,「一個不差。」隨即問:「你是怎麼找到的?」

  神容暗暗舒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朝他身上輕輕掃過一眼,遙遙看向望薊山:「我早說了,沒有山能在我眼前造次。」

  山風呼嘯而過,周遭樹影婆娑,她當高迎風而立,披風翻掀,輕紗披帛在身側飄若游龍。

  山宗從未見過她這樣意氣風發的時刻,周圍群山如抱,河流奔騰,仿佛都已向她垂首臣服。

  驚鴻一眼,如露如電。

  胡十一好不容易忙完過來,見他站在坡下,不禁奇怪,悄悄湊去他身後問:「頭兒,你在看什麼呢?」

  山宗低低說:「日頭。」

  「日頭?那有什麼好看的?」胡十一嘀咕著抬頭去看,又趕緊拿手遮眼:「嘖,真晃眼!」

      山宗半邊嘴角揚起,對著那道身影眯了眯眼:「確實。」

  太晃眼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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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2: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幾個時辰後,趙進鐮帶著左右隨從匆匆趕來了山裡。

  他一路喘著氣,直到親眼看到那群犯人已被帶回,才長長吐出胸襟。

  「還好沒出事,否則真不知是何等後果,這群人要是沒了,我們可全都脫不了干係。」他有些後怕地扶了扶頭上官帽。

  神容和山宗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對視一眼,沒說話。

  他們其實清楚,那群人當時已經很危急,晚半點都有可能會支撐不住掉入泥沼,屆時怕是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那場營救算得上驚心動魄,只怕說了更惹趙進鐮後怕,乾脆不表。

  趙進鐮是收到消息才特地趕來看情形的,此時見事情已經平息,人也一個不少就放心了。

  他定了定心打算出山,忽又想起一事,對神容道:「說起來,長安早就來了消息,工部的人已在路上,不知女郎可知曉。」

  神容聽了意外:「是嗎?我並未收到消息。」

  趙進鐮笑道:「那一定是長孫侍郎忙忘了,這消息是由工部直接發到了幽州官署,料想就這幾日他們便能抵達了。」

  神容更覺意外,她哥哥何時是個會故弄玄虛的人了,這麼久也沒收到他的信,原來人都已經在路上了。

  她沖趙進鐮點點頭:「那就等他們到了再說吧。」

  趙進鐮也點頭,臨走又看了看那礦眼附近蹲著的一大群犯人,才終於出山離去了。

  他走了,神容還站著。

  山宗看了眼天色,又看她:「你還不走?」

  再待下去時候就不早了。

  神容說:「不走,我今日得留在這裡。」說著看他一眼,「你也得留著。」

  山宗盯著她:「為何?」

  神容指一下望薊山:「因為這裡還沒安穩,我要在此鎮山。」

  「鎮山?」

  「對。」

  山宗覺得這話聽起來就像是個要鎮守一方的將軍,不禁笑了,她到底還有多少門道?

  神容瞥他:「笑什麼,笑你也要留下,我鎮山,你鎮他們。」她指那群犯人。

  山宗摸了摸嘴,笑而不語。

  沒什麼好說的,她今日立了頭功,自然是聽她的了。

  也就是如今發現了這山裡的特殊地風,神容才需要鎮山。

  眼下剛出過事,地風已經不穩,按照經驗,短時間內還會有狀況。

  這就像地動之災,震過之後往往還有餘震,要全避過了才算真正過去。

  她在這裡守著隨時應對,就叫鎮山。

  以往並沒有過,這其實是她第一回鎮山。

  東來和紫瑞得知少主要鎮山,都立即著手準備,還遣人返回官舍去取了所需的東西來。

  天色將暮時,離礦眼不遠的空地上支起了火堆,火上煮著熱湯,肉汁香氣四溢。

  另一邊是被守得更嚴密的重犯們,眼下三五成一股的待著,都沒再下坑,一個個像是影子一樣雌伏。

  神容換上了件厚披風,自那裡經過時,忽覺有人盯著自己,一扭頭,一個蹲伏的身影正對著她,看不清臉。

  她直覺就是那未申五,問:「你又想幹什麼?」

  那人一開口,發出聲古怪的笑,果然是未申五的聲音:「聽狗兵卒們說,是你這個小丫頭找到了老子們。」

  神容冷淡道:「怎麼,要謝我不成?」

  未申五喉中一聲怪聲,仍像笑,接著陡然沒聲了。

  神容下意識回頭,一眼看到山宗拎刀而立的身影。

  他臉朝著這裡,逆著火光看不清神情,唯長身高拔,寬肩勁腰被描摹得清晰。

  難怪未申五沒聲了。

  她瞄一眼身後他被馴服的身影,朝那頭走過去。

  近了才發現山宗果然一雙眼沉幽幽地盯著未申五,她走近了,那雙眼才看到她身上來。

  「如果這山裡還會有狀況,會是什麼狀況?」他問。

  神容搖頭:「不知,昨夜出的事,料想到明日沒事,也就說明地風穩住了,可以繼續開鑿。若是有事,那也得等它真發生了才會知道。」

  山宗回味她隨口而出的這番話,「地風」這個詞以往都不曾聽說過,瞄一眼她被火光映照明亮的眉目,仿佛又重新認識了她一回。

  火上熱湯已經煮好,紫瑞過來請他們去用。

  旁邊,東來領著護衛們豎起了防寒的垂帳。

  神容在火堆旁坐下,端著碗湯只喝了兩口,便要遞給紫瑞。

  山宗坐在旁邊,看了一眼說:「你最好喝完,山裡磨體力,夜裡還冷。」

  神容不禁看住他臉。

  他對上她視線:「怎麼?」

  「我在看你是不是又故意說來戲弄我。」他以前還說過這山裡晚上不太平呢。

  山宗眼裡帶笑:「沒騙你,喝完。」

  神容看他這回倒不像笑得太壞相,才將信將疑地端著碗又低頭去飲。

  胡十一和張威剛把軍所裡多餘人馬調度回去,過來就看見長孫家這貴族做派,竟還要豎起一頂豪華的垂帳來,在山野裡都這麼萬事齊全。

  正嘖嘖感嘆,又見那二人坐在一處飲湯的畫面。

  山宗端著碗,屈腿坐著,眼斜斜看向身旁,火光映著他的臉,嘴邊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胡十一沒見過他這不經意的笑,拿胳膊肘撞撞張威:「我莫不是瞧錯了,怎麼覺著頭兒那樣子看著很和善呢?」

  張威嘀咕:「你是誇頭兒還是罵頭兒,是說他平日裡不和善唄?」

  胡十一心說廢話,但也不敢說出口:「我是說瞧著好似有些不同。」

  總覺著頭兒對金嬌嬌比以往要注意多了,在他旁邊喝個湯有什麼好看的。張威道:「你總說他倆配,自然是覺得不同了。」

  似乎也有道理,胡十一抓抓耳。

  ……

  湯喝完,垂帳也豎好了。

  趁著東來請神容入內避風,山宗離開火堆,去了礦眼處。

  未申五還在那裡蹲坐著,嘴角嚼著兵卒派下的干餅,在齒間吱嘎有聲。

  看到山宗的馬靴出現在眼裡,他就抬了頭,嘴裡怪哼一聲:「怎麼?」

  山宗冷著聲說:「以後離她遠點。」

  未申五咧開嘴笑:「離誰遠點?你以前的夫人?可真是個有本事的小美人兒,你如何捨得的,如今只能看不能碰,不難受?」

  山宗刀尖點在他面前:「說,接著說,那四根舌頭我隨時都能給你送來。」

  未申五陰沉了眼,笑也變成了陰笑:「放心好了,按你說的,老子自是不會『胡言亂語』了。」

  山宗冷眼掃過他,轉身走開。

  神容正站在垂帳外,看到他過來,問道:「你今晚在哪裡安置?」

  山宗笑:「又不是什麼大事。」

  行軍的人從不在乎這些。

  神容看著他,忽而指一下眼前垂帳,低低說:「可要給你也豎一個?便挨著我的好了。」

  山宗看見她那輕描淡寫的眼神,便知她是故意的,掃了眼左右,低聲回:「那你何不乾脆請我入你帳中呢?」

  神容眼神輕動,被他將了一軍,抬手順了下耳邊髮絲,又看過去:「我敢請,你敢入嗎?」

  男人與女人鬥嘴,但凡有人收一句,也就過去了,偏要各不相讓。

  山宗看她的眼神沉了點,邁步,借著錯身之際幽幽低笑說:「這種話以後少說點,遲早吃虧。」

  神容扭頭,看著他走過的背影,暗暗罵了句壞種,不識好人心,誰管你住哪兒!

  ……

  垂帳中,紫瑞特地置了氈毯,鋪了好幾層軟墊。

  神容卻也不好臥,嫌不舒服,只斜倚而坐。

  她一直拿著書卷,借著外面火堆的光看了幾遍望薊山的描述,推測著可能出現的情形。

  到後來還是勉強睡了小半宿,睜開眼天就亮了。

  掀簾出去,帳外一片寂靜。

  紫瑞守了一夜未睡,見她出來,立即取了水囊過來,請她梳洗。

  神容就站在外面淨了手臉,緩緩掃視四周。

  紫瑞道:「少主放心,東來一直留心著,這一夜沒什麼動靜,一切如常。」

  神容嗯一聲:「那就好。」

  東來過來請示:「少主可允許他們繼續開鑿?」

  神容看一眼遠處那群如蟄伏剛醒的重犯們:「去吧。」

  東來去傳令了。

  神容剛轉身,就見山宗迎面而來。

  不知他這一夜是在哪裡睡的,也不知到底睡沒睡,居然精神奕奕。

  神容自他身上颳了一眼,也懶得問。

  山宗看到她這眼神就有數,難免好笑,有時候她氣性真是不小。

  神容說:「沒事了,你可以不用鎮著了。」

  他看一眼望薊山:「這麼說你的山鎮住了?」

  神容剛要說話,忽覺不對,豎著根手指感受了一下,擰眉:「怎麼又起了大風?」

  紫瑞拿著她的披風過來,為她搭上,一面道:「確實,昨夜後半夜就吹起來了,還好這山裡感覺不大。」

  不是山裡感覺不大,只是山裡的人感覺不大罷了。

  神容轉頭,見東來已叫張威讓那群人下了坑道,立即過去。

  山宗的目光也追了過去。

  神容走到坑口時,就已從懷裡取出了書卷。

  地風已破,一點風吹草動都要小心。

  其實這裡一鑿就引發了水流吸卷的事也不尋常,她好似遺漏了哪一點。

  對著書卷看了又看,忽然想了起來。

  她記得曾經見這下面黑乎乎的石頭上出現過細小的裂紋,原來那時候就已經有警示了。

  「快,叫他們上來!」

  東來聞言立即傳令:「上來!」

  張威看到,好奇地問:「怎麼了,不是能鑿了嗎?」

  神容斷言:「不能,這下面不穩,肯定會塌一回,趕緊上來!」

  昨日她也是這樣篤定的語氣,大家雖奇怪,卻也信了。

  下面鎖鏈拖動,划過坑底山石,犯人們又陸續被趕出來。

  未申五又是第一個進,自然在最後出來,灰頭土臉地看了眼神容。

  但看到不遠處站著的山宗,也只是怪笑了一聲。

  神容沒心思管他,忽而抬頭凝神:「是不是有聲音?」

  山宗也抬了頭,下一瞬,霍然開口:「快點!」

  他狠慣了,一下軍令就叫人一凜,頓時兵卒拉扯人的速度快了。

  犯人們被扯開的剎那,腳下就開始搖晃。

  轟然悶響,坑道裡支撐的木柱應聲折斷,內部崩塌,坑口煙塵瀰漫。

  胡十一在那頭揮手喊:「快走!」

      紫瑞連忙要來攙扶神容:「少主快離開。」

  神容剛朝她走出一步,腳下又是一晃,險些摔倒,手中書卷脫手而飛,直往礦眼坑口滾去。

  她心中一急,還沒站穩就追了過去。

  「少主!」紫瑞和東來異口同聲喊。

  胡十一和張威在遠處見狀也嚇了一跳,眼睜睜看著她追著卷書跌落下去,忽有道黑影一閃,迅速衝了過去,直奔向她。

  「頭兒!」山宗幾乎跟她同時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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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5 10:53: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漫長的地動山搖過後是一片死寂。

  神容整個人都伏在坑下,人還清醒著,只是耳中嗡嗡作響,像被狠狠敲了一記悶棍,渾身都使不上力氣。

  直到再也感覺不到那陣搖晃,耳朵裡才漸漸清靜,她勉強動了一下,一隻手緩緩摸到腰上。

  她記得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有條手臂勒住了她的腰,墊了她一下,才不至於叫她一頭栽落到底。

  當時視線裡一閃而過了男人烈黑的衣角,接著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眼前的確什麼都看不見,一點光都沒有,黑洞洞的一片。

  就在她懷疑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的時候,一隻手突然抓住了她胳膊。

  後面幾聲衣動輕響,她聽見山宗的聲音:「別亂動,受傷沒有?」

  神容怔了一下,原來沒記錯,的確是他摟了自己一把。

  她輕輕動了下脖子,被周圍漂浮的灰塵嗆到,低咳一聲,軟綿綿地說:「我不知道。」

  山宗那隻手用了力,一拉,將她扶坐起來,另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臂彎處捏了一下,又移到她肩上、頸後,往下利落地一滑,停在她腰上,收了回去,才說:「應該沒事,緩緩就好了。」

  沒摔壞什麼地方,大概是落下來的時候被震了一下。

  神容完全由著他的胳膊撐著,半邊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黑暗裡稍稍抬頭看了一眼:「坑口被埋了。」

  所以才這麼黑。

  「嗯。」山宗手臂在她腰上一攜,就將她帶到了邊上,讓她靠牆而坐。

  頂上被埋,隨時可能會再落下什麼,換個地方比較穩妥。

  也不知這下面塌陷了多深,其他動靜一點也聽不到,像是與世隔絕。

  神容往他身上看,只模模糊糊地看見他身形輪廓,他似掖了下衣擺,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一手搭在膝頭,臉朝著她:「坐著吧,等你緩過去再說。」

  神容忽然反應過來,她如何能緩,往前一傾便想動。

  山宗一隻手扣住她肩:「你想幹什麼?」

  「我的書。」她伸手在身側摸,順著紛亂的土塵和堅硬的山石,摸到了男人裹著馬靴的小腿,手指刮過靴筒上硬實的皮革。

  山宗腿一動,順勢也扣住她那隻手腕,不客氣地笑一聲:「還好意思說,為了卷書連命都不要了。」

  神容動彈不了,黑暗裡蹙起眉:「這書比我的命都重要。」

  「你說什麼?」山宗差點要懷疑自己聽錯了:「一卷《女則》比你的命都重要?」

  神容下意識回:「誰說這是《女則》?」

  「那這是什麼?」

  她頓一下,聲低下去:「你不明白。」

  山宗又笑一聲,被她給氣笑的,為了一卷《女則》連命都不要了,他的確很難明白。

  他鬆開手,伸手一撐,從地上站起來,去摸左右山壁查看情形,腰間刀鞘划過山石,一陣響。

  神容抬頭看他,雖看不清,但也大概猜到他此時必然矮著頭,施展不開,這裡面已經塌陷,坑道會更低矮。

  她抿了抿唇,為了書卷,還是開了口:「你幫我找找……」

  「一卷《女則》而已,」山宗說:「出去不就又有新的了。」

  「我說了那不是普通的《女則》。」

  「哪裡不普通?」

  話又繞了回來。

  神容眉頭蹙得更緊,輕聲說:「只有我們長孫家的人才能知道,你與我又不是一家的。」

  山宗聽見了,身一停,忽而說:「勉強也算做過半年一家的,也不能知道?」

  神容立時眼神飛去一眼,只可惜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做過半年一家的,他是故意膈應她不成。

  山宗感覺她仰著頭,便覺得她一定是盯住了自己,看來恢復得還不錯,還有力氣不快,提醒道:「都叫你別找了,你我現在重要的是保命。」

  神容咬住唇,掃視左右,心裡已經焦急萬分,雖然他說得不錯,但書卷萬分重要,她絕不能不管。

  猶豫了一下,她又看了眼身前男人模糊的身影,終於說:「我若告訴你,你就肯替我找嗎?」

  力氣沒回來,儘管語氣認真,她聲音也是虛軟的。

  山宗聽在耳裡,像有什麼在耳廓撓了一下,蹲下,重新在她旁邊坐下來,也認真了幾分:「說說看。」

  神容想了想,鄭重說:「你不能說出去。」

  他嗯一聲:「我應當沒有傳揚《女則》的嗜好。」

  神容聽他口氣沒有平常那樣玩笑,才開始思索如何起頭。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說:「這要從我長孫家祖上長孫晟說起。」

  山宗略一思索:「就是那位前朝赫赫有名的將領長孫晟?」

  神容在黑暗中點頭:「沒錯。」

  長孫晟天縱英才,十八歲便為前朝司衛上士。

      傳聞當年突厥南侵,形勢危急,他卻臨危不亂,口陳形勢,手畫山川,便定了突厥虛實。

  據說他對所述山川河流皆了如指掌,分毫不差。

  當時的人都說那是因為他潛伏突厥多年搜集情報的緣故,但其實與他本身所知大有關聯。

  那是長孫家世代累積成就的所得,被他發揮出了另一番作用。

  後來,改朝易代,到了今朝。

  其女文德皇后長孫氏,在後宮中留下了一部親筆寫就的書籍,名為《女則》。

  據說此書問世時有三十卷,又有人說是二十卷,然而外面刊印流傳的卻只有十卷,記述的是歷代女子的卓著事跡。

  但只有長孫家的人知道,那些外人看不到的餘卷都已匯成一卷,就是神容手中這一卷,裡面不是什麼女子事跡,皆是長孫家關於山川河澤的絕學。

  長孫一脈數代起伏,光是手口傳承的經驗已經足以讓如今的長孫家獨樹一幟,另闢蹊徑,開山尋礦。

  這一卷書塵封了數代,直到神容手上,她勘透了這一卷書,也得以繼承了這一卷書。

  所以這怎會是一卷普通的《女則》,這是長孫家世代先祖傳下的心血。

  她既然請出了這卷書,來了這一趟,就決不能丟了這卷書。

  「你現在知道了。」神容說完了,看向身旁黑黢黢的男人身影。

  山宗的臉始終朝著她,靜默一瞬,才說:「所以你才說你懂山。」

  「沒錯。」神容說:「我還會騙你不成。」

  山宗仍盯著她黑暗中的身影,長孫家的本事他曾有所耳聞,但從不知道是這樣一回事。

  難怪她為了那捲書如此奮不顧身。

  她拿著這卷書在山中尋人鎮山時,原來握的是柄無上利器,還是只有她一人才能用的利器。

  「我已告訴你了,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找?」神容追問。

  山宗卻坐著沒動。

  她不禁有些急了,坐到此刻也覺得沒那般無力了,扶著山壁就要站起來。

  「把手伸出來。」山宗忽然說。

  神容頓了頓:「做什麼?」

  「你不是要書?」

  她將信將疑地伸出去,也不知他能不能看見。

  手心一沉,熟悉的黃絹觸感,她立即握住。

  接著又反應過來,看他身影:「原來就在你身上,你騙我?」

  山宗是摟著她摔下來的,那捲書就落在他手邊,她連命都不要也要追回來的東西,他自然就撿了。

  「我是叫你以後學乖點,書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說完,又站了起來。

  神容將書仔細收入懷裡,失而復得,便也不在意他這使壞的一齣了。

  她看看左右,也想跟著站起來:「我們得儘快出去,這裡被埋了,久了便會悶。」

  一隻手拉了她一把,山宗看出她想站起來,就伸了手。他站起來就是想走的意思了。

  「去哪兒,聽你說。」她既然懂,自然聽她說。

  神容一站起來又被嗆得咳兩聲,坑道裡塌陷後到處都是漂浮的塵灰,她只能捂著口鼻,悶悶說:「只能往裡走了。」

  山宗往前:「跟著我。」

  神容只感覺出他的胡衣蹭著她身側過去,扶著山壁緩緩跟上去。

  坑道到底,沒了路。山宗在前開道,到了盡頭停住,一隻手摸過兩邊,沒有塌陷其他地方,這裡走不通。

  他回頭看一眼。

  神容扶著山壁的身影跟在後面:「怎麼,竟沒塌空?」

  「嗯。」這裡還有根木柱未斷,居然還算完好。

  她擰眉,捂著口鼻又被嗆得咳一聲,低低自語一句:「那就糟了。」

  山宗接話:「糟什麼,莫非這坑道就是你我葬身之處?」

  神容一聽就說:「不可能,我不可能找不到路。」

  山宗聽到她這語氣,想到的居然她意氣風發的那一刻,現在才知道她有這個底氣的原因。

  他不禁低笑:「長孫家竟然……」

  神容只聽到半句,下意識問:「長孫家竟然什麼?」

  山宗想說長孫家竟然願意將她這樣一塊寶交到了他手上,但話剛說出口就戛然而止。

  他沒答,凝神聽了一下動靜:「外面一定在找我們。」

  鎮山的和鎮人的都沒了,恐怕已經亂作一團。

  神容也猜他們肯定已在想法挖開這裡,但到現在沒有動靜傳下來,只說明塌得深了,埋得也深了。

  她忽然想到什麼:「這裡還有一條路。」

  山宗幾乎瞬間就回味過來了:「你是說他們被捲走的那條路?」

  神容點頭,怕他看不到,又說:「對,就是那條路。」

  山宗抽刀:「退遠點。」

  神容扶著山壁退開幾步,一片漆黑中,只大致看到他站立在那裡的挺拔身影,刀尖拖過山石的聲音尖銳。

  「說吧,在哪兒?」他一個指揮過千軍的人,此時在等她指揮。

  神容說:「坑底會活動的地方,那塊山石必然有裂縫。」

  話音剛落,山宗就找到了地方,身影一動,送刀入縫,用力撬下去。

  刀差點被折斷才聽到大石活動的聲音。

  山宗不再用刀,徒手扣住山石,黑暗裡也能看出他肩頭手臂寸寸繃緊。

  沉悶的一聲,帶動那根僅剩的木柱也晃了一下,終於挪出了道縫,只能容一人通過,已是極限。

     山宗毫不遲疑地說:「我先下去。」

  他要先去探路。

  神容走到那裡,仍是一片漆黑,但有風能指引那道縫口所在。

  沒有水吸卷過來,山搖之後地風終於平息了,這時候正是走的時候。

  山宗在下方析析囌蘇的衣響,漸漸遠離,隨即沒聲了。

  神容兩手扶著縫口往下看,心裡緊跳一下,不確定地喚:「山宗?」

  下方傳出沉沉的一聲:「這兒。」

  她悄悄舒了口氣。

  他說:「下來。」

  神容將礙事的披風脫掉,準備下去前又找了他一遍。

  山宗似察覺了,說:「我叫你直接下來。」

  「什麼?」神容還不知下方是何情形,難免謹慎,但也只好往下。

  下去的瞬間就到了底,一雙手臂穩穩地接著她。

  她下意識攀住男人的肩,覺得他方才用力挪石的勁頭還沒過去,肩上也如石繃得緊硬。

  她有點後怕地抓緊他肩頭:「你竟叫我就這樣跳下來?」

  黑暗裡,山宗的臉正對著她,手臂穩穩將她托著:「怕什麼,我還指望靠你出去呢,豈會讓你有事?」

  她心才緩緩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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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3 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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