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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奸商出任務(上)犀利棄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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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尋 - 奸商出任務(上)犀利棄妃

錯錯錯,這三個字足以說明她陸茵雅的一生。
第一錯。她不該錯愛那個從池水裡救了她的大皇子龍壢熙,
得知皇上賜婚,還開心的發誓要愛他敬他,奉他如天,幫助他完成志業,
結果大婚那日,他卻從宮裡帶回另一個女子,狠狠刺了她心頭一刀……
第二錯。她忘了女誡婦德,控制不了嫉妒,成了面目可憎的妒婦,
她壞到攬鏡自照都厭惡起自己,她討厭因為愛他,自己變成壞女人,
後來她得知,壢熙答應娶她,是跟皇帝交換條件,
娶她入門後,他可以娶他想要的女人當側妃。她,不過是一步早棋。
心冷了,人醒了,搶扭的瓜不甜,別人愛爭就由她們爭去吧……
第三錯。小時候算命先生錯算她的命,開始了她錯誤的人生,
他說她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呵,是獨守空閨的棄婦命才對吧!
不要緊,現在終於有機會導正這些錯誤,
皇帝壽宴,壢熙被九皇子陷害,獻上的白虎凶性大發,傷了皇上,
壢熙需要一個代罪羔羊來幫他躲掉這個局,就由她來當這頭羊吧,
如此不但保全他的命、讓他繼續完成雄圖霸業,也為大燕保住了未來明君,
她陸茵雅這輩子終於做了一件對的事。這條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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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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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24: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再見童女

   「爲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妳不喜歡我嗎?」

  黎慕華坐在咖啡廳一角,凝視著對座的雅雅,語氣略顯沉重。

  這是一間名叫做「約」的咖啡廳,黎慕華第一次來這裏是三個月前,而雅雅是咖啡廳的女老闆。

  他問她,約代表的是「約定」、「約會」或是「約見」,她是否在等待約定中的某個人?

  她微微一笑,拂開額頭上的劉海,回答。「都不是,是簡約,是一種生活態度。」

  雅雅是個二十五歲的年輕女子,有一頭及腰長發,沒有染沒有燙,乖順地服貼在背後,她永遠隻穿白色的長洋裝,銀白、象牙白、純白、米白,整個人純淨得像落入人間的精靈。

  她的長相很古典,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股莫名的熟悉湧上,黎慕華心底那根弦被敲動了,當的一聲,産生某種化學反應。

  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有時間就想往這裏跑,好像她身上有什麼值得探索的寶藏,需要他一遍遍喊著芝麻開門,等門一開啓,他的人生就會像阿裏巴巴一樣,充滿冒險與刺激。

  真是怪異,分明是個古典、嫻靜、溫柔至極的女人,他竟會在她身上感覺到冒險刺激。

  黎慕華曾經交往過很多女人,她們的共通特性是熱情活潑、樂觀大方,典型的事業女強人,說不清爲什麼,他特別欣賞這樣的女性,隻是……他與她們之間的交往,往往維持不了太長。

  問題出在自己,黎慕華比誰都清楚。

  不提她們,就連弟弟黎慕易從埃及帶回來的女孩簡郁楠,都曾經勾起他的心動,簡鬱楠就是自己最欣賞的熱情活潑、大方樂觀型的女孩,當時,他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想把簡鬱楠搶到自己身邊。

  那念頭很不理智,但他無法解釋清楚,因爲他自己也不理解爲什麼簡鬱楠會帶來那股說不出口,教他心暖暖、軟軟的熟悉感覺,那陣子他的心情因爲她,翻騰不已……

  他想親近楠楠、靠近楠楠,想用一句老掉牙的搭訕話對她說:「嗨,美女,我們見過面嗎?」更想一口氣把她抱在懷裏,向外人宣示所有權。

  這種強烈地、想霸佔弟媳婦的感覺,是不是一種病態?

  與簡郁楠初見面那天,他在床上輾轉難眠,他試著用科學角度來解釋這種心情,嗯……他和慕易是兄弟,眼光相近、性格相似,自然而然容易喜歡上同一個女生,而且多年來他一直追求同一類型的女子,初遇簡郁楠自然感到驚豔。

  他說服自己,也許該改變眼光,試著交往不同類型的女子。

  於是,痛恨相親的黎慕華開始接受母親的熱情安排。

  不多久,他來到這間咖啡廳,認識了這個想用簡約態度過日子的女人。

  他們很有話聊,每次見面都相談甚歡,他喜歡她的淡然,而她喜歡他的幽默,他喜歡她的生活,而她對他的世界感到好奇。

  他沒有刻意,卻記得她每個喜好與興趣,她也沒有刻意,就是會記得他喝咖啡不愛加糖,卻必須加很多鮮奶;他記得她講的每句話,她記得他提過的每段經曆,她甚至能背出和他交往過的女孩姓名。

  這樣的兩個男女,照理說應該發展出一段關系,但不知道爲什麼,雅雅總是刻意保持距離。

  在他說:「爲什麼不試著和我交往?妳不喜歡我嗎?」之後,她回答。

  「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這個理由,糟到連雅雅自己都承認它真的很爛,可它實實在在、絕絕對對是她的心底話,無半分虛假。

  黎慕華定定望著她,好半晌才說:「雅雅,用來拒絕人的藉口和理由很多,比如:『你是好人,可惜我配不上你』、『我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緣分,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如果我們早一點遇見或許有可能,但現在真的不是好的時機點』……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像『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壞女人』那麼讓人想跳腳,妳把我形容得像毒品。」

  毒品,還真是貼切說法,沒錯,他就是像毒品,一沾上就不易戒。

  雅雅失笑,笑得像古畫裏走出來的古典美人,溫婉、動人,她動作優雅自然地把頭發撥到身後,露出了大半張清秀的臉蛋。

  「我覺得,當朋友對你、對我都是比較適合的選擇。」她再次拒絕。

  黎慕華不由自主的皺眉頭,皺得帥氣又性格,他不滿意她的答案,但身爲現代男性,紳士禮儀是基本必修課。

  朝她點點頭,黎慕華盡量不讓自己的不悅嚇到雅雅,喝口水,他緩和下語氣裏的沖動,說:「對不起,我不喜歡這個答案,但我認爲這不是妳的錯,錯應該在我,也許我需要變得更好一點,妳才願意和我進一步,相信我,我會努力的。」

  說完話,他沒等她下一個反應,便起身付帳,走出店外。

  雅雅看著他高大的背影,說不上來的惆悵、心疼壓在胸口,她傷害他了嗎?她從來不願意這樣做的呀。

  從小到大,不是沒有男人喜歡過她、試著追求她,但不明白爲什麼,她對感情事十分排斥,男人的接近讓她難以忍受,她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同性戀,但很顯然地,她對女人也沒有太大興趣。

  她是個孤僻的女子,不懂得如何和人建立交情,學生時期連個可以談心的死黨都沒交往過,總是一個人安靜的過日子,直到黎慕華闖入她的生活之中。

  他是個學識淵博而且風趣的男人,他講話時的自信、瀟灑自若,總是牢牢吸引她所有注意,有時候他和弟弟或表弟們來到店裏相聚,她雖然在櫃台裏忙,卻總是情不自禁豎起耳朵傾聽他的聲音。

  他的身材相當高大,五官深刻,彷佛是用棱刀雕出來似地,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嚇人,臉上有幾分冷漠嚴厲,尤其是額頭眉角那道傷疤,會讓小孩嚇到夜啼。

  可他一笑起來,整張臉就翻轉了意境,變得溫暖和煦,好像春夏秋冬,明明是同一處風景,卻因爲氣溫而改變四季風情。

  和這樣的男人交往,似乎天經地義再好不過,可不明白爲什麼,在他提出交往建議時,她卻直覺反應——

  不好,她會因爲和他交往變得偏狹自私;不好,她會因爲他變得狹隘嫉妒;不好,她會因爲他變得不像自己……這種直覺沒有科學根據,但她沒有辦法不這樣想。

  所以維持眼前的關系吧,她喜歡他來,喜歡時常和他對話,喜歡聽他講一大堆弟弟、表弟們的笑話,喜歡自己加入他的生活。

  回過神,她發覺方才離開的黎慕華不曉得什麼時候又轉了回來,他站在她面前,微彎著腰地揮了揮手,笑得滿面春風。

  「在想什麼?」

  她搖頭帶過,問:「你不是走了嗎?」

  「有一句話忘記跟妳講。」

  「什麼話?」

  「聽說木柵動物園的熊貓很可愛。」

  「然後呢?你要說我像熊貓?」她知道她昨天晚上睡得很不好,早上的黑眼圈沒消。

  「在說什麼呢,我不過想約妳一起去看熊貓,妳沒去過吧。」他語氣肯定的說。

  「你怎麼知道我沒去過?」她不記得他們討論過這個話題。

  「妳覺得西施、趙飛燕會看過熊貓嗎?」

  他在嘲笑她是古代人,她懂。

  她不是宅女,但生活得不像都會人,她對逛街買東西缺乏興趣,對計算機、大衆議題也沒太大反應,她喜歡讀書,喜歡下棋、畫圖、彈古箏,她喜歡的都是老叩叩的東西,其實她不應該開咖啡廳,應該開茶藝館,專門招待五十歲以上的中老年人。

  「應該沒有。」她任由他嘲笑。

  「所以嘍。」他聳聳肩。「明天早上我到這裏來接妳,記得,穿輕便一點的鞋子。」

  丟下話,走出咖啡廳。

  這次黎慕華真的離開了,他坐上車子,踩下油門,離去。

  雅雅不由自主地跟出店外,目送他的背影,揚起淡淡笑容,黎慕華,他是唯一一個在她心底留下影子的男人。

  她笑了,黎慕華從後照鏡看到她笑,她一定認爲他在笑話她。

  事實上,不是,他是在誇獎她,誇她是古典美人,誇她是他心底的西施、趙飛燕,誇她對他的影響力,不比西施對吳王夫差低。

  吐氣,他笑得很開心,明天……與熊貓初相識的古典美女,會有什麼樣讓人舒心的表現?

  不自覺地,他拉出高揚的笑弧。

  突然,一輛逆向行駛的砂石車從街道那頭沖出來,像是控制不住似地,黎慕華的笑臉尚未收斂,它已經以極快的速度撞向他。

  迅雷不及掩耳,強烈的撞擊力道將黎慕華的車子狠狠撞進路邊的商店,撞暈了他的知覺,瞬地,世界在他眼前,變成一片黑暗。

  令人心驚的巨大聲響,將剛剛轉身、準備進入店裏的雅雅給嚇到了,她回頭一看,看見沖進商家的汽車,竟是她經常望著窗外等待的那一輛……

  不……怎麼會?她全身都在發抖,抖得猶如七級地震對人類造成的影響,兩條腿彷佛已經不是她的,但就算腿不受支配,爬著、她都要爬到他身邊。

  她跑不快,可她非跑不可。她一面跑、一面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半毀的汽車前面。

  她終于看見黎慕華,他已在駕駛座上昏迷,她想抱他、想碰他,可是打不開扭曲變形的車門。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她開始嘶吼大叫、哭號怒喊,她控制不住地近乎歇斯底裏。

  黑暗在黎慕華眼前被掀開,他又看得清這個世界了。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腳身體,咦?那麼強勁的力道撞擊下居然沒事,實在太幸運了,被撞暈那刻,他還擔心明天沒辦法帶趙飛燕去看團團圓圓,太好了,隻要沒事,理賠的問題他不是太擔心。

  他看向被撞得稀巴爛的車子,卡車司機沒過來幫忙,隻急著打電話給保險公司,想詢問這樣的狀況有沒有辦法獲得理賠,他再轉頭看向被撞的商家,老闆跑出來了,指手劃腳講一堆話,因爲驚恐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不過聽了十幾句後,他總算聽懂他說店裏無人傷亡。

  那樣最好,隻要無人傷亡,損失就不算嚴重。

  四周亂成一團,一群人圍在他的車子旁邊指指點點,真是的,不打電話報警,圍在這邊做什麼?看戲嗎?台灣人吶。

  「救命……快救命,誰來救命啊……」

  突地,一陣陌生的哭聲傳進耳裏。

  是誰?誰那麼激動,有人受傷嗎?他走近音源出處,試圖看看是哪個女人哭得這樣瘋狂、淒厲,沒想到走進人群才發現,那個瘋狂的女人……竟然是雅雅?

  怎麼會?她是端莊賢雅、從不失控的古典美女,怎會這樣不計形象大哭?

  看到雅雅哭著死命拍著車窗,黎慕華皺眉,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忍不住,他避開人群,想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將她帶進自己懷裏。

  「你不要睡,慕華你醒醒,醒醒啦……」

  他?他不是好端端站在這裏嗎?

  「雅雅,妳怎麼了?」他走到她身後,想把手搭在她戰栗不止的肩膀。

  「她聽不見的。」

  一個清脆嗓音出現在他耳際,黎慕華猛地回頭,發現一個穿著古代服飾、頭上梳了兩個包包的小女生,她笑得很甜,白白的牙齒像珍珠玉米似地潔白,一顆一顆排列整齊,她臉上滿是稚氣,但那雙眼睛卻聰明世故得讓人無法將它和臉孔做聯想。

  她是演員還是在開化妝舞會,好端端的,怎麼會把自己打扮成那樣?

  黎慕華沒有太理會她,轉回身,看到雅雅哭趴在變形的車頂上,看得他的心都快碎了,第一次,他爲女人的傷心而感受到心碎。

  一聲悠然長歎,稚氣女孩問:「你覺得我在誆你?看清楚,坐在車子裏的那個男人是誰?」

  車子裏哪還有人?但他還是依言向玻璃窗裏望去一眼……天!那是自己!如果他是黎慕華,那、那……

  他嚇到了,連續倒退幾步,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車裏血流滿面的自己,怎麼會這樣?

  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打進他的腦中,他伸手探向離他最近的民衆,他的手竟然從對方身上穿過?他不信,再重複同樣的動作,一試二試三試,越試越心涼……

  童女看著他傻氣的舉止,忍不住笑道:「別試了,你玩再多次,還是會出現同樣的結果。」

  玩?他哪裏有心情玩?他沖到肇事司機面前大吼大叫,司機沒理會他。

  他穿過重重人牆,奔到雅雅面前,對她大喊:「我在這裏,看看我、看看我……」

  可雅雅隻顧著大哭。

  他對每個民衆喊:「幫幫她啊,別讓她哭成這樣!你們有沒有同情心,隻會看戲嗎?」

  但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

  終於……他垮下肩膀,認清事實,長歎。「我死了嗎?」

  「沒有。」童女淺淺一笑,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到他身旁。

  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沒死黎慕華猛地回頭,這回,臉上帶著興奮笑容。

  「既然沒有,妳快把我送回去吧,我必須回去,雅雅再哭下去,肯定要暈倒。」

  他口氣急促,可擔心的竟然不是自己滿身傷,而是雅雅會暈倒?童女無奈搖頭,人吶,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句話不論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都合用。

  「看來你對她,真的很喜歡哦。也對啦,本來就是三世夫妻,你們之間的緣分深得很。」如果不是某個笨女人攪亂磁場,怎麼會壞了他們的姻緣。

  「我和雅雅是三世夫妻?」

  「當然,不然你們憑什麼默契那麼好,亂七八糟、隨口一句,她就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懂得她的心思,你和她,身上本來牽著紅線。」

  「妳是誰,怎麼知道這些?」他狐疑地望著她。

  「我是童女,月下老人身邊的小侍女,你可以喊我神仙姊姊,雖然我的等級不是太高,但比起你們凡人,我要強得多了。」她手指卷起耳邊一縷發絲把玩,笑咪咪地對他說道。

  「月下老人、童女?我瘋了才會相信這些。」可是……在眼下這種狀況,似乎由不得他不信!微微不爽,他擡頭問:「既然妳是神仙,快把我送回去吧,讓我完成和雅雅的三世姻緣。」

  「沒問題啊,可就這樣回去的話……我保證,你一定會後悔終生。」她講得莫測高深。

  「爲什麼?」他上勾了,因爲她的表情和語氣太詭異。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你們之間有紅線、有姻緣,是可以順理成章在一起的男女,爲什麼她不願意接受你們發展進一步的關系?」她揚眉問。

  她知道雅雅拒絕……當然,人家是神仙嘛。「爲什麼?」

  她沒回答,又丟出另一個問題。「你有沒有想過,你和黎慕易兄友弟恭了一輩子,怎麼會突然産生邪念,想把他心愛的女人搶到自己身邊?」

  她又知道……算了,她是神仙。

  他一次次說服自己:眼前這個小到不象話的女孩是神仙,他不是發瘋,隻是眼前的事實讓深信科學數據的自己太痛苦。

  他深呼吸了一次,然後乖乖地做出她想要的回應。「爲什麼?」

  「聽過兩個字嗎?」

  「哪兩個?」

  「因果。有因才有果,世間今生受惡果,皆是前世重惡因,不要埋怨老天對自己不公平,所得所受皆報應。」

  「報應?」

  「對,雅雅對你的態度是報應。她不是說,覺得和你在一起,自己會成爲壞女人?那個話不是敷衍藉口,而是深烙在她潛意識裏的前世記憶。如果你不試著改變,現在就急著回去自己的身體裏,那麼很抱歉,這輩子,即便你們兩人的感覺再強烈,到最後還是要分手、各走各的路。

  「雅雅將一世孤寂,而你會因爲家族利益,娶一個沒有感情的妻子,你的妻子會因爲你的冷漠而恨你怨你,想盡辦法折磨你一輩子。同時傷害兩個好女人,是你這輩子的宿命。」

  童女承認,自己在出言恫嚇可憐無辜而且弱小的人類,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使使小手段無所謂的啦。

  「妳說改變,我能改變什麼?」黎慕華愣了下後,半信半疑地問。

  「不知道,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如何?」

  「什麼機會?」

  「我先送你回前世,讓你明白自己到底種下什麼因,弄清楚後,如果你想留在那裏,試著解開你和雅雅的感情死結,就去做,你不是從小就最愛玩那種邏輯推理解題的遊戲嗎?

  「當然,如果你想回來,也成,你就在心底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我將立刻出現,把你帶回二十一世紀,我保證,你回來的時候……」她指指他的身體,「他還在救護車上,而雅雅會待在你身邊。」

  還在救護車上?意思是……來回隻需要十幾分鍾,好吧,他去看看自己到底造了什麼果業,以至於今生的雅雅對自己缺乏安全感。

  「如果我喊妳,妳卻不出現呢?」

  黎慕華的疑問換得童女一個白眼。

  受不了,心靈肮髒的現代人類,竟然那麼不相信神仙,科學果真是種壞東西,使神仙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

  她歎氣道:「我有沒有說自己是誰?」

  「童女。」

  「錯,我是神仙姊姊。神仙可以對凡人說謊嗎?第一:我可以說謊,但被抓包的話,神仙等級得再降個兩三階。第二:沒好處嘛,騙你于我何益?誰會吃飽去做損己不利人的爛事。

  「反正你的前世今生,都是你自己親手造成,我不過是個好心的路人甲,眼看兩個明明有三世姻緣的男女卻無法結合,突發善心罷了。愛去不去隨便你……」

  「我去。」他截下她的話,受不了地瞄了童女一眼,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嘮叨的功力比歐巴桑還強。

  呵,總算說動了,YA!勝利!

  她用手肘拐拐他。「準備好了嗎?可以走了?」

  他點頭後,又不安心地問:「妳確定我回來時,身體還在救護車上,而不是焚化爐裏?」

  她噗地笑出聲,這家夥是受過多少心理創傷,怎會對人心這麼缺乏信任感。

  「眼睛閉起來。」她不屑回答他的話。

  他依言閉眼,感覺一個軟軟小小的掌心塞進自己手裏,他在等待騰雲駕霧的感覺,但感覺尚未出現,她已經要他睜開雙眼。

  「張眼吧。」她仰頭喊他。

  「什麼?」

  「我說張開眼睛。」

  他張眼,環顧四周,就這麼一眨眼,這裏已然不是他所認識的時代。

  他所站的地方是個大路口,路邊有一座大廟,來來往往的人們,有穿長袍短褂、皮帽皮靴的獵戶,有纏腰帶、著粗布青衫的莊稼漢,有穿著綢衫布衣、手執扇子,風度翩翩的讀書人。

  街上到處布棚林立,攤販如雲。賣雜碎湯的,賣豆腐、豆腐腦的,賣油炸果子的,都是一個大鍋,柴火燒得劈響,火氣旺盛、熱氣蒸騰,老闆們個個手持一柄銅杓敲著鍋邊,敲得當當響,招徠客人。

  也有提著竹籃的小販,拉起喉嚨喝,叫賣著醬雞、鹵菜、肉火燒。

  小地攤最多,落花生、炒栗子、土豆、金黃柿子、山裏紅……擺得一堆一堆的。

  茶棚、酒棚隨處可見,叫賣聲此起彼落。

  童女不等他多看幾眼,領著他一路穿過人群,來到大廟後頭,那裏有個穿著破爛的老婦,她歪著身子、斜躺在牆角,顯然是剛斷氣不久,身上有幾隻蒼蠅在盤旋,腳邊還有隻碩鼠觀望著,彷佛考慮要不要拿她當下一餐。

  「去附她的身吧。」

  「她?她是女的。」

  「女的又怎樣,難不成我還要挑個俊男,把他弄死讓你附身?別挑剔了,快進去,把事情辦完我就帶你回家,要是你再這樣磨磨蹭蹭,回去時,你真躺在焚化爐,可別怨我。」

  童女嗤笑一聲,老女人怎樣,她還是個啞巴呢,可這話童女才不提,免得他又囉嗦。

  「什麼?妳不是說……」她的笑讓他心生懷疑,那口珍珠玉米又釀了蜜,肯定有鬼。

  「對、對、對,我說過,但你也不可以憑借我一句話,就在這裏待上三五年,你有耐心當老婆婆,我可沒耐心等你壽終正寢。」反正人都帶來了,她還怕他不乖乖附身?處在陌生空間裏當一縷幽魂,可不是像移民那麼簡單。

  三、五年?黎慕華失笑,他對當老女人不感興趣。「知道了。」

  三個字才出口,他立即感覺一股強大吸力,把他吸進老婆婆身體裏,說不出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自己是一塊肥肉,硬被塞進狹窄的瓶口。

  黎慕華深深喘了一口氣……躺在牆角的老婆婆緩緩睜開眼睛,眼睛轉一圈,觀察周遭環境。

  他猛然坐起,發覺自己進了凡體肉身,他左看右看、看不見童女,以爲她不交代一聲,就不負責任遠離。

  他想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把人給叫回來,赫然發現自己張口不能言!

  不會吧……他掐緊自己的喉嚨、再試一回,天!他竟然附身在啞巴的身上?這是怎麼回事啊!

  他心急,連連在心底喚過十幾聲童女。

  「啥事?」童女的聲音在身邊幽幽響起。

  他拚命轉頭,怎麼都看不見童女的身影,不會吧,變成啞巴還不夠,連眼睛也瞎了?

  「你當然看得見,不然那些在你面前走來走去的是什麼?」童女的口氣敷衍到極點。

  他又沒說話,童女怎麼知道他在想什麼?

  「沒錯,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麼,不然你以爲神仙是當假的嗎?」

  黎慕華鬆口氣,心想:爲什麼把我變成啞巴?

  「有沒有聽過言多必失,少說點話少表達,免得曝露身分,反正你隻是個『觀察員』,善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找出雅雅和你不能結合的原因就成了。」

  他沉吟片刻,又想起什麼似地,在心底連喚數聲童女。

  「又怎樣啦。」童女不耐煩的嗓音響起。

  「沒事,我隻是在測試,看看妳會不會出現。」他在心裏跟她對話。並擔心萬一他喊上千百聲,她都不理會,難不成他得在這個世界待到壽終正寢?

  後腦杓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童女重重敲了他的後腦。「你到底被多少人騙過,這麼不相信人性。」

  黎慕華幹笑兩聲,不是他被多少人騙過,而是身爲奸商的他,最擅長騙人。

  「對不起。」

  「身體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沒有,除了……很餓。」

  「知道了,去逛大街吧,待會兒前輩子的雅雅就會出現,她心地好,會解決你的饑餓。」

  「我要往哪個方向走才能夠碰到雅雅?這輩子她是什麼身分,她長得和現代像不像,我怎麼樣才能認出她?對了,這個老婆婆的家住在哪裏、叫什麼名字、有沒有親人?」

  四周一片靜默,黎慕華沒等到想要的回答,本想再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但想到後腦的痛……算了,惹她沒好處,萬一她不爽,不帶他回二十一世紀,他還真要在這個身體待到壽終正寢?

  他扶著牆壁緩緩起身,先適應一波暈眩虛弱後,再次睜眼。

  喘幾口氣,這婆婆多久沒吃東西了?她不會是活活餓死的吧?

  佝僂著身,他往熱鬧的大街走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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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25: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再見雅雅

      陸茵雅緩步在小攤販前頭逛,看著用麥草和箔紙編成的各種小玩意兒,忍不住心喜,東碰碰、西碰碰,每個都想帶回去。

  深吸氣,她很久沒出王府了,僻靜的院落,關住她曾經喜愛熱鬧的心,三年光陰改變太多東西,多到……連她自己都細數不清。

  她從浪漫天真的少女成爲爭風吃醋、心機算盡的妒婦,再從暴戾冷酷的妒婦轉變爲無人聞問的棄婦,也許她未來的日子便是神佛伴心、青燈數歲,她這一生,算不得精彩紛華,卻是跌宕起伏,讓人適應得很辛苦。

  才十九歲呵,卻老覺得自己快要走到底了,心中暗歎,紅顔彈指老、剎那芳華,世間能留住的東西太少……

  是哪個算命先生說的,說她當偶萬乘之君,爲華夏兆民之母,說她此生必定母儀天下,是個命中註定的大貴人。

  她該去問問那位算命先生,要下他那塊招牌的。

  她的父親是陸明衛,當今朝堂深受皇帝倚重的丞相,因算命先生那席話,她自小倍受寵愛,姊妹們以此爲恨,使她淡薄了手足情,家裏爲她延請師父教席,不僅教導她身爲後妃該懂的女紅才藝,更教導她熟讀朱子百家、經史子集,並習得權謀之術,好讓她在未來的後宮裏,爲自己也爲家族爭得權位。

  一個楊貴妃,使得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一位算命先生,使得整個家族把全數希望寄託在她身上,這樣的寄託於她,是沉重。

  陸茵雅的注意力被前方攤位上那個手捧大元寶、滿臉笑嘻嘻的招財童子,和盛滿金錠、銀錠的聚寶盆給吸引了去,她走到小攤前,拿起紅絨蝙蝠,問老闆:「這個是做什麼的?」

  說它是給娃娃解悶的玩意兒,不像,說它有作用嘛,偏又看不出,她實在弄不懂怎樣的人會買這東西。

  「紅蝙蝠呢,象徵『戴福還家』,至於聚寶盆代表的是『求財如意』,今兒個迎神賽會,大家圖個吉兆,都會過來挑選幾樣東西帶回家。」老闆見貴客上門,熱情地招呼著。

  眼前女子年輕貌美,鵝蛋臉、新月眉,素肌淡眉,圓潤的面容沒有半點棱角,儀態端裝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隻是她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她穿著一身月牙白月白色緞繡蝴蝶紋長袍,腰系琥珀墜煉,發間簪著幾朵小雛菊,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配飾,雖然簡單素雅,但掩不去她的高貴之氣。

  「迎神賽會?」陸茵雅對身後的侍女一哂,說:「謹言,咱們來對了呢。」

  老闆見她這麼說,連忙道:「夫人不知道嗎?今兒個是嶽王廟辦法會,待會兒三村五莊的進香賽神隊伍就會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了,您看看,街上多少外地人吶,都是來參加這場熱鬧的。」

  「難怪呢,太陽才上一竿,街上已是萬頭攢動,熱鬧極了。」陸茵雅挑了個蝙蝠,讓謹言付過帳後,便離開攤子。

  謹言緊跟在她身後,趁著人少,一把抓住陸茵雅,退到街邊,低聲對她說:「王妃,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待會人多起來,容易發生危險。」

  陸茵雅靜靜望了她半晌,無奈道:「誰會在乎我的安危呢?」

  謹言垂首不語。

  她了然一笑。「王爺派妳在我身邊,怕的是我回娘家淨說些對他不利的話吧?放心,我不會,我明白當中的利害關系,而且就算爹爹知道我的狀況又如何,難不成他真會爲了心疼我,挺身爲我討公道?

  「別傻了,爹爹爲官多年,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搖,自然是個千錘百煉的人精兒,即便我回娘家告狀,我那點兒花花腸子,豈能逃得過他的火眼金睛,爹爹是個顧全大局的男人,他又豈會不知若真和王爺鬧翻了,倒大楣的,隻會是陸家。」

  「不是這樣的。」謹言想爲王爺講幾句話。

  她握住謹言的手,輕搖頭。「信我一次吧,我比妳更瞭解王爺是個怎樣的男子,就算我不顧念夫妻之情,便是爲了陸家,我也不至於輕舉妄動……下次,待王爺再傳妳去問話時,就這樣把話傳達給他吧。」

  語畢,陸茵雅轉身不再多語。可她心底不住地泛酸,或許,她真碰到危險,再也回不了王府,他會更愜意吧。

  「來了!」

  「來了!」

  歡呼聲四起,百姓們紛紛湧到路口處,自動自發讓出主道,翹首遠望。

  兩隊的賽神隊伍在不遠處會合,鑼鼓喧天,蓋過所有聲響,撩撥起年節氣氛,熱鬧非凡。

  一張紅色長幡讓吹鼓手簇擁著進城,隨後,幾十面精緻美麗的神幡,或懸起紅色流蘇,或垂著細長飄帶,或繡著千朵金蓮、華蟲鳥獸、流雲海水,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擡著一尊神像,之後便是五虎棍、秧歌舞、十不閑等等。

  簫聲管笛,歌吹盈耳,高蹺、旱船、舞龍舞獅,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煞是好看。

  頓時,街上如同海面刮起波瀾,觀衆們著魔了似地,有人合掌念佛號,有人跪倒在地頻頻叩首,更有人你推我擠,拚了命往前。

  謹言見她幾乎被人群淹沒,連忙抱住她,一個縱身使出輕功將她帶離人潮,在不遠處尋了個無人的家門前,讓她站穩。

  「王妃不該同平民百姓擠的。」像是解釋自己行爲似的,她蹦出這樣一句。

  陸茵雅苦笑,很早以前她也這般認爲,認爲自己高人一等,認爲不該紆尊絳貴和平民百姓混爲一談,可這些年,她磨平了心志、磨鈍了自尊,磨出不同想法,有句話兒說得真好,退一步,海闊天空。

  「謹言,妳看見那個真人所扮的觀世音菩薩嗎?」

  她指指前方,那是十幾歲少年所扮,他頂著雪白佛巾,身著白色長衫,飄逸出塵,兩縷青絲自耳際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眉間一點佛痣紅得像血,他一手托著淨瓶,一手持著柳枝,坐在高高的人轎上,望向紅塵俗世。

  「是,王妃。」

  「妳覺得怎樣?」

  「寶相莊嚴,如青蓮化出,令人塵心頓洗。」

  「妳是這樣看待他的呀,可我敢肯定,必有人批評他是三流歌童,不足一哂。」陸茵雅含笑,望向謹言。

  她搖頭,不明白王妃的意思。

  「那年我同奶娘回鄉下,也碰上這樣一次迎神賽會,村裏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心氣尚稚,隻覺新奇有趣,當下便同意了。

  「事後有好事人上奶娘家,說想訪我一訪,奶娘自是不肯,那些人便是這樣說的——三流歌童、不足一哂。人吶,總是帶著偏見看待世間,與我順者,皆生,與我逆者,應亡。」

  倘若不是親身經曆,事後聽人批評扮觀音的孩子,說不定也會這樣認爲。

  「後來呢?」謹言問。

  「後來此事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去奶娘。妳明白的吧,在大戶人家裏,兒子是光耀門楣之鑰,女兒是交換利益之物,雖然我自小過著榮華富貴、養尊處優的日子,可真心待我如親女的,唯有奶娘。

  「她走了,之後一次次類似的事件讓我慢慢學會,行一步要看三步,謀定而後動,再不能莽撞貪鮮,否則一時沖動,隻會讓自己失去更多。」

  黎慕華……不,應該說是啞婆婆,他斜靠在木門邊,震驚地望著陸茵雅的背影。

  方才大街上人潮擁擠,他被東推西推地不知怎麼就走到這條僻靜的巷子,他正倚在這兒喘歇口氣,擡頭望天,暗罵童女給他找了個破敗身子,卻見兩個小黑影快速移動著,他以爲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就見兩人「降落」在巷子前,離他不到兩百公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輕功」

  對於現代人而言,隻得耳聞、不能眼見的輕功,比起迎神廟會更吸引人,隻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遇見前輩子的雅雅!

  初見雅雅,他震驚極了,雖然知道此行的目的,知道餓著肚子來來回回逛大街,就是要找到雅雅,但乍然遇見,還是驚詫不已。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身段,一模一樣的古典氣質,也一模一樣的白衣裳,唯一的分別是,眼前的雅雅,眉間抑鬱深種。

  黎慕華扶著牆壁,虛弱萬分走近,尋了她們身後門邊的角落處坐下。雅雅身邊的婢女回頭望了「她」幾眼,確定「她」無害之後,才轉過頭,專心和雅雅對話。

  他觀察雅雅同時,也觀察謹言,她面容清妍,中人之姿,氣度不似一般僕婢,卻又身著銀灰色錦緞侍女服,頭上隻綴幾顆碎珠,眉目間,她有幾分像冷版的安心亞。

  雅雅對她說話的口氣,不似上對下、尊對卑,而她對待雅雅,卻緊守分際,絲毫不逾越,這對主僕關系讓他覺得有趣。

  黎慕華擡起雙手,再看一眼,忍不住再歎第一百口氣。

  雖然沒鏡子,他也曉得現在的自己長什麼模樣,一個臉色蠟黃,雙頰凹陷,頭發灰白,雙手布滿老人斑的老太太,要怎樣才能引起雅雅的注意?繼續像這樣,一路跟蹤?

  別想了,雅雅身邊的婢女連輕功都會,說她沒有身懷絕技才怪。跟蹤她們?別被踢飛就成。

  他想不出好方法,隻能繼續待著,竊聽她們對話。

  這時候,幾個手提鳥籠的男子從眼前經過,他們一路走、一路大聲嚷嚷。「動作快一點,放生法會快開始了。」

  陸茵雅見有熱鬧可看,便想跟過去,沒料腳未邁出一步,就讓謹言一把拽住。

  「怎麼了?」她柔聲問。

  「別去。」

  「爲什麼?」

  「那才不是放生法會,是殺生法會。」她冷淡的眼神中,興起兩分嫌惡。

  「怎麼說?」放生法會她曾經耳聞過,人人都曉得這是慈悲善念,怎地,在謹言口裏成了殺生法會?

  「請王妃細思,廟裏每年辦放生法會,百姓們爲求福求壽,便想盡辦法尋來動物,可哪來那麼多的牲禽野獸放生,自然是商家所購,商家爲賺這筆放生銀子,便向獵戶們買牲畜。於是獵戶們進山林張網,捕捉各色禽鳥,漁夫們入海河,捕魚抓蟹,這當中能不受驚嚇、存活下來的魚鳥,十僅得其二、三,交賣予商家後,倘若商家不懂得畜養之法,往往又得死掉一大半。

  「因此,在這場放生法會中,一隻鳥雀可以賣到近十兩,肥商家、飽獵戶,卻死去近九成的性命,這樣的法會,王妃還想去湊熱鬧?」

  她說得陸茵雅汗顔,望向謹言冷然面容,她略略搖頭。「對不住,我並不清楚這樣的事。」

  「衆人亦是不清楚,所以那些人才歡天喜地的以爲自己做了大善事,卻不曉得爲了放出他們手中的一條性命,得先傷九條命。」

  黎慕華靜聽她們的對話,忍不住多看了謹言幾眼,這婢女不簡單,不曉得她是何等身分。

  「不瞧熱鬧了,我們回府吧。」陸茵雅道。

  謹言略略點頭,引著她往巷子另一頭走去,黎慕華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心想,再待下去,將會與她們失之交臂。

  他略一思索後,便跟在她們身後,大街上人多,即便謹言身懷武功,應該不會發現被跟蹤。

  就這樣,他跟著她們一路行去,因百姓多集中在廟宇前方,離廟越遠人潮越少,攤販商家也少,他不確定她們離家還有多遠,但確定的是,再跟下去肯定要被發現了。

  他非得弄出些動靜,讓雅雅注意到自己才行。

  黎慕華看著路旁賣豆腐腦的攤子,心生一計。

  他加快腳步走到攤子前,二話不說,拿起杓子就往桶子裏舀,正在招呼其它客人的老闆看見,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妳這老太婆在做什麼!」

  老闆的嗓門奇大,陸茵雅聽見,好奇轉身。

  黎慕華眼角餘光瞥見她的反應,低頭悄然一哂,開始作起戲來。

  他擋在老闆面前,咿咿呀呀,比手劃腳,又是拜、又是跪的,他指指豆腐腦,再指指自己的肚子,可憐兮兮地拜託老闆給他一碗豆腐腦。這時他不禁慶幸自己在家常陪母親看電視,至少演起來也有三分像。

  可他邊作戲邊又擔心,如果老闆是個大善人,要是真給他一碗豆腐腦,他就沒戲唱了。

  於是,他在老闆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再度搶過大杓子,往桶子裏胡亂舀一遍。

  這下還能不激怒老闆?老婆子一身髒,要是讓她汙了滿桶豆腐腦兒,今天的生意還做是不做。

  老闆想也不想,一把要將杓子搶回來,黎慕華見他怒氣沖天的模樣,再看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刻意松開手。

  這一鬆手,杓子裏滿滿的豆腐腦兒全往老闆身上潑去,黎慕華也順勢摔跌在陸茵雅的腳邊。

  老闆的狼狽模樣惹得路人呵呵大笑,他氣極了,這是招誰惹誰啊,一口氣吞不下,他著惱地高舉杓子,沖到黎慕華跟前。

  「妳這老太婆是刻意挑我麻煩嗎?我好端端在做生意,妳來鬧什麼場子,今日我若是善罷幹休,林虎子三個字倒過來擺!」

  他說完,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抓起杓子就往黎慕華頭上砸去。

  天,會不會腦震蕩?黎慕華猛地眼睛一閉、脖子一縮,兩手抱在頭頂上,等著挨痛。

  可是預料中的疼痛沒出現,他倒是聽見老闆的哀號聲。

  他微微睜開一隻眼,發現情勢丕變,謹言一把扭住老闆的手臂,方才輕輕扯過,怒不可遏的老闆現在滿臉痛苦,像殺豬似地喊痛起來。

  「老闆,和氣生財吧,老婆婆不過是餓昏頭,才會搶你一杓豆腐腦,你就大人大量饒過她吧。」

  「饒她?她壞我一天營生,我拿什麼回去養我家婆娘孩子。」手雖被拽著,林虎子仍然硬氣,他怒瞪黎慕華,一瞬不瞬。

  陸茵雅朝謹言眼神示意,謹言松開林虎子的胳膊,從腰袋裏挑出一塊碎銀子遞給他。

  「銀子給你,算是賠償,你就別追究,行不?」陸茵雅開口。

  老闆這會兒才發現這位嬌滴滴的大美人,一看眼睛都直了,這、這豈不是仙女下凡?頓時,硬氣沒了,他結巴起來。「行、行、行吶。」

  見老闆鬆口,陸茵雅扶起跌倒在地的黎慕華,輕聲問:「婆婆,您餓了嗎?」

  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雅雅,黎慕華忍不住笑了。

  他身量比雅雅高很多,常常是她低頭,而他看著她的頭頂心,猜測她的表情,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頭頂心也會落在雅雅的視線範圍裏。

  他灼灼目光落入陸茵雅眼底,婆婆深邃黝黑的雙瞳彷佛盛滿千般智慧,引得她別不開眼。這婆婆,不同于一般人吶……

  兩人四目相望,彷佛忘了時間空間,彼此的眼中再容不進周遭人。

  「王妃。」謹言輕喚。

  陸茵雅回神,她看看天上日頭,時辰還早,不必急著回府。

  「婆婆,我請妳上館子,好不?」

  哪有不好的理兒,黎慕華很愉快,不管是在現代或古代,他的雅雅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女人。

  他點頭。陸茵雅不嫌髒,一路扶著她,走進附近一家館子。

  謹言點了幾道菜,等菜肴上桌同時,陸茵雅問:「婆婆,您是京城人士嗎?」

  黎慕華比幾個手勢,意思是:我不是京城人士,我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可是比了老半天,他發現雅雅依舊滿頭霧水,於是,他做出寫字動作。

  陸茵雅很訝異,「婆婆會寫字?」

  他用力點頭。

  陸茵雅和謹言互視,真罕見,這年齡的婆婆能讀書寫字的,千人中不出一個,況且她又是這樣的穿著打扮,教人難以想像。

  不等陸茵雅發話,謹言已徑自向老闆借來紙筆,她對這位老婆婆也深感好奇。

  當紙筆攤在黎慕華面前,他暗暗吸口氣,接下來是說故事時間,能不能留在雅雅身邊,端看他的故事夠不夠有戲劇張力。

  腦中快速搜尋一下過去看的曆史劇、鄉野傳奇後,他拿起筆,沾飽墨汁,在紙上緩緩寫下字。

  「我本江南人士,出生名家望族,後嫁與商人黎越屏爲婦,夫妻相處和樂融融,育有二子,兩個兒子都娶了媳婦,本待他們給我生下幾個孫兒,讓兩老含飴弄孫。

  「誰曉得天有不測風雲,黎家碰到惡官欺淩,惡官爲奪我家産業,竟胡亂對我丈夫兒子扣罪名,惡官說:在強盜窩裏找到我黎家商號的白米,那是我丈夫、孩子與強盜勾結的證據。

  「欲加之罪呵,惡官治理無方,弄得地方上盜賊猖獗、百姓不甯,我黎家的米糧經常被盜賊所搶,誰知到後來,受害者成施害人,天理何在?

  「我家男人全入了監獄,我花大把銀子賄賂獄卒,才得見我丈夫一面,可他已形銷骨立,離死不遠,丈夫緊握我的雙手,哀哀苦求我,便是散盡家産,也要盡全力爲黎家留下一株根苗。

  「不幾日,丈夫死在獄中的消息傳出,我迅速變賣家産,帶著大媳婦去見那個狗官,求他網開一面,讓我帶回兒子,沒想到狗官見我媳婦貌美,竟起淫心,強要將她留下,媳婦堅貞,甯死不屈,一頭碰在牆壁,撞死了。

  「狗官惱羞成怒,短短兩天便判決下來,兒子斬首示衆、家産充公,來查封家産那日,他又看上我二媳婦,她苦苦哀求狗官,隻要他願意放我離開,她便隨他回府。

  「狗官允了,媳婦帶我回房,把貼身藏著的玉鐲金飾交給我,要我到京城裏告禦狀。她堅決道:便是黎家死到剩下一人,也絕不讓這狗官好過。

  「我被一根棒子趕出家門,從此流落街頭,隔天,街坊傳來訊息,說二媳婦吊死在狗官的門梁上。我費盡千辛萬苦地進京,可告禦狀哪是容易的事兒,別說處處碰壁,便是隨身帶的金銀,也讓一幫土匪似的商家給搶了去,他們見我年邁可欺,又是外地來的人,說我這種人豈能擁有金釧玉飾,硬賴我是小偷,要逮我送官。

  「衙門那種地方,我還不瞭解?那是個有理無銀莫進門的黑暗地方吶,老婆子不怕死,隻怕告不了禦狀,全家人含冤不白。」

  寫完,他長歎息,放下筆,擡眼看雅雅,發現她眼中盛滿淚水,心底有一絲絲歉意,他的故事寫得太摧人心肝,回去後可以試著改行當編劇了。

  他歉然低頭,陸茵雅卻誤以爲他在強忍激動,悄悄地,她在桌子底下塞一塊繡帕給他。

  菜送上來,謹言雖冷著一張臉,卻也幫她置筷布菜,黎慕華想,他的故事把這對主僕都給感動了。

  拿起碗筷,他已經餓到極點,可他沒忘記自己演的是大家族的婦女,得舉止得宜,因此,他放慢速度、斯斯文文地吃著飯菜,偶爾用紙筆回答她們一兩句話。

  隻是他萬萬沒料到,吃過飯後,雅雅竟然沒有帶他回府的打算!他的故事不是很賺人熱淚嗎?是哪裏編得還不夠,他很樂意改!

  陸茵雅並不知道他的激動,隻是遞給他一袋銀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他財不露白,先找個安身處,至於那個惡官的事兒,她會想辦法幫忙打聽。

  怎麼會這樣?他不要銀子,也不要雅雅伸張正義,隻要她讓自己跟在身邊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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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2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進王府

      黎慕華亦步亦趨地跟在陸茵雅身後,他在心底默念:「收留我、收留我、收留我……」

  他以爲自己是小時候背九九乘法,背滿十次,媽媽就會答應他一個願望。所以他打算念上千次,換她一個主意改變。

  走一段路,陸茵雅回身,見婆婆還跟著,停下腳步,等她跟上時,滿面歉意說道:「婆婆,對不住,我不方便帶妳回去,您先找個地方住下,待十日後,同樣的時辰,我會讓謹言到那間飯館與您碰面,屆時,或許會有那惡官的消息,能否幫得上忙,得一段時間我才能確切告訴您。」

  黎慕華搖頭,滿面的乞求,時間不多,他不想醒來時真的發現自己躺在焚化爐裏。

  陸茵雅拍拍他的手背、道聲保重,旋身,繼續往前行。

  黎慕華別無他法,耍賴是最後一招,不都說好女人怕纏嗎?雅雅是好女人,無庸置疑。所以,跟吧,寸步不離地跟。

  知道婆婆還在身後,陸茵雅心疼又不舍,爲難地望向謹言。

  自己在府裏處境不易,倘若隨意帶陌生人進府,怕又要讓側妃和小妾們尋釁,她極不願惹事,可婆婆……

  停下,她回身,再次觸到黎慕華滿是懇切的眼神,歎息,她投降了。

  「謹言,帶她回府吧,她被京城人欺怕了。況且我們給的銀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又碰到個歹心的給搶走,屆時,說不定咱們救人不成,反害她的命。」

  謹言盯著他的臉,黎慕華連忙低下頭,帶上無辜和畏怯,再加上一點點老年人特有的哀愁,無論如何,他都得混進王府。

  「我保證婆婆時刻待在我身邊,不讓她離開梅園半步,便是有心人想藉她尋事,也絕不教她們有藉口,成嗎?」

  一個主子想幫助人,還得徵求下人同意?她們之間的關系當真微妙得緊。久久,他終於聽見謹言帶著妥協意味的歎氣聲。

  「看來,也隻能這樣。」

  聞言,黎慕華開心極了、雙膝落地,接連幾個叩拜,他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演過頭,但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有樣學樣,沒樣再自己想。

  「婆婆,起來吧。」陸茵雅和謹言淡淡笑開,一人一邊扶起她,往王府方向走去。

  一路上,黎慕華對雅雅的身分做出若幹猜測,她的穿著打扮雖簡單,但相較起街上其它人,衣服質料相當高級,沒錯的話,應該是個家境富裕的千金。

  可電視裏的千金小姐不都是高高在上、把下人當奴隸對待的驕傲人物,她怎會對一個小僕婢有商有量?難道她是不受重視的二房所生?又或者她雖穿著高貴,實際上她是個青樓名妓,才會擔心帶著一個啞婆婆,遭到其它人尋事?

  黎慕華的所有臆測,在走進王府大門時,被下人們一句「王妃回府」給全部推翻。

  他彷佛被雷轟到,怎麼會?雅雅看起來才十幾歲?十幾歲的……

  猛地,他真想用力巴自己的後腦,笨,古代本來就早婚,而且,他怎麼會沒有注意到雅雅梳的是婦人發髻呢!

  王妃,她這個王妃是當得多不幸,才會生生世世不信任愛情?

  黎慕華把自己從頭到腳給洗得幹幹淨淨,連腳趾縫也不放過,他是愛幹淨的男人,無法忍受自己這個又髒又臭,蒼老、角質層多到很嚇人的身軀,因此他幾乎把自己搓下一層皮。

  洗過澡,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肩上,他坐回鏡子前面,重新端詳起鏡中那張臉。他真痛恨這個時代的銅鏡,即便磨得再亮,照起人來,還是比不上現代的鏡子。

  他細瞧老婦的眉眼鼻,眼睛還不錯,尚稱炯亮有神,雖然眼角有點往下垂,仍然可以從中看見智慧,兩鬢霜白,黑色發絲已剩不多,而五官……算了,你能對個老太婆有怎樣的期待?

  他轉個方向,望向雅雅爲自己準備的房間。

  這間房在雅雅的房間附近,佈置得簡單大方,靠牆處有一張床,上面的被褥枕頭在他洗澡時,下人已經換上新的,湖水綠的被子讓人心情舒暢。

  床側就是他身前的化妝台,台邊有個架子,擺了洗臉盆和幹淨帕子,床的另一邊有兩個相接的長櫃,房子中間,放了一張酸木枝做成的圓桌和四把椅子。

  屋子簡約舒適,他一個人住,足夠了。

  把頭轉回鏡前,拿起牛角梳,他和自己的滿頭銀發奮戰。

  唉,留了一輩子短發,現在要他梳發髻?如果這不算欺負,他都不曉得什麼才叫做欺負了。

  童女怎不直接讓他附到男人身上,隻是……如果真遂了他的願望,在這個男女之防嚴謹的時代裏,恐怕他想進入王府,或想離雅雅那麼近,並非易事吧。想到這裏,他哼笑自嘲,雖然惡毒,但他還真的該對鏡子裏的婆婆說聲:「GoodJob,死得好!」

  門敲兩響,黎慕華張口卻說不出「請進」,本想起身去開門,但門先一步被推開。

  是雅雅,她也打理好自己,換上一身雪白長裙,清新的銀白色坎肩,頭發放下來,松松地在腦後打了辮子,用絲巾在發辮處綁上蝴蝶結,整個人宛如一枝含苞白蓮。

  她很喜歡穿白色的衣裳?不論在古代、在現代,永遠一身清新幹淨的白。

  雅雅進門,身後跟了個婢女,手執托盤,盤上有文房四寶,和幾本青皮冊子。

  「婆婆,妳累嗎?我給妳帶幾本書消磨消磨時間。」

  黎慕華走到她面前,對她深深一福,答謝她的貼心,陸茵雅連忙扶他坐好,對婢女點頭,婢女放下東西後,轉身離開。

  陸茵雅靜靜望著婆婆,不知道是因爲那雙睿智的眼睛,還是她含笑的臉龐,她讓她想起自己的奶娘,那個會展開雙臂擁抱她、鼓勵她,任由她在懷裏撒嬌的奶娘。

  陸茵雅接過婆婆手上的牛角梳子,笑說:「以往有僕婢、有媳婦幫婆婆整理頭發,現在沒人幫忙,婆婆肯定很困擾吧。」

  這麼一下子就幫他找到台階下?黎慕華太感激,連忙點頭。

  「我來幫婆婆吧,不過我手藝不怎樣,婆婆隻能將就。」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幫黎慕華把頭發梳直梳順,她一面梳一面說話:「小時候,有個最疼愛我的人,她不是爹、也不是娘。相較起我,爹娘更在乎的是我哥哥。」

  黎慕華理解,這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女性意識擡頭,要等過千百年後。

  「是誰?」他做了個手勢,陸茵雅看懂了。

  不過是個簡單的手勢、簡單的眼神,他就是鼓動了她的說話欲念。

  太久了,已經太久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聽她好好說上幾句話,太久沒有人願意理解她的心思,她已經孤獨許多日子……

  「那個人是我的奶娘。奶娘的臉圓圓的、胖胖的,笑起來眼睛都快瞇成一條縫,她的膝蓋不好,常喊酸痛,可每每我哭鬧起來,她還是忍著痛、把我背在背上,一面搖、一面哄,趴在她寬寬的背上,再多的不順也順氣了。」

  陸茵雅說了,說出她滿心滿腹的話,黎慕華對著她微笑,用眼光示意鼓勵她多講一些。

  他需要更多資料來瞭解這個雅雅,瞭解她的成長背景、她的喜好興趣、她的性格心情、她的婚姻甚至是在王府裏的處境,才能分析出現代的她眉間抑鬱,以及她害怕愛情的主因。

  「八歲時,有個算命先生來家裏,也不知道真是鐵口直斷,還是糊弄哄拐,他竟說我的命格貴不可當,長大後將蔭父庇兄,光大家族,甚至斷言,將來我必定主宰後宮,成爲君王之後。

  「預言徹底改變我的生活,本來我隻須念點書、識點字,學些女孩子家的功夫,可這番預言之後,我父母親決定將奶娘遣送出府,替我找兩個教席嬤嬤,爲未來的後宮生活學習、鋪路。

  「我哭慘了,死活不讓奶娘離開,可爹娘還是讓奶娘走了,我胡鬧耍賴,想活活餓死自己,還揚言絕對不上課、不學習,除非奶娘回來。爹娘無奈,隻好讓奶娘重新回府裏,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勝利。」

  原來雅雅還是個麻辣丫頭?黎慕華笑開,陸茵雅自鏡子裏看見,也跟著笑出聲。

  「婆婆取笑我呢。」

  搖頭,不是取笑。黎慕華在水盆裏沾了些水,在鏡子上寫下三個字——是欣賞。

  「是欣賞吶,婆婆想不到我也有那樣倔傲自負的時候,對不?爲了讓奶娘留在府裏,我學得特別用心,不管是詩詞歌賦還是琴棋書畫,每一種,我都卯足了心力。所有師父都誇我極有天分,可唯有我自己心知肚明,哪是天分吶,我隻是要奶娘一生一世待在身邊。

  「奶娘和婆婆一樣,不大會梳頭,總是隨意用支木簪把頭發綰上,那時我經常對奶娘說:『將來奶娘老了,茵雅天天給奶娘梳頭發,好不?』奶娘每每聽到這個,就會笑臉盈盈摟著我說:『小姐要說話算話呦,就算奶娘頭發掉得沒剩幾根,也得幫我。』」

  說到這裏,她停下來,擡眼,目光定在窗外。

  黎慕華轉身,拉拉她的手,用眼神詢問:後來呢?

  她緩緩吐氣。「十二歲那年,我千求萬求,想隨奶娘回鄉下走走,因我又乖又討巧,再加上教習嬤嬤的贊賞,爹娘終於首肯,放我去一趟鄉下,但派了幾個侍從跟隨。

  「奶娘家鄉辦廟會,是六年一輪的建醮大會,村裏扮觀音的少年生了急病,臨時找不到人,便有人來拜託奶娘,讓我幫忙扮觀音,那時年輕貪玩,隻想著新奇有趣,便鬧著奶娘,讓我當一回觀音。

  「廟會過後有人上奶娘家,想訪我一訪,奶娘自然是不肯,相府千金豈能拋頭露面見陌生人,那些訪我不成的男人便丟下幾句酸言酸語,說了:三流歌童、不足一哂。

  「不過是閑話,卻不知哪個多事人傳回京城,爹爹震怒,辭了奶娘,我想循舊例,一哭二鬧,吵得爹娘再度妥協,但這回爹爹鐵了心,對我說:『現在妳乖乖讓奶娘回鄉,我還肯給她五百兩,讓她買田買地,在家鄉與子孫安享晚年,倘若妳再繼續鬧的話,我就讓人買下他們家租賃、賴以爲生的田地,將他們全家人趕出去,屆時,他們餓死病死或流落他鄉,皆是由妳一手造成。』

  「爹爹夠狠,懲罰不了我的身子,便懲罰我的心,使我難受煎熬。我痛哭一夜,承認自己輸了,隻能把所有的金銀飾物,和攢積的銀兩全贈予奶娘,她離去那天,眼睛腫得像核桃那樣大,我抓緊她的衣袖,要她好好的、健健康康的,要她等我,等我出嫁,等我變成皇後娘娘,必定用八人大轎將她擡入皇宮,我要親手給她梳頭。」

  黎慕華的心被扯得微微發痛,難怪呵,難怪幾句話,她便接手幫他梳頭。轉身,瞥見她眼角淚水,他一聲喟歎,起身用大拇指爲她拭去淚水。

  「不哭。」他用唇形告訴她,伸手撫上她的長發。

  她一愣,之後……笑了,那是奶娘經常做的動作,她常常撫著她的長發,常常說:「我們家小姐真要當皇後娘娘啦,她肯定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皇後。」在奶娘眼裏,皇後沒啥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們家小姐最美麗。

  「奶娘是我第一個交付真心的人。」陸茵雅說。

  黎慕華比出兩根手指頭,意思是:第二個交付真心的呢?

  她一哂,搖頭,本想再多說說奶娘的事給婆婆聽,可這時,未經通報竟有人闖進屋裏。

  她們齊齊轉頭,看見一名身穿嫩紫坎肩寶藍滾邊長衫,長裙膝蓋以下繡滿百花孔雀的女子進了門。

  她頭梳飛燕髻,發間珠翠環繞,盛裝華服異常奪目。

  黎慕華定眼望她,這女子五官還算可以,雖有一股清朗活潑氣質,容貌卻遠遠不及雅雅,但總覺得她的眉眼間像極了某個人,是誰呢?他緊皺雙眉,試著找出一張相似容顔,然一時之間卻想不到。

  她進門時舉止有些倉卒,一入屋內,目光自動跳過黎慕華,四下打量,好像屋裏還藏著什麼人似地,直到她發現黎慕華新梳好的發髻和陸茵雅手上的梳子,才鬆口氣。

  「妹妹急急趕來,不知有何事?」陸茵雅放下梳子,迎上前去。

  「聽說姊姊領了陌生人進府,身分是誰連總管也弄不清楚呢,妹妹好奇心起,想來瞧瞧姊姊帶什麼人進府。」塗詩詩的眼光在黎慕華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揚起鄙夷目光,別開臉。

  陸茵雅安撫地拍拍婆婆手背。「便是這位婆婆,她的家人遭貪官汙吏迫害,滿門凋零,姊姊進香途中遇見,想她可憐,便把她帶回王府,給予一個棲身之處罷了。」

  「姊姊真是心慈人善吶,竟收留一個連事兒都做不了的老人,還親自爲她梳頭。」她諷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姊姊不像妹妹,能博得王爺垂青,但居王妃之位,多少得盡心爲王爺辦事,姊姊隻圖能爲王爺在外頭博個好名聲,妹妹應該不會有異議吧。」下意識往前一步,陸茵雅將婆婆護在身後。

  「姊姊真是花心思吶,每月布糧施米、善添香油、鋪橋造路不夠,這會兒連下等賤民都領進家門,我們王府都快成了積善之家呢。」

  她字字尖銳,聽得黎慕華滿心不爽,這女的是何等身分,雅雅再不濟也是個王妃,整座府裏除王爺之外最大號的人物,她敢這種口氣說話?難不成她是難纏小姑?不對,哪個小姑會喊嫂子姊姊?

  陸茵雅不置一詞,微微一笑,帶過。

  「下月父皇生辰,宮裏要擺家宴,王爺打算帶妹妹去呢,姊姊怎麼說?」她得意地擡高下巴。

  「妹妹希望姊姊說什麼?」陸茵雅問堵了她。

  塗詩詩氣得跺腳,恨恨瞪著她,她甯願陸茵雅大發脾氣,也別這般淡淡的,好似自己爭取半天、最看重的東西,在她眼裏不值一哂。

  陸茵雅搖頭,這樣的脾氣,這樣把喜怒哀樂全張揚在臉上,未來怎麼在後宮與人相鬥?

  不過,壢熙青睞的不就是她這樣單純的性子?而她,離單純……很遠了……

  「妹妹在父皇面前多多表現吧,父皇喜歡妳的歌舞,妹妹不如進獻一曲,說不準,父皇會晉升妳的位置,讓妳淩駕於我呢。」

  她淡然幾句話,讓塗詩詩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

  塗詩詩的痛處被踩上,瞬間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張揚狂叫。

  「妳……妳這個棄婦,竟敢在我面前指三道四,妳當真以爲有陸家做靠山,就可以萬無一失?王爺可不是那種受女人牽制的男子。」

  同意。她當然明白,若非如此,她怎會是今日模樣?

  陸茵雅在心裏歎口氣,但仍態度自若,面容上看不出受到半分影響,這讓塗詩詩更加忿忿不平,好像丟出去的刀子全拋空,連靶緣都沒射著。

  「妹妹倘若有空,不妨去練練歌舞,別在我這裏浪費時間。」說完,她走到門邊,雙手推開大門,擺明送客。

  塗詩詩憤慨不已,恨恨甩頭,轉身離去。

  待門砰一聲關起,黎慕華立即坐到桌前,磨好墨,在紙上寫下:「那人是誰?」

  「她是王爺的側妃,塗禦史家的千金,名叫塗詩詩,年初皇帝賜婚,將她嫁給王爺成爲側妃,她很受王爺寵愛,難免有些趾高氣揚,婆婆別在意。」她清淺一笑,好似剛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隻是有些?」黎慕華提高眉頭,滿眼的不爽。

  陸茵雅笑笑,「婆婆在爲我不平呢,真好,這府裏總算有人站在我這邊。」

  「怎麼回事?側妃能強過正妃?王府裏難道不講究地位尊卑、倫常道綱?」

  「她也是受人唆使,怨不得她。」

  「受誰指使?」

  陸茵雅歎氣後,緩慢回答。「這兩年,王爺陸續納入許多陪房丫頭和小妾,年初塗詩詩進了門,小妾們分別在我們面前下功夫,想挑撥我們兩人相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管誰死誰傷,終會空出那麼一個位置,這想法,使得她們有了盼頭。

  「塗詩詩不是壞女人,隻是笨,我不屑與她鬥,卻不能不時時與她拆招,就當是消遣娛樂吧,否則長日漫漫,也不曉得該怎麼打發無聊。」她一笑,眼底有著無奈。

  「塗詩詩鬥得過妳嗎?」黎慕華提筆問。

  「鬥不過,別忘記,我可是從小被當成皇後娘娘教養長大的,多少肮髒手段、多少心機謀劃,我連孫子兵法都讀過,她豈有能力與我相鬥。

  「隻是,鬥倒了她,于我何益?沒了一個塗詩詩,還會有王詩詩、李詩詩、汪詩詩、陳詩詩,無數個想在王爺面前爭寵的詩詩,鬥垮她們,隻是讓自己更添惡名……」她搖搖頭,停頓好半晌後,才吐氣緩道:「她們不懂,鬥垮誰都沒用,根本沒有人可以擄獲王爺的心。」

  「爲什麼?」

  「王爺曾經愛上一名奇女子。」

  「然後呢?他和她……」既然用了過去式,那就表示事情結局不是太好吧?

  「那名女子去世了,而王爺的心也隨之而亡,面對一個無心的男子,不管是誰,即使手段再高、心思再縝密,也引不出一顆真心。」

  他懂了,雅雅是太明白清楚,所以不肯鬥、不願鬥,也無心鬥,一場註定穩輸不贏的戰爭,誰會有心思打。

  「塗詩詩剛剛進門,在找什麼?」他找到新話題。

  陸茵雅笑望他,果然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婦女,連王爺的側妃也看不在眼裏呢,一句一個塗詩詩,半點不肯自降身分。

  「我猜,她以爲我找一名美女進府,企圖誘惑王爺,藉此鞏固自己的地位,卻沒料到進門之後,發現隻有我和妳,隻好酸言酸語、不痛不癢地講個幾句。

  「她絕不相信有人會做對自己毫無幫助的事,我也不想多費唇舌與她論真心,幹脆讓她認定我有目的,讓她以爲我的所作所爲是想博得善名,好讓王爺注意到自己。」她漾出淡然淺笑,恬靜而從容。

  「她爲什麼說妳是棄婦?」黎慕華又想到一個問題,在紙上疾書。

  心痛的情緒快速地在臉上閃過,陸茵雅笑著說:「她隻是氣憤過頭、口不擇言罷了。我怎會成爲棄婦?我父親是當朝丞相,我們陸家除了丞相,還有將軍、尚書、監院使……陸家一門,很得當今皇帝看重呢!

  「當年皇帝賜婚,王爺心底已經有個喜愛的女子,可爲什麼還是同意這門婚事?便是因爲我娘家勢力強大,如今皇帝未立新太子,王爺還須靠著我爹爹的幫助才能順利入主東宮,隻要陸家勢力一天不減,我便一日不會成爲棄婦。塗詩詩說那樣的話,不過是企圖惹我生氣,我倘若爲這種小事生氣,才真是傻氣呢。」

  黎慕華目光炯炯的盯著她,許久後又提筆再問:「不介意嗎?王爺帶她進宮參加宴會,卻不帶妳?」這種場合,應該是正妻出頭吧,怎麼可以讓小三去招搖,她真能這麼灑脫?

  「我承認,以前會介意,會鬧、會吵、會苛待下人,可胡鬧過幾回之後,我發現一件事。」什麼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什麼褒貶不露,笑看長空雲卷雲舒。哪有那麼容易,那是得把心扔地踐踏過千百次,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什麼事?」

  「那就是王爺離我越來越遠,他對我越來越不耐與憎恨,我的所作所爲隻會把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那麼點兒情分全數抹煞,於是,我再也不做那種徒勞無功的蠢事。」

  黎慕華同意,男人的確害怕女人胡鬧惹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人欺負。」

  「婆婆以爲塗詩詩欺負得到我?她沒那等本事的,是我刻意放低身段,刻意不與她爭奪,在別人眼裏越是弱勢,我就越不會被推到風頭浪尖,生活已經夠辛苦,我才不想再費心思成爲他人的標靶,我……挺喜歡眼前平淡的日子。」

  嘴裏這樣說著,她眉間卻不自覺透露出心酸,是個倔傲女子呢,即使心裏難受也要裝出一臉的雲淡風輕。

  黎慕華輕喟,古代的女子以夫爲天,一生志業,圖的不過是丈夫的垂青與愛憐,圖的不過是夫唱婦隨一世平順,老來有兒有女有所依恃。

  若不是情非得已,誰喜歡這樣委屈的過日子?

  「人生像一道道的題目,唯有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才會順心暢意。」黎慕華在紙上寫下。

  「題目?」陸茵雅不懂,難道婆婆要她勇往直前,一一解除橫在眼前障礙,沖到壢熙跟前?望住婆婆睿智的雙眼,她不理解她想表達什麼。

  「妳說漫漫長日,不曉得該怎麼打發時間,與其和那些沒腦子的女人鬥心機,不如我來教妳解題?」黎慕華提筆解釋道。他但願在解開一道道題目同時,她也能一層層解開自己的真心意。

  「聽起來似乎挺有趣的。」陸茵雅勾出真心笑容。

  於是黎慕華開始在紙上布出第一道題——

  「某天,王爺得到一塊稀世古玉,聘工匠做成玉鐲子,想送給府裏妻妾,爲增加情趣,王爺準備三個錦盒,把鐲子藏在其中一個盒子裏面,並且在盒子外頭各貼一張紙條,倘若誰找出正確答案,便能得到鐲子。

  「甲盒上的紙條寫著:玉鐲子在我這裏。

  「乙盒上貼著:玉鐲子不在我這裏。

  「丙盒上寫:玉鐲子不在甲盒裏面。

  「這三張紙條當中隻有一張寫的是實話,妳猜得出來,玉鐲子藏在哪個盒子裏嗎?」

  陸茵雅拿起筆,細思。

  「倘若鐲子在甲盒,甲乙兩張紙條都是實話,所以甲盒是錯的;若玉鐲在乙盒,那麼隻有丙是真話;若鐲子在丙盒,那麼乙丙寫的都是真話,所以說,鐲子在乙盒裏。我說得對嗎?」解出答案了,她得意揚眉,笑問婆婆。

  黎慕華用力拍手,拍得她含羞帶怯、小臉紅透。

  他提筆寫下,「答對了,妳很聰明,可以得到王爺的禮物,妳猜,如果是塗詩詩……她會猜出來嗎?」

  陸茵雅認真想了下,搖頭。「依她的脾氣,肯定連猜都不猜,若是王爺逼急,約莫會隨便指個盒子了事吧。」

  「若是指錯盒子呢?」

  「磨唄,磨得王爺投降,鐲子自然還是她的。」

  「原來王爺那麼膚淺,隻寵愛草包。」

  草包?形容得真好,陸茵雅眉開眼笑,原來道人壞話,挺好玩的。

  她說道:「那個草包很會跳舞呢。」

  「又如何,婆婆陪妳學跳舞,就不信以妳的腦袋,會贏不了草包夫人。」

  「現在才學哪來得及?別忘了,我可是被栽培要當皇後的,連跳舞那種雕蟲小技還得臨時抱佛腳,會惹人笑話。」

  「妳會跳舞?不是說大話吧?」他想像不出雅雅跳舞的模樣。

  「婆婆要看嗎?」

  「當然要,不過不是今日,妳得休息了,改天再讓老婆子開開眼界。」他望著她臉上露出的疲態,逛一天大街,是該累了。

  「嗯,改日定跳舞給婆婆看,但婆婆……我還不想休息,再出幾道題目吧,玩那個,比勾心鬥角有趣得多。」

  兩人相視一笑,黎慕華細望向她的眉宇,很好,那絲陰鬱暫時解除。

  他在心底暗自承諾,不管雅雅身處怎樣的逆境,終有一天,他要除盡她眉宇間的陰霾。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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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1:1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圖謀

      正紅色的綾羅竹葉裙外,綴著一層金色嵌銀絲軟紗,領間衣袖處繡滿團花,腰際系著一條金黃色鳳凰玉帶,那玉帶垂至膝間,每個挪動,便會發出清脆聲響。

  她梳著繁複的百花髻,滿頭珠釵,一柄平展纖絲鏤空金鳳,一對祥雲半月鑲寶象牙梳,加上烘雲托月如意簪及日月恒升累絲金步搖,將她整個人烘托得端莊高貴。

  她的耳垂上戴了對翡翠蝴蝶珍珠墜,右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戒,左手食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再加上腕間的雕花金釧,環佩叮當,華美瑰麗,雍容別緻。

  她是韋氏,當今大燕朝的皇後,鵝蛋臉、丹鳳眼,嘴角處凝著一絲冷漠精厲,教人不敢逼視。

  偌大的東暖閣裏,隻有她和一名宮女,空氣裏流動著淡淡的淒清,唉,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她,早就習慣。

  金爐裏熏著龍涎香,那是皇帝禦賜的,隻有皇帝所居的壽永宮和她的清華宮才有。

  早個二十年,她會相信一個男人送女人東西,代表的是喜愛、疼惜、看重……現在她已經不這樣想了,皇帝賜的東西越多,她越感心慌。有沒有聽過盛極而衰?誰曉得皇帝的敬重是出自真心,抑或是……

  苦笑,她對鏡理妝,手指緩緩撫上眼角細紋,再怎樣的繁華、旖旎,終究是紅顔已老。緩吐口氣,手輕輕滑過膝間的大紅裙,這個紅,讓她想起一個已經在記憶遺失許久的女子。

  她曾經被封爲夢妃,因擅舞深得皇上寵愛,皇上禦賜她一襲大紅衣,凡是曉事知進退的女子都知該低調、妥善收藏,偏偏那是沒腦子的,竟把那身紅衣穿到她面前招搖。

  當時,她還笑著稱贊夢妃,說她白皙的皮膚與那身大紅很相稱,可之後短短十數日,夢妃便犯下規矩,被送進冷宮。

  可惜呵,那樣一個風華絕倫的女子……到死,都不曉得自己逆了皇後心中那根刺。

  大紅,天底下女人都想要的顔色,她已穿在身上二十幾年,卻越穿越沉重,可再重,爲家族、爲自身,她都不能脫下,這是宮中女子的宿命。

  「皇後娘娘,九皇子到。」身邊的宮裝女子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皇後偏頭望她一眼,明瞭地點點頭,起身離座、走往門邊。

  東暖閣大門被推開,一方陽光傾灑在她身上,深吸一口後宮之中充滿權力鬥爭的空氣,擰柳眉,她戴起威儀端莊的面具。

  走進正廳,一個頎長的身影背對她站立,那是九皇子壅熙,先太子儇熙離世後,她依從父伯之命,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子。

  聽見腳步聲,壅熙迅速轉身,在視線接觸到皇後同時,屈身問安。

  皇後望他一眼,三角眼、倒斜眉,小鼻子、小嘴巴,沒有半分皇家氣度,微蹙眉,她不喜歡壅熙,這孩子和他母親長得太像,一臉的刻薄歹毒、無福之相,偏偏呵,他是韋氏一族的最後希望。

  壅熙的親生母親雲嬪出自韋氏旁支,進了宮卻不爲皇上喜愛,自小到大,他們母子倆在後宮,一路遭人嘲笑踐踏,別說那些年紀大的太監宮女,便是那些新進宮的年輕的宮嬪,也敢當面取笑他。

  他在旁人的欺壓下長大,沒學到忍耐內斂,卻學會嫉妒尖酸和滿腹心機,他時刻在暗處尋人痛處,以便在最佳的時機點踢上一腳,讓人防不勝防。

  直到儇熙死去,她的眼光才落到壅熙頭上,再不濟,他身子裏終是流著韋家人的血。

  然而面對壅熙,她還是忍不住想起儇熙,兩人相較,簡直是雲泥之別。

  儇熙那孩子英氣勃勃、豐神俊朗,聰明才智皆屬上乘,她花十幾年苦心栽培、嚴格教養,讓他成爲所有皇子中最拔尖、最不可取代的。

  誰知,人算敵不過天算,上蒼早早收了他,留下她滿腹遺憾。

  儇熙不是她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是她身邊的宮女,仗著面貌姣美,不甘供人驅使,想盡辦法引得皇帝青睞,懷下龍子。

  在後宮,有野心非壞事,但心存歹意,就不能容了。

  那宮女爲保自己腹中皇子地位,竟下藥打掉她腹中胎兒,導緻她終生無法生育,她苦、她恨,可事已至此,能怎麼鬧?難不成要把自己鬧成瘋婦,被迫成爲廢後,退守長門冷宮?

  不,她隻能咬牙忍下。

  幸而上蒼有眼,宮女生産那夜大出血,太醫到時已經藥石罔效,她順理成章收下儇熙,爲自己所養,她心知有人在背後暗道,是她除去宮女、奪人兒子,她不屑解釋,反正正紅在身,死的不過是區區一名宮女,誰能奈她何。

  她曾經想過,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寡情狠心的女子,儇熙的母親是否居功厥偉?

  壅熙喜孜孜地走近皇後身旁,湊近她耳邊道:「母後,兒臣已經探聽到,大皇兄將送長壽酒和一對白虎給父皇當壽禮,有酒好成事,隻要在酒裏做點手腳,還怕栽不了贓。」

  皇後暗歎,這樣的人才、這般的胸襟和心思,如何能成大事?與他相比,儇熙遠勝他太多,可憐韋氏,再無後起新秀。

  「別妄動,壽辰上吃的喝的檢查甚嚴,即使你順利買通關節,你都能想到在酒中動手腳,壢熙豈會料想不到?」

  「意思是,他必定派人嚴密看查?」他反口問。

  皇後冷然一笑,這樣明顯的事還需人教?要拱這樣的人坐上東宮太子之位,得愁煞她多少白發?

  再看他一眼,她走近桌前,緩身坐下,宮女爲她斟來新茶。

  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爲百病,火降則上清,隻是它能消得了她心底長期鬱火?

  「近來,書念得怎樣?」她放下茶盞,耐下性子問。

  「兒臣、兒臣很用一番、心思。」

  見他結巴,她不想問了,這孩子腦袋不如儇熙,連壢熙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成天不思上進,隻想著耍心機,和他那個娘一模一樣,拱了他,榮耀了韋氏,那麼大燕呢?是否會因之衰敗滅亡?

  看來光是扶持壅熙不夠,還得爲他挑選一班能用的良臣做後盾。

  挑選誰呢?韋氏家族中,人人都有官做,可真正有學問、出色的,挑不出一兩個……

  丞相陸明衛?他是個赤膽忠肝的老臣,手下有許多才幹人物,便是他的幾個孩子也都是優秀卓越的。壢熙雖娶他女兒陸茵雅爲妻,但兩人相處得很不好,聽說壢熙還把陸茵雅趕出主屋,移居偏僻院落……這樣子的話,壢熙和陸明衛之間,多少存在心結吧。

  倘若能借著聯姻,讓他轉而襄助壅熙……

  隻是呵,謀事容易斷事難,能在緊急時刻下決斷才是有能力的人,倘若一個能力不足、無法用人的主子,貿然爲他招來一批謀臣幕賓,他定是將一應事務交給臣子去做,自己不思進取,那麼,無異於是將白兔扔進豺狼虎豹群裏。

  難呵……這樣的資質、這樣的胸襟,她要怎地謀劃才能對得韋氏族人、也對得起天下百姓?

  「母後怎不說話,生兒臣的氣嗎?」壅熙戰戰兢兢地望向皇後。

  「你不小了,再不好好學習治國經綸,將來一旦登上大位,如何服衆?那些朝臣一個比一個精明幹練,難道你想當阿鬥,教人遺笑千年?」皇後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關心還是責備。

  壅熙心一凜,咬住牙根,眉頭一緊,急道:「王師父說我的弓箭射得不錯。」

  「不過是雕蟲小技、匹夫之勇,即便你練成絕世武功,難不成你想靠弓箭奪天下?」她嘴角噙起冷諷,堵得他無語。

  見他猥瑣平庸的模樣,心底忍不住再歎。「無論如何,此番皇上辦壽辰,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好好耐心等著,終有一日,本宮自會讓你得償所願。」這是她對父兄的承諾,她會辦到的。

  「是,母後。」壅熙低頭,一雙陰鷙的眼睛死盯著地闆。

  他不敢爭辯,但心底不服氣,他認定皇後在敷衍自己。外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別說王公大臣們,便是平民百姓也明白,壢熙是父皇心底最適合的太子人選,誰曉得哪一日、哪個大臣心血來潮上摺子,壢熙便成了東宮太子,到時,覆水難收,他找誰哭去?

  「下去吧,有時間耍心眼、使陰招,倒不如好好念書,在你父皇跟前做一番表現,讓皇上、朝臣都見識到你的才能。」

  這種事,她從不必對儇熙提醒,可他做的每件事皆是出人意料的好,上蒼怎地無眼,收走千般萬般好的儇熙,卻把平庸無能的壅熙留下,這是在折騰誰?

  「是,兒臣遵命。」他咬牙應下。

  壅熙轉身退出大廳,臨行前,他向皇後拋去冷冽一眼,離開清華宮,他低下頭、悶著氣,踩著重重的腳步回自己屋裏。

  一路上,遠遠見著他,宮女、太監紛紛避開,自他得勢至今不過短短兩三年,整個後宮所有人都曉得,這個主兒不是好相與的。以前無所仰仗時,便常使陰教人受罪,現在有皇後撐腰,大家能不膽顫心驚,避之猶恐不及?

  壅熙走進所居宮殿,見無人出來招呼,火氣蹭地冒了上來,扯開嗓門、大吼一聲:「滿屋的王八羔子全死光啦!」

  怒聲方過,屋門猛地一開,幾個奴才奔上前,跪地請安。

  「奴才給主子請安。」

  「主子饒命,奴才不知道主子回來,迎接不及……」

  「屁話,什麼迎接不及,爲什麼門口沒人守著?爲什麼全關在屋裏?在說我和我母妃的閑話嗎?還是在嘲笑我,想看我能倡狂到幾時?」

  他一陣暴吼,卻吼不去滿肚子火氣,他最最痛恨皇後打量他的眼神,好像他不過是一般般人物,比她身邊的宮女太監都要不如。

  「主子饒命,奴婢不敢。」一名宮女伏地,頻頻叩首。

  「不敢?我看你們一個個膽子比天大,是不是見我母妃品級太低,便輕忽怠慢了起來,行,明兒個我把妳們全送到我父皇屋裏,看妳們能不能熬出個妃後。」

  「主子,您這麼說,是折煞奴婢了。」一個年紀較長的宮女春花出來說話,她仗著服侍雲嬪多年,還算被看重,便多說了兩句。

  可春花沒料得壅熙正滿心怒火,哪裏想得到她是被誰看重,腳一伸便往她胸口用力踹去,力道之大,踢得她整個人往後仰倒,後腦狠狠地撞在台階上,一口鮮血從她口中疾噴而出,整個人登時暈了過去。

  這番動靜引來屋裏的雲嬪,她飛快跑出院子,見兒子發那麼大火,連忙上前勸阻。

  「壅熙你在發什麼脾氣呀!」

  「他們一個個眼高於頂,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他一個森然目光掃過,衆人登時垂下頭,不敢相視。

  「是嗎?你們這群不中用的奴才,竟敢這樣對九爺,成,明兒個我往清華宮裏轉一轉,讓皇後把你們都遣出去,免得在這裏礙人眼!」

  「主子饒命……」

  「主子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一群太監宮女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雲嬪罵完宮女太監,轉身對壅熙說:「你也真是的,奴才要打要罵有什麼難的,萬一把身子給氣壞,可怎麼得了,走,進屋裏去,母妃給你留了點心……」

  雲嬪緩聲把壅熙哄進屋裏,跪了滿地的太監宮女才鬆口氣,留下兩人送昏厥的春花回屋,其它人則趕緊進屋小心翼翼伺候盛怒的主子。

  待壅熙換上幹淨衣裳,吃過點心後,雲嬪給身旁的宮女使眼神,讓她們離開屋子。

  她扯扯兒子的衣袖,壓低聲音說:「往後要教訓奴才,別鬧出那麼大聲響,前陣子,春花無意間聽見瑜妃和宛妃在閑話,她們說你性格暴戾,常虐待下人。我真擔心,這話兒若是傳到你父皇耳裏,可怎麼得了。」

  「意思是,我堂堂一個皇子,連教訓奴才都不成。」

  猛地一捶桌面,他忿忿不平,憋屈那麼多年,好不容易揚眉吐氣,怎地,還要他去看那班奴才的嘴臉?

  「話不是那麼說,前堂情勢未明,你外公也捎信來,要你多在皇上面前表現表現,他們便是要推崇你、說你的好話,也得有事可說。我最擔心的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萬一那些沒心肝的在外頭胡傳,把你說得不成樣……唉,後宮這地方不是人待的,咱們好不容易有了出頭日,可千萬別丟了。」

  壅熙灌進一杯杯清茶,鎮壓下胸口怒氣,反複細思,不得不同意母妃說的話。

  「壅熙,到底是什麼人招惹你,讓你一回屋就大發脾氣?」

  「還有誰?現下整個後宮裏,除了皇後誰敢動我分毫?她壓根兒看不起我,說我匹夫之勇,說我的弓箭之術不過是雕蟲小技,那眼光……她準是在心底拿我同龍儇熙比較,哼!龍儇熙再強、再好,也已經死透了,說不定,骨頭都成灰了,難不成還能從墳墓裏跳出來同我一較高下?」他嘲諷道。

  「拿你和儇熙比?瘋了她,龍儇熙身上可沒有半滴韋家人的血,何況,如果不是龍儇熙那個下賤的娘,皇後會到現在一無所出?她腦子有問題,你別同她計較,記住,在她面前千萬要忍氣吞聲,往後,咱們還有仰仗她的地方。」

  「我知道,那個氣話,怎會搬到她跟前講。」

  「那就好,往後沒事少往清華宮跑,免得惹回一肚子氣。」

  「我當然明白,若不是今日探得壢熙要在父皇壽辰時,送上幾壇酒和一對白虎,我哪會往清華宮去?

  「我急急忙忙跑去向皇後報訊,心想皇後人多,若是她肯出手幫忙,酒裏做點手腳、在壽辰上鬧出點事兒,父皇怪罪下來,壢熙豈不是吃不完兜著走,倘若運氣好,事情鬧得更大些,說不定能一舉除去龍壢熙,屆時,還有誰是我的對手?」

  「不錯耶,不愧是我的兒子,能想出這麼聰明的計策。」

  「可皇後卻要我別輕舉妄動,還說什麼我想得到的,龍壢熙豈會料想不到。那話是什麼意思,是指我沒腦子嗎?」

  「壅熙,別生氣,事關重大,皇後說得對,的確不該輕舉妄動,不如……」她沉吟半晌後,續道:「不如明日你出宮一趟,找你舅舅好生商量,有你舅舅相幫,方能成大事。」

  壅熙想了想,點頭,現下皇後不肯出手,能幫他的也隻有外頭的韋家人了。

  他從鼻子裏重哼一聲,就不信龍壢熙有那麼厲害,恁地扳不動。

  人人都說,「斃虎者飽食虎肉,畏虎者葬身虎口」,今日他倒要看看,壢熙那對白老虎的屁股,是摸得摸不得?

  一雙陰鷙的目光轉過,他冷酷一笑。

  狗子胡同裏有一間占地頗大的民宅,裏頭大大小小加起來有幾十間屋子,那宅子原是韋氏的祖宅,自從韋家出個皇後,韋氏一天天發達起來,越來越多的韋家男人當上高官,紛紛搬出祖宅。

  眼前這間老屋子裏住的是禁衛軍統領韋應東,他是雲嬪的親哥哥,論起輩分,他該喊皇後一聲姑姑。

  剛下早朝,壅熙便找上韋應東。

  韋應東是個方頭大臉的粗魯漢子,他有一身好武藝,在幾年前朝廷的考試中奪得武探花,因他有韋氏撐腰,很快便破格拔擢,成爲禁衛軍統領。

  兩人在屋裏密謀半日,直到日頭偏西,華燈初掌,壅熙才離開狗子胡同。

  走出韋氏祖宅的時候,壅熙臉上帶著愜意的笑容走在前頭,韋應東跟在後面,弓著身子,唯唯諾諾。

  「舅舅,此事就要靠你鼎力相助了。」

  壅熙一聲舅舅喊得他心花怒放。「九爺千萬別這樣說,有機會能夠爲九爺辦事,便是肝腦塗地,臣也在所不辭。」

  「舅舅客氣了,咱們都是一家人,喊什麼九爺呢,要不,就同我娘喊我一聲壅熙吧。」他拍拍韋應東的肩膀。

  「萬萬不可,禮不可廢吶,九爺是千金之軀,豈可與我們相提並論,往後九爺有任何吩咐,盡管開口。」韋應東一臉惶恐地說。

  兩人客氣好一番,臨行前,壅熙不忘再次提醒。「那東西,便勞煩舅舅替我找找。」

  「是,最遲三日,臣定將東西送到九爺手中。」

  「多謝舅舅。」

  兩人拱手相辭,韋應東扯出一張大笑臉,目送壅熙離去。

  時來運轉了!往後他可得好好巴結這個小外甥,以前老覺得壅熙怯懦無用,沒想到他是個有野心、有謀略的人物,好好跟著他,往後自己的前程全系在他身上了。

  不過……他在宮裏多年,看得多、見得廣,他不會天真以爲事情會這麼容易順利,光靠自己一個不能成事,他得聯系韋立昌,和太醫院的頭頭韋立慶,再把此事從頭到尾,好好推敲、商議一番。

  至於眼下,先把壅熙要的東西拿到手再說。

  轉個身,韋應東離開狗子胡同。

  在大街上走好半天,才拐個彎進入另一條街道,那裏有間全京城生意最好的妓院「迎春樓」,占地有半條街之多,此時生意正好,門前車馬絡繹不絕,琴聲樂音處處可聞,脂粉香氣飄在空中,勾動男人情欲。

  那些青樓姑娘濃妝豔抹、盛裝打扮,半倚在門廊欄柱前,揮著五彩繽紛的帕子,風情萬種地招呼著客人。

  這間妓院是韋氏小輩韋民晉開的,他不愛當官,倒是很樂意賺當官的銀子,韋應東才在門外待了不久,便從馬車、小轎裏走出來的人中,看見不少朝中大員的熟面孔。

  淺淺一笑,他走進迎春樓。

  才踏進大門三兩步,機靈的韋民晉就迎上來,拱手作揖,張嘴笑道:「叔叔,什麼風把您給吹來,快進來坐,我找兩個好姑娘陪您。」

  「我今日來有要事,可不是來尋開心的。」

  韋民晉一愣,緩聲問:「有什麼是小侄能幫上忙的?」

  「我來,是跟你要……」

  韋應東壓低嗓子,在他耳邊低語,隻見韋民晉爲難地皺眉頭,越皺越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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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2-5 19:31:42
第五章 聰慧王妃

     一行人自外頭回到王府,爲首的男人穿著玄青色實地紗褂,外套銀灰色貂毛滾邊盤扣背心,腰間明黃色的臥龍袋垂著絳朱纓絡,足蹬青皮皂靴,表情嚴厲冷肅,兩顆黑得深不見底的眼珠子向街角一橫,頭一偏,那道自額頭斜劃的猙獰傷疤露了出來。

  他停下腳步,再向街角望去一眼,那個鬼祟身影連忙閃入簷下。

  在他面前班門弄斧?壢熙冷笑,頭微偏,身後的端風得令迅速離開,從另一個方向繞到那人藏身的簷角。

  守門的往裏頭宏聲一喊:「王爺回府。」

  大門開啓,壢熙一甩袖,昂首闊步進入王府。

  本走在他身後的公孫毅上前一步,在他耳邊低語。

  公孫毅年約四十餘歲,五官清俊、目光精矍,足智多謀,至今尚是孤家寡人,年輕時一番遭遇,讓他看破人生,曾出家爲道士修練己身,後因事遭惡官誣陷入獄,幸遇貴人相救、再入紅塵,他雖還俗多年,仍有那麼幾分仙風道骨。

  當年襄助他、將他自獄中救出的貴人,是前太子龍儇熙,出獄後,便待在儇熙身邊成爲一名謀士,後來歸於壢熙門下,深得壢熙看重,也因他的關系,在儇熙死後,方能一一引薦曾爲儇熙謀劃的賢士,轉投爲壢熙效力。

  而今壢熙雖未正式成爲東宮太子,但在王府中,已有一批賢德之士與他共商國事。

  近幾年,壢熙在朝堂上的表現不俗,這群人功不可沒。

  「王爺,謹言姑娘所查之事,是否已有端倪?」公孫毅問。

  壢熙揚眉,此人急公好義,見不得貪官汙吏,一聽得謹言說起江南糧商黎越屏被害之事,豈能忍氣。

  「總管。」他揚聲喚。

  「是,王爺。」自王爺回府便跟在身旁的總管走近。

  「謹言回來了嗎?」

  「是,謹言姑娘已進書房,等待王爺。」

  他偏頭,笑眼望向公孫毅。「一起到書房吧,讓謹言親口說予你聽。」

  「謝王爺。」

  公孫毅嘴角微揚,他不愛當官,富貴名利於他如浮雲,會留在壢熙身邊,是因爲儇熙的保證。儇熙保證過,此人定會爲大燕創造五十年太平,他相信儇熙,而之後,幾年的共事相處,他也信了壢熙。

  他們走經園子時,聽見一陣吵嚷的喧鬧聲,壢熙不耐皺眉,頭轉向聲源處,本不欲多事,但在看見陸茵雅那身純白長衫後,改變了主意。

  他悄悄走近煙波亭,在一棵喬木後頭停下,舉手阻止身後隨行侍衛前進,一群人待在原處,悄然無聲地隨著主子看戲。

  陸茵雅緊鎖雙眉,心底想著:不該來的,多久沒進這園子了,若非貪圖滿園菊花盛豔,想摘個幾朵金黃供瓶,怎會碰上這幕紛亂。

  她急著離開,偏偏她們不放人,隻好搜腸刮肚,謀一道好計,以便脫身。

  「王妃,今日之事,您定得給個公道。」

  倩倩穿著一襲鵝黃色長衫,上頭繡著大朵牡丹,看起來很是喜氣,聽說她偏好牡丹,王爺曾經命人爲她種上滿園牡丹,卻爲此常被塗詩詩嘲笑,說她愛的哪裏是牡丹,她愛的是富貴。

  自婢女口中聽起這段閑話時,陸茵雅笑了笑,「王爺疼惜她,便是爲她貪求富貴呢。」

  她的話無人理解,唯有她自己明白,因爲王爺心頭上的那名女子……愛財。

  澀然一笑,要她主持公道?什麼時候她這個正妃變得那麼重要?

  「好不要臉呢,瞧宛兒妹妹沒事人般地逛園子、唱小曲,還打扮得花團錦簇,這是怎麼回事?」塗詩詩繼續挑釁,望向陸茵雅的目光中,有抹耐人尋味的意味。

  花團錦簇?她這是在說誰呢,今日打扮得富麗華美、分外明媚,如同盛開鮮花般耀眼的,分明是塗詩詩,哪是旁人。

  「怎地,隻許側妃逛園子、不許其它人逛?我可不記得王府裏有這道規定。」倩倩擰眉,反唇譏諷。

  這回塗詩詩沒回話,她左手橫腰,右手肘靠在左手背上,手指輕輕往下巴點過,臉上帶著難以解釋的曖昧笑容,瞄了陸茵雅一眼,倒要看看她這個「正妃」能擡出個什麼態度。

  笑什麼,縱使她長得傾國傾城,也別笑得一臉潘金蓮吶。

  陸茵雅凝眸輕歎,望一眼聽說剛落胎的侍妾宛兒,她穿一件淡色紗裙,沒戴過多的首飾,隻是一支金步搖、兩枚簪花,纖瘦的身子恍如弱柳扶風,滿臉委屈,欲哭不哭的哀愁在眼底積蓄。

  她心底五味雜陳,說不明、道不白,剪不斷理更亂的情緒,在胸臆間慢慢醞釀出一段新愁。

  她有嫉妒,嫉妒一個沒名沒分沒家世背景的女子,能得王爺疼惜;她有心憐,憐惜一條無辜新生命,在大人們的鬥爭陰計中隕歿;自然,她也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淒……

  世間女子同命,能得夫君疼惜便是一世幸福,反之,守著、熬著、苦著、傷著,圖的不過是一日過一日。既是如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還以爲出身名門、熟讀四書婦經的大家閨秀,與咱們大不相同呢,說穿了,也沒什麼相異,心歹口毒,嘴兒尖、身子輕,百般作聲最無情。」倩倩揚眉反譏。

  倩倩出身紅塵,豈是能容人相欺的女子,她嘴巴壞,可這壞,一句句讓人在心底拍手稱好。

  「妳還真相信有誰害得她小産?」塗詩詩陰冷眼光一掃,宛兒心虛的低頭,默不作聲。「依我看,敢情她懷的不是凡胎,而是天上星宿,見時有、急時無?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吶。」

  塗詩詩的譏嘲與宛兒的心虛讓陸茵雅神情一凜,難道……一個小小侍妾竟敢玩起這般手段此事倘若鬧大了,她這個正妃還能不被叫進宮裏訓上一頓?

  難怪,塗詩詩偏要牽扯上她、不教她置身事外。

  女人吶,三人成戲,差隻差別於,妳願意當看戲人或劇角。

  塗詩詩仰起下巴,向陸茵雅投去目光,等著她收拾。

  她該站在哪一邊?站在塗詩詩那裏,便是得罪一幹小妾,往後在府裏定然更加孤立無援,得罪塗詩詩,她豈是個息事甯人的性子,她那態度口氣,分明要在此論出個子醜寅卯,才肯罷手。

  她偏頭想了想,不花多久時刻便將整件事想得通透,心也定了下來。

  她先是還塗詩詩一張笑臉,說道:「妹妹這話,可得拿出證據,倘若隻是心疑猜測,未免冤枉人。宛兒妹妹初入府不久,身爲姊姊的自該多方寬容體諒,倘若她有做不周到的地方,應好生教導,怎能胡亂生事,鬧得府中上下不安甯?」

  幾句教訓,讓一旁的侍妾露出滿意神情。

  對塗詩詩說完,陸茵雅轉身走到宛兒身邊,握起她的手,對她身後的侍妾們曉以大義。

  「宛兒妹妹身子未愈,本該在屋裏多休息,好生調養。便是她心情抑鬱難解,想四處走走,妳們也該勸著哄著,免得她身子落下病根,否則日後,還怎替王爺開枝散葉?

  「都是當姊姊的,入府時間比宛兒妹妹長,那麼長時間相處,大夥兒也該曉事,家和萬事興吶,妳們豈能帶頭喧鬧,此事若往外傳去,王爺顔面何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倘若連個王府都整治不好,妳們想,多少人會在背地裏嚼舌根?」

  最後,她一雙妙目落在宛兒身上,淺淺笑開。

  「宛兒妹妹,妳今日當真做錯了,身子不爽快,本該待在屋裏休養,怎好四處走動,難怪詩詩妹妹誤以爲妳身子沒事,換個不理解的人,也要認定妳說謊呢。

  「從現在起兩個月內,妳就乖乖待在屋裏吧,可千萬別疑心姊姊懲罰妳,姊姊全是爲妳的身子骨著想。」

  一篇婉言相勸,她說得玲瓏圓滑,既罰了宛兒禁足,也教訓了其它生事之人,讓她們清楚明白,不管事情真相如何,今日的對峙於誰都無益處。

  「謝謝姊姊教導,宛兒知錯。」她柔柔弱弱地俯身點頭。

  「回去吧,快別在這裏吹風,著了涼可就真的不好了。」陸茵雅拍拍她的肩,輕聲道。

  宛兒轉身,其餘侍妾也屈身告退、紛紛離去,不多久,園子裏隻剩下陸茵雅和塗詩詩,兩人面對面站著,塗詩詩絲毫沒有退開的意思。

  「戲都散場啦,妹妹怎麼還不回屋裏?」她還沒鬧玩嗎?

  「不知王妃是真的單純,相信那個賤蹄子所言,抑或是……另有其它圖謀?」她語氣輕揚,帶起深思。

  她能圖謀什麼?陸茵雅真想大笑一番,卻還是端起架子、語氣淡定無波,繼續扮演她的正妃。

  「妹妹想指控人,總得拿出證據,怎能信口雌黃?倘若我輕易信了妳,對宛兒妹妹做出懲罰,日後真相大白,證實妹妹今日所言皆是誣蔑,姊姊豈不是陷妹妹于不義?」

  陸茵雅一句句堵得塗詩詩無言以對,她怒不可遏地狠瞪陸茵雅幾眼,最後,恨恨拂袖、轉身離去。

  陸茵雅揉揉隱隱作疼的額際,長歎口氣,早失了採花興緻,她對身後侍女說:「走吧,咱們也回去。」

  壢熙目睹整個過程,眼底露出一絲驚豔,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分析情勢、洞察一切?他不信她有那麼聰明。

  雖然他比誰都清楚,陸茵雅是受什麼教養長大的,他也聽過那個傳言,知道陸明衛如何傾其心力,培養一個母儀天下的皇後,但……她之前的表現與現在,大相徑庭。

  他從樹後走出,眼角餘光瞥見公孫毅滿臉的欣賞,這下子,他肯定要認定陸茵雅是最恰當的皇後人選了。

  其實壢熙並不否認這一點,姑且不論她今日表現,光是她的家世背景,和父兄所能爲他帶來的助力,她都是最佳的皇後人選。

  幾個大步,他擋住她的路。

  陸茵雅擡眸,眼底有掩飾不住的驚訝,但她恢複得很快,不過是兩個呼吸瞬間,她退後一步,聲調平穩地躬身問安。

  「王爺萬福。」

  「妳怎麼知道宛兒是遭詩詩誣告?」

  他看到了?今日果真諸事不順,或許日後出院子,得看黃曆、挑時辰。

  「我並不知道宛兒是否被誣告。」

  「既然如此,妳爲何偏袒宛兒,與詩詩作對。」

  「我無意偏袒誰,隻是……想當然耳罷了。」

  「想當然耳?」壢熙目光幽湛,凝結在她的身上。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眉心蹙起豎紋,澀然開口:「府裏之事,哪件能逃過王爺法眼,今日宛兒還能在園子裏閑逛,未被驅逐出王府,代表了三個可能,其一:側妃之言純屬虛妄,隻不過嫉妒使然,宛兒妹妹果真身遭不幸,痛失孩兒。其二:側妃所言屬實,但苦無證據,王爺不想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其三……」

  她頓了頓,皺眉,不知該不該往下說。

  「說,妳的其三是什麼?」壢熙催促。

  在心裏暗歎口氣,她緩聲說:「其三,宛兒妹妹的不幸是王爺授意……」

  這下子,壢熙震驚極了,他與公孫毅互視一眼,兩人都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眼神緩緩掠過二人,陸茵雅已經知道答案,屈身。「若王爺無他事,茵雅告退。」

  壢熙擺手,陸茵雅點頭,可從他身側經過時,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
眼神緩緩掠過二人,陸茵雅已經知道答案,屈身。“若王爺無他事,茵雅告退。”壢熙擺手,陸茵雅點頭,可從他身側經過時,突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住,她猛地回眸,望見他嘴邊一抹若有似無的笑,她——說錯話了嗎?

  像解釋什麼似地,壢熙道:“答案是其一,詩詩嫉妒使然,妄言虛語。”抿唇,不經意間,陸茵雅洩露出笑意。“王爺怎麼說、怎麼是。”她的笑讓他略頓,松開她,心底竟出現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再次告退,這回,沒人將她拉住。

壢熙和公孫毅進入書房,門關起,兩人頓時皆沉默不語。

  早在書房中等待的謹言,不清楚發生什麼事,隻覺氣氛育異,於是靜待一旁,等候王爺召喚。

  半晌,公孫毅道:“王妃才智驚人,日後對王爺問鼎江山,定有助益。”“是嗎?想當然耳——她是怎麼猜出那個其三的?”壢熙沉吟。

  “當初,我以爲那個‘其三’是個周密嚴謹的計策,現在想來,似乎還有待商榷。”公孫毅停了片刻後,補上話。“王爺,倘若王妃能猜出宛兒夫人滑胎之事是造假,那宮裏和國丈韋安禮那邊——”公孫毅這樣一說,一旁始終沒有出聲的謹言便接起前因後果。

  太子儇熙死後,皇後決意扶植九皇子壅熙,王爺埋在宮中的隱衛發現,雲嬪、皇後與皇後之父韋安禮頻頻接觸,爲此,王爺曾遣人至韋安禮府中埋伏,搜羅各方消息。

  一年前,他們探知王府裏有韋安禮布下的暗棋,王爺知道後,不作聲響,甚至藉由他們傳些假消息回韋府。

  上個月,埋伏在韋安禮府中之人得知確切消息——韋安禮命王府中暗棋在王爺膳食中下藥。

  爲不讓韋府中的隱衛曝光,那菜,王爺讓宛兒夫人吃了。

  之後王府對外傳出消息,說王爺侍妾因食物中毒滑胎,兩個月的胎兒沒了,王爺傷心的向皇上告假三日,三日後神情憔悴地出現在朝堂,皇上還爲此寬慰王爺一番。

  自然,王爺的憔悴看在韋安禮眼中,有諸多猜測——他猜測王爺也中毒,隻是中毒不深,而侍妾陰錯陽差之下、傷了皇嗣。

  不管如何,韋安禮這回雖沒成功拔除眼中釘,但確切篤定的是,他放在王府中的暗棋已深得王爺信任,日後再次下手,並非難事。

  王爺要的,便是韋安禮這個認定。

  “放心,茵雅的‘想當然耳’是觀察我和詩詩的態度而定,至於宮裏,沒有人可以觀察這些,至於那位暗棋姑娘,公孫先生比我更清楚,她已經被人取代。”壢熙篤定道。

  自從知道“暗棋”的真實身分後,壢熙便安插一名丫頭到她身邊服侍,一邊暗中觀察她、模仿她、學習她的一舉一動,下毒事件結束,她的命也隨之結束,現在那顆棋子,是他的人。

  “如果僅僅是觀察王爺和側妃的態度,便能分析出這個結論,王爺——實話說,王妃是公孫毅生平第一個佩服的女子。”他微微一哂。“是嗎?我還碰過另一個能教公孫先生佩服的女子。”謹言低下眉眼,她知道王爺說的是誰,那個——讓王爺念念不忘、讓王妃心存嫉妒,導緻今日夫妻反目的女子,她不敢說這場三人關系中孰是孰非,她隻能暗歎,造化弄人。

  “謹言。”壢熙低喚,謹言回神,悄然走到他身邊。“是,王爺。”“那個啞婆說的事查得如何?”“稟王爺,糧米商人黎越屏遇害確有其事,屬下問過當地百姓,人人都贊黎越屏夫婦是大善人,月月施糧濟貧,年年造橋鋪路,黎家辦了兩個學堂,讓當地百姓有書可念,聽說還曾經出過幾個秀才和貢生。

  ”“所以現下,黎家已無人丁?”“是,當地百姓爲此事震怒,可敢怒不敢言,隻能從義莊中,偷偷收拾黎家人的屍骨合葬。”“該死的貪官!天底下便是有這樣的人,百姓才無法安身,這樣的官,比盜匪更加可恨!”公孫毅咬牙切齒。

  “王爺、公孫先生,還有一件事——”“說。”壢熙也惱,父皇治理大燕多年,年年肅貪,沒想到還是有這樣的官員存在,怎不令人心寒。

  “那個貪官名字叫做韋應男。”謹言低聲道。

  “是韋家人?”壢熙猛一回首。

  “對,是宗人府韋立昌的庶子。我偷偷潛入府衙,尋到許多他亂判冤獄的證據,竊取出來。”她將背上的包袱解下、打開,裏頭有不少案子的卷宗。她才看幾眼,便看出韋應男向施害者要銀子擺平官司的粗糙手法,她估量著,當官者瞞上欺下,遺失這些卷子的師爺定然不敢向上稟報,觀察數日後,發現衙門師爺果如她所料,非但不報,還按印象,編寫了幾份卷子充數。

  公孫毅匆匆看過幾張後,說道:“黎越屏的案子不過是滄海一粟,它之所引起注意,是因爲黎越屏長年照顧地方百姓。”“沒錯,除此之外,屬下還在隸縣的寶通銀莊中查出,韋應男在裏頭竟有多達八十萬兩的存銀。”壢熙一拍桌,恨恨怒言:“八十萬,好個韋應男,一個小小縣令竟比本王更富有。他在其他地方還有存銀嗎?”“不知道,但屬下查出他曾在年初帶二十萬兩銀票回京,至於到京城,給了誰,就無從得知。”“無從得知嗎?怎會,有這麼一道線索,還怕不能順藤摸瓜?”壢熙臉若寒霜摔袖而起。

  韋氏呵,朝廷處處厚待,竟如此目無王法,他龍壢熙豈能放任他們囂張!

  “王爺打算怎麼辦?”公孫毅問。

  “發動宮裏隱衛,先查查那筆銀子有沒有流入宮中。”“王爺想拉下皇後?”公孫毅問。

  可不是,一旦拉下皇後,韋氏在後宮還有誰可依恃?

  “不,隻是先查查。”壢熙吞下怒氣,恢複若幹理智。

  “隻是查查?意思是,尚不能對他們動手?”“公孫先生,你我皆知,如今韋氏族人,表面上看來風光,可他們雖有上百人當官,盤根錯節,勢力龐大,但若要從中尋出年輕一輩有智有謀的可造之材,少之又少,而老一代中,能撐得起局面的,也隻剩下韋安禮和兩三個手握兵權的老將軍。如今父皇正籌謀著如何將兵權收回,在此之前,我們不宜打草驚蛇。”公孫毅聽懂了,這藤,得一條一條順著摸,摸到頂、摸到瓜、摸準了每個位置,待皇令一下,衆人再齊力振臂,喝地,斬草除根。

  謹言覷了王爺一眼,低聲說:“這回是王妃的功勞,若非她心存善念,救回啞婆婆,咱們也得不了這樣一道線索。”壢熙直直迫視謹言,這是第幾次她幫茵雅說話了?

  她曾說:王妃已與初入王府時不同,那年的張揚嫉妒已隨歲月遠去。

  她曾說:王妃潛心修性,極少離開她的院落,更少與其他夫人鬧事。

  她曾說:王妃心慈人善,所作所爲均爲其他王妃表率。

  謹言誇她蕙質蘭心,誇她聰穎仁慈,誇她沉穩冷靜——謹言隻是個隱衛,跟在他身邊十年,比誰都清楚他的性情脾氣,知道他痛恨多話的下人,但好幾次,她逾越身分,講出不合宜的言語,是茵雅真的好到值得她說嘴?或是——她開始對她産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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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2:0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前世遇上今生

  啞婆婆進府後,陸茵雅經常笑,她把她當成無緣孝敬的奶娘,並且,她迷上婆婆的題目,每解開一題,便雀躍老半天。

  這日,黎慕華臨時起意,問:“你上次說要跳給我看的舞蹈呢?能跳嗎?”陸茵雅甜甜一笑,回:“行,可婆婆得再布個題目讓我解。”他想了想,點頭。“去楓林好嗎?”楓林?前幾日他們去過,那裏是個天然舞臺,再加上秋至,滿園楓紅,美得教人捨不得眨眼。

  拿起紙筆,陸茵雅領著黎慕華進入楓林,楓林裏有一組天然奇石雕成的桌椅,在那裏賞舞別有意境,最重要的是,楓林人跡罕至,她們不會碰上多事之人。

  這些天,黎慕華徹底領教了王府妻妾的尋釁功夫,爲王爺要帶塗詩詩入宮一事,日日都有人輪番上陣,她們進入雅雅的屋子,或告狀、或挑撥、或撒潑,目的隻有一個——不平則鳴。

  她們說:憑什麼帶塗詩詩,便是要帶,也得帶正妃呀。

  光看雅雅應付她們,黎慕華就覺得累,倒是雅雅神情自若、不改態度,不管是聽到什麼,都淡淡一笑,不置一詞。

  後來,甚至有人敢指著她的鼻子恐嚇——“王妃便是這般軟弱,才會教人看輕,這狀況繼續下去,怕是過不了多久,位置就要不保。”黎慕華想,這下子,雅雅總該發作了吧。

  沒想到她竟然眼眶一紅,拉起那名侍妾的手說:“妹妹,我明白你一心爲姊姊好,可我能怎樣呢?王爺寵愛的是詩詩妹子呀,都怪我無德無才,連累了妹妹們受欺。”之後,雅雅說出滿腹委屈給她聽,聲聲句句都是怨婦心音。

  這番做作讓黎慕華大吃一驚,他明知道,她根本不把這等小事放在眼裏。

  果然,那名小妾一轉身離開,雅雅立刻拭去淚水,轉身笑道:“婆婆,咱們繼續解題吧。”他看著她,滿臉不解。

  陸茵雅笑道:“在侍妾中,這位小梅姑娘與我是最勢不兩立的,連她都出動了,肯定那邊早已大動作、小動作全出籠,卻仍奈何不了塗詩詩,苦無他策之下,才會想把我搬出去當顆鎮風石。我甯可掉兩滴眼淚、擺一回怨婦,也不願意摻和此事。”她這個王妃當得真夠憋。黎慕華想問:“你當真甘心這樣過一輩子?”可每每提筆,他寫不下這句,在旁人傷口上撒鹽不道德,更何況是雅雅,他怎忍心對她做這等事。

  於是爲避開王爺的妻妾們,他端著筆墨,走在雅雅身後,兩人離開院落,走向僻靜的楓林。

      王府很大,皇帝把此宅賜給大皇子壢熙之後,還按圖紙改建過,許多地方已經翻新,但也有一些部分沿襲舊宅隔局,最難得的是這裏保留許多老樹,有長青松柏,有桃李梅杏,還有幾棵難得一見的蘋果樹。

  府第占地相當廣,像所有王府般,分出前後兩院,前面是王爺平日議事之處,後院的妻妾僕役不能隨意進出。

  後院則是壢熙生活起居之所,一入後院先是大門二門,再來是個極大的院子,院中有樹,有石桌石椅,還有幾個種滿鮮花的花圃,正面有大小兩間客廳,左邊是外書房,右邊是間待客用的餐廳,接著是正院、正房、耳房、西廂房、內書房、小廚房。現在那裏是壢熙和塗詩詩的住處。

  緊接著是後花園,它位於水潭邊,引了一泓活水,形成一個小湖,沿湖岸分佈著亭台樓閣,並種滿垂楊柳,湖的中間則建造一個亭子,想往亭子休憩,可搭小舟,也可以走過彎彎曲曲的橋,即達湖心。

  花園裏綻放著各色鮮花,有幾棵參天古樹和如茵綠草,花園的後面有四個院落,比正院略小,院與院之間以小園子做區隔,每個院落裏,有正房、書房、小廚房等等,格局與正院相差不大,陸茵雅的住處便是最右邊的院落。

  若要去楓林,則要離開住處,繞過園子、人工湖,進入後花園的左方,沿一條蜿蜒小道,走一刻鍾方能到達。

  黎慕華一面走一面想,難怪紅樓夢裏,林黛玉進榮國府要用轎子擡著,不然這般走法,體弱氣虛的她,不暈倒才怪。

  看來想住這種大房子,體力得不壞。

  他們終於到達目的地,文房四寶一放下,陸茵雅就用充滿期盼的目光望向他,她對推理遊戲真是著魔了。幸好從小到大,他心裏一煩,就會拿起紙筆玩玩這個小遊戲,腦子裏的題目存貨量不少。

  他提起筆,陸茵雅便趕緊拿起方墨,爲他磨墨。

  黎慕華想過片刻,在紙上寫下。

  “有三個人到館子裏吃飯,吃完飯後,每個人拿出一千文付帳,店小一一將三千文交給掌櫃,掌櫃的找給店小二五百文錢,沒想到店小二起貪念,偷偷地把兩百文藏在袖袋裏,隻拿三百丈找給客人們。”“請問:這頓飯中,他們一人拿出九百丈,三人拿出兩千七百丈,再加上小二偷走的兩百文、是兩千九百文,那麼,還有一百文跑哪裏去?”陸茵雅拿過紙張,仔仔細細讀過幾遍,她認真思索,在紙上寫寫畫畫,想不出所以然來,再讀一遍——看著她專注認真的神情,黎慕華忍不住好笑,心底暗暗想著:回現代之後,定要把邏輯推理書給找出來,和雅雅一起解。

  突地,她一拍手,笑道:“婆婆誆人,根本不是這樣算的,兩千七百文加上他們找回去的三百文才是他們一開始拿出來的三千文錢,至於掌櫃收走的兩千五百文加上小二偷走的兩百文,恰恰是他們付的兩千七百文才對。”黎慕華贊許點頭,這丫頭腦子不壞,在四書五經、女誡婦德的教養下,沒有養出一顆缺乏創意和刻闆的冬烘腦袋,真是讓人備感欣慰。

  他伸手,比出“請”的動作,要她下場跳舞,陸茵雅卻搖頭耍賴。“那個才不是題目,是謊話,婆婆再出一個。”黎慕華咧嘴一笑,對嘛,這才是十幾歲少女該有的表現。

  他不喜歡她的大家閨秀,不喜歡她端著王妃頭銜,端莊穩重、少年老成、用盡心機的模樣,他比較喜歡眼前這個會耍賴、會笑、嬌嬌憨憨小女兒模樣的雅雅。

  他點頭,再次舉筆。

  “有個當鋪老闆,要教導他四個夥計,大大、小小、中中、幼幼辨別真貨與假貨,便拿出三柄簪子放在桌上,讓他們分辨真假。”“大大說:第一支是真金,第三支是假金。小小說:第二和第三都是假金。中中說:第一支是真金,第二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老闆聽見,很生氣地罵道:做什麼?學習不用心,每個人都隻說對一半。”“這時,幼幼立刻說出正確答案,你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題目方寫完,陸茵雅眼裏立刻射出光芒。

  她接過婆婆手中的筆,緩聲道:“因爲每個人都隻說對一半,如果大大說:第一支是真金是對的,第三支是假金便是錯的:推到小小的話中,第二支便是假金,第三支爲真金,因此三支簪子分別是真、假、真;可是再把這個往中中話裏套進去,中中的兩句話就全講對了,因此,這個推理是錯的。”她擡眉,黎慕華贊許地朝她點點頭。

  陸茵雅繼續往下推論。“假設大大第一句話是錯的、第二句是正確的,因此,第一柄簪子爲假金,第三也是假金。再往小小的話中推去,因爲也是一對一錯,因此當第三是假、第二便是真金。”“到目前爲止,已知三支簪子分別是假、真、假,最後再套進中中的話裏。第一支是真金是錯的,而第二、第三之中,有一真一假是正確的,答案出籠了!”黎慕華忍不住爲她鼓掌喝采,雅雅果然是個聰明女孩,這麼聰明的她,待在這個女人啥事都不能做的古代,隻能關在後院和一群笨女人勾心鬥角,實在太埋沒。

  陸茵雅樂得笑眯雙眼,說:“雖是不務正業,可在這上頭鬥心計,比和那些女人鬥,有趣得多。”誰說這是不務正業,誰規定製造快樂不能是正業,他應該帶她回二十一世紀,看看那些“不務正業”的人,有多麼會賺錢。

  他取過紙筆,寫下:“跳舞吧,我期待很久了。”陸茵雅笑著:“行,婆婆等著。”她除去鞋襪,拿起一串鈐鐺系在腳踝上,站起身,笑望著婆婆說:“這舞,原本是我被教導來取悅丈夫的,王爺沒看過,倒是讓婆婆欣賞了,婆婆真有福氣呢。”連一次都沒看過嗎?那麼她是從什麼時候便被打入冷宮?難道是大紅花轎進入王府那刻起,她便註定被冷落?

  心一點點的酸、一點點的澀,那個龍壢熙到底是何許人,可以這樣糟蹋一個姣好女子?

  陸茵雅走到楓林裏,楓葉似火,點點火紅在枝頭張揚秋意,風一起,片片落葉在她身上燃起點點楓紅。

  她今日穿著月白蟬翼紗長衫,外罩銀白色羅衣,在秋風吹拂下,衣袂翩翩,宛若下凡天仙,腰間系上金燦燦的瓔珞,而足間的鈐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她快步奔向林中深處,背對黎慕華,驀地,她轉身、翩然一笑,兩片白色水袖同時甩出,踮起腳尖,她連續轉身,長長的水袖在周身縈繞出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圈圈。

  她輕輕唱著歌,身體跟著柔美歌聲舞動起來。

  “心心複心心,結愛務在深。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結切獨守志,結君早歸意。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心亦結,結盡百年歲。”一首詩,用九個“結”字,表現她對人間真情真愛的嚮往,兩情相依,生死相許,她願結下萬年恩愛,結下千百年不渝——揚起香袖,帶起一片片溫柔,她時快時慢,時而嫵媚嬌羞,時而清雅淡然,既如梅花盛放,又如青雪飄蕩,她笑得極其燦爛:心底感到暢快無比——她想起那時的待嫁女兒心,想起一面練舞、一面幸福得笑不止歇的自己,想起那般天真善良的陸茵雅,想她對愛情滿懷憧憬。

  哪知花轎擡進王府後,那個充滿喜氣的新婚夜裏,她的夫君心不在焉——愛情破滅,隻空留滿心餘恨。

  她不唱歌了,隻是飛快地跳著、旋著、奔著,她從這棵樹跑到那棵樹,不在乎被磨得發疼的裸足,她一心一意將全身的力氣撒盡,她不想恨、不肯恨、不願恨——一招春風擺柳,一招深海采魚,幾個雲步,幾次飛騰,她不斷不斷不斷跳躍,直到力竭,她慢慢蹲下,白色長袖自空中緩緩飄落,左手一個柔美雲手,她與大地同息——她充滿生命力的舞蹈,讓黎慕華看得癡傻,他欣賞過許多不同的舞蹈表演,在國父紀念館、在小巨蛋、在大型舞臺上,那裏有華麗的音樂、有精緻的燈光,可這裏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女子用自己的生命訴盡青春。

  一個舞得癡,一個看得醉,他們都沒注意到人煙罕見的楓林,有了外人入侵。

  直到一陣掌聲驚擾了兩人,陸茵雅迅速起身、離開地面,和黎慕華同時轉頭。不轉頭還好,這一轉頭,黎慕華受到極大驚嚇!

  他、他、他——他仿佛透過一張鏡子看見自己,那眉、那眼、那鼻唇嘴,連額際那個疤痕都是黎慕華!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他在對待對手時慣用的態度,那個雙手負背,是他在思索時的習慣性動作。

  隻不過現在他穿的不是深色西裝,而是一襲靛紫寬袍;他腰間系的是金帶,不是上好的小牛皮腰帶;他頭繩玉鈕,足蹬青緞涼裏皂靴,一派古人打扮——“王爺萬福。”陸茵雅屈膝,她在最快的時間裏恢複。

  王爺?他是王爺,是自己在心底咒罵過幹百次的龍壢熙?

  天吶天吶天吶——所以龍壢熙是自己的前世,所以自己前世的錯待,讓今生的雅雅即便再心動,也不願意與他共創情愛?!

  這就是答案?就是童女要他返回古代尋找的答案?

  他不確定,但他更不明白的是,雅雅那樣溫柔善良、美麗聰穎的女子,爲什麼前世的自己可以視若無睹,放任她在小小的院子裏自生自滅、孤單度日。

  陸茵雅迅速回到石椅邊,背過身,避開壢熙的視線,套上鞋襪。

  壢熙和一群小妾走近,這會兒黎慕華看得更仔細了,他們兩人有一模一樣的身材和五官,但他沒有龍壢熙那種天生的威權氣勢,龍壢熙的面容嚴肅冷冽,不說話的時候,光是一個眼神,都會教人不寒而慄。

  他是商人,商人的特質是擅於觀察,但龍壢熙的眸子深邃得像見不到底的深潭,教人分辨不出他那雙眼睛背後,是喜是怒是憂是樂。

  “王妃好興緻。”壢熙雖不帶表情,可那言詞裏的嘲諷,任誰都聽得出來。

  他有點惱,因爲半個時辰之前,公孫毅還在對他嘮叨,嘮叨他應該善待陸茵雅、積極培養兩人感情——他不喜歡受人所控,尤其在女人方面。

  塗詩詩搶話。“姊姊莫不是聽人說道,今日妹妹要和王爺到這裏,試演父皇生辰時進獻的舞蹈,所以特意前來與妹妹互別苗頭?”她的話一落,後方那些女人開始竊竊私語。

  “平日表現得那樣與世無爭,原來不是呢,人家早有準備,咱們還瞎忙和。”“可不,王妃也準備了大禮要進獻給皇上,就咱們傻傻地替人擔心。”“隻是名門閨秀隻能裸足跳舞,這種舞搬到皇上面前,豈非犯下大大不敬之罪。”陸茵雅低頭懊惱,怎這般湊巧,無緣無故又遭冤一回?

  可是她不想解釋,解釋是爲了給在意自己的人,那人——她向壢熙望上一眼,緩聲歎息,他不需要,也不會在意她的解釋。

  黎慕華逐一望向那群刻薄女子,平時分別瞧去,倒不覺得怎樣,今日齊聚一堂,竟覺得她們之間有著一張相似的臉龐,初見塗詩詩的感覺,再次躍然而上。

      像誰呢?到底像誰?腦子裏好似有什麼答案將要跳出,可卻又抓不出一條脈絡,正苦惱間,他聽見壢熙出聲:“這是什麼?”陸茵雅不得不向前一步,恭謹回話。“回王爺,那是婆婆給茵雅布的題,讓我打發時間罷了。”“布題?”壢熙目光向那老婦掃去,令他訝異的是,老婦並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竟敢與他四目相望。

  她的態度引得壢熙皺眉,這樣的婦人必不是泛泛之輩,這樣的人物,怎麼會跟在茵雅身邊,難道是陸家派來的?

  陸茵雅發現壢熙不悅的眼光,連忙解釋:“那日得王爺允許,與謹言一起到廟裏上香,在途中遇見婆婆,知悉她家人被貪官所害,心憐之餘,領婆婆回府。倘若王爺見疑,近日定當送婆婆到府外安居立命。

  ”是她?黎越屏的親人?如果是的話,他還真欠她一份情。

  “你,過來回話。”壢熙的視線落在老婦身上。

  黎慕華直覺要往前走,陸茵雅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輕輕搖頭,維護之心一目了然。

  她代替黎慕華回話:“婆婆因驚嚇過度,已不能言語,王爺若有事相詢,茵雅可代婆婆回答。”才短短幾天相處,她就和那老婦建立起好感情?壢熙挑眉,問:“這些題,你解開了嗎?”“是,解開了。”壢熙直直看著陸茵雅,一抹惡意閃過,他揚聲問:“你們大家看看,看誰可以解出答案,本王有賞。

  ”紙張傳下去,能將上面的字認齊全的女子沒幾個,更別提解答了,到最後那紙張來到塗詩詩手裏,她斜眉,瞪陸茵雅一眼。

  怎地?賣弄學問?她才不信陸茵雅可以弄清楚這些亂七八糟的題目。

  她把紙張遞到壢熙跟前,整個人膩在他身上,笑說:“王爺欺負詩詩和衆家妹子,誰不曉得姊姊是京城裏名滿天下的才女,詩書禮樂樣樣通,我們怎能攀比,您就讓姊姊指點指點我們吧。”幾句話,塗詩詩讓那些小妾的妒意轉移到陸茵雅身上,茵雅與婆婆相視一眼,無奈,怎地不惹風流事,還得枉擔風流名,她一身腥臊,何時褪得了?輕歎口氣,她接過紙張,將題目一一解開。

  壢熙細聽,越聽越有滋味,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壢熙這一笑,十幾道飽含醋意的目光立時射到陸茵雅身上,倘若目光是刀,她早已被射成篩子。

  垂睫肅然,她心知,未來幾日怕是不得安甯了。

  “還有別的題嗎?”壢熙問。

  難不成熱愛解題是天性,沒有在現代生活過的龍壢熙,一被勾引就上了套?

  黎慕華樂觀想著,自己能不能夠利用這個撮合壢熙和陸茵雅?是不是他解套了壢熙和陸茵雅的關系後,回到了現代,就能和雅雅順理成章?於是他點了點頭。

  但陸茵雅不想在此地多待,立即接話:“待婆婆將題目布好,定命人爲王爺送去,茵雅告退。”她被塗詩詩的橫眉豎目瞪得頭皮發麻,片刻都不想多留。

  塗詩詩聽了她的話,不滿全浮到臉龐。布好題之後呢?是不是就要一來一往,她和王爺兩個人關在房裏一起解題?

  這陸茵雅果真不簡單,原以爲她找來美女誘惑王爺的心,發現是老婆婆,才鬆口氣呢,沒想到便是老婆婆也棘手得讓人憎恨。

  “若無他事,王妃一起坐下來吧,欣賞詩詩要獻給父皇的舞蹈,說不定,你還可以指點一二呢,何況——王妃不也是爲此才來楓林?”壢熙清淺一笑,陸茵雅的心卻寸寸涼透。

  他真的如此怨她嗎?是因爲他心中深藏的那個女人,還是因爲她先前多言的“其三”?

  否則她早已過慣淡泊日子,早已不爭不搶不鬥不恨,他又何必幾句話,讓那些像鯊魚似的女子再度對她虎視眈眈?

  “詩詩請姊姊指點。”塗詩詩望向她,眸光裏明擺著的是咬牙切齒的恨,可揚唇笑起來,偏又是柔情萬千。

  該害怕的,可是她卻感到一絲悲憐,對著塗詩詩,她想起當初的自己,真是可笑,可憐又可悲呵。

  “妹妹客氣了。”詩詩走進楓林,壢熙和陸茵雅坐在石椅上,其他人紛紛在後頭找了側位置站著,黎慕華則貼近茵雅而立。

  幾名樂師擇地而坐,待詩詩擺好姿勢便開始奏樂。

  她先是一個緩緩回眸,然後開始舞動身子。

  黎慕華看著她的舞,那是經過精心排練的,應該耗費不少心力工夫,但舞者過度刻意,自然無法和茵雅的渾然天成、真心感動相比。

  一個舞動的是生命旋律,一個想擺布的是觀衆目光,一個享受舞蹈帶來的樂趣,一個精心計較著自己的舞造就多少豔羨,這樣的舞,不需內行人就可以分辨出高下。

  舞畢,塗詩詩向前,盈盈一拜。

  “姊姊,詩詩跳得如何呀?”陸茵雅悄悄地歎口氣,手微微一托。“妹妹請起,妹妹跳得好極。”“王妃忒謙了,詩詩的舞如何與王妃相較,那是雲泥之別、天地之分,怕是她再練上十年,也無法有王妃的成績,或許本王該慎重考慮,該帶誰進宮。”壢熙的話轟地砸上衆人耳膜,引發各種不同想頭——黎慕華想的是:這麼容易?不過兩道題,就引得龍壢熙把心思放在茵雅身上,那麼他是不是再多待幾日,便可以撮合起一對義重夫妻,鶼鰈情深,指日可期?

  塗詩詩聽見此話,卻如五雷轟頂。她汲汲營營多日,怎地到頭來,會弄出這番結果?到底是誰,是誰把今日楓林試演之事傳與陸茵雅知悉,她定要好好清算一番。

  琴師樂師們低頭想,王爺的評語半分沒錯,隻是詩詩夫人連日的用心練習,豈不是白白浪費?

  至於後頭那些女子,心思就更多了,多到不勝枚舉。

  而造成此事的主角卻半點想法也沒有,她心底一片空白,淒然苦笑,深歎——壢熙深深地看陸茵雅一眼,帶著幾分挑釁、幾分惡意,沒有人可以勉強他的意願,便是一心一意爲自己謀劃的公孫先生也不行。

  他轉身離開楓林,身後的女子自然是跟王爺離開。

  待所有人全走光,陸茵雅才緩緩垂下頭,雙手捂住臉龐。

  壢熙怎會不清楚,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今日所言所行,皆是不教她安然度日,即使她已靜靜避於一角,還是不行嗎?

  黎慕華拉下她的手,不解她的抑鬱,難道她不喜歡龍壢熙,不希望被他放上心?

  她仰頭,似是自問,也像在問婆婆:“怎麼辦?他對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盡頭?

  ”怨恨?黎慕華被她的話弄懵了,龍壢熙對茵雅,竟是怨恨?既然恨,爲什麼要娶她入府,既然不喜歡,爲什麼不放她自由?

  他囚著一條無辜的靈魂,難不成是爲了報複?

  那是黎慕華無法理解的邏輯,好聚好散,分手時帶著祝福,才是現代人的愛情準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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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2:3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話說從前

  黎慕華任由她依靠在胸前,他輕拍她的背,像個溫暖的母親,他期望她能在自己身上得到安慰,但她是個自持的女人,並沒有放任自己情緒過度沉淪。

  她吸吸鼻子,笑著強撐,面對婆婆的滿面疑惑,問:“好奇嗎?”他點頭,誰不對這樣的狀況好奇?他以爲的漸入佳境,在她眼底竟是壢熙無止境的恨意?他的樂觀預期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卻不知道原因,這感受實在挺糟。

  “上次婆婆曾經問我,誰是我第二個交付真心的人?”他點頭。陸茵雅提起毛筆,在紙上寫下一串名字。

  龍壢熙、龍儇熙、龍惠熙、龍閱熙、龍務熙。

  她指指上面每個名字。

  “他們是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從老大排行到老五,儇熙是皇後所出,是位出類拔萃的人物,很早便被立爲太子,擅長領軍打仗的大皇子壢熙和四皇子閱熙由瑜妃所出,而惠熙和務熙是由宛妃所出。”

      “我曾說過,父親是朝中丞相,再加上皇太後疼我,因此小時候我經常進出後宮,而那時,壢熙的母後瑜妃被禁錮在冷宮中,在後宮那種現實冷漠的環境裏,壢熙和閱熙自是備受欺淩,小時候不懂事,每每遇見有人欺負他們,我老是擋在他們兩兄弟前頭,狠狠修理那些沒把主子放在眼裏的宮人。”

      “年紀漸長,壢熙變得嚴肅、銳利、冷酷,他力爭上遊,傾其力在朝廷上有所表現,以爭取自己的地位。”

      “他成了大將軍,每回領兵出征,帶回來的不止是功勳,還有滿身傷痕,看見他眉梢的疤痕嗎?他身上有更多、更多,用性命換取榮耀的標記。他再不需要我的多管閑事或者關心,他開始與我保持距離,那時我眼中的龍壢熙是個危險人物,再不是小時候所見那個可憐兮兮、需要我這位元英雌挺身保護的大哥哥。”

  “除了壢熙,與我相近的還有惠熙、務熙,我與他們青梅竹馬、相親相依,我成日跟在他們屁股後面野,他們縱容我的任性與淘氣,爹娘甚至認爲,長大之後,皇太後定會將我賜婚給惠熙哥哥或務熙。”

      “十三歲的我飽覽群書,卻還不懂得好端端的人,爲何要化爲孤石苦相思,不懂桃葉傳情,竹枝何怨。有回我與三公主一言不合大吵起來,因爲壢熙帶兵西征,而她言語苛刻、欺侮沒人可依恃的閱熙。她盛怒之下,一把將我推進禦花園的水池,那池水深不見底,我又不會泅水,掙紮幾下便往水裏沉。在水中安靜得可以,我聽不見岸上的喧嘩聲音,我漸漸失去掙紮力氣,我想,這回死定了,很後悔自己的魯莽,可事已至此,已無法可想,閉上雙目、放鬆手腳,我開始感受死亡。”

      “突然,一雙手臂緊摟住我的腰,將我往水面上帶,猛然張眼,我認出那人,是壢熙,他回來了——而且我泛起笑意,在他懷中,我感到好安心——”“清醒後,他的臉孔、他的身影烙在我腦子裏,再也除不去,我想著他救我出水的那幕,我在他嚴肅的臉龐找到心急,他擔心我嗎?他在乎我的,是吧?他知道不管在後宮地位如何,我的心終是向著他的,對吧?”

  “此時我終於理解什麼叫‘過盡千帆皆不是’,理解‘一寸相思一寸灰’,也終於明白甯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我反複想著,越想便越是相信,壢熙喜歡我、愛我,一如我對他。

  “明白自己心意後,我深覺對不起務熙,打小時候起,他待我最好,哄我寵我,有什麼新鮮玩意兒總迫不及待送到我手中。隨著年紀增長,務熙不改初衷,仍舊以真心相待,我不知道怎麼辦,隻能不斷在心底否決他幹般萬般的好。”

      “宮裏傳來消息,皇上有意將我賜婚給壢熙,爹爹問我想法,我自然是千恩萬謝,一個勁兒的點頭。”

  “於是我寫信讓務熙別把我放在心上,甚至爲斷他念頭,我殘忍地用歡快口吻告訴他,自己即將嫁與壢熙,請他爲我祝福。”

      “事後我常想,這算不算報應吶,便是因爲我對務熙哥哥殘忍,才會換得壢熙對我殘忍。這麼一想,心就透徹了,再無怨恨,因果、因果,人總是造因,那果報自然是咎由自取。”陸茵雅低頭一歎,撫了撫裙擺上的皺折,她想起那年竹林裏抱著紅梅的小宮女。

  她的信讓務熙哥哥落淚了,看見他的淚水,她心疼、抱歉,可是她萬萬不能出面,一出面便是千結萬結,糾纏不清。

      幸好啊,那個宮女出現,她唱歌安慰務熙,還說了一個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告訴他,上天如何取下男人身上一根肋骨創造女子,他們才是真正的一體,無論如何都分割不開的一體,而陸茵雅,並非取自務熙身上的肋骨。

      眼見小宮女安慰了務熙的失落,讓躲在竹林裏的她合掌感激上蒼,感激他派來這樣一名女子——黎慕華扯扯她的衣袖,陸茵雅才驚覺自己發呆太久,他將白紙放到她眼前,上面寫著:務熙後來怎樣了。

  “他找到他的夏娃、他的肋骨、他無法被分割的一體,在梁州過著幸福美好的日子。”

      “夏娃?你從哪裏聽到這個詞?”他很驚訝,難道這個時代已經有西洋傳教士的出現,並且廣傳宗教故事?

  “從一個宮女身上,她是個奇特的女子,她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說話口吻、態度看法,連行爲舉止都與一般女子截然不同,我欣賞她、喜歡她,可那回,我隻能遠遠看著她,無法現身,我總想著要同她交上朋友,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曉得自己錯失了什麼——”“什麼意思?”他搖頭,雖不明白,但他隱約感覺,茵雅的故辜可以爲自己解開什麼。

  “我繼續說故事吧,那麼婆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她輕哂。“皇上賜婚,將我嫁與壢熙,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他的不猶豫讓我更加確定,他喜歡我、心裏有我。”

      “我歡天喜地的幻想著,幻想我終於回到那個男人懷中,我立誓要爲他,當一根好肋骨,我將處處爲他著想,愛他、敬他、奉他若天,我將幫助他,完成他想要的志業。”

      “記不記得,有算命先生曾經說過,我是母儀天下的富貴命?可是我滿懷的幻想在大婚那夜裏,粉碎徹底——”

      “發生什麼事?”黎慕華急問。

  “大婚那日,壢熙從宮裏帶回一名女子進府。”她停了話、吞下喉間哽咽,要承認別的女人是夫君心中真愛,多傷人。

  黎慕華沒催促她,隻是靜靜地看著她滿眼盛載的悲哀。

  “她是壢熙心愛的女人,也是其他幾個皇子心目中的最愛。壢熙和惠熙、儇熙,明裏和睦、暗地較量,爲太子之位、爲朝堂地位而爭,這是所有皇子都免除不去的宿命,皇室中,沒有親情、沒有兄友弟恭,但爲那名女子,他們竟同氣連枝,相互合作。”

      “後來我聽到太多耳語,比方:壢熙親手佈置那女子居住的院落,卻把迎親的新房交由總管打理:壢熙費盡心思,爲她自各處搜羅各種小說珍本:壢熙將宮裏爲我準備的雲絲緞裁成衣,送與那名女子——”陸茵雅喉間微顫,再也說不下去。

  須臾,她吐口氣,無奈搖頭。

  “我是女子,聽見這樣的事,豈能不嫉妒?我想去會會她,沒想到她住的院落前,有大把衛兵看守,爲此我陪嫁的貼身丫頭小婉心生不滿,一個嘴快,在壢熙面前多說了幾句,你猜,結果怎樣?”黎慕華握上她的手背,爲她的處境心疼。

  “那瞬間,我感受到壢熙的殺氣,小婉是服侍我多年的丫頭,我怎捨得她離開,但爲了保住她的命。我還是承諾把小婉送出王府,那等同於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我忍下,爲了夫妻感情。”

  “後來,那女子趁壢熙出皇差時逃離王府,爲害怕壢熙再度將她找回來,我使心計,刻意不讓人通知他,還矯情地到衙門裏報案,大張旗鼓地幫壢熙尋找那名女子。”

      “這些行爲替我贏得賢德美名,卻也讓我父親鬧到皇帝跟前,埋怨壢熙前腳迎我進門,後腳便讓那些不三不四、來曆不明的女子進王府。”

      “因此,皇帝對那女子心生不滿,壢熙被狠狠訓過一頓,再不能明目張膽尋人,而我心底還盤算著,倘若她被宮裏先行找到,自然會有人替我將她除去。”
  
      “許是從那時候起,壢熙便怨上我了,他命人將他的衣物搬進書房,自此,我們成了有名無實的夫妻。”

      “我無法應付這樣的事,才短短一個月不到,婚姻竟走到這等田地?我是陸茵雅、陸丞相之女,我的美貌與才藝、我的賢德與聰慧,多少男人踏破陸家門檻,想求得一見,誰料,在壢熙眼底,我什麼都不是。”

      “爲報複他,我欺淩他的心腹謹言,我苛待府裏下人,我惡毒、我偏激,我做出所有能讓他注意到的壞事情,我言語刻薄、我滿懷嫉妒,我壞到攬鏡自照,厭惡起裏面的自己。”

      “我真的好討厭那樣,討厭因爲愛,讓自己變成壞人,討厭自己的嫉妒狹隘,討厭鏡中的自己面目可憎,但我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憤怒與不平,沒辦法阻止自己變成壞女人。”

      “多可悲呵,曾經,在教習嬤嬤指導我那些手段心計時,我還冷冷地嘲諷了她們幾句,大言不慚地說:嫉妒的女人,是因爲不夠自信。我天真的以爲,自己的婚姻絕不會像旁人一樣鬧出一場大笑話——現在想來,怎麼不是笑話?”她長歎口氣,回眸苦笑。

      “當壞女人,真的很辛苦。”茵雅一再重複的字眼,讓黎慕華想起雅雅那句被他評爲“世界第一爛藉口”的話——我覺得和你在一起,我會變成一個壞女人。

  難道是因爲前世的記憶,讓她在愛情面前卻步?

  他緩緩歎出胸口鬱悶,難怪童女要說因果,果然從頭到尾,都是他一手造就的錯。

  “半年後,我出府,意外過見小婉,她一看見我就跑,我想也不想就命人追上。婆婆,您知道嗎?小婉啞了,還失去一隻胳膊,是壢熙下的毒手吶,當時我察覺的殺氣半分無錯——”

      她扭緊十指,哀愁道:“趕走她還不夠,爲那女子,他竟對一個威脅不了自己的小婢女下手,小婉也不過多說幾句話呀,又或者,他真正想割去的是我的舌頭、我的手。那一刻,我深切明白自己錯了——壢熙對那女子的心意,是我無法想像的深。”

       “後來呢?”他用目光相詢。

  “沒多久發生了梁燕大戰,太子爲國捐軀,有一名女子扶棺回京,聽說她與太子兩情相悅,約定一生,她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願爲太子殉葬。”

      “皇上問她,所圖爲何?她說她圖的是生不同衾、死同墳,圖著在天雙飛、在地同枝,天上人間、黃泉路上,心相隨。”

       “這樣堅貞的愛情,怎能不教人心生感佩,我同情她、贊佩她,卻也羨慕她,羨慕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全心全意去愛,也羨慕她得到太子全心全意的愛情。”

       “我進宮見到她,知道最最諷刺的是什麼嗎?”

      “她竟是那個讓我使盡手段,不願意她被壢熙找回來的女子,她是壢熙心中的最愛呵!”

      “我終於明白,難怪壢熙下手兇狠,他對我不隻是怨,還有無數說不出口的恨。若非我阻止他尋人,以至於太子儇熙捷足先登,他們怎會愛上彼此、認定彼此,即便生死,也無法將他們分散。”

      “是我親手破壞壢熙心中那塊純淨愛情,他怎能不惱我、恨我?”

      “那女子要我好好對待壢熙,說我已經負了務熙,萬萬不可再負壢熙,她要我承諾,用所有、所有的力氣來愛壢熙,無論他是否待我冷漠,是否無視於我,我隻能對他專心專情。”

      “呵,真是好笑,相信嗎?她竟也是那個說亞當夏娃故事,安慰務熙的小宮女,是我衷心欣賞、喜歡,想同她交上朋友的女子吶。”

      “那樣好的女子,怎能怨壢熙愛上她?如果我是男人,怕是也要愛上——”

      “喪禮過後,壢熙大醉三日不上朝堂。我允了那女子的話,一心一言爲他周全,我上報父皇,太子殤,壢熙大慟,急病兇猛,皇上感念他手足情深,爲他加官進爵。”

      “我盡其所能,溫柔相待,但換得的是他的冷漠,不久他恢複正常,卻在外頭網羅女子,一個個帶進府邸,原以爲他是想氣我、嘔我,後來見過那些女子後,我才明白,陸茵雅吶,便是讓他氣上的本事都沒有,他從來、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那場大婚,純粹是我自己的幻想。愛情?幸福?美滿?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當根好肋骨?都是笑話一場。”她越講越覺得好笑。

  “他帶女子進府的事傳開了,有人說我無德、有人傳我是惡婦,有人說陸府千金的才情是言過其實。”

  太子死去,壢熙成爲皇上最倚重的人物,爲消滅這些謠言,皇帝又賜下一門婚事,禦史大人的掌上明珠——塗詩詩。

      “我以爲壢熙會拒絕呢,以爲他會痛恨起天底下的名門千金,可令人意外的,他非但同意了,還把我遷移到目前所住的院落,光明正大讓塗詩詩進入主屋,他親手張羅大婚事宜,他的快樂看在我眼底,就像把利刃深深地淩遲著我,好幾次我想,也許死了,眼不見爲淨,會教自己舒服快意些。”

      “直到塗詩詩嫁進門那天,我終於明白了壢熙的樂意與偏心,因爲她和所有壢熙帶進府的女人一樣,都有一張和那女子相似的臉龐。”壢熙的樂意狠狠地在她心頭再刺上一刀,她想起那日、想起瑜妃,也想起那個殘忍到讓她痛不欲生的事實——壢熙與塗詩詩大婚前,瑜妃娘娘召她入宮,她心有疑懼,以爲母妃要埋怨自己治家無力,責備她無全心服侍,以至壢熙風流在外,壞了名聲。

  她一步一步緩行,垂著頭,心想,這台階永遠走不到底便好了。

  日光照在她的背脊上,隱約有種毛躁的熱和不安刺刺的癢著,突然間,她想到什麼停了下來,擡起手,擋去眼前白花花的日光,望向遠處那片池子。

  倘若當時壢熙沒救下自己,今日,他是否會得償所願?倘若她沒走過那劫,是否兩人的命運就此錯開,再無交集?倘若她從來沒有愛上過壢熙,是不是,沒了嫉妒、多了賢德與包容,這個正妃,她可以當得更自在愜意?

  “王妃,娘娘在等您呢。”太監輕聲喚她,她回過神,繼續往前走。

  進入大殿,瑜妃見著她,什麼話都沒多說,幾個快步上前,便緊緊摟住她,柔聲在她耳畔說道:“對不起。”短短三個字,像柄大斧頭,剖開她的胸腹,那些憋著、壓著,不能說出口的委屈,就這樣子給劈出大洞,來不及出聲,酸楚便爭先恐後湧出。

  淚水像大雨,一串一串不止息,她垂下頭,任它們在裙子間暈出一片濕。

  “對不起,我不該同意壢熙娶你的,明知他心底隻有初蕾(楠楠)丫頭,娶了你,根本無法帶給你幸福。”她仰起臉,淚水凝在腮邊,原來壢熙的心事,母妃全數知道!

  “這孩子太固執,他一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竟去求得皇上親口承諾,待迎你入門之後,便可隨心所欲娶他想要的女子爲側妃。我心知初蕾丫頭身分低賤,若不這麼做,他無法爲她爭得名分——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我比誰都清楚,可卻沒料到情況會演變成現在這步田地——”後面的話,半句都聽不進去了,她茫然地望向殿外,明明是晴朗的好天氣呵,她怎會感覺寒風陣陣,全身骨頭瑟瑟地寒了起來,怎會聽見雷雨交加的聲音,感覺雨水將她泡成落湯雞?

  原來、原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壢熙才看不上陸家勢力,那個皇後預言於他不過兒戲,之所以沒拒絕迎娶,隻爲拿她當一步早棋。

  障眼法呵,她心心念念、期待多時的婚禮,隻是爲了周全他心底愛情的障眼法。

  陸茵雅,你什麼都不是,你的存在隻是爲了成全別人的愛,無權成全自己!她在心底對自己咆哮。

      終于弄清楚了,難怪小婉不過幾句多言,便被削去舌頭、手臂,難怪他親手佈置楠楠的新屋,卻把喜房交給下人,難怪楠楠離去,他搬進書房、連表面工夫都不願做了,難怪他新婚夜裏——好吧,把帳全算到她頭上,是她的錯,一顆棋子不該擺布他的愛情:是她的錯,她沒認清自己的存在定義;是她的錯,她不知道在愛情中,不被愛的那個,即便是霸住正妃位置,也是永遠的路人——真是的,好悲傷的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淚,她笑著抹去不停落下的淚水,她笑著對著瑜妃不停、不停搖頭。

  “不公平呵,母妃——”隻吐出六個字,她再也擠不出任何言語。

  一顆心到底要傷到什麼程度才會碎去?她以爲一次次的認清,已經磨得她再無喜辱,沒想到知道最後一點真想,卻還是很痛。

  她曾自問,要委曲求全到什麼檬的境地,才能讓壢熙心平?

  現在弄清楚了,不可能,因爲無論她怎麼努力,都追不回過去光陰,還不起他一段愛情,所以她與壢熙——從踏入花轎那刻起,便註定了一出名爲陸茵雅的悲劇——黎慕華拿起紙張,放到她眼前,喚回她的心神。

  “人總是在下一個轉彎,才看得見新方向,死亡是最怯懦的方式,它不能解決任何事情。”她明白婆婆是在安慰自己,微微閉目,手指揉壓著額際。

  心痛著,她卻不能大哭大叫,血湧到心尖上,隨著歲月凝結成鮮紅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光華,旁人見了,隻看見它火紅美豔,殊不知那是多少的委屈哀怨凝結而成。

  他再次拿起毛筆,決定證實心底懷疑,他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下,“告訴我,那名女子的姓名。”陸茵雅接過筆,帶著些許哀愁,在紙上寫下令她心痛的名字——簡鬱楠、楠楠。

  果然——他沒猜錯,難怪他總覺得那些女子的眉目很熟悉,難怪茵雅說那女子的行事態度、看事觀點,與這個時代女人截然不同,那是因爲,簡鬱楠和自己一樣,都是穿越人。

  所以她會用奇怪的言論說服人,會拿亞當夏娃安慰失戀男人,也因此深深吸引衆皇子的愛戀。

  總算弄明白了,明白自己爲什麼對弟弟的妻子簡郁楠有種莫名情結,爲什麼他對同類女人總是抱著濃厚興趣,前世影響著雅雅同時,也影響了他。

  望著茵雅的哀戚,他有滿腹抱歉。

  不管是不是前輩子,是他把她天真浪漫的情懷謀殺殆盡,是他讓她變成連自己都討厭的壞女人,是他讓她陷入一個無法脫身的痛苦婚姻裏面。

  他激動地抱住茵雅,手臂微顫,可惜他無法說話,不然他要告訴她,他有多抱歉。

  他在心底咒罵龍壢熙,他怎麼可以那麼自私,怎麼可以爲了自己的幸福,犧牲另一個女人的幸福,他怎麼可以無視她的感情?無視她的悲淒?

  陸茵雅緩緩吞下喉間哽咽,再次告訴自己,過去了,全過去了,那些過去再也影響不了她,充其量,它不過是個故事,一個已經遠離自己的故事,她得學著雲淡風輕,下回再同人講起這些,她要像講別人的故事那般,無情無緒。

  深吸氣,她努力恢複平靜,推開婆婆,握住她蒼老幹瘦的手,擠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婆婆,沒關系,最苦、最難熬的時候已經過去,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母妃時常給我寫信,她一次次勸我,於男女情事看開、看淡,緣分本是天註定,強求無益。”

      “可不是嗎,古今多少癡女子,下場如何結局如何?舍情棄愛,丟了愛情,還有親情、還有友情,多少人憑藉著這些活下去,我自然可以和他們一樣,平平淡淡過一生。”

      “我弄明白啦,強扭的瓜不甜,別人愛爭就由她們爭去,我要讓自己過得舒心愜意才對得起自己,現在又有婆婆陪我,未來的日子肯定越過越快樂。”這種日子誰會舒心愜意?哪個女人不想有人疼惜、有人專心?誰規定她隻能憑藉友情、親情活下去?

  他終於理解,爲什麼她要說:“他對我的怨恨,要到何年何月何日,才能走到盡頭?”那個龍壢熙夠狠、夠絕,她已經退到舞臺下,他卻連平淡的日子都不允許她過,誇她聰慧、誇她舞藝高超,目的不過是將她推到最前面,任憑那群女人再折騰她一回。

  如果今生可以殺死前世,而不會改變任何輪回或曆史,他樂意這樣做。

  望著黎慕華忿忿不平的表情,她柔聲道:“婆婆,別氣了,我明白你心疼茵雅,但人生總有無奈,無論如何,我還是陸丞相的千金,她們再強再恨,也撼動不了我的位置,頂多咆哮幾聲,製造點小事件,總之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說不定哪日,壢熙真讓我當上皇後、母儀天下呢。”話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顆心,早已死絕,那盼頭,早已不存希望,她隻想安安分分當這個有名無實的王妃,繼續爲壢熙爭取陸家的支持、爲陸家爭取一份希望,直到——黑白無常來迎她進入幽冥地界。

  陸茵雅的院落裏果真鬧騰了數日,每天總有人藉事來訪,有冷嘲熱諷的,有表態支持的,不管是哪一種,陸茵雅還是三言兩語、避重就輕,把人給打發了去。

  直到王爺依舊決定領塗詩詩進宮的消息傳出,她才又重得安甯。

  這日,陸茵雅和黎慕華又就著一張桌子在解題,題越做越難,花的時間越來越多,每回解出答案後,陸茵雅也更倍感成就。

  西下的陽光從窗口斜斜射進幾道金光,微涼的夜風陣陣吹來,她盯著紙張上的字句,而黎慕華盯著她的臉龐。

  這幾日,他老想著同樣的事——他該怎麼做?

  雖然她口口聲聲看淡情愛,口口聲聲緣分強求不得,雖然她總說不必與他人爭寵、鬥心計的日子,愜意極了——可她眉宇間的憂慮勉強呢?

  沒有女人會因爲丈夫的冷落而感到愜意,她隻是驕傲著、否認著,以爲否認過千百次,就真的會不寂寞。

  凝視著她,無數的抱歉在心底堆積,如果他不出現呢?她是不是要一輩子抑鬱寡歡,是不是要對愛情、對婚姻、對男人徹底失望,是不是要在未來幾世的輪回裏,恐懼男人、拒絕愛情?

  屋內的甯靜被一聲刻意造作的叫喚聲給破壞殆盡,他與茵雅同時擡頭。

  “姊姊真閑情逸緻呢。”塗詩詩示威似地走進屋內,這院裏沒有任何下人攔住她,因她沒把王妃看在眼裏,對茵雅的下人,要打便打、要罵便罵,茵雅看不過眼,便下了道命令,往後塗詩詩來訪,任她自由來去。

  陸茵雅悄悄歎氣,不都該出門進宮了,哪還有閑空往她院裏繞一圈?想得到她的羨慕眼光?免了吧,她還不至於爲這種事情心感羨慕。

  “姊姊還在研究那些傷腦筋的東西嗎?別費心思了,那日王爺不過是隨口說說,怎會對這些雕蟲小技上心,姊姊想仰仗它們挽回王爺的寵愛,怕是有些難呢。”塗詩詩進屋,後頭跟隨幾名女子,都是和她有著相似臉孔的侍妾們,她們看好戲似地盯著兩人瞧,深怕遺漏哪號表情似的。

  茵雅笑望她的精心打扮,她身穿一襲粉色金絲銀線繡成的孔雀上衣,下麵是一襲桃紅繡百花爭豔長裙,衣服外罩一層淺金流彩紗衣,裙子下擺處綴著密密的金珠,每走一步便發出清脆撞擊。

  她頭上梳了個繁複華麗的鹿髻,飾以玉蘭紋琺琅彩頭釵,鎏金花托包鑲橄欖形陽綠翡翠長簪,簪頂垂下條條金流蘇,底端綴著菱形紅寶石,身子一動,便是滿室流光溢彩,指問戴著一枚雕著千層牡丹的和闐籽玉,臉上畫了個精緻妝容,整個人看起來富麗高貴。

  “妹妹打扮得真美,要準備進宮了不是,怎還有空往姊姊這裏轉轉。”

      “哪裏是有空吶,妹妹是特意走這麼一趟的,我擔心姊姊空等,擔心姊姊還癡心妄想著王爺會記起飽讀詩書、舞藝絕倫的姊姊,臨時改變主意想帶姊姊進宮呢。”茵雅不願回答,隻想等塗詩詩自覺無趣,趕緊離開,沒想到偏有那種愛生事的,橫插入一句。

  “原來側妃是好心吶,我們全都猜錯了呢,還以爲側妃是特意過來向王妃姊姊商借那襲正紅色緇鳳舞九天輕羅錦衣充門面呢。”說話的是倩倩,倩倩雖出身青樓,但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學問比起塗詩詩還高上那麼幾分,因此一群侍妾當中,塗詩詩最討厭她。

  幾句話頂得塗詩詩臉色大變,她霍地轉頭,幽深目光有如淬毒的利刃,筆直射向倩倩,咬牙切齒間,她秀麗容貌扭曲晦暗,她想也不想,擡起下巴,手一揚,一巴掌往倩倩揮去。

  事情來得突然,倩倩竟來不及閃避,清亮的聲響後,她臉上留下一個鮮紅掌印,瞬地,她的臉頰高高腫起,而嘴角處有一絲鮮血緩緩滑下。

  “我還以爲是哪家的名門閨秀在說話呢,原來不過是一名青樓妓女,不簡單嘛,小小妓女也知道正紅色緇鳳舞九天輕羅錦衣。”塗詩詩那巴掌是用盡全力打的,手掌心正火辣辣地疼痛著。

  正紅色衣裳隻有正妃才有資格穿,即便王爺怎麼偏寵,于禮於制,她都不能越過陸茵雅,這口氣,她早已吞咽不下,陸茵雅不過是個王爺不聞不問的棄妃,不過是占著娘家餘感的女人,憑什麼就是越她一級!

  塗詩詩怒視那群侍妾,歹毒而怨恨的目光射得衆人紛紛垂目不敢言,但倩倩不低頭,詩詩口口聲聲的妓女,惹惱了她。

  沒錯,她是妓女,可除了一對能幹的爹娘以外,塗詩詩哪裏贏得過她。

  陸茵雅歎氣,不得不出頭緩場。“妹妹別生氣,還是早點出門吧,免得誤了時辰。”

      “怎麼,妹妹身爲側妃動不了姊姊,難道連幾個不上檯面的小妾,也沒資格管教?”話說到這上頭,已是半點餘地不留,塗詩詩豁出去了,怒目一轉,滿目恨意轉嫁到陸茵雅身上,她比誰都清楚,除非陸茵雅不在,否則她永遠無法被扶正。

  她這是招誰惹誰?茵雅滿心無奈,可事至此,她若再不出聲,任由塗詩詩繼續跋扈囂張,怕是往後再無甯日,她隻是不願管事惹事,並不代表她是個可以受欺淩,卻半句不吭的主兒。

  “妹妹說這是什麼話呢?姊姊做錯事,就算王爺看在夫妻情分上半字不提,上頭不是還有皇上、皇後、母妃可以管著嗎?怎就輪到妹妹來動這個手了。”

      “平日裏,妹妹出言不遜,姊姊總想著妹妹年紀小,讓著便是,何況家和萬事興,事情鬧大了,豈不是讓王爺沒臉?否則,皇奶奶經常傳口諭讓我進宮看她,我能不揣著機會,好好告上一狀?姊姊奉勸你幾句,常存善念,必有後福,同是姊妹,誰曉得王爺哪天會更偏疼哪位妹妹,擡了她身分地位呢。”陸茵雅說得不輕不重,聲音淡然悠遠,帶著居高臨下的自矜,讓塗詩詩一張俏臉漲得邇紅。

  簡單幾句話提醒了塗詩詩,無論王爺如何看待,宮裏看重的還是她,朝堂上,領事主事的仍舊是她的父兄,再不願意承認,陸茵雅都是府裏的正統主子。

  可是,塗詩詩怎吞咽得下胸間那口氣,她還想反唇相稽,但貼身丫頭湊上前,低聲在她耳畔說:“總管已經催過兩回,怕王爺等得不耐。”塗詩詩憤慨,卻不得不冷哼一聲,撂下不屑眼神,離開陸茵雅的屋子。

      她一走,小妾們紛紛圍上來,一人一句,告的全是塗詩詩素日裏的惡毒尖酸,要茵雅爲她們作主。

  陸茵雅豈不明白她們的心思,然出一回頭,不曉得還得紛紛擾擾多少天,真與塗詩詩杠上,她還有平靜日可過?

  她裝出滿臉無奈道:“妹妹們,剛剛是瞅著時辰將近,塗詩詩沒心情也沒力氣和我鬥,我才能揣著身分訓她一回,否則,你們都親眼見到,即便我心計用罄,在楓林裏表演上那麼一段才智身段,最終王爺不還是決定帶她進宮?”

       “襄王有夢,神女無情,你們清楚,在王爺心底,我的地位遠遠不及她,至今姊姊未得一封休書、送回娘家,不過是王爺還有用得著我爹爹的地方,我豈能不更加安分守己?倘若你們能齊心合力、好好侍奉,討得王爺歡心,或許還有與她一較長短的機會,瞧瞧,哪個王府裏沒有三、四個側妃,等你們幾位擡了身分、集衆人力量,還怕不能與塗詩詩抗衡?至於姊姊我,實在是心有餘、力不殆焉。”一席話,說得她們小臉含笑、眼睛透露出希望,略略屈身,她們同時離開。

  黎慕華望著茵雅半晌,挑起眉毛,提筆寫下。“楓林那幕,是你精心策劃?”陸茵雅失笑。

      “當日之事,婆婆不是再清楚不過?可就算我矢口否認,也沒人會信我,不如直接承認,還能替自己解一回圍呢。”

      “婆婆,我隻想相安無事就好,至於外面,那些女人之前沒有硝煙的戰爭,我不想插手,就讓她們當我懦弱無能吧。”她已經不管不顧旁人對她的看法,不在意自己的地位待過,她真甘心守著這個小院落,走完一生?

  他心抽著、疼著,像是誰拿了柄小刀在那裏,一寸寸地挖著。

  “至於王爺帶塗詩詩進宮一事,婆婆別爲我不平,我明白王爺心裏在想什麼。”好得很,他都不明白自己的前世在想什麼了,她竟然明白?“說給老婆子聽看看。”

      “默契。王爺肯定和我爹爹之間有默契,他們不願旁人將陸家和王爺聯想在一起,皇上最忌諱官員們和皇族結黨營私,因此,之前有人想擁護九皇子龍壅熙入主東宮,情勢頗急,我父親還是沒有出面上摺子擁戴壢熙。”事後證明,他們是對的,皇上不但沒下聖旨封壅熙爲太子,聽說還對韋氏家族不滿,有些動作。

  “他刻意帶塗詩詩進宮,是爲表明他與陸家並無勾結?”

      “對,倘若能讓皇上或外人認定,因爲我的不受寵,導緻王爺與我爹爹之間有心結,那更是再好不過。”黎慕華點點頭,再問:“那爲什麼你要她們齊心合力伺候王爺,難道你對王爺,已無半分心思?”她愁眉不語,抓起一繒發絲,在指間繞著。

  許久,再度揚眉時,她說:“如果我的心思不能成就他的快樂,那份心思就省了吧。不管他是不是作夢,如果那群像楠楠的父千,能夠帶給他快樂,可以讓他抓住那一點點微末的幸福,王爺——其實很辛苦。”女人吶,明明苦、明明痛、明明有說不出口的哀愁,卻總還是在最後關頭,心疼男人的苦。

  黎慕華喟歎,龍壢熙啊、龍壢熙,你怎麼能錯失這般愛你的女子,怎能無視她的真心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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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壽宴

  鳳儀台是用純白色的玉石築就,欄柵皆爲青玉,規模不算大,但處處精雕細琢,富麗堂皇,整個後宮,皇後獨獨鍾愛這裏的景緻,聽說此處是已故太上皇爲心愛女子所築,每有家宴便在此舉辦。

  鳳儀台臨水而建,水池中間另有一處表演檯子,與鳳儀台相距不遠。

  夏日時節,池中蓮花盛放,空氣中傳來清冽花香,讓人心曠神怡。在此處,可一面觀賞舞臺上的歌伶舞伎表演,一面享受著水面上吹來的徐徐涼風,是人生一大樂事。

  秋日時分,百花盡失顔色,獨獨此處,幹百盆各色鮮菊綻放。

  今日鳳儀臺上鋪滿大紅地毯,擺放菜肴的黃楊木桌上依次排開,金盤、銀盤、水晶盤,上面放滿禦膳房的精心料理。

  桌子後頭坐著諸位皇子、公子及王妃們,廳首上座是一把盤龍赤金椅和三張雕鳳金椅,上面鋪著最柔軟的絲緞繡墊,繡著金黃龍鳳圖案。

  皇太後酒過二巡,不勝酒力,便提前離席,由宮女太監護送著回壽安宮。

  現在首位上坐著皇帝、皇後以及瑜、宛二妃和數位皇帝疼愛的妃嬪,因是家宴,各皇子與他們的妃子都準備了表演。

  節目上場,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有年紀尚稚的小皇子搖頭晃腦,背著大家耳熱能詳的五言詩,也有幾個十來歲的皇子,和著樂師,在臺上表演打拳,樂得皇帝闔不攏嘴。

  今夜入席的皇子並不多,除已故的太子儇熙和行蹤成謎的惠熙之外,遠在梁州的五皇子務熙,以及被派皇差,還在連夜趕路回京的閱熙也不在席間。

  月上樹梢,入夜已深,皇子們精心準備的節目表演完畢,便開始獻上送給父皇的生辰賀禮。

  禮宮一一唱出禮單,太監依序在場外列隊,待禮官唱名後,上前呈上賀禮。

  “十六皇子,呈上藍田暖玉佩一對,及親手所寫之幹壽圖——”隔著衆人,皇後朝九皇子壅熙望去,冷冷一視,威脅他不許輕舉妄動。

  壅熙刻意別開眼睛,嘴角噙著淺淺笑意。

  想威脅他?省省吧,他龍壅熙終要出頭的,皇後娘娘能壓他到幾時?她難道不知,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過風雲便化龍。

  他等的,便是這場風雲,過了今晚,就該輪到他主掌天下。

  望向皇後身上那身大紅朝服,他想道,母妃可是心心念念、暮暮朝朝盼了很久呢,很快,他會親手將那身大紅袍送到母妃跟前,至於皇後——不是想念那個短命的龍儇熙嗎?何不早早去黃泉路上相見?

  壅熙的態度讓皇後隱隱不安,他不會做出什麼蠢事吧?

  父親那裏,她已派人知會,聽說前日父親召壅熙過去,好好數落過一頓,沒有父親相助,他根本成不了事。

  她瞠目再度望向壅熙,這回她的眼光犀利而嚴苛,輻射出凍人的寒意,壅熙望見微微一驚,瑟縮。

  然,皇後別開眼後,他失笑,怕什麼呀,很快,她就啥都不是了。

  坐在皇後身旁的瑜妃在舉杯轉首間,不經意發現皇後的淩厲神色:心莫名地狠抽一下,她慌地四下張望,目光在衆皇子間逐一掠過,卻看不出何處有異,可是心裏總像將要發生什麼事似地,慌著。

  眉心微蹙,手在桌下握拳,長長的指甲掐進掌心,她憂心忡忡地看向壢熙,不會出事吧。

  再偏頭望向皇上,卻意外地與壅熙四目相接,壅熙輕佻地對她揚揚眉頭,笑得滿臉奸詭,這孩子,怎麼半點都不像皇上?

  皇後嫁入宮中多年,隻育有太子儇熙,之後再無所出,爲保家族在朝中地位,她陸續在三年一次的選秀當中,挑選自己的堂妹及侄女入宮服侍皇帝。

  侄女雲嬪因容貌不得上意,且脾氣驕恣,在皇後的安排下侍寢過一回,便不再蒙君青睞;堂妹淑貴人景況也不佳,雖侍寢過多次,卻也不見出脫之處,隻是相較起宮裏其他嬪妃,她算是好的了,不爭不忮、安心過日,成日吟詩寫詞,幾次皇上看見,總會誇一聲好文采也是雲嬪福氣綿厚,一次侍寢竟然懷上龍胎,十個月後,平安産下九皇子壅熙,卻因母親不待見於君上,母子二人在後宮多年始終不受重視。

  直到梁燕大戰、太子爲國捐軀後,皇後開始重視起這個九皇子,母子倆這才算出頭天。

  皇後是個重權勢之人,太子儇熙離世,她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傷心,在最短的時間內尋到替代人選,隻不過當時朝堂裏呼聲最高的太子人選是壢熙和惠熙,而她一心扶持的壅熙,除了因長期被忽略,而養出的滿腹心機之外,並無大作爲。

  再加上當時佈局未成,韋氏家族之外,並無任何勢力向壅熙靠攏,因此立太子之事一延再延。

  年初,皇上賜婚惠熙與閱熙,讓他們同日迎親,可陰錯陽差,皇上替惠熙作主王尚書家的女兒王可卿,而他真心喜歡的那名女子——查晴兒卻被賜與閱熙。

  大婚夜,惠熙直奔閱熙府邸,他打算放棄一切,帶走查晴兒。

  那查晴兒也是個烈性女子,明知聖旨下,再無轉回空間,爲保家族安全,她順從帝意嫁給閱熙,卻在大婚當夜以簪刺腕自盡。

  惠熙趕到時,一縷芳魂已歸西,他見到的是查晴兒的冰冷屍體,然惠熙還是決定拋棄一切帶走查晴兒,那夜之後,他杳無音訊,朝堂中再無一個龍惠熙。

  少了惠熙,壢熙成爲扶植壅熙登上帝位最後一塊絆腳石。

  爲防止皇後動作頻頻,擔心她明裏暗裏陷害,壢熙步步爲營、處處提防小心,每行一步必得事事算計,絕不讓自己有把柄落在皇後手裏,可即便如此,還是好幾次險險著了皇後的道兒。

  今夜——能平安度過吧?瑜妃憂心忡忡。

  “大皇子獻上壽酒九壇,白虎一對。”禮官唱喊過後,一列太監依序進場,將壽酒抱進鳳儀台。

  壢熙看見母妃憂悒的眼神,輕輕一笑,讓她安心。

  他清楚母妃爲何操心,後宮妃嬪懷孕,後妃們彼此有默契,絕不送吃食慶賀,因爲龍胎出問題,大家便會疑心到食物上頭,下毒這類事情,在後宮屢見不鮮。

  同樣的,這朝局就像沒咬破的小籠包,不知裏面是葷是素。在東宮太子之位未明、競爭激烈的情況下,送酒等同於將下毒機會送到對手掌握中,實在不明智。

  可今天他不怕,一來,皇後和韋安禮身邊的隱衛傳來消息,近日他們並無動靜:二來,他已做好十足準備,就怕壅熙和皇後不下手,一下手他立刻能抓到他們的小辮子,反將他們一軍。

  沒錯,那九個抱著酒壇的,並不是尋常太監,而是跟他身邊多年的隱衛,他們各個武藝高強、身懷絕技,當中還有幾個經常在王府裏穿梭的謹言、端風、立羽、阿飛——隻要誰敢輕舉妄動,便是將弒君證據親手送上門。

  近日,父皇頭痛舊症反複發作,而除了太醫院首席禦醫韋立慶之外,皇後仍不斷在太醫院裏安插人,一個小小的太醫院,怎會突如其來受重視,不免令人滋生疑竇。

  眼前雖無證據,但壢熙懷疑,皇後有弒君之心。

  壢熙雙腳跪地,他說:“父皇,此酒又稱長壽酒,爲扮縣七十歲老嫗按古法釀造,酒材與釀法均爲祖上秘傳,因此各家各戶所釀之酒,口味各異。此酒必得在地下藏釀整整十年,十年後挖出,若老嫗仍然健在,並身強體壯,此酒方可稱爲長壽酒。”

      “百姓傳言,因扮縣産有長壽酒,所以當地百姓多長壽,扮縣中的百歲人瑞經官府統計,竟達百餘人,由此可知此酒於人體多有助益。”

      “兒臣將長壽酒送到太醫院,經禦醫們證實,此酒可舒筋健骨,益肝養肺,開脾健胃,于父皇龍體大有裨益,特送上九壇,祝父皇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很好,皇兒費心了,開壇,大家共用一盅。”皇帝滿面笑意,手一揮,九名隱衛齊聲破酒,香氣瞬地彌漫,他們爲在場所有人添滿酒杯。

  皇上淺嘗一口,那酒冰鮮甜濡,馥鬱津潤,如山澗美泉,如朝暾薄露,如月下暗香浮動的微醺,真真是妙不可言。喝了一盅不過癮,遞上酒杯,讓太監再斟滿。

      同時間,幾個宮裏太監推著籠車,將禮單中所提的白虎呈上。

  那老虎已成年,身上毛色雪白無一絲雜毛,昂然的背脊、炯炯有神的雙目,一見便知此非凡物。

  衆人看得嘖嘖稱奇,能獵得一隻白虎已屬難得,一口氣捕得兩隻,那簡直是奇跡了,非得有足夠的運氣、福氣方可得。

  那虎在木柙裏,並沒有因爲長途勞頓、奄奄一息,反而精神抖擻,亢奮奕奕,炯亮雙眼中微微透著紅絲。

  “真是難得一見的白虎,父皇,兒臣可不可以上前一觀?”壅熙笑著向父皇請示。

  “想看就去看吧。”皇帝才說完,便聞得一股淡淡清香,不是花香、不是妃子們身上熏香,那股味道極淡,卻也很特殊,用過各種香料的他,並不認識那種氣味。

  皇後也聞到了,宮中熏香近百種,她卻沒聞過這一味,細細辨聞,她發覺腦子竟起了幾分混沌,全身懶洋洋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爲喝下長壽酒之因。

  幾聲吆喝,壅熙熱熱鬧鬧地拉起十皇子、十一皇子,幾個好奇少年圍在木柙前頭,有人拿東西去逗老虎,有人把門踢得碰碰響,惹得老虎煩躁不安,發出恐嚇低吼,惹得衆少年放聲大笑。

  壢熙微笑,轉身走回自己的席位。

  皇上也忍不住拂須而笑,少年心性吶,想當年出宮圍獵,自己碰上白虎時,也是這樣,興奮到連話都說不清楚。

  那張虎皮後來製成一件短裘,年年冬日,他都會把它從箱底挖出來,套在身上。

  穿著它,他總會想起自己第一次獵得白虎時的榮耀,想起父皇摸摸他的頭發說:“那麼小的年紀就能獵白虎啦,將來必成大器,父皇把江山交給你,可以安心了。”那是第一次,父皇親口贊美他。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他常回憶起童時情事,去年冬天,壢熙發現他的白裘舊了,提及王府裏有幾張上好的狐皮,可爲他做新裘,於是,他對壢熙說起陳年往事,沒想到,壢熙放在心上,竟替他找來這對白虎。

  人人都說,天家父子最是無情,可壢熙——眉梢微揚,不爭不忮的瑜妃,果然替他養出兩個好孩子,當初太子儇熙也是一眼從衆兄弟當中,看出壢熙有治國之才,方將自己的謀士交予壢熙,輔佐他爲朝廷辦事,兩年下來,壢熙各方表現都足以令人激賞,若非忌憚於韋家——皇上正想著自己的心事,並沒有發覺前方一陣騷動,他擡起頭,這才發覺關白虎的籠門,不知道怎地,竟然開了。

  剛剛逗弄老虎的皇子們嚇得一哄而散,沒人想到應該沖上前去把門給壓上。

  壢熙鞭長莫及,待飛身過去時,白虎已經步出籠子。

  一時間,驚叫聲、怒吼聲、杯盤砸碎聲不絕於耳,瞬地,歡樂的生辰壽宴轉眼變成地獄,充滿哭號驚懼。

  皇子、嬪妃成一團,每個人都急著逃離鳳儀台,有人摔、有人跌,有人哭得泣不成聲,上一刻的歡樂,在下一刻成了驚心動魄。

  那兩隻躁動不安的老虎一出柙籠,竟然誰也不望,仿佛有人指使般,定了方向,筆直往前奔竄。

  皇後怒目望向壅熙,看見他臨危不亂,手背在身後,氣定神閑望著眼前亂象,嘴角處還隱隱噙著笑意。

  他竟敢、竟敢不理會她的警告!頓時,她心中一陣焦灼,好似被人捏著鼻子強灌一碗滾燙的濃湯,燒得她由喉至胃部熱辣辣的。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短視、無城府、無胸襟、無謀之人,怎麼扶植?韋氏已然無後,她當真能讓大燕跟著毀滅?

  心緒翻江倒海,瀕臨爆發,她真想沖到壅熙面前,狠狠摔他一巴掌。

  在這混亂中,壢熙看見皇後狂亂的面容,他劍眉緊蹙,面如青霜:心底大叫一聲該死!

  他懊惱不已,太大意了,他一心想著長壽酒,沒想到他們竟挑白虎下手。

  此時兩隻白虎竄上高臺,不約而同一步步往皇帝逼近,高臺上的皇帝和嬪妃驚得起起身向後退去。

  “快來人,救駕!”一名太監拉扯著尖細的嗓子放聲大喊。

  可喊時遲,來時快,白虎布滿紅絲的雙眼微微一眨,迅疾飛身往前撲去,皇帝的衣袖霍地被虎爪撕去一角,手臂拉出一道入肉頗深的傷口。

  宛妃嚇傻,此刻才後知後覺尖叫,全身卻癱軟無力,無法從椅子上起身逃離,怪的是,那白虎隻是轉頭輕她一眼,複又轉回頭,瞅緊了皇帝,再度前撲而至。

  瑜妃一個機靈,搶到皇帝身後,死命拉扯,將皇帝便是往後拉幾步,然後雙手一張,整個人擋在皇帝身前。

  幸而此刻壢熙飛身趕至,舉雙拳、鬥猛虎,一個飛踢,將白虎的頭踢到一側。

  雄虎吃痛、兇性大作,一聲咆哮,向壢熙撲去。雌虎仍像瘋魔了似的,直朝皇帝竄去。

  眼見局面混亂,九名隱衛再顧不得其他,刷地齊齊從袖中、從腰間抽出武器,合力對付出籠猛虎。

  然,像是早已安排好,他們方才鬥上猛虎,就聽得壅熙出聲大喊:“來人啊,刺客,快把刺客拿下。

  ”登時,鬥虎隱衛變成刺客,局面混亂不已。

  此刻,由雲嬪兄長韋應東所率領的禁衛軍出現,千百人蜂擁而上,仿佛無邊無際的黑鐵色潮水,在燭光下閃爍著金屬寒光。

  隱衛們舉刀瘋狂揮斬,腳邊已堆起無數具禁衛軍屍體,可畢竟人少,在車輪戰術下,漸漸地,他們的動作越來越慢。

  嗤地一聲,一名隱衛中招,劍刃直沒入柄,紮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他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猩紅在空中散開。

  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激戰,不多久一隻斷掌飛到謹言面前,她認出來了,那是慣用左手的阿飛。

  突地,明晃晃的刀刃劈空砍到謹言眼前,電光石火間,端風撲身抱住她就地翻滾,將她護在身下,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他臂上微寒,還沒喘過氣,轉眼發現立羽背後有人突襲,奮力一擲,將手中長劍刺入對方腹中。

  謹言眼見情勢失控,趁亂拉起端風、立羽,速速躍入身後池水中。

  壢熙從禁衛軍手中搶過長刀,擋在皇上身前,阻止不斷向皇帝飛撲的發狂白虎,他身上被白虎爪子抓出數道傷痕,可他不覺得痛,隻覺得恨、覺得氣,氣自己的大意,一招不慎、滿盤輸,他輸在自己的自信自負。

  他大怒,一柄長劍使得虎虎生風,先壞白虎一隻眼睛、再斷它虎掌,他算準了,韋應東敢殺隱衛,決計不敢動他這個大皇子,那小人隻等著白虎結束了他,再來收拾善後,哼,他堂堂龍壢熙豈能順他小人之意。

  韋應東刻意讓所有人都去對付隱衛,卻不肯支出人手去幫壢熙。

  但任憑隱衛們再兇狠勇猛,也無法以一敵十,很快地,幾名隱衛連一活口都沒留,全數殲於禁衛軍手中。

  韋應東眼看壢熙還在力戰白虎,而他這裏已無“刺客”可殺,再不過去相幫,恐怕他得被治一個救駕無力的罪名——可,這與計劃不同,他沒料到壢熙武藝高強至此。

  沒辦法了,皇後狠戾的眼神瞪住自己,他不得不讓禁衛軍上前殲虎,於是一人一柄長矛,齊齊向白虎刺去,結束了它們的性命。

  皇後朝太監大喊:“召太醫,快送皇上到壽永宮——”話到一半,她霍地想起——不行,她得親自守著看著,絕不能讓那個弒父畜生有機可乘,於是她改了口,“快將皇上送到清華宮。”命令一下,太監們飛快將皇帝送離鳳儀台,所有的嬪妃、公主皇子也跟著往清華宮方向挪動,一臉蒼白的瑜妃擔心兒子的狀況,原想留下,卻被皇後下令宮女帶她離開,她擔憂的一步一回頭,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鳳儀臺上的人皆離去,隻剩下皇後與壅熙、韋應東,以及被禁衛軍用一柄長劍架在頸間的壢熙。

  壢熙沒有驚慌,嚴肅的嘴角此刻竟然噙起讓人頭皮發麻的冷笑,他看一眼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偏過頭,陰騖眼神射向皇後。

  她是老了、遲緩了、還是過度自信?竟會相信這般粗糙的手法能瞞得過父皇的眼睛?她未免太小看父皇,除非——心狠狠地痙攣一下,他猛地打個哆嗉,這時,一聲轟天震雷,大雨嘩啦落了下來。

  “來人,將大皇子移交宗人府。”皇後令下,宮衛迅即將他拉走,臨行前,壅熙湊近他耳畔,低聲道:“大皇兄可要好生保重吶,聽說宗人府是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多少皇親貴胄進了那裏,再也回不來了呢。”壢熙別開頭。與壅熙對峙?他不屑,他不是自己的對手,他的對手向來隻有一個——皇後。

  不自覺地,他咧了嘴,勾起淩厲笑意,人人都說他鐵石心腸,殘酷冷漠,殊不知是權利鬥爭、是親情無存,是種種心機算計、權謀,一點一點將他身上僅存不多的柔軟給一一剔除殆盡。

  他,龍壢熙在此立誓,若能活著走出宗人府,必定血洗韋氏家族!

  鳳儀臺上,皇後面色鐵青,一語不發,冷厲目光直瞪著韋應東和壅熙,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做出這等以下逆上的醜事,就不怕遺臭萬年,陷韋氏於不仁不義?

  “母後——”壅熙才開口,就讓她怒目瞪得把話給吞回腹中,明知道自己再也不必畏懼於她,卻還是不自禁地受她的威勢所迫。

  突地,他鄙視起自己,有必要這般噤若寒蟬、抖如篩糠嗎?已經吐出去的唾沫,難不成還能要他趴在地上舔回來?

  時局已然至此,該憂該懼的人是皇後,可不是他,眼下——她應放明白些,怎麼處置方是對她自己最好。

  思及此,他鎮定下來,坦然地望向皇後。

  皇後緩慢搖頭,靜望著眼前男子,韋氏後輩淨出這般人物,怎能光耀家族?

  她轉身快步往清華宮走去,壅熙卻不肯讓她就此離開,他得說服她、得到她一個保證。

  他和韋應東隨皇後前行,他們齊齊走過百步,直到距鳳儀台已有一段路,上頭的宮廷侍衛再也聽不見他們的對話爲止。

  皇後停下腳,倏地轉身,張口,發出清冷聲音。

  “好計謀、好手段,我不敢做的事,你們全上手了?還有多少肮髒手段,要不要一併使出來,好教本宮大開眼界?”韋應東低頭,暗地思索,果然是皇後威儀,臨危不懼、臨亂不驚。

      他上前拱手道:“皇後娘娘,今日之事——”她冷笑地他一眼,淩厲眼神看得韋應東心頭起一陣惡寒,慌地把頭別開一邊,話再也說不下去。

  韋應東頻頻向壅熙投去求救眼光,望他能挺身說幾句,接下來,皇後的態度才是他們成事的關鍵。

  壅熙不負他所望,出言:“今日之事,母後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作的主。”“作主?你已經能幹到可以作主了?”一個無知小兒,竟然大言不慚至此。

  “之前,兒臣能幹不能幹,不好說,可經過今日之事——母後還看不清楚嗎?我確是大有作爲的。”“害了壢熙便算有大作爲?你是否把事情看得太簡單?”她輕哼一聲,爬上龍椅不難,難在於能不能坐得穩、坐得久。

  “世間事本就不難,是有人刻意把它攪得難了。”他反唇相頂。

      不再唯唯諾諾了?連扮巧裝乖都省了?皇後壓下滿心嫌惡。“不難嗎?你以爲過了今晚,便能坐上龍椅?你父皇還沒死呢,待他傷好,要查今日之事,還不是易如反掌,你以爲能瞞得過誰去?”聽見皇後所言,壅熙忍不住露出一抹自信笑意,“待他傷好”——光是這件,就由不得天作主。

  他的笑沒逃過皇後雙眼,她心中一凜,今日之事,到底還有多少韋家人摻和其中?難不成連爹都——想至此,她身形微微一僵,眉頭佝淒,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冷汗已濕透衣衫,冰涼涼貼在身上,透骨的冷。

  “兒臣認爲父皇不會查,因一旦追查下去,牽絲攀藤的,兵權還在韋家人手上呢,他怎敢輕舉妄動,除非父皇不惜動搖國本,也要將韋氏除根。到時候,怕受牽連的不僅僅是宮外人,至於宮裏的,怕也逃不掉——”壅熙頓了頓,凝睇皇後臉龐,話至此,終該明白了吧,無論怎麼爭辯,所有人都會認定今夜之事是出於皇後主導,沒瞧見方才壢熙的目光嗎?他還不屑與自己這種小角色鬥呢。

  目前她隻有一種選擇——不是隨波逐流,而是推波助瀾,傾全力助他早日登基爲皇,如此才能拯救韋氏、拯救她自己。

  皇後久久不語,話至此,她不得不承認,他夠心計,竟能一口氣把所有人全算上,一個漏不掉。

  “母後,您怎不說話?是怕了嗎?放心吧,就算真讓父皇查出個子醜寅卯,宗人府裏不還有我韋家人嗎,壢熙能不能活著走出來,還說不準呢,一個死皇子和一個支撐大燕皇朝的韋氏人,母後,您覺得英明的父皇能做出什麼選擇?何況,便是壢熙順利離開宗人府,可一旦罪證確鑿,弒父之人,豈能入主東宮。

  ”而他,定會讓罪證確鑿的,這點小事還難不倒他。

  真陰毒啊,謀父、篡位、逼母、弒兄、貪財、好諛,這樣的人,即便得了天下,豈能治理天下?皇後直直迫視於他,滿目驚怒轉爲失望懊悔。

  “說得好,弒父之人,豈能入主東宮。”她喃喃自語。

  “母後,您也是個聰慧曉事的,掌理後宮多年,經曆過多少大風大浪,手底握著多少條性命,才一步步將韋氏推至今日地位,總不至於,在這當頭畏怯吧?

  “韋家上上下下幾百個人,都等著母後一個態度呢,咱們可是拴在同一條船上的蚱蜢,誰也逃不了,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一枯俱枯、一榮俱榮。”他便是如此算計的?!惹了事,替他承擔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個韋氏,他打得好算盤呵,一枯俱枯、一榮俱榮?當初父親怎會挑出這樣一號人物。

  “你可知,你壞我多少佈置?”她的聲音像落在玉盤裏的珠子,清脆鏗鏘。

  “佈置?母後言重了,你曾幾何時曾爲兒臣謀劃過?”除要他念書作學問之外,她哪裏在他身上下過工夫?休要哄騙人了。

  “你以爲皇帝好當嗎?你手中得握有重臣,你得能駕馭得了他們,你得明白天下局勢,得運籌帷幄,你,一個胸無點墨的草包,憑什麼自信自己堪當大任。”可惜她,好不容易說皇上將陸茵芳賜婚給壅熙,好不容易有機會說服陸明衛爲他效力,經過這場,什麼都別提了。

  他最痛恨皇後那種輕蔑眼光,仿佛他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無用之材,他痛恨被看輕、痛恨不被放在眼底,而最最痛恨的是皇後的高高在上,彰顯出自己的猥瑣。

  他揚聲道:“母後放一百二十個心,等我當上皇帝自然會得到群臣的忠心。”至於重臣,他還怕沒有?韋家上上下下,一人封一個宰相、禦史、尚書,要多少大官都有。

  “不學無術。”她輕輕一句批評,紅了他的眼睛,他咬牙冷笑。

  “母後怎麼總是看不起兒臣,是,兒臣的確不如龍儇熙長得俊美,可其他的處處不比他差,母後怎麼就不能少偏心一點?”說到底,不是他太差,竟是她偏心?

  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冷風,絲絲寒意侵來,好似有無數隻冰冷的觸手,密密在身上滋生蔓延,透骨的寒、心痛的惡寒,從今而後,韋氏家族將走向哪一條道上?

  失控了,她再掌不穩舵,眼看大舟已然亂了方向,她是該隨它一起沉淪,抑或是棄舟獨活?

  “母後,請容兒臣提醒一句,這船上的蚱蜢,可不單是你我,還有您最敬重的父兄叔伯。”他冷冷笑過,一腳踩上她的最痛處。

  壅熙幾句話,像無數羽箭,射得她的心千瘡百孔,從今而後,她將是罪大惡極之人,青史上會如何評論她。

  皇後呵——她厭恨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大紅,沉重——狠狠甩袖,她對韋應東說:“你自己忖度時勢吧,如果你要隨這個無知小兒起舞,到時候,我自是保不了你,倘若你還有一分爲韋家著想之心,就保龍壢熙在宗人府安然無恙,否則,弒君大罪,韋家上下幾百顆頭顱,怕是三天三夜,劊子手也砍不完呢。”

      臨行,她再不願多看壅熙一眼,背過身離去。韋應東低聲問:“九皇子,皇後娘娘那個樣子,咱們怎麼辦?”“出弓豈有回頭箭,咱們繼續做咱們的,放心,她會合作的。”

      “會嗎?可我看皇後娘娘——”

      “要不要賭?賭她最終會站在韋氏這邊,賭她是個純孝女子,賭她花了二十幾年,心機用罄,死命守住她的皇後寶座,並不是熱愛那身大紅、那份權勢,而是因爲她一輩子都卸不去的家族責任。”他看見了,看見皇後望著大紅朝服時,眼底那抹凝重,那是妥協,他懂。

  至於韋安禮那群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他們比誰都明白時局該怎麼走,否則,怎會千挑萬選,選出他這個不受重視的皇子。

  壅熙的自信口吻讓他松了氣,露出一絲微笑。

     “那麼龍壢熙那邊——”

     “這點母後倒是說得對,咱們是該忖度時勢,倘若他死在宗人府,不知道多少不怕死的大臣要疑心到咱們頭上,等他出了宗人府再想辮法吧,至於父皇那邊,韋立慶應該已經得手——”是皇後自己要將皇上送到清華宮裏,這桶髒水,她是洗定了。

  笑了,他以勝利者的姿態,噙起教人蝕骨沁髓的笑意,望向遠方一輪明月,今夜過後,他的命運將由他自己掌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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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3: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大難臨頭

  入夜竟下起大雨,一陣陣涼風吹得人寒風刺骨,這是什麼天氣,下午還暖陽高照,怎地一下子涼了起來?

  陸茵雅睡不著覺,也不知是不是因爲那顆心存著連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嫉妒,或隻是大雨擾人清夢,害得她心緒紛亂不已。

  自古以來,閨中怨婦皆如她,一天等過一天,一夜等過一夜,等到手的,不過是訴不盡的孤寂。

  婢女已經下去休息,她正打算關門,往屋裏去。

  突然,廊子對面出現雜遝的腳步聲,她微微一怔,就看見府裏的總管在雨中跌跌撞撞奔了過來。

  緊接著,迤邐而來的燈火忽明忽滅,嘈雜的人聲、幢幢的人影,強制壓迫的啜泣聲,以及怎麼壓也壓抑不下的驚慌失措全寫在他們臉上。

  咚地一聲,四個清晰字體,瞬地躍入心間——大難臨頭。

  她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可那些零亂的燈火讓她感覺大難即將來臨。

  府裏會有什麼事需要她出頭,若非能出頭的人碰到危難,總管絕不會尋到她這個偏僻的小院落,所以壢熙處事了?她的心猛地被狠狠掐了一把。

  憂鬱、恐懼、驚惶倏地躍上,她深吸氣,盡其所能地表現出鎮定自若。

  看一眼總管身後的下人,以及陸續趕來的小妾婢女,陸茵雅抑下胸口喘息,柳眉蹙起。

  “王妃,出事了。”總管向前,屈身一揖。

  “發生什麼事?”

      總管深吸口氣,說道:“王爺被選進宗人府,側妃被羈留在宮裏,瑜妃偷偷派宮裏人來報,說是送給皇上的壽禮出問題,王爺呈上的兩隻白虎不明原因竟兇性大發,抓傷了皇上,目前宮裏正急召太醫診治,傷勢如何至今尚未知悉。奴才請王妃拿個主意,不然府裏全亂了套。”

      聽見王爺被送進宗人府的消息,那群小妾們突然號哭起來,一聲一句喊著王爺,淒涼的哭聲讓人寒心。

  細細的淒風苦雨,自茵雅的毛細孔裏一點一點滲了進去,把她的心侵蝕得幹瘡百孔,果然出事了,難怪她一夜心神不甯。

  她垂首,一動不動,仿佛整個人被凍結起來,連呼出來的氣息也結出霜珠子。

  “怎地不說話啊,天大的事都打到頭上了呀。”“王爺不在,大家失了主心骨,偏王妃又是個怯懦怕事的,咱們以後還有什麼盼頭吶。”

      見她這樣,那些女人又吵嚷起來,打斷她的思緒。

  猛地,陸茵雅擡頭說:“總管,先送各位夫人回房休息,大家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府裏盡量保持與平日無異,別讓人抓住把柄,栽贓咱們作賊心虛。另外,留下一人幫我送書信至相府,並且請公孫先生過來一敘。”

      “是。”總管領命,轉身一一吩咐下去,讓大家各歸其位。

  才一轉眼工夫,衆人紛紛在她眼前消失,隻剩簷下的桑皮牛角燈,掙紮地在黑暗中露出一絲明亮,此刻她平靜的臉龐出現裂痕,再也無法掩蓋心底憂懼,她早已失了方寸,她不過是在硬撐,腳下虛軟,她再也站立不穩,一個踉艙,卻讓身後一雙堅定的手扶住。

  轉頭,她看見婆婆的眼睛,那湛亮的目光堅毅而自信,雖然半句話沒說,可看到婆婆,那顆胡亂追撞的心便安定下來。

  陸茵雅旋身,想也不想地投進婆婆懷裏,眼睛微微一眨,眨出一串心慌淚滴。

  黎慕華緩緩拍著她的背,一遍遍在心底說著同一句。

      “別怕,沒事的,我在。”

       無數個“怎麼辦”在心底流轉,驚惶失措將她的腦子攪得一片混亂。

      然而,她隻容許自己軟弱片刻,挺起腰背,像在問婆婆、也像在對自己喊話,她說:“我不能慌,對不?”黎慕華穩穩地一點頭,牽起她的手往屋裏走。

  “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做,首先、首先——是了,寫信,皇上目前傷勢不明,得先讓爹爹在朝堂上照看著。”她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可見心底倉皇失措至極,隻是強自鎮定。

  她隨黎慕華進屋,他替她掌燈磨墨,陸茵雅飛快把聽來的消息,簡短地寫成書信,交給等在屋外的下人,並殷切叮嚀:“務必面交陸丞相本人,不可交給其他人。”

      下人允了,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再次進屋,茵雅來來回回走著,低著頭,像隻無頭蒼蠅。

  黎慕華感歎搖頭,這可怎麼好,所有擔子全落在她纖細的雙肩上,她扛得住嗎?他走向桌邊,拿起毛筆寫下:“我們來解題。”解題?這個時候,她哪有心思玩遊戲。

  他沒等她反應,又寫下一句:“先告訴我,公孫毅是何人?”她鬆口氣,原來婆婆指的解題,是解眼前問題。

  “公孫毅無官無職,本是投到太子門下的門客,後來轉投至王爺門下,我曾見過他兩次,爲人有學識、有見地,這段日子王爺在他的協助下,做了許多大受皇帝贊譽的事,以至於奠定今日朝堂地位。”

      “他可信嗎?”可信嗎?她不知道,但——“王爺相信他。”她這麼回答。

  黎慕華點頭,姑且信任壢熙的識人目光。

      “現在我們來分析眼前狀況。首先,王爺有意圖藉此次生辰,除去皇帝、登基爲帝嗎?”他的問題一針見血,這念頭,陸茵雅光是想都不敢。

  “不!我不認爲王爺有。”她飛快否定婆婆的猜測。

      “王爺根本不需要處心積慮,皇上早已屬意由王爺入主東宮,更何況,王爺是個純孝之人,他心疼母妃、敬愛母妃,爲了母妃,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

      “那麼,我們可以排除王爺涉案的可能性了,現在,我們假設是他人嫁禍,你知不知道,如今有誰欲與王爺爭取東宮太子之位?”她偏頭想想,緩慢斟酌出口字句。

  “自從皇後一手培養的太子儇熙在梁燕大戰後死去,她便著手培植九皇子壅熙,這些日子皇後動作頻頻,一方面聯合母族韋氏,在朝堂上鞏固壅熙地位,一方面四處徵募賢才,前一陣子,爲攏絡我父親,還曾經透露願與陸家結親。”

      “我還聽說,明裏、暗地,壅熙給王爺便了不少絆子,王爺雖心上在意,卻沒言明,但處處提防著。”

      她雖不理事,但還是有幾倒對自己忠心的下人,再加上,與爹爹、哥哥的書信來往,朝堂情勢,她大緻明白個三、五分。

  “方才總管說王爺送的白虎兇性大發?再蠢之人都不會還在皇帝生辰鬧事,更何況是在自己賀禮上動手腳,此等手法過於粗糙,可這樣粗糙的手法皇帝會信嗎?”

      黎慕華頓了頓筆後,繼續問:“皇帝是個怎樣的人,精明睿智或昏庸愚昧?”他擔心那個皇帝是個不辨是非、耳根子軟的人物,那麼壢熙性命危矣。

  “皇帝是個明君,自他接位,整頓吏治、杜貪賄、懲腐吏,因此百姓安居樂業,他是大燕朝立國以來最好的皇帝。”

      雖然國大家大必有蠹蟲,但幾個小小的貪官蛀不了大樑。

  “既是如此,他怎會下令將王爺關進宗人府?”

      “我徹頭徹底想過一遍,雖不清楚宴席上發生什麼事,但皇上是明眼人,怎會看不出來龍去脈,斷無道理將王爺送交宗人府,除非——”黎慕華接下她的話。

      “除非他傷重到無法裁斷?”她緩緩點頭。

  如果是這樣,情況就糟了,沒有皇帝辨公義,再加上把持後宮的皇後,倘若她一口咬定壢熙——陸茵雅迎上婆婆的眼光,淚水蓄滿眼眶,每個朝代都有冤獄,賠上一個最有機會入主東宮的壢熙並不稀奇。

  “我更怕的是另一種狀況。”她緩聲說道。

  “哪一種?”“即使皇帝傷勢不重,若皇後有弒君之心——”她越想心越慌,那麼死的不會隻有壢熙,還有母妃、爹娘、哥哥——所有不願與韋氏聯手的官員、家族,都將難逃一死。

      屆時,朝中一場腥風血雨,誰都逃不過。

  看著婆婆抓起筆寫著她說過的話。

  “弒君——弒君——”他連連在紙上寫下十幾個弒君。

  陸茵雅心嗆得難受,將紙拿起、揉成一團,在燭上引火燒去。

  黎慕華猛地一瞠眼,拿起另一張紙,寫下:“禦醫裏面,可有皇後的心腹?”

     “我不知道,但皇後掌理整個後宮,在太醫院裏埋下幾個心腹,並非難事。”
   
     “倘若皇帝身處危境,目前後宮裏有誰可以壓制皇後,力保皇帝平安?”他估量著,唯有皇帝平安逃過此劫,才能壞皇後計策,龍壢熙才有機會安然從宗人府裏走出。

  “皇太後,隻有皇太後!”她喜極起身,卻又在下一刻頹然坐下。

      “可是——皇後是她的親侄女,她們都是韋氏家族的一員,倘若今日事,出自皇後之手,皇太後她——肯定左右爲難。”話說的隱諱,她隻是不願親口說出,同是韋氏人,自當偏幫。

  “皇上是皇太後的親生兒子?!”黎慕華問。

  “是。”

      “他們平日處得如何?”

      “母慈子孝,皇上是個侍親至孝的好兒子。”

      “既然如此就沒問題了,在最緊要的關頭,母親總是向著兒子的,何況我們又不是要求皇太後倒戈,將所有韋氏人抓來治罪,我們隻希望她保全自己兒子的性命,這種事,不必要求,隻要讓皇太後知道情勢,她定然明白該怎麼做。”

      別的不敢講,在二十一世紀、人情冷淡的年代裏,什麼親族都可以斷去聯系,唯有親生孩子,巴著、寵著,恨不得買個天價大房,天天和孩子住在一起,至於媳婦,那又更隔上一層了。

  陸茵雅仿佛看見一絲光明,推開椅子旋即起身。

      “我馬上進宮。”

      “你能夠進宮?皇後會允許你進宮?出這等大事,難道宮裏不會派人來包圍王府?”婆婆每個問題全打到重心點,是啊,她是慌到失去理智了,她垮下雙肩。

      “婆婆說得對,我進不了宮。”

      “不怕,等會兒你讓公孫毅去找四皇子閱熙,由他想方設法進宮求助皇太後,藉由他的口,向皇太後說明我們心底的種種疑慮,我相信,皇太後就算再維護皇後,也知道國家社稷、親族家人兩者當中孰輕孰重,這段期間,就請瑜妃片刻不得離開皇上身邊,別讓皇後有機可乘。”

      “好。”茵雅握住黎慕華的雙手微微顫抖,洩露出些許脆弱。

  “婆婆,我很怕。”

      “怕什麼?”

      “倘若我們的種種假設都不是空穴來風,那麼人性太可怕了,殺父、弒夫,他們圖謀的是什麼?”

      他拍拍她的手背,苦笑道:“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自古以來,人性皆是如此。”

      他看多了曆史小說,曆史劇,哪個朝代沒有發生這種事?人性在權勢面前,幾乎薄弱得無法考驗。

  “帝位真有那麼誘人?值得父子、夫妻這般無情地上演著不歇止的鬧劇,一人在世能有多少年歲,丟去親情、失去夫妻之情,光是權勢真能維系起一世幸福?”茵雅的話問得他無言以答,他舉筆,緩緩寫下。

  “在後宮內苑裏,權謀心計如同最精密的機關,一旦開啓,不到最後一刻,繃簧和連軸不會輕易停止,但即便再周密的佈局,終是難逃天網恢恢。”

      “你信不信因果輪回、報應不爽?你信不信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信不信王爺會安然走過這一關?”

      “我願意相信、樂意相信,但我看過太多實例,讓我無法樂觀。我隻能怨人心,怨權勢,怨婆婆說的那句:山河多嬌誘人,至尊權勢動心。”

      “王妃說得對,但人類如蠶,往往作繭自縛卻不自知。”一句低啞的男聲插進,陸茵雅和黎慕華雙雙轉頭。

  那是公孫毅,他站在門口,不知道已經從他們一寫一答的“對話”中,聽去多少事情。

  他是個四十開外的中年男子,五官清俊、兩鬢微霜、目光精矍,明知王府遭事,仍然一臉淡定。甫接觸,黎慕華便認定他是個有智慧、可以被信任的男人。

  “既然先生這般認定,爲何不規勸王爺,放下權利爭奪、遠離京城是非地?”

      韋氏權勢蓋天,便是皇帝也無力阻止,太子儇熙在世的時候,或許可以阻止一二,但太子一去,皇後動作頻繁,這不是第一次壢熙背地吃虧,隻是礙於韋氏,他必須權衡利弊,生怕一招算錯滿盤輸,不得不忍氣吞聲。

  公孫毅微微一哂,問道:“王妃可知,天下英雄心底是怎麼想的?”說話同時,他進屋,目光在黎慕華臉上一滯後,轉眼望向陸茵雅。

  陸茵雅搖頭,她不是英雄,怎知英雄心事。

  “他們心想,光陰似箭,時不待人,唯有成就皇圖霸業,不懼戎馬半生;他們但願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不願被限於局促之地,無法翻身;他們不等待時勢造英雄,他們要親手創造時勢、創立豐功偉業;他們最後所想的,便是將這金甌九鼎盡數攗在手中。而王爺,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至於他,他想做的是成就出這樣一位大英雄。

  陸茵雅勉強地扯了扯嘴角。這就是男人與女人最大的不同,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戰,女子的天職是庇佑和守護。

  男子想要奪得一番天地,即便要因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而女子隻想保有一方平安,隻想守護自己最深愛的男人與親人。

  “是豐功偉業抑或是虛榮心作祟?先生知道嗎?朝堂上,那裏是男人施展陰謀與陽謀的戰場,而環繞三面的東西六宮,一片脂粉凝香,卻是沒有硝煙的、女人的戰場。”

      “至於壽永宮,作爲中軸,連接了最風雲詭譎的廟堂與最腥風血雨的宮闈,令人凜然、敬畏、望而卻步,那裏是人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地方。人人都貪圖那張龍椅,殊不知那是多少荊棘與鮮血交織而成的東西。江山再嬌媚,真值得用鮮血、用寶貴性命來交換?”

      公孫毅望住陸茵雅,眼底閃過一抹激賞,但也歎了口氣道:“王妃找我來,是想同我爭論這些嗎?”陸茵雅連忙搖頭,是啊,她這是怎麼了?這危難當頭,她想到的竟然隻是自己的滿腹抱怨?

  “先生剛剛站在門外,聽了多少?”“全聽見了。”他實話實說。雖然隻聽得王她的話,他也足以推敲出她們在說什麼。

  “先生的見解呢?”“王妃的想法都對,卻漏算一件。”“哪一件?”“便是皇上的性命無礙,但爲顧忌韋氏家族,到最後,王爺勢必還是會成爲代罪羔羊。”“代罪羔羊?什麼意思?”她心急反問。

  “即使王爺能熬得過宗人府的虐待與暗算,但罪名一經確立,王爺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過,至於那些雄圖大業,到頭來,不過一場幻想罷了。”他歎道。

  仿佛應和著公孫毅的斷言,陰沉壓抑的夜空中,突地響起一道沉悶的雷聲,閃電在瞬間閃亮了陸茵雅雪白的面容。

  她滿腹的悲憤抑鬱,哪裏來的罪名?什麼事都沒做的壢熙爲什麼要被圈禁?顧忌韋氏的皇帝又不是壢熙,爲什麼他非得成就皇帝的顧忌,背負罪名?

  她緊抿雙唇,抿去最後一絲血色。

  原來代罪羔羊——指的是這個呵——是,她很不甘心,卻也能理得通前因後果。

  不管有過無過,那對白虎是壢熙呈上的,無論如何,他都避不開這場禍,至於皇帝,倘若皇後連弒君之心都有了,怎會沒對後面的棋局做好準備?

  如果這場局是皇上與皇後的對奕,那麼皇上已經失了贏面,接下來他唯一能做的不是忍辱負重,就是掀盤破局。

  後者的勝算太小、犧牲太大,到最後,很可能皇帝失去的不僅僅是萬裏江山,還有千萬百姓的生命。

  皇後殘酷陰沉、心計深藏,壅熙殘暴乖戾、窮兇奢極、桀騖難馴,讓他們母子登上帝位,大燕國的未來岌岌可危。

  帝者,有國無家。在最危難的時刻裏,身爲帝王,他隻能夠選擇丟掉一個兒子,不能丟棄他的國家——難怪爹爹總說:帝王是最不可信之人,生則信、亡則棄!一朝天子一朝臣。

  “難道我們什麼都不做,任憑情況發展?”她澀然開口。

  “不,王妃是對的,不管未來如何,眼前最重要的是先保住皇上,唯有保住皇上,王爺才有機會留下一條命。”即使王爺會因此失去太子之尊——但或許王妃也沒想錯,遠離權力爭奪、京城是非地,或許會帶給王爺另一番幸福。

  在公孫毅同意陸茵雅的想法時,陸茵雅也同意他的論調。

  盡管她滿腹抱怨,但公孫毅所講句句屬實,壢熙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他想成就皇圖霸業,不願被限於局促之地,他要創立豐功偉業,要將金甌丸鼎盡數攬在手。

      不管當初壢熙爭太子的原因,是爲了救母妃離開冷宮,或想與太子一較長短、贏得楠楠的愛情。如今,那張滿布荊棘與鮮血的龍椅,早成了他今世的一心一言。

  她知道他有多盡力、多用心,她明白他爲百姓付出過多少心血,可當這一切盡成空話——他怎能氣平?

  “王妃?”公孫毅輕喚她。

  陸茵雅猛地搖頭,眼前狀況根本不容許她做太多假設,她隻能一步接一步、慢慢跨實了,先把壢熙從宗人府裏救出來再說。

  “公孫先生,還是請你去找四王爺,以保住皇上爲先。”公孫毅點頭,臨出門時,回望她一眼,輕輕放下一句,“王妃保重,或許日後還有需要王妃之處。”她點頭,目送公孫毅撐起油傘,投身大雨中。

  需要她?他指的是什麼?安慰失落的壢熙?這話是安慰她或是真心,倘若真心,他未免太不懂得壢熙,殊不知滿園子的女人,誰都可以安慰王爺,獨獨她,不行。

  一個溫暖的手掌輕輕壓在她肩膀,她籲口氣,偏了偏頭,想依恃什麼似地,偏頭靠在她的手背上。“婆婆,陪我,一步都別離開我,好嗎?”黎慕華繞到她面前,伸手往天空一抓,放在她的掌心,再把她的掌心緊握,用眼神催促她。

  陸茵雅笑了,婆婆說那是他們家鄉的習俗,在他們那兒,人們可以對星星許願,可是星星難得,於是用鑽石代替,他們說:鑽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

  恒久的鑽石、恒久的愛情、恒久的夢想與心願。

  她沒見過鑽石,婆婆在紙上畫出鑽石的形狀,然後在空中胡抓一把,放在她的掌心,催促她許願,那次她許的願望是:但願壢熙身強體健、家人平安順遂。

  婆婆笑著說:男人肩上擔不起的擔子,女人就用膝蓋去求,求天、求地、求上蒼憐惜。

  如今,她也隻能求天、求地、求上蒼憐惜了。

  合掌向天,她輕閉雙眼,低聲禱告:但願壢熙平安逃過此劫,她願意減壽五十年,爲他求得一個四季平安。

  再張眼時,她臉龐浮上毅然決然的神情。“婆婆,我要回主屋。”回主屋?!

  黎慕華愣住,不想爭寵的茵雅想回主屋?但片刻工夫,他想清楚了,接下來王府裏必定還有風波,等著她見招拆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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