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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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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奸商出任務(上)犀利棄妃】《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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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3:30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人心惶惶

  天一亮,宮裏派禁衛軍將王府團團圍住,裏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看管得非常嚴密。

  即便陸茵雅親自坐鎮,王府裏仍然謠言四起。

  有人說,王爺被關進天牢,嚴刑拷打下奄奄一息;有人說聖旨已下,王爺即將被斬殺於午門之前;有入說:抄家是遲早的事,若是滿門抄斬,王爺的妻妾一個都逃不過。

  這些謠言鬧得人心惶惶,每天都有小妾鬧事。

  前幾天有人把身家藏在花園裏,卻被人偷挖出來,爲找出偷竊者,鬧騰好一陣子。

  幸而,黎慕華想出計策,他讓茵雅把所有小妾集合起來,要她們一人捐十兩,湊齊了交給失主,平息此事,命令下達後,再派人在暗地偷偷觀察她們的反應。

  多數的人憤慨不已,對陸茵雅處置罵聲不歇,唯有一人半句話不罵,還替她緩頰道:“此刻王府裏正遭逢大難,大家就湊點銀子,買個安甯吧。”

      之後陸茵雅讓人找那名爲自己說話的小妾過來,用言語暗示,讓她誤以爲失物已經被找到。

  待小妾離開主屋後,黎慕華和總管暗暗跟在她身後,隻見她慌慌張張一路走往無人居住的小院,在床底下翻翻摸摸,黎慕華見時機成熟,讓總管一把將她抓住,水落石出。

  這回出手,大家對陸茵雅的手段暗暗佩服,再不敢小顱她。

  但隨著日子過去,壢熙仍然杳無音訊,不隻小妾,連府裏的丫頭也開始亂了起來,她不得不將小妾們集合在大廳上,正聲道:“倘若有人擔心王爺的罪累及家人,大可搬進僕役房,由總管入冊,正式成爲王府下人,若王府入罪,我保證,定讓丞相府出面,用銀子買回府裏下人,還所有人一個自由身分。”

      她的保證安下衆人的心思,可她自己經過數個晝夜的折騰,已有些亂了方寸,臉上漸漸失去平靜,再也無法掩蓋心底的憂慮。

  黎慕華在紙上草草寫下一行字—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她深深歎息。“可是沒有消息,沉悶得讓人無法呼吸。”

      “往好的方面想,如果皇帝駕崩,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風平浪靜。再等等,不管是好是壞,宮裏早晚會有人來傳訊。”至少瑜妃或閱熙,終會有人來告知他們,未來的命運。

  “是的,我應該往好的方面想。”她哺楠自語。

  門口簾子一掀,一個影子閃了進來,頭上鬥篷掀開,陸茵雅不禁大感驚訝。

  謹言見陸茵雅目瞪口呆地望住自己,忍不住一笑,低聲喚了聲:“王妃。”

      陸茵雅快步向前,握住她的手,急問:“謹言,你去了哪裏,怎地全無消息?你這幾日在王爺身邊嗎?你知不知道王爺的消息,他還在宗人府?不、不、不,我應該先問,皇上呢、瑜妃呢、皇後呢?宮裏狀況還好嗎?”

      這樣雜亂無章的問話,實在不像她,但謹言明白,王妃不知憋了多少天,早已心慌意亂到極點,這樣慌亂竟還能將府裏亂七八糟的事兒,一一按捺下來,難爲她了。

  她微笑,輕聲道:“王妃,您先坐下,待我把事情一一向您稟報清楚。”黎慕華扶著茵雅坐下,與謹言簡短對視後,便將眼睛轉開。

  陸茵雅不讓謹言福身,拉著她一起入座,迫不及待問:“快說,外頭情況如何?”謹言輕哂,這是她第一次見王妃大失分寸。她沒讓王妃等太久,緩緩出聲,將那日壽宴的事,一一解說清楚。

  “——隱衛們現身,原該是爲了殺虎救皇上,沒想到九皇子信口雌黃,竟將我們當成刺客,當韋應東帶著大批禁衛軍出現時,謹言登時明白,我們踏入人家的陷阱裏了。”

      “幾番惡鬥、眼見情勢不欲我,我拉著端風、立羽投身入池,當時情況一片混亂,他們以爲我們重傷墜入水中,便不再理會,我們三人躲在鳳儀台下,靜聽臺上的動靜。”

      “除我們之外,六名隱衛盡皆被殺,王爺被綁進宗人府,宮裏戒備森嚴,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隨意走動。

  “我和端風、立羽等到月上中天時,才悄悄自池子裏潛出來,我們換上太監、宮女服飾,在宮裏埋伏,宮裏面還有王爺的幾個心腹,靠著他們相助,我們才能在暗地裏打探消息。”

      “當夜,聽說皇帝傷重昏迷,可我明明記得,虎爪子不過在皇上手臂落下幾道抓痕,應該傷不及此,這點讓我們想不透,難道在我們躍下池中後,又有什麼狀況?”

       “正在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該找誰探聽消息時,連夜趕回京城的四王爺在隔天一大早就進了後宮。”

       “他沒往清華宮探望皇上,卻往壽安宮面見皇太後,我一路尾隨四王爺,見他進了壽安宮後便沒再出現,反倒是皇太後身邊的碧玉姑姑,拿著懿旨前往清華宮,緊接著一頂金黃鑾轎將皇上挪入壽安宮靜養,那日之後,便不見太醫進出。”聽到此,陸茵雅和黎慕華鬆口氣,閱熙終是趕上了。

  謹言續道:“壽安宮內內外外層層防護,別說我一個宮女,便是皇後要進入探望,也得經過關關通報。我等了整整十日,苦等不到消息,隻好冒險現身,攔下從壽安宮裏出來的四王爺。”

      “四王爺認得我,他說皇上在文俱翔的巧手施針之下,身體己然大好。王妃聽說過文俱翔嗎?”陸茵雅搖頭。

  “文俱翔並非太醫院的禦醫,他早年曾任武林盟主,與南帝北丐齊名,武藝高強、醫術精湛,他是皇太後親自爲先太子儇熙挑選的師父,也是五王妃安穎的師父,至於他與皇太後之間的關系,宮裏人多有猜測,卻沒人真正知道是怎麼回事。”

      “四王爺告訴我,是王妃您看穿皇後的陰謀,救了皇上一命,也救下王爺,我攔下四王爺當時,他便是奉聖旨到宗人府放人的。”

      “王爺被放出後,軟禁在詠月樓,待龍體康複再行審訊。在四王爺的多方安排下,我以宮女身分進入詠月樓服侍,請王妃放心,王爺在宗人府裏雖受了些苦,但王爺長年行軍,打磨出一副好體魄,身子倒也還好。今日便是王爺吩咐,讓我回府一趟,告知王妃宮裏的狀況。”懸著多日的心,終於因爲謹言這番話緩緩落下,沒事了——壢熙性命無礙——無礙便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經曆過這劫難,日後必定太平無虞。

  “四王爺有沒有說,宮裏是否查出那兩隻白虎兇性大發的原因?”

      “查出來了,是雀舌。”

      “雀舌?那不是茶葉?”

      “不,應該說是貌似雀舌的一種毒物,服下後會讓人興奮莫名,倘若再聞到‘貓眼’的氣味,會更加刺激它的興奮。

  “‘貓眼’是一種植物,因開的花很像貓眼故而得名,它整個植株氣味特殊,其根可用於製作香料,那香會迷惑人們心智,有人將‘雀舌’和‘貓眼’當作春藥使用。”

      “皇上提過,在白虎出柙前,他曾經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卻說不上來是什麼香。於是文師父到鳳儀臺上四處搜尋,卻遍尋不著那東西。最後是皇太後讓太監去找來當日皇上坐的那把盤龍赤金椅和絲綢繡墊,貓眼便是藏在繡墊中。”

      終是水落石出了,陸茵雅望向婆婆,婆婆是對的,再周密的佈局,終是難逃天網恢恢,善惡到頭終有報。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方才說,虎爪子不過在皇上手臂落下幾道抓痕,皇上怎會昏迷不醒?”

      “是韋太醫開的藥,那藥與貓眼一混合,會讓人失去意識,文師父說,幸好四王爺來得早,這藥再多服個幾日,皇上怕是再也醒不過來,即便清醒,也會成爲廢人。此事,四爺已告知王爺,王爺對王妃很是感激。”

      感激?陸茵雅嘴角滑過一絲苦澀,眼底有太多的感情閃過,她要的——從來不是感激。

  轉開話題,她問:“那麼,皇後認罪了嗎?”問完,方覺自己好笑,便是查出來龍去脈,便是查出主兇,可有韋氏家族撐著,皇帝豈敢隨隨便便查到皇後頭上?拔除大樹都需要時間了,何況是拔除一個在朝堂上、在全國各地盤根錯節的巨大勢力。

  見到謹言目光閃爍,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她於是明白——王爺也心知肚明,此番事件想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王妃,謹言不能多待,王妃可有音訊傳給王爺?”謹言起身,準備離去。

  陸茵雅手指按壓著突突跳個不停的太陽穴。

  她應該松一口氣的,就如公孫先生所料,所有的狀況都是往好的方向走,隻是——那對壢熙而言是最好的方向嗎?

  代罪羔羊,四個字在她耳邊迴旋不正,倘若壢熙成爲代罪羔羊,倘若抹去了他的英雄氣概,抹去他的雄心壯志,那麼,他還是那個頂天立地的龍壢熙嗎?

  他汲汲營營、費盡心機,多年經營才經營出今日的地位,讓他就此放棄一切,豈會心平?

  她想了想向前幾步,走到謹言身前道:“請王爺稍安勿躁,即便移居詠月樓也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宗人府裏有皇後的親信,後宮裏又何嘗沒有。”“知道了,謹言必定爲王妃將話帶到。”

      陸茵雅握住謹言的手,再前進一步,在她耳畔低言。

     “想盡辦法、透過四爺,讓他傳話予皇上,就說,我知道誰是幕後真兇。”謹言驚訝擡眉,不解她話中的意思。

     她捏了捏謹言的手。“此事關系著王爺的未來,話,務必幫我帶到。”頓時,謹言心底一陣焦灼,想回話,陸茵雅卻緩緩搖了搖頭,阻止她。

  “快去吧。”謹言緊咬下唇,死死盯住陸茵雅,好半晌才欠身,掀了簾子出去。

  那簾子搖了幾下後,靜止——如同她波濤洶湧的心,在驟下決定之後,重返安甯,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

  黎慕華拍拍她的肩,她擡頭,望見婆婆的關切之情。

  環腰抱住她,幸好啊,幸好有婆婆在,否則她怎能度過這些煎熬,幸好她總是鼓吹自己相信蒼天,幸好婆婆永遠在自己身邊扶持,手臂施了力氣,她緊緊抱住婆婆。

  “謝謝,謝謝你。”

     黎慕華輕笑,她不知道這種抱法會引起他多少反應,男人是禁不得刺激的啊,即使他現在的身軀是女的——他有點明白了,爲什麼有人會在同性身上感覺心悸——他推開茵雅,因爲再不推開,下一步,他可能把她撲倒在床上。

  倉卒間,他在紙上寫下:“你對謹言說了什麼?”

      “沒什麼,隻是托她帶兩句夫妻間的私話。”她隨口譫婆婆,不想讓她擔心。

  “那麼,不再擔心了吧?”“嗯,總算來了消息,讓人放鬆心情的好消息。婆婆,你先下去休息吧,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黎慕華皺眉頭,不是說不讓他一步都別離開,才知道壢熙沒事,就想趕人?

  念頭一轉,他失笑,什麼跟什麼啊,他竟然在吃這種飛醋?瘋了他。舉筆,他寫:“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怕又有人要煩得你睡不著了。”

      他指指小妾們同屬的院落,陸茵雅笑開。

  “是啊,我們都要好好睡一覺,才有力氣應付她們。”目送婆婆離去,她的笑臉收聚,長長地歎口氣,隻覺得頭痛欲裂。

  她揉揉酸澀雙眼,走到床邊,躺在枕頭上,壢熙的味道若有若無地從枕間傳來——那是壢熙的氣息呵,已經那麼久、那麼久的離棄,她還是沒將他的味道遺忘,說放手、說看開,說不再想、不再愛,她說過的一大堆話,直到今日方才明白,那不過是她對自己的欺騙。

  可她騙得了自己的口、騙得了自己的行動,卻騙不了自己的心。

  愛他,始終沒變過。

  從童時初遇,宮裏太監欺負壢熙、閱熙,她還那麼小,小到旁人還看不在眼裏,就敢擋在壢熙身前指著太監鼻子,大罵對方狗奴才,竟敢欺淩主子。

  她一跺腳,氣勢十足地硬要太監報上名來,說要到皇上面前告禦狀。

  太監被她嚇到了,夾著尾巴狼狽的跑走。

  她是什麼身分吶,那時爹爹還不是丞相呢,她竟然一手拉起一個,說:“別怕,往後有人欺負你們,你們就這樣大聲吼他,人,都是怕壞人的。”

      壢熙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時,他眉梢還沒有那道傷疤。

  後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話太有影響力,壢熙真的漸漸變成“壞人”,他不再對人溫言和善,他隨時隨地擺出一張壞人臉,慢慢地,欺他的人越來越少。

  壢熙開始帶兵打仗,每打一回勝仗,身上添入一回新疤,他便越受皇上重視,他領兵外出,宮裏留下孤伶伶的閱熙,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責任感,分明閱熙年紀比她長,她卻認定閱熙得受自己保護。

  那回她被推入水裏,以爲遠在戰場的壢熙竟像英雄似地出現,他躍入水中救她,當她浮出水面,第一口吸進肺裏的氣,滿滿地、滿滿地全是他的氣味,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將他烙在心底了吧?

  她是那麼地自私自利,爲周全自己的愛情,讓務熙受傷害,是楠楠,一個自己深惡痛絕的女子安慰了他。

  多麼奇妙的關聯呵,她傷務熙、楠楠傷她,世間事都是用這種方式取得一個平衡嗎?

  她不隻一次想過,倘若當時她嫁的是務熙,是不是就能成全壢熙和楠楠;假使她不在楠楠離府時使手段,讓壢熙晚儇熙一步,是不是壢熙不會像今日這樣,對她深惡痛絕?

  可惜,世間物樣樣有,獨缺一味後悔藥,即便她對自己的行徑後悔不已,也無法倒轉時光,回到過去修正錯誤,她隻能放任自己和壢熙,一步一步漸行漸遠——恨她嗎?他始終是恨自己的吧!是悲哀、還是淒然?她深愛的男人,竟然痛恨她。

  壢熙,這兩字像一道被深深劃破的傷口,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她做什麼,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碰觸到,然後,痛徹心肺。

  重來一次吧,倘若上天垂憐,請讓他們重新來過,那麼她將試著不嫉妒、不怨恨,她將試著喜歡楠楠,喜歡他生命中喜歡的每一個女子。

  她願意同人分享丈夫,即便隻能分得一點點,她也願意,願意在角落裏,看著他與別的女人——幸福——至少這樣,他們之中有一個人,生命中不留遺憾。

  她深吸氣,抽緊的心慢慢松開。

  自己對謹言交代的話,不斷在腦中縈回,見了皇上,她該說什麼?

  走下床回到桌邊,她拿起筆,學習婆婆,布題、分析、解題,解過一回不滿意,再重新布題、重新分析、重新解題——就這樣,她折騰整整一夜,待她緩緩擡起頭,才發覺天色不知在何時已經大亮,她喚下人進屋幫忙打理自己,換上一襲簡單的月牙白長衫,發髻上隻點綴幾顆珍珠,婢女還想插上一柄發簪,她搖搖頭,讓人退下去。

  她在等,第一天,沒消息。第二天,她又換上一襲白衣,繼續坐在屋裏等,她像沒事人一般,交代總管府裏瑣事、和婆婆說話、排解小妾間的問題,然後——“王妃。”總管驚慌的聲音傳來。

  她一震,終於來了嗎?

  總管咽下口水,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回話:“王妃,宮裏來了公公,宣王妃即刻進宮。”說不出是害怕還是輕松,直到此時,這幾日繃著的情緒,才算找到宣洩出口。

  她平靜地接下旨,又安靜地隨著公公走出大門、上馬車。

  回首看滿屋子下人、僕婢、小妾,一個個都是大禍臨頭的表情,看得她忍不住想笑。傻呵,驚慌有什麼用?害怕能頂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又豈能躲得過?

  婆婆在她走出大門那刻,沖了上來,她的衣服頭發有些淩亂,想來是方才睡下、又被擾醒,婆婆比著自己看不懂的手勢,雖不明白,但她可以猜得出,婆婆想同她一起進宮。

  自從奶娘離去,再沒人這般關心自己,陸茵雅冰冷的心添入暖意。

  她握握婆婆的手,低聲說:“沒事的,我去去就回,說不定回來時,還能帶著王爺一起回府呢。”她說謊,隻求婆婆能多安心個幾日。

  婆婆用力握了握她涼涼的小手,想帶給她力氣似地,她懂,點頭,鬆手,旋身離去前,細細叮嚀了總管幾聲,要他好好照料婆婆。

  坐入馬車,車輪壓在大道上,匡啷匡啷響著,她一顆心也在胸口匡啷匡啷晃著,她拉開車簾往窗外瞧去,來傳旨的公公正引馬前行。

  皇上派來的是身邊服侍多年的汪公公,兩人視線不經意相觸,茵雅給他一個淡定笑臉,見她那樣,汪公公似乎有些驚訝,多看了她幾眼。

  放下車簾,她閉眼靠進壁背上的軟墊。

  心底一片空白,卻偏偏有種說不出口的甯靜感,仿佛是暴風雨即將來臨,風停、雲止。

  她不禁好笑地想著,這時候還能這樣放鬆,真不知是自己比別人有勇氣,還是天生的缺肝少肺。

  她胡思亂想著,想壢熙、想婆婆、想自己,想過去十幾年,對自己的人生做過一番檢視,她越想越放鬆、越想越自在愜意,忍不住一聲輕笑——原來呵,退一步海闊天空便是這種感覺。

  退了、退了,她決定退開,決定將綁在身上多年的枷鎖,一口氣除盡。

  人人都說楠楠特殊,說她與衆不同,那麼今日,輪到大家來見識見識她陸茵雅與衆不同的一面吧。

  “王妃,已經到了,請您下車。”汪公公恭謹的聲音自車外傳來,茵雅慢慢地吸口氣,從掀起的車簾中伸出手去,扶著汪公公的手下馬車。

  “請隨我來。”他躬身做了個手勢,陸茵雅點頭,隨他前行。

  宮裏她是極其熟悉的,從小在宮裏的時間多了,每一處、每一景,她都跑過、賞過。

  那棵樹下,務熙惹得她放聲大哭過;那片林子裏,她擋在壢熙身前,不準旁人欺負—在飛燕亭中,她怒聲斥責一名女官,要她跪下對閱熙磕頭——那個時候的自己,多麼理直氣壯,多麼年少輕狂呵——行經落水的池邊,她停頓下腳步,苦苦一笑,愛上壢熙是從那個時候開啓的吧——如若愛上他是一種錯誤,她何必讓錯誤無限制持續?就這般切斷吧,就這樣驚天動地、撼人心弦地寫下結局。

  轉過回廊,來到壽安宮,這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皇奶奶喜歡她、疼她,她們之間有說不清的緣分,想來,她沒有夫妻緣,卻有數不盡的長輩緣,所以奶媽寵她、皇奶奶愛她,連新進府不久的啞婆婆也盡心盡力對待她。

  “王妃,請在此稍待。”她輕點頭。

  不久,傳話的汪公公折返,領著她進了壽安宮。

  宮裏,氣氛肅然,兩排太監宮女垂首而立,金黃色的長椅上,皇帝和皇太後各坐一端。

  看見他們,也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力氣,原本仿佛灌了鉛的雙腿竟然迅捷起來,她推開汪公公,飛快奔到皇帝面前。

  她的舉止太奇怪,立刻有太監們沖上來阻擋,皇上一伸手,阻止他們。

  她繼續往前跑,直至那長椅前頭,皇上眯緊雙眼望住著她,屋裏鴉雀無聲,所有的視線全集中在她身上。

  陸茵雅毫不掩飾的回望皇上,那是極其無禮的目光。

  每每見皇上,他總是溫和相待,可這回帝王的肅殺威儀卻明明白白地在她眼前張揚,她的心仿佛被什麼給死死掐緊了,但她沒心虛、沒畏懼,甚至連轉開雙眼都不曾,她就這樣與皇上緊迫對視著。

  她再往前走兩步,慢慢地跪了下來,認認真真地磕一個頭,第一次,她這般謹慎、細心地完成這個禮。

  “皇上,這件事,不是壢熙做的。”陸茵雅出聲,屋裏氣氛陡然驟變,不管是皇上、皇太後、皇後、瑜妃、閱熙、壅熙或其他所有的宮女太監,都瞠目結舌、一瞬不瞬地望向她,好像是被誰扼住脖子一般,一口氣提不上來。

  尤其是皇後和壅熙,那眼光,好似她是顆礙眼雞蛋,非要將她吞進去不可,若不是氣氛太凝重,她猜,自己會笑出聲。

  重石壓上衆人心頭,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隻能偶爾聽見憋不住時喘出來的粗氣。

  生死攸關呵,她到底是走到這一步了——“是嗎?那麼是誰做的。”皇帝問出在場每個人都想問,包括茵雅也想知道答案的一句話。

  一抹無奈浮上心頭,她懂了,爲什麼婆婆要對她說:通常,人們承擔的不是命運,而是選擇。

  她做出選擇了,接下來,她必須承擔。

  “回皇上的話,是我做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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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代罪羔羊

  話出口,覆水難收。

  一種放鬆的感覺漫上心頭,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都隨著這句話流出,消失無蹤,她暗自籲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而滿屋子的人卻因爲她的話,驚得無所適從。

      壅熙的雙眼幾乎要冒出火花,眼看就要成事,竟然冒出個程咬金,壞他多方計劃,他偏頭望向皇後,她臉色深得像古井,看不出一絲波紋。

  陸茵雅就跪在那裏,壅熙明顯的怒不可遏竟讓她湧起一股無以爲名的暢快感,她想,她一定真的笑了。

  她垂下頭,接下來該作主的、該決斷的、該選擇的,全不關她的事了,她可以置身事外,再不需牽牽絆絆。

  不知道經過多久,皇上才問出一句:“爲什麼?”他的聲音如烙紅的細鐵,自她的肉、她的筋、她的骨一層層穿透,筆直刺入她的心底。

  陸茵雅下意識擡起眼,望向以英明睿智著稱的皇上,他的面色尚稱平和,隻不過一雙黑眸卻深如黑潭,教人無法窺探心意。

  真像呵,壢熙也是這樣不發一語,天生的威勢就能逼出人們的心底話,瞬間,她恍若看見壢熙。

  她微微一笑,不是因爲已經置生死於度外,而是因爲她已做出選擇,最困難的一關已過,接下來的種種狀況之於她,不過是輕而易舉。

  “因爲嫉妒、因爲恨。”皇上一怔,忍不住蹙起眉。

  皇太後臉上有著驚疑不定,瑜妃臉色蒼白如雪,眼底帶著不可置信。

  陸茵雅微微偏頭望向皇後,端莊秀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嘴角抿成一道線,略垂的雙瞳,並末把眼光放在她身上,而壅熙雙拳握得死緊,額上爆出一道青筋,很惱恨吧,千般設計、萬般謀略,竟讓她這枚天外飛來的棋子,壞了整個局。

  原來,勝負隻是彈指間的事情,一瞬眼,輸贏換人,成敗轉換局面。

  真真想不到是吧,一股遏抑不住的成就感自心底湧了出來,她感受到生命盡數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暢快。

  她望向皇帝,他還在等待她的答案,於是她柔聲開口回話。

  “皇上不知,自我和壢熙成親以來,他從未正眼看待過我,他雖未曾明說,但我比誰都清楚,他想娶的並不是陸茵雅,而是陸茵雅的家世、陸茵雅的背景。”

  “我是何等高傲的女子,自小,父母親悉心教養栽培,不論知識學問、琴棋書畫、歌技舞藝——他們的努力,絕不是要養出一個深閨怨婦。”

  “但我確確實實成了不折不扣的怨婦,一個個無名、無背景,甚至連半個字都不認得的女子進了王府,她們粗俗鄙薄、她們目光狹隘,可這些女子竟得到壢熙的偏寵,這置我的驕傲於何地?”

  “塗詩詩進府之後,我被迫搬出主屋,壢熙的態度讓她確切明白,我不過是有名無實的王妃,不足爲懼。於是她日日挑釁,妻妾間明爭暗鬥,我費盡心思依舊無法拉回壢熙的心,我輸了,輸得徹底,然我的自傲自尊卻不容許自己低頭。”

  “直到壢熙略過正妃,決定帶塗詩詩入宮慶賀皇上生辰,我再也忍無可忍,一怒之下,我喂了白虎‘雀舌’,買通宮人在皇上的椅墊中擺入‘貓眼’,我滿腹妒恨,我要的是壢熙的百口莫辯。”

  這話半真半假,半實半虛,知悉內情的或許會誇她一聲好文采,編得出這樣一番文章,不知道內情的,或許真能唬過。然而,堂上或坐或站的——全是知情人。

  她承認,自己是個糟透了的戲子,沒表情、沒抑揚頓挫,連眼淚都捨不得掉個幾滴,把一出戲演得這般不盡責。

  可有什麼關系,皇上要的不過是一個代罪羔羊,有人將罪頂了去,壢熙就能不被圈禁,能夠繼續完成他的豐功偉業,而皇上將不會損失一個好兒子,並爭取足夠時間對付韋氏家族,縱觀全域,何樂不爲。

  “既要壢熙百口莫辯,怎麼又說了出來?”皇帝沉聲問。

  “後悔了,我沒想到事情鬧得這麼大,又是宗人府、又是圈禁,沒辦法,女人家見識淺,看事不深。”她越演越隨便了,幾聲揶揄後,才發覺自己竟然大膽至斯。

  皇帝怔愣,驚訝神色自眼中一閃而過,他沒想到有人敢用這等口氣同自己說話。

  陸茵雅才管不著,反正命都要不保了,哪裏管得了他是皇天還是後土,是真龍天子還是平民百姓,十幾年來受的教養在這刻盡皆拋卻,她感受到從來沒有過的愜意,原來呵——自尋死路也有這等好處。

  皇上猛地起身,雙手負在後背。

     “隨朕過來。”

     她揉揉跪得發麻的雙腿,一瘸一瘸地跟在皇上身後離去,她忘了向皇太後施禮,忘記在這種地方應該謹慎恭敬,也忘了滿屋子的靜默是自己造就出來的效果。

  穿林過廊,她在皇帝的帶領下進入壽永宮,一入正殿,汪公公就拚命對她使眼色,令她跪下,本想再豁出去一回合,但想想,算了——她安安分分跪地,安安分分等汪公公給皇上奉茶,安安分分靜待皇上發話,安安分分地等待皇上平複心情,賜她一個好死。

  “你們都出去,在庭下候著,若有妄言妄動者,殺無赦!”皇上突然開口,嚇得衆人面面相顱,沒人敢違背皇上旨意,依序退了下去。

  陸茵雅腑首低跪,直至一雙金黃色爲底、青龍爲繡的靴子出現眼前,一股難以言喻的壓力當頭罩下,她不自覺地縮了縮雙肩,捏緊拳頭。

  “爲什麼?”皇上的聲音輕輕地飄了下來,是和方才同樣的一句,但這回,語調帶上幾分柔軟。

  她一頓,閉了閉眼睛,再擡眼,凝望皇上。

  “因爲我不想壢熙當那頭代罪羔羊,所以,我搶著當了。”

      “你知道些什麼?誰告訴你的?”

      “這等事,何必需要誰說。這段日子壢熙承受的無妄之災,已經多到不需要再去想像,就可以理解出來龍去脈。”

      皇上背著手,目光炯炯地直視她,問:“不是妒恨嗎?不是怨壢熙從未把你放在眼裏嗎?”

      “是啊,是妒但無恨,因爲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越恨隻會把他推得越遠,我不想離他太遠,所以割除恨。”

      “沒錯,壢熙從未把我放在眼裏,可他一直在我心裏,他可以待我無心,我卻無法逼迫自己對他絕情,我無數次問自己,何必?可無論如何都問不出一個合理答案,我隻能說:愛情不公平,先愛上的那個總是要吃虧不已,我隻能選擇願不願意爲他吃虧,卻無法選擇要不要繼續愛他。”

      他聽了陸茵雅的話,心像被誰用針線穿過。

  愛情——他遇見過、失去過、疼痛過,卻從未爲它吃虧過,他不知道怎樣的愛,才能讓人爲不愛自己的人心甘情願吃虧:心甘情願領受不公正,心甘情願拋卻一切。

  眯緊雙眼,好像要把她看穿看透似地,他一瞬不瞬。

  這樣的眼光,尤其是出自皇帝身上,會讓人不自覺戰栗,但陸茵雅沒有,人世間除死無大事,她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何事可懼?

  “朕並無殺壢熙之意。”

      “茵雅明白,但壢熙要的不隻是保全一條命,他有理想、有夢想,他想在萬世萬民身上實現大同世界。曾經有人對我說,壢熙是大英雄,他想成就皇圖霸業,不懼戎馬半生,他要親手創造時勢、創立豐功偉業!”

      “他想做的,是和他的父皇一樣,立下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啊。”

      “皇上,他崇拜您、敬愛您,他想追隨您的腳步,做所有您做過的事情,因爲母妃的關系,他在童年已經被您拋棄一次,這回,求求您,無論如何都不要再放棄他。萬萬不能教小人得志,奸佞倡狂吶。”

      她口很幹滿喉嚨火燎般地疼痛起來。

  皇上聞言一僵,別開眼光。

  她跪爬至皇上身後,不顧喉嚨幹痛,拉住他的衣角,再度開口。

  “皇上心底明白,此事再追查下去,會扯出太多的人,甚至是一個天大地大的陰謀,如今皇上尚未有周全計劃,絕不可以輕易去捅那個馬蜂窩,否則輕則動搖國本,重則——”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長長地籲了口氣。

  “但是您的決定對壢熙好不公平,他的所作所爲、盡心盡力,您是一一看在眼底的呀。大燕國該交給誰,天下百姓該託付給誰,皇上,您是千百年來難得明君,怎會看不清楚這一點?所以我認了最好,對不?”

      該說的話全說完,她筋疲力盡地癱在地上,數夜無眠再加上這番折騰,她盡力了,也累壞了。

  “你甘心?”皇帝緩緩轉過身、低下頭,眼底浮上幾分心疼,爲這個無法逼自己對壢熙絕情,願意在愛情裏面把虧吃盡的媳婦。

  不甘心又能如何?如果有更好的選擇,她不會讓自己這般委屈。

  “如果我的消失,能換得壢熙的平安,很劃算的買賣。”“你不是商人,這樁買賣半點都不劃算。”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額頭,輕歎息。

  心裏一陣痙攣,不劃算又如何,誰教當年一命之恩,讓她把心遺落,就當是一命抵一命,雙雙再無虧欠罷了。

  “皇上既然覺得我不劃算,可不可以再予茵雅一個優惠?”皇上沒問她要什麼優惠,隻是點點頭,算是允了。

  他明白她要什麼,都死到臨頭了,她還是要爲壢熙爭得東宮太子寶座,這孩子,傻得太過,陸明衛是怎麼教孩子的,明明是絕頂聰明的人,怎麼會把女兒教得如此癡笨。

  “放心,朕定教你如願以償。隻是——你真的不後悔?”

      “這是我能力範圍內、所能做的最好選擇。”

      她搖搖頭,聽見皇上答應讓壢熙當太子,一朵欣喜的笑花在臉上浮現。

  “不向我求求你的家人?”“經過此事,以皇上的仁心,必定隻會更加善待陸家。”

     語畢,她重重地磕下一個頭,額頭碰在青石地闆上,她聽見清脆響聲,原來磕頭是要這樣磕的呀,這才是對皇上實心實意的膜拜。

  說她傻,她偏又是這般洞燭機先,他該怎麼形容她?他深深歎了口氣。

  “來人。”皇上一聲厲聲呼喝,守在門外的汪公公應聲而入。

  “傳侍衛進來。”汪公公被皇上陰沉的口氣嚇到,微微一楞,連忙答應著退了出去,隨後一陣腳步聲起,幾名侍衛已在門內守候。

  皇上來來回回走了幾趟,再深看陸茵雅一眼,然後轉身回到正中座位。

      “將陸茵雅關入禁室,嚴加看管,不許任何人接近!”

      “奴才遵命。”陸茵雅俯身,趴在地上。

      “謝皇上恩典。”她是真心感謝,感謝一個要殺自己的人——隨著汪公公走出壽永宮,身前身後都是大內侍衛,心念一起,她回頭,視線不偏不倚與皇上相對,不經意間,她在那雙深邃眼眸中看見壓抑。

  微歎,當皇上雖握有至高的權力,卻也不能隨心所欲呢,那樣一張龍椅,爲何人人都要爭先恐後搶著爬上去?

  她朝皇上寬慰一笑,笑得明媚嬌麗,像出塵仙女,幹淨得純粹——一時間,竟讓皇帝看呆了眼。

  禁室裏尚稱整齊,桌椅櫃床樣樣不缺,隻是空氣中帶有淡淡的黴味,但身爲犯人,這樣的待遇已經很好了。

  陸茵雅環視屋裏,桌上有書、有紙,有一方端硯、兩錠徽墨,還有幾枝粗細不一的毛筆,整整齊齊地陳列在桌上。

  甫進屋,就有幾個太監屈身上前,一個在盆架上的盆裏注滿清水,一個沏上熱茶,一個將食籃裏的點心一一擺在櫃上,食物的香氣、茶葉香,沖散了幾分黴味。

  汪公公凝視她半晌,淡聲道:“王妃,您就先休息吧。”語畢,他從腰間掏出一串鑰匙,交給其中一名太監,嘩啦幾聲,開門、關門,汪公公領著其餘人離開房間,隻留下一人伺候,他站在門邊,垂首靜立,像尊雕像。

      陸茵雅走到床邊,想照汪公公的話試著休息,她已經很累了,心累、身子更累,可腦子翻騰不已,躺在床上,半天都閉不上眼睛。

  算了,如果沒有錯計,很快地,她將永遠閉上眼睛,不必急於這一時半刻。

  離開床邊,走到案前,她緩緩磨墨:心裏想著,該爲誰留下什麼?

  拿起筆,輕沾墨汁,她想爲爹娘寫信,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落筆。

  也罷,皇上雖未親口承諾,卻也沒有否決她的話,想來陸家必能得到朝廷寬待,萬一寫了信、洩露心情,爹爹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若讓他尋到蛛絲馬跡,除苦了他的心,爹爹還能怎樣?向皇上爭取公道?

  陸茵雅失笑,爲了朝堂大局,皇上是連親生兒子都可以犧牲的人物呵,不過是一名可有可無的媳婦,豈有公道可尋。

  況她不需要公道,她隻要在乎的人都能被善待:心願足矣。

  就這樣吧,就讓爹爹以爲女兒嫁入王府後,丟失婦德,被妒意蒙蔽雙眼,名聲,對於死人並不重要,唯有活著的人才會看重。

  一絲諷刺淌入心頭,重重吸氣,她冷眼看著站在門前的太監。

  他接收到她的眼光,機靈地躬身道:“王妃請安歇吧,若有什麼吩咐.奴才就在外頭,奴才賤名李順子。”她揮揮手,他退出門外。

  這回屋裏真的隻剩下她一個,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拿起桌上茶壺倒一杯熱茶,茶葉的清香隨著蒸騰熱氣逐漸圍繞起她,胃有些痛,她不想喝水,隻想單純感受杯子傳來的絲絲溫暖。

  再次拿起筆,她緩慢地寫下一道道題目,那是允過壢熙卻還沒來得及給的東西,還了吧,還清了所有,才能走得幹幹淨淨。

  寫著寫著,她想起他們的初過,想起水池邊的救命之恩,想起他慨然同意皇上賜婚,想起他迎她進王府大門——想起他們之間所有的點點滴滴。

  筆隨意走,娟秀的字跡躍然紙上——我想,我無法忘記那日的龍壢熙,陽光照在一身赤色盔甲上,你臉上滿是堅毅沉穩、英氣逼人,看著你將弓拉滿,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全場一片轟然。

  爹爹說:大皇子少年大器、精銳張揚,未來必是朝堂樑柱。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複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娘說:貞潔女子,是不可以把喜歡給掛在嘴上的,情啊、愛啊,是青樓女子用來迷惑男人的手段,我們好人家的閨女,該做的是緊守分際,爲男人生兒育女、操持家庭。

  可我不明白,爲什麼喜歡不能光明正大說出來,爲什麼要悶在心底偷偷愛,爲什麼男人可以追求心愛女子,女人隻能坐待男人追逐?

  萬一,你不知道我喜歡你、而錯過我呢?萬一,我等著等著卻等不到你來敲門呢?

  我多麼慌張,日裏夜裏,我想著無數個萬一——幸而上蒼幫忙,月老把紅線牽到你我頭上。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裏。

  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壢熙是喜歡我的,若非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喜歡,他怎會躍入池中救我。

  我一天說一回:那個龍壢熙啊,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才會去求皇上賜婚,爲回饋這個有眼光的男人,我必定盡最大的努力,在未來的幾十年裏,與他心手相攜、不離不棄。

  我一天記一回:陸茵雅是最最公平的女人,龍壢熙予我恩情,我必還以滿心愛情,我要允他幸福、快樂,我要讓他每一日、每一刻都置身天堂。

  我說了一堆子滿話,幻想過無數次婚後的生活,我立下誓言,要讓你一輩子不後悔娶我。

      坐上花轎那刻,我甚至說:從今日起,陸茵雅隻爲龍壢熙而活——從賜婚到大紅花轎把我送入王府,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幸福得一段,雖然那個幸福純屬想像,雖然它終究禁不起時光考驗。

  我怨過簡鬱楠,恨過簡鬱楠,我以爲把事情鬧得越大,你越無法明日張膽尋她,那麼,你會忘記她,你會看見身邊這個能詩善詞、滿腹文采的陸茵雅,你會重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我錯了——我錯估你的心,錯估愛情的偏執——你娶進一個又一個的“楠楠”,你對著她們思念已亡的女子,而我隻能不斷的憤怒、嫉妒,我使自己面目猙獰,我令你心感厭惡,我滿心的恨、滿腹無可消除的怨愁,我把自己變成你的敵人。

  你恨我的,對不?

  可我還心存妄念呢。曾經,我自問過千百次,既已犯下七出之罪,你大可拋出一紙休書,遣我返回陸家,可你始終沒有動作,是因爲你的太子之位還有用得著陸家的地方,或是對我——你仍然心存一絲眷戀。

  這個妄念使我變本加厲,我企圖用惡劣行徑測試自己也測試你,可你知道嗎?我多麼痛恨嫉妒的自己,卻又無法阻止自己的妒忌,我在恨裏沉淪,我的愛成了千萬枷鎖,束縛了心。

  我不快樂,也不想讓你快樂,我們彼此折磨對方,日複一日:你說說,聰明如你、伶俐如我,怎麼會合力做出這等愚蠢事蹟。

  直到那日你大醉,你醉眼迷蒙地把我錯認爲另一個人。

  你說:你願意爲她變成一個好人,願意永世爲她忠貞,你說你眼裏再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要她爲你一生的不幸負責任。

  好像咬破了膽,苦澀在唇舌間泛濫,第一次,我同情你,第一次,我覺得你可憐,第一次,我理解,你的苦不比我少,隻是我習慣四處宣揚,而你和著膽汁咽入胸腹。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我終於徹底明白,妒忌無用、測試是虛話,不管我做好、做壞,你的眼裏始終沒有一個陸茵雅。

  多傷人呵——還以爲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隻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很抱歉,我總是在你的傷口上灑鹽,總是一回回將它們扒開撕裂。

  痛嗎?對不住,我爲自己的所作所爲深感抱歉——陸茵雅越寫越快,好像有誰在背後追趕似地,她一張又一張地寫著,那些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的真心話,像潮水湧入沙灘似地,一波平抑一波起。

  她寫他們的初遇、寫她對他的心疼,寫他躍入池中時,她的滿心感動,寫他們每一次碰面:心底那隻小鹿啊,總是不安分地亂闖亂撞——寫到高興處,她張揚出甜蜜笑臉,寫到苦澀時,情不自禁淚水雙垂,仿佛壢熙就坐在身前,聽她訴說著不能出口的感情。

  她不管不顧地寫著,也不知經過多久,隻覺暮色落下,帶進一片黑暗,看不見了、寫不來了,她松開筆,才發覺手臂一陣酸麻。

  恍惚間,一股不知打哪裏來的委屈擠入喉間,淚水就這麼一滴一滴落入襟前,她想做出個大大的笑臉,可臉頰卻自作主張,逕自地浮現掩不住的淒涼。

  她就這樣坐著、哭著、委屈著。

  門自外頭打開,陸茵雅像根木頭,定住不動。

  來人輕輕走近,掌起燈,昏黃的燭光搖曳。

  來人放下食籃,想收拾起桌上的紙張,陸茵雅卻像有人想搶走她的東西般,猛地一把握住對方的手腕,肌肉緊繃、十指用力,不許對方動自己的東西。

  對方沒動,卻也沒鬆手,兩人就這樣僵持著,陸茵雅的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一寸寸滑去,直到目光落在那張熟悉的臉龐。

  鬆手,陸茵雅笑了。“怎麼是你?”問罷,她又覺得自己發笨,幾年佈局,宮裏應該有不少壢熙的人馬吧。

  “王妃,您爲什麼要這麼做?”謹言問,緊緊盯著她紅腫的雙眼。

  她以爲她有更好的辦法營救王爺,畢竟之前是她搶快一步,將皇上從皇後手中救回,沒想到這回她的辦法竟然是一命換一命。

  謹言緊抿著雙唇,臉色蒼白,黑眸直直望著她,好似裏面裝了幹言萬語。

  陸茵雅苦笑,要怎麼回答呢?

  回答她:因爲就算明知回不了頭,明知道愛情極其蠢昧,她仍然義無反顧,想一路走到底?或因爲即使壢熙眼裏,除了楠楠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可她陸茵雅眼裏,自始至終,隻有一個男人?

  這答案傻得她說不出口,她沒辦法誣蔑自己的聰明才智,雖然——說不出口的傻事,她已經用行動盡情表示。

  “你會回到王爺身邊嗎?”陸茵雅問。

  “會。”陸茵雅點頭,把桌上的信紙收齊整妥,轉身向謹言遞去。

     “那麼,請幫我把它交給王爺,倘若王爺對茵雅有一絲歉意,請他千萬善待啞婆婆,照顧她終老。”謹言把信收入懷中,抿了抿幹澀的嘴唇,再問:“爲什麼?”硬要她擠出一個“因爲”嗎?可她真的不願意自己看起來愚蠢呢。

  但謹言堅持著,堅持等到一個合理答案。

  於是陸茵雅輕啓唇瓣,說道:“因爲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爲他付出,才公平,對不?”

      聞言,謹言震了震,旋即低下頭。“王爺令謹言再問王妃一句——後悔嗎?”她失笑,後悔爲他頂罪?後悔嫁給他?還是後悔愛上他?陸茵雅緩緩背過身去,心裏仿佛被誰塞進一把破棉絮,嘴裏輕輕吐出兩句詩文。“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靜默片刻,謹言吞下突如其來的哽咽,頭也不回的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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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4:3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悔

  龍壢熙像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裏充斥著痛苦與壓抑,說不出心裏滿滿的、是什麼感覺,糖鹽姜醋全倒在一塊兒了,五味雜陳。

  再看一遍陸茵雅的信。

  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她——怎麼說?”冷凝的音調在寂靜的夜裏響起,冷硬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

  “王妃說:‘因爲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爲他付出,才公平。’”

      幾句話,掀起他胸中的洶湧波濤,爲什麼偏偏是她,一個他沒放在眼底、心底的女人知道他苦?爲什麼隻有她看見他的真心,爲什麼苛待她的龍壢熙,有權利得到她的付出?

  陸茵雅,她是傻子嗎?

  難道到現在她還不明白,他娶她隻是一種手段?他用一場不甘心的婚禮,來換得父皇一句承諾。與她成親,隻是爲了把楠楠帶到自己身邊的捷徑,而她對他唯一的價值,是陸茵雅三個字所代表的背後意義。

  好,就算她是傻子,她猜不透、看不懂,但成親多年,他的態度還沒讓她弄清楚,他根本不在乎她?

  不看重她?若非陸家的勢力是他所需,他豈會吝惜筆墨,寫下那麼一封休書?!

      她說對了,他恨她!恨她讓他晚了儇熙一步,以至於楠楠愛上儇熙;他恨她沒把楠楠牢牢關在王府裏,讓她有機離開自己;他恨她的手段和嫉妒——他把所有的罪通通歸咎到陸茵雅身上,仿佛這樣才能顯得自己沒有那麼糟糕,顯得他並沒有輸儇熙太多——他不願意承認被儇熙比下去,不願意承認喜歡的女子隻對儇熙一心三思,不願意承認就算他早了三、五十步,也得不到楠楠的感情。

  他痛恨自己敗得一塌糊塗,不認輸的龍壢熙以爲把錯誤歸到陸茵雅頭上,就可以減輕對自己的厭惡。

  真是厚道呵,龍壢熙。他譏諷地露出一抹嘲笑。

  我傻傻望著你,眼睛一瞬不瞬,心底反反複覆著同樣一句,這男人,我喜歡、我愛、我要!

  他想起童年時的陸茵雅,小小的身子擋在他身前,她的個頭才到他胸口,可那樣趾高氣揚地展開雙臂,對宮裏的老太監大吼——“呵,這宮裏現在全由太監作主啦,奴才竟然敢爬到主子頭上,對主子大吼大叫,這算什麼?是不是宦官亂政,我得回去問問爹爹,報上名來,你叫什麼?”他很想笑,這種事和宦官亂政根本扯不到一塊兒。

  可她的氣勢就讓人矮上一截,那個太監僕地伏在她跟前陪笑臉。

      “小姑奶奶,您就大人大量饒了我,往後奴才再不敢僭越。”

      “那最好,要是讓我再撞上一回,我就去告訴皇太後,這後宮得整頓整頓,免得奴才一個個把自己當皇帝,連皇子都看不在眼裏。”

      她把人嚇跑了,才拉起他的手說:“不管旁人看不看重你,你都得看重自己,今日他們敢欺淩你,定是見你母妃護不了你,不怕,端起皇子的架子,誰敢對你大聲說話,就像方才我那樣兒,把他們嚇跑,日後他們就會長點眼色,知道你是個不受氣的主子。”

      那時,她粉嫩嫩的臉頰因爲生氣,染出一抹紅暈,小臉紼紅、神情天真,晶亮晶亮的雙眸帶著嬌憨,好像天底下的事都不足爲懼。

  可憐呵,昔時橫波目,今做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他的心髒劇烈收縮,手腳像被誰牽了線頭,一步步被支配著走往窗前,一陣風襲來,忍不住地,他打個寒顫,這才發現衣衫早已濕透。

  仰頭,今日天晴,月牙兒端坐在天際,那個夜裏,也有同樣的一輪明月。

  那年父皇領著衆皇子出宮圍獵,陸茵雅與皇奶奶隨行,那個夜裏,她偷了一壹酒找上他們幾個兄弟,一個女孩子家大刺刺地和一群皇子們坐在草地上,說說笑笑,半點不避嫌。

  務熙很喜歡茵雅,時不時偷偷瞅著她,惠熙對她開玩笑說:“我向父皇把你討來,給五弟當媳婦兒好不好?”“婚姻大事當由父母作主,怎麼可以自己去討?這話傳出去,人人都要當我沒教養了。”她嘟嘟嘴,道學模樣讓衆人都笑了。

  他私底下問她,“不喜歡務熙嗎?我瞧你們處得挺好。”

      “務熙哥哥是待我挺好的呀,可和哥哥一塊兒——好怪吶。”茵雅紅了臉,柔柔的月光照映在她的臉上,帶出一抹小女子的嬌羞。然後,她擠啊擠啊擠了半天,說:“如果是壢熙哥哥,就不怪。”

      “爲什麼?”

     “因爲一命還一命呀,壢熙哥哥救過我。”當時他聽了仰頭大笑,婚姻怎麼會是一命還一命,可——原來從那個時候起,她便把他收藏入心——她很怕他的,他一直以爲她怕他,沒想到那號表情,除了怕,還有另一層意義。

  知道皇上賜婚,我樂昏頭了,我端莊地接過聖旨,端莊地接受所有人的賀喜,端莊地走過庭院回到屋裏。待門一鎖上,我就樂得手舞足蹈,不斷轉圈圈、不斷哼著歌兒,不斷地、不斷地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瞧,沒有萬一吧——他的不甘情願竟然換她一個樂昏頭?當他在籌畫著如何在婚後半年內,迎楠楠爲側妃時,她卻是鎖上門、手舞足蹈,不斷地哼著歌兒?

  從來,他隻爲自己著想,他權謀算計、衡量利弊,他每個舉止都有其背後目的,包括父皇的賜婚。他不知道在自己計劃著種種狀況時,她正在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是諷刺嗎?那麼,是諷刺了她還是他?

  賜婚聖旨下達那日,他正在丞相府,隻是湊巧,雖然他事先已經知道此事。

  陸相爺留飯,茵雅作陪,她難掩滿心歡喜,卻仍然努力維持住端莊儀態,飯後,在相爺的刻意下,令二人獨處。

  他還記得那園子裏的紅梅正豔,風吹過,花瓣掉了她滿肩,他凝望著她,她長得的確很美,嬌波流慧,長眉入鬢,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如同仙女下凡塵。

  她折下一枝紅梅遞給他,笑著說:“有人說燭花雙蕊必有喜事,有人說喜鵲歡啼定是報喜,也有人說花開並蒂,主婚姻。我天天等著,等不來喜鵲、等不到並蒂花,也找下列燭花雙蕊,還以爲喜事與我無緣呢。”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望住她。

  她接著說:“今日我才明白,等不來它們無所謂,隻要你來了,喜事便來了,壢熙哥哥,我保證,你絕不後悔。”那是極大膽的表白,是大家閨秀不敢出口的話,他還記得,她這不小心洩露的本性讓他很愉快,因爲楠楠痛恨爾虞我詐,將來,她是要和楠楠相處的女人,他不允許過多的心計讓楠楠受傷。

  於是他淡淡回她一句:“我絕不做令自己後悔的事。”是這句話,讓她誤解他心有所屬吧,誤解傷人,而他傷她,傷得不留餘地。

  多傷人呵——還以爲愛上了,便是一生一世,沒想到我的愛隻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她把他不敢想、不敢說的話全講了。

  他對楠楠的愛何嘗不是一場誤解,一個回不了頭的錯覺,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無心良夜、月下西樓——那是怎樣的傷痛,他比誰都清楚!龍壢熙,你何其殘忍,己所不欲、硬施於人,而那個人甚至從坐上花轎那刻,便立下誓言:從今日起,陸茵雅隻爲龍壢熙而活。

  他想罵人!她怎麼能爲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而活?女人可以笨,但不可以笨得那樣徹底。她怎能對他心感歉疚?怎能隻記得她將他的傷口扒開撕裂,卻忘記他日複一日,在她身上烙下新傷痕?

  他想把她的笨腦袋搖醒,讓她好好記起,他是怎樣用一群女人來羞辱她,是怎麼刻意看她在女人的戰爭裏精疲力竭,又是怎麼用冷漠來孤立她,教她求助無門。

  他更想奔到她面前,怒聲道:你後不後悔嫁了這樣的男人?你要不要把陸茵雅隻爲龍壢熙而活這句話收回?我給你機會翻盤,把自己的命換回——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鼻翼歙動,張了嘴,卻發覺自己半句話都說不出口。

  茵雅的信,在他胸口放了一把火,燒得他痛心疾首,他強抑著疼痛,含著說不出的千言萬語,慢慢地、慢慢凝成一道目光,一道名之爲悔恨交加的目光。

  眼中一熱,他問:“她後悔嗎?”謹言瞅著王爺的背影,好半晌才開口:“王妃的回答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壢熙雙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敲上窗櫺,他猛地一轉身,怒聲道:“動用宮裏所有的隱衛,救下陸茵雅!”童年時,哥哥總說:心亂時,再沒有比練字更好的了。

  她心亂,所以練字,一字一字寫下相思、寫下離愁別緒。

  曾經,她相信愛上他,是一生一世的緣分,曾經她認定,陸茵雅與龍壢熙是天上一對、地上一雙,是鶼鰈情深、是琴瑟和鳴,誰知道到頭來,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真是好笑呢,人果然不能說大話,話一滿,就翻天覆地起來,把你的人生、你的世界顛覆得再認不清孰對孰錯。

  那年新春,宮裏大宴百官,她一進宮就往皇太後的壽安宮鑽,那裏是她最熟悉的地盤。

  一進宮,她碰見太子儇熙,那是個英氣勃發、俊逸不凡、出類拔萃的少年,他正與皇太後對奕,皇太後看見她進門,便撤了棋局拉起她,往美人椅上坐。

  皇太後一手握著她,一手握著儇熙,笑著問:“丫頭,你瞧瞧咱們家太子怎樣。”她認認真真從頭到尾給瞧過一遍,實心道:“太子氣宇軒昂、氣度不凡,肯定是個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她的話逗得皇太後大笑不已,問:“那麼,本宮作主,讓這個頂天立地、出類拔萃的英雄人物當你的夫君好不?”她搖頭。

  皇太後問:“爲什麼?”

      “他那麼厲害,定然可以保護自己,不需要我的保護。”

     “怎地,丫頭想找個要受你保護的男子當夫君?”

     “嗯,師父說,我再練個十年,武藝就會小成。”她挺著胸自信滿滿道。

  “這下子可麻煩了,這宮裏有哪個男子要我們陸丫頭保護?”她想也不想,就回答:“壢熙哥哥呀。”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六歲,現在想來,也許命中早已註定,註定她必須爲了保護這個男人而活,註定她欠他一條性命,註定在最緊要的關頭,她得挺身,助他度過劫難。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可以解釋清楚了。

  一陣人聲傳來,她揉了揉眼睛,外面的燈火晃得她眼花頭暈,她放下筆:心裏有些明白,那個閃爍燈火該是帶來了她的催命符。

  眼底閃過一抹堅定,也好,終歸要來的,與其拖拖拉拉,倒不如早些一了百了。

  木門呀的一聲被推開,幾個人影進門,朝她行了個禮。

  “王妃。”汪公公輕喚她一聲。

  一個太監回身關起門,屋裏頓時又暗下幾分。

  “汪公公大駕光臨,不知何事?”她直直盯著進門的汪公公,他被她盯得不自在,連忙使眼色,讓兩名小太監將托盤呈上。

  “王妃,這是皇上的賞賜。”陸茵雅揭開托盤上的黃絲帕,那裏擺著一頂鳳冠,黃金製成的鳳鳥口中含著一顆翡翠明珠,下方垂墜著幾縷金絲條,金絲條上串著璀臻寶石,鳳鳥的翅膀由珍珠串起。

  她打開另一個托盤,那裏放著一套做工精美的朱紅色袍服,金絲銀絲繡成的百鳥朝鳳圖,珠絡縫金帶,胸口飾著稀世廣寒珠,晶輝朗耀,瑩瑩欲流,前後裙擺均有純金鎖扣,袖子是三滾三鑲的寬袖,閃著粉色精美繡片,金線滾邊,精工華美,璀璨流光。

  她無意識地撫著光滑冰涼的綢緞,那是皇後的朝服,是皇上對她的親口允諾,總有一天,壢熙會坐上他想要的位置。

  陸茵雅點頭,求仁得仁,餘心所願,再無憾恨!見她不說話,汪公公輕咳兩聲。“皇上有話問您。”她緩緩跪下,低著頭。“皇上問,你是否後悔?”怎地人人都愛問她“爲什麼”、“後悔不”,知道了原因,確定她的悔恨就能改變什麼嗎?

  便是她後悔,時局也不容許她改變吧。倘若能夠,她才真想問問壢熙,“你是否後悔?”後悔爭權奪位,後悔對枕邊人殘忍,後悔今日事的發生,後悔爲表孝心,幹尋百覓雙白虎。

  人生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卻沒有任何一件像今天這項,不存後悔餘地。

  朗聲,她回答:“不悔。”

      汪公公皺起眉頭,輕歎了口氣後,清晰說道:“皇上有旨。”

      她緩緩挺起背脊,想試著將頭撐起來,可死到臨頭方曉得,那得多大的勇氣才能表現出無畏懼,她把所有的力氣全拿去撐起那股子勇氣,再沒多餘力氣,維持端莊儀容。

      汪公公看透什麼似地,躬了躬身,清清喉嚨說道:“皇帝口諭,陸茵雅因妒成恨,欺君犯上,喪心病狂,犯下滔天大禍,罪無可恕,念其素行尚好,賜自盡,自此從皇室玉牒中除名,欽此。”

      一個千瘡百孔的微笑自她面容上緩緩浮起,她竟落了個喪心病狂之名,千算百計,步步小心,沒想到終了,仍是得了這樣一個罪名,人吶,到底一生計較爭強,爭到底的,有多少人能夠稱心如意?

  “王妃,您可聽清楚了?”她木然地點點頭,沒什麼好怨的,不是說過千百次求仁得仁,怎能事到臨頭又來怨恨?

  緩緩吐氣,她一動不動跪著,風靜,裙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一聲歎息重重滑落。

  “對陸丞相——怎麼說?”“對外會宣稱,您重病而——絕不會累及家人。”泛起一陣苦笑,這樣,很好。

  她下意識舉目四望,臨到尾,對這人世間竟然眷戀起來,人生真如一場夢幻,夢醒、夢碎,不過爾爾一般。

  汪公公對一名太監使了使眼色,小太監捧來一個托盤,恭敬地交給他後便立即屈身退下去。

  她靜靜地看著汪公公把盤子放在桌上,拿起上面的酒壺,緩慢地往杯子裏注入酒液,水聲撞擊,那是生命結束的曲調聲,還算悅耳卻不動聽。

  汪公公將酒杯注滿,放入託盤中,他走到茵雅面前,躬身彎下腰,手臂向前平伸。

  垂眉,望向那樣一杯小小的朱紅酒液,好容易吶,想當初出生,母親、孩子得耗盡多大力氣,才得與這個世界結緣,臨行,這般一杯水酒,就得與熟悉的人世間緣罄。

  她的手在發抖,卻不能不端起它。

  早說過了,今日事斷無後悔空間,握住酒杯,一股涼意自掌中傳入心,像是千斤萬斤重般,她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將它端到唇邊。

  一股清香撲鼻,未飲先醉人心,她歎口氣,咽下最後一點不平,再說一次,求仁得仁,她無憾。

  一股作氣,陸茵雅舉起手中酒杯,貼上微冰雙唇,仰頭,閉眼,一口飲盡——“王妃,奴才退下。”汪公公朝她行個禮,轉身退出門外,門吱呀一聲關上。

  她鬆手,杯子墜落地面,摔得粉碎。

  緩緩回到床邊,身子蜷縮成一團,她開始覺得冷,拉扯了被子蓋在身上還是冷,好似四肢百骸全結成冰塊,凍得她牙關發顫。

  漸漸地,腦子一片模糊,眼前的景物失去顔色。

  她喃喃地輕喊著:爹爹,不能爲陸家光耀門楣,對不住——娘,辜負您的期待,對不住——啞婆婆,茵雅食言了,對不住——壢熙,如果有來生——

  她頓了頓,恢複一絲清明,如果有來生如何?便是有來生,她也不要與他相識、相遇、相愛、相許——

  不曉得是什麼東西,沉重重地壓了下來,眼前的東西益發模糊,隻有桌上那點燭火還隱約跳躍著,勾動起一絲絲暖意——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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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5:0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來回與抉擇

  一張無波無痕的臉,靜得教人看不出深淺,壢熙幽深目光落在跳躍的燭火上,久久不轉移。

  呼嘯的風聲自窗外吹過,至陰至冷,仿佛是魑魅魍魎的呼吸,他的心隨著風聲鼓動,微微顫抖,她——無事否?

  拿起茵雅的信,他已經讀過無數回,每看一次,更多的畫面回籠,那些塵封已久的回憶,一點一滴折返心底。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視於她的存在?

  自從他統領三軍、戰場屠戮.日日看著敵人、同袍,無數生命在自己眼前倒下:心被訓練得冷硬之後?還是自從楠楠闖入他的生命,一個全然不同於這個世界的女子在他面前展開笑饜之後?抑或是,權力地位成爲他一心追逐的目標,他眼底再看不見其他人之後?不知道,他隻曉得再次檢視自己,才曉得胸膛裏的那顆心,早已容不下一絲溫情。

      她說他可憐卻不說他可恨?是她呆蠢,還是她一眼便看透他?記得有一次母妃拉著他的手,語帶沉痛的問:“壢熙,你怎能容許自己變成這樣?”他定定望著母妃,一句話不回。

  她哀憐地看著他,細數從前。“那年,你說你要爭、要搶,可真心要的不是太子之位元,你的目的是要帶我離開冷宮,與你和閱熙一家團圓。那時候的你,看重親情甚於權勢。

  “那次你信勢旦旦說,隻要當上太子,你就可以得到楠楠的專情。我心疼我的兒子,但至少那時候的你,有感情、有心。

  “可現在的你呢?府裏的妻妾成群,你對誰在意?不管是詩詩或茵雅,她們都是把一生交到你手上的女人,你在乎過哪一個,難道楠楠一死,你的心就跟著死了嗎?”

      他反駁地說:“母妃,大丈夫——”

      “別告訴我,大丈夫何患無妻。因爲我比你自己還明白,就算有再多的女人站在你面前,你也不會快樂。”

      “壢熙,這段日子我看著你和閱熙,心痛不已,你們都是自小便隨著我被打入冷宮,雖然我們關的地方不一樣,但你們受的苦絕不會比我少,認真計較,我還是幸運的,至少冷宮裏面,沒有勾心鬥角。”

      “小時候,你們被父母親背棄,長大後,又被感情背棄,楠楠隨太子殉葬那日,我憂心忡忡,我擔心你和閱熙的心,也跟著楠楠殉葬了。”

      “我冷眼旁觀,不願多言語,但眼看著你把一個又一個女子帶回王府,看著閱熙錯娶惠熙心愛的女子,而造成的種種悲劇,我心疼不舍吶。”

      “壢熙,你真的以爲塵上皇位就可以事事順遂?不會的,不管身在何處,你都已經囚禁了自己的心,你不容許自己被任何人背棄同時,也不容許自己再愛,孩子,可不可以——不要讓自己那麼辛苦、那麼可憐。”壢熙沒答複母妃,但他否認自己辛苦可憐。

  他手中權力一天比一天大,他背後的勢力日漸強盛,終有一日,他可與整個韋氏相抗衡,世間多少人羨慕他的地位,嫉妒他的成就,若非如此,皇後和壅熙怎會以他爲敵。

  他不可憐,就算心因爲楠楠殉葬而痛苦,他還是驕傲自負、高高在上的龍壢熙,就算他無父母一路扶持,他還是長成卓爾不凡、鶴立雞群的大將軍。這樣的他,不但不可憐,還偉大得讓人稱羨。

  是,他絕對不可憐!緊握的拳頭浮上青筋,緊咬的牙關傳出細微的咯咯聲。

  突地,謹言的話在耳邊縈回——王妃說:因爲王爺苦,小時候,他沒有娘在身邊呵護,沒有爹爹疼惜愛憐,長大後,心愛的女子不愛他,滿腔真心沒有人視若珍寶,世間總要有那麼一個人願意爲他付出,才公平。

  幾句話,讓他的拳頭張開、牙開松了,疲憊的雙眼微閉,他承認,自己的心被茵雅看透——門自外頭被打開,他睜開雙眼,發現進門的是李公公。

  有人進來,門外的隱衛怎沒出聲示警?

  他皺起雙眉,然而須臾,他想起什麼似地啞然失笑,是他親自下令,讓謹言召集宮裏所有的隱衛去救茵雅,竟還怪無人示警。

  “大皇子,皇上有口諭。”李公公傾身上前。

  皇上有口諭,怎麼不是讓汪公公來傳?心念一轉,他明白了,汪公公到另一處傳口諭去了。

  是今晚嗎?父皇打算今晚把所有事情結束。那麼,他打算怎麼對付皇後及背後的韋氏家族?什麼都不做,對吧。

  可想而知,父皇若有足夠把握對付他們,就不需要茵雅來頂罪。

  鼻翼微歙,嘴角挑起冰涼笑意,他冷冷地望向眼前的太監。

  李公公等了好一下,見壢熙一動不動,不跪地接旨,也不屈身相迎,他眉一皺,卻也忍下。

  “皇上口諭,白虎事件爲陸氏因妒生恨所主使,陸氏買通一幹內衛對大皇子所貢之白虎下藥,以至白虎兇性大發,造成宮廷驚慌,因念其素行良好,已賜自盡。經查證,確知大皇子與此事並無關聯,特賜洗漱更衣,進宮面聖,欽此。”李公公說完,往後退了幾步,門外幾名太監便扛著大木桶進入房裏,提著熱水的宮女太監一一將水倒進木桶中,一群人伺候他更衣沐洛。

  他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看著一群人忙碌,水倒滿了,多數人退出屋子,隻留下兩名宮女服侍。

  她們上前爲壢熙寬衣,褪去衣裳後,他舉足進入大木桶裏。

  一名宮女替他打開辮子,拿起皂角細心替他清洗烏黑長發,一名宮女在水裏放入花瓣。

  那是做什麼,又不是女人,可他沒心思計較那些,他閉上眼睛,心底盤算著,謹言和宮裏的隱衛能不能順利救茵雅出去?經過這場營救,隱衛們會不會曝光,導緻他在宮裏的勢力被鏟除?

  全身而退之後,韋氏定然不會就此善罷幹休,他是否該先下手爲強?拿韋立昌的庶子韋應男開刀嗎?

  在宗人府,韋立昌可沒少伺候過他。

  盤算思付間,他感覺一絲疲累,聚了聚雙層,他緩緩地打了個呵欠。

  他沒睜開眼睛,所以沒有發覺正在爲自己梳頭和用巾子磨洗臂膀的宮女,若有所思地互視彼此。

  他的眼皮漸漸沉重,那是因爲幾個日夜沒闔眼,而熱水舒緩了緊繃神經的關系?

  壢熙沒有抗拒這種感覺,心裏不斷想著,等會兒見著父皇,他該怎麼說、該怎麼表現,在皇後面前,是不是要持續對她僞裝善孝,或者做出了然於心、已掌握證據的自信,逼得她心慌意亂,不擇手段?

  這時,兩名宮女微微一笑,一起將壢熙的頭往水裏用力按。

  水迅速從他鼻口間灌進去,壢熙心底一驚,沉重的眼皮猛地一瞠,他想立身坐起,但全身力氣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吸走似地動彈不得,他無法掙紮、無法出聲呼救,他連想要擡起頭,看看是誰對自己下的手,都辦不到。

  憋著氣,他想撐得久一些,待外頭的人進來搶救,但壓住他頭頂的四隻手,牢牢地、不肯松。

  時間過去多久——不知道,他隻曉得胸口快漲破。

  呼——他忍不住了,他吐出肺中最後一口氣,任憑意識逐漸模糊,他不閉眼,他要睜著雙眼看清楚,誰是下手害自己之人,然而,他並沒看見,最後映在他眼瞳裏的是沉在水底的玫瑰——兩名宮女走出門外,向太監福身,“王爺說要單獨待一會兒,讓大家別去吵他。”

       “知道了。”一排太監低下頭,安靜地等在門外頭。

  淺淺一視,兩名宮女從他們眼前走過,消失在園中——閱熙領了皇令,將守在壢熙王府的禁衛軍給撤離,他甫進王府大門,總管大人和小妾們就緊緊地圍住他,一人一句,搶著問話。

  都七天了,茵雅被帶進皇宮裏已整整七日,被關在王府裏的黎慕華半點辦法都沒有,好不容易聽到四王爺奉旨撤離禁衛軍,他和那些搞不清楚身分的小妾們攪和在一起,跟著蜂擁而上,團團圍在閱熙身旁。

  不圍還好,這一圍他看清楚了龍閱熙的長相,不會吧,一個前輩子的自己已經夠扯,還有一個前輩子的表弟方蔚允,這是怎麼回事?誰來給他說清楚?

  滿腦子紛亂尚未解除,就聽見閱熙不耐煩地怒眼瞪過,大聲一喝,嚇阻小妾們的嘴碎。

  他低聲埋怨:“真不曉得大哥在家裏擺這麼多女人做什麼?”黎慕華心有同感,就算把她們的眼睛、鼻子、嘴巴——一一割下來,難不成真能組合出一個簡鬱楠?

  龍壢熙根本在自欺欺人。

      “總管,把府裏好好整頓一下,王爺最慢明日就會出宮。”

      “王爺沒事了!”第一名小妾發出驚呼。

  “太好了,老天爺保佑,老天爺終於聽到我的祈求。”第二名小妾說話。

  “我就知道,好人有好報,王爺肯定沒事。”第三名小妾搶話。

  黎慕華受不了地翻翻白眼,龍壢熙哪是什麼好人,就算有好報也輪不到他頭上。

  與茵雅幾日相處,他對龍壢熙有滿肚子埋怨,那種男人,就算他是前世的自己,他也想把他活活掐死。

  接下來一群女人吱吱喳喳搶起話,無視於閱熙的不耐,黎慕華要是手上有膠布,絕對會大方相送,把她們的嘴巴全封起來。

  “四王爺,王妃進宮了,您有她的消息嗎?”總管問。

  黎慕華向總管投去感激的一眼,總算有人替他問出想知道的問題,但隻見閱熙皺起眉頭,半晌不語。

  爲什麼不說?她遭過危難嗎?天——這個蔚允——呃,不,龍閱熙是怎麼回事,一個大男人幹麼吞吞吐吐,是想要吊誰胃口啊。

  黎慕華走到總管身邊,扯扯他的衣袖,示意他催促閱熙。

  總管點頭,他明白啞婆婆對王妃的關心,她們兩人交情不同平常。

  臨行前,王妃曾經交代他要好好照顧婆婆,還說現下外面的人進不來,公孫先生怕幫不了府裏任何忙,倘若有解決不來的事,就去找啞婆婆出主意。

  王妃沒料錯,王府太大,總是會有人鬧出點事兒來,越是這種時候,越是會牽一發動全身,他不敢輕慢視之。幸而婆婆很可靠,幾個主意就讓想趁機作亂的人,沒了機會。

  “四王爺,您不知道王妃的下落嗎?她是不是要跟著王爺一起回府?”閱熙歎氣,緩緩道:“你們的王妃不會回來了,皇上已經下旨賜死。”黎慕華像被雷打過,轟地一聲,滿腦子混沌。

  賜死!怎麼會賜死?!就算皇帝吃太飽想隨便找個女人賜死,也輪不到茵雅頭上啊?那天和龍壢熙去參加壽宴的是塗詩詩,怎麼會——到頭來,局外人被賜死?!

  到底怎麼回事?他擡起頭,想聽閱熙的下文,可他就丟下這麼兩句,之後,什麼話再也不肯多說。

  “總之,通知你們一聲,王爺和側妃很快就會回府,該做的準備快點做,接下來,大家還有得忙。”語畢,他長歎一聲。

  黎慕華拚死盯著他,可他就是不再提茵雅。

  怎麼回事?想想、快動腦子好好想想,無端端的,怎會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皇帝爲什麼要召茵雅入宮?難道此事和陸家有關?

  不可能,茵雅說過,陸家是幫龍壢熙的,那麼——是皇後?

  不會,皇後絕對不可能把目標放在一個壢熙不看重的王妃身上,就算她真的害壢熙不成,想隨便捏死一個壢熙的身邊人,目標也隻會是塗詩詩——這時,公孫毅的話突然鑽入他心底。

  就算皇上的性命無礙,但目前爲顧忌韋氏家族,到最後,王爺勢必成爲代罪羔——即使王爺能熬得過宗人府韋立昌的虐待與暗算,但罪名一經確立,王爺的下半生必得在圈禁中度過,至於那些雄圖大業,一場幻想罷了——該死,爲了龍壢熙的豐功偉業,茵雅搶著去當那隻笨羊了!

  難怪她對謹言說悄悄話卻不讓他知道,難怪那兩天,她雖表現得像無事人一樣,卻老是心不在焉。

  黎慕華像炸翻鍋似地跳起來,他想也不想,扯著閱熙往屋裏走。

  閱熙被啞婆婆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到,一個年紀那麼大的老婆婆,竟有這身蠻力可以拉著自己跑,閱熙直覺想甩開她,卻又顧忌她年紀大,不忍心用暴力相待。

  就這樣,他一路被拉進書房裏,黎慕華隨便磨了幾下墨,提筆就寫:“茵雅跑到皇上面前,自己承認對白虎下毒?”閱熙看著那筆觸不像女人的字,這婆婆——是什麼來曆啊?而她寫的,正是父皇嚴令不可外傳的事,她從何得知?

  閱熙沒回答,但黎慕華已從他臉上看出答案。

  該死、該死!他抓起筆,繼續飛快往下寫。

  “有人頂罪,皇帝順理成章放過龍壢熙,卻讓茵雅死得不明不白?”滿F宇,每個字裏都充滿憤怒。

  她大不敬的話,讓閱熙半句都無法回答,隻能張著不敢置信的眼睛,望著這個來曆不明的老婆婆。

  黎慕華揮手。算了,現在不是計較這種事的時候。

      再提筆,他寫:“茵雅已經被賜死了嗎?”閱熙看看門外擠成一團的人,再看看老婆婆,湊近她,低聲說:“尚未,今晚子時。”黎慕華點點頭。

      很好,還來得及。他顧不得閱熙尊貴的身分,來的時候,拉了人就走,離開的時候,微點個頭就走出書房,留下一臉錯愕的閱熙。

  閱熙蹙起濃眉,待大皇兄回府後,一定要讓他徹查這位無禮老婆婆的底細。

  黎慕華回到屋裏,飛快上床躺好,閉上眼睛,在心中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他等了好半晌,都沒等到童女應聲,一個不耐煩、張開眼,竟然發覺自己已經不在王府裏面,而是坐在開往醫院的救護車中。

  他的左手邊是哭得泣不成聲的雅雅,她正握住自己的手,貼在臉龐,她喃喃自語,一句句哄著沉睡的他,說醫院就快要到了,要他想盡辦法撐下去。

  而童女坐在他的右手邊,巧笑倩兮說道:“看她那個樣子,你覺得她不喜歡你、不想和你發展一段愛情嗎?”他沒回答,隻是冷目瞪她。

  童女聳聳肩、自問自答地說:“她很想,但前世殘存的記憶阻止了她的勇氣。她怕自己會變成善妒的壞女人,怕自己會因爲愛情再度受傷害,最後——連性命都保不住。”

      她似笑非笑補上一句。“那是你造成的,前世的你。”

     他深吸一口氣,冷酷問:“那個楠楠,和我一樣,也是從現代穿越到古代的嗎?”被發現了?好啦,黎慕華的腦袋是不錯,至少比起楠楠要好上太多。

      可他也不必一臉龍壢熙的死樣啊,他又沒有附身在壢熙身上,幹麼學人家要冷,想降低溫室效應也不必用這個方法。

  “是。”她回答的很勉強。

  “是哪個環節出錯,爲什麼讓一個現代女人穿越到古代?”他一問,童女頓時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一鑽,這家夥果然不是容易糊弄的人物,企業家不是當假的,才幾句話就直指問題重心。

  童女別過頭拒絕回答,屁可以亂放話不能亂說,萬一被當成呈堂證供——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又奸詐又狡猾,就是神仙也不能不防。

  她保持沉默,他就會放過她?想都別想,黎慕華繼續咄咄逼人的開口。

  “現代人穿越到古代,尤其是女人,當然和那個時代用婦誡、婦德教養出來的女人有很大不同,不管是眼光、觀念、態度,甚至腦子裏隨便一個主意,都會讓古代的男人驚豔不已,進而欣賞、喜歡、戀上。

  這種競爭,對陸茵雅很不公平。”她知道啊,如果不是因爲這樣,她現在需要這麼忙,忙完一隻又一隻,她又不是吃太飽閑著沒事,好啦,要她承認幾百次都行,她錯了,聰穎慧黠、天資好得無以倫比的童女神仙,這次真的做錯了。行嗎!

  “我看到蔚允了,那個四王爺閱熙就是蔚允的前世,對吧!”

      “對。”她心不甘情不願回答。

  “楠楠和慕易——所以,慕易是龍儇熙?”

      “對啦。”她歎氣,這家夥不應該當奸商,應該改行當福爾摩斯。

  “壢熙、儇熙、惠熙、閱熙、務熙——還有個失蹤的惠熙,他這輩子是誰?”呃——她想扯頭發了啦,她高舉雙手。

     “我投降,我一次招,不要分段淩虐。壢熙是你,儇熙是你弟弟慕易,惠熙、閱熙、務熙是你表弟蔚平、蔚允、蔚信。滿意嗎?”不滿意,他心裏還有許多結待解。

  “爲什麼我們上輩子是兄弟,這輩子還是兄弟?因爲我們之間還有纏纏繞繞解不開的感情債未清,所以這輩子才又碰在一起?”童女的臉更苦更難看了。

  好,他不當福爾摩斯還可以當曹雪芹,他編故事能力一流的,最可怕的是,他隨口亂編,就能編出仙界製造出來的事實。

  太可怕!黎慕華實在太太太可怕了。她開始懷疑送他回到過去,會不會比送簡鬱楠回去——錯得更嚴重?

  天壽,這回事情辦完,她一定要申請調職,再不要跟著月老團團轉,她要找個錢多事少離家近,天天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單位去報到。

  童女半句話都沒說,但黎慕華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沒辦法,觀察人,剛好是他擅長的能力之一。

  “實招吧,除了我,還有幾個人被楠楠攪亂了姻緣?”他歎氣,大手往童女頭上一按。

  這、這、這——連這個都猜得出來?他太神奇了吧!

  神奇到童女忘記把他的手甩開,咋咋嘴說:喂,客氣一點,本人可是神仙姊姊;神奇到童女忘記這種時候,保持緘默最好。她竟然傻傻地比出手指頭,回答:“三個——”

      “三個!”壢熙一吼,嚇得童女把耳朵捂起來。

  有沒有搞錯啊,他是凡人、她是神仙耶——就算犯了錯,也是神仙啊——童女滿臉的委屈,她終於明白,踢到鐵闆有多痛。

  “不要生氣啦,其他兩個都解決了,就剩下你,你有時間在這裏對我大吼大叫,倒不如快點回去解決問題。”

      “怎麼解決?你要我再度穿越?這次要穿越到誰身上,一個半百的老爺爺,還是十八歲的小姑娘?”天,他可不要再次嘗試同性戀的感覺。

  “我不知道怎麼解決。”

      “你是神仙!”他提醒她。

  “人的命運來自選擇,而不是上天註定,龍壢熙在死前下一道命令,要謹言動用所有後宮裏的隱衛救回陸茵雅,這道命令讓本來應該死掉的陸茵雅活了下來,而應該存活的龍壢熙,因爲無人守護,死了。”

      “你說什麼?龍壢熙死了?!”不會吧,閱熙不是說龍壢熙很快就會回王府。

  “不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你讓陸茵雅再度檢視自己的心情,她說著過往故事時,一點一點把愛上龍壢熙經過回想一次,那些心情讓她寫成長信,交到龍壢熙手裏,也讓龍壢熙後悔自己曾經對她做過的一切。”壢熙死了,那、那——如果茵雅醒來知道這一切,情何以堪?

  “如果我不穿越回去,事情會變成怎樣?”

      “你不是很會解題嗎?說說看啊,你要是說錯了,我來補充。”

      “即將登上太子之位的龍壢熙死了,大燕將由韋氏把持朝政,非百姓之福。”童女點頭。

  “茵雅知道壢熙之死與自己有關,必然痛不欲生,說不定連自殺的念頭都有。”童女再度點頭。

  “然後,不管幾生幾世的輪回,茵雅仍然無法相信男人、相信愛情。”童女給他拍拍手。這個人就算送回古代當皇帝,也不會出大問題,簡直就是諸葛亮再世嘛。

  “怎樣,回不回去,這次你會進入壢熙的身體,用他的身分來解決所有問題。”怎樣?比當啞婆婆好太多了吧。

  “我回來的時候會在哪?我可以在那裏待多久?”他看一眼滿面哀淒的雅雅,他不想讓她等太久。

  童女歎氣,黎慕華怎麼會這麼聰明?之前,她憑什麼認爲自己可以像控制楠楠那樣控制他?跟他坐在談判桌上,她隻會輸沒有空間贏,既然如此,省略談判部分吧,別浪費彼此的時間。

      童女高舉五指,無奈說:“本神在此發誓,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清醒來的時候,一定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而不是焚化爐裏,至於你的雅雅,還是一樣貌美如花,和你閉上眼時看見的一樣年輕。”他點頭。

      “我喊三聲童女的時候,你會出現嗎?”她答得很無奈。“會。”

      “我需要幫忙的時候,可以喊你嗎?”無奈加上無奈,他是她見過最難纏的凡人。

      “知道了,要喊就喊吧,本神隨時恭候您昀召喚。”

      “我不在的時候,你會幫我照顧雅雅嗎?”呵?她什麼時候改行當保母?可是——看著他眼中的堅持,雖然不爽,還是點了頭。

      “我會。我會照顧得她長保青春、永世不老、福如東海,行嗎?現在你肯不肯安心回去解決問題了?”

       “好。”哦哦哦,這個“好”,多麼彌足珍貴,她幾乎要合掌謝天,對他感激涕零了。

  “對了,有件事提醒你一下,以後要編那種八點檔的可憐身世,不要編得那麼仔細,知不知道幫你圓謊,很費力的。”

      “圓謊?”

      “你以爲龍壢熙會隨隨便便相信一個來曆不明的老太婆?”爲了幫他圓黎家悲慘的遭遇,她可是費盡心力在衆人的記憶中添上這麼一件事,很累人的。

  黎慕華想了想,聽懂了她的意思,失笑,原來自己也能整到神仙。

  “快點去吧,壢熙溺水了,現在太醫正在搶救他,你別搞到他入殮再來死而複生,說不定宮裏那幾位會說你是妖,到時被人家綁起來一把火燒了,我還得再幫你找具新屍體。”

      “溺水?他不是被關禁了嗎?”他還以爲壢熙死於殺手之禍。

  “皇帝要釋放龍壢熙,他在洗澡的大木桶裏溺斃了。”童女解釋得很敷衍。

  “大木桶能溺死人,敵人又動了手腳?”他隨即推敲出原因。

  “沒錯,所以自己小心一點,這次回去不當啞婆婆了,換過身分,你可別做那種風平浪靜、四季平安的春秋大夢。”

      “所以——”

      “所以你要處處小心,對了,因爲龍壢熙是溺斃的,你要裝失憶、裝弱智都行,反正你也知道嘛,大腦是種很奇怪的組織,缺氧那麼久,會怎麼樣,別說古時候的醫術,就是現代醫生也說不準。”

     “那我——”他指指躺在救護車裏的自己,不會自己醒來真的失憶了吧。

  黎慕華話沒出口,童女忍不住先笑出聲,神仙不是當假的,話不必明說,她就把他的心思摸個一清二透。

  這個人肯定是無神論者,她都已經發誓了,他對神仙還是不信任。

  歎氣,她說道:“第一:黎慕華是車禍不是溺斃,沒何缺氧問題。第二:你覺得他鼻子上的氧氣罩是裝好看的嗎?第三:不是還有本童女嗎?你談判的功力那麼高強,怕什麼。”說得也是,黎幕華露出一絲笑容。

  “好了,你打算再和我聊多久?快去吧。”醫院到了,救護人員從救護車上下車,童女再度催促。

  黎慕華點頭,離去前,在淚流滿面的雅雅額間輕輕貼上一吻,說道:“不要害怕,等我回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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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5: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重生

  耳邊有著低抑而瑣碎的交談聲,黎慕華微微擂動眼睫,試著張開雙眼,但沒有成功,眼皮好像被誰灌進水泥,重得擡不起。

  “皇上正在等各位禦醫的答複呢,您們好歹給句話,不然,我怎麼回話?”見慣宮裏大風大浪的汪公公,這會兒早沒了那份鎮定,他像被誰在屁股上放了把火似地,急得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這個傳聖旨的小李子,竟讓兩個來路不明的宮女給混進來,傷了大皇子,現在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回去覆旨。

  他瞪一眼跪在門口的小李子,忍不住又重重歎氣。

  小李子是他親手提拔上來的幹兒子,平日見他行事還算穩妥,怎會在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頭失誤,萬一惹得皇上發怒,他豈能不跟著遭殃。

  “汪公公,不是我們不給個說法。著實是大皇子的情況太怪異,我們也說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查太醫撚著鬍子,沉吟半天竟然說出這麼不負責任的話。

      怎麼,一群人在這裏圍著討論老半天,竟就得了這麼兩個字,怪異?

  “把你們知道的,全講給我聽聽。”

      “聽李公公說,大皇子沒吃喝任何東西,照理講,不應該中毒,可如果不是中毒,大皇子身負武功,而那兩名體型嬌小柔弱的宮女,應該沒那麼大力氣將大皇子按入水中,就算她們武藝高強、力大無窮,大皇子也絕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走會弄出些動靜,可等在外頭的數名公公又說,當時屋裏半點動靜都沒有,他們才會掉以輕心。”查太醫說道。

  雙手負在身後,在屋裏來來回回踱上十幾趟的喬太醫接著說:“我們考慮過,是不是被點穴了,但大皇子體內的真氣沒有閉塞狀況,所以應與點穴無關。”

     “我認爲是中毒,倘若不是中毒,我們各種方法都用上了,大皇子怎麼會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喬太醫插上一句。

  “換言之,你們也弄不清楚好端端的,大皇子爲什麼會在澡盆中溺水?!”在澡盆溺水,多麼匪夷所思的事。這話——他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到皇上跟前說去。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這情況——當了多年大夫,誰也沒見過啊。

  更奇怪的是,從水裏救起來的時候,嚇得臉色發白的李公公明明就說大皇子沒了氣息,照理講,從宮女離去到李公公進門,超過一刻鍾時辰,溺在水裏的人定死無疑,可他們才要動手把脈,大皇子竟突如其來地嗆咳了好一陣子,嚇得李公公雙腿發軟,癱在地上。

  大皇子昏厥過去了,胸口卻開始起伏,出現一絲氣息。

  這算死而複生嗎?“是,我們假設過多種狀況,卻無一符合,”查太醫回道。

  “好吧,先不追究溺水之事,誰來告訴我,大皇子還會不會醒?”

      “大皇子脈象奇特,這、這——實在不好說——”這個不好說,那個不知道,講來講去,就怪異兩個字清楚,這、這要他怎麼辦啊?汪公公苦著臉,滿肚子火氣隻能朝小李子怒瞪。

  突然外頭一陣動靜後,門打開了。

  門外守著的侍衛竟然沒有通報一聲,汪公公正有氣無處發,張口本欲怒聲斥責,沒想到轉身看清楚後,發現來人竟然是皇太後?!

  皇太後怎麼知道詠月樓出事了?

  汪公公傻了片刻,瞄一眼小李子,見他眼神閃爍,想起這小猴崽仔之前在壽安宮當差,很得皇太後歡心,難不成他以爲搬來皇太後就沒事?傻了他,這次出事的可是大皇子吶。

  “皇太後萬福。”一幹衆人紛紛屈身伏地。

  皇太後滿頭銀發,手拿龍鳳拐,精明銳利的雙眼掃過屋裏人,看他們的表情,不必閑括,她便明白情況不穩妥。

  “都起來吧。”轉身,她向身後的文俱翔點頭示意,文俱翔略略欠身,走向內室床邊。

  衆人紛紛讓開一條路,太醫們看著文俱翔仙風道骨的背影,臉上浮起怪異神情。

  上回也是這位老先生,大家都還搞不清楚白虎怎會傷人時,他不過四處走走嗅嗅,又把了把皇帝的脈,就講出他們連聽都沒聽過的“雀舌”、“貓眼”。

  後來他還抓了隻貓,喂它雀舌,抓隻狗,在它身上塗貓眼,那貓竟然發失心瘋似地,非但不畏懼大狗,還拚命往它身上飛撲。

  依他們說—大夥兒連見都沒見過這種毒藥,而這位老先生竟然可以拿得出來,他的嫌疑肯定最大。

  可聽說他不但是前太子的師父,現下又救了皇上,誰敢說他有嫌疑。

  文俱翔翻翻大皇子的眼皮,再把了把他的脈象,之後從腰袋中拿出銀針,往他膝上七寸處紮下去,一紮,黑色血水就這樣緩緩流了出來,看得衆人驚詫不已。

  紮完右腳紮左腳,之後是右手腕上方三寸,及左手腕上方。

  不多久,那黑血越冒越多,到後來竟是用噴的,幾名太醫紛紛湊上前,用布巾覆在上面吸取黑血,才一轉眼兒工夫,整塊白布便成了暗紅色。

  行醫多年,誰見過這種陣仗,有人忍不住對文俱翔多望去幾眼,原先對他來曆心存懷疑之人,現下什麼懷疑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佩服。

  “看什麼?還不把布取走,大皇子快醒了。”文俱翔道。

  “什麼?”他們訝異地低頭一瞧,拿走上頭的布塊,才發現針紮處流出來的已經不是帶著腥臭味的黑血,而是鮮紅血液,他們互視彼此,本想動手施針爲大皇子止血,可那血,竟在他的肌膚上凝成珍珠大小的血珠子之後,停了。

  文俱翔用銀針挑去凝固的血珠子,放下壢熙的衣服,微微一笑,對一幹太醫們說:“都退下去吧,大皇子已經沒事。”他離開床沿,讓宮女們爲壢熙整理整理,之後,跟著走出內室,來到外頭小廳。

  文俱翔與太後對視一眼,太後會意,輕言道:“小李子,你去回複皇上,說大皇子已經安然無恙。汪公公留下,其他人通通退到外頭。”汪公公鬆口氣,明白皇太後留下自己定然有所指示,便把所有人全數支開,還細心地讓門外侍衛退到百步外守著。

  回到屋中,他躬身走到皇太後身旁。

  “你好好聽仔細,把話給帶到皇上耳裏。”皇太後下令。

  “是。”皇太後轉頭對文俱翔,輕聲道:“文師父,說吧,他是皇上的心腹。”文俱翔側身,對著皇太後和汪公公娓娓說來。

  “壢熙中的毒叫紅凝香,那是一種花,花瓣紅豔如血,花形與玫瑰不同,但花瓣形狀顔色相似,泡水觸膚,會使人精神鬆弛、昏昏欲眠,全身力氣盡失,之後毒物積存在四肢,一個時辰友右,中毒者全身武功盡廢,卻不至於失去生命,是武林人士經常使用的毒物。”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兩名宮女應是把毒物下在洗澡水裏,使得壢熙無力反抗,以至溺水失命。不過我剛剛把過他的脈象,氣息尚且平穩,隻是他在水裏待太久時間,我擔心他醒來之後,腦子會——”

      皇太後猛地一驚,急問:“會變成癡兒?”

      他拍拍皇太後手背,安慰道:“不要太擔心,等壢熙清醒之後再看看,溺水那麼久還能活著,已經是一種奇跡。”

      只不過,可惜了他那身武功,看見黑色血水那刻,他的心就涼了,那孩子是個馳騁沙場的英雄,失去一身武藝,誰知道,會不會就此灰心喪志?

  皇太後滿面愁容,倘若壢熙無法肩負國家重任,那麼放眼過去,十幾個皇子裏面,誰還有能耐?

  閱熙太實心眼,無法駕馭群臣,務熙對大位無意,否則不會選擇偏安梁州,其他幾名成年皇子,不是性格怯懦便是昏庸愚昧,至於壅熙——雖有些才智手段,性格卻乖張舛戾。

  那孩子被雲嬪給養壞了,他待下人如對待狗,順他心者和,不順他者,便想盡辦法斷人生路,氣度不足、胸懷狹隘,國家交到他手上,等於提早宣告大燕的敗亡。

  這個大燕不是她韋家的大燕,是天下百姓的大燕,她絕不容許朝堂上出一個暴君。

  憂心忡忡時,屋裏傳來一陣窸窣聲,汪公公喜道:“大皇子醒來了!”皇太後松開眉目,走往內室,見壢熙正掙紮著要起身,汪公公急忙上前攙扶。

  “慢點,大皇子,不急、慢慢來。”他一面說,一面讓壢熙緩身坐起,靠在牆背上。

      安頓好後,汪公公隨即退下幾步,讓皇太後和文俱翔上前。

  他們分別坐在床兩邊,一個用關愛眼神望著他,一個抓起他的手,細細把脈。

  有了附身啞婆婆的經驗,再次從另一度空間轉回人世,黎慕華並無太大的訝異,尤其這回附身的對像是龍壢熙,更沒有適應問題。

  他已經清醒很久,在一堆禦醫討論龍壢熙的死因時,他就已經有了知覺,隻是手腳難移、眼不張,運動神經好像被人活生生從中間扭斷,導緻大腦和軀幹分家,誰也指揮不了誰。

  突然,一股暖意自腕間向上攀升,那是小說裏面常提到的氣功嗎?太神了!

  黎慕華下意識擡眼,望向眼前的男人,頓時吃驚不已——他再猛地望向坐在他另一邊的女人。

  更神的事件發生了,他們、他們就是戴了銀白包假發的劉雪華和劉德凱嘛!

  “劉雪華”的臉色紅潤、氣血充裕,穿著一襲華貴的錦袍,若除掉那頭白發,她看起來就像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婦女。

  而“劉德凱”臉上半絲皺紋都沒有,他雙目炯炯有神,雖然隻穿著一身簡單的青色衣衫,卻絲毫掩不去與生俱來的貴氣。

  這對熟齡金童玉女,怎會雙雙出現在這裏?

  “壢熙,有沒有什麼地方不適?”劉雪華拉起他的手,急切問。

  劉雪華的關心很真切,她的眉毛糾結,眼底浮起淡淡的憂心,憑他多年商場上打滾培養出來的識人能力,雖然他不知她是誰,但他認爲她值得相信。

  他點點頭說:“我很好,隻是——對不住,請問您是——”他的問句嚇壞了汪公公和劉雪華,乍驚之後,劉雪華望向劉德凱,眼波交會間,他們傳達著外人不理解的密碼。

  劉德凱拍拍劉雪華的肩膀,給她一個安慰笑容,她見之,展眉。

  黎慕華細細觀察兩人,心想:他們互動親密、行爲有默契,關系應該與衆不同吧。

  劉德凱湊近壢熙,先看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清澈透亮,無一絲混沌,照理,應該沒有傷到腦子,可爲什麼——他讓壢熙吐舌一觀,再翻翻他的手腳看看剛剛銀針插入的地方,細細地把他從頭到腳研究過一回後,問:“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龍壢熙是溺斃的,你要裝失憶、裝弱智都行,反正你也知道嘛,大腦是種很奇怪的組織,缺氧那麼久,會怎麼樣,別說古時候的醫術,就是現代醫生也說不準——童女的話在耳邊響起。

  失憶雖然很老梗,但對黎慕華而言,不失爲一個好辦法,至少能夠讓處心積慮的皇後和壅熙暫歇動作,他才剛穿越過來,可不想幾下子就死回去,而且還死得不明不白。

  黎慕華的眼光在兩人臉上流轉一圈,緩緩搖頭。

  他一搖,搖出劉雪華兩顆豆大淚水,他心想,果然是最佳女主角,淚水供應量很充口也。

  文俱翔沉吟了下,他望著壢熙好半晌後,輕輕一笑,說了句假話。

  “沒關系,忘記就算了,我來告訴你,你是我的徒弟,我是你的師父。”徒弟?黎慕華猛地皺緊眉頭,什麼時候龍壢熙有個師父,怎麼從來沒聽茵雅提過?之前,他已經探聽過許多關於壢熙的事,可所有的訊患當中,都沒有師父這回事啊?

  劉德凱是教他念書的師父還是學武功的師父?慘了,別說武功,就算念書——那些詩詞古語,他半首都背不出來。

  硬要他背?好啦,勉強問兩首幼稚園級的,什麼紅豆生南國、床前明月光的,還應付得過來,再深入的,他可就要大喊三聲童女、童女、童女了。

  可是——爲這種小事把她叫出來,他敢用項上人頭打賭,她絕對會找機會惡整他一頓,他可不希望之後自己醒來,發現自己出現尿失禁或不舉的問題。

  他想得太專心,忘記應該隱藏自己,也因爲他過度信任“雙劉”與龍壢熙非敵是友,以至於輕易地洩露心情。

  黎慕華每個皺眉擰目的表情盡落入文俱翔眼底,不問了,他已經得到所要的答案。

  他輕輕一哂,握住壢熙的手,說:“不要擔心,失憶這種小事還難不了爲師,過幾天師父便搬進王府,好好替你醫治。”醫治?他能醫得了失憶?!

  現代醫生都沒把握的事情,他講得好像切蘿蔔,嚓嚓嚓,三兩下輕輕松松,他還真當自己是怪醫黑傑克?醫得好才真有鬼呢。黎慕華忍不住輕揚眉尾,帶一點挑釁、一點的不以爲然。

  這號表情,讓文俱翔更加深信自己的臆斷。

  黎慕華看著劉德凱輕拍劉雪華的背,柔聲說道:“沒事的,有我在。”用這種口氣說話,難道劉雪華是他的情人?

  “皇太後,宮裏不安全,請喚外面的宮女太監進來,讓他們服侍大皇子回府。”劉德凱說。

  皇太後?!劉雪華竟然是皇太後?那個和皇帝“母慈子孝”的皇太後,可以壓制壞皇後的皇太後?

  他忍不住再多看她一眼,這皇太後未免太——太年輕了吧?

  不過依她對自己的態度來看,這位皇太後應該是站在壢熙這邊的吧,既然如此,未來他可就有座大靠山了。

  劉雪華是皇太後,那劉德凱呢?不會是太上皇吧?

  不可能,曆代皇帝哪個不是死了老爸才能繼承帝位?那這個劉德凱到底是誰?

  “碧玉。”皇太後叫喚跟隨在身邊多年的宮女,現在誰都不能信了,她隻能相信自己人。

  不久,外頭進來一名年約二、三十歲的宮女,她低眉進門應喏。

      “奴婢在。”

      “你領一幹宮女服侍大皇子更衣,再讓三順領百名侍衛,護送王爺回府。”

      “是。”劉雪華——呃,不,是皇太後,她走近壢熙,輕撫著他的頭說:“回府好好休養,這段日子,旁的事別想太多,知不?”“知道了,謝謝皇奶奶。”黎慕華點頭應下。

  語畢,皇太後把帶來的人全留給壢熙,和文俱翔一前一後緩步走出詠月樓。

  臨行前,文俱翔停下腳步,對汪公公說:“你去回皇上,就說大皇子傷了腦子,已經不認得人,需要一段時間休養,不必傳太醫,我會入住王府爲他調理身子。”

      汪公公看一眼皇太後,不確定該不該把這位文師父的話傳給皇上。

  皇太後明白他的心思,發令。“文師父怎麼說,你就怎麼傳話。”“是。”汪公公低身,退開。

  兩人緩步走回燾安宮,行進禦花園時,皇太後忍不住停下腳步,擰眉歎息,仰首自問:“這可怎麼是好,壢熙連人都認不得了。”文俱翔看看左右無人,湊近皇太後低聲笑道:“阿甘,你放心,壢熙腦子沒問題。”

      “什麼?”她驚愕。

  “他的失憶是裝的。”停頓片刻,他續道:“壢熙是個能幹的孩子,才從病中醒來,非但沒有驚慌失措、沒有訝然恐懼,還能想到自己的處境,並且在最短的時間做出決定,決定假裝失憶,讓對手松下戒備。”

      “他能夠這樣做並不容易,便是閱曆豐富的老武林,一旦確定自己的身子狀況,都需要時間才能恢複心情,這孩子有勇有謀、有城府、有心計,沉穩若定,你是對的,這群皇子裏面,隻有他足堪大任。”

      “翔哥哥,你怎能確定他失憶是裝的?”“你沒注意,他剛剛喊你什麼?”

      “皇奶奶——”皇太後自己回答後,恍然大悟,如果他不曉得自己是個皇子,怎會對她喊皇奶奶,太好了,壢熙果真沒失憶。

  “況且我提到自己是他師父時,他一臉的錯愕,之後我說能治療他的失憶症,他又是滿臉的不以爲然。”文俱翔清楚壢熙和儇熙之間的心結,從小他們就是競爭對手,後來又都對那名叫楠楠的女子情深意重,可惜她甯與儇熙攜手黃泉,也不願意接受壢熙的垂憐。

  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如此複雜,對於他這個“儇熙的師父”,自然是不以爲然的。

  “我太心急了,竟沒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你這是關心則亂,我剛才講到‘便是閱曆豐富的老武林,一旦確定自己的身子狀況,都需要時間才能恢複心情’,若是平時的你,肯定要追問,壢熙的身子有什麼狀況,可你連問都沒問。”皇太後歎氣,可不是嗎?這段日子爲韋氏、爲大燕,她傷神不已,絞盡腦汁、想方設法,也找不出一個讓韋氏全身而退的法子,韋氏的風光,已經不久了吧。

  “說吧,壢熙身子有什麼狀況。”

      “壢熙的武功盡失。”

      “他失去武功?!”皇太後蹙緊眉頭,那是那孩子引以爲傲的東西啊。

  “我入針五分才刺出毒血,可見那毒已滲進他的骨頭裏,十幾年的勤奮練習,算是化作東流江水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

      “自古治理國家的賢君,有多少是不懂武藝的,他們靠的是腦子、是才幹,壢熙一清醒,就能立刻想到對策,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足見這孩子面對最壞的狀況也不會自亂陣腳,你別替他擔心了,他肯定能好好撐起大燕王朝。”皇太後愁眉,悶聲道:“但願如此。”

      “別愁眉苦臉的,我保證,將會以教育儇熙的方式來教他,定讓他成爲百姓心目中的好皇帝。”

      “你真要隨壢熙回府?”

      “我得進王府做幾件事。第一,肅清王府人員,將暗地窺伺的棋子一一拔除。第二,建立一支能幫壢熙的死士。第三,廣募能人賢士,爲他未來執掌朝政做準備——”在文俱翔與皇太後討論著如何幫壢熙入主東宮時,附近的樹梢略略彎下,那是童女,沒人看見她穩穩坐在樹枝上,手裏抓著一把瓜子,一面嗑、一面竊聽別人的對話。

  她揚眉一笑,笑文俱翔想錯了方向,黎慕華哪有他說得那麼厲害,隻不過他想錯的方向,對黎慕華有益無害,這樣也好,希望黎慕華能早日順利完成任務,免得二十一世紀的雅雅,天天哭得像豬頭。

  幹百個小鬼拉扯著她的腿,硬要把她拉進那條波濤洶湧、深不見底的大河裏,她拚命泅水,想要喊叫,但一張嘴,冰冷的河水就不斷灌進她的喉嚨。好冷——她遊不動了,全身骨頭凍成冰雪,冷——透骨的寒冷——“醒了,夫人醒了!”一個低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茵雅頭痛欲裂。

  “你下去燒點水,夫人醒來需要喝熱茶。”

      “是,我馬上去辦。”茵雅認得其中一人的聲音,那是謹言。

  謹言——她怎麼會在這裏,她也死了嗎?

  她死了,壢熙怎麼辦?萬一皇上還是照管不到他,萬一皇後又使手段害他?萬一他孤立無援——淚水不由自主地滑落枕間。

  不行,她必須醒來,必須告訴謹言,快回人間,她千萬不能死——可,像是有千斤重錘壓住她的眼睫般,她用盡力氣,卻隻能睜出一道線,模模糊糊的光線射進雙眼,怎地,幽冥地界也看得見光明?

  “王妃,不要急慢慢來,你先聽我說,你並沒有死,你隻是中毒,雖然我已經幫你解毒,但你現在身子非常疲倦,不必勉強自己。”她沒死?這裏不是陰曹地府,可——怎麼能,她的命是皇上要的,誰能從皇上的聖旨下搶走一條人命?

  她死命掙紮著,想要起身,可她的掙紮,不過是略略動了手指,謹言看出她的心思,繼續俯下身在她耳邊說話。

      “王爺動用宮裏所有的隱衛,要我們誓言救下王妃。因此我們將皇帝所賜的鴆酒給換過,王妃喝過酒後昏迷不醒,汪公公以爲王妃已死,便讓我們將您領出宮。”

      “您不必擔心王爺,皇上在賜您毒酒同時,也下聖旨,讓李公公釋放王爺,最遲明、後日,王爺定能安然回府。”茵雅動彈不得,但謹言的話全落入她耳中,安心了,他被安然釋放,不是進宗人府、不是被囚禁,隻要他回到王府,回到他的勢力範圍,就沒有人可以對他動手腳——她松開雙眉,沉重的眼皮反而張了開來。

  “謹言。”她的聲音虛軟無力,但謹言聽見了,她停下話,轉頭望向茵雅。

  “王妃,謹言在。”她握住茵雅冰冷的手。

  哪來的王妃?她苦笑,陸茵雅已從皇家玉牒中除名,從此,她不過是個落魄的可憐人,她不能回家、不能碰到熟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還活著,正因爲她的命是壢熙抗旨的活證據。

  “我得離開——”簡短四個字,謹言卻懂得陸茵雅的心意,再次,她深受感動。

  從頭到尾,她是最明白這段婚姻過程的人,從王爺娶陸茵雅的真心思,到陸茵雅進入王府被冷待,再到因爲楠楠引起的事端,她眼睜睜看著陸茵雅從一個天真瀾漫、滿懷感情的小女人,變成善妒:心機深重的女子,再成爲對愛情絕望,卻仍一心一意盼著王爺安好的女人——她,同情陸茵雅。

  讀過陸茵雅的絕筆信,謹言在王爺臉上找到後悔,他後悔自己的冷心,後悔對她的刻薄,謹言相信,如果有機會重頭來過,他們將是一對讓人羨慕的夫妻。

  隻是——不需要陸茵雅使盡力氣提醒,她也清楚,再也不可能了。

  陸茵雅的顧慮是對的,隻要王爺問鼎帝位的心思不變,他們兩人之間便再無可能。而跟隨王爺身邊多年,她比誰都明白,要王爺對帝位死心,是不可能的事情。

  淺淺一歎,她望著陸茵雅的眼底盛滿憐惜。

  愛情之於女子,是上蒼的恩賜,還是上蒼的殘酷?

  “王妃曆經千辛萬難才拾回一條命,當望自珍惜,雖您身上的毒已解,但餘毒未消,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身子,便是想走,也得等身子痊癒之後再做打算,否則豈不枉費王爺一片心思。”

      “此地雖然簡陋,但尚稱幹淨,並且安全無虞,日後在這裏服侍王妃的,全是自己人,王妃切切不要多慮,隻要您不踏出這扇門,定然無人能夠認出王妃,所以請您安心住下吧。”全是曆熙的安排嗎?這般縝密小心,的確是他的行事風格。

  茵雅輕點頭,也好,便是逃命,也得養足體力。

  “王妃既已清醒,謹言必須回去向王爺複命,我留下端風、立羽在此保護王妃,王妃有任何事,可命他們去做,目前宮裏情況不明,或許——”她遲疑半晌,道:“或許短時間內,王爺不能來此探望王妃。

  ”茵雅失笑,他怎麼會來探望她,冒險救她一命,已經是他能爲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她點頭,用笑容告訴謹言,沒關系。

  “請王妃好好保重自己。”說完,謹言旋身離去,叩地一聲,門關起,茵雅把頭轉向牆內,慢慢地閉上好不容易才睜起的眼睛。

  再世爲人,她不知道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傷,未來前途渺茫,王府回不去、娘家更別提,陸茵雅三個字已經從她所熟悉的世界裏除名,一個人的生活,她突然對自己缺乏信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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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5:50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改變

  要變,就變得徹底一些,反正腦部缺氧,記憶該丟的都丟了,脾氣換換,性子改改,說話口氣、行爲舉止——他全數變了。

  他再也不管那個龍壢熙是怎麼回事,往後他不演戲,他要當一個名叫龍壢熙的黎慕華。

  “我要見雅雅!”壢熙鬧脾氣,手一掃,把滿桌子菜肴掃到地闆上。

  這是他回到王府後第十次發脾氣,有點過分,他心底明白,可如果不用這招,他根本別想見到雅雅。

  既然龍壢熙派隱衛救回雅雅,肯定有人知道雅雅現居何處,問題是他壓根不曉得府裏哪一個是隱衛,隻好用胡鬧法,鬧到隱衛自己跳出來招。

  一剛開始,大家還有點疑惑王爺口裏的“雅雅”是誰,他從不曾這樣叫過王妃啊,而且王妃已經被賜死了,他們要到哪裏找個“雅雅”來給王爺?

  總管捏著八字鬍,滿臉的悶,望著失憶的王爺,有苦說不出。

  王爺不僅性格脾氣大改,連行爲都變得和以前截然不同,讓全部的人都不知如何招架。

  他站在門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緩聲勸道:“王爺,咱們府裏真的沒有一位雅雅姑娘,要不我去招來畫師,您讓畫師畫一幅畫像,我們在京城裏到處——”是,他在睜眼說瞎話,可這會兒不說瞎話,難不成還真讓他去找來一個雅雅?師父說王爺傷了腦子,看來這傷得可真不小。

  這頭已經應付不來王爺了,那頭側妃又來湊熱鬧,偏偏啞婆婆日前突然失蹤,不知去向,讓他少了幫忙出主意的人。看見自外頭進門的塗詩詩,總管眼皮連連跳好幾跳,忍不住滿面愁容,不是說,不準旁人進主屋的嗎?

  塗詩詩拉起裙擺,一臉春風的走進屋裏,太好了,今兒個謹言不在,其他人不敢將她攔在屋外,說起那個奴才啊——火氣就蹭地燒上頭頂心,她搞不清自己的身分,竟敢把堂堂側妃給攔在屋外,也不想想,很快、很快她這個側妃就要變成正妃了。

  說到這次事件,實在是有驚無險,還以爲跟王爺進宮的自己肯定要遭罪,她在宮裏暗地後悔了好幾日,當初不應死磨歹磨,磨得王爺帶自己進宮的。

  沒想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情況大逆轉,自己非但沒事,皇上竟還賜死陸茵雅,這可是皇上禦手親自替她解決了阻礙,眼下,王府裏除王爺外,還有誰比她大?

  一想到壓在自己頭上的陸茵雅沒了,她連睡覺都忍不住想笑。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穿著一身鮮豔的敦煌橘長衫,她攏了攏繡滿繁複花樣的裙擺袖口,滿意地順順頭發,她的陪嫁丫頭當中,有兩名精於繡工,因此她的衣服比府裏任何人都精緻,往後得讓她們多趕制些衣裳,要當王妃的,可不能少了派頭。

  總管上前一步想阻止,她怒眼一瞪,恨恨罵:“連你這老奴才也敢攔我?!”苦啊、苦啊,裏外不是人,這讓他怎麼辦才好,謹言姑娘,您就快回來吧!總管望向門外,期盼謹言的身影快快出現。

  塗詩詩進門,逕自走向壢熙身邊,貼著他坐下,嬌聲嬌氣地勾起他的手。

  “王爺,那個謹言吶,您可得好好教訓她,不過是個低賤的下人,竟敢擋在門口,不讓我進門呢。”從王爺回府到今兒個已經整整二十幾天,二十幾天裏她想過無數辦法想進來看看王爺,沒想到謹言攔在門口,誰也不準進入。

  她瞄一眼滿地菜肴,微微蹙眉,聽說王爺傷了腦子,她可得把握時機,在王爺身上多下點工夫,否則等他腦子恢複,萬一皇上又賜個重臣之女,往後豈不又是一場好爭。

  壢熙看一眼濃妝豔抹的塗詩詩,嫌惡地皺起眉頭,粉擦這麼厚,在走舞臺秀啊?之前的龍壢熙眼睛肯定有毛病,她像楠楠?楠楠什麼時候會把自己的臉當成牆壁?塗成那樣,又不是要練靶。

  “走開。”他皺鼻子,快被她身上的香氣給熏得頭暈。

  “王爺,你怎麼啦,不喜歡詩詩了嗎?”她嘟起紅豔豔的雙唇,不依道。

  “我幾時喜歡過你,走開!”他大手一甩,把她的手從袖上甩開。

  “王爺——”說著,她捂起眼睛,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做作!這時代的男人都吃這一套?他受不了地別開臉。

  “總管,把她趕走,我被她弄得頭痛。”他半點情面都不留。

  總管繞過滿地殘肴,走到詩詩身邊,小心翼翼說道:“側妃,王爺他——身子不好呢,是不是下回——”塗詩詩不敢對壢熙發作,隻能狠狠向總管瞪去一眼。

  怎地,王爺腦子不好使,謹言騎到她頭頂上、連小小的總管也想騎上來?

  瞧瞧其他下人多乖覺,早就自動在稱呼上給她升了地位,左一口王妃、右一聲王妃,連那群她素日裏看不慣的小妾,也自動自發在她面前低頭,隻有他們幾個老的、奸的,不曉得仗恃著什麼,還喊她側妃。

  她一揮手,長長的袖子啪的打到總管臉上,迫得他不得不退後兩步。

  塗詩詩走到壢熙身後,雙手一圍,圈住他的後腰,緊箍,撒嬌道:“王爺,您怎麼對詩詩那麼狠心吶,人家爲了您的病,茶不思、飯不想,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呢。”

      他像觸電似地猛然拔開她的手,退去幾步,不是說古代女子多矜持,矜持個鬼咧,他死盯著塗詩詩,突然想起她上次羞辱另一名小妾的話,冷冷一笑,雙手負在身後,氣定神閑說道:“你是誰?你是出身大家閨秀還是青樓,就算是青樓妓女,進了我王府的門也該有所收斂,在人前竟這般肆無忌憚,難不成還當自己在青樓裏營生?”他左一句青樓右一句妓女辱得塗詩詩滿面通紅、氣惱不已。

  王爺真是傷到腦子了?不但不記得她,而且講話口氣不同、神情不同,連疼她寵她的態度也大不相同,竟把她和倩倩扯在一塊兒,貶抑她的出身。

  她不服氣,怒聲相抗。“王爺記錯了,真正出身青樓的是倩倩,不是詩詩,詩詩是禦史大人塗建隆的掌上明珠,是皇上親頒聖旨、從正門迎進來的名門千金,和王爺那些從外頭娶進來的、上不了檯面的女子不同。”白癡,她還真以爲他在計較她的出身背景?他真想翻白眼,罵兩聲蠢。

  “那麼塗禦史還真是好家教,教出來的閨女和青樓女子並無二異。”他冷聲嘲笑,這種沒腦女怎麼敢跟人家嫁進王府,若不是是雅雅心寬不計較,否則光是鬥,就能把她鬥趴在地。

  “王爺,您怎地這樣說話,您忘記,您是最疼詩詩的呀。”說著,她不怕死,整個人再度貼上來。

  這回壢熙有了防備,身子一閃,“走開,除了雅雅,誰都不準進這扇門。”

      塗詩詩怔了怔,問:“王爺,王府裏哪來的雅雅,王爺指的不是陸茵雅吧?她已經死了、死透了,她膽大包天,膽敢下毒害皇上,這種醜聞,皇上已經想盡辦法替咱們王府掩蓋,王爺可別大聲嚷嚷。”壢熙怒不可遇,一轉頭,目光透著肅殺寒意望向塗詩詩,狠毒陰騖的眼光嚇得塗詩詩倒退三步。

  他緩步向她走進,她看見他額間青筋暴怒,劍眉高揚,緊握的拳頭骨節間發出咯咯聲響。

  雅雅已經死了?不可能,童女明明就說,龍壢熙動用宮裏所有隱衛救下雅雅,死的人是壢熙——“不會,雅雅沒死!”他嘴上說得斬釘截鐵,可卻又怕自己回來得太慢,漏掉中間過程。

  “死了,汪公公親手賜死的,屍體早已送到化人場。”塗詩詩還在爭。“這種事作假不了,不然明兒個,詩詩同王爺進宮,讓皇上親口——”話說到一半,壢熙沖上前去,一把鎖住她的喉嚨。“閉嘴!”他忿然,因爲塗詩詩結結實實地戳上他的隱憂。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總管,天啊——真要鬧出人命了,這可怎麼辦?

      “王爺,放手呀,您別沖動——”他哪裏肯放手,反正他是王爺,王爺最大,在沒有民主意識的時代裏,弄死家裏幾個看不順眼的女人,半點罪都沒有,正好弄死她,替雅雅出口鳥氣。

  眼看塗詩詩臉色漲紅,就要沒氣,總管連忙搶上來,一把抱住王爺的手臂。

      “王爺,求求您別火啊,側妃有過,卻過不及死吶。”他怒瞪總管,最終還是松了手。

     “去!去把謹言給我叫來。”他厲聲一吼,手跟著松開,而全身虛軟、沒了力氣的塗詩詩,就這麼跌坐在滿地殘羹上,連連嗆咳十數聲後,喘了過氣。她掩面放聲痛哭。

  總管忙不疊沖出大門,未出大門三五步,就看見文師父和謹言連袂而來,太好了!終於回來了,他沖上前。

  “文師父、謹言姑娘,你們快進去吧!王爺又鬧脾氣,剛剛差點兒錯手殺了側妃啊。”文俱翔和謹言互視一眼,謹言問:“王爺又鬧著要見王妃嗎?”

      “是啊,側妃剛剛說了實話,說王妃已經讓皇上下旨賜死,王爺一個激動,就掐住側妃的頸子。”謹言皺眉,就要轉身往裏頭奔去,文俱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轉頭向總管說道:“你先進去,別讓塗詩詩繼續胡鬧,先讓人把她帶出去,我們馬上到。”

      “是,文師父、謹言姑娘——你們可得快點啊。”總管快步往屋裏走,走到門口向外頭的侍衛招手。

  文俱翔見總管和侍衛都進屋了,拉著謹言走遠幾步,低聲道:“告訴我實話,壢熙在溺水之前,有沒有命令你召宮裏的隱衛救下茵雅?”謹言聞言猛地一怔,垂頭,不言。

  “你可以信任我,我是奉皇太後及皇上之命,要扶植壢熙坐上皇位之人,絕不會做出不利於他的事.保全他,是我最重要的工作。”那麼——不利於王妃之事呢,他會不會爲了顧全大局,將他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王妃,再次送進鬼門關?謹言猶豫著。

  文俱翔見她那樣,知道這個忠心耿耿的謹言,無論如何都不會出賣主子,不過他早已猜到答案,若非隱衛全數出動去救陸茵雅,那兩名宮女豈有那麼容易得手。

  也好,未來壢熙要成大事,身邊需要更多像她這樣的人。

  “算了,你說不說不重要,但有件事,我得先對你提。”

      “文師父請說。”“壢熙,並沒有喪失記憶。”他緩緩吐出字句,然後自猛然擡頭的謹言眼底看見訝異、震驚、不敢置信以及喜悅——所以王爺是裝的?爲了鬆懈皇後的警戒?爲了在無人知曉之前,布出下一個新局面?王爺準備好要反敗爲勝了?

  沒錯,肯定是這樣,這回的失誤,讓王爺差點兒失去性命、也失去繼承大統的資格,如果王爺默默承受這些,卻全然不回手,就太不像王爺了。

  謹言靜望文師父,許久,他那雙飽含智慧、讓人信任的眼神,說服了她,她點了下頭。

  文俱翔也跟著點頭,撫撫銀白色長須,笑道:“王爺在發脾氣,見了我,大概隻會更火大,我先回去,你好好進去安撫王爺。”謹言飛快轉身,一見侍衛和總管拉著塗詩詩出門,便迅速奔進屋內,顧不得滿屋子的髒亂,她跑到壢熙身邊,在他耳畔道:“王爺,我帶你去找雅雅。”壢熙飛快擡頭,對上謹言的眼,他果然押對人。

  當啞婆婆時,就覺得謹言不是普通侍女,她肯定是壢熙身邊重要的人物,很好,她的確知道雅雅在哪裏。

  他笑了,燦爛明亮的笑容讓謹言微微一怔,原來王爺也會笑?跟在王爺身邊多年,她未曾見王爺真心笑過,原來他一笑,冷冽寒冬會轉變成暖暖春陽,枯草逢春,萬物欣欣向榮——壢熙不知道謹言被自己的笑容給閃昏了頭,一把拉起她的手。

      “快走吧!”謹言看著手腕上的五根手指頭,文師父沒誆人嗎?王爺——真的沒失憶?

  王爺向來不愛人近身,他好潔、嚴謹,行爲舉止處處規矩,他是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教人四下傳說的呀,可是現在的他,卻像變了——站在窗前,茵雅偏著頭,望著屋外。

  這是一間還算寬敞的宅子,外頭的院子沿牆種著一排桂花,左手處有一個小小的水塘,如今桂花盛開、滿院寒香.清水淙淙,一庭秋色,使人精神爲之一爽。

  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謹言每隔幾日便出現一回,除了帶來吃穿物品,還帶來一名廚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婢女銀月陪她,廚娘王嬸是個三、四十歲的婦人,老實、可靠,做的家常菜清爽可口。

  銀月那孩子臉圓圓的、一臉聰明相,做事俐落,很愛講話,成日裏吱吱喳喳說個不停,有她在,日子倒也沒那麼寂寞難捱,她很想念婆婆,但明白現下的狀況,這輩子是再也無法與她見面,不過至少知道婆婆在王府裏衣食無虞,她就安心許多。

  端風和立羽是謹言留下來保護她的人,端風不愛說話,立羽倒是笑口常開,兩個都是高個頭,精壯的身軀、炯炯有神的雙眼,可端風臉上有一道長疤,從額頭經過鼻樑直達右臉頰。

  幸好傷口還算淺,不至於皮開肉綻、沭目驚心,每回見到端風,她總會想起壢熙,他也有一道傷,隻不過短一點,在眉間額際,那道傷是在戰場上拉出來的,比起端風的,猙獰得多。

  那次他受傷回宮,她見到那道疤時被狠狠地嚇一大跳,然後她在他眼底看見受傷。

  當時有穿鑿附會之人說,那道傷壞了壢熙的帝王相,就如同項羽,兩個耳洞讓他註定四面楚歌,敗在劉邦手下。

  當時的他還那樣年輕,心底肯定很難受吧,總說壢熙傷她,可她也在不經意間,傷他很多回吧。

  相較起端風,立羽像個翩翩公子,若不是露了那麼一手,誰曉得他身懷絕技武功?

  那回,樹上有個被母鳥遺棄的鳥窩,夜裏小鳥餓得吱吱喳喳叫不停,擾人清夢,一大早銀月就爬上樹,想把鳥窩給摘下來,沒想到腳下不仔細,整個人從樹上往下墜。

  就那麼一個輕巧縱身,也沒看見立羽怎麼動作,嚇得四肢僵硬的銀月就穩穩地落進他懷裏,銀月松了口長氣後,念一聲阿彌陀佛,從此老拉著立羽喊貴人。

  銀月是不太介意自尊心的,她壓根兒不在乎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一得空就扯著端風、立羽說話,說家裏、說父母親、說街上聽來的八卦消息,非要逗得他們應上幾聲,才肯放人。

  平時,端風、立羽總會留下一個,守在她屋子外頭。

  茵雅明白,他們是怕她走出門、惹事端,她不曉得壢熙心裏是怎麼想的,不過她比誰都清楚,“陸茵雅還活著”這件事,將會是壢熙的緻命傷,所以不需要人看守,她也不準自己離開小屋半步。

  茵雅在心底猜想,壢熙應該會送她出京城,她離京城越遠,他越是安全。

  隻是離開了這裏,往後——輕抿下唇,她微蹙雙眉歎了口氣,未來,前途茫茫啊——謹言每回出現時,總會讓隨行的人守在大門外,然後與端風、立羽進屋密談。

  她明白,他們之間的對話不能讓自己知悉,可——唉,也對,不管是王府或是壢熙,都與她再無關系。

  眼前,她能做、必須做的,是等待,等待與那個男人斷卻最後一絲聯系。

  走到梳妝鏡前,看著裏面的自己,慘白的愁容,寡淡得如一汪悵然的死水,她早已不複當年的青春美麗,是呵,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

  可惜嗎?哀怨嗎?並不,女爲悅己者容,從此再無悅己人,何必傷心朱顔凋零。

  “端風、立羽,進來吃飯吧!”銀月端著托盤走進屋裏,把菜布好後,就探出頭喊著門外的兩個門神,茵雅回過神,走出內室,看著滿桌菜,今天是什麼節日,怎擺弄得那樣豐盛?

  端風、立羽他們當然不會進來。

  茵雅微哂,走到桌前,發現銀月沒放棄,跑到外頭、拉著他們東扯西扯。

  “一起吃吧,今兒個是臘八,大夥兒該聚在一塊兒吃臘八粥的,連王嬸都趕回家裏同孩子家人吃飯了呢,咱們可不能放夫人一個人孤伶伶吃飯。”茵雅淺笑,等著聽銀月怎麼說服他們。

  “咱們都是沒爹、沒娘、沒親人的可憐人,有節日理所當然要聚在一起互相安慰,就算不想安慰我,至少也安慰安慰夫人吧,謹言姑娘不是交代了嗎?夫人沒了家,很可憐,要咱們多陪陪她——”可憐人?原來陸茵雅終有一天,也成了可憐人。

  堂堂的陸府千金呢,豈有今日,這叫什麼,人算不如天算嗎?

  苦澀一笑,銀月沒說服端風、立羽,倒是先說服了她。

  她走出屋外,筆直走到端風面前,定定看著他的臉,她不讓自己露出半分畏懼眼神,因爲,那樣的眼神曾經傷害過一個男人。

  “銀月說得好,都是沒爹、沒娘、沒親人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就讓咱們同醉一宿吧。我立誓,絕不在這樣的夜裏,讓你們對主子難交代。”端風轉頭和立羽互望一眼。

  多日相處,別人不明白,他們還能不懂,陸茵雅根本不是個惹事人物,倘若真想惹事,她就不會在緊要關頭跳出來,替王爺平息這場風波。

  她對王爺是實實在在的真心,即便王爺對她——立羽朝端風點頭。

  端風率先走進屋裏,茵雅、銀月隨後,立羽在最後頭進門。

  見他們同席,銀月樂得呢,她一面擺碗筷,一面說話:“夫人,您教教我念詩吧,您兩句什麼淪落人的,他們就乖乖進屋,不像我,講到喉嚨都啞了,他們睬也不睬我一下。”茵雅輕笑,低頭夾菜,她不想爲難他們,不想提了他們回答不了的問題,可她不提、銀月提了。

  “端風啊,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這裏?”端風停箸,望向茵雅。

  以爲是她授意的嗎?茵雅搖頭,說:“不要理會銀月,你可以不回答。”

      “什麼不理我,夫人,您得站在我這邊。是謹言姑娘自己跟我講,再過不久,就要送我們出京的。謹言姑娘說,在裎縣有個大宅子,房子美的不得了,我們搬到那裏後,就可以和夫人天天上街,不必像現在哪裏都去不了。”她嘟起嘴,夫人不打緊,可她都快要悶壞了。

  茵雅失笑,連謹言都被她磨得不得不多話,這丫頭,本事真大。

  端風沒應聲,立羽說了,“主子尚未吩咐——”茵雅明白,急急阻止他。“別回答,主子不想你們說的,半句都別提,今天晚上共餐,爲的隻是團聚,沒別的多餘意思。”她舉盞,以茶代酒,敬衆人一杯,仰頭,飲盡。

  “幹麼這麼小心。好嘛,不問就不問,那咱們聊聊家裏事——”銀月話沒說完,端風、立羽像聽見什麼動靜似的扶桌起身,抽出腰間佩刀,飛身竄出。

  是誰?誰會在這樣的夜裏出現?茵雅想破腦袋,也推敲不出一個答案,難道是——皇後知道她沒死?

  心猛地一沉,她起身,企圖躲進內室。

  “夫人!”銀月沒見過這陣仗,嚇傻了,就在此時有人動作很大的推開了門。

  茵雅直覺回頭,一轉眼,視線遇上那個人——那個把她從池子裏救出來,她的心就此遺落在他身上的男人,那個眉間額際有道猙獰疤痕、她卻讓他難受傷心的男人,那個她愛了一輩子、卻也怨了一輩子的男人——傻了、呆了,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壢熙。

      爲什麼要出現,他不曉得這樣子有多危險,他不知道暗地裏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等著抓他的把柄?

  他們之間,不是已經在那杯毒酒之後,一點關系也不複存了?他們不是早該——斷得幹幹淨淨?

  她張口結舌,明明有那麼多的話想問,卻半句問不出口。

  與茵雅不同,壢熙在看見她那刻:心暖了,像有人在胸口處放進暖暖包,像在寒冬裏穿了發熱衣,像地球大逆轉,冬天突然變成夏季。

  然後他揚起了一個很大、很燦爛、很耀眼,會把冰河融解、把冬變成夏的笑臉。

  還好,還好她安然無恙,還好龍壢熙在最後關頭決定救她,還好皇帝的鴆酒沒有毒死她,還好他有機會改變他們的前世今生——還好、還好——茵雅發呆發儍,他怎麼能那樣對她笑呢?

  知不知要切掉一段感情是多麼的艱巨,她得下定多大的決心才能強迫自己喝下那杯毒酒,將兩人之間清除得一幹二淨?他怎能那樣笑,知不知那樣的笑會怎樣烙在她腦子裏,永世不清?好過分的男人,他怎麼可以對她那樣笑!

  “雅雅,你好嗎?”壢熙向前一步。

  簡短五個字,她像落入時空陷阱,一下子掉回到她八歲時。

  那個時候,他還沒上過戰場,她還是人小鬼大,隨時隨地想要伸展雙臂站在他身旁保護的小女孩,他——便是那樣喚她的。

  雅雅——雅雅——淚水就這樣,在眼底凝結成滴,然後一個眨眼,翻了下來。

  她的淚灼了他的心,他又想把龍壢熙抓來毒打一頓了,不過是簡短五個字,她竟然感動成那樣。

  一個沖動,他奔上前,緊緊地、緊緊把她摟在胸前。

  雷,打在她心上、也打在她耳膜裏,時空仿佛靜止般,將兩人定在這裏。

  茵雅搞不懂發生什麼事,也不想弄懂,隻想著,就這樣,一天、一月、一年、百年——讓她在他懷裏,成石成木,成千年望夫石——淚無聲無息地落著,滿肚子的委屈爭先恐後,仿佛找了宣洩口。

  他可知道經曆過一場生死,她已決意放下相思,已決定看淡情愛,笑看人生自是有情癡。

  可他,一個動作,就把她看淡之事濃烈了起來,再次讓她一日不思量,攬眉幹度。

  不公平!他不該出現的,相見爭如不見吶。

  用力咬唇,她逼自己推開他,背對。

  他心疼著,他怎會不曉得她心中波濤洶湧,被龍壢熙那樣對待,如果是現代女子,不會隻是推開,還會再加上一個鏗鏘有力的巴掌。

  “對不起。”他的聲音自身後飄來,她的淚水掉得更兇。

  他於她,怎是對不起可以輕易解釋,他的無心無意,她的錯付真心,他的冷默孤絕,她的悲愴哀慟,怎麼、怎麼能夠用對不起三字帶過。

  他繞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勾起她的下巴,再次說:“對不起。”她再次推開他的手,再次背對。

  他不屈不撓,又繞到她身前,捧起她的臉。固執道:“對不起。”看兩人僵持,謹言悄悄地帶上門,將房間留給兩人。

  終於,在無數次背對再加上無數次對不起之後,茵雅問:“對不起什麼?”

      “對不起娶了你卻不愛你,對不起用別的女人傷害你,對不起輕看你的心,對不起我當了世界上最壞的丈夫,對不起在危難的時候,不能挺身保護你,還要你爲我犧牲名譽性命,對不起我應該展開雙臂,擋在你身前,像你爲我做的那樣,對不起——”他現在是龍壢熙,他要替之前的他道歉,撫平她所受的情傷。

  他的對不起讓她淚水奔流,滑落的淚滴,淌出了真真切切的哀慟,這是做什麼呀!都這個時候了,他還不肯放過她。

  不懂嗎?陸茵雅已從皇家玉牒除名,她與他此生不能、來世不期,縱使相逢應不識:她的人生與他的人生已然擦身而過,再無交集,他怎能用那麼多的對不起,圈綁起她的心,讓她放不下、舍棄不了?!

  硬起眼神,她哽咽凝聲地說:“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他點頭,是啊,對不起怎麼能解決一切。他再次擁她入懷,無視於她的掙紮,徹底耍賴到底。

  “對,你千萬別要我的對不起,你得要我的彌補。往後每一天,你別再愛我了,由我來疼你、愛你,等我把虧欠你的感情一點一點彌補起,等到你覺得我給的,和你付出的一樣多了,再把心交到我手中。”這些話,隻有二十一世紀偶像劇裏的男主角會輕易說,他說了有點惡心,但爲了挽回這個女人的感情,他不介意反胃。

  “你——”茵雅擡眼望他,這個男人是她嫁了三年的龍壢熙嗎?他怎會對她說這樣的話,怎會表現出這樣一副深情樣貌?是她的犧牲感動了他?

  不要,她沒想過用一條命換得他的感情,她不要他的感激。

  “很難相信我的改變,對嗎?”換了他,一個人性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也要懷疑起對方背後有什麼重大陰謀。

  他淺淺笑開,拉起她的手,帶點半強迫地拉她坐到桌前,她沒反抗,那麼生氣竟然還不反抗?第一次,他愛死了古代人對女子的教育,三從四德啊,雖然真的很沒人權,但給了男人太多的自由和方便。

  “聽說,我被下毒,一種被下在洗澡水中,叫做紅凝香的毒。”“下毒?!”她驚懼地擡眼看他。怎麼會,她以爲自己認了罪,他便會一帆風順,沒想到,皇後還是不肯放過他,怎麼辦,未來他還要碰到多少險阻,才能坐上那把龍椅。

  她的焦慮和關心之情滿足了他。

  他繼續往下說:“那個毒讓我武功盡失、全身癱軟無力,下毒者趁機把我的頭按入水小,企圖將我溺斃,幸好李公公發現得早,把我救起。但我傷了腦子,我遺忘許多人、許多事,但是,我記得你——騅雅,一個擋在我前面,個頭很小,卻擡頭挺胸,替我擋去惡意的小女孩。

  “雅雅,我記得你,記得我跳進水池裏救你,那個時候,我心裏有一個聲音,那個聲音很興奮,興奮自己終於可以保護你,而不是一味的讓你保護,雅雅,從現在起,我會盡所有的力氣保護你、愛你。”他的口氣像發誓似的,他要說出龍壢熙的心情,替他繼續守護茵雅。

  茵雅臉上有點呆氣,她憨憨地望著他,試著整理他的意思,意思是,他忘記楠楠、忘記詩詩、忘記他屋裏的一大堆女子,隻記得那個在他身前張開雙臂的雅雅?

  意思是,扣掉中間他們發生過的那一大段,他心底其實愛過她?

  心在猛烈撞擊著,一下比一下大聲,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但——怎麼可以,她已經是死去的女人,而他,將是未來的東宮太子,她的存在,隻會礙他的帝王路呀。

  因爲喪失記憶,他便不再懂得權謀算計嗎?

  他儍了,她可不傻,她比誰都清楚,他的彌補將會給他自己帶來多大的危機。

  壢熙見到她還是望著他,那樣專注、那樣情深意切,讓他的心一點一點歡樂起來,他握著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緊密貼合。

  “你還不確定我的心嗎?沒關系,不要多想,你隻要用心去體會,用眼睛看我的所作所爲,用耳朵分辨我的話是真是僞,其他的事,全交給我。”他要盡一切力量讓她放膽再愛上龍壢熙。

  她幾乎被說服了,如若不是還殘存那麼一點點的理智,她幾乎要被他的動人言語說服,忘記橫在兩人中間的,不隻是信任或不信任,還有更多數不盡的問題。

  她想開口,但他阻止了她。“交給我,所有的麻煩。”初來乍到這個世界,他慢慢認識皇權,民主自由的世紀已經離他很遙遠,在這裏,生存是件重大工程,尤其在龍壢熙身處的位置上。

  文師父尚未對他講解太多,但公孫毅已經或多或少讓他瞭解眼前情勢。

  他明白雅雅的憂心忡忡,不過,他是個充滿自信的未來人,他深信自己可以解決所有困難,隻不過,需要給他一點時間。

  端起碗筷,他不給雅雅時間胡思亂想,一揚聲:“外面的,不要偷聽,快點進來吃飯。”今天是臘八,但他要把它當成除夕夜,是龍壢熙與陸茵雅重建感情的團圓夜。

  書房裏,壢熙、公孫毅和幾個謀士對坐桌前。

  王爺失憶了,可朝堂事不會因爲王爺的失憶停止不前,王爺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弄清楚自己的立場與定位,因此這陣子他們幾個夜夜都進書房,替王爺惡補當前情勢。

  壢熙看著這群人,眉心微微攏起,龍壢熙比他知道的更具心計,他確實對那把龍椅很感興趣,就算白虎事件不是他所圖謀,但他背著皇帝做的事,還真不少,也難怪皇後一心一意培植的九皇子壅熙會將他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非將他鬥垮、拔除不可。

  這次的白虎事件,肯定出自壅熙之手,至於那個泡在浴缸裏的毒物,八九不離十,也與他脫不了關系。

  “我認爲九皇子經過此事,應該會消寂一段時日,不敢再大張旗鼓暗算王爺。”一位身穿皂袍的謀士說道。

  “難道我們就這樣等著,等他下一次行動?這回九皇子連毒藥都敢用了,他根本是有恃無恐,算準皇上拿他韋氏無可奈何,倘若再來一回——”身形略瘦的謀士重重歎口氣。

  公孫毅看著不發一語的壢熙,有心試他一試,故意問:“王爺,依您所見——”壢熙抿唇一笑,心知公孫毅是在測試他的能耐,他無心顯山露水,但眼前,龍壢熙的兵權已被皇帝收回,職務也因爲受傷失憶,暫時解除。

  閑賦在家的他,吃飽沒事,翻了翻府中帳冊,一不小心發現,龍壢熙是個不懂理財的家夥,雖然還不至於喊窮,但再過一段沒事可做的日子,就當真要進宮向他家父皇伸手了。

  一個無錢又無權的王爺,有的也就是身邊這幾個智囊團,若連他們都不能收服,接下來說不準,他真的會成爲“閑”王。

  壢熙掛起一抹洞悉笑意,回應:“你們怎麼會認爲皇上‘無可奈何’?此次事件,韋氏已充分暴露其野心,皇上還能隱忍不發、按兵不動,隻證明瞭一件事,後頭有更大的佈局,且這個佈局牽連甚廣,需要時間妥善安排。”壢熙幾句話,讓公孫毅亮了眼眸,他鬆口氣,幸好,失憶並沒有影響王爺太多。

  “此事硬要攀上韋氏太牽強,也許那隻是九皇子覬覷太子之位元所製造出來的兄弟閱牆。”皂袍謀士說道。

  “我倒不這麼認爲,你們都說九皇子平庸,一個平庸之人,怎能想出如此計策,再者,他憑什麼策動禁衛軍?後頭肯定有韋氏勢力插手。”他不信事情這麼簡單,就算壅熙是韋氏屬意扶持之人,但壅熙才幾歲,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雕琢,讓他有本事、有能力登上皇帝寶座,根本不需要冒這麼大的險,在皇帝壽辰搞上這麼一出粗制濫造的戲碼。

  他認爲此事後頭與韋氏絕對脫不了關系,隻是他還沒有充分證據來證明,那個關系到達哪個層級。

  “那麼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麼做?”“繼續搜羅韋氏大小官員貪汙的證據,那些東西可以在緊要關頭踹他們一腳,另外——”他忍不住一笑,奸商臉上身。

      “另外什麼?”“先生說,九皇子經過此事,應該會消寂一段時日,而消極地等待他們下一波行動,似乎也不是聰明的做法,所以——最好的防衛是攻擊!”“攻擊?怎麼做?”他的話挑起了衆人的興趣。

  “聽說,九皇弟在內務府汙了不少銀兩——公孫先生,能否請你找文師父一起過來,咱們好好討論討論,如何把本王送進內務府。”“是!”公孫毅低頭遵命,嘴邊忍不住洩露出一抹笑意。

  好樣的,失憶于王爺何奈,這會兒,輕看王爺的九皇子和皇後要倒大楣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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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愛情

  在現代,追求一個女人有許多商人會幫助你,比方製造一個浪漫情人節,五星級餐廳會設計大餐、百貨公司會推出情人戒指、還會有許多型號目錄或網頁提醒你,在情人節,應爲另一半做什麼事情。

  你隨時隨地可以買到名牌包、名牌衣,可以買到蛋糕和巧克力,讓女人明白知道,她是你的甜心。

  但在這裏,面對一個保守到你無法對她親親抱抱大搞一夜情的女人,戀愛是件相當有難度的事。

  更何況,在謹言、端風和立羽的極力勸阻下,他們戀愛的場景,隻有這片不大的宅第,比起瓊瑤的三廳室戀情,他能運用的手法實在少得可憐。

  慘上加慘的是,對於詩詞歌賦,他沒半分概念,想破腦袋,他隻想得起“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就算他不是畢業於中文系,卻也明白,這兩句並不適合在追求女人的時候使用。

  但即便資源嚴重匱乏,他爭取雅雅愛情的決心不變化,他是那種下定決心,就非要做到底的男人。

  “你有沒有玩過一個遊戲。”壢熙對茵雅說。

  茵雅凝望著他,忍不住搖頭,這是怎麼回事,他每天出現、每天與她玩新遊戲,他真有那麼閑嗎?難道他已經不在乎心心念念的帝位,真甘心把它讓給壅熙?

  雖然她也覺得那個位置高處不勝寒,她也看輕那個所謂的萬世不朽功業,因爲到頭來,那些都隻是鏡花水月,付於笑談。

  隻是,他不是她,而皇後和壅熙的手段,她已見識過一回,無論如何,她再也不願意他重蹈覆轍,他得小心謹慎、戰戰兢兢才對呀。

  “你不該來的。”這句話,她天天說,說得都煩了、膩了,他卻從未當作一回事。

  壢熙保持微笑,講這個話的人,除了她還有謹言,以及那個明明是龍儇熙的師父,卻冒領身分說是自己師父的劉德凱。

  他可以合作,聽文師父分析朝堂大事,可以在早朝時安靜聆聽、不發一語,認真扮演傻瓜,也可以認同謹言的建議,敷衍塗詩詩那個笨蛋,總之,他可以百分百合作,獨獨見雅雅這件事情上頭,他絕不妥協。

  他們都說,雅雅會成爲他被攻擊的緻命傷。

  他知道那個“攻擊者”是誰,可他不害怕,朝堂和商場一樣詭譎多變,如果幾個小小的攻擊就能打倒他,那麼錯的不是對手,而是他弱得不堪一擊。

  穿越到古代的,是自信滿滿的黎慕華,不是隨處可抓的小C咖。

  “雅雅不想看到我嗎?還是已經開始覺得我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她定眼望他,這麼近似無賴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從龍壢熙嘴裏說出來的呀,可他卻說得自然,好像從古到今,他就是這樣一號人物。

  “王爺——”“別叫我王爺,就像我也不叫你王妃一樣,你可以喊我壢熙。”壢熙——那是久遠以前的事情,那個時候,她還天真傻氣的不曉得大皇子不是爾等凡人,她還以爲他們會是天長地久、鶼鰈情深的一對璧人。

  她喊不出口。

  他笑笑,不再勉強,轉開話題,說:“今天早朝有位大臣上奏,要父皇盡快立東宮太子。”茵雅皺眉頭,在這種時候提,情勢不是很明顯嗎?癡傻的壢熙和有著龐大勢力在背後支持的壅熙,誰占的優勢大,一目了然。

  “皇上怎麼說?”她在爲他操心?壢熙一哂,握上她的手。

  “我吃虧在失憶,而壅熙吃虧在年紀,他對朝堂毫無建樹,於是父皇把奏摺按下,這段時間,你盡量少出門,我擔心——”

      “擔心有人要對我下手?放心,除了端風、立羽,我身邊明的、暗的人多得很。”

      “可你真的不應該經常到此。”她面露惶恐,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吶,宮裏侍衛層層把守,他還不是中了毒、武功盡失?現在他人在外頭,他們肯定更肆無忌憚了。

  他伸手輕撫過她的臉,這個動作他很早以前就想做了,不管是對茵雅或是千百年後的雅雅。

  “你必須學著對我有點信心,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好自己。”可以嗎?她可以心存僥幸?皇後哪是簡單人物,在各派勢力聚集的宮裏,她都有機會下手,在這邊——她怎能不纘眉千度。

  他揉開她聚攏的眉頭,笑著拉回主題。

  “仔細聽哦,這是個新遊戲。我們每個人可以數一到三個數字,先數到九的人,要說一句我愛你。”我——愛你——茵雅臉龐迅速紅了起來,這種話,她怎說得出口。他才不理她的臉紅,逕自開始遊戲。

      “一。”然後用眼神催促她念數字。她皺起眉,猶豫半晌,接下:“二、三。”

      他說:“四、五。”她想了想,接:“六。”

      他笑著說:“七八九。我愛你,雅雅,我愛你。”壢熙不爲難她,她說不出口的句子,他來接。

  但就算不說,她的臉還是紅了個通透,世間哪有人玩這種——讓人害羞的遊戲。

  可他才不管,每次來都逼她玩上好幾回,每次,他都搶下那個長長久久的“我愛你”,他要她每天聽、每天練習,直到確定到不能再確定,確定龍壢熙的最愛是陸茵雅爲止。

  幾次過後,茵雅松下戒備,反正不管是不是讓她,他總是一遍遍輸,那句羞煞人的“我愛你”,始終得從他嘴裏說出,因此,她隨口說:“一、二。”聽到她的數字,他爽了。“三、四。”“五。”她一說出數字,立刻知道自己慘了。

  果然他挑起眉頭,一臉奸計得逞的壞嘴臉。“六、七、八。”他緩緩把數字念出口,然後雙手橫胸,看好戲似地望住她。

  她咬緊下唇,半天不肯說話,她打定主意賴帳。

  “講‘我愛你’,很難嗎?是因爲你不愛我,還是因爲要愛上我這種人很難,又或者是單純認爲我愛你三個字讓人難以啓齒?”她把頭垂得低低的,打死不回答。

  “真的爲難?”他靠到她身前,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紅到爆的小臉擡起來。

  她瞥他一眼,別開頭,那顆心吶,在胸口突突突地造反。

  “很簡單的,‘我愛你’半點都不難,吸口氣就講完了,試試看。”他的頭跟著她的瞼轉。

  她再度把頭別開,走到窗邊,無論如何都不教他得逞。

  他歎氣,攤攤手,把她拉回身邊。

  “好吧,不逼你,好男人不應該逼好女人,這等爲難的事,我做就行,可這回你輸了,輸就該罰,這才不會亂了遊戲規則,你別說我愛你,你隻要講、講——”

      他眼珠子轉一圈,然後做出忠厚老實、誠懇真摯的表情,對她說:“你隨便講一句ILoveYou就行了。”

      “ILoveYou?那是什麼?”她嬌憨的容顔,看得他心髒怦然跳個不停,那顆心是龍壢熙的,原來壢熙和他一樣,早就愛上雅雅,隻是自己還沒弄懂。

  真好,從前世愛到今生,從上輩子愛到下輩子,他與她的緣分纏纏綿綿千百年。第一次,他覺得月下老人和童女都是好神仙。

  茵雅看著他,又是那種燦爛到讓人會不自覺跟著傻笑的瞼,紅了紅臉,她扯扯他的衣袖。

      “說呀,ILoveYou是什麼意思?”

      “是洋文,是‘對不住’的意思,你輸了又不肯認罰,是不是該對我說一聲對不住?”

      “那我說對不住就成了,幹麼ILoveYou?”

      “意義不同吶,天下人做了對不起我的事,講一聲對不住,我便會原諒他,可我的雅雅講ILoveYou,我不但原諒,還要感激她。”

      “爲什麼?”她一臉疑惑。

  “因爲我做過那麼多錯事,她都沒向我要一聲對不住,她隻不過出一點點小錯誤,便左一句lLoveYou,右一句ILoveYou,你說,我會不會心存感激?”她抿唇、淺淺一笑,突然覺得失憶的壢熙好可愛,一個惡意念頭閃過,她想,他若是早點失憶,多好。

  壢熙見她表情,知道她雖沒說好,心底已是千百個同意。

  “以後凡是碰到不想對我講的話,或者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你就說ILoveYou,知不知道?”
     
      “那麼好用?”“嗯,非常好用。”他用力點頭,保證童叟無欺。“記好嘍,再背一次,ILoveYou。”茵雅乖乖再跟著講一次。

  於是,他像隻偷普腥的野貓,樂得揚起嘴角。

  “說!”壢熙雙手負在身後,額頭對上她的額,眉毛狠狠地拉成一直線,他在生氣,摻雜了嫉妒的那種生氣。

  “你要我說什麼?”茵雅看著眼前耍賴的大男人,不曉得該批評他幼稚,或者順他的意。

  “你明知道的,惹火我,就該說那句通關密語。”茵雅無奈一笑,他不曉得從哪裏冒出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言詞,什麼通關密語、主場優勢,什麼GiveMeFive、OK,雖然他每句都解釋過了,可她真被他弄得頭昏腦脹。

  這個遺忘過往的龍壢熙,擁有她童時記憶中的善良溫柔,也有不存於記憶中的幽默風趣。她曾經憂心忡忡地問謹言,“王爺這樣,將來怎麼繼續統領大軍,怎樣震服朝堂?”謹言莞爾一笑,回答:“夫人請放心,王爺隻有在這裏,才會這樣。”隻有在這裏?那麼是不是代表,他隻待她特殊?

  爲什麼呢,她一向不相信平白無故的好,不相信運氣會打天上掉下來,他的特殊定有其原因,她追問過,謹言不答,她隻好去逼問壢熙,直到壢熙從懷中掏出她寫的信。

  那是她“臨死”前留下的信。

  想寫,是因爲不甘心,不甘心深愛一個人,就此死去,他卻不明白她的心:不甘心一場婚姻走到底,隻剩下怨恨記憶。那份不甘心,督促了她寫下這封信,誰知,它們竟然會成爲他的安慰。他說:“我相信願意爲我不顧一切的女子,是因爲愛太深。”他說:“我是個公平的人,予我以百之人,我必還她千倍。

  ”他說:“不管過去我是怎樣的男人,不管我有沒有曾經愛過你,現在,我將一生一世,對你一心一意。”他說了很多甜言蜜語,每個字句都是保證,保證他對她的心永世不轉移,對於這樣的龍壢熙,她怎還割捨得去對他的感情?

  明知道,他每來一回,便會多增一分危險,可她管不動自己的心,管不動自己從天明便等在門前的雙腳;明知道他對她的好,於他有損無益,可她拒絕不了那迅速增長的愛情,拒絕不了它們蓊郁成林。

  她愛他,與日俱增。

  “還不說,在等什麼?”他又向她迫近一步,把她整個人壓到牆上,雙手一撐,將她收入胸懷。

      “我哪裏惹火你了?”

      “你不知道?!太過分了,我爲你,把王府裏那群鶯鶯燕燕全部送出去,爲你,把塗詩詩送到離主屋最遠的院落,要不是謹言和文師父說,我很需要她父親的助力,我早就一紙休書,直接把她送回娘家。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忍心,完全不在乎我的努力,在我爲了你。隔絕所有女人的同時,你竟然對端風打情罵俏,還對著立羽笑個不停。”他說得很生氣,眼睛盯住她,片刻不轉移。

  “我哪有,你誣蔑人,我和端風是閑話家常,哪裏是打情罵俏。”她小聲抗議,明明沒有的事,他講得活靈活現。

  “那立羽呢?”

      “我哪有對立羽笑不停,我分明就是對銀月笑不停好不好,是銀月拉著立羽,硬逼他教她輕功,是銀月畫虎不成反類犬,摔了個四腳朝天,怎麼到頭來,竟成了我對立羽笑不停?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在“龍壢熙”面前振振有辭,很好,連日的訓練,她漸漸褪去一身的小可憐,敢和他同站在天平兩邊,接下來,她得學著對他嗆聲,向他爭取權益。

  女人,不應該害怕男人,她必須站在男人身邊,而不是身後;而男人面對心愛的女人,必須讓步、妥協,必須珍惜、保護。

  “不管,我就是生氣了,我爲你做那麼多,你卻連一句通關密語都不肯說,我非常非常生氣、氣死我了。”壢熙揚眉,怎樣,誰讓他是王爺,王爺最大,他愛怎麼栽贓誰敢有意見。

  茵雅忍俊不住,笑出聲。“是不是我說了通關密語,你就不生氣?”“對,不但不生氣,還會心存感激,布一道題目給你解。快說吧!”愛學人,那是婆婆的遊戲,他怎可盜用,之前還是她寫了一堆題目給他解的呢,他現在就現學現賣起來?

  “I Love You。”她說了,然後見他賊賊地揚起眉尾,她喜歡他這號表情,很賊,但看得她愉悅,解釋不來爲什麼,可爲了這個表情,她樂意說上幾百I Love You。

  “雅雅——”他再靠近她兩分,熟熱的氣體噴在她臉上,惹得她臉紅心跳。

  “怎樣?”她偏過頭,不敢與他四目相望,這個失憶的龍壢熙呵——越來越大膽。

  “你笑起來的模樣,真美,再給我笑一個好不好。”她不敢看他,他偏要追逐她的目光,追得她無處可逃,然後,讓人心動的紅紅小臉,再現江湖。

  “不好,待會兒,你又要指控我隨便對人笑了。”她把頭偏向另一邊。

  “有什麼關系,頂多你再說一句 ILove You,我就不生氣。”他追著她的臉,追上她的視線。

  “不要,通關密語說多了,就不值錢。”“沒關系,我還有很多通關密語可以用。”比打You Are My Lover,比方Forever Love,他的英文不是隨便蓋的。

  他越靠越近,近得茵雅心慌意亂,雙手撐在他胸前,匆促間,她隨便找來話題。“你、你說要布題給我解的。”他笑笑,兩手仍然壓在牆壁上,輕聲在她耳畔布題。

  “仔細聽嘍。壢熙說:雅雅不愛我。端風說:雅雅愛我。立羽說:雅雅不愛端風。這三人當中隻有一個人說實話,請問,雅雅愛的是誰?”這是什麼題目啊,茵雅瞠目結舌,這讓她——怎麼解?

  “解不出來嗎?你的功力退步了哦。好,我來解,如果雅雅愛的是端風,那麼壢熙和端風說的是真話,不符合題意,如果雅雅愛的是立羽,那麼壢熙和立羽講的都是實話,一樣不符合題目要求,如果雅雅愛的是壢熙,那麼三個人當中,隻有立羽講了實話,答案出籠,雅雅愛的是我,對嗎?”對嗎?自然是對的,不管是題目或是真心,他都答對了。

  雅雅沒回答,但那抹狡黠的笑意,又悄悄地、悄悄地爬上他那有著舊疤的眉梢。

  俯下身,他輕輕地、輕輕地吻上他的千年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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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開始反擊

  入皇城,過承天門,進宮城後,棄馬疾行。

  壢熙身後跟著一堆氣喘籲籲的隨從,接連穿過幾個宮殿、養心園、飛燕亭——他來到皇後所居的清華宮前。

  壢熙暫停腳步,端正儀容,深吸氣,在殿外等候侍衛通報後,才進入清華宮。

  大廳上,皇上正與皇後對奕,他面容略顯憔悴,自從上回的壽辰之後,接踵而來的明爭暗鬥無處不在,加上朝堂裏要求封太子的聲浪不斷,他疲累不堪。

  壢熙舉目望向皇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皇後,之前已經聽說過她無數事蹟,每件都讓人爲她的心計及殘酷手段折服。

  鵝蛋臉、丹鳳眼,與高高的鼻樑相配,在端莊中透露出些許精明,遠山眉、點縧唇,她的嘴角處凝起一絲冷漠精厲,讓人不寒而慄。以現代人的面相學來講,她是個女強人,並且是個氣勢旺盛,控制欲強烈的女強人。

  她銳眼一掃,凝上壢熙的臉龐。這種目光,一般人都會下意識逃避,就連她一手扶植的壅熙也一樣。

  但壢熙沒有逃,他就那樣與她四目相對,一瞬不瞬,他身經百戰,從小到人,多少比賽演說,連總統他都見過,怕什麼,皇後不過是個出生良好、又嫁到好老公的女強人。

  “兒臣給父皇、母後請安。”他請安,但與皇後對視的眼睛沒有轉開。

  見壢熙無禮的眼神,皇後怒得一把掀翻棋盤,黑黑白白的玉制棋子叮叮當當撒落滿地,幾名掌燈的小太監慌得趴在地上找個不休。

  皇上在旁邊呢,她敢這般囂張,那意謂著什麼?壢熙腦子一轉,轉出兩三分臆測。

  “大皇子,聽說你進內務府第一件要查的事,是你九皇弟虧空貪汙?”果然,她找他來的確是爲此事興師問罪。

  聽說他失憶後,皇帝皇後三番兩次測試他,他沒什麼好擔心的,因爲他的確遺忘所有和龍壢熙有關的記憶,可不久之後,皇帝開始派差事給他,他就必須小心翼翼地拿捏好分寸了,幸好在這方面,有文俱翔提點襄助,讓他過關斬將,沒有遭過太多困難。

  壢熙再瞄一眼皇上,皇上垂眉不語,任由皇後指著他的鼻子罵。

  壢熙再怎麼不熟曆史,卻也記得,後宮女子不得幹政,這是所有賢明君主都緊奉不越的規矩。而大燕皇朝的皇帝是個明君,走到街上隨便抓個人來問,都可以問出這個訊息,他豈能容許自己的皇後在眼前逾矩,卻半聲不吭?

  他受挾於皇後?他再次中毒?今日的興師問罪是皇帝默許?又或者——他們都想試出壢熙是不是真的失憶?

  他沒有半點表情,淡淡回答。

  “回母後,那不是兒臣進內務府查的第一件事,兒臣查的第一件,是太監張良伍假傳聖旨,領取五萬兩白銀。”但最後,太監張良伍爲誰做事並沒有查出來,他才入獄一個日夜就死於非命。

  張良伍是皇太後身邊的人,萬一無限上綱,怕會追出許多宮裏的肮髒事,所以殺張良伍的,有可能是皇上、有可能是皇太後,也有很大可能是——殺他的,是他背後真正的主子。

  壢熙猜測過,爲保朝局穩定,有沒有可能是皇太後暗中下的毒手。

  但文俱翔全力追查、一絲不苟的態度,讓他卸去這個想法。

  如果他的觀察力沒有因爲穿越而缺損的話,他認爲皇太後與文俱翔之間,關系深厚,文俱翔之所以想盡辦法追查此事,必定認爲張良伍之死,會危害皇太後的安全。

  皇後銳眸一射,微喘。爲什麼提張良伍?是在試她嗎?測試她,張良伍之死與她有無關系?

  她怒極地一拍桌,“不要跟本宮要嘴皮子,本宮現在問的是你的九弟壅熙,你爲什麼要假藉職權之便,陷害他。”

     “母後,證據會說話,現在內務府正加緊腳步追查,九皇弟有沒有虧空庫銀,很快便會見分曉。”他尚未握有充足證據,但篤定的口氣肯定讓皇後産生一絲不確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他要的便是他們的心慌,人慌,才會亂了陣腳。

  “你九弟絕對沒有做這種事,你,盡快撤銷此案。”“兒臣也希望此事僅僅是個誤會,但案子已經查下去,恐怕無法如母後的意,撤銷案子。”壢熙再望一眼皇帝,他刻意保持沉默,目的是什麼?

  “此等作法,豈非刻意毀壞壅熙名聲?就算壅熙是無辜的,但內務府查壅熙之事傳出去,大燕百姓定然認定壅熙是個貪財、不義之人。”皇後冷笑,她豈不知壢熙心底在打什麼算盤。

  “母後明鑒,全國各地蝗災頻傳,朝廷需要撥下大筆款項,助百姓度過這個冬季,但國庫無銀,兒臣隻好翻翻舊帳,企圖從富官手裏挖找出金銀來賑濟百姓。”他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

  挖銀子是虛、翻舊帳是實,剛好搭上賑濟災民之事,皇帝下令內務府提撥銀子,於是以此爲藉,文師父與他一同定下計謀。

  眼見支持壅熙的勢力越來越龐大,他們再不使出手段,怕立壅熙爲太子之事,早晚成定局。

  潑髒水不是好辦法,但眼前無計可施,隻能企圖找出壅熙入罪的證據,若是皇上下令,將壅熙交給宗人府,那麼就算阻止不了立壅熙爲太子的聲浪,至少可以延緩眼前情勢。

  他並不是真正的龍壢熙,對於帝位沒有那麼大的想望,隻是來這個時空一段日子了,在百姓口中、在朝臣眼底,在文師父、公孫毅和許多謀士的教導下,他越來越明白,在沒有民主觀念的時代裏,一個聖明天子之于百姓有多麼重要,他既然擔了龍壢熙這個身分,自然有他必須付起的責任。

  “那麼,大皇子怎不去查別人?查四皇子、五皇子,或者查查其他皇子,怎偏挑壅熙下手?說你沒有旁的私心,誰信?”

      “母後言重了,兒臣接掌內務府不久,對於朝堂弊端並不清楚,但兒臣相信,底下官員會以九弟爲首件,定有其因由。母後放心,倘若九弟是無辜的,兒臣必會想盡辦法,還九弟一個清白。”

      “說到底,大皇子非要整垮壅熙就對了。”

      “兒臣沒有想整垮誰,隻想盡全力,爲朝廷百姓做一點事情。”他口口聲聲打太極,讓皇後有氣無處發。

  “很好,你以爲這種手段,就能把壅熙給拉下?”皇後冷笑。

  “母後所言,壢熙不明白。”她仰頭,冷冽道:“好啊,咱們就來看看,此事能否教大皇子如意。”壢熙沒回話,視線轉回皇帝身上,四目相接,他發現皇帝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竟然有一絲畏怯,疑心大起,壢熙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皇帝已經轉眼望向窗外。

  “你退下吧!”皇後袖子一甩,背過壢熙。

  心底恨恨想著,龍壢熙溺水成癡兒?這是誰傳出的假消息,倘若他那摸樣叫癡兒,那麼天底下還有精明的?

  低頭,壢熙告退。

  走出清華宮,他滿心疑問,疾步想盡快回府與文師父討論今日之事。

  然走沒多久,壢熙就讓壅熙給堵了下來,兩人面對面,壢熙在他眼底看到狂狷,他是個陰沉自負的男人。

  文師父提過壅熙的成長背景,說他自小備受冷落欺淩,因此養成陰森刻薄、嫉妒計較、暴戾不馴、喜怒不定的性格。

     這是皇家子弟最大的悲哀,皇帝擁有子嗣數十人,往往是那些受寵愛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才會被看重。

  即使身爲皇子不愁吃穿花用,但宮裏人踩低拜高,便是皇子,也有尊卑高低之分,那些一出世便得到所有榮耀的皇子,往往眼高手低,自傲驕縱,而不被重視的,爲了往上爬,養出滿腹心機。

  壅熙是、壢熙也是,隻不過幸運的是,瑜妃性格敦厚,即便身處冷宮,那些曾經被她厚待的太監宮女,也會在暗地裏偷偷照拂壢熙、閱熙兄弟。

  相較起壅熙,雖有欺善怕惡的奴才,卻也有真心疼惜他們的人,至少,茵雅就是一個。

  “大皇兄好作爲,身體一恢複,便急著尋弟弟的錯處。”壅熙口氣森然,目光陰毒,嘴角扯出生硬曲線。

  “說什麼傻話呢,倘若九弟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何來錯處可尋?”壢熙淡然回答:心底暗暗惋歎,才十幾歲的孩子,竟然有這樣的表情,他的母親到底在做什麼。

  壢熙的話惹得壅熙大怒,在焦灼狂怒中,他的五官扭曲,額頭青筋張揚,右手粗暴地往右一揚,打上身後方的小太監,啪地一個重響,壢熙驚訝,而無辜的小太監嚇得跪地求饒。

  壅熙的怒氣沒洩夠,一腳又踹上跪倒在地的小太監。

  該死的謠言!若早知道龍壢熙沒溺成癡兒,過去兩個月,他有的是機會補上一腳,現在——遲了,不管是皇後或自己布在壢熙王府裏的人,一個個失去蹤影,之前不以爲意,心想龍壢熙再也不是自己的對手,沒想到竟比過往更加狡猾奸詐。

  深吸氣,壅熙吞下滿腔怒火,拉出陰險笑臉。

  “大皇兄說得好,我本就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豈會害怕旁人的機關算計。”壢熙望著他,他的目光透著肅殺寒意,帶著明目張膽的兇神惡煞。

  一陣厭惡從心中泛起,讓這種視人命如螻蟻草芥,以天下蒼生爲饕狗俎魚,爲所欲爲、恣意妄爲的人當皇帝,百姓要怎麼過日子?壢熙暗暗下定決心,那個皇位,他要定了。

  “九弟自然不必害怕旁人的機關算計,隻要提防自己的機關別反噬己身便行了,身爲大哥能規勸你的,隻有這麼一句——好自爲之。”驀地轉身,壢熙再不多看他一眼,但他知道背後有道灼熱目光追著自己,那是欲置他於死地的眼神。

  他不在乎,因爲他再不會給壅熙任何機會。

  現在是早春,在沒有溫室效應、地球亂了四季的時代裏,要找到鮮花不太容易,但壢熙聽說京城近郊有花農蓋了暖房,裏頭培養不少四季鮮花,他特意走一趟,然後鄭重懷疑,那樣的技術會不會是穿越人的傑作?

  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在那座花房當中,他找到商機。

  文師父說過,要坐上東宮太子之位,有許多地方需要使銀子,若不是如此,壅熙怎會惹出盜用國庫十幾萬兩銀子以至於讓他們抓到把柄,所以——他必須找些可以賺錢的生意。

  壢熙先是把鮮花帶回王府,和文師父討論,說他打算買下城郊附近的土地蓋暖房,在鮮花上頭賺銀子。

  文師父不同意,他認爲有那個心思,應該放在朝政上,而不是這些低賤的營生上頭。他義正辭嚴地警告他。“記住,未來你是要當皇帝的人,可不是要當商人。”壢熙笑得滿嘴苦,他本來就是商人,最拿手的不是爾虞我詐、權謀算計,而是製造新商機。

  在這個時代裏,文師父絕對是個智者,他聰明睿智、閱曆豐富、反應機敏,但畢竟是古人,所見所聞有限。

  於是,壢熙找來長篇大論說服他,“百姓根本不在乎誰來坐那把龍椅,隻要誰能讓他們吃飽睡飽、有工作、能和親人住在一起,不受流離顛沛之苦,他們就會全力支持,當今皇上之所以能夠得到百姓的愛戴崇敬,便是因爲如此。”

      “隻是皇上爲了百姓,不斷從國庫提撥銀子出去,國家稅收就這麼多,萬一戰事來了、旱災蝗災水災輪番出現,然後再碰到今日這般狀況、國庫虛空,怎麼辦?”

      “從富官身上榨銀子的事可一不可再,若是能找到更多樂利民生之法,提升國家經濟,增加稅收,豈不是能讓朝廷更穩定——”他一番話講得文師父和公孫毅頻頻點頭,本來的義正辭嚴弱了幾分氣勢,後來,他們甚至開始討論延請商戶,以經營之法,擬定提升百姓經濟之策。

  他們談了整個下午,結束議論後,壢熙才有空閑,找來幾個手巧的下人和一些清透薄絹和緞帶,在他的口頭指導下,紮出二十一世紀的愛情最佳代表物。

  沒人見過鮮花這樣擺弄,但成果的確讓人驚豔。

  他抱起花束,坐上馬車,來到雅雅的小院落。

  他進門後,先把預備好的包袱交到端風手裏,在他耳邊低聲交代幾句,端風面有難色,但是主子的命令不可不遵,隻好垂著頭,乖乖下去做準備。

  壢熙進屋時,站在窗前沉思的茵雅恰恰回頭,兩人視線相交錯同時,他送出一張璀璨笑顔。

  “嗨,雅雅,我來了!”嗨?又是奇怪的字,幸好她已經習慣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語,並且能夠約略猜出意思。

  “怎麼又來了?不是說好——”

      “是啊、是啊,都說好,三天來一趟,可我腦子控制住了,這裏——”他握住她的手心,貼上自己胸口。“這裏擺不平,它每刻鍾都在鬧我。它說:我想雅雅,我必須來看她,不然我會心碎而死。”這話有點撒嬌意味,很怪嗎?也許。因爲古代男人必須頂天立地,必須時刻當保護傘,這時代的男人隻能讓女人撒嬌,不能對女人撒嬌。

  但,任何事都有第一個做的人,就讓他來拿這個冠軍,讓女人在愛情裏撐一回保護傘。

  於是兩個月下來,雅雅被訓練得很好,不但能夠接受他這種“脫序”行爲,還甘之如飴。

  她的手心壓在他胸口,感受那裏微微的悸動,她苦笑著,分明壓上的是他的心,但越淪陷越深的,卻怎麼會是自己的心。

  她定定望著他,像他這樣,她怎麼放得開手離開他?

  怎麼辦呢,能一直苟安於此:心存僥幸?他的敵人是那樣強大有勢,自己已無法助他一臂之力,又怎能拖累於他。

  心在反複著,苦惱著,她擺不平自己——“它還說什麼?”她柔聲問,她想多問出幾句甜言蜜語,她快被這些話溺斃了,可便是溺斃,她也想一聽再聽。

  壢熙笑彎兩道粗墨的濃眉。“它說—身爲男人應該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快樂,所以,要我送你這個。”他放在背後的左手伸出來,那裏有兩束花,都是玫瑰,一束三朵、一束九朵。

  “現在哪來的花兒?還弄成這般。”她驚喜地說。好美呵,美得她別不開眼,原來花兒,可以有這樣的風貌。

  “在洋人住的地方,玫瑰代表愛情,三朵玫瑰代表的是我愛你,九朵玫瑰代表天長地久。雅雅,我愛你、天長地久。”我愛你——兩個月,它成了她耳熟能詳的句子,好像天天得聽上幾次,這一天才算過得充實。

       總有一天,她想,她也能說出“我愛你”,並且說得像他一樣自然順溜。

  “喜歡它們嗎?”他勾起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有點吃醋了,她看他的時候,眼睛裏沒有那麼多感動。

  “謝謝,它們好美。”“喜歡的話,以後一年四季,都讓你有不同的鮮花可賞,好不?”怎麼可能?她心裏偷偷反駁。

  這樣一把花肯定很貴吧,她聽說過,有人在冬天裏還能讓鮮花生長得很好,但産量很少,得托人再托人,方能得上幾朵,今天的“我愛你”和“天長地久”已屬物稀罕見。

  他見她不以爲然的表情,淡淡一笑,不想多話解釋。

  等地買好、房蓋好,就把雅雅送過去住,給她一個大驚喜。

  雖說是爲保她的安全,禁止她進出,可待在這裏和入獄沒什麼差別,了不起,少了幾個兇神惡煞似的獄卒。

  壢熙拉起她的手,轉開話題。“你不是一直擔心我失去武功,怕被人暗算嗎?告訴你,在文師父的教導下,我的武功慢慢恢複了。”

      “真的嗎?”茵雅喜出望外。

  “要不要我表演給你看?”

      “好。”她興奮地點頭。

  他拉起她走到屋外,裝模作樣地把茵雅安置在門邊,還特意交代一旁的謹言、立羽好好照顧王妃,不能讓她有半點損傷。

  他鄭重對茵雅說:“你千萬要小心一點,不可以靠得太近,萬一被我的內力波及、很危險的。”

      “那你會危險嗎?如果危險的話,我不看了。”

     “我?發功的人怎麼會危險。放心、放心。”他拍拍雅雅的肩膀後,朝院子的大樹走近,恰恰與從廚房端來點心的銀月相錯身,銀月走到茵雅身邊,看向在樹下運氣的壢熙,問:“夫人,爺兒是要做啥把戲?”

      “我也不知道。”銀月好奇,也不把點心端進屋裏,就站在茵雅身旁,偏著頭,認真看著。

  隻見壢熙呼喝一聲,掌心朝樹幹用力拍去,下一刻,樹葉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從上面掉下兩顆果子,他爬快接起。

  他得意地搖搖手中果子,向茵雅望去一眼,問:“還要嗎?”茵雅難得淘氣,用力拍手,把小手拍得通紅,小女兒姿態盡露。“還要,你——還行嗎?”

       “小事一樁,難不倒我。”說完,他把果子放在一旁,雙手握拳在腰間齊放,運氣二十秒後,再次發出一聲響亮呼喝、將掌心拍向樹幹。

  緊接著,樹葉上發出一陣聲響,又有兩顆果子掉下來。

  左手接、右手接,他成功接起果子後,連同之前的,一併抱在懷裏,走近茵雅,把果子全放進銀月的托盤上。

  他笑著用兩根手指,撫開雅雅的額頭,說:“以後,你別再替我擔心,就算我沒有武功防身,身前身後跟的人可多了呢,你老是操心、皺眉,很容易長皺紋的。”

       “我隻是擔心最危急的時候,你不能自保。”

       “知道,所以我一定會好好練身體,定然不讓你煩惱。”他不是胡扯,最近伏地挺身、仰臥起坐、拉單杠、青蛙跳、慢跑——所有他能想到練身子的方法,他全都認真按表操課,當兵時期,他都沒這麼用心過。

  這兩天他還在紙上畫出啞鈐、舉重杠,和許多訓練重力的簡單器械,交由匠人去做,他絕對會練出一副好體魄,不管是爲雅雅還是爲自己。

  茵雅想回話時,銀月歪了歪腦袋,直往方才那棵大樹看去,抓了抓頭,說:“爺、夫人,好奇怪呢。

  ”“哪裏奇怪?”壢熙瞪她一眼,哪裏來那麼多話的女生,沒見到他們正在卿卿我我,不躲開已經夠沒眼色了,還在他們當中插話。

  “那棵不是梨樹嗎,怎麼會結起蘋果?想不通呵——”她看著盤子裏的蘋果,俏皮一笑,聳聳肩,一面往屋裏走,一面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梨樹能結蘋果,那花生田會不會長黃金?瓜園裏會不會生銀子啊——”她的自言自語讓壢熙一張俊臉漲得通紅,額頭好幾條橫橫豎豎的粗黑線,這死丫頭故意找他碴。

  噗一聲,立羽和謹言忍俊不住,抱腹大笑。

  壢熙歎氣,看一眼面無表情的雅雅,她生氣了嗎?

  “端風,下來向王妃請罪。”壢熙下了個很沒天良的命令。

      話說完,一個黑影子從樹上飛掠下來。

  飽含無奈的端風立在王爺、王妃面前,向笑個不停的立羽和謹言恨恨瞅一眼,又不是他的錯,幹麼他來請罪。

  他的臉很臭,臭得他臉上的疤出現猙獰現象。

  “還不快道歉。”見他遲遲不動作,壢熙隻差沒一腳朝他屁股踢去,這種時候,忠心的隱衛不都要跳出來,搶著替主子頂罪嗎?

  端風吞吞口水,士可殺不可辱,他怎麼都說不出道歉的話,最後竟然低頭、硬起脖子,對壢熙說:“屬下有罪,任憑王爺嚴懲。”幹麼把場面弄這麼僵啊,誰要嚴懲他?今兒個是怎麼回事?一個銀月、一個端風,兩個都不讓他好過。

  立羽和謹言互相使眼神,總得有人出來拉拉那頭強驢子才成。

  他們一起走到端風身邊,想老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突地,立羽靈機一動,推推端風,做個眼色,兩個人默契十足地大喊出聲:“王爺,ILoveYou。”他們說——ILoveYou?!

  一陣惡寒從壢熙背脊問冒竄。

  而闆著臉孔的茵雅再也忍不住了,噗地,一聲大笑,見她笑,謹言跟著笑出聲,然後立羽、端風——大家笑成一團。

  茵雅一面笑一面說:“端風,沒關系,不關你的事。”壢熙跳起來,指著他們鼻子,“怎麼會沒關系,誰讓你們偷聽本王說話?誰準許你們說ILoveYou,隱私、隱私是什麼,你們懂不懂啊?我講幾百次了,不準以保護我爲名,偷窺我的生活,這樣會讓我非常、非常、非常不舒服——”壢熙的反應很大,不管是在現代或古代,他從來沒有被男人示愛過,想起他們異口同聲的lLoveYou,他全身寒毛再度豎起,雞皮疙瘩掉滿地。

  茵雅笑不止,看著惱羞成怒的壢熙,上前輕輕握住他的手。

  被她一握,突間,當——仿佛誰使了魔法似地,他所有的氣全沒了。

  茵雅望著他的雙眼,認真道:“我明白,你是不想讓我爲你太操心,但是我甯可擔心,也不願意被你欺騙,以後,不要再做這種儍事了,好不好?”“知道了,以後再也不會。”他瞪向還在嘲笑主子的三個隱衛,發令。“把頭轉過去。”三人一笑,齊齊轉身。

  壢熙一把將茵雅抱進懷裏,臉頰貼上她的額際,他的唇輕輕落在茵雅額頭上、臉頰上、鼻子上,最後封上她柔軟香甜的唇。

  他喜歡她,喜歡她的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喜歡她隻把心掛在他身上,完全不考慮自己,喜歡她爲他皺眉爲他笑,喜歡她甯可擔心也不願意被他欺騙,總之,他喜歡她的一切一切——有雅雅,他愛上這個陌生的時代。

  立羽偷偷轉頭瞄一眼,這是他第一次違背主人的命令,偷看完是怎麼一回事後,轉回頭,他笑得很礙人眼。

  什麼事會讓人這麼笑?基於好奇,謹言跟著回頭偷看,頭轉回來時,她也笑了,一樣很礙人眼的笑。

  她和立羽兩個人互望、笑來笑去,還低聲交談:“我喜歡這樣的主子。”

     “我也喜歡,有人性多了。”“看來失憶是件好事。”

     “不對,是王妃的功勞。”他們的對話讓端風心癢不已,一向打死不肯違背主子命令的他,恨恨一咬牙,也轉過頭。

  然後,他看見那個“有人性”的主子,在大庭廣衆下做了什麼,臉猛然翻紅,他原本想立刻轉回來的,沒想到好死不死,壢熙在這個時候擡起眼,四目相交。

  被逮到!

  唉,他今天出師不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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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5 19:36:5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風波再生

  有銀子好辦事,在這個人工便宜、土地便宜、抑商重農的時代裏,想當財主非難事,壢熙第一次覺得,創業維艱這句話,不是真理。

  因爲龍壢熙是王爺,而且是個口碑信譽都相當不錯的王爺,許多人都樂意同他合阼。

  所以那個他強烈懷疑對方是穿越人的花農,被他重金聘來了,所以他很順利地買下一大塊,大到——會嚇死人的土地,而且願意成爲他雇傭的農人列隊等他挑選。

  在種種有利的情況下,一片又一片的龍家溫室蓋起來了。

  他種花、也計劃在入冬之前,種植短期熟成的蔬菜,因爲冬季,難得可見的綠色蔬菜,價格可以翻上五到七倍,而京城裏別的不多,有錢人多到招牌砸下來,可以打死三五個。

  培養鮮花需要時間,所以在等待收成之前,他計劃開花店,不管是盆栽還是花束,他都賣,但在之前得做足夠宣傳,至少要讓男人相信,送花最能夠代表愛情,並且得稍稍利用龍壢熙這三個字,對百官做點花卉行銷,有沒有聽過上行下效?

  最重要的是,溫室旁的屋子也逐具雛形,再過不久,雅雅就能脫離牢獄歲月,搬進新屋,換個名字、換個身分,在那裏,雅雅過不上會威脅性命的人。

  屋中,壢熙赤裸著上半身,一面做重力訓練,一面思考著下個賺錢事業。

  他有想過是不是開健身房、大賺男人錢,但是幾經考量,覺得要造成健身風氣,大概比宣傳情人送鮮花更難,因爲在這裏的猛男沒有市場,而有錢人養尊處優都來不及了,怎麼捨得勞動五體,於是暫且作罷。

  透過閱熙,他知道穿越而來的楠楠曾經開過典心樓、娃娃屋,他也和閱熙相約,到那兩間店鋪參訪,鋪子還是照常營業,但少了推陳出新的行銷點子,生意大不如前。

  因此如果想開店做生意,他需要大量的企管行銷人才,因爲接下來的日子,除非他樂於當個昏庸太子、昏庸皇帝,否則他隻會越來越忙,所以分層負責,是他必須積極建立的制度。

  文俱翔和公孫毅進門的時候,正巧看見滿頭大汗的壢熙,一面舉啞鈐、一面專心想著、心事。

  見壢熙這模樣,文師父忍不住歎息,若是以往,壢熙哪有可能任人近身卻毫無所覺。但公孫毅卻心感安慰,王爺並沒有因爲失去武功而頹然喪志,反而展露出無比的毅力,及各方能力,依他來看,這叫失東隅、收扶桑。

  王爺的說法不一樣,他說這叫做:“上帝關你一道門、定會爲你開啓一扇窗”。

  他不認識上帝是何方神聖,王爺也沒對他解釋的打算,隻是笑笑說,這世界何其大,每個人不懂的東西可多啦。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學識不夠淵博。

  “王爺。”公孫毅低聲輕喚。

  壢熙回神,發現他們,微點頭,滿臉的正經嚴肅。

  他漸漸學會,燦爛笑容隻能留給雅雅看,端風、立羽和謹言那三隻,偶一爲之還行,其他的——不管是府裏府外,認識或不認識他的人,隻要他笑得稍顯過分,他們就會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嚇得豎起寒毛。

  由此可見,龍壢熙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家夥。

  他不懂,微笑可以輕易拆掉敵人的防火牆,親切可以把對手的心攏絡在自己身上,幾個微笑可以輕易達到的事,龍壢熙爲什麼要拒絕?

  “有事?”他放下啞鈐,旁邊的下人立刻在盆子裏添入熱水,洗淨布巾,遞到壢熙面前,讓他擦掉滿身汗水、換上幹淨衣物。

  文俱翔走近,拍拍他的肩,“身子骨最近著實結實了不少。”“嗯,那些東西挺有用的。”他指指地上的沙袋和舉重器,重力可以結實骨質密度,蛙跳可以鍛鏈下肢力道和爆發力,他不打算搞一支籃球隊,不然這些東西倒是可以派上用場。

  等等——靈光閃過,他略略恍神。

  文俱翔和公孫毅對看一眼。最近,他這號表情很常見,通常這樣的表情出現過後不久,他就會有新點子出現,並且每個新點子都讓人深感驚豔。於是他們靜靜等他回神,不擾。

  文俱翔揮揮手,讓服侍的僕役下去。幾個月前,王府裏換過一批新人,不管是留下來的還是新招募的,都徹查過其家庭背景和交友情形,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敢保證這些人當中有沒有人會因爲銀子被壅熙收買,還是處處小心的好。

  待壢熙終於回神,他側過臉問:“公孫先生,之前說要籌募一支軍隊,不知道此事進行得如何?”私下募兵是犯法的,但龍壢熙當過將軍,手邊有許多一起上過戰場的兄弟,戰爭結束後,他們當中有的有家人,有的無家可歸,但他們除了一身戰事經曆外,並無其他所長,因此他上奏皇帝,想將他們集合起來,保衛京畿安全。

  皇上準了,但聽聞此事的皇後和壅熙震怒不已。

  不過後來他們不再計較,因爲皇上隻讓壢熙召集一千士兵,那麼一點人,皇後沒看在眼裏,再加上這些兵的用度支出必須由壢熙自己支付,她不認爲壢熙有生財本事。

  “已自軍隊中挑選年輕力壯者千人,和帶兵將領數十名,現在正在建新營區。”“我想用這些東西來練兵,你們覺得如何?”他指指地上的健身器材。

  文俱翔和公孫毅互看一眼。“用這個練兵?”文俱翔遲疑。

  “文師父上次提到,這支軍隊並非拿來上戰場制敵,而是爲備不時之需,在情況危急時候出動用的。”

  “情況危急”指的是宮變,既然如此,訓練他們行軍布陣,倒不如訓練他們攀牆、突襲,在最重要的時間點出現於後宮,保護皇帝、抓拿叛軍,再不——搶奪皇位。

  在軍權旁落的情況下,他們所能依恃的也就剩下這個千人軍隊了。

  “我明白,但這和——”他指指地上的工具。

  “因爲不是上場殺敵,軍隊不能按平常的方式操練,與其訓練他們陣法、行軍術,倒不如把他們訓練成一個個可以獨立殺敵的機器。”他想訓練出一支007,讓他們每個都有獨立作業的能力,達成上級要求,並非光靠一身蠻力,還要能夠動腦子,懂得合作分工、懂謀略、懂得依情勢改變作戰方式。

  “機器?”壢熙失笑,又嘴快了,他老把現代用語拿出來講,但這種時候豈是認錯的時候。“對,就是器械,洋文書上說的。”他們見過壢熙的洋文書,其實那哪是洋文書,全是他自己寫的,爲了怕穿越的秘密洩露,他用英文記下在這裏生活的點點滴滴,他不確定能不能保存下來,但隨手紀錄是他從小時候便養成的習慣。

  “近來——王爺好似對洋人的事物很感興趣。”

      “他們對於機器的製作的確有一手。”

      “然後呢?”“武功不是可以短期內練出來的,但可以透過這種訓練,訓練出他們矯健身手,讓他們在面對各種突發狀況,都能做出最正確、最迅速的反應,不但保護自己並且達成上頭的命令。”

      “靠這些——就能辦到?”公孫毅著實難以想像。

  “當然不光靠這些。狀況還要實際操練才曉得,過幾天,我和公孫先生去一趟兵營,見見那些挑選出來的兵士吧。”他努力回想以前學過的跆拳道和空手道,他曾經練到黑帶,代表學校去比賽過,隻是出社會、進公司後,一忙就全落下了。

  “知道了。”公孫毅點頭,對他所說的半信半疑。

  “師父,你找我有事?”他對著文俱翔問。

  “嗯。”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木匣子。“這是你要的人皮面具,用法我都寫在裏頭了。”看到人皮面具,文俱翔有幾分傷心,這令他想起儇熙。那年,儇熙也曾經爲楠楠,向他索討這個,現在壢熙也向他要,可見得,這孩子對陸茵雅的心思,已與過去截然不同。

      陸茵雅值得,她是連性命都可以爲壢熙犧牲的女子,倘若壢熙再不懂得真心相待,就真的是冷血禽獸了。

  文俱翔並沒有把茵雅還活著的事透露給皇太後,一如當年,他也沒把儇熙和楠楠的事說出去,感情是很私密的事,除當事人之外,不應該有太多外人幹預。

  “謝謝師父。”這是首度,壢熙真心真意喊他一聲師父,文俱翔聽出來了,微微一哂,愛情的力量呵。

  “另外一件事,你上回說,皇上神情怪異?”“對,上回我進宮見父皇和皇後,他竟縱容皇後逼迫我放壅熙一馬。”文俱翔點頭。“不隻你有這種感覺,皇太後也覺得皇上的性情略有不同。”“哪裏不同?”壢熙問。他和皇上不熟,隻能依旁人口中形容去分析,認爲那不該是皇上應有的反應,皇太後的觀察肯定比自己準確。

  “言行舉止沒有大問題,但氣度不相同,皇太後覺得有哪裏不對,卻又說不上來具體差別。”“在朝堂上,父皇與平日並無差異。”壢熙回答。

  “沒錯,這就是讓人最困擾之處,皇太後召見過許多老臣,他們都不認爲皇上哪裏不同。”這樣的話,中毒之說就不成立了,而且,日日問脈的太醫怎會察覺不出皇上身子有恙?

  “不過——”壢熙頓了頓。

  “不過怎樣?”“我發現父皇常打呵欠,好似精神不濟。”難不成皇後又對皇上下毒?應該不上次的白虎事件剛過去,皇帝必是處處小心,絕不可能讓皇後有機可乘。

  “我找時間進宮一趟,到時看看狀況再說。”“好。”“第三件事,我已經幫你補上六名隱衛,明天他們會來見你,下朝後,抽出點時間,別老是往外跑。

  ”文俱翔望著壢熙搖頭,這個被愛情沖昏頭的家夥,一天到晚不見人影。

  壢熙紅了紅臉,回望文師父,欲蓋彌彰地解釋:“溫室那裏——”文俱翔才不想聽他說謊,截下話。“溫室那裏有人管著呢,你還是在當王爺這件事上頭多花點心思吧。”文俱翔一哂,轉身離去。

  壢熙和儇熙不同,儇熙無意於皇位,所以他不幫阿甘逼儇熙當皇帝,而壢熙是個有野心、有抱負的皇子,最重要的是,大燕需要一個好皇帝。

  銀月從外頭回來,抱著一袋白米。

  回家的時候,端風和立羽正在院子裏練劍,茵雅閑來無事,也拿著書冊在屋簷下邊看邊曬太陽,廚娘王嬸則蹲在茵雅腳邊撿豆子。

  她進門,立羽一把長劍咻地刺出,架在銀月脖子上,嚇得她把手上的白米摔在地上。

  “立羽,你做什麼呀,嚇壞我,有好處可拿嗎?”她的反應讓茵雅忍不住想笑,這丫頭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看著她,茵雅總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那個天地無懼,拿著父親當令箭的小女孩。

  “你的腳步聲不同,我以爲是外人。”立羽解釋。

  連腳步聲都能用來分辨身分?他們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測,這樣的兩個人和自己關在這個小小的院落,豈非埋沒?找機會同壢熙提提吧,他們該是有大作爲的男人。

  “抱這麼一大袋米,腳步聲當然會沉重的呀,就算是外人不小心闖入,頂多講個兩句,讓人家說聲對不起不就結了,何必拿劍嚇人,想把人嚇死嗎?”銀月沒好氣地朝他翻白眼。

  “你不是出門買針線?怎會買米回來,家裏白米還一滿缸呢。”王嬸走過去,把地上的米給抱起來。

  “不是買的,是陸丞相府裏送的。”

      “哪個陸丞相?”

      “還有哪個,就是當朝的丞相、陸明衛大人啊,他們家兒子可行了,又當將軍、又當尚書的,滿門都是厲害人物。”聽見父親的名字,茵雅心中一凜.細細聽下去。

  “所以咧,這回發白米,是哪個兒子高升?”

      “不是兒子,是女兒。聽說皇帝頒聖旨,要把陸府的小姐陸茵芳賜婚給大皇子,陸家感謝皇帝恩德,也感激天地賜福,用萬斤百米酬神,每個經過的人都拿了一袋米,聽說,這米請大師加持過,吃了會長命百歲呢。”銀月興高采烈說道。

  這屋裏,隻有銀月和王嬸不曉得壢熙和茵雅的真實身分,她們聊得興奮,茵雅一顆心卻沉進穀底,端風、立羽也斂了眉目,闆起臉孔。

  “真的假的,我晚上就用這個米做飯,大家都吃上幾碗。這陸丞相好大的手筆,用萬斤百米酬神吶,得花多少銀子?”

      “可不,領米的人排了好長一列,王嬸,我聽人說,以前陸府也嫁一個女兒給大皇子,可惜短命,得病早早死了,這回皇帝賜婚,還有一層深意呢。”

       “成個親能有什麼深意?”

      “我也聽不懂,可那個深意肯定很深的,咱們不識字的人,腦袋不好,自然理解不來。”她們討論得很熱烈,茵雅卻像被人兜頭澆下冰水,凍得全身發抖,一時間綿密的酸楚集聚,絲絲縷縷,沁入骨子。

  她明白那個“深意”,壢熙入主東宮需要爹爹大力支持,皇上想用陸家的權勢來抗衡韋氏,然這種事太險,一個不小心,陸家很可能粉身碎骨,皇帝必須施予更大的恩惠,才能讓父親肯出這個頭。

  陸家人各居高位,倘若能再出一個皇後,生下一名太子,定可保陸家百年官運亨通。

  然“陸茵雅”已死,無法爲陸家辦到這件事,所以再送一個女兒進王府,對陸家、對皇上都是最好的選擇。

  腦子像被誰給硬生生扯成兩瓣,她看不見鮮血,卻聞得到血腥味,一陣無法遏制的疼痛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遊走。

  她僵冷著,肩頭微微佝淒,眼前一切虛浮旋轉,她必須極力抗拒著心底傳來的徹骨寒意,才能支持自己站立。

  陸茵芳,一個仇視自己甚深的妹妹,她是四姨娘所生,雖年紀與她相差無幾,但心計城府比她更深。

  她自小養尊處優,是熟讀名家史集、經典傳記後,才自中間學得成大事者所需要的心機,但茵芳不同,她是受環境所迫。

  有幾年,四姨娘很受爹爹寵愛,家裏其他姨娘往往受了她的氣卻不敢發作,但自從七姨娘進門,爹爹變了心性,四姨娘成爲冷房妻妾,再加上隻出一女,那些曾經受過她氣的人,便聯手欺負她。

  四姨娘有怒,卻無處可發,茵芳成了她的受氣包,天天挨打挨罵,動不動就被四姨娘擰得滿身傷,罵她是賠錢貨、罵她少了根把子,讓自己在陸家擡不起頭——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茵芳像一隻滿身銳刺的貓,時時刻刻防衛別人,茵雅曾試圖對她好,然幾次被拒之後,恍然明白,自己竟然是她心中最仇恨之人。

  也是,同爲陸府千金,卻有著天壤之別的待遇,換了她,怕也無法心平。

  皇上選上茵芳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衆姊妹當中,她是最貌美、聰慧的,她像極了四姨娘,身形窈窕、五官豔麗嬌媚:她沒有師父教導,光是偷偷跟在她背後,就能學得認字、跳舞,她每天都在背詩、背文章,她比誰都努力上進。

  被兄弟姊妹們欺負時,她發過狠話,說:總有一天,我會成爲人上人,把你們通通踩在腳底下。

  她該爲茵芳、爲陸家也爲壢熙感到高興的。但她的心仿佛在一鍋沸騰爆濺的油裏滾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心空了,她說不出那是怎番滋味。

  再強抑不住心中難過,茵雅黯然低頭,緩步走進屋裏,端風、立羽很有默契地走到門口,各站一邊守著,不讓銀月進去擾她。

  茵雅回到屋裏,尋到一堵堅實的牆,背緊靠著它,好像這樣便有了依恃、有了力量。

  她告訴自己,陸茵雅,你該理智一點的。

  你該理智想:這個賜婚很好,不管是對陸家、對壢熙,都是最好的決定,壢熙無法靠一個人支撐起整個朝局,有陸家相幫,帝王之路他才能走得順利,父親學生滿天下,朝臣裏,多少人以他馬首是瞻,要抗衡韋氏,壢熙需要父親的強力支持。

  這麼好的事,她怎能黯然神傷?她必須樂觀其成,當初自己求得一死,不就是爲了完成壢熙的志願?

  她怎能在這個關鍵時候不放手?

  倘若,她終究不是那個能夠成就他的女人,何妨讓路?倘若她隻能是他的牽絆桎梏,她該做的是親手斬去繩索,而不是將他深深禁錮。

  原以爲這一生,她將死於孤寂淒涼,可他冒險救下她,還給了她這麼多、這麼多的愛情;原以爲,她將生生世世害怕情愛糾纏,可他來了,來到她面前,讓她對愛情重拾信心。

  夠了嗎?足夠了。

  雖然相處不長久,但她已經收藏起無數的“我愛你”,收藏起無數關於幸福的回憶。他給了她這樣多的快樂與幸運,而她所龍還的,也隻剩下——往後的恩斷情絕。

  是的,她能給的,隻有從今以後的恩斷情絕。

  緩緩擡頭,望向窗口,窗外幾隻飛鳥成群遠去。

  糟糕,還未分離,她已經開始討厭涼薄蒼穹,討厭它那樣的高高在上,卻縱容伯勞東去、雁西飛,獨獨對人間憔悴不聞不問。

  糟糕,未道再見,她已經開始討厭燦爛霓雲,討厭它那樣美豔絕倫,卻爲何拉不住夕陽腳步。

  是否一朝,她會討厭起白雲、朝陽、皎月——討厭起世間美好的一切,隻因爲——他不在身邊?

  不該怨的,應該滿懷感激,可她沒辦法,她無法出口感謝天地,隻能放任淚水成河——不該恨的,應該知足心喜,可她無法拉出笑容,隻能放任心碎疼痛——捂著臉,她有很多很多的理智,但理智無法阻止淚濕。

  她哭,從低抑的啜泣,到放聲大哭,怎麼辦、怎麼辦吶,她真的不甘心、不滿足,真的無法理智——她哭了又哭——好像哭碎了心腸,胸口才能不悶不痛——這是不對的,妒婦最遭忌,她受的教養到哪裏去了?這是錯的,成就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事業,她應該爲他歡天喜地。

  可她罵了自己千百聲,仍舊阻止不了恣意妄爲的淚水。

  一個輕巧的腳步來到她身邊,她從掌間揚起臉,她與謹言四目相對,她在等著謹言說話,謹言也在等她。

  兩人就這樣對峙著,誰也不肯先妥協。

  茵雅死死地咬住下唇,不再哭號,但她的淚水不停,一顆顆、一串串淌下,在她的下巴積蓄,然後重重地墜入衣襟。

  心很痛嗎?謹言在心底問。

  肯定是,自王爺來見王妃的那天,她便預知了今日。王妃的命運斷了,從喝下毒酒那天,她再不是陸茵雅,她隻能是平凡小民,而王爺的命運還在繼續,繼續朝那個高高在上、尊貴無比的位置上前進。

  這樣的兩個人,本不該相過、相愛、相守,因爲越愛越傷,越愛越慟,越愛越苦——“我該怎麼做?”茵雅終於開口,聲音裏有濃濃的哽咽。

  “你想怎麼做?”謹言終於回話,聲音裏有重重的不舍。

  “如果我在,他會娶茵芳嗎?”她一句話問到重點。

  她猜對了,王爺不會,聖旨才下,他就要往宮裏鬧,若不是文師父和公孫先生合力阻止他,現在情況已經不知道發展成怎樣。

  “不會。”謹言實話實說。

  吞下喉中淚水,茵雅仰了仰頭,死命地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徒牙縫裏擠出來。

  “那麼,請幫我逃。”話出,心成淩亂碎片,她的明天,再沒有那個心愛的男人——謹言的心像被利刃劃過,她早知道茵雅會做出這個選擇,就像之前選擇爲王爺而死一樣,義無反顧。

  屈下身,謹言跪在茵雅面前,輕輕地擁住戰栗不止的她。

  “謹言,可不可以——借我三寸陽光,我好冷。”茵雅的淚燒灼了她的頸間,謹言終于明白,王爺爲何要對她如此心疼,爲何要爲她公然抗旨,因爲啊,這樣一個女子,脆弱又勇敢,柔軟又堅定,爲了心中所愛,再大的委屈都吞得進去。

  謹言沒回答,加了力氣抱住她。

  “他曾經說過,要帶我去那個天堂,我們還沒有機會去——”她喃喃自語。

  謹言點頭,她不知道什麼是天堂,但她確定,那裏是個可以給王爺和王妃很多快樂的地方。

  “他說,我的生辰要給我做奶油,蟲糕,我的生辰怎麼還不到?”謹言點頭,這回點得用力了,點出兩滴小小的晶瑩。

  沒人知道什麼是奶油蛋糕,但王爺說:那是好吃到會讓人飛上天的東西,她敢肯定,那是個會讓王妃永世難忘的甜蜜。

  “他說,我身邊是他最幸福的地方,沒了我,往後他的幸福誰來照看?”她吸著鼻子,放任淚水泛濫成災。

  謹言點頭又點頭,心底跟著開始埋怨,爲什麼命運要爲難有情男女?

  “我可以沒有幸福,但他呢——他怎麼辦?”在離去這刻,她想的仍是壢熙的幸福,不是自己的。

  未完待續

  皇帝突如其來的賜婚,打亂了壢熙的一盤棋、打碎了茵雅的一顆心,他們的情路該如何走下去?壢熙會如何因應對這場變局,他的帝王之路又會遭遇多少變數?《奸商出任務》下(小星皇後),爲您解開所有謎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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