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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方少行沿著鏡照河,穿越垂枝的柳樹,順著人群行進的方向而前行。
冬日的溫瑗陽光無比舒服,一件薄氅足以抵禦初冬的風勢,而乾燥的冷風將他端整的臉龐吹拂得更為靜默。
他的五官生得端正,他的眼睛純粹而分明,他抿著的唇很有點固執的意味,稍厚的下唇在抿一條線時,看起來分外的正直。
踩著鬧晃散步似的悠哉步調,冬日溫暖無比的日光下他被哂得暖洋洋的,心情很愉悅。
在他視線前方有一大群人聚集,裡面男居多,女則都在外圍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方少行有些困惑,這方向接近鏡照河畔的鏡照牌樓,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讓眾人聚攏一片人海?
他有點好奇,更多的是憂心是不是有人跌下河,才引來這麼多人圍著?但是他沒有聽到什麼呼救聲啊!
方少行靠了過去。
才接近到外圍而已,他還沒有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身邊就莫名其妙的冒出幾個高大人影。
這些身著黑衣黑褲,頭上卻纏著鵝黃頭巾,表情嚴肅,舉止奇怪的大漢,將他簇擁在中間,然後排開人群,像是螞蟻搬食物一樣的把他往人潮中心拱過去。
方少行的個子雖不算矮,但也沒有那些漢子的高大,他的視線被身前身後的漢子遮著,看不清楚自己被推到哪裡去了。他抬頭一看,皺著眉的發現鏡照牌樓就在不遠處,更糟的是,居然有個穿著嫁衣的姑娘站在桂上,手裡捧著顆繡球。
哎呀!可千萬別砸下來了。
他擰著眉,只想快快從人群中逃掉。
他看不清上頭的姑娘是什麼人,嚴格來說他也不怎麼想知道,但他更不願意被莫名其妙的繡球砸中,然後披上紅袍為新郎倌!
臉色有點灰敗,他緊抿著唇,試圖扒開身邊漢子的手想衝出人群。但那些圍著他的黑衣漢子卻硬是擋住他的走路,然後他們抬起頭望向樓上的姑娘。
像是在打什麼暗號一樣。
但方少行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舉止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哎,這些漢子也是來搶繡球的?扁了下嘴,他有些困擾。
他無意和他們搶新娘子,添了他一個人不是多一個競爭對手嗎?
方少行試著跟他們溝通一下。
「這位大哥,能否讓個路,讓在下出去?在下沒有要搶繡球啊!」
左方的漢子理也不理他,兀自把粗壯的身子站得文風不動。
方少行有些苦惱。
「少俠?少俠,在下有些被悶昏了,煩請少俠讓個路,讓在下出去吧!啊?少俠,你有沒有聽見?」
右邊的漢子只是挑高眉毛而已,睨他一眼,硬是不讓路。
方少行左右都碰壁,一鼻子的灰,心裡很是苦悶。但前頭的這位大漢顯然也沒有理會他的打算,連頭也沒回,至於身後這位更不用問了,他根本就把一雙巨手壓在他肩後,與其說那是手臂太粗壯,不如說是想將他當靠手的枕子來用。
即使是涼寒的冬日下午,高掛的日頭只是騙人用的假象,但是被這麼一群男人擠在裡頭,又遭到高頭大馬的漢子團團圍攏,方少行也感到背心沁出了汗意,體溫更因為人擠人而上升。
苦悶的心情在他口發酵,可恨他不過一枚小小書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赤手空拳也打不出一條活路,只能祈禱這繡球快點拋完,還得記得扔下來時他要閃遠點,千萬不要被砸中了。
家中雖然沒有婚配,他也沒有中意的姑娘,要是這麼被莫名的砸中而必須娶親,實在也不是他的愛好……
在心中碎念,方少行抬起頭來,逆著冬陽,望向鏡照牌樓上那個身影模糊的姑娘,只見那姑娘將繡球朝他的方向用力扔下。
方少行一身筋骨緊繃起來,就算只是一個沒用書生,仍是個男人,他擠不出人群,至少還能把砸過來的繡球用身體任何一個部位全力頂開的。
因為樓上的姑娘終於將繡球扔下來了,由大量男所組的一片人海開始波濤洶捅起來,認準繡球落下來的地方猛撲過去。
那些綁著鵝黃頭巾的漢子一個一個跳出來,做出了搶繡球的動作,其實是把繡球從其他人手中打飛出去。
華麗的繡球一路飛跳,在漢子們的拳頭上滾動高彈,砸過幾個差一點就搶下繡球的男人腦袋,那顆繡球滾來彈去,重大的轉折處都是發生在那些一身黑衣、綁著鵝黃頭巾的漢子手上。
圍觀的群眾也終於注意到這場繡球招親,似乎已經有暗盤在護著了。
群眾七嘴八的高聲喧鬧起來,人聲嗡嗡。
方少行身邊幾個漢子的動作不大,但都處於戒備狀態,像是在等著什麼東西過來一樣,渾身肌肉繃得緊緊的。
但他實在不知道他們在緊張什麼。
有那麼幾次他差點就可以覷準四個漢子之間的縫隙,大膽的使盡全身力氣硬撞出去,可惜他這枚無用書生拚不過人家的滿身肌肉,剛一撞上就立刻被彈回來,還得到差點防守失利的漢子投來惡狠狠的兩枚白眼。
平心而論,他還真有點怕。
突圍失敗,他只能小心警戒著『喜』從天降。
咦,那顆引發騷動的繡球現在到底傳到哪裡去了?
心裡還在盤算著脫離路線,忽然左邊那個漢子做了個大動作,方少行轉頭看去,就見那個漢子彈起身,神准的伸出雙手接住那顆從眾人腦袋上傳來的繡球。
眼見有人接了繡球,方少行心中一喜,防備立刻鬆了。
下一瞬,他瞥見那接了繡球的漢子低頭看他一眼,而那一眼令他寒毛直豎。
隨即眼前一花,一團綴滿珠球鮮花緞帶的華麗東西朝他臉上飛來。
方少行下意識伸手去攔——
「哎呀!別擠啊!」
驀然,一聲輕呼響起。
聲音既情且脆,帶著一種珠玉滾動的韻律感。
方少行微微一怔。
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左邊漢子和人群之中的縫隙跌撞出來,在華麗繡球打中他臉面之前,狼狽的跌進他懷裡。
狠狠的撞得他口一窒,他下意識苦笑出來。
他伸手緊緊攬著,穩定住懷裡的東西,連帶也穩住被撞得偏向一邊的自己。因為他低下頭,懷裡又被佔據了,等於是縮一團球的樣子,那從天而降的喜事無處落腳,於是明快俐落的砸痛他的腦袋,然後彈啊彈的彈飛出去了。
黑衣漢子們搶救不及,那顆繡球一路靈巧的砸向每個男人的腦袋,然後咕嚕嚕的飛快滾動,最後神准的飛躍進鏡照河裡。
繡球落水,招親姑娘不必出嫁。
圍觀的眾人交頭接耳起來,談論這強行登樓招親的姑娘果然沒得嫁了,那些暗樁功敗垂,這鏡照牌樓果然是有著神明居住的、非常有靈的地方啊!
對著鏡照牌樓無止境的歌功頌德就不多提了。
那招親失利的姑娘恨恨的下樓,恨恨的走人,哭得梨花帶雨。
至於任務失敗而領不到大筆賞錢的漢子們則怨惱的瞪著那無用書生,用力的撞他兩下之後才離開,直奔酒樓去喝酒吃內洩憤去了。
被無端端接二連三狠撞痛擊的方少行,心裡的苦悶實在難以言述。
他歎了口氣。
低下頭,他和懷裡那個睜著一雙明亮眼眸的少年儒生四目相對。
少年的眼睛漂亮得驚人,漆黑的兩泓潭水,其中幾許星光燦亮。
只一眼,方少行便懵了。
「兩位客倌,碧螺春和小菜上桌啦!」
充滿活力的吆喝聲和誇大的肢體動作,店小二用流暢的節奏將東西送上桌後,帥氣的一甩巾子,朝兩人躬個身之後退下樓去。
少年儒生看著店小二的一連串動作,饒富興味的笑著。
方少行摸摸自己的臉,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為什麼自己會坐在這裡?而面對面坐著的少年儒生又怎麼會跟著自己一路過來呢?
那少年儒生一點也不在意他滿腔遲鈍的呆樣,提起壺把就幫兩人杯裡倒滿茶水,清香宜人的味道縈繞鼻間,這才把方少行迷路走脫不知道去哪裡的意識給招回來。
他一把端起茶杯就往嘴裡送。
「……小心燙!」少年儒生見狀,出聲提醒。
但方少行已經把整杯茶送進嘴裡,下一瞬被燙得狼狽跳腳。
見他的慘狀,少年儒生反倒是笑了。
「你這人怎麼恍恍惚惚的。」
少年儒生重新召來店小而,請他送來一壺冷涼井水給方少行小口小口慢慢喝著,壓壓燙疼感。
方少行痛得眼角不自覺的泛起淚光,那少年儒生唇邊抿著笑意,遞過袖裡備著的帕子給他擦擦。
那帕子一色淡素,散著柔軟的熏香味兒,只在邊緣繡著籐蔓花紋,入手既輕且柔,觸感很好,質料上等。方少行瞅瞅面前的少年儒生,心想這少年出身非同一般,擦汗的帕子也用這樣好料子,彷彿不在意似的就隨手遞出借人了。
這麼神定氣若的舉措可不是三兩天就能養得出來的。
心思轉瞬即掠,既然少年儒生若無其事,方少行也不彆扭,大大方方的就將他隨身之物拿來用了。
少年儒生見他大氣,臉上也露了笑。
這一笑雖然不是閉月羞花,卻也令人眼睛一亮。
淡素的一張臉小小巧巧,每一個細微處都是精緻明亮,尤其他一雙眼睛靈活有神,顧盼之間光華流轉,多少心思都紛飛。
唇也生得好看。
輕媚的朱色上是盈盈水光,珠潤似的,看著望著就想一親芳釋,可以想見那一定很甜美,一定很值得細細啃咬,一定很適台輕輕含著,輕舔慢吮。
方少行望著那少年儒生怔怔發呆,心裡一個無恥聲音不斷喊叫:撲倒他!撲倒他!撲倒他!快點撲倒他!
「真是飽暖思淫慾……」他喃喃自語。
少年儒生微微一愣,看看桌上拿來閒磕牙的零嘴和清茶,心想哪裡來的溫飽?明明剛才還被燙了嘴呢。
「若真是餓了,不如就在這裡用膳吧?」他提議道。
方少行回過神來,帶點茫然的望著少年儒生的唇輕輕開合,然後他伸出手去,輕輕的搭在少年儒生端著茶杯的手背上。
「怎麼了?」少年儒生困惑著,微眨眼。
那兩泓深潭般的漆墨眼眸一斂一張,滿潭的星光也跟著晃動。
方少行只覺得全副心神都沉溺在他的所有舉措裡,再不冒出頭來個兩口氣的話,立時就要溺斃了。
他奮力張口——
「……來個一籠湯包子吧。」
「嗯,好啊。」
少年儒生很自然的抽手,很自然的抬腕招喚來店小二,很自然的點了籠湯包子、一盤炒青椒內絲以及兩碗飯,接著他很自然的端回他的茶杯。
方少行的指尖完全可以回味起還留有餘溫,屬於這少年儒生小小手掌的觸感。那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手,細細的,滑滑的,在冬日的冷風中顯得略微冰涼,留著半圓指甲的手指尖端圓潤潤的,不見傷,不見繭,不見辛勤勞動痕跡的手。
和他屬於男的陽剛線條,以及略微黝黑的膚色,相較之下,少年儒生的手太漂亮了。
這樣幾無暇疵的美麗,只會出現在姑娘家身上吧。
方少行心裡的那個聲音,很認真的這樣感歎著。
「……我也有同感。」他鄭重的點著頭,目光離不開少年儒生的手。
但要真的摸過去了,就跟登徒子沒兩樣。
這輩子第一次起了非禮色心、傾羨起美色來的正直書生方少行,領教到有生以來首次的理智與情感兩相煎熬。
少年儒生看著他表情變幻如此精采,一下子歎氣,一下子自言自語,一下子沉迷,一下子又清醒的模樣,感到非常的有趣。
他輕笑出聲。
方少行察覺到他的取笑,一張端整的臉立時狼狽的通紅起來。有點不自在,有點尷尬,還有更多的羞澀緊張。
直到今日此時才真正的體驗到何謂癡迷之前,他可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對著個少年目不轉睛,腦子裡還亂七八糟的想著於禮不合之事啊。
簡直就像人到七老八十後,才終於嘗到第一次的初戀一樣。
少年儒生看著他滿腔通紅,笑得更歡了。
所幸店小二及時送來湯包子,才免除了方少行那彷彿將要持續到天荒地老般的困窘緊張。
「……趁熱吃。」掙扎煩惱著到底要說什麼好呢?心裡天人交戰半晌之後,冒出他嘴裡的,居然很沒出息的只是一句招呼用食的話。
方少行真想拆開自己的腦袋看看自己在矜持什麼。
問名字、問住處、問家中可有婚配啊——心裡的那個登徒子聲音氣得跳腳,大力的鞭著方少行。
但他看著少年儒生拿著陶燒湯匙,將小心夾起的熱騰騰湯包子小心的送到他面前,並且以筷子將湯包子的嫩皮掐破一個小洞,使其中熱湯流出來——這樣貼心又懂得吃法的靈巧心思,讓方少行一方面著迷不已,一方面又吶吶著開不了口。
與人初識是該問些基本身家,這樣才好下次約來再敘。
但現在他根本心裡有鬼,哪裡開得了口問這些他心知肚明是別有居心的基本對話。
少年儒生將擺好湯包子的湯匙遞到他手中後,就另外夾了自己的湯包子到嘴邊,小口小口的吹著氣,讓湯和餡的熱度稍稍降點,然後張大嘴巴狠狠咬了半個湯包子到嘴裡。
方少行看著他透著天真可愛的舉止,不自覺的也仿照著他的速度,一口咬進手裡湯匙上的湯包子。
與少年儒生不同的是,方少行張大嘴,就輕輕鬆鬆的將一整個湯包子咬進嘴裡,那種稍燙揚什與新鮮肉餡及薄透彈外皮的完美結合,讓人有瞬間徹底清醒,再為其深深著迷讚歎的美好魔力。
可惜他並沒有沉迷在湯包子的神奇魔力之中。
他心裡已經有另一個關乎人生大事的魔鬼駐紮了。
少年儒生吃著湯包子,兩泓深潭般漆黑,又蘊著明亮星光的眼睛,愉悅的瞇起來,顯現出他滿意美食的好心情。
那模樣可愛至極。
方少行懷抱著彷彿眷寵著慵懶小貓的奇妙心情,頻頻將湯包子遞到少年儒生面前,又親手為他倒茶添水,哄著他吃掉半籠的湯包子,直到少年儒生委屈又歉疚的朝他投來已經吃飽、拒絕再餵食的目光。
真是太可口了。
方少行心情大好,然後以著很快的速度,很優雅的動作,將陸續送來的青椒肉絲及一碗半的白飯吞進肚子裡。
剩下的半碗白飯,則是讓少年儒生配著調味得宜的青椒肉絲醬汁,慢慢的一口一口吃得乾乾淨淨。
放下碗,桌面上只剩新泡的一壺茶,幾碟閒聊零嘴,其餘都撤下去了。
兩人正餐也用了,現下只有茶和瓜子,正好可以閒聊被此底細,配上是非八卦來作為消化食物的好娛樂。
然而方少行望著臉兒微紅的少年儒生,很不爭氣的,又恍神了。
少年儒生小巧的臉蛋上盈著天真的笑意,面前斟滿茶水的杯子繚繚著白霧,茶香既是柔軟,又是清晰,那在冬日冷涼中甚至帶了一分犀利之色的茶湯香氣,讓他微瞇起眼,輕輕嗅聞,那姿態有著一種風雅之色。
「小弟月映,請教兄長大名?」
輕軟如雲絮的語調,珠玉流滾般的韻動,月映慢悠悠的開了口,還自報了名姓,省去方少行掘地三尺挖空心思想找話題的辛苦。
「在下姓方,名少行;方是方正的方,少是少年游的少,行是行千里路的行。」他仔仔細細的解釋。
那自稱月映的少年儒生點點頭。
「月映可否稱您一聲兄長?」
「當然好!」方少行滿臉笑容。
見到他那樣坦率明快的表達自己的好心情,月映也抿唇微笑起來。
「說到姓方,長安城裡有方記錢莊,還有方字文房,兄長該不會與其有親戚關係吧?」月映好奇的詢問。
方少行點點頭,溫和的笑了笑。「都是家弟主持。我雖然是長兄,卻只知沉迷書本,沒有經商才能,幸好底下兩個弟弟都很爭氣,各有一番天地發揮。」
「那麼兄長志在為官嗎?」月映又問。
「你是問參加科舉嗎?」方少行點出他問的重點,又笑了笑,「兩次參加都因為有些事而中途受阻,先是家中長輩亡逝,後又因為罕見的大雪封閉考場,這麼一想就覺得或許是天意如此,也就絕了參與科舉的心。」
「兄長覺得可惜嗎?」
方少行搖搖頭,「我志不在為官,參加科舉只是順勢而已,既然沒有緣分,也不必執著。」
「難得兄長淡薄名利。」月映輕輕一笑。
方少行看著他的笑顏,心裡頭暖和起來。他自知名利如浮雲,也無意去求,但是能夠理解並且接納的人畢竟少數,聽聞他兩次參加科舉都失之交臂的人,大多抱持著「不過是推托之言,其實是實力不夠吧」這樣的疑心,而不願接受他說的事實。
他無意去辯駁。幸好家裡雙親、弟弟們都能夠接納他心裡想法,也放任著他鑽研學問,支持他的不愁溫飽。
想到這裡,他有點愧疚。
「現在雖在許掌櫃府裡當教書夫子,不過酬勞卻是平平,若不是家裡支持,恐怕現在也是勉強餬口。」
月映聽著,微挑起眉。
「許掌櫃府裡……該不會是百染布莊的那個許大掌櫃吧?」
「正是。月映也曉得許府的那個百染布莊?」方少行驚訝他猜測神准。
「五十年歷史的老染莊了,怎麼不曉得。」月映淡淡一笑。
他笑得雲淡風輕,彷彿只是尋常的隨口應和而已。然而出身商家的方少行卻敏銳的注意到他太過平淡的語氣,那像是刻意壓抑的平淡語調讓他很在意。
不是仇怨的那種忍耐,但是確實有著一種牽扯往日過結似的語氣。
方少行仔細端詳月映的表情,心裡衡量了一下兩人初識就閒聊得太過深入實在不是好的開頭;但是能讓月映耿耿於懷的事情,他實在很想知道。
若是虧待了月映,他也好尋思為月映出口惡氣。
心裡頭已經忍耐不住的要為初初識得的月映出頭了,方少行為了自己無法自拔的著迷感到無可救藥。
這種直覺式的好感像是漲起的潮汐一樣將他淹沒,說不出原因理由,就是一古腦兒的喜歡迷戀,就是忍不住想要寵著月映,把他捧在手心裡當寶,花盡任何心思只想討他歡心。
如果是為了這個人,什麼苦頭他都看得下吧。方少行在心裡歎息。
「許大掌櫃府裡,兄長是教導他的兒女讀書嗎?」月映似笑非笑的問。
「兒女自然是有,還有他的妻妾們。不過妻妾的話,教的就是識字了,她們得背『女誡』,許大掌櫃還要抽背哪。」方少行說著,臉上露著不贊同的表情,搖了搖頭。
「兄長不願意教妻妾識字嗎?」
「不是。」方少行有些悶悶不樂的,「雖說背後道人是非,不宜,但實話是我個人並不欣賞妻妾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還不如偷不著。」月映語氣輕佻的吟著古今皆通、流傳長久的男人心態,換來方少行皺眉的視線。
「月映也想著三妻四妾?」他語氣裡透著不贊同。
「兄長不想嗎?」月映倒是輕盈反問。「左擁右抱,乃人生樂事。」
「夫妻自當相敬如賓,白首偕老。」方少行硬邦邦的冷聲回瞽,語氣微微加重的又道:「己所不欲,匆施於人。要妻子潔身自愛、忠貞不二,做人家丈夫的也該要從一而終,憐愛如初。」
「但是人心多變。」月映笑吟吟,天真可人。「花兒多嬌,朝開夕落,人心也不過如此。今天還一心向著結髮伴侶,但是明天就變心了,又要怎麼辦呢?」
「誠實以告。」方少行鄭重答道。
月映臉上笑容微微一頓,「然後呢?」
「將對方的感受視為第一,妥善安排,若要離緣,也要將對方照顧得妥當才是。夫妻情分不再,至少也該記著曾有共枕之緣。」
「兄長此想法是不是太過天真了?」月映笑得柔軟。
「他人三妻四妾、拈花惹草,自是他人之事,管不得這麼多。」方少行沉著聲音,顯出他分外的認真。「但我既然這麼想了,也要做到底才是。現在還沒有尋得中意女子,若是日後尋得,當然要珍而重之、憐愛待之。」
月映望著他,倒沒接話了。
方少行卻從認真嚴肅的心情中回過神來,才醒悟到自己話說得重了,雖然自己想法沒錯,但這麼嚴重的說出來,極可能會嚇到那天真模樣的月映啊。
他有些懊惱。
良久,月映舉起手,慢慢將端著的冷涼茶水喝完。
方少行見狀,還想阻止他,重新倒過一杯熱茶再喝才好的。
月映卻慢慢的,像沉思著什麼似的,一口一口的將茶喝盡。
「如此天真……著實分不清是兄長未涉世事,還是因為死書讀太多了,竟不明白要循著世俗規矩去活才輕鬆省事。」
那清潤的珠玉般的聲音含著笑意,卻分不清這話裡究竟是惡意還是嘲諷。方少行皺起眉來,卻見著說話的月映將目光投得遠了,竟是無禮的沒有將視線放在對話者身上。
方少行一下子沒有辦法判斷要拂袖而去,還是婉言勸告才好。
月映倒是笑了起來。
淡淡的聲音流雲飛絮般的滑過他的耳際:「兄長姑且聽之,聽過便忘吧……曾有個知名琴師,貌美藝高,多少富商貴人想與之結交,收其入房,但琴師潔身自好,沒與人太過往來。
「可惜,她也保不了自己多久。給人在酒宴上灌了藥,跌跌撞撞的逃出來,卻又掉進另一富商手裡,一夜雲雨,那富商便把人收進房裡,當了富商家中不知第幾個小妾。琴師雖然懊悔,但既然嫁人,也就依循規矩,安分的當起小妾來。可惜富商家中妻妾太多,爭寵太甚,那琴師雖然現下受寵著,但也只是一時而已,沒有多久就被冷落了。
「所幸她懷了孕,生了個孩子下來。那女孩兒爭強好勝,以為自己越出色,就能保住其母不受委屈。妾生之女,鋒芒卻壓過正妻所出,惹得失寵的琴師處境艱難,但那蠢笨女孩兒竟未察覺,一再地在富商面前太出風頭。那女孩兒越出色,失寵琴師在暗地裡就越是被其他妻妾欺辱,而承繼了琴師美貌的女孩兒也被富商注意到了,他打著主意要把女兒送人做寵玩,以籠絡富商欲結交的大官。琴師知道後,把女兒叫來跟前,哄著她帶足金銀,私自出府去投奔舊友,然後那琴師……在太雪的冬夜裡,投井自盡。
「出事之後,富商忌諱著醜事外洩,影響聲譽,下令府中眾人封口。這事甚為駭人,極為隱密,所知者寡。月映不過偶然聽聞此事,猶有心悸。人心如此薄倖,女子命途如此屈辱,如此刻薄世道。」
交織血淚的秘辛從月映口中淡淡說出,乍聽之下像是輕描淡寫,但聽著聽著便不禁毛骨悚然,為其人心險惡,醜陋不堪。
方少行很苦惱。
雖然月映說是姑且聽之,聽過就忘,這描述的手法也像是一個別人的故事而已,但是他的語氣太淡,表情太靜,兩泓深潭中的星光盡數隱沒,他整個人在敘述時,就像個蒼白的娃娃一樣沒有任何存在的生息。他聽著聽著,就是沒有辦法將之當一個故事,聽完就忘。
血腥太重,淚水太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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