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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練霓彩 -【又見春尋(三千閣之十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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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霓彩 - 又見春尋(三千閣之十二)

人人都說三千閣的春尋金釵是朵溫柔的解語花
多少男人捧著銀子討好追求,恨不能一親芳澤──
瞧她嬌嬌弱弱的樣子的確教人心生憐惜
但他很清楚她的溫柔婉約都是裝模作樣
其實骨子裡任性又彆扭,脾氣更是陰晴不定
只要一不順她的意就不顧形象的打滾撒潑──
相較於眾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裡呵護疼寵
他這粗野武人不但不懂憐香惜玉,還老是潑她冷水
莫怪這女人視他為眼中釘,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看……
虧她還名列十二金釵,怎麼看男人的眼光那麼差勁
令她春心萌動的心上人原來是個一無是處的書生
他真搞不懂,那假惺惺又軟弱的書生有什麼好?
只不過恰恰好長了一張她喜歡的白面書生臉而已!
見她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他就有氣
還要忍著嫉妒看著那個死書生對她「上下其手」
不行!這口氣他再也吞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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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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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一縷茶香,輕輕淺淺。

  春亦尋將手裡斟了八分滿的茶盞遞出,那原該確實接過的年輕男子雖然已經將手抬起,卻是意外的以指尖擦過杯緣,無心之下的力道撞得那茶湯一晃,險險濺了幾滴出來,燙得春亦尋持杯的手微微一抖,幾乎要下意識將茶盞甩落。

  但她面色不變,仍然笑意盈盈,只是放低手勢,將茶盞遞到年輕男子面前的桌上。

  「永晉公子,請。」

  「啊……你說什麼?」聽見她的招呼聲,羅永晉回過神來,趕緊回話,卻在眼角余光見到茶湯澄碧,這才意識到春亦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苦笑一下,喃喃道:「……她連一杯茶也不曾為我倒過。」

  他神情失落頹喪,她卻在聽見他的低喃,看見他神情變換之後,也跟著容顏黯然,偏過臉去。

  羅永晉口中的「她」,指的是羅家嫡小姐羅薇薇,芳齡十六。她自幼喪母,而痛失髮妻,又憐惜這幼小的獨生女兒,當時正值壯年的羅父雖有幾房小妾,但沒有再娶正妻,卻在幾天之後帶回了一個比獨生女薇薇年長兩歲的男孩,收作自己義子,賜名永晉,讓這義子作為保護獨生女兒的一面盾牌。

  羅永晉從當年懵懵懂懂,就對著瓷娃娃一般漂亮,時常淚漣漣的來到他面前,求他一起和她去找娘親的羅薇薇心生憐惜,再後來,伴隨著成長,那份憐惜在他心中化為戀慕。

  兩人雖然名義上是兄妹,實際上卻全無血緣。

  羅永晉掙扎了這許多年,仍然過不去這個著魔一般的心坎。

  他已經十八,是一個已屆適婚年齡,相貌清俊,又有功名在身,性格溫和,是許多適齡姑娘心中欲嫁夫婿的上等人選,甚至悄悄捨下矜持的明示暗示都出現過。

  可惜這許多好姑娘心裡相中的佳夫婿,卻因為自己長年的思慕無法實現,而黯然神傷,根本無法注意到其他好姑娘送來的粉色秋波。

  他一心糾結在自己苦澀酸甜的思慕裡。

  近前為羅永晉遞上茶盞,還因為他的粗心而被燙疼手的春亦尋,也是那許多暗自思慕的、春心萌動的女子之一。

  但羅永晉是很公平的,他全然沒有留心羅薇薇以外的女子。

  於是春亦尋也滿心糾結著,萬分隱忍的望著這個自己暗暗思慕的溫和公子,他時不時的來到三千閣,點了春亦尋的牌子,然後用著為情所傷的憂鬱姿態,手腳規矩的坐在春亦尋房中,與她大訴心中苦楚。

  春亦尋總在這個時候,深切的感受到,什麼是幸福並著痛苦。

  心中戀慕的佳公子就在眼前,自己端茶奉菜,仔細伺候,宛如嬌妻一樣,心中滿足幸福無比,那佳公子卻不停的朝自己吐苦水,憂傷不已的訴說自己不敢說出口的戀情,以及那傾慕姑娘的種種生活細瑣之事,聽得春亦尋痛苦萬分。

  在羅永晉說到情緒太過低落時,她還要趕緊上前哄騙獻策,為他重新建立信心鬥志。

  春亦尋有時都覺得,自己的修養已經被磨練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例如此刻——

  「金釵姑娘,你說我是不是該要放下這段思慕,向義父稟告成家的打算?」他滿面頹喪。

  春亦尋眼裡一時亮開了光。

  他又道:「可我又擔心,待我迎娶妻子,卻又無法忘情薇薇,如此一來,豈不是辜負了娶進門的好女子嗎?」

  春亦尋臉色僵住。

  他還道:「但我與薇薇名義上又是兄妹……薇薇還那樣年幼,根本不明白何謂思慕……我、我好怕,我若與薇薇坦白心意,會不會讓她就此躲開了我?」

  春亦尋目光游移。

  他抱頭掙扎片刻,又抬頭望她,口中急切道:「金釵姑娘,我不能沒有薇薇,她真是我的心頭肉啊!」悲戚的喊過一句,他整個人像是生氣全失一樣的頹然垮下雙肩,幾乎要掩面痛哭。

  春亦尋不由得嘆了口氣。

  天底下的好姑娘這樣的多,你眼前就有一個,永晉公子,你又何必單單追尋著一朵不肯開的花呀?

  心裡這樣苦澀嘆息著的春亦尋,卻也不想想,自己執著於羅永晉這根草的行為,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於是這世間的事大抵就是如此吧,得不到的只好苦苦去追,真正在手邊的卻又不是心底想要的那一個。

  在旁人來看,這樣彷彿小狗追著自己尾巴跑的徒勞作為,實在讓人感嘆。

  春亦尋在心底嘲笑自己的死心眼,一邊又溫言軟語的去勸。

  「永晉公子又何必這樣心情低落呢?嫡小姐心中尚且無人,芳心仍然無主,永晉公子自幼就陪伴在嫡小姐身邊,近水樓台,說不得就能先得月了呀!」

  這樣安撫輕慰的說話,一個月裡總要翻來覆去,變新花樣的說個兩次三次的。

  那羅永晉聞言,精神微有一振,卻又很快委靡,「……但是,這麼多年下來,她仍然只當我是兄長。」

  春亦尋又想起他方才黯然憂傷的低喃,羅薇薇連杯茶都沒為他倒過……她略抿了唇,滿心疼惜的想,那嫡小姐何止不將羅永晉當作未來夫婿的人選,恐怕連個兄長的位置都沒有吧?不然怎麼會連杯茶水都沒給他倒過!

  但這樣半是偏頗的絕情話,羅永晉卻是承受不了的。

  她又抿抿唇,轉開了眼,「永晉公子,聽聞明天晚上在鏡照河邊有燈會呢。公子,不若邀著嫡小姐一同前往吧。」

  「燈會?」羅永晉愣了愣。

  「是啊。那鏡照長河不僅是扔繡球有名氣,每年這個時節,總會卜個卦,定下日子,在當天晚上,岸邊會有燈會,河裡又有折紙的花燈順流而下,可以祈福,也可以求姻緣。」

  「……薇薇會喜歡嗎?」

  「嫡小姐家教嚴謹,平日少有出門,偶爾出門透透氣也是好的。何況,有永晉公子陪伴著,在人群擁擠中多有維護,嫡小姐心裡也會歡喜吧?」

  「但是,那可是求姻緣……」

  「永晉公子也可以藉此探知嫡小姐心意啊。」春亦尋話語低柔的教導著,一邊卻心如刀割,眼前的佳公子對自己目不轉睛,表情愉悅又期待,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女子……偏偏她停不了口,她明知只要她一停口,這佳公子的視線就會轉移了。

  「說下去。」羅永晉眼裡放光,身體傾向前,與她靠得極近,「金釵姑娘,你總是能為我出得好主意的,我若沒有你在,可要怎麼辦才好。」

  他實在是太高興了。

  被心上人這樣誇獎,明知他沒有其他意思,春亦尋還是歡欣得雙頰飛紅,嬌嬌怯怯,那神情真是非常可人的;可惜近前的佳公子心裡有著另一朵未開的花,完全沒將她的嬌態看入眼底。

  她心裡微感酸澀,又苦苦忍住。

  她軟語道:「嫡小姐若心裡有人了,一定會忍不住買朵花燈順流而下,一方面為心上人祈福,一方面為自己祈福。永晉公子只需要注意那花燈上寫了什麼名字,不就可以得知嫡小姐心裡是否有人了。」

  羅永晉聽得頻頻點頭,深深覺得很有用,但開心沒有多久,又隨即患得患失起來,垂下了頭。

  「但,她若沒寫呢?」

  「那永晉公子也可以為她買好花燈,讓她為父親祈福啊。永晉公子即使出遊,也不忘義父的話,嫡小姐身為受寵的獨生女兒,也會受到感動吧。」

  「說得真好!」為了心上人而慌亂一片的羅永晉聽著她仔細分析,心中大定,臉上綻出笑來,「金釵姑娘真是好一朵難得的解語花,如此的體貼仔細。」

  「只是為公子梳理思緒而已——公子太過在意,關心則亂。」春亦尋掩下睫羽來,那模樣嬌嬌滴滴,惹人心動,「公子如此用心,嫡小姐一定能感受到的。」

  她輕言細語,心口淌血,卻也沒有辦法讓眼前的佳公子失望,於是一字一句都仔仔細細,沒有欺瞞,但卻把自己傷得委屈。

  羅永晉沒有留心到她眼角眉梢的輕憂薄愁,自顧自的歡欣喜悅,他滿心都想著羅薇薇的容顏,想她該有多麼開心,多麼驚喜,多麼感動,或許到了後來,她會對自己心動。

  這樣美好的期望,讓他更是暈頭轉向。

  一思及羅薇薇的反應,便讓他坐不住了。

  羅永晉立即起身告辭,春亦尋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臉上的依依不捨便流露出來,這一瞬間的神情終於讓羅永晉看入眼底,他臉上一動,心裡不知什麼滋味,只見他抬起手來,手勢溫柔的隔著衣袖撫摸她腕節至小臂,最終滑回她手背,輕輕一握。

  「讓金釵姑娘為我多所費心了。」他低聲道。

  那聲音綿密低沉,話語曖昧隱晦,只聽表面,那是在感謝春亦尋為他安定心緒,出謀劃策,但要深究,卻又彷彿是點明了他知道春亦尋所懷抱的戀慕情思,為此在疼惜並感謝她的委屈退讓。

  即使是春亦尋這樣聰慧的女子,一旦陷入情關,也一時間分析不出來,這羅永晉口中的話語,究竟是表面的意思,還是內裡隱晦的意思。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喜歡著他呢?

  若是知道了,他卻沒有表示,是代表他並不喜歡自己嗎?

  若還是不知道的,那麼,他這句話,是真心在感謝自己的幫忙嗎?

  明知自己是青樓女子,他卻從來不曾動手動腳,對自己非常尊重——但他此刻卻忽然伸手撫摸了她,又這樣手勢溫柔曖昧,是對她有意嗎?

  春亦尋心裡混亂非常,面上卻有泫然欲泣的憂傷美麗。

  只為了心裡苦苦戀慕的佳公子,這樣難得的一點溫柔,一點撫觸。

  羅永晉低頭凝視她,那一個眼神仔仔細細,像是要將她此刻似悲似喜,複雜又美好的神情記憶下來一樣,一眨也不曾眨的,那目光專注,又隱隱有著得意,卻沒有讓心慌意亂的春亦尋發現。

  「我改日再來訪。」他最後留下這麼一句,並婉拒春亦尋要送他下樓的動作,他們在門口分手。

  他走得頭也不回,腳步輕快,春亦尋倚在門邊,難以轉移視線的望著他。

  下樓前,他終於回過頭來,見到春亦尋還在門邊,望著他身影,於是他唇邊淺淺一笑,給她一個溫情的眼神,然後他再不回首的離開。

  春亦尋眼底浮起水光,那單薄的淚水襯得她楚楚可憐,委屈至極。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她款款低語,舉袖拭淚。

  身後卻突兀飛來一句冰涼言語——

  「人都走得見不著影了,小春花,你傻在那裡裝模作樣給誰人看?」

  春亦尋聞言大怒回頭,張口就罵。

  「你個芭蕉葉子!就不會看場合說話嗎!」

  「需要你裝柔弱扮可憐的人已經走了,我看你那樣子看得眼睛痛,只好給你幾句良心建議,這還需要看什麼破場合嗎?」男人的聲音冷涼低沉,若在平常,實在是很悅耳的,但此刻說著這樣難聽的話,卻顯得非常刺耳。

  春亦尋一番小女兒情思都被打散,惱怒得雙頰生紅。

  「葉起城!你做好你暗衛的工作就好了,不要隨便插嘴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接下來是我的工作。」身為影子護衛,身材高大,一身黑衣的男人從陰影裡走出,腳步一點聲音都沒有,周身氣息收斂得完全察覺不到。他邁著大步走到春亦尋身邊,一伸手就掀出一襲薄氅來,嚴嚴密密的罩在春亦尋單薄的春裝外。

  她憤怒的一把揮開,「熱死了!」

  他卻面無表情望著她,「小春花,你若著涼了倒在床上動彈不得,明天晚上就不要想偷偷摸摸去跟蹤羅公子和那位嫡小姐。」

  心中的小算盤被這樣一點都不知道客氣的一語道破,春亦尋又驚又怒,渾身寒毛直豎,簡直像只警戒中的嬌貴貓兒,只差沒有伸出爪子來狠狠的撓花葉起城的臉面。

  「你偷聽我和永晉公子說話!」

  「我是你的暗衛,就算你在如廁,或者洗沐,或者侍客,我都必須形影不離——」他眼神裡一點動搖都沒有,居高臨下的睨著春亦尋,「這個規矩,你不是早就該記牢了嗎?」

  春亦尋氣得發抖。

  一對上他,她便處處落在下風!

  這粗野武人,一點也不曉得憐香惜玉!

  她恨恨跺腳,那繡鞋精準的踩在他靴上,還輾上一圈,「野蠻人!」

  「……我記得你腳下這雙,是你最喜歡的繡鞋。」葉起城神色自若,低頭端詳半晌,「你再多踩幾腳,我也不會痛,但若是你繡鞋踩壞了,明天可趕製不出一雙新的——你要繼續踩嗎?」

  春亦尋惱怒得拿身子去撞他,卻反而撞得自己皮肉疼痛,臉上浮起委屈神色,恨恨的掉頭回了房去,砰地一把將門甩上,沒給他跟進門的機會。

  葉起城也沒理會她孩子氣的反抗,只是彎下腰去,撿起地上的一隻頭花。

  那是一朵以銀絲掐成的刺槐。

  ※ ※ ※

  春亦尋氣呼呼的回了房,一轉頭又見前一刻鐘還坐著心中戀慕的佳公子的桌椅,方才被葉起城粗魯的轉移開注意力的黯然情思,又浮上心田,讓她情緒很快又低落下來。

  心底正糾結著,內屋裡卻有一個少女掀簾出來。

  青翠綠衣,眉目英挺,神情卻甚冷淡。她瞧見春亦尋垂頭喪氣的,毫無精神,不由得眉頭一挑。

  「春尋姑娘,那弱公子不是已經走了?」她嗓音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

  春亦尋卻敏銳的豎耳,「是『羅』公子!九九,你怎麼也跟那芭蕉葉子一樣來欺負我!」她深感委屈。

  「不就只是咬字不清而已嗎,春尋姑娘別惱壞了身子。」若無其事的將話帶開,雛兒九九上前為金釵姑娘卸下頭飾,重新補上妝粉,又換過一襲新裝。

  春亦尋想了想,又將腳下繡鞋脫下,要九九另拿一雙來換。

  九九照辦了。「姑娘要換哪雙?」

  「就那雙淺紫藤的好了。簪子的話,也取同樣式的來。」春亦尋懶洋洋道。

  九九又忙碌一陣,「等會兒是錢莊尤公子來訪,給姑娘準備半個時辰來招待,若尤公子要一親芳澤,便再延半個時辰。這樣安排好嗎?」

  「尤公子嗎?」春亦尋心煩意亂的撥弄自己耳墜,想了想又道:「他昨晚遣侍童過來,說他家夫人今晚要他陪伴,只能抽兩刻鐘過來而已。」

  「那麼,要鋪床?」九九回頭確認。

  「別吧。才兩刻鐘,那尤公子大抵說會兒話,摸摸手就差不多到時間了,他家夫人抓得可緊,恐怕連兩刻鐘都容忍不了。」

  「尤夫人真能壓住她那夫婿。」九九的語氣裡添上一絲讚賞,似乎這個消息讓她很愉快。

  「九九想嫁人了?」春亦尋聽出她語氣裡的歡快,忍不住上前去逗弄她,「你不是說要和秋舞房裡的那個小悅悅在一起嗎?哎呀,要同嫁一夫?」

  「還同嫁呢。」九九橫過一個眼白來,「悅悅最喜歡的就是她家姑娘,和她家姑娘從古家二少爺那裡拿回來的食物。我呢,只要賺夠了金銀,就把悅悅和自己一併贖了,到外間去開糕餅鋪子。」

  「真好志向。」春亦尋托著頰聽,「那小悅悅喜歡糕餅?」

  「她喜歡所有好吃的食物。」九九肯定道,那語氣裡還有一絲聽不太清楚的咬牙切齒。

  春亦尋噗哧笑了。

  九九像是被她那聲噗笑給刺激到,為她挽上簪子的力道增大了點,髮絲簪得很緊,嘴裡道:「小悅悅明晚要和她家姑娘去鏡照河邊放花燈,春尋姑娘要我代你放花燈嗎?」

  「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九九你要扔下我一個人,卻和小悅悅一道出遊的樣子?」春亦尋很不滿。

  明明我才是你主子,怎麼你老是跟著小悅悅一起走?

  九九卻冷淡回話,「春尋姑娘不想求姻緣嗎?」

  「……又不是寫了就一定求得到……」

  「確實不是。」九九點頭,「但放了花燈,春尋姑娘心裡也會安定些吧?往年沒有放過,也許今年去放一次,說不定在今年結束之前,春尋姑娘能夠了卻一樁心事呢。」

  春亦尋扭捏了會兒,「若寫了永晉公子的名,卻給人撿走了花燈,那我可怎麼辦好呢,說不定會傳到他耳裡去啊……」

  九九在心底暗暗翻了個白眼。明明滿心裡就想著要去偷偷跟蹤那對男女,這會兒明明白白的問起了,卻又猶豫不定起來,到底要讓人怎麼配合她!這扭扭捏捏,不乾不脆的戀愛少女心,實在與她平常伺候的春尋姑娘大相徑庭。

  何況,依她觀察,那羅公子恐怕也不是當真對於她家姑娘的一番情思,毫不知情,怕是在裝傻吧。九九撇了撇唇。

  「若那位弱……羅公子知道了姑娘心意,那不是正好嗎?」九九硬生生的轉過音,「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苦苦忍耐壓抑,可以坦率的直訴情意。」

  「可,他心底有人了呀。」春亦尋苦澀道。

  「但春尋姑娘喜歡那位公子吧。」九九淡然道,「一個是沒將他放在心上的嫡小姐,一個是對他真情真心的金釵姑娘,羅公子知道要怎麼選才是好的。」

  這話說得很偏心,卻是極為體貼春亦尋跌跌撞撞,萬分隱忍的戀慕心情,聽入耳裡,真是非常受用。

  春亦尋低落的情緒也稍稍提振起來。

  「九九,你說,我們明天去放花燈好嗎?」被哄著高興起來,她也毫不忍耐,偏過了頭就去問九九。

  「春尋姑娘想放花燈,我們就去放花燈。」九九心平氣和的答話。

  春亦尋喜孜孜的開心了好一會兒,這股昂揚的情緒甚至持續到她接待了匆匆到來,一番拉拉扯扯捨不得走,卻又不得不走,最後是一步一回頭的狼狽離去的尤公子之後,才稍有一點平緩下來。

  腦子裡一冷靜,她才忽然意識到,放花燈的事兒,一開始就是她別有居心的建議了永晉公子,要永晉公子藉此試探嫡小姐的心意——但她自己還是猶豫不定,在煩惱到底跟不跟去現場偷看的。她既想知道羅家嫡小姐的心意,又怕見到永晉公子待嫡小姐的殷勤溫柔……

  她一點也不想親眼看到永晉公子與羅薇薇兩人相處親密的樣子啊!

  她不由得抱頭著惱,滿床榻的滾來滾去。

  外間,九九收拾著瑣碎,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

  「我聽悅悅說,那古府的老太爺要給二少爺訂親,對象似乎就是羅家那位嫡小姐,現在正等著嫡小姐的回覆。」

  「老太爺不喜歡二少爺與青樓女子太接近,怕二少爺給狐媚住了……」

  「但我來看,明明就是悅悅房裡那秋舞主子,糊裡糊塗的給二少爺狐媚住了才是啊……」

  她嘆口氣,又道:「明晚只給春尋姑娘排兩個客人,之後就可以去放花燈。這樣一來出閣的時間就能與人潮正擠的時候錯開來,你要護衛也不會太費手腳……」

  「這樣的話,春尋姑娘也不會遇見那位羅公子和嫡小姐了吧。」

  「哪,這樣安排還可以吧?需要再調整嗎?」

  重新換過一組茶具,九九抬頭,往陰影裡看去。

  看起來什麼也沒有,半點生氣也感受不到的陰暗處,在經過九九幾個呼吸的時間之後,甚無起伏的飄出一句話來。

  「……只要她不會蹲在角落哭就好。」

  九九嗤笑,「春尋姑娘喜歡上那位羅公子之後,哪時候想起他來不哭的。葉大哥,你的要求真不實際。」她又側耳聽了聽,「……喔呀,姑娘在房裡滾著呢,又不曉得心裡糾結什麼起來了。」

  葉起城靜了靜,「她怕是在這時候才想起來,也許在放花燈時,會遇見那羅公子與嫡小姐。」

  「哪裡有機會去遇到呢,我們出閣的時間可晚的了。那種時間,羅家嫡小姐只怕都在閨閣裡洗沐了才是。」九九皺眉,「春尋姑娘實在是心太亂了,才連這點算計都想不明白。」

  「她想不明白,九九你就多幫她想想。」葉起城的聲音平淡冷靜。

  九九又往他藏身的陰暗處瞥去一眼,「葉大哥心思細膩,做暗衛太可惜了——若葉大哥是和那羅公子一樣白白淨淨的書生相貌,春尋姑娘也不必這樣辛苦戀慕。」

  言下之意,像是在惋惜葉起城高大威武的相貌,竟不得自家金釵姑娘的歡心,反而讓她嘟著小嘴的嫌棄萬分。

  陰影裡飄出低笑,「她喜歡的,就是那種白面書生。」

  九九吐舌。

  她又自言自語道:「那求姻緣的花燈要折什麼樣的花好呢?」她擺弄著手裡大紙,一下子想月季,一下子想白曇,一下子又想牡丹。

  「……刺槐吧。」半晌,葉起城才應了一句。

  於是九九手腳俐落的折起紙來。

  房裡,那不住的滾來滾去,間雜了幾聲低低的哀鳴,在九九折完花燈之後,終於消停下來,不再折磨著外間兩個人的耳朵。

  月已中天。

  小肚子上蓋著薄毯,半睡半醒的春亦尋,在迷迷糊糊的夢境裡,已經在想著明晚的放花燈之行。

  九九才安撫過她,出閣的時間已晚,不會遇見羅公子與嫡小姐的。

  於是她又不安又失望,卻又期待又雀躍的沉入夢鄉。

  心平氣和的九九抱著被子,睡在窗下的軟榻上。

  外間,那融進陰影裡,沒有洩漏出分毫存在感的高大男人,閉上眼,連呼吸的起伏都安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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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與其說人潮散去,不如說,是他們一行人,避開了人潮正擁擠處。

  春亦尋臉上罩著面紗,挽成垂雲髻的髮上簪著華麗珠花,九九跟在她身後,小心的注意不使她裙擺勾纏上低矮枝葉,或者沾上地面髒污。

  夜非常深,月光異常明亮,卻在這樣的深夜裡,鏡照河植滿垂柳的岸邊,仍然人聲沸騰,長河裡花燈無數,順流飄蕩。

  春亦尋遠眺著,發出喟嘆,「沒想到夜裡睡不著出來亂晃的人這麼多……」她望著一對小孩兒在河岸邊追逐著,一路上激起無數女子尖叫與男子喝罵。

  九九聽著她的感想,忍下了翻白眼的衝動,「春尋姑娘,您該說,是這城裡適齡待嫁娶的男女為數不少。」

  春亦尋聞言愣了一下,又望望對岸擁擠到難以行走的人群,她不由得點頭贊同九九的真知灼見。

  「人人都盼望有好姻緣呢。」她說得認真。

  九九見她家姑娘採納了自己意見,心裡大感滿意。

  沉默的跟在近處,仔細護衛這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的葉起城,那無面表情的臉皮不禁抽搐一下。

  這對主僕,真是驚人的一致,一樣的少根筋。他在心裡默默總結。

  這一行三人出閣的時間極遲,九九又特意問明白了小悅悅,她家主子今晚的動向行程——由於古家二少爺身子偏弱,完全沒有跟在大股人群裡擦擦撞撞的本錢,於是侍從言今便建議自家主子,避開攤販與店家興盛的左岸,繞到人煙較少,多為書肆與茶店一類,又因為地勢較高,無法像對岸一樣能觸及河水的右邊河岸來。

  果然他們一路行來,雖然路上也有些男男女女走走停停,但大多數和他們一樣,都是貪靜的一群,彼此沒有特別靠近,相安無事的閒步走晃。

  偶爾少數幾對男女,匆匆來,又匆匆奔走,看那動向,是走錯了河岸,要急急往放花燈的左岸奔去。

  九九手裡仔細捧著一隻花燈,那是她昨晚反覆琢磨著才折出來的,潔白的花瓣上還沒有寫上名字。

  春亦尋走在前頭,左顧右盼的,像在找著什麼。但月光雖然明亮,卻也沒辦法照得周遭細部一切清晰,她瞇起眼睛來看了好半晌,轉過頭去,指著手邊一株柳樹,問九九:「言今傳話過來,說藏著一座近河面的亭子的,是不是那株柳樹?」

  九九看了一眼旁邊的書肆名字。她記得小悅悅跟她說,那株柳樹就種在一間取作黃梁的書肆前……

  她眨了一下眼睛,耳邊飄來極低的一道聲音。

  「樹上有紅線作結,是那株柳。」是葉起城傳入耳底的低語。

  九九耳邊一紅,又趕緊伸手揉揉,掩飾過去了。

  她就一直覺得,葉大哥的聲音低沉冷涼,相當好聽,可惜她雖然喜愛葉大哥的聲音,也欣賞他高大身形,英武眉眼,但她心裡就沒有這麼一個人,葉大哥負責保護的對象也不是她。

  九九就不明白,像羅公子那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相貌,到底什麼地方順了自家姑娘的眼呢?竟讓春亦尋死心塌地的戀慕啊。

  她搖搖頭。

  但這一搖頭,就讓春亦尋誤會了。

  「哎,不是那株柳啊?都走了這麼久了……」她一臉失望,瞪著那株柳,心裡埋怨著,像是想走過去踹個兩腳。

  她也確實走過去了。

  九九還來不及解開這個誤會,正趕上幾步過去,卻又忽然覺得身後沉默跟隨的葉起城的氣息有那麼瞬間,變得凝重而壓迫,嚇得她身子僵住。

  這一耽擱,又與她家姑娘離得遠了。

  春亦尋已經快步走到柳樹邊,伸出手去,像要揪下一截枝葉來揮舞似的,而底下,順著河面吹拂過的夜風,卻突然被打亂了般,混亂了片刻,更由下而上的逆拂了一會兒,吹得春亦尋一身薄美春裝飄飄蕩蕩,彷彿夜裡化出人身來的花妖。

  有隻字片語的說話聲,半是模糊半是清晰的傳來。

  「……天都這樣晚了,我們回去吧,好嗎?」

  「你說了要帶我來看花燈,我還沒看完呢!怎麼就這樣回去?」

  「這個……我擔心你著涼啊,你平日少出門,難得出來一趟,要是回去就病倒了,父親下回更不肯讓你出來了。」

  「我不管嘛!我喜歡看那些花燈,我就要看嘛!你不是買了只花燈嗎?拿出來放呀!」

  「我、我的花燈……哎,輕點,別抓壞了……那花燈,你的花燈呢?上頭不寫個名字,為那人祈福嗎?」

  「祈福?哼……我知道了,你想哄我寫名字對吧?可以呀,我寫名字,但你也要寫一個名字!我看好了,才給你看我寫的名字!」

  「好,都好,全聽你的。把氅子系緊,別要著涼了,薇薇。」

  春亦尋細細聽著,直到聽見最後那句話,最後那個人名一點出來,她才搖搖晃晃的覺悟,一開始感覺那男子聲音熟悉,她還不肯相信,但直到女子名字出來了,她才死了心,柳樹底下那靠近河岸的小亭子裡,居然真的是羅永晉與羅薇薇。

  九九跟在她身後,聽得臉都白了。

  當真是怕什麼,便來什麼!

  這鏡照河這麼長,又分兩岸,怎麼就偏偏這麼霉氣,讓她家主子遇見了又愛又怕的那一雙人?

  春亦尋渾身發抖,心裡又苦又澀又酸又疼,幾乎站立不住,九九連忙伸手扶了,才忽然想到方才葉起城凝重的氣勢,想來是他早一步發覺了目標的亭子裡已經有人,還是他們今天一行最想避開的那一對。

  她煩惱極了,又憐惜她家主子一番戀慕心意,偏偏底下那個男子滿心裡只有那個嫡小姐,一點也沒有接納她家主子的表示。

  這邊九九又煩又惱,伸手搭著她的春亦尋卻低著頭良久,又神色恍惚苦楚的抬起臉來,她咬著下唇,腳下繡鞋摸索著地面,找出了順著岸緣而修築出來的階梯,她就想下去亭子裡,看一看那位嫡小姐,看一看他們交迭著手的親密。

  她想著,重重的傷自己一刀,說不定就能了斷這苦澀戀慕!

  懷著這樣刻意傷害自己的衝動與莽撞,她跌跌撞撞的撲下去,連九九都拉不住她。身後跟著的葉起城沒有出手,只是仔細護著她下腳地方,時不時彈個石子過去,堪堪讓她平安無事的奔到下頭去。

  這樣的動靜,自然引來亭子裡一雙男女的注意。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引發這細碎聲音的動靜究竟是怎麼回事,站在亭子邊的羅薇薇已經被人糾纏住。

  「好個小美人,跟哥哥們去游河吧!」

  「小情人在這破爛亭子裡私會對吧?小美人,你選郎君的眼光真不好啊,那小子還不敢上來救你呢。」

  「別理那書生了,和哥哥們去游河,哥哥教你好玩的!」

  「跟著哥哥,包你玩得不想回家!」

  跟著一陣粗鄙哄笑。

  眼見羅家嫡小姐、自己的心上人被坐在舟子上順流遊玩的三個公子哥兒糾纏,動手動腳,才衝上去想將羅薇薇救回來,卻反而被一拳打倒在地的羅永晉,深感羞辱的漲紅了臉。

  嚇得花容失色的羅薇薇雖然恐懼,卻還在對方手裡拚命掙扎,那全然不顧形象的凶悍,反而更突顯了被打過一拳就愣著起不了身的羅永晉的軟弱無能。

  春亦尋一下亭子,整個身子都還掩在垂下的柳枝後頭,還沒能衝到亭內去,就見到這一幕拉拉扯扯,當下有些茫然。

  話本子裡,都說這時候是英雄救美的好場景。

  但場子裡唯一能救下羅薇薇的英雄,卻已經倒在地上,看樣子還扭著了腳,一時間站不起身的狼狽。

  春亦尋飛快的轉著腦袋,想她要不要出面?

  她不會武,但九九會。就算九九打不過那群人,暗地裡跟著的葉起城也能不動聲色的解決那些人。那麼,要不要出面?

  但這一踏出去,救下羅薇薇,雖然是做了一樁好事,但會不會讓永晉公子面上無光,日後再不來三千閣見她了?還是,她不出面,也不讓九九出面,只要求葉起城暗地裡出手就好,再佯裝是永晉公子救下嫡小姐的,這樣一來,這樣一來……

  這樣一來,還是她撮合了永晉公子與嫡小姐。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但眼下,那掙扎得極其狼狽的嫡小姐,已經半個身子都被拉上那艘小舟,衣衫都被撕破,情勢非常危險!

  春亦尋咬了牙,她有諸多算計,但這都抵不上救人!

  剛要轉頭喝令暗衛出手,那建在河面上方,亭下波光粼粼,無數游舟經過的亭子,終於迎來了今晚早該出現的古家二少爺與秋舞吟。

  「悅悅,扶好二少,別讓他跌下河了。」

  只聽得一聲漫不經心,又慢慢吞吞的吩咐,悠悠哉哉晃過河面的一方小舟,就勢子奇準無比的衝撞上那公子哥兒的舟子屁股,一時間水面晃蕩,舟子裡除了抓著羅薇薇不放的那人之外,其餘兩人都重心不穩的跌下河去,而秋舞吟身子輕巧,在搖搖晃晃的舟子上也跑跳得像是在平地。

  輕輕盈盈,穩穩當當。

  她足踝上銀鈴清脆,悅耳美好,將那抓著羅家嫡小姐的登徒子飛踹下舟時,也是這麼動作輕巧,力道凌厲。

  那幾個人跌下冰冷河面,對岸有人發現,便響起幾聲驚呼,又因為他們在水裡撲騰,連帶弄沉了好幾盞花燈,於是驚呼裡又摻雜了女子哭泣,與男子怒罵的聲音。

  月光優雅,花燈華美的鏡照長河,一道嬌嫩的女聲脆生生的響起。

  「那些人是登徒子!」悅悅大聲說著,更助長己方氣勢。

  於是再沒人同情那幾個落水男子了,又因為他們打沉了祈福求姻緣的花燈,更添惱恨,在混亂中報復的朝他們扔石子的人居然不在少數,當真是痛打落水狗。

  穩穩的坐在舟子裡的古家二少爺,很滿意的摸摸身邊的小悅悅。

  「悅悅真伶俐。」

  得了誇獎的悅悅非常得意。

  眼見羅薇薇脫離險境,心系羅永晉的春亦尋再沒有往嫡小姐的方向投去一眼,她拂開眼前掩住她身影的垂柳,碎步搖曳的往羅永晉急急奔去,她擔心他的傷勢,那臉頰上的一拳已經落下痕跡,濺出的鼻血弄髒他的臉。

  「永晉公子,傷得很疼嗎?」她紅著眼,淚花在眼眶裡打轉。

  羅永晉忽然見到一個女子掩著面紗出現,像是非常訝異,但又隨即認出眼前的正是三千閣裡的金釵姑娘,然而現在自身正狼狽不堪,於是一時間裡相當的不自在。

  但春亦尋的態度自然,眼裡充滿憐惜,那種一點也不因為他的狼狽而有看輕之意的模樣,讓深覺受辱的羅永晉心中鎮定很多。

  春亦尋心慌意亂,竟然找不到手帕收在哪裡,焦急之下居然挽了袖子就去擦拭他臉上血跡,那種柔情密意,讓羅永晉一時看得移不開眼。

  同在一亭的嫡小姐像是不存在一般。

  但這也不過眨眼之間的失神而已。那讓羅永晉短暫遺忘了的羅薇薇發出一聲驚呼,嚇醒了羅永晉,他猛地回過頭去,就見他心裡牽系的嫡小姐竟然倚在那個從舟子上站起身來的年輕男子懷裡,那男子還一手挽在她腰上,姿態親密非常。

  羅永晉一愣之下,緊跟著怒火沖天。

  他在春亦尋的扶持下站起身,邁開大步就往羅薇薇身邊走去,春亦尋被他性急得拖著走了幾步,女孩子腳步細碎,跟不上羅永晉步伐,扯得她幾乎要跌下地去。

  一旁九九不動聲色的撐住她。

  讓秋舞吟救下,又倒在古家二少爺懷裡的羅薇薇面色嬌羞,站穩之後就垂眼向二少爺道謝。

  「感謝公子伸出援手。」

  她說得嬌婉,姿態矜持,正垂著眼等待對方答話,卻沒料到那公子扶在她腰上的一手迅速抽回,一開口居然不是在和她說話。

  「秋舞吟,我出門前怎麼吩咐你的!你轉頭就忘了嗎?」救什麼人!你要是摔進水裡我還不是得一同下去陪你!

  這句話說得咬牙切齒,殺氣騰騰。

  那救下人來,卻被得救者徹底無視的秋舞吟正躲到她家悅悅背後去,沒想到悅悅手腳利落,立刻將她呈給盛怒的古家二少作為息怒的獻祭。

  她頭低低反省,「可是,人家那姑娘都快落水了……」

  她落不落水關你什麼事!古和齊氣煞。

  「你要煩惱的應該是如果舟子翻了,我落水著涼了怎麼辦吧!」對於自己沒有被放在第一位而感到非常不滿的古家二少,恨恨的抱怨。

  秋舞吟聽懂了這句彆扭萬分的撒嬌,連忙上前安撫,又讓古家二少挽在手邊,抓得緊緊。

  被冷落的羅薇薇愣了一愣,她沒想到這公子竟然全然不理會她,只顧著和那個身手輕盈的女子說話,她又細細看了秋舞吟幾眼,再判斷兩人相處態度,一個指手畫腳,一個連忙聽令,看起來似乎是一對主僕……這女子,至多也只是收在身邊的侍妾而已吧?再看看旁邊還有個小丫鬟伺候……好吧,看來是個正受寵的侍妾!

  她抿了抿唇,才要再說些什麼,被她遺忘的羅永晉已經衝來身邊,「薇薇,你還好嗎?可有傷到?」

  羅薇薇瞥他一眼,這才像是想起了還有這個人在,「沒有傷著。萬幸有這位公子來救,薇薇才沒有跌進河裡,薇薇心裡很是感激。」

  她說得嬌羞委婉,那話語裡特彆強調的「公子」兩字,聽得羅永晉寒毛直豎,心中大感警戒。

  羅薇薇暗中推他一把,示意他上前去問。羅永晉百般不願,卻還是順著她意思,拱手一禮。

  「感謝公子伸出援手,請問公子大名?」

  古二少爺瞥他一眼,還沒拿捏出要不要理會他們,一手就被秋舞吟挽過,他愣了一下,心中大喜,連忙緊緊扣住,十指相依。

  一旁小悅悅己經認出九九,歡呼著迎上去,「九九!」

  兩個雛兒相見歡,羅薇薇這才注意到這亭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多出兩個人來,一名女子長紗覆面,春裝柔美,袖上沾著血。

  她皺起眉,嫌惡道:「那袖子看起來怎麼如此噁心,永晉,你快把她趕走!」

  春亦尋聞言愣住。

  羅永晉知道她是在講春亦尋為他以袖子擦臉時,袖上沾到的塵灰與血液,但他嘴張了張,又不方便為春亦尋辯駁,卻也無法違逆羅薇薇的命令——

  正為難時,秋舞吟發話了。

  「這位是羅公子吧?三千閣秋舞吟,給公子見禮。」她款款一福,又向羅薇薇輕一福身,跟著又道:「亦尋姑娘今晚和我們相約於此,要一起賞花燈的,此處隱密,平常很少有人下來,若兩位不介意,不妨一起在此賞花燈吧。」

  羅薇薇眉毛一揚,「可是,是我們先來的!」

  這話說得很霸道,古和齊一旁漠不在意的聽著,卻被激得偏過臉去,看了一眼嫡小姐。這一個眼色並沒有被嫡小姐錯過。

  或者說,羅薇薇正是想方設法的要逼古和齊注意她。

  於是她話鋒一轉,「要一起賞花燈的話也是可以,但我是未出閣的閨女,總不能與陌生男子同處一亭,方才又逢救命之恩,我要知道這位公子的名姓。」她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直盯古和齊。

  秋舞吟看著她那古怪眼神,平常嬌憨天真的心裡,不知道為什麼浮起抗拒,她抿著嘴,怎麼也無法開口說出二少爺的名姓來。

  古和齊原本毫不在意,但見到她神色緊張又低落,心裡覺得奇怪,又反覆的想了想,這才了悟她難得的彆扭心思,不由得大樂,手裡把她攥得更緊。

  「怎麼辦呢,二少爺……」她低聲求救。

  古和齊看看不遠處為難掙扎的春亦尋,又看看自家正吃醋的秋舞吟,他唇邊勾起笑來,有一點涼薄,卻又奇異的溫柔。

  「古和齊。」

  他只給三個字,其餘沒有再多說。然後他伸手,朝春亦尋的方向招了招。春亦尋茫然的轉過眼來,看著他。

  那眼神濕潤而無辜,像是迷途彷徨的小動物一樣,招人可憐。古和齊難得的在心裡升起一點不忍心,於是格外的照拂。

  「二少爺有吩咐?」她輕聲問。

  「這亭子有人占了,我們上舟子,順著河賞花燈好了。」古和齊望著她,聲音很低,並且柔和的招呼。

  這個邀約突如其來,春亦尋還在呆愣,厭煩於與羅家的一雙男女同處一亭的九九,已經拉著她的手往舟子奔去,春亦尋糊裡糊塗的被拉著跑,又想回過頭去,再看看羅永晉。

  一陣風吹亂了她的髮。

  有一道聲音響在耳邊,低沉,在這夜裡帶著暖意,「不要回頭。」

  「……葉起城?」她恍惚的,只是發出了氣音。

  「我在。」那聲音就貼在耳邊,只有她聽得見,「就待在這舟子上賞花燈,你今晚會過得比較開心。」

  「可是,永晉公子那裡……」

  「他有羅家嫡小姐要照顧。」他聲音低沉並堅定的打斷她,「你今晚是出來賞花燈的,九九還為你折了一隻刺槐。閣主近日多病,你何不為閣主祈福?」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說得對。」低聲嘆息。

  於是春亦尋沒有再回頭。而緊跟在她之後的,秋舞吟也扶著古和齊上了舟子,悅悅跟在一旁,與九九一人抓著一支木槳。

  那羅薇薇見狀,還要挽留,古和齊卻沒有理會,兩名雛兒更沒有分毫停留,用力一撥水,舟子便迅速的隨著水流而滑開來。

  左右都是花燈。

  夜深,河流,水面上月光的碎片冰冷,一盞盞的燈像是河上開了各式的花,而一隻舟子穿流而過,格外的華美。

  春亦尋手裡捧著九九遞給她的刺槐花燈,靜靜坐在舟子一角,長紗之下,淚水濕了面頰。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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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8 00:05: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在這之後,羅永晉足足有一整個月不曾踏入三千閣。

  對比之前至少隔個十天總會來一次,待上一個時辰的頻率來說,這次完全的沒有出現,也不曾派童子前來報信,活像是打定主意再不前來的舉動,讓春亦尋心慌難忍。

  春亦尋無法克制自己的懷疑,是不是因為那天晚上自己看見他狼狽倒地的模樣,以至於讓羅永晉感到面上無光,所以不再前來?

  還是他是在埋怨她,沒有及時出現,才讓他摔的那一跤?

  或者,因為他沒有按照嫡小姐吩咐的,將古家二少爺攔下來,又見她頭也不回的隨著二少爺離去,而認為她是故意為難他呢?

  思來想去,都是一些患得患失的恐懼與焦躁。

  那是自己的心上人,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讓那個人討厭自己。

  「春尋姑娘,您手上的花再不噴點水,就要乾了。」在很近的地方,傳來一聲冷淡的提醒。

  春亦尋不由得回過神來,目光呆呆的望向自己手上握著的一束花。

  花瓣有些乾澀。

  春亦尋茫然望著,覺得這乾澀花瓣就像見不到心上人的自己一樣,看起來非常可憐。一想到這裡,她就不禁泫然欲泣。

  一旁九九已經來回走了兩趟,眼見自己家姑娘魂不守舍,不禁翻了白眼。

  「我來插花吧。」說著,她將春亦尋手裡花束拿開。

  春亦尋也不反抗,就這樣讓九九連花帶瓶的一併拿走,帶到前廳去琢磨擺弄。

  她一手托著下巴,指尖在杯緣畫圈,忽然自言自語起來:「也許是那天風太大了,又近水邊,永晉公子著了涼,所以才沒有來三千閣。」這是個很好的理由吧?

  「你說,我的推論很自然吧?」

  內室裡沒有其他人。

  九九在前廳插花。

  朱紅的窗扇開了一邊,陽光暖暖的射進來,照亮了春亦尋半片袖子,她又細又白的手背格外的明亮。

  看上去,她就是在自言自語。

  「或者永晉公子忙於他義父交代下來的工作,才沒有空過來吧?這也是有可能的,你說是吧?」她又喃喃自語。

  音量不大,輕輕的,但每一個字都咬得分明,絕不含糊。

  內室裡沒有應答的聲音。

  春亦尋畫著杯緣的指尖微微用力,將杯子推倒了,發出清脆的一響。

  「回話!芭蕉葉子!」她惱怒了。

  「我不知道。」低沉的男聲在陰影裡回答。

  環顧內室,卻沒有見到春亦尋以外的人,也沒有感覺到除了她以外的生者氣息,這麼突然響起的男聲低沉而飄忽,若不是窗外陽光普照,真的很容易誤會成是白天見鬼。

  但春亦尋卻一臉理所當然。

  「你怎麼會不知道!」

  「為什麼我一定要知道?」

  「你是暗衛!怎麼會有你不知道的消息?」

  「我記得我擔任暗衛的工作是保護你,但不包括探查消息。」

  「你沒有善盡你的責任!」

  「我看不出你身上有什麼傷。」

  「我身上沒有傷,但我心裡受傷了呀!」她舉袖掩面,細肩微抖,哭得好不傷心。

  男聲有短暫的沉默,「……小春花,裝哭這招你用太多次,我記得你連九九都騙不過了。」

  春亦尋聞言乾脆將手放下,「你說,為什麼永晉公子不來了?」

  「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不負責探查消息。」

  「那我現在要你去探消息!」

  「我拒絕。」葉起城果斷回應,「與其與我糾纏羅公子的下落,小春花,你不覺得應該先讓九九為你梳妝嗎?」

  「天還亮著,梳什麼妝?」她嘟嘴。

  葉起城似乎嘆了口氣,「……我記得,秋舞姑娘今天要從古府回來,你似乎自告奮勇要去迎接她,連閣主要派人,你都拒絕了不是?」

  春亦尋聽得他這麼說,愣了一下。

  「現在什麼時辰?」

  「未時,再一刻鐘,就申時了。」

  「申時……」她抱著腦袋想了想,「秋舞酉時有客對不對?」

  「有,悅悅還特別交代,千萬不能遲。」

  春亦尋背上冷汗都浮出來了,「我、我想起來了……好像還約定過要去接她的時辰吧?」

  「未時一刻之前。」葉起城聲音平靜。

  春亦尋不由得一聲慘叫,「你怎麼不提醒我呢!」她轉頭往前廳方向大喊:「九九!我們出門去接秋舞回來!」

  跟著九九一臉驚惶從前廳奔回內室,主僕兩人同樣的手忙腳亂。

  融進陰影裡的葉起城沒有出手幫忙。他望著春亦尋,那小小的,不過巴掌大的小臉,小小的骨架子,容貌生得姣好,脾氣卻陰晴不定,前一刻還氣得不得了拿東西砸他,下一刻就可以歡快的撲進他懷裡撒嬌,簡直讓他頭疼。

  他不曉得為什麼春亦尋會忽然喜歡上那個書生公子。

  羅永晉來點她牌子的那一日,葉起城休假,輪到其他暗衛保護春亦尋。那一日,他明明是休假了,卻還在外頭奔波,為的是春亦尋之前嚷嚷著,說想要吃熱騰騰的官家鋪菊瓣紅豆餅。

  官家鋪很遠,他來回這麼一趟,到閣裡時,天都黑了。

  將懷裡小心揣著的菊瓣紅豆餅交給九九,他一身汗濕,梳洗去了,等他一身清爽再回來交班,就見那從位子裡退出來的同僚在搖頭。

  他問同僚,「怎麼了?」

  同僚嘆氣,「金釵姑娘喜歡上一個書生公子。」

  他覺得奇怪,「她時常喜歡這個那個的不是嗎?」這個女人喜新厭舊的癖好嚴重,見異思遷的癥狀也很嚴重,前一次還說帶金邊的衣服漂亮,一轉頭又說她喜歡勾銀邊的袍子,但晚一些見她穿出來的,卻是滾著毛邊的薄氅。

  同僚還是嘆氣,又搖起頭,「這次恐怕是真的跌下去了。」

  葉起城滿頭霧水,困惑著進到春亦尋房裡去。

  她一向好動,根本靜不下來,即使在閣裡也不停的折騰著身邊人。

  但這一晚,他卻看到春亦尋安靜的坐在床邊,手裡捏著一枝臘梅。那神情有些呆呆的,又像是在想著什麼,又或者什麼也沒有想。

  她就用這樣若有所思,卻又不停的走神的表情,盯著那枝臘梅。

  那一晚沒有再迎進任何一個客。九九將房門緊閉,葉起城聽見外頭帶客上來的雛兒軟軟嫩嫩的聲音,不停的在道歉,然後將客引往其他的金釵姑娘那裡。

  葉起城不明白一枝臘梅有什麼好看,竟讓她望了一整晚。

  後來,他才從九九口中知道,那枝臘梅,是個姓羅的書生公子摘來給春亦尋的。他那時聽了,還覺得那書生公子簡直眼睛有問題。

  春亦尋那嬌小柔軟的模樣,哪裡和在冬雪中盛開的臘梅相像了?

  這個女人在三千閣裡嬌養得水嫩,擦破一點皮就能哭得像是骨頭折了。

  葉起城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

  但春亦尋卻把那枝臘梅小心翼翼的保存著,還從閣主那裡討來法子,將那枝臘梅完完整整的維持住,一瓣花也不曾掉過,又特別訂了個框,小心的懸在妝檯前,每次梳妝,都能見到那枝臘梅。

  宛如透過那枝臘梅,就能見到送花給她的羅公子。

  默默觀察著的葉起城,終於體認到,她是真的跌下去了,真的喜歡上那個書生公子了。

  九九還告訴他,在春尋姑娘跌下去的那一晚,他千里奔波送回來的菊瓣紅豆餅,被春尋姑娘毫不猶豫的轉送給羅公子,並且是親手疊進食盒裡,包裝得漂漂亮亮,極為賢慧。

  詩經裡怎麼說的?「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並不是摘來梅枝的回報,而是為了締結你我之間的情意。

  將大好的休假放棄,為了春亦尋隨口的一句想吃官家鋪的菊瓣紅豆餅,而千里來回奔波,辛苦歸來的葉起城望著那懸在梳妝檯上的臘梅,心裡沉沉的,捉摸不清是什麼滋味。

  一旁,將外出的隨身物品打點完畢,春亦尋將面紗罩上臉,急急忙忙的往房外走。九九已經先行奔下樓,要找門口的護衛大哥去牽馬車。

  從回憶中醒來的葉起城不動聲色的追隨上去。

  馬車到古府時,並不是在正門停下的,而是繞到了後門。已經聽見馬車轅挽過來聲音的悅悅等在門外,神情有些委屈。

  「都說了不能遲,春尋姑娘怎麼還是遲了這麼久。」

  讓小悅悅這麼一埋怨,由九九扶著下了馬車的春亦尋好聲好氣的賠不是,望望門口,卻沒見到秋舞吟。

  「秋舞呢?」問出口了,她又一笑,「二少爺不讓她回閣裡嗎?」

  悅悅卻抿著唇,「二少爺跌了一跤,扭著骨頭了,消息傳到老太爺那裡,秋舞姑娘正在屋裡挨罵呢。」

  春亦尋聞言愣了一下,下一刻卻是大怒。「他想扣著秋舞嗎?」

  「老太爺一直不喜歡二少爺和秋舞姑娘太接近,現在給老太爺逮著機會了,怎麼不會借此發揮呢。」悅悅垂頭喪氣。

  春亦尋一想到秋舞吟在裡頭受委屈,她心裡又疼又氣,「秋舞讓你先出來,她一個人在裡頭?」

  「二少爺也在的。」悅悅說。

  春亦尋聽見古和齊也在,心裡稍微安定一點。「有二少爺在,不會讓秋舞被欺負,二少爺傷得重嗎?」

  「養個一兩天就好了。」悅悅還是抿著嘴,「老太爺一直想把秋舞姑娘趕走,然後給二少爺訂親的……聽書今說,連對象都找好了的。」

  「老太爺找好了對象,也要看人家小姐肯不肯嫁啊。」春亦尋倒是不擔這個心,「外頭傳得天花亂墜的,都說古家二少爺自幼體弱,熬不過冬,雖然說一年一年的也撐過來了,但聽說連房事都不方便。」

  悅悅奇怪的望著春亦尋,「有這種傳聞?可是,二少爺昨晚才……」

  「所以是街頭巷尾的傳聞嘛。」春亦尋笑得眼瞇瞇,「真不真實不重要,重要的是聽見的人很相信。老太爺眼界那麼高,又挑剔,他看得上眼的好人家,肯定也是別人爭著想娶的,二少爺在外的傳聞這麼不祥,誰家的好女子會點頭下嫁呢?」

  「這樣的話,秋舞姑娘和二少爺就不會被拆散了吧。」悅悅開心起來,連春亦尋遲了一個時辰才來接人的惱怒,也拋到一旁去。

  正交談打鬧著,秋舞吟已經從後頭踏出來了,奇怪的是,她一手向後伸直,卻不像是拉著什麼東西,而是被什麼牽握住,腳步也慢吞吞的。

  「二少爺。」春亦尋見那樣子,心裡已經猜出來了,不慌不忙的做福。

  跟在秋舞吟身後出來的,正是古和齊。

  他瞥了春亦尋一眼,點頭回禮;接下來便是些十八相送的戲碼,拖拖拉拉的,交代這個又交代那個,活像是秋舞吟再不會踏入古府一般。

  但明明他們三天後就能再會了。

  春亦尋坐進馬車裡,掀著簾偷看那樣情投意合的小倆口,心裡又酸又澀的滋味複雜。

  什麼時候,她也能讓永晉公子這樣依依不捨,一步一回頭的眷戀呢。

  她在心裡嘆氣。

  一旁悅悅接過九九遞來的胭脂水粉,準備在行進穩定的馬車裡,為她家主子梳妝打扮,等回到閣裡再重新換過一身衣服,這樣一來就趕得上酉時拜訪的客。

  等秋舞吟上了馬車,前頭趕馬的漢子一聲吆喝,九九探手放下簾子,馬車便轆轅著前行,不多時,便看不見古家二少爺主僕了。

  春亦尋心裡不禁鬆口氣。

  她當然祝福著閣裡姐妹的姻緣,但當她自己情路受挫時,再怎麼樣的歡欣與慶賀也有極限。看著秋舞吟和古和齊兩情相悅,固然是美好的,但也讓她心裡很有壓力。

  俗話說眼不見為淨,她心裡也默默的同意。

  但這麼一來,她更是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永晉公子那日負傷回去,不知道有沒有好好調理,扭著的腳踝,有沒有請大夫來看看呢?

  越是想念便越是難以忍耐。

  她輕聲的,彷彿只是唇角微微一動。

  「……芭蕉葉子,我想去探視永晉公子。」

  她這句話是對著葉起城說的。

  葉起城是暗衛。

  當春亦尋這麼跟葉起城要求時,便是代表,她要求葉起城帶著她潛進羅府,躲在窗下偷窺羅永晉的生活起居,偷聽他的說話。

  葉起城沒有回話。他安靜得像是他根本沒有跟來。

  春亦尋卻不肯放過他。

  「你不答應的話,我就讓別的暗衛陪我去喔!」

  每個金釵姑娘手底下,都有一支聽其指揮的暗衛,人數從三至十人不等,是不是要使用,要怎麼使用,也是看金釵姑娘自己的意思。

  在春亦尋這裡,她手下只有三個暗衛。其中兩個大多時候是閒置的,最常跟在她身邊任其指揮的,是葉起城。

  春亦尋要做任何事,都是先找葉起城,非得磨得他答應。

  良久,低沉的男聲嘆息著,「我代你去探消息,如何?」

  「不要。」她嘟著小嘴,「我想念永晉公子,我就是想看看他嘛。芭蕉葉子,你輕功那麼好,多帶我一個人也不會從天上栽下來,帶我去有什麼關係。」

  「你晚上有客吧?」

  「才兩個,而且戌時之後才來。我只是想看看永晉公子,看個幾眼很快的,不會耽誤時間。」

  「……就怕你不只是看個幾眼……」

  葉起城嘆息,春亦尋扭著衣角,嘴裡咕噥,「當然只能看個幾眼啊,永晉公子那樣守禮的人,連我的手也不敢牽,除了眼睛看看之外,難不成我還能和念涵一樣把人給撲倒了嗎……」

  她提起了膽大包天的花念涵下藥撲倒白將軍一事,聽得葉起城冷汗濕了背心,生怕她真的依樣畫葫蘆的照做。

  讓這天真妄為的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做壞事,總比她自己一個人胡亂闖蕩,到時丟了三千閣臉面好。

  兩權相害取其輕,葉起城也只能說服自己點頭。

  「送秋姑娘回閣之後,休息片刻,我帶你出去。」他讓步了。

  歡欣鼓舞的春亦尋開心得不得了,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永晉公子,她簡直片刻都坐不住,幾乎要撲到前頭去,請趕馬的漢子加快速度回閣裡去。

  「永晉公子,你要等著我呀——」她在心裡唱起小曲兒。

  一旁協助著悅悅替秋舞吟上妝的九九,斜眼瞥了自家主子一眼,她不知道春亦尋和葉起城之間偷偷摸摸的討價還價,但身為伺候雛兒,她敏銳的察覺出春亦尋的心情從剛上馬車時的沮喪黯淡,到此刻的心花怒放,兩邊差異太大,她難免懷疑起自家主子又起了什麼主意。

  她決定要盯緊自家主子,等回了三千閣,再嚴刑逼供!

  ——注意到九九暗地裡握緊拳頭的動作,葉起城不禁把阻止春亦尋的希望放到九九身上。

  等到回了閣裡,悅悅急急忙忙拉著秋舞回房去更衣換裝,春亦尋也急急忙忙的奔回房裡去更衣換裝,想要和葉起城一起出門,總不能還穿得這麼一身礙手礙腳,必須換上輕便的衣物才好。

  於是尾隨入房的九九也順利的開始逼供。

  「春尋姑娘,你換這身衣服是想要做什麼呢?做壞事嗎?」

  「咦!九九,你沒有跟著悅悅一起過去嗎?」

  沒有想到自己明明一言不發,竟然也會讓九九起疑心,更被一語道破要做壞事,春亦尋手忙腳亂之下,立刻被察覺不對的九九進行審問,垂頭喪氣的春亦尋在九九施加的壓力之下,迅速的坦白招供——

  那麼,春亦尋夜訪羅府的不良舉動,被九九斬斷了嗎?

  ——並沒有。

  九九一手扶額,氣得發抖的瞪著在軟榻上翻來滾去,不停的耍賴裝哭,極其丟人的春亦尋,她就想不明白,怎麼會有這樣惹人起殺意的麻煩主子!

  葉起城一看九九那又氣又懊惱的表情,心裡就覺得不妥。果然下一瞬就見九九嘆口氣,伸手按住了春亦尋在榻上滾動的身子,然後開始討價還價,規定春亦尋回閣的時間,以及趁機提出要春亦尋安分的多接幾個客人的條件。

  出門有望的春亦尋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

  然後從頭到尾沒有出聲的葉起城的個人意願,就這麼被她位主僕兩人理所當然的無視。

  葉起城覺悟了,他應該體認到,看似嚴厲的九九其實寵春亦尋寵得不像話。

  最後,九九親自給春亦尋換裝,又將頭髮綁成辮子,再盤整起來,並且換上暗衛穿的夜行衣,然後慎重其事的將春亦尋交到葉起城手裡。

  「請準時回來。」

  最年幼的孩子用著嚴肅的語氣吩咐出門的兩個大人。

  春亦尋乖乖點頭,葉起城瞥了九九一眼,沒吭一句,挾著春亦尋的腰身將她往背上一縛,便躍出窗外。

  ※ ※ ※

  天邊,距離夕陽沉入地平,已經半個時辰過去。

  腕上綁著翠綠莖身結成的手環,一朵橘黃小花亮眼非常,頭上挽著雙鬟的侍女用雙手捧著食盤,腳下小碎步的奔著,越過門邊站著兩個身材粗壯的嬤嬤,小侍女推門而入,將食盤上的青花瓷碗恭恭敬敬的呈在小桌上。

  桌邊一個女子窩在太椅裡,神態嬌蠻。

  「太慢了!你是捧著碗在大街上繞過一圈了嗎?」她碰了碰碗緣,又張口罵道:「都半溫了!我要燙的!燙的!你動作為什麼這麼慢?」

  小侍女被罵得垂頭,半晌沒有吭聲。

  那女子見小侍女沒有回話,更加來氣,「回話啊!你是啞巴嗎?」

  廳上另一個年輕男子不忍心讓小侍女挨罵下去,輕聲細語的過來解圍,「薇薇,喝得太燙會傷喉嚨,半溫也好啊。」

  「我就想喝熱的嘛!」一聽羅永晉說話,發著脾氣的羅薇薇轉過頭,方才大罵侍女的尖刻嗓音也立刻轉嗲,半是撒嬌。

  「那讓侍女拿下去再煮一碗來,但別煮太燙,這樣好嗎?」羅永晉哄著,一手揮了揮,要小侍女先退下。

  「我不要她!笨手笨腳的!」羅薇薇哼地一聲甩頭。

  「那就讓廚房換個人送。」羅永晉摸摸她微有冰涼的小手,皺了一下眉,又讓身邊侍從取來懷爐,遞到羅薇薇手裡去。

  羅薇薇又挑剔著懷爐樣式不喜歡,嚷嚷著羅永晉眼光不好云云。羅永晉挖空心思也討不了她的歡心,卻越挫越勇,居然完全沒有敗退,臉上更是保持溫柔忍讓。

  廳裡主位上,羅老爺看著養子小心翼翼,仔細貼心的照顧著驕縱的獨生女,那種恨不得將天地間所有寶物都捧到獨生女兒面前的殷勤,讓羅老爺很是滿意。

  他撫著修剪整齊的長須,覺得自家寶貝獨生女就算嫁出門了,繼承家業的養子也會好好的照顧女兒,絕不會讓女兒失去娘家的堅強後盾。

  收下永晉這個養子,原本就是為了寶貝女兒著想的,現在看來,他的寶貝女兒也用著自己的方式,將這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哥哥的一顆心,抓得牢牢的,一點也不需要他這個老父來擔心。

  羅老爺看著廳上一雙兒女的互動,心裡很是滿意,他咳一聲,「薇薇,爹有事和你說。」

  眉眼張揚的羅薇薇眼睛一亮,笑得極開心的窩到老父身邊撒嬌,「爹要說什麼?這麼神秘。」

  「薇薇啊,爹給你找了個不錯的夫婿。」

  這句話說得古怪而突然,羅薇薇愣了一下,羅永晉臉色大變。

  「爹!」

  羅老爺沒有理會一雙兒女的臉色,自顧自的說下去,「我們羅家也是地方富紳,身家清清白白,祖上也曾有功名,以前爹在行商的時候,給宮裡的一個受寵樂師找過一張古琴,那樂師與爹頗有交情,他現在也從宮裡退下來了,底下兒女雖然沒有承他衣缽,不過家產頗豐——咳,總之——」他瞥一眼獨生女兒好奇的神色,又跟著說:「爹娶你娘的時候,曾跟那樂師訂了個約定,說將來兩家若有適齡的兒女,不妨就結個親……」

  羅薇薇聽老父講了大半天,卻還彎彎繞繞,但性急打斷,「爹啊,你說的那樂師的兒子,是哪裡人啊?女兒見過嗎?」

  「這個……」羅老爺撫了撫長胡,「其實爹也很久沒跟對方聯繫了,只是人家前些日子找上門來,又提起這事,爹想了想,你一個嬌養的閨女,爹捧著疼著養了這麼大,除了不給你出門以外,從小到大哪一件事不是順著你的意?所以,爹就想問問你的意思……」

  羅老爺說話就是這樣麻煩,聽得人頭都昏了。

  羅永晉沉不住氣,張口便想阻撓,「薇薇還小呢,一個孩子而已,說什麼嫁人……」

  但這一開口,便犯了羅薇薇的忌,她性子倔強,事事好強,怎麼可能容忍被這樣一口否定,否定她的人還是一向對她言聽計從的羅永晉!

  她狠狠的一眼盯在羅永晉臉上。

  那目光要是能化成實質,羅永晉的臉想必就刮花了。

  「我哪裡年紀小了,我能嫁人了!」她衝口就罵,「你還能成天跑青樓妓院去飲酒作樂呢!你看著我做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哼!我是懶得理你!上次你哄我出去放花燈,還碰上登徒子,你連像個男人一樣保護我都做不到!還敢說我年紀小!」

  羅老爺愣了一下,為的卻不是寶貝女兒提及養子去青樓的事,而是寶貝女兒瞞著他偷偷出門遊玩,居然還遇上了登徒子。

  「薇薇,你沒有事吧?」做人阿爹的趕緊問。

  羅薇薇哼地一聲,樣子頗得意,「沒事呢,有個公子救了女兒。」她說得喜孜孜的,又有些嬌羞。

  一旁的羅永晉即使知道事實並不是像羅薇薇講的那樣,卻也不方便上前解釋,何況若是一五一十的說了前因後果,他又要怎麼說明,他為什麼不認得那小舟上的公子,卻認得那晚在亭子裡出現的,戴著面紗的女子,而又怎麼知道,與那公子一同出現的輕盈女子,同樣是三千閣的金釵姑娘。

  羅老爺卻對於是哪一家的公子救下自己女兒的這件事,比較上心。

  「薇薇,你知道是誰救了你嗎?」

  她嘟了嘴,又瞪了一眼呆呆坐在一旁,沒有接話也沒有反應的羅永晉,「哼,我讓永晉去問那人來歷,永晉只問出一個名字來,我讓他去查呢,他居然什麼也查不出來,真沒用!還推拖說是什麼爹不讓他出門,說要讓他在家裡反省的緣故呢!不出家門就不能查消息嗎?我看你是想去青樓裡找那個相好的女人吧?」

  被羅薇薇尖銳刻薄的說話重重擊倒的羅永晉臉色發白。

  她看羅永晉神色慘然,心裡非常快意,更覺得羅永晉一點也不可靠,她轉頭對自己阿爹嬌聲說話。

  「那公子說,他叫古和齊。」吐出那公子名姓,羅薇薇臉上竟然浮起紅暈,「爹啊,那公子很鎮定呢,那幾個登徒子都嚇壞女兒了,古公子卻一點也不害怕,還讓手下的侍從打跑那些登徒子!」

  她說得眉飛色舞,臉上嬌羞更盛,指尖不停的揉著衣角,良久又吶吶道:「古公子……不只打跑登徒子,還、還扶了女兒一把,沒讓女兒跌進河裡去呢……」

  她軟綿綿的撒嬌,細語,神情就像在跟父親傾訴心裡愛慕的佳公子。

  不止是羅永晉看得額邊青筋直跳,連羅老爺都愣了一下,心想這事事好強的女兒,居然也會有這樣可愛的扭捏模樣……

  難不成當真是年紀到了?

  還是說,是姻緣天註定?

  羅老爺反覆撫著鬍子,想了很久,才慢慢的說:「那位公子叫古和齊是嗎……薇薇啊,你遇到的,說不定,正是阿爹給你找的未婚夫婿啊!」

  如果不是恰好同名同姓……羅老爺暗暗想了一下。

  「什麼!」羅永晉驚叫。

  「真的嗎?爹!」羅薇薇捧著頰驚呼。

  窗外,讓葉起城緊緊捂住了嘴,差點咬破他指頭肉的春亦尋,差點衝出口的尖叫被迫吞回喉嚨裡。這樣的消息,對於古家二少爺和秋舞吟而言,就是個天降的災難!

  古和齊絕對不會想到,他難得一次伸手救人,竟然就給自己攬回一個禍事來。

  他要是能預先料到這件事,那天夜裡,他絕對會鬆手讓羅薇薇摔進河裡去!但這樣一來,羅薇薇要嫁人,心繫於她的羅永晉便會更加沮喪吧?

  那麼,安慰他、憐惜他的工作,就落到春亦尋手裡來了……

  再不會有人來和她搶永晉公子了。

  ——這個消息,她到底該不該讓秋舞吟知道呢?

  春亦尋渾身發軟,就像個布娃娃似的,癱在葉起城懷裡,久久都不曾動彈一下,指尖冰冰涼涼。

  於是她也沒有注意,小心擁著她的葉起城,俯視她的表情複雜,目光憐惜而帶著疼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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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8 00:05: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羅府裡的人後來又談了些什麼,春亦尋完全不知道了,她雙手緊緊攬著葉起城,是她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葉起城沒有推開她,反而將她抱得更緊。

  來時是將她縛在後背上,彼此都見不著對方的臉面,歸去時,葉起城卻是將她打橫抱在身前,春亦尋依偎在他胸膛裡,咚咚咚的心跳聲穩定有力。

  她傾聽著,心裡慢慢的鎮定下來。

  葉起城用雙臂緊抱著她,上身微微弓著,為她擋住春寒的風,雨絲細細的飄,打在葉起城未有衣物遮擋的皮膚上,卻像是針刺一樣的疼痛。

  他沒讓春亦尋被風凍著,更不會讓她感受到針雨似的疼痛。

  當三千閣的建築在細雨中浮現的時候,春亦尋在他懷裡發出微弱的聲音,那是彷彿幼貓在求救的哭泣聲。

  「芭蕉葉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嫡小姐和古家二少爺的婚約……我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在考慮,若嫡小姐當真嫁給二少爺,那永晉公子說不定就是我的……」

  她唇色慘白,卻滲著血。

  葉起城微微皺眉,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的扳開她無意識緊緊咬著,以至於咬破唇肉的齒。

  然後他說:「嫡小姐要嫁的,也許並不是古二少爺。」

  「無論是不是,我那時的想法,都很對不起秋舞……」她的聲音低落,「古二少爺曾為我解圍,我卻在聽見對秋舞及二少爺不利的消息時,第一個先想到自己的益處……」

  「人之常情。」葉起城說,「你怎麼想的,不說出來便罷。現在要回閣了——小春花,你選擇怎麼做?」

  「怎麼做?」她愣愣的望向葉起城。

  「隱瞞,或者示警。」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她忽然想到,她竟然很少去注視他的樣貌,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她對他長相的印象,卻比難得見面的古二少爺更為薄弱……

  但她現在卻目不轉晴的望著他。

  即使那是無意識的,只是想讓自己的視線停頓在一個點上。

  她停頓著,卻仔細的開始描繪他的眼睛,他的眉毛。

  春亦尋很少注意他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葉起城出現在春亦尋面前時,都是一身黑,並以長巾包覆頭髮,臉上蒙上黑布,唯一看得見的,只有他的眉眼。但即使只有眉眼,春亦尋也很少去看。

  但她現在仔細的看了起來,耳裡傾聽著他的聲音,她這才發現,葉起城的聲音低沉,卻很清晰,唯一沙啞的時候,卻是在喊她「小春花」的時候。

  一旦意識到那種暖昧而含磁的沙啞,她忽然感到心跳飛快。

  她一時間不明白自己怎麼突然驚慌起來,只能把臉更深的埋進葉起城懷裡,像是把自己悶死了便能不再去想。

  葉起城卻以為她的逃避反應,是因為掙扎在心裡戀慕的羅永晉,與閣裡姐妹情誼之間。

  他不知道春亦尋會怎麼選,但他希望春亦尋不要選擇羅永晉。

  他帶著春亦尋躍進了九九特意開好的朱紅窗扇中。

  當晚回去,春亦尋有些心不在焉的接待她的客,等一切結束了她也梳洗完畢,她瞥了一眼要退回侍女房去歇下的九九,想了想,她悶不吭聲,一手拉起茫然的九九,一手抱著自己的枕頭和毯子,心裡忐忑不安的往秋舞吟房裡去。

  她把夜間偷聽到的消息老實的告訴秋舞吟。

  「老太爺果然是很固執的。」秋舞吟若有所思的,只回了這麼一句話給春亦尋,弄得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秋舞吟注意到她的困惑,於是和她並躺在床鋪裡,說起了和古和齊往來的始末。

  幼時意外的初遇,卻被老太爺堅決的阻止,到後來古家大少爺藉著為弟弟慶生的名目,將秋舞吟偷偷帶進古府,兩人才再度相逢,之後便是一連串古府內部的爭執。

  對於出身青樓的秋舞吟始終感到不滿意的老太爺,在歷經下春藥,送上漂亮侍女,甚至祭出家法,都無法將古和齊的堅決意志扳向自己之後,顯然的,老太爺打算強押著古和齊娶進他看得上眼的閨女。

  「春亦尋,不要為我們擔心。」最後她這樣安慰一臉憂愁的春亦尋,「老太爺只是太重視二少爺了,他想給二少爺最好的東西,只是那些『最好的東西』,都是老太爺自己以為最好,但二少爺其實不需要的。」

  秋舞吟說話的語速很慢,嗓子柔柔的,懦懦的,即使說出了尖銳的事實,卻不會讓傾聽的人感到不舒服。

  春亦尋卻擁著被子,目光裡帶著一點茫然的看著秋舞吟。

  在她印象裡,秋舞吟一直是很單純,很遲鈍,好聽一點形容是天真,難聽些的就是笨拙。她並沒有因為這樣的慢半拍而看不起秋舞吟,反而一直很擔心這樣的秋舞吟會讓人欺負,就像菊雨蝶總是惡劣的戲弄著秋舞吟,以惹哭她為一大樂事那樣。

  奇怪的是,即使被這樣戲弄著,秋舞吟和菊雨蝶的關係一直都很好。

  春亦尋雖然努力的保護她,關照她,但往往都是在關鍵的時刻裡,例如上次游鏡照河放花燈時,受到古二少爺和秋舞吟聯手解圍那樣,她總是在關鍵的時刻裡反過來被救助,被保護。

  她有時候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弄錯什麼了?

  秋舞吟卻笑了起來,笑聲憨憨的,有點像孩子。

  「我一直被春亦尋照顧著,在春亦尋需要幫忙的時候,我當然要伸出手啊。」說著,她也真的伸出手,揉了揉春亦尋的頭。

  剛開始春亦尋還覺得害羞,但隔了一會兒,秋舞吟的手還沒有收回的時候,她就覺不對勁了,等到她終於將雙手從被子裡探出來,想阻止秋舞吟時,和小悅悅手牽著手踱過來看自家方子睡得好不好的九九,發出了尖叫。

  「這是鳥窩了呀!」

  春亦尋一頭梳理得柔美直順的長髮,被秋舞吟揉啊弄的,成了糾纏的鳥巢,模樣非常的滑稽,慘不忍睹。

  春亦尋這才明白了,也許秋舞吟還是原本那個傻乎乎慢吞吞的秋舞吟,但長年在素有壞心狐狸之稱的古家二少爺,與唯恐天下不亂的菊雨蝶聯手戲弄之下,即使是天真單純的秋舞吟,也知道要怎麼樣一臉若無其事的做壞事了。

  真是近墨者黑!

  春亦尋恨恨的在心裡腹誹,甚至小小的贊同了古家老太爺的觀點:必須要盡快將古和齊與秋舞吟分開!

  再和古家二少爺摻和在一起,她心目中那個可愛天真的秋舞吟,就要由裡而外的被染成邪惡的墨墨了!

  ※ ※ ※

  羅薇薇的婚事在羅老爺與古家老太爺碰面密談之後決定下來,這段兒孫輩的喜事,最忙碌的還是兩個老人家。

  女方是歡天喜地的等候好消息,男方這邊卻是不為人知的愁雲慘霧,古家老太爺頭痛萬分,他那個不孝不馴不聽話的寶貝次孫,居然為了一個青樓女子頑固的抗拒點頭,更將羅家的閨女嫌棄到一無是處。

  老太爺說羅家閨女容貌姣好,古和齊就冷冷接了一句蛇蠍心腸。

  老太爺氣到發抖說羅家閨女知書達禮,古和齊就冷冷接上另一句凌虐婢女。

  老太爺摔了手裡拐杖說羅家閨女冰清玉潔,古和劉更是冷冰冰搭上下一句,老太爺,您想迎進一個貪得無厭的潑婦來鼓動兒孫分家產嗎?

  老太爺砸掉了幾上茶盞。

  古和齊態度悠然的起身回房,摟著他乖乖巧巧,嬌嬌軟軟的秋舞美人睡一個安靜的午覺。

  男方的爺孫大戰,羅老爺只有略微知道一點,但羅老爺教子有方,他眼界裡唯一一個男性子輩就是羅永晉,這個養子又一貫溫文柔順,還讓他的寶貝閨女打壓得沒一點脾氣,因此羅老爺其實並不能夠真正明白古家老太爺的懊惱。

  在羅家父女來看,古和齊的頑抗硬拒,都只是因為古家老太爺過於寵愛孫子,所以孫子鬧著任性而已,不是什麼多頭疼的事。

  羅薇薇更是氣定神閑的和父親說道:「那古家少爺這麼喜歡那個青樓女子,就讓他娶嘛!做個小妾可以,反正女兒是要嫁進去當正妻的,等女兒當家作主了,那青樓女人也就知道厲害了。」

  以她平常整治家對奴婢的手段,之後嫁入古府,房裡一個小小的妾侍而已,還能翻出她的手掌心嗎?

  羅薇薇心裡冷冷的哼一聲。

  羅老爺也不覺得這樁婚事會有什麼變化,在他來看,只要自家的寶貝閨女同意,對方也應該要歡欣鼓舞的期待他的好女兒嫁入門去。

  在羅家父女和樂融融的準備婚事期間,羅永晉逃到春亦尋這裡來了。

  和之前那種十天裡會來上一兩次的頻率不一樣的是,羅永晉現在在歡慶熱鬧的羅家裡待不住,於是幾乎天天來,並且一來就是一整晚。

  見得心上人的春亦尋當然不會將人往外推,她柔情蜜意的伺候著,聽著羅永晉訴苦,聽他說自己從小時候見到羅薇薇便心裡喜歡她,一直到現在長大了也沒有變心過,說他眼裡的羅薇薇的任何任性舉動都是可愛的,說羅薇薇指著他鼻子怒罵也是看起來漂亮無比。

  春亦尋聽著心上人說著別的女人的事,心裡自然有些苦澀,但她臉上還是微笑著,小心的哄著,說著羅永晉喜歡的好聽話,然後服侍著他的飲食。

  羅永晉以前來都是喝茶,動作也守禮,也有分寸,正因為他沒有動手動腳,反而相當尊重春亦尋,因此她才已懵懵懂懂的覺得自己喜歡上這麼一個人。

  那種喜歡延續到了現在,又在春亦尋自己的想像裡增添了甜蜜,也因此,當不再喝茶,改為喝酒的羅永晉失手摔下酒杯,將九九遣到外間去的春亦尋只能自己俯身下去撿拾。她這一低頭,柔婉漂亮的後頸便現出線條來,皮膚白皙,又柔美,又好看,簡直是吸引著羅永晉伸手去撫摸。

  他也確實伸手了。

  突如其來的接觸讓春亦尋嚇了一大跳,身體瞬間便緊繃起來,喝得頗有些醉意的羅永晉卻沒有察覺出來,只是覺得這手感很好,於是來回撫摸著,愛不釋手的。

  春亦尋的身體緊繃戒備過幾個呼吸,又突然意識到是羅永晉在撫摸她,於是她又暗自反省了一下,自己明明一直企盼著永晉公子的,好不容易讓他親近自己了,怎麼可以排斥他呢?

  於是她也把身子放軟了,手下更是仔細的收拾好碎裂的酒杯碎片,然後順著羅永晉撫摸自己後頸的手勢,抬起身來,臉上笑得柔和婉約。

  「公子累了吧?亦尋讓人打頂轎子送您回去?」

  羅永晉迷茫的望著她半晌,「不回去!」

  「怎麼不回去啊?」她又輕聲細語的勸著,「公子回去遲了,家裡人會擔心的啊。」

  「沒有人擔心……」羅永晉有些咬著舌頭的說著,「沒有人會擔心!家裡……家裡在準備婚事……」

  他說著,臉上就皺了起來,像是要哭泣。

  春亦尋拿著吸飽熱氣的布巾去擦他的臉,「公子說這什麼話呢。公子這樣好的一個人,家裡都倚重您呢,怎麼會不擔心。」

  「才沒有倚重……」羅永晉更是黯然。「不倚重!……薇薇她、她不要我……我一直都知道,她、她瞧不起我……她只喜歡、喜歡那個、古、古和……齊……」

  「公子受委屈了。」春亦尋哄著。

  她小心的挪開酒杯,想輕聲喊九九過來收拾,卻忽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我知道!」羅永晉睜大著眼,帶著酒意的眼裡亮晶晶的,有些嚇人。「我知道!」

  「知道……什麼呢?」春亦尋沒有動,她有些驚恐。

  「我知道……知道你喜歡我。」羅永晉笑了。

  那笑容裡很驕傲,很輕佻,甚至是得意洋洋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冰涼。那個笑容在他一貫溫文的臉上展現出來,居然顯出一股陰沉的險惡感。

  春亦尋眨了一下眼。

  她覺得自己看錯了,那種惡意,怎麼會是永晉公子散出來的。

  自己一定是看錯了。她這樣想。

  但緊接著羅永晉拖起了她,還茫然著不明白他哪裡來這麼大的力氣,春亦尋就被跌跌撞撞的拖著往後倒去,她的背陷進床裡,腰卻撞在床沿,疼得她臉上慘白。

  那並不是失手將她摔倒的,而是理所當然的,將她當成貨物一樣扔過去的手法。

  春亦尋心裡有些涼。

  羅永晉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像在望著自己握在手裡掌控的,可以隨意玩弄對待的玩偶。

  「你喜歡我。」他說。

  彷彿這自動獻上來的戀慕,就是一張宣告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通行證,並且回收不了。

  春亦尋驚訝的張大眼睛。

  從來不曾碰過她,連摸摸她的手,都謹慎的隔著袖子,這樣守禮的,溫和的,就像話本子裡那些知書達禮的書生公子那樣的羅永晉,將她隨便的扔上床,然後扯開自己的褲頭,也不脫衣,就這樣壓上她。

  春亦尋的後腰疼得都麻了,根本躲不開身,又被他這樣毫不憐惜的壓上來,更是痛得抽氣,整個身子都軟綿綿的,抬起手來推開羅永晉都辦不到。

  倒是羅永晉低著頭看她,那被酒意醺得輕佻傲慢的臉上,輕蔑的笑。

  「你一直很想這樣吧?想我碰你……每次看你那種期待的臉,我就想笑!你喜歡我對吧?啊,對吧?你喜歡我!喜歡我!哈哈哈哈——你喜歡我……」他忽然大吼起來,「我也喜歡薇薇!我愛薇薇!她卻要嫁給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

  他惡狠狠的瞪著春亦尋,「那男人居然還拒絕薇薇!說他喜歡青樓女子——居然這樣羞辱我的薇薇!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羅永晉遷怒的方式離譜而自私,卻一臉理所當然。

  他伸手要撕開她的衣服,卻沒有辦法如願,他畢竟是個書生,平常拿本書啊筆的,再多就沒了,即使春亦尋身上穿的是春裝,但除非是刻意挑選的輕紗薄料,否則三千閣裡的衣料子,也不是說撕就能撕開的。

  羅永晉粗魯的手勢,只是扯疼了春亦尋而已。

  「永晉公子,你醒醒……」春亦尋小聲的呼喚著,她依然覺得眼前的佳公子會這樣粗暴,說出那樣陰冷的話,是因為醉酒的關係。

  她這一喚,卻讓羅永晉的注意力從撕不開的衣服,轉回她身上。

  他很挫敗。他居然連個青樓女子的衣服都撕不開。

  他還很憤怒。「你說你喜歡我,卻連衣服都不會脫嗎?」他罵道,「你說你喜歡我,就應該自己把腳張開,讓我上啊!」

  男人嘴裡含糊的咆哮著,然後分開女人的身體,胡亂的隔著上衣抓握她的胸房,同時將自己擠進她腿間。

  男人半醉半醒,那種醒又不是理智的那種清醒,而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身下的女人是誰,刻意的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樣的,故意的要糟蹋她。

  誰讓這個女人喜歡自己呢?

  自己送上門的,無論被怎麼樣對待都是自找的。

  男人理所當然的想,然後將自己胯下的東西弄挺,再將女人掙扎的手腳制住。

  他老早就開過葷了。羅老爺是個男人,還是個死了老婆的男人,房裡又養著幾個小妾,羅永晉很早以前就在羅老爺不在家,羅薇薇又鬧著脾氣在房裡打罵婢女時,他半推半就的和羅老爺的小妾滾上床去,在年長的女性的帶領下有過初次經驗。

  對男人而言,性事的感覺很不錯,何況羅老爺出外行商,又有了年紀,在房事上便有些力不從心,他那幾個小妾卻正是年輕,和更年輕的羅永晉有過往來之後,嘗了甜頭的男女更是停不下來,這麼幾年下來,羅永晉幾乎是個好手了。

  他沒有被抓到過,無論是羅老爺還是羅薇薇都不知道這件事。

  那幾房小妾更在後來被羅永晉暗地裡陷害,然後若無其事的送到羅薇薇手底去,讓羅薇薇正義凜然的行家法,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

  他不是生手,即使半醉,他也知道要怎麼制住身下的女人,也知道要怎麼讓自己身下騰起的凶暴慾望得到紆解。

  羅永晉臉上的殘虐之色,驚恐訝異的春亦尋再怎麼視而不見,也無法再否認。

  她被嚇壞了。

  她幾乎是尖叫著,「葉起城——」

  羅永晉被她的尖叫與反抗嚇了一跳,隨即憤怒起來,他沒有聽清楚她喊了什麼,但他直覺的知道那是個男人的名字。

  他揚起手,想要毆打她。

  「賤女人!誰讓你喊其他男人的名——唔!」他的聲音斷掉,隨後悶悶的哼一聲。

  春亦尋驚恐,卻逃避不開的瞪著他整個上身朝自己倒下。

  被她的尖叫聲嚇得從外間衝進來的九九,卻看見原本應該在陰影裡沉默守護的暗衛出現在眼界之中。

  「葉大哥?」九九很訝異。

  一身黑衣,只能瞧見一雙眼睛滿是冰冷的葉起,伸出一手,橫擋在躺在床鋪之上的春亦尋,以及朝下倒落的羅永晉之間。

  他用另一手將驚魂未定的春亦尋抱出來,身後是倒落在地,喀的一響似乎是撞斷牙齒的羅永晉。

  竭力抑制殺意的葉起城向九九這麼吩咐:「備轎子,送羅公子回府。」

  葉起城原本守護在暗處。

  今天是他當職,交班的時間在午夜,他一直冷靜並沉默的潛在陰影中,看著春亦尋接客。

  前一個客人原本是菊雨蝶的客,但於她酒癖發作,於是將前來的恩客交給九九,自己則帶著貼身雛兒從後門偷溜出閣。

  菊雨蝶是個性格豪爽,而古靈精怪的女人,雖然她那身皮相千嬌百媚,卻與她內在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然而有著這樣性情的女人,與她往來的恩客也大多是性格爽直的直漢子。

  九九今晚領回來的客,也是這樣的直爽漢子。

  在他面前端坐著,是少女般羞怯而嬌弱的春亦尋,風格與菊雨蝶大相逕庭,那被領來與金釵姑娘見禮的恩客,一開始還有些束手束腳,但坐了小半時辰之後,漸漸放開了,春亦尋那帶著點難以伺候,並且晴雨難測的少女風情,竟然讓那恩客心裡一動,厚顏請求一親芳澤。

  魯漢子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頭高大的熊,卻笨手笨腳的想摘下腳邊嬌弱的小花,連掐斷細莖時都不敢呼吸。

  那種慎重又笨拙的姿態,能夠在不經意之間打動女子的心,一夜露水,有時也只是需要那一瞬間的心動。

  春亦尋滿面通紅,又羞又怒,九九在一旁伺候著,察言觀色,後來便也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床上紗帳攏上的時候,葉起起面無表情,只是靜靜守著,一步也沒有離開過。

  之後,是羅永晉來訪。

  臉皮極薄的春亦尋將九九趕到外間去候命,不許她在跟前服侍。

  春亦尋親自為羅永晉奉茶侍酒,偶爾肢體接觸,這些在葉起城眼底都能忍耐,但當春亦尋俯身撿拾酒杯碎片,而羅永晉竟然罕有的伸手去撫摸她白皙柔美的後頸時,葉起城忽然想拔刀將那隻手斬斷。

  這念頭來得凶狠,並且急切,葉起城竟然壓抑不下它。

  但這一刀斬出去,痛失心上人的春亦尋還不跟他拼命嗎?

  葉起城前進不得,只能後退。

  他無法忍受待在原地。他記得很清楚,以往無論春亦尋如何勾引,羅永晉都從來不曾碰觸過春亦尋,他對她沒有情慾。

  但現在羅永晉竟然撫摸了她。

  那手勢情色,充滿慾望。

  葉起城知道,他清楚的明白,春亦尋不會拒絕她自己盼了這麼久的心上人的求歡。

  但他看不下去。

  再待在這裡,他相信他會忍不住,撲出去將羅永晉殺了。

  於是他退後,越過羅永晉的背,在春亦尋還沒有抬頭之前,他從大敞的朱紅窗台竄身跳出去,沒有驚動內屋裡的一雙男女。

  他想,他可以眼不見為淨。

  但他才逃出去,就無法自己的不停的去想,春亦尋將露出何等歡欣的表情,她的姿態將何等嫵媚,以及她在羅永晉身下承歡的模樣。

  越想,他越憤怒。

  心裡那衝突著幾乎要讓他抬手撕開自己血肉,掏出心臟來的焦躁與厭惡,讓他沒有離得太遠,他傾聽著風裡傳來的聲音,那樣瑣碎並且模糊,他隱約聽見了春亦尋那柔美的嗓子。

  他想捂住耳朵,不要再聽。

  身為暗衛,葉起城在當職時,從來沒有離開過春亦尋,無論她是否在接客,或者正在洗沐,或者正在更衣梳妝中。

  葉起城一直都能面無表情,並且沉默而冰冷的待在陰影裡。

  但唯有這一次不行。

  因為他知道,屋子裡的那個男人,是春亦尋心裡的人。

  之前只是逢場作戲的恩客與姐兒,葉起城可以不在意。但羅永晉是春亦尋付出真心誠意在喜歡的心上人,這兩者之間,是不一樣的。

  葉起城無法忍受這個。

  他不能不逃,不然他就會殺人。

  但他逃了,身後追逐而來的,卻不是春亦尋動情的呻吟,而是她慘烈驚恐的尖叫。

  從她口中呼喊出來自己的名字,竟然是有生以來的頭一次,讓他傾聽著,幾乎魂飛魄散。

  將那個羞辱了春亦尋的男人粗暴的拖開,並鬆手,葉起城心裡惡毒的希望他撞破腦袋就這麼死了,當察覺羅永晉只是因為磕到床沿而撞斷兩顆牙時,他心裡無比的失望。

  他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裡緊抓他不放的春亦尋身上,耳朵裡只聽見她的哭泣,呼吸裡只嗅見她的香氣,眼裡只看見她滿是淚痕的臉,他的身體仔細的感受她的顫抖。

  劇烈的顫抖。

  「……不要怕。」很久很久,他按在春亦尋背心的手,才輕重不一的開始拍撫。

  他的手也在顫抖。

  失去往常的鎮定,渾身繃緊而手足無措的葉起城,只能單調的重複著安撫的動作,以及斷斷續續的安慰低語。

  「不要怕。」

  「我在這裡。」

  「小春花,不要怕。」

  「葉子,葉子在這裡。」

  「……春亦尋,別怕,我在這裡,不會走開。」

  她的淚水,濕透他衣襟。

  葉起城甚至沒有辦法顧及在一旁呆立著,茫然而困惑的九九,他只能再小心不過的捧著春亦尋,彷彿無止境的安撫她。

  這個夜晚過得極為漫長。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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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8 00:05: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在這晚之後,春亦尋發起高燒。

  她病得昏昏沉沉,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像是仍在迷糊裡,閉上眼睛的時候,卻像是在惡夢裡迷了路,哭得嗚嗚咽咽的。

  葉起城心疼得不得了。

  他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她,除了必要的梳洗之外,他只有在挨罰的時候稍微離開過,之後急急回來了。

  但一旁伺候的九九,仍然會面帶憂色的皺起眉,輕聲告訴他,「春亦尋姑娘方才又燒起來了。」

  他在她身邊的時候,病得迷糊的春亦尋的熱度是穩定的,也不怎麼會哭泣掉淚,但一旦他離去,即使只是片刻時間,那熱度都能急速的飆高。

  即使他迅速的回來她身邊守著,那熱度也像是不肯原諒他的離去一樣,得拖延過小半個時辰,才慢慢吞吞的降下來。

  葉起城很不忍心。

  他少吃少喝,將離開她的次數降到最低,又咬著牙,忍著若無其事的,以一架屏風隔開,這邊是他在擦身,那邊是九九為春亦尋洗漱。

  梳洗方面有了解決辦法,但每日一次的挨罰時間,卻是葉起城沒有辦法拖延或避免的。

  那一日出事之後,葉起城在春亦哭得脫力,終於勉強睡過去之後,他將春亦尋交給九和,自己則前往閣主那兒,先是說明出了什麼事,跟著自請責罰。

  他很清楚,自己絕對失職。

  當閣主聽見他扔著應該要保護的姑娘不顧,居然自己離去,以致事件發生的時候,他來不及阻止或挽救,讓應該要被保護的金釵姑娘遭受危險——閣主的眉梢輕輕的跳了一下。

  她看著底下請罰的葉起城臉色蒼白。

  「葉暗衛。」

  「在。」

  「作為一個暗衛,居然讓一時情緒占了上風,乃至擅離職守,險些造成憾事——這是極為嚴重的疏失。你可明白?」

  「屬下知錯。」

  半晌——

  「……領罰吧。」

  「是。」

  「杖責。」閣主指尖在杯緣慢慢的撫過一圈,又淡聲道:「一百三十下。」

  葉起城眉頭微皺。

  這責罰比他想像中的輕——

  他原以為,閣主會罰他不許再擔任春亦尋的暗衛。他甚至想好了,即使要付出終身不得離開三千閣的代價,他也要請求閣主不要將她調離春亦尋身邊。

  但這責罰,又比他所以為的重上許多——

  杖責,說起來輕飄飄的兩個字,但按著犯事的輕重,接獲命令的行刑人,完全可以拿捏著力道,在十五個板子內活活打死一個暗衛,也可以讓偷溜出閣找酒喝的金釵姑娘硬生生忍過三十個板子,所造成的效果也只是聲音響亮嚇人,而金釵姑娘還能活蹦亂跳的繼續接客。

  由於他的失職,三千閣內重要的商品,貴為金釵的春亦尋差一點就遭人暴力凌辱,乃至損及面容。

  若閣主示意行刑人將他一杖一杖的生生打死,也在理所當然之內,完全不用懷疑。

  臉上血色從蒼白腿至慘白的葉起城咬緊牙根,他被壓上長椅,身後一名直屬閣主的暗衛無聲靠近,手裡握著一根板厚質硬的杖子,另一名暗衛拿來一條摺疊成長形的巾子,塞到他嘴裡。

  葉起城張口咬住巾子。

  這是為了避免他咬斷舌頭,以及將慘叫聲悶住。

  跟著是輕輕抬起,重重落下的三十個板子。

  即使隔著嘴裡的厚巾子,葉起城都覺得自己快要把牙根咬斷。他在第十個板子時汗濕一身,在第二十個板子時血已經順著腿滑下地面聚成了一小池,在第三十下時,他的下身已經麻痺得沒有感覺了。

  他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原來死亡臨得如此之近的念頭。

  然後門外傳來敲擊的聲音,緊跟著是有人幾步走進門裡。

  葉起城模糊的聽見,那人低聲向閣主稟告了什麼,「……春姑娘……高燒不退……九九……急喚……葉隊長……」

  板子停在三十,沒有再打下去。

  之後閣主冷淡的發下話來。

  「剩下的,一天十下,分次來領吧。」

  葉起城掙扎著起身回話,「謝閣主。」

  於是,接下來的十天,他抱著被子趴在床邊,春亦尋躺在床內,一個燒得迷迷糊糊,一個被打得翻不了身。

  唯一能夠行動自如的九九,好氣又好笑,前前後後的忙碌伺候。

  ※ ※ ※

  有一日深夜。

  九九卷著一條毯子睡在離床不遠的躺椅上。

  葉起城因為杖責的傷處無法癒合,又沒有確實的休養與進食,以至於微微的發起低燒來,他趴在床邊,睡得很沉。

  窗外有微雨,月光斑駁的照入室內。

  春亦尋掙扎著想要張開眼睛。

  因為高燒反覆,持續不退,又總是掉眼淚的關係,即使九九不厭其煩的為她擦臉,葉起城也小心翼翼的用熱毛巾給她敷眼睛,但在兩人都睡下的此刻,春亦尋還是面臨了眼屎黏住眼睫的慘狀。

  全身筋骨酸疼,連抬起手來揉揉眼睛的動作,都痛得她哀叫。

  睡著的葉起城像是在夢裡聽見她的呻吟,與她交握的一手不自覺的緊了緊,想要安撫她。

  春亦尋辛苦的用單手揉開眼睛,因為高燒,以及初醒的關係,她的視線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得想讓她再一次閉起眼睛。

  但她沒有閉上眼。

  眼前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一個男子與她並躺著,被子讓他墊在身底下。春亦尋想,這個人,這樣睡,也不蓋件毯子……不會怕著涼嗎?

  若她平常也這樣睡,別說九九要跳腳了,連那個老是潑她涼水的芭蕉葉子都會出口「提醒」她要蓋被。

  她又嗅到一種奇異的甜膩味道,帶著鐵鏽般的氣味,有一點似曾相識……春亦尋想了很久,這才回憶起來,她偶爾會在夏語歡身上聞到這種味道,那是生血的腥甜。

  這個男人的面貌,很陌生。但春亦尋慢騰騰的想著,這個陌生男人躺在她床邊,她卻奇怪的不感到害怕……為什麼呢?

  她想,這個男人,又好像有一點熟悉。

  於是她細細的觀察了一陣子。

  眉毛的濃淡顏色,線條是銳利的斜飛,像是刀削的一樣,眼睛的弧度也像是冷咧咧的,如果下一刻這男人就睜開眼睛,生生的用視線剜下她面皮,春亦尋也不會覺得吃驚。

  男人的鼻子很挺,膚色有一種奇異的白皙,像是少見日曬的那種蒼白。下唇比上唇厚實,有些缺水的乾燥,在邊緣還裂著一點皮,讓春亦尋看著看著,就一直想去妝檯上找出潤澤的香油來幫他抹抹。

  若不是這人橫擋在她床邊,她說不定真的會撐著病體,翻下床去妝檯裡找出香油來。

  她的視線往下滑,她看見男人上身的黑衣。

  啊呀,她認得這件衣服,這是暗衛的裝扮——這人,原來是暗衛啊。她眨著眼睛,目光又從男子線條寬厚而繃實的肩線抽離,她看著男子的眉眼,終於遲鈍的想起,她確實注意過這個人。

  「……你居然把我的床搶走一半,壞芭蕉葉子。」她嘴裡咕噥的抱怨。

  但她沒有將被子裡,讓「壞芭蕉葉子」緊緊握住的一手抽開。

  九九曾經用一種近乎是埋怨的語氣,困惑的問過春亦尋,「為什麼春亦尋那麼不喜歡葉大哥呢?」

  春亦尋回想著,那時是怎麼回答九九的呢?

  「我才沒有不喜歡他。我只是沒有喜歡上他。」

  九九那時翻了個白眼。

  春亦尋覺得自己講得很有道理,「我也從來沒有討厭過芭蕉葉子啊!是九九太偏心了!你就想趕緊把我嫁出去。」

  「你想嫁,也要看葉大哥敢不敢娶吧……」

  「誰要嫁給他!」春亦尋睬了九九一眼,「高頭大馬的,他一個拳頭就幾乎是我一張臉大,我要被欺負了怎麼辦?」

  「葉大哥只求你不要給他添麻煩就謝天謝地了吧。」九九毫不留情。

  「我什麼時候給他添麻煩!」春亦尋大怒。

  「你沒有給葉大哥添麻煩……」九九斜眼睨來,「羅公子那晚在閣前與朋友說話,是誰趴在窗台上偷看,還看到跌出窗外的?」

  提起這事,九九心裡就來氣。

  她狠剮了春亦尋一眼,「如果不是葉大哥搶救得快,你就當場摔成一塊餅了!」

  春亦尋噎了一下,吶吶道:「……不小心嘛……」

  「我就不懂啊,葉大哥有哪裡不好了?」九九嘆了口氣,那模樣就像個小大人。

  春亦尋聽著她感嘆,噗地笑了出來。

  她聽出九九言下之意:那個你苦苦戀慕的羅公子又有哪裡好了?

  春亦尋那時覺得羅公子千好萬好,這世上再沒有另一個男人比羅公子更讓她欣喜,只看上一眼都能令她心花怒放。

  她那時怎麼也想不出來,羅公子有哪裡不好。

  明明是個溫和有禮的佳公子,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她甚至無法想像,她戀慕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羅公子,會在幾杯酒過後,成了個粗野卑劣的凶徒。

  那令她無比恐懼。

  是她什麼地方做錯了嗎?為什麼她心目中的佳公子,會陡然間面目全非,更妄圖對她行使暴力?

  春亦尋一思及那惡夢般的一刻鐘,她就渾身發涼。

  忽然腹中一痛,像帶著毒刺的鞭一樣猝然抽來,驚得她縮起手腳,隨即她意識到下身濕黏,帶著體溫的液體從身體內部不斷流出,那種濕漉感,讓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糟!癸水、癸水居然來了……

  她在心裡尖叫。

  若只有九九在也就罷了,她可以很鎮定的讓九九幫著她更衣梳洗,但是,但是現在還有芭蕉葉子……

  這人,怎麼老是出現在這種要命時刻!

  她在心裡尖利慘叫,一邊恨恨埋怨。

  下意識的撐起身體想要坐起身來,她深吸口氣一下子彈起上半身,但一手撐在床板上後,還來不及穩定住重心,她就又重重跌了回去。

  ……居然手腕無力……

  才跌回去,她臉上血色又褪了一層,變成慘白。

  滑開的手腕疼痛著,像是有些扭到了,但最讓春亦尋感到不如去死的是,因為她這一下撲騰,原本只是一點一點流著的癸水,現在因為她沒有收緊下身,而一整個大潰堤……

  春亦尋絕望了。

  「……這不就成了發大水……」她自暴自棄的喃喃。

  旁邊飄來一聲音調平平,頗有些冰涼氣勢的低語。

  「是肚子餓所以醒了?還是因為尿急所以醒了?」

  這橫堵在床邊妨礙她的要命傢伙,淨是說些惹她發怒的可惡話!

  春亦尋因為疼痛而更加怒氣騰騰的美眸恨恨的瞪向葉起城。

  在她緊盯著他發呆的時候,睡沉的葉起城就已經有些感應,開始模模糊糊的醒來,而在他睜開眼睛之前,春亦尋那下子功敗垂成的撲騰,生生將他嚇醒了。

  睜開眼睛的同時,他聽見春亦尋那句哀怨的低咕,還看見她蒼白臉龐上羞恥的紅暈。

  他想,這小春花在這種夜半時間醒來,又說什麼發大水的……是尿急?還是已經將大水發在被子裡了呢……葉起城下意識的抽著鼻子想嗅味道,但他自己也在發燒,嗅覺頗是遲鈍。

  至於空氣裡彌漫的腥甜血氣,則被他理所當然的忽視掉了。

  這種味道在挨罰的十天之內已經讓他聞慣了,分毫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但,他也不好這樣貿然的直接指出春亦尋的困擾,例如她可能真的是尿床了……

  於是葉起城很是體貼的拐了個彎,先說肚餓,後來才把自己的猜測給說出口。

  他覺得這樣有個緩衝,臉皮薄又脾氣壞的小春花應該就不會太尷尬,因而變得更生氣才對。

  想當然爾,這笨拙而遲鈍的男人,永遠也不會理解春亦尋在惱怒什麼的。

  一手扭了的春亦尋沒法子打他,但她還有完好的另一隻手。

  於是她很自然的抽出讓葉起城握在掌心裡的一手,還沒意識到手心裡一涼的葉起城,立刻得到了春亦尋揍在他後腰上的一拳。

  「讓開!誰讓你睡我的床!」她說得張牙舞爪。

  葉起城面不改色,背心卻起了一層汗。

  春亦尋那一拳,沒有砸在他傷處上,但也離得不太遠……一日十下的杖責,範圍從臀部開始,到後膝以上,葉起城在一開始的三十杖裡被打得皮開肉綻,之後的一日十下雖然行刑的暗衛穩穩的拿住了分寸,沒有讓他傷勢加重,甚至若無其事的塞了上好傷藥給他,一開始的創口收是收住了,但嚴重到發黑的瘀血卻從來沒有腿過。閣主似乎就打算讓他維持在這種雖不見血,但也絕對不好過的痛苦裡。

  一直高燒昏睡的春亦尋當然不會知道他因為己身的失職,而遭受了什麼樣的責罰,看著葉起城面無表情的趴著,一點也沒有讓開的跡象,又感覺身下流著的液體越來越多,她心裡急得抓狂,那種焦煩讓她更加暴躁。

  「你躺在我床邊做什麼!九九呢!」

  「她在一旁睡著。這幾天讓她很累,你暫時還吵不醒她。」葉起城用一種冷靜的說明語氣在講述。

  他並不在意九九會不會被春亦尋吵醒。她是侍女,隨時準備服侍主子是理所當然;就像他是暗衛,隨時都可以為自己保護的金釵姑娘赴死。

  但春亦尋被他這麼一說,立刻就閉嘴了。

  她就這樣沉默了一小會兒,葉起城也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靜的望著她,那種目光裡沒有情緒,就像他平常潛在陰影裡守護著她一樣。

  葉起城看起來很鎮定,但春亦尋已經躺不下去了。

  她臉上的紅暈以著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的占據她整張臉。

  「……我想去洗洗……」

  「嗯。」

  她的聲音很小,他的反應很平淡。

  葉起城神態自若的移動身體,下床,站得筆直,那種非常自然的動作裡,一點也沒有透露出他其實每一條肌肉都疼痛得要抽筋。

  對此一無所知的春亦尋一手抓著被子想把自己藏起來,卻被他一把將被子掀走,她驚了一下,隨即就看見葉起城一貫不動聲色的眉眼裡露出驚愕,緊跟著他眼瞳縮起,那其中射出的凌厲與殺氣,讓她抖了一抖。

  好冷!皮膚好痛!

  她差點尖叫出聲。

  「你什麼時候受的傷——」他卻比她的反應還大。

  他明明一直待在她身邊,就算他短暫離開,也有九九跟著她,但應該要完好無缺的春亦尋,現在卻血淋淋的縮在床角,那血色還在她身下不斷蔓延!

  「什麼傷?啊?啊啊!你誤會了!」

  她這樣遲鈍的一個人,這時也總算是難得的迅速反應過來,連忙搖著手澄清他的誤會。

  「不不不不不,是癸水!癸水來了……」

  他愣了一下,「癸水?」他錯愕的眼底,像是忽然之間沒有辦法理解這簡短的兩字是什麼意思。

  春亦尋對於他這樣失去冷靜的迷惑反應,感到非常新奇,她睜大眼睛盯著他的眉眼,一邊小心翼翼的解釋:「就是女孩子每個月都會來一次的那種……」

  啊,他想起來了。葉起城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是癸水啊。」說完他微微的僵住,一點後知後覺的羞恥從他眼角蔓延開來。

  他極其不自然的轉開臉,彷彿他瘀成了烏黑色的傷處不是掩蓋的臀部,而是他的臉面與脖子。

  「……我把九九叫醒,讓她伺候你。」

  「不用!」春亦尋想也沒想,衝口而出。

  葉起城驚訝的瞥她一眼,卻沒想到自己眼角紅暈未褪,這一瞥,竟然有著意外的風情。

  春亦尋看得目不轉睛。她第一次的注意到了,這一天到晚陪伴在自己身邊的男人,出乎意料的相當秀色可餐。

  美景啊美景,她忽然樂了,連自己血染床單的慘事都被她拋到腦後。

  「都是因為你占了我的床的錯!」她這樣說,「所以你要來幫我的忙。不許你把九九叫醒!」

  葉起城神色怪異的看她一眼。

  平常冷靜自持的男人,現在不僅沒有藏著自己臉面,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紅,那一眼瞠來的風景出乎意料的可愛並且可口,春亦尋樂得暈頭轉向,懷抱著一種「居然能夠欺負惡犬!大好良機要好好把握!」的新奇與衝動,開始了她一貫在葉起城面前的任性與蠻橫。

  芭蕉葉子準備洗沐用品。

  芭蕉葉子抱著盆子倒熱水。

  芭蕉葉子走回內室站在衣櫥前發呆。

  芭蕉葉子抽出一件不符時節的厚毛氅子,又黑著臉把氅子塞回去。

  芭蕉葉子再接再厲,又翻出一件滾毛邊短褂,再磨著牙把短褂塞回去。

  芭蕉葉子觀察半晌,終於搞清楚他把衣櫥開錯邊了,冬季的衣服都在左手邊,現在要開右手邊的櫃子啊。

  芭蕉葉子從右邊櫃子裡找出一件窄袖束腰的長袍,還很聰明的抽出同款式的腰帶放在一旁備用。

  芭蕉葉子走回洗沐間,試水溫,把兩手袖子卷起,然後芭蕉葉子的眼睛像逮著老鼠的貓一樣盯了過來。

  ……一直跟在旁邊津津有味觀察的春亦尋,默默流了一滴冷汗。

  「水放好了?那芭蕉葉子你出去吧。」她笑得很甜。

  葉起城一臉嚴肅,目光很慎重。「你要洗頭吧?」

  「嗯,是啊。」她點頭。

  「你高燒未退是吧?」

  「嗯,好像是。剛才點頭太用力,都還有些暈。」

  「你洗完頭還會進桶子裡去泡泡吧?」他每次都有看見春亦尋滿臉期待又愉悅的把自己浸入桶裡去。

  「嗯,我都有泡一下的習慣。」她大方的又點頭,然後一手扶著額側,像是想借此讓暈眩快點過去。

  「那麼,我來給你洗頭擦背。」他一臉深沉的點點腦袋。

  「欸?」她錯愕。「為什麼?我只是要你來倒熱水而已,那個、盆子太重,水又太燙,我抱不住啊。」

  「你還發著燒,又頭暈,這水正熱,你會越泡越頭暈,跟著就掉進水裡淹著了。」他說的像是他親眼所見。

  春亦尋很受驚嚇。

  她從來不知道看起來老是面無表情的葉起城,其實有這麼豐富的聯想能力,還是說,他其實老是在想要把她淹死在桶子裡?

  「我才不會!」她氣憤反抗。

  方才一連串的「芭蕉葉子觀察記」讓她很感到愉快,雖然她覺得這樣難得的笨拙與反常的芭蕉葉子很可愛很可口,但她並沒有打算讓自己置身在這樣超出常規的芭蕉葉子底下由著他擺布啊!

  但主意已定的葉起城根本不讓她有反對機會。

  於是春亦尋還沒有組織起來的逃亡行動被迅速的鎮壓,然後連尖叫求救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那萬惡的芭蕉葉子剝得只剩件肚兜與短褲,她光著臂膀與長腿,感覺渾身寒毛直豎。

  葉起城畢竟是沒把她扒光了。

  然後他把春亦尋壓在小椅上,拿勺子舀熱水潑濕她,跟著就拿塊巾子為她擦洗起來,他洗得仔細,從腳趾尖往上,往大腿外側逆上腰際,又抓過她十根手指甲仔細的洗,但身前身後幾個私密地方還是沒有去動,只是將巾子遞回給她。

  春亦尋一開始還會鬧脾氣的踹踹腳,甩甩手,又或者扭著身子來製造點麻煩給葉起城,但手裡抓著布巾的男人卻對於自己被牽連著潑濕一身,一點不悅反應也沒有,只是不時伸手摸摸她的頭,那姿勢像在安撫不聽話的小貓。

  反抗沒用,搗亂也不理,她漸漸沒了聲音,也不再做無意義的掙扎,整個人順服下來,乖巧得不得了,連葉起城將巾子遞給她,並背過身去,示意她自己擦洗私密地方,她也沒有趁機胡鬧,安靜的照做了。

  之後,葉起城轉過身來,將她抱起,小心的放進裝熱水的大桶裡,她垂著頭,溫順的將整個身子都浸入。

  水面波紋起伏,若在這時放一隻紙紮的小船上去,也要顛上一段時間才平復得下來。

  水聲滴滴答答。

  葉起城身上的衣物也半濕了,從衣角袖口上落著水珠子。

  半濕的擦身巾子掛在桶邊,也落著水珠子。

  葉起城半側著身,守在桶子旁邊,他沒有直面的注視著春亦尋入浴,但眼角餘光裡,總能留意到她是不是沉進桶裡去了。

  水聲答答滴滴。

  桶裡水面波紋一直沒有斷過,因為呼吸起伏,因為心脈搏動,以及不知何時開始,像是斷了線的珍珠鏈子一樣不斷落下的水珠。

  她連哭泣都沒有聲音,頭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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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哭了啊。葉起城想。他已經想不起來她遙遠以前的傷心,他只印象深刻的記著,春亦尋的每一次眼淚,都和那位羅公子脫不了關係。

  她總是為了那個人掉眼淚。

  葉起城想著,覺得心口悶疼,像是有塊什麼堵在那裡,他伸手在胸口按了按,卻也不覺得身體上哪裡不舒服。

  屁股上的傷處還痛著倒是真的,但他絕對不會在春亦尋的面前把手按在屁股上,試圖揉開淤血。

  於是他默不作聲的站在一旁,什麼動作也沒有。

  若這時九九侍立在側,肯定會露出驚訝表情——這人繃著臉孔像是五官都僵住了,直挺挺的站在那裡,就像根人形的柱子,卻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手足無措的驚慌味道。

  可惜九九不在,她還睡得沉。因此這洗沐間裡,垂著頭掉淚的春亦尋沒有趁機逮住這一幕,好在日後拿來調侃葉起城。而葉起城也沒有來得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她不會笑了,也不快樂。她在哭,而惹哭她的那個人的暴行,原本是他可以阻擋下來的。

  葉起城心裡的悶疼,忽然變成了劇烈的痛苦。

  他突然間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是如此熱切的想要見到她的笑臉,聽到她歡快的聲音,看著她一手按在腰上一手指著他鼻尖,任性又蠻橫的找他麻煩,他從來不曾覺得她討厭,也不覺得那神氣的叫戰聲不好聽。

  他沒有保護好她。

  是他的錯。

  「對不起。」葉起城說。

  她垂著頭,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水面上波紋一重一重的滴滴答答,沒有分毫停歇。

  「對不起。」他又說一次。

  他跟著說:「我沒有將你保護好,讓你傷著了。」他的聲音有些輕,有些飄忽,有些模糊。

  然而她至多是後腰上有塊淤青,其餘一點外傷也沒有,完好得令人訝異,但她偏偏又傷得這麼重,傷得她一顆熱騰騰的心都冰涼下來,傷得她開始恐懼愛。

  愛竟然帶來暴力、帶來羞辱、帶來欺瞞。

  愛將她的勇氣與尊嚴都粉碎。

  葉起城沒有來得及阻擋羅永晉對她的暴行與惡語,但葉起城又幾乎挽救了她,羅永晉終究是沒有來得及強行侵占她,沒有真正的連同肉體都將她推進地獄。

  來得及認清這充滿虛偽與欺瞞的感情,自然是好的。

  但在認清之後,心底冰涼的春亦尋,卻深深的自厭自棄。

  是她一廂情願的愛戀,是她識人不清,是她自投羅網,是她將自己一顆真心捧著讓人來作踐。

  她對自己厭惡至極。

  那是尊嚴都被盡數踩在腳底的恨與怨,以及羞恥。

  如果不是她還有一點意識到葉起城始終沒有離開,一起在她左右,恐怕她會默不作聲的將自己手腕血脈劃斷。

  葉起城望著她,像是對她這樣的沉默有所警覺。

  「不是你的錯。」他低聲說,「喜歡……對一個人有所愛戀,並沒有什麼不對。即使後來認清此人,受到傷害,但也……不全是錯處。」

  他說:「那日,不是去放花燈嗎?閣裡幾位金釵都在鏡照樓下接了繡球,有所姻緣的人才能接到繡球不是嗎?花燈……你那盞寫了名字的花燈,不是也放進鏡照河裡去了嗎?如今你毫髮無傷,又認清了那人心底真正所想,你可以放下……放下對那人的戀慕……」

  他偏過臉,像是對於春亦尋對那人的戀慕很感到忿忿,又像是心裡悶疼,那滋味複雜,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有些彆扭。

  垂著頭的春亦尋沒有出聲,水面波紋一重一重,順著她呼吸起伏而晃動,那不斷掉落的淚珠子卻略微減緩了。

  葉起城沒有餘力去注意這樣的細節,他額邊浮起汗珠,像是說出這樣三言兩語的話,竟比他與人真刀實槍的動武還要費事。

  「那人沒有眼色,識不出你的好,你就、你就不必再把心放在他身上,你對自己好點,讓自己變得更好,不是也……也、也能讓那人悔不當初嗎?」他說得結結巴巴,幾次都要咬到舌頭,「日後他再來找你,你就把他遠遠隔開,我會幫你的!」

  他說得渾身大汗,臀上的傷處痛得熱辣,他卻像是毫無所覺。

  春亦尋不知何時微微抬起頭來,唇色蒼白,臉龐卻有紅暈,那是熱氣蒸騰所致……臉上濕潤,眼角紅紅的,幾條淚痕還很明顯的滑過她臉頰。

  她沒有在哭了。

  葉起城呆呆的望著,看著,然後毫無自覺的出了口大氣。

  像是終於放下心來。

  春亦尋的目光有些恍惚,卻始終盯著他臉面,她幾乎沒有看過葉起城的臉,更別提一貫的眉眼上沒有表情的葉起城,竟然在脫下面罩之後,會有這麼多的表情變化。

  並不是誇張顯著的,卻遠比平常的淡漠,來得更加生動豐富。

  比起羅永晉溫文的書生臉面,有著殺伐氣勢,心裡冷硬的葉起城更加的威武強悍,若要比喻,羅永晉也許就是食草的綿羊一類,而葉起城便是撕裂瘋狼的獅。

  她曾經很不喜歡葉起城的狩獵氣息。

  她現在明白了,因為那種明顯的雄性氣質,令她感到危險與害怕。

  春亦尋喜歡的對象是書生,而是因為書生的溫文柔和,讓她不會感到畏懼與緊張。

  「小時候……我還不知道三千閣,沒有想過終有一日會進到此地……」她說,「我還記得,幼時家裡,隔著一架籬笆就能瞧見隔壁院裡的風景,哥哥都會抱著我爬樹,偷瞧隔壁院裡的人。」

  她笑了一下,無意識的,「哥哥知道隔壁住的是一個書生和他的髮妻,哥哥偷瞧人家是想要聽他讀書念詩,我只是因為跟著哥哥才聽得那麼幾句……那書生長什麼模樣,我不記得了,但總記得他的聲音,軟軟的,很溫柔,他總和他的妻子在院裡走走,兩人牽著手,那書生教他的妻子念詩背書,那模樣一直記在我心裡……」

  她恍惚了一會兒,又輕聲說:「我總是聽著那書生和他妻子說話,一直到我哥哥背上睡著。」

  葉起城的手動了動,又忽然握成拳。

  「後來,爹的生意失敗,欠下大筆債務,自盡死了……娘來不及跟著去,就被那債主捉著,不知帶到哪裡去了,哥哥想帶我逃跑,但兩個小孩兒,哪裡跑得過人……我和哥哥被拆散,我哭得脫力,迷迷糊糊的,又不知道被轉手賣了幾次,最後就落到這裡來了。」

  她忽然往葉起城的臉面看了一眼,又別了開去,「……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幼時的事了,方才想了好久,才記起來這麼一點。九九老是說不明白我怎麼就是認了死理的喜歡羅公子……」她沉默了一會兒,「也許我就是因為總記得那隔壁院裡,住著的書生夫妻吧。」

  葉起城的神色複雜。

  她說得破碎,又隱晦,但他卻一字一句都聽得再明白不過,也許這輩子相識至今,此刻是他最能理解她話底意思的時候。

  那溫文的書生氣息,令她感到安心。

  而當年抓捕她兄妹的,大抵就是些力大凶橫之徒,她由此受到傷害,從此深深記得那份恐懼。

  「我所逃避的,如今竟然救了我。而我所衷心依賴的……卻原來只是張假皮,一掀開,便面目全非……」她喃喃,說得極輕,極淺。

  他聽得很吃力,那話裡大多只是模糊的氣音,而她只是自顧自的說著,並沒有需要他的答腔。

  原本稍停了些的淚水又從她臉頰上滾下,那被水氣潤澤得明亮得嚇人的美眸,水光晃蕩不休。

  春亦尋面無表情,好像她其實並沒有掉眼淚,好像那些流不停的淚水與她毫無關係,那種表情上的空洞,讓人心涼。

  她抬著頭,心裡冷冷涼涼,她望著葉起城僵硬的身體,忽然偏了臉。

  「我睡了很久?」

  葉起城遲鈍的點頭。

  「醫大夫來看過,說你受到驚嚇,又著涼,待燒退了就沒事……但你,高燒反覆,退了又起,折騰了十日。」

  「那就是說我房門關了十日,損失多少銀兩……」她忽然笑起,「雨蝶那貪酒的,就絕不會讓自己的房門關上十日,多浪費客人帶來討她歡心的美酒啊。」

  葉起城有些驚惶。他瞪大眼睛看她。

  明明淚流滿面,臉上卻又有笑,目光裡恍恍惚惚,一點也不真實……這是打擊太大,失去平常心嗎?還是說,她瘋……葉起城咬住舌尖,逼得自己斷去那個荒唐的揣想。

  她卻不理他怪異的打量目光,又問:「閣主知道我急病的緣由?」

  「知道。」

  「……你告訴閣主的?」

  「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到驚嚇。」葉起城低聲答話,「閣主沒有取我性命,也沒有將我調離,已經極是寬容。」

  「閣主……知道羅公子企圖,將我……」

  「自是知道。」他聲音更低。

  她安靜了會兒,「……也好,總要稟告閣主的。」

  他想喊她小春花,卻難以出口,猶豫半晌才說話,「閣主吩咐,日後再不許羅公子入閣裡。」

  「那日是他酒醉,也許,並不是真心……」她含含糊糊的說。

  葉起城聽她這麼一句話,一股怒火直竄上來,狠狠咬牙。

  「你讓他這麼對待,怎麼還……」他也許想講,「怎麼還不死心」,或者「怎麼還沒覺悟」,又或者「怎麼還沒認清」,卻在見著她淚痕滿布,只能將聲音恨恨吞下。

  她點點頭,又笑了一下,笑裡苦澀,「我只是不明白……我在羅公子眼底,原來是那樣低下而輕賤的女子……他平日的溫和有禮,又是真的尊重嗎?我已經想不明白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的……我又想,也許一開始的時候,羅公子只是想找個能聽他說話的人,但到了後來,生起這許多事端……以至於讓羅公子心底有了壓力,才會在幾杯酒之後,吐露真言……」

  「芭蕉葉子,你怎麼滿臉的不以為然呢?」她低頭喃喃一陣,又悄悄抬頭,剛好捕捉了葉起城幾乎要大怒,卻又努力忍耐下來的扭曲表情。

  他恨恨的瞪她。

  她笑起來,進著淚珠,「芭蕉葉子,我為什麼會叫你芭蕉葉子呢?」

  「……我不知道。」葉起城愣了一愣,有些驚訝,眼角上那點原本淡去的紅暈卻又蒸騰起來,看得春亦尋瞪大眼睛,她的眼神明亮非常。

  「哎呀,九九沒跟你說過嗎?」她笑問。

  「大概有說。」他不自在的飄開眼神,「……但我記不起來。」

  「因為你喜歡吃芭蕉嗎?」

  他進著咬牙的聲音,「絕不是!」

  她在桶子裡咯咯笑開,「芭蕉葉子,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他被嚇到了,急急的轉頭看她一眼,又迅速的偏開。還沒想到該怎麼回答,又聽到她後頭一連串的問話。

  「你為什麼入閣裡來啊?你以後想做什麼?啦,芭蕉葉子,你喜歡九九嗎?我知道九九很喜歡你喔!」她笑得燦爛,濕漉漉的手拂去臉上淚痕,「整天矇著臉會不會很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臉呢,芭蕉葉子看起來出乎意料的很好吃……啊!不是,嗯,是很好看啊!」

  她笑著,臉上微微的紅,卻不像是熱氣蒸出來的。

  葉起城把臉轉回來瞪著她,一手卻摸上臉龐,像是這個時候才驚訝的意識到,自己居然沒有將臉面矇住。

  春亦尋趴在浴桶邊上,「芭蕉葉子,你為什麼選我呢?」她瞧著他,目不轉睛的,「我知道喔,在三千閣裡,是暗衛選金釵,因為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能猶豫嘛。……哪啦,芭蕉葉子,你那時是不是想要選其他的姐妹,卻因為太遲鈍了,結果都被別人選走了,只好可憐兮兮的來跟我呢?」

  她笑起來的樣子美好,明亮,並且純粹。

  即使嘴裡正說著這樣可惡的話,也依然光彩奪目。

  ……難得她經歷了這樣的情傷,眼底還滾著淚珠,然而展顏笑開的時候,卻仍然純真,仍然燦爛,仍然讓人目不轉睛。

  葉起城想,酒醒了之後的羅永晉一定很後悔。他會成為春亦尋的客,想必也是著迷於她的笑顏,但他去將所有的挫敗都發洩在她身上,落得再也見不到她的懲罰——但再怎麼後悔,三千閣都不會允許羅永晉再踏入一步。

  即使悔不當初,也無法再挽回了。

  「說話嘛,芭蕉葉子。你為什麼發呆了呢……」春亦尋整個身子歪在水裡,連趴在桶邊的腦袋都側向一邊。「啦,芭蕉葉子,閣主罰了你什麼呢?」

  「杖責。」他沉在自己思緒裡,耳裡聽著她問話,便隨口答了。

  春亦尋的聲音又輕又淺,一點都不驚動他,「多少下呢?」

  「一百三十。分次領罰。」

  「傷得重嗎?」

  「血口已經收了,只剩下淤血烏黑,養個幾日就好了,不會礙著平日作息……」他一邊漫不經心的答著,一邊卻慢慢的回過神來。

  聲音乍然止住。葉起城微張著嘴,瞪著她。她臉上還凝著笑,眼底的淚珠又滴滴答答的滾下來。

  他看著她,頭疼,胸口也疼。

  「……不要哭了。」他低聲說。

  她的淚水卻止不住的落。

  他簡直拿她沒有辦法,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的去摸她的臉試圖幫她把淚痕抹去。

  她的臉這麼小,他一個手掌就幾乎能蓋滿她整個臉,她的臉又嫩又軟,他的手粗糙又乾澀,一個不小心就在她頰上擦出一道痕跡來。他心驚膽戰。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只得開始講話。

  「我……我師父受過前任閣主大恩,我小時候練武,師父就跟我說過,待我學成,就把我送進三千閣來,我還偷偷來過幾次,卻從沒見過閣主……師父只跟我說過要讓我入閣,倒是沒提過可以走……我、我也沒想過要走。然後,呃……」他有些慌,絞著腦汁想她剛才還問過什麼,「對了,還有蒙面……嗯,不悶,暗衛身上包得密,但料子特殊,防火又防水的,卻不顯得悶或者熱,我還常常忘了自己穿的這一身……」

  她被他逗笑,「你是穿習慣了,才忘了的吧?」

  他看著她的笑臉,沒有吭聲。

  「你沒有娶妻嗎?」她問。

  「……沒有。」他輕笑答,「我沒想過。」

  「你以後也要待在閣裡?」春亦尋偏著頭看他,「我一直想問,金釵們一個個嫁出去了,那暗衛是跟著金釵去,還是待在閣裡,等著下一代的金釵?」

  「我沒問過,也不清楚。」他有些為難。

  「那你呢?」她問,「如果我不在閣裡了,你怎麼辦?」

  「我……大概不會走吧……」他低聲說,「我沒有想過三千閣以外的去處。」

  他看著她,「你想出閣?」

  她茫然了一會兒,「……沒有,我沒想過。即使那時還戀慕著羅公子,但仔細一想,我那時也從沒想過要離開三千閣……」

  「你沒想離開?」葉起城真的驚訝了。

  她也一臉驚愕。「沒有。我沒有想過除了閣裡,還有什麼去處……」她漸漸安靜下來,像是翻天覆地的試著理清自己的思緒。「我以為自己喜歡羅公子,但仔細一想,我沒想過要嫁……也沒想過,要為他離開閣裡——所以,我其實沒有喜歡他嗎?」

  春亦尋一臉困惑,望著葉起城,「我的喜歡是假的嗎?芭蕉葉子。」

  「……我不以為是假的。」葉起城說,「你確實對他全心全意,之所以沒有想過與他的共同未來……是因為他並沒有回應你吧。他沒有與你一同投入,你的路途便也走不開一條大道。你的感情並不是虛假的,是他沒有回應你。」

  春亦尋若有所思的點頭,「真好,芭蕉葉子。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會說話。」

  她笑著,又問他,「杖責是打背上嗎?」

  「不是,是打……」他才要回答,又陡然止住。

  春亦尋奇怪的看他,心想他怎麼只答了一半呢……然後她的目光從他寬厚背心滑下來,她想起曾經看過的,關於十夜鶯在教訓花念涵時的威脅:打屁股。

  於是她盯著葉起城繃得很緊的屁股肉。

  「我想起來了,杖責……不就是一般拿來嚇唬孩子的『打屁股』嗎?」她噗地大笑出來。「你被打屁股?真的嗎?居然是打屁股啊!哈哈哈……」

  他被毫不留情的取笑了。

  葉起城的臉色由眼角的微紅,急速轉為整張臉的鐵青,再到陰沉的黑。然後他抿緊嘴,一聲都不吭了。

  春亦尋笑得太開心,幾乎喘不過氣來那樣的激烈,葉起城還在心裡默數著,若讓他數到十了,她還不住口,他就要動手讓她住口。

  至於要怎麼「動手」,他還要在這默數的十下裡好好想想……

  她的笑聲在他數到九時乍然止住了。

  葉起城深感遺憾的瞪著她。

  她卻臉色慘白,一手按在腹下,整個人幾乎想要蜷縮起來,但桶子放滿了熱水,她無法把臉埋下去,只能把雙腳併攏,嬌小的身體繃得像是要斷掉。

  「……小春花?」他噎了一下,隨即驚異起來。

  他撲到桶邊,將她整個人從水裡抱起,不顧自己一身水濕,「你撐著,我給你找醫大夫——」

  她在他頸邊氣若游絲,「不要動……芭蕉葉子真是笨死了。」

  「咦?」他僵在原地。

  「癸水來時,不能泡浴……你守著我這麼久了,什麼時候見我癸水來時,九九還會弄上這麼一個大桶給我泡水?」

  「不,不能泡嗎?……那,你是,因為泡了水,所以……」

  「不是,是因為笑得肚子疼了啊。」她一本正經的答話,蒼白的頰上又略略回覆一點血色,雙唇卻仍是慘白。

  葉起城沒有注意到她的唇,卻見到她頰上血色淡薄,似乎真的不是身體不適,而是笑他笑得太用力了……他想著,巴不得雙手一鬆,讓她重新跌進熱水裡去。

  春亦尋將臉埋進他肩窩,笑聲低低的。

  「芭蕉葉子。」她喚。

  「……怎麼?」他答得生硬。

  「你是不是……」

  「嗯?你說什麼?」

  「我說,你呢,待我這樣好,是不是,因為你……」

  「你嘀嘀咕咕在念什麼啊?」他試著聽清楚。

  她吸了口氣,同時嗅到了兩人身上混雜在一起的腥甜血味,「我說啊,你啦,芭蕉葉子——……你是不是,有一點,喜歡我呢?」姿勢僵硬,力道卻極為溫柔的,擁抱著她的男人,渾身都僵了。

  春亦尋將身體的重心全託付給男人,她閉上眼睛,「芭蕉葉子,你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喜歡著我的嗎?」

  懷裡的女人,聲音輕輕的,像花瓣飄飛一樣。

  葉起城感覺自己繃緊的臉龐,被女人伸手撫摸,從狼狽的落著幾縷髮絲的寬額,到顏色深濃的眉,她慢慢的將他眉間的皺褶揉開,指尖順著滑到他眼角,她似乎是想試著摸摸他的眼皮,於是葉起城感覺自己彆扭的閉上眼睛,讓她撫摸……然後她的手滑下鼻梁,從鼻翼順向臉頰,又揉了揉他耳垂,葉起城的身體不自覺的抖了一抖。

  她像是笑了。她的指尖從耳垂邊滑過,捏捏他下巴,然後她的指尖停在他唇上。

  「……都乾裂了。」她說,「我醒來,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在想……你的唇,怎麼這樣的乾呢?」

  輕輕的聲音,伴隨著氣息。

  她閉著眼睛,在他懷裡撐起身體,她的手扶著他的臉,她的氣息彌漫在他的呼吸裡,她的唇帶著溫熱的香氣,接近他冰涼而且乾燥得都裂開的嘴唇。

  葉起城有一瞬間的恍惚。

  也許她說對了,他是有一點喜歡她,而且他始終不知道自己喜歡她。

  他喜歡她。

  這個認知,意外的美好,並且令他愉悅。

  「……小春花。」他很輕的呼喚了。

  然後他在她的唇即將貼上的前一瞬,將臉轉開。

  這個動作堅定,並且清醒。

  春亦尋張開眼睛,望著他。

  葉起城凝視她雙眼,那目光非常溫柔,帶著戀慕的光亮。

  他輕輕的放開了她,讓她坐在擦身時的小椅子上。

  「你現在。並不是因為喜歡我,才想吻我的。」他小心翼翼的為她披上一件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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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色微明,飄著細細小小的雨絲,要停不停,要大不大,就這樣不乾不脆的下足整整一日。

  按九九的話來說,就是「簡直瑣碎」。

  春亦尋這次受到打擊過大,以致高燒不退,後來又讓醫大夫下令要仔細休養,九九接獲醫大夫的指示之後更是嚴格執行,春亦尋在一整月裡從一開始的體力不濟難以動彈,到後來終於能喘著氣下床走動,再到後來的精力十足,滿心想要出去溜溜逛逛,卻被九九冷眼狠瞪回床撲倒。

  有了力氣之後卻仍然被限制行動,春亦尋心中真正無比心酸。

  但面對九九氣急敗壞的擔心與難過,春亦尋也只能老實低頭聽話,不敢有所反抗,更別說陽奉陰違。

  她乖巧聽話的養著身體。

  窗外細雨,已經連下五天。

  她抱著薄毯窩在床上,手裡的刺繡已經完成大半,她不時轉頭望望窗外細雨,心裡深深覺得這雨再下下去,她都要崩潰了。她無比的想念溫暖陽光。

  九九端著食盤進來。

  「紅豆糯米粥,甜的,吃嗎?」九九一邊問,一邊拿著湯匙舀了,也不理會春亦尋回答與否,便遞到她嘴邊去。

  春亦尋幾乎是哀怨的瞪了九九一眼,張嘴吞下。

  「九九,我想曬太陽。」

  「等放晴吧。」

  「九九,我們出去走走吧,嗯,例如到聚星閣去?」

  九九瞥她一眼,抿著唇,「主子,覺得和九九一起待在閣裡很乏味嗎?」她輕聲細語的,說得很委屈。

  春亦尋立刻垂頭認錯,「沒有沒有,九九最可愛最寶貝了,我巴不得整天都在房裡和九九一起啊。」

  「可是,主子剛才還想去聚星閣的……」

  「哪裡呢,九九一定是聽錯了。」

  九九滿意的瞇著眼,「再吃一口甜粥吧,主子。」

  春亦尋只能張嘴了。

  九九一邊餵著,一邊像是漫不經心的開口,「聽說,古二少爺拒絕了羅家嫡小姐,那羅老爺都氣壞了。」

  「……他真的直接拒婚?」

  「是啊。」九九神色自若,「悅悅跟我說,那羅家嫡小姐想嫁得不得了,一聽說古二少爺拒絕長輩安排,還氣勢洶洶的帶著府中下人問到古府裡,說是要去教訓狐媚了丈夫的狐狸精呢。」

  「二少爺自己就是隻狐狸了,她要去逮哪個迷惑丈夫的妖精?」春亦尋笑了起來。

  閣裡知曉秋舞吟與古家二少爺的往來細節的姐妹們,聽見這消息,都不免抿嘴一笑。要說自家的秋舞吟有本事迷惑古家二少爺,這樣長自己威風的厚臉皮話,還真是說不出口。

  九九也笑了,「但這麼一件事實,羅家嫡小姐卻一點也不知道啊。」

  世人都以為是手段妖嬈的青樓女子迷惑了古家二少爺,才讓二少爺又是拒婚,又是反抗家中長輩,甚至不惜放言要與青樓女子私奔。

  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將青樓女迷得神魂顛倒的是古二少爺,對羅家嫡小姐不屑一顧,又興致勃勃的策劃離家大計,甚至毫不在意的將離家意圖透露給族裡長輩知道的,也全都是古二少爺的主意。

  「秋舞姑娘太冤枉了,平白便背了狐媚的黑鍋。」九九笑盈盈的,「不過既然古二少爺這樣胸有成竹,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不會讓秋舞姑娘受委屈的。」

  春亦尋幾乎要翻個白眼,「誰那麼沒眼色,敢去動那狐狸少爺叼在嘴裡的獵物?我敢跟你打賭,秋舞的出閣費用,一定是金釵姐妹之中最合理的。」

  九九抿著嘴笑,「主子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在說,閣主把其他金釵姑娘的出閣費抬高得讓人傾家蕩產呢?」

  「我可不敢。」春亦尋吐著舌,縮了縮脖子。

  一碗甜粥餵得見底,九九放下湯匙,又轉頭去看看天色,自語道:「雨好像真的不會停了。」

  「是啊,再這樣子下下去,我都要長霉發毛了……」

  「悅悅說,雨蝶姑娘約了古二少爺在紅花酒肆,說是要向二少爺討教一番,因為閣主遲遲不肯鬆口讓雨蝶姑娘嫁給蓿大人。」九九回頭,看著茫然的春亦尋,「秋舞姑娘和悅悅也會去。」

  「真好,可以出去逛逛呢……」春亦尋呆望窗外,嘆了口氣。

  九九瞪著她那副委靡樣子,也差點跟著嘆氣,「悅悅還說,二少爺應邀前往,又難得的問候了一聲:『春尋姑娘是不是也來散個心?』這樣貼心的話哪……」

  「我要去!」

  不過眨眼之間,春亦尋已經跳下床來,滿屋子的開始轉著,哪裡還有一星半點的無聊模樣,九九好氣又好笑,將空碗放在幾上,也跟過去梳妝更衣。

  ※ ※ ※

  她們乘軟轎出去。

  原本九九堅持自己的侍女身份,要撐傘走在轎旁的,但春亦尋不由分說,以一種擄走幼童的人口販子氣勢,將九九一把塞進轎裡,自己隨後坐了進去,跟著一旁的抬轎漢子極有默契,也不給九九逃跑的空隙時間,立刻起轎。

  剛抬起身的九九又摔回去,剛好讓春亦尋接個正著。

  「……沒有主子樣!」九九恨聲責備。

  「哎喲,我們是姐妹嘛,哪裡是主僕。」她噗哧一笑。

  春亦尋養了這麼一段日子,比起整日擔心受怕的九九,她更多了飽滿精神,不只將九九抱在膝上,還將下巴擱在肩窩,一邊若無其事的吐出這樣一句反駁。

  九九氣極,偏偏又讓她哄得歡欣,臉上精彩了,只能扭過頭去,不讓春亦尋有偷看的機會。

  一路輕搖慢晃。

  春亦尋在轎裡掀起窗簾一角,窺視著轎外景色,九九坐在她膝上,昏昏欲睡。

  抬轎漢子保持穩定速度,從人群中越過。

  一邊低聲向轎裡的春亦尋報訊:「雨蝶姑娘在前方不遠。」、「我等與雨蝶姑娘並行。」、「雨蝶姑娘展顏一笑以示招呼。」、「我等已越過雨蝶姑娘。」。

  春亦尋哼地一笑,邪惡無比的下了指示:「去,擄了她家暮靄入轎,再全速往紅花酒肆。就讓她兩條腿追不著!」

  抬轎漢子自此刻起深深體會到「沉默是金」的道理。

  前後四人步調一致起身,潛行,逼近,與菊雨蝶打一照面,右列轎夫向菊雨蝶身後護衛打出「金釵姑娘太無聊」的手勢,左列轎夫同時刻出手擄走暮靄,甩入轎中,轎內傳來驚呼的聲音——

  然後抬轎漢子步調一致繞過菊雨蝶與其身後護衛,在旋過一圈之後,回到前往紅花酒肆的應行路道,四人往目標奔去的速度更快了。

  春亦尋一手抱一個,沒空去掀窗簾,九九還頭暈目眩著,只有被擄來的暮藹沒好氣的瞥她一眼,伸手揭開窗簾,已經見不到菊雨蝶身影了。

  她偷笑起來。

  眼角餘光,她見到另一個緩行的軟轎旁邊,緊跟著一個少女身影,少女腕上綁著一朵橘黃小花,翠緣莖身繞成一個手環,髮上雖然還是少女的雙髻,卻別上一隻相當華美的銀釵。

  那少女看上去很眼熟……她垂著眼思考起來。

  直到紅花酒肆門前,轎子停下,暮靄掀簾,九九扶她起身,在她們身後不遠,是菊雨蝶全速奔來的身影……

  才側過臉,春亦尋就看見菊雨蝶張揚的身影,立刻把她還在思考的事情忘光了。一左一右,她拉著九九與暮靄,飛也似的奔上了紅花酒肆直達三樓包廂的長階。

  包廂裡,秋舞吟與古二少爺已經到了。

  一旁倒酒的小悅悅眨著眼,「春尋姑娘,你怎麼臉上紅撲撲的?是做了壞事,讓人在後頭追嗎?」她問話的口吻又天真又可愛。

  九九撲到悅悅身前已經摟成一團,暮靄正和古二少爺見禮,被這麼一句話問得好氣又好笑的春亦尋,還沒來得及去找悅悅麻煩,就聽到身後響起的腳步聲。

  「哎呀哎呀!」她立刻飛逃到秋舞吟後頭去。

  衝進門來的正是菊雨蝶。包廂門在她身後讓護衛關起,門內立刻上演雞飛狗跳互撓癢癢的小打小鬧戲碼。

  讓秋舞吟護著,遠離戰圈的古二少爺在旁看得津津有味。

  但悅悅上酒的時機不太好,一隻手倏然撥來,那盛滿酒水的大碗眼看著飛上半空,九九已經將人帶開,那碗掉下來的時候讓暮靄穩穩的接著了,裡頭的酒水卻讓春亦尋淋了一身。

  就站在她身側,卻毫髮無損的菊雨蝶笑得趴下。

  春亦尋一身狼狽,淚光盈盈的含怨看著救走了悅悅,卻沒救她的雛兒九九。

  九九面無表情的回看她。

  「真沒良心。」春亦尋嗚嗚的哭著,一邊繞到架起的屏風後頭去。

  她濕了外衣,裡衣倒是沒沾上,外頭秋舞吟穿得多了,正在嫌熱,剛在心裡琢磨著理由好把衣服脫下,這邊春亦尋便被酒水給潑了,她立刻喜孜孜的將悶得她冒汗的袍子脫下,並迅速交到春亦尋手裡去。

  全程無視一旁古二少爺險惡瞇起的狐狸眼。

  菊雨蝶趁機開口,轉移古二少爺注意力的向他討教起如何擺平閣主,並順利讓自己出嫁的好法子。

  廂房裡熱鬧得很,氣氛歡欣。春亦尋在屏風後頭換著衣服,正低著頭在打繩結,眼裡掃過自己的手腕,她腦子裡模模糊糊的想起不久前看見的少女,梳著雙髻,綁著黃色小花,那讓她很眼熟的……

  她覺得她應該要記起來。

  但廂房裡這樣氣氛歡欣,吵吵嚷嚷的,她又覺得悶,便繞出屏風,又往門邊去,九九看她想出門,才站起來要跟,就被她揮了揮手。

  「跟悅悅玩去,我在門邊吹吹風就好。」

  於是九九偏頭想著,門外還有閣裡跟來的護衛守著,這裡又是紅花酒肆,算起來也是自家地盤,總不會春尋姑娘吹吹風,散散步,也能惹出什麼見血的事來。這麼一想,她也放下心來,便又坐回去。

  這邊九九還在心裡掙扎的時候,春亦尋已經漫不經心的踏出門去了。

  她沒想下樓,就只是繞著三樓廂房的廊道上走走。

  逛過一半,才從一扇懸著紅色短燭的門前走過,春亦尋就聽見身後傳來拉門的聲音。她頭也不回,依然慢悠悠的繼續她的散步吹風。但身後卻跟著響起細碎的疾步聲。

  她的衣擺被扯住了。「秋姑娘!」

  「嗯?」她愣了一下。

  拉住她衣擺的少女繞到她身前來,春亦尋見她腕上系著黃色小花,是方才在街上看見的那個侍女。

  侍女表情有些不安,「您是金釵秋舞吟吧?」她迅速的瞥一眼春亦尋容貌,卻越發不安,只得又打量起她外袍,「我、我見過的……上次,跟小姐到古府去時,您就是穿這件袍子,這袍子,很特別……」

  春亦尋聽著,心裡也琢磨起來。這件外衣確實是秋舞吟常穿著的,她美腿纖長,姿態美妙,於是以雪紡紗為底,上頭再繡金色雲紋,間隔綴上透明晶石與鈴鐺,相當別緻,也是很得古二少爺偏愛,秋舞吟更是仔細留意,只要是會見到古二少爺的地方,她就會穿上這件外衣。

  要說這小侍女以衣物來認人,倒也不是太過荒唐……

  但是,這侍女找秋舞做什麼呢?

  「你是哪家侍女?」春亦尋低聲問。

  「你果然是秋姑娘!」侍女臉露喜色,「上回去到古府,只匆匆見到秋姑娘背影而已……我、我是服侍羅府嫡小姐的丫鬟,我叫喜兒。」

  「你是羅家嫡小姐的侍女?」春亦尋臉色微變,她想起那時遇上的轎子,「嫡小姐也來到這紅花酒肆嗎?」

  「小姐說,秋姑娘今日將來此,她想與姑娘一見,以償前次未見的遺憾……」

  喜兒有些慌張的回應。

  「她怎麼會知道閣裡金釵行蹤?」春亦尋還要再問,就聽身後不遠,那拉門的聲音一響,一道尖銳的高音破空而來。

  「喜兒!你跑哪裡去了?要你去喚個跑堂小二來問話,怎麼走這麼久?慢吞吞的!再偷懶,回去你就徹夜跪在廊下!」

  春亦尋被那尖刻聲音嚇得寒毛直豎,忍不住回頭去看,眼角就見那喜兒臉上慘白,居然怕得伸手去抓春亦尋,像在捉著唯一能救她性命的稻草。

  「小姐,小姐別惱,喜兒,喜兒沒有偷懶……」那喜兒居然連拉帶扯,就將呆在原地的春亦尋往拉開門扇的廂房拖去,「喜兒,找到秋姑娘了……」

  秋姑娘?

  春亦尋自覺地頭皮發麻。

  她剛才沒有糾正喜兒的誤會,現在改正還來得及嗎?

  別拉她啊!這小侍女個頭這麼小,怎麼力氣這麼大啊——

  她在心中哀號,還沒有思考出什麼對策來,下意識想找救兵,但拼命扭頭去看,才發覺菊雨蝶訂下的廂房位置偏在角落,又有隔板擋著,幾乎讓人難以發覺。

  但春亦尋還沒來得及發出慘叫,以引來護衛援手,她就與站在門口的羅薇薇正面對上了。

  「你便是那狐媚子?」被拒婚的羅家嫡小姐冷冷一笑。

  「哎,還真是羅家小姐……」春亦尋虛弱的打聲招呼。

  跟著她就被扯住手腕,活像讓毒蛇咬住脖子的小兔子一樣,毫無反抗餘地的拖進門裡去。

  一進門,她就瞪大眼睛。那坐在桌旁的,正是許久未見的羅永晉。

  他也愣了愣,「春……」金釵春亦尋?

  「這就是那狐媚子了!」恨恨的將她用力一甩,幾乎要讓春亦尋趴跌在地上的羅薇薇,用下巴指了指她,對著羅永晉這樣說。

  羅永晉一時反應不來,以為羅薇薇是在指他上青樓召妓的事。

  羅薇薇高傲的坐回椅中,睨著春亦尋,「你別以為你迷惑了二少爺,就真的能嫁進古府去!我才是老爺子屬意的媳婦。」

  春亦尋還頭昏腦脹,只能伸手扶住桌角,「……羅小姐從何得知秋舞的行蹤呢?」

  誤會不誤會的,她也不想去解釋,這種場面,她也不想讓秋舞吟來面對……春亦尋一手扶住腦袋。

  羅薇薇揚高一眉,「你一個下賤女人,竟敢來質問本小姐?」

  「質問倒是不敢……」春亦尋站穩身體,「羅小姐一個良家女子,卻出入如此酒肆,又對青樓姑娘的行蹤掌握分明,這讓人不得不對羅小姐的往來關係,有所疑惑啊……」她笑了笑。

  羅薇薇臉色變了,「你這話是暗指什麼?」

  春亦尋目光輕瞥一旁悶不吭聲的羅永晉,「雖說小姐與羅公子有兄妹之名,卻無兄妹之實……小姐又有婚約在身,卻與未婚男子獨處一室,這話要是傳了出去,恐怕對小姐的名聲有損。」

  羅薇薇手裡一抖,氣得將酒杯砸向春亦尋。

  「你嘴裡不乾不淨,在胡嚷些什麼!」

  「小姐清白名聲,可是非常重要的。」春亦尋閃了一下,卻沒完全閃開,讓杯緣劃過臉頰,立刻便一陣熱辣的疼,她只是垂下眼睫,「小姐與羅公子私會於酒肆,難不成是讓羅公子去閣裡探問金釵行蹤?」

  「你這下賤女人,還不住嘴!」

  「薇薇!」羅永晉開口,是難得的喝阻。

  羅薇薇被這麼一喝,愣了一愣;春亦尋目光一顫,不由得瞥向羅永晉。

  ……多日未見,永晉公子一如往昔的伴在嫡小姐身側,全心意的都是嫡小姐……她目光恍惚了點兒,黯然移開,卻恰好與羅永晉略帶點焦灼的目光錯過。

  羅永晉還記得那日酒醉後,在三千閣裡的失態。

  他一開始,的確是抱著無所謂的心態與春亦尋往來,他知道春亦尋喜歡他,他在心裡洋洋得意,他在春亦尋戀慕的目光裡,重新建立了被羅薇薇輕易踐踏的自尊心,他看不起春亦尋青樓女子的身份,但他又陶醉於春亦尋小心翼翼的侍奉,他很滿意她的小女兒嬌態。

  他在春亦尋眼裡,看到自己溫柔的姿態。

  他的一舉一動,都能令春亦尋目不轉睛。

  他很得意。

  因為這份戀慕獲得的太輕易,也不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朝思暮想的,於是他在酒醉過後,想起將他逼得狼狽不堪的種種壓力,又見春亦尋就在眼前,那像是隨便他怎麼對待都無所謂的柔順,他便隨心所欲的伸出手了。

  就像明知眼前的是再脆弱不過的瓷器,但既然與已無關,又是自動送上門來的,那麼任由自己怎麼粗暴對待,都是理所當然的吧。

  他這樣想著,便在酒精的催化下,使出粗暴的手段。

  他沒想過她會反抗,沒想過她也會痛,也會受傷,也會哭泣。

  他只想把她弄壞。反正,她說過喜歡他。

  他喜歡羅薇薇,而羅薇薇待他這樣輕忽隨便,就像在使喚一個下人一樣。那麼,春亦尋說她喜歡他,不就代表了,他也可以隨便的對待春亦尋嗎?

  於是他出手了。

  ……然後,他便失去她了。

  被三千閣拒於門外,見不到春亦尋,再也看不到她發亮的眼眸,聽不到她含笑的聲音,羅永晉呆立在閣門外,感到震驚,以及狼狽。

  最後的記憶,是春亦尋驚訝又恐懼的臉龐。

  他忽然才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隨意踐踏了她的戀慕。

  「……薇薇,你請金釵姑娘來到這裡,不是想和她好好談一談的嗎?」羅永晉目光眷戀的望著春亦尋低垂的臉龐,嘴裡的話卻是安撫的對著羅薇薇說。

  羅薇薇敏銳的留意到他的視線,又見春亦尋臉色發白,像是不願與羅永晉對視一般……她瞇起眼睛,覺得這兩人之間有種不清不楚的氛圍。

  該不會,這狐媚子不止勾搭了古二少爺,還上了羅永晉的床?

  她早就知道羅永晉有上過青樓,甚至有個交好的青樓女人,她也一直沒有去理會,也沒有查過那青樓女人的名姓,但她知道那是個金釵……秋舞吟也是個金釵……該不會,羅永晉也是秋舞吟的入幕之賓?

  她撇了撇嘴,稍微挪開點位子。

  這羅永晉也不嫌髒嗎?竟然碰了那種下賤女人……

  但是,發現這點,也是件好事。她想了想,又琢磨著那兩人之間像是想要遮掩什麼的氣氛,她想,讓這秋舞吟與羅永晉滾上床去,她再讓喜兒去請來古二少爺,讓二少爺親眼看見這對男女不知羞恥的模樣,就能讓二少爺清醒過來吧?

  羅薇薇示意喜兒,在桌上一隻空碗裡倒時酒水。

  喜兒磨磨蹭蹭的,將半滿的酒碗端到春亦尋跟前。

  「秋姑娘,我家小姐說,你若真的想嫁進古府,就在我家小姐眼前,喝下這碗酒。這樣,我家小姐就認了你這個妾室,准許二少爺迎你進門……」

  春亦尋冷笑,「妾室?羅小姐真以為能進到古府,成為主母嗎?」

  「大膽!」羅薇薇一拍桌,「你竟敢這樣與本小姐說話?」

  「怎麼不敢呢,我……」春亦尋還要再說些什麼,卻乍然頓住。

  耳底傳來低沉男聲,聲音聚成細細一線,只有她聽得見。

  「讓她喝酒。」葉起城說。

  春亦尋怔了一下。葉起城居然和她說話了……從那日他拒絕她之後,春亦尋便有意無意的迴避著他,而葉起城雖然終日跟隨,卻沒有再出過聲,兩人之間沉默得像是彼此都不存在。

  但剛才,葉起城卻主動和她說話。

  ……讓羅薇薇喝酒?為什麼?

  春亦尋心裡困惑,卻沒有反抗葉起城的打算。她很自然的開始試著完成他的吩咐。

  她垂下眼睫,像是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倔強了……羅小姐特意賜酒,我怎麼能拒絕呢?」春亦尋淺淺的扯了下嘴角,有幾分可憐。

  羅永晉雖弄不清楚她的態度,但見到她那苦澀笑容,帶了點愧疚與羞恥的心裡還是一疼,不由得轉開臉。

  她的態度轉變太大,羅薇薇不禁瞪向春亦尋,甚至懷疑起她是不是故意諷刺。

  但另一方面,羅薇薇已經習慣了他人卑躬屈膝,對於春亦尋突然的轉變,她雖然覺得奇怪,但也認為是理所當然。

  這青樓女人再愚蠢,也應該要知道自己並沒有勝算!

  春亦尋接過喜兒手裡酒碗,目光卻投向羅薇薇面前的空碗,「羅小姐特地來到酒肆,不妨略嘗此地美酒……若『主母』不棄,你我各飲一碗,可好?」

  她的嗓子輕軟,甜美可人。

  刻意喊出的主母二字,更是讓羅薇薇感到無比愉悅。

  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比起愚笨怕事的喜兒,眼前認清現實,及時示好的青樓女人也許更適合成為她的侍女。

  「本小姐就寬容的允許你這個請求好了。」她高傲的點一下頭,示意一旁的羅永晉提起已經拍開泥封的小酒壇,在手邊空碗裡倒進一半的酒水。

  兩女對飲,羅永晉等在一旁,在她們各自放下酒碗後,才慢慢端起自己的酒碗,略望著春亦尋低垂的眉眼,默默的喝光酒。

  春亦尋沒有注意到他落寞的舉止。

  她在抿進第一口酒水時,眉頭便略一蹙起,耳邊聽見葉起城低沉的傳音,「不妨事,可以喝。」於是她面色不改,默默喝光那碗酒水。

  在她看見羅薇薇放下酒碗的時候,在她身邊的喜兒忽然軟軟的倒下,跟著是臉上一怔的羅薇薇,最後是低著頭的羅永晉。

  「怎麼回事?」春亦尋心裡一驚。

  不過眨眼,房裡就只剩她一個人還保持清醒。

  葉起城做了什麼?

  「羅家小姐將你誤以為是秋姑娘——她在你的酒水裡下藥,又讓羅公子陪同,或許想讓你與他造成事實,以打擊古二少爺。」葉起城的聲音沉穩,清晰非常的沉進她耳底,「我趁她方才與你說話之間,將閣裡飲食的藥物投進酒壇。這裡接下來的,你便不必參與了。」

  春亦尋瞪大眼睛。

  葉起城說:他將閣裡飲食的藥物投進酒壇。

  三千閣是青樓,凡是青樓裡,任何飲食之間,總混雜了助興的藥物,春亦尋方才一嘗喜兒端上來的酒水,她便察覺了酒水裡的不對勁,但她不知道原來葉起城突然要她哄著羅家小姐飲酒,竟然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又說,接下來的,她不必參與。

  接下來的,是什麼?

  她愣愣的望著羅永晉,又看向羅薇薇,腳邊還有個被打暈的年幼侍女……她按著心口,忽然感到有些站不住腳。

  「葉……」她要喊他,卻噎住。

  喚他芭蕉葉子,她覺得太親昵了,但要喚他名姓,又太疏離,一時之間,她居然難以開口,猶豫再三。

  葉起城卻像是沒有任何妨礙,聲音平淡:「羅小姐在你酒水裡下藥,又示意羅公子行事,那侍女懼怕責打,也拼命將你拉入房中……若身在此地的不是你,而是真正的秋舞金釵,她飲下酒水,讓羅公子……這事過後,恐怕無論是秋舞金釵,又或者古二少爺,都活不下去吧。」

  他的敘述平平淡淡,內裡的真實,卻讓春亦尋不寒而粟。

  即使知道中計,已經心有所系的秋舞,絕對無法容忍他人的碰觸;而親眼見到淫亂景象,即使明知是計……古二少爺心脈原本就弱,見到秋舞受辱,又怎麼可能不受衝擊?

  但他們明明兩情相悅,卻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嗎?

  春亦尋茫然的站在地上,卻覺得地面起伏,竟然讓她難以站穩。

  ……如此陰毒計謀,她怎麼可能原諒!

  她心裡恨極,將手裡緊捏的酒碗憤然摔在地上,眨眼間碎片四散,滿地的銳利破片,她卻再也沒有投去一眼。

  掉頭就走。

  葉起城自然跟上,臨去前更將門扇仔細關妥,甚至將門扇卡死,以防止有人衝出。接著,他急追春亦尋而去。

  春亦尋大步走在前方,卻不是往秋舞吟所在的廂房回去,而是往樓梯直衝,她走得那麼快,甚至微微的小跑起來,雪紡的衣擺在她身周飄飛而起,鈴聲細碎,晶石折射光芒,她雖是下樓,卻彷彿將要飛去。

  葉起城心裡繃緊,有那麼一瞬間,突然湧現的恐懼死死的扼住了他,讓他發不出聲音喊她停下,也無法伸出手去,將她留住。

  當年嫦娥奔月,地面上追之不及的后羿,是不是也如他這般,心魂俱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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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8 00:07:0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九九在後來很長一段日子裡,在夜半都反覆做著同一個夢境。

  夢裡面,是春亦尋一邊往外走,一邊朝她揮了揮手,漫不經心的姿態,「我只是去吹吹風。」她這樣頭也不回的跟九九說了,而正與悅悅打鬧在一起的九九竟然也由著她孤身一人的踏出門去。

  她就這樣消失了。在夢境裡,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九九哭得抽抽噎噎,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哭著,幾乎要斷氣。

  在菊雨蝶作主邀約,勾來了古二少爺與秋舞吟,又讓古二少爺順帶騙來了春亦尋與九九主僕,在那一個天光明媚,風裡還帶著薄寒的午後,踏出包廂門的春亦尋,再沒有回來過。

  九九在一刻鐘過後,困惑又憤怒的拉開門,準備出去逮回自家主子。

  但整個紅花酒肆翻遍了,都沒有她家主子蹤跡。

  九九皺著眉,轉身下令跟隨菊雨蝶而來的護衛,去設法聯絡葉起城。

  也許主子突發奇想的跑出去玩了,還把葉大哥也給哄走了,卻把她一個人丟下來!越想越有這個萬惡可能性的九九,嘟著嘴生起悶氣來。

  她在心裡翻騰著,等春亦尋回來時,她要怎麼給她訓話,要叫春亦尋好好的反省,並且立誓以後都不可以丟下她一個人。

  菊雨蝶派對出去的護衛在一個時辰後,匆匆忙忙回來了。

  但應該要出現的春亦尋沒有跟在後頭。臉色凝重的護衛們遞上一顆破碎的黑珠,九九認得那是暗衛身上必有的金紋黑珠。

  金釵與隨侍雛兒身上也有,珍珠上面的金線繪著各自的圖紋;而暗衛身上的是黑玉。除了所屬金釵的圖紋之外,還有暗衛本身的代表圖紋。

  用途是留下記號,以及求救。

  捏碎珠子,便有濃郁的香氣沖天,展臂距離內的器物都會沾上這味道,持續一個月不散。而閣裡養著能辨識其香味的飛鳥,即使千里之外,都能準確的找出染有香氣的人。

  包廂裡的兩名金釵,看見那枚黑珠,臉色齊變。

  破碎的黑珠上,還能模糊拼湊出細細的刺槐花苞,與展開的芭蕉葉。

  那是葉起城的求救黑珠。

  「不在酒肆裡,這是從城外取回的。」一身汗濕的護衛低聲稟告,手心裡停著收斂翅膀的幼小白鳥,「他們也許出城了。」

  「回閣!」菊雨蝶面色慘白,卻透著一股緊繃的鐵灰,她的容貌原本艷麗無匹,這麼一變色,竟隱隱帶著征伐的銳利殺氣。

  秋舞吟默默跟隨,連古二少爺都沒有多言一句。

  三千閣自此進入外弛內張的備戰狀態。

  ※ ※ ※

  春亦尋睜開眼睛。

  地牢裡舉目昏暗,只有邊角的一盞燈火搖搖晃晃,濕冷的空氣將她包圍,她摸摸寒毛直豎的手臂,抿了一下唇。

  在她身後,是閉著眼睛,意識昏沉的葉起城。

  她與他在出了紅花酒肆之後,春亦尋心煩意亂,胡亂的走著,才繞到暗巷裡去,正想鑽過窄道,跨進另一條大道,一前一後,她與葉起城就被堵住了。緊接著她失去意識,耳邊只依稀聽見葉起城嘶啞的吼聲。

  沒想到一向鎮定的芭蕉葉子,竟然也會這麼鬼哭狼嚎的,真是看不出來啊。她那時心裡只訕訕的這麼想。

  之後醒來,就在這地牢裡了。

  小小燭火,照耀不了多少地方,她與葉起城靠著一柱,抱膝坐在寬大平台上,周圍卻是不知深淺的一泓水,遠處模模糊糊的可見一道階梯朝上延伸,水面上還拴著一隻舟子。

  一日三餐,都準時送來清粥小菜,由一雙童男童女搖著舟子來到平台邊,將吃食遞上,然後又默不作聲的搖舟子走了。

  春亦尋試著跟他們搭話,那一雙童男童女睜著大眼睛瞧她,然後一起仰了仰脖子。

  脖上有猙獰疤痕,像是生生切斷嗓子。

  春亦尋一眼望去,看懂了,怔怔發呆的同時背脊發涼,不敢再朝他們多問什麼,匆匆道謝,便哄著他們搖舟子回去。

  待在地牢裡,也不知道過了幾日,扳著指頭數自己吃了幾餐,倒也略能數出日子來,她一邊喝著稀粥,一邊撐起身後靠著柱子的葉起城,在他乾裂開來的唇上沾了點湯水,又拿過另一碗稀粥,一口一口貼著嘴的餵了。

  葉起城從她醒來之時,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春亦尋數過,那對童男童女每隔六頓飯,就會送來一顆藥丸,然後親手塞進葉起城嘴裡去。

  剛開始春亦尋還會企圖動點手腳,例如討來了自己餵食,卻偷偷塞在葉起城舌根下,想要瞞過那對童男童女,但那兩個孩兒卻精靈得很,一搭脈門便知道葉起城有沒有吞下藥丸,逼得春亦尋抓狂的向小孩兒討來保證,確定那藥丸不是害人性命的,才忍氣吞聲的讓葉起城吃了。

  吞了兩顆,她越想越不放心,在小孩兒又送來藥丸之後,她溫言軟語的哄著騙著,非要將那藥丸切半,自己和葉起城分著吃。

  葉起城會武,若他清醒,兩人絕不會困在這地牢裡動彈不得,但葉起城始終昏沉,身體虛弱,就算是被廢了武功,也不應該會睡這樣久,那麼,就是藥丸的問題了。

  小孩兒滿面為難。

  他們對看一眼,又瞧著春亦尋不達目的就死也不肯讓他們接近,兩手抱著葉起城腰身還轉過臉來委屈瞪人,想了想,那童女倒也果斷,小指甲一掐,就將藥丸分了,看著春亦尋吞進肚裡,又讓童男去餵給葉起城。

  春亦尋舔了舔唇,覺得那藥丸一入口就化了,還帶著草根的甜,吃起來和官家鋪售出的糖球頗有類似。

  她問兩小孩兒:「你家主子抓了我們來,是為了尋仇?」

  小孩兒迷惑對看。

  「會殺我們嗎?」

  小孩兒搖頭。

  「那,是要贖金嗎?」

  小孩兒搖頭。

  春亦尋想了想,「你家主子,是衝著三千閣來的嗎?」

  小孩兒搖搖頭,想一想,又點點頭。

  春亦尋倚著昏迷不醒的葉起城,在小孩兒搖頭的時候鬆了口氣,但緊跟著看見小孩兒點頭,便多心底發了涼。

  之後送來的藥丸,春亦尋都一樣要求掐半,懷抱著「這是糖球這是糖球吃了不死人」的自我哄騙心思吞了。那藥丸吃進去之後,既不會肚子疼,也不會有哪裡酸哪裡痛,就是整個人都昏沉下來,一直想睡。

  那對小孩兒回去後,大概是報告了也讓原本不必吃藥的春亦尋吞了半顆藥丸,於是從那之後,一日三餐,送來的時候,若春亦尋在睡,就會被小孩兒弄醒,童男會仔細的盯著春亦尋確實吃過粥了,童女就忙前忙後的準備懷爐與毯子,務求讓被擄來的春亦尋能夠舒舒適適。

  春亦尋就這樣時睡時醒的過了六頓餐,平台上散著厚毯,懷裡揣著爐,她半是昏迷半是睡著的醒過來時,還覺得冷。

  地牢裡放滿了水,偶爾還聽得見撲通的一響,春亦尋帶著好奇與畏懼的想過,這水裡是養著什麼魚類嗎?也不知道吃不吃人……

  在她身後倚著柱子,兩手讓她搭疊在腰上的葉起城,忽然動了下。

  春亦尋怔了一下,轉頭去看。

  那雙緊閉了這麼久的眼睛,半合半張的打開來,不常滿是冷淡的瞳孔裡,現在像是蒙上了乾冷的晨霧,迷迷糊糊的。

  他眼裡的焦距晃蕩著,花了一點時間才和春亦尋直勾勾盯著他瞧的視線對上。

  半晌時間,他眼裡那種乾冷晨霧散去了,卻換成春亦尋眼底聚起大雨。

  她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像是多日以來的提心吊膽終於可以稍稍放鬆,而葉起城抿著唇,像是嘆氣了,他很快掌握到自己的姿勢,並且在略微的僵硬後,意識到懷裡緊偎自己的女體。

  然後他皺起眉。

  「你身上怎麼這麼冷?」葉起城說,並動了動還有些凝滯的手臂,將一旁毯子撿起,包住春亦尋。

  她沒答他話,卻低聲問:「你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她又跟他說了藥丸的事,還大略提了這些天以來他昏迷不醒,又告訴他有一對小孩兒伺候,以及這地牢的古怪。

  葉起城一邊聽她說,一邊想運起內力來暖暖她手腳,卻發覺身體內空空盪蕩的,他愣了一下。

  「……沒有了。」

  「嗯?什麼沒有了?」她很迷惑。

  「內力。」葉起城說,「那藥丸,也許是化功的,所以沒讓你吃。」他語氣冷淡的說完,像這麼多年來與已常伴的力量,竟然消失得無聲無息,卻一點也不重要。

  他靜了靜,又道:「你不必再跟我分那半藥丸,對你不好。」

  「為什麼不好?我又沒修習過內功,那藥對我沒有用吧?但我還可以幫你分一半,多好啊。」她說得愉快,甚至有點得意,那臉上淚痕還沒有乾。

  葉起城心裡疼了起來,在毯子下摩挲她冰涼的手,「你沒有內力,那藥還是對你不好……你原本不會這麼怕冷的,明明還有懷爐,身體卻這麼冷。」

  就著燭火,他看著她蒼白臉色,連唇都帶著櫻白,他皺著眉,感覺那還帶著水濕的淚痕幾乎要在她頰上凍出霜來,他忍受不了這個,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擦著她的臉,那掌心寬大,抹去淚痕,又捂著她臉面,像是想藉著體熱,把她臉上的血色捂熱回來。

  她的臉這麼小,他一隻手蓋上去就幾乎要埋住她。

  春亦尋在他懷裡偏了偏頭,柔軟而冰涼的唇在他掌心裡滑過。

  葉起城覺得被那唇肉碰過的地方,像沾上了火星了,帶著熱燙與一點辣,那種騷動甚至蔓延開來,一路竄上手腳末梢。

  他抖了一下手,想把手掌抽回來,卻被春亦尋伸手抓著,墊在頰邊,像是當成個溫暖的枕頭。

  「……芭蕉葉子,我怕。」閉上眼睛,她輕聲說,「我問過那對小孩兒,我們恐怕是成了質子了,要對付三千閣呢。」

  「那對小孩兒會武嗎?」

  「你想逃出去?」

  「總要試試。一直被關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況且,按這待遇看來,主使者似乎只是想引三千閣出面,卻無意傷人。」

  春亦尋輕聲笑了,「仗著人家不欲傷人,就要奪舟子逃跑?」

  葉起城不理會她拙劣的玩笑,只是淡淡道:「下次送藥是兩頓飯之後吧?我先觀察一次,待到第二次他們送飯來,你便把藥丸以唾液裹了,伺機吐進水裡去,我制住那兩小孩兒,你就趁機上舟子。」

  「聽起來很順利。」

  「會很順利。」

  他一手讓春亦尋抓在頰邊做枕子,一手還搭在她腹上,春亦尋渾身都是冷的,唯有他掌下的那塊血肉帶著溫度,她又一手蓋在他手背,若有若無的摩挲著。

  那大概只像是一種無意識的習慣,但這樣的撫摸方式,卻讓意識到懷中女體的葉起城漸漸繃起身體,幾次想要抽回手來。

  春亦尋笑了。她偏過臉,將葉起城借給當枕子的大掌再拉過來一點,換了貼上另一邊臉頰,她微撐起身子,順著葉起城脖頸臉面,湊到他耳邊,一口咬著他耳垂。

  葉起城僵了。他欲退,身後卻是大柱,而向前是春亦尋柔軟冰涼的女體,他又捨不得推開她,一時之間進退不得。

  春亦尋得寸進尺,居然將身子貼得他更近一點,還極不安分的騷動著。然後,她一邊咬著他耳垂,一邊將氣息吹進他耳裡去。

  「哎,你硬了呢,芭蕉葉子。」

  葉起城大窘。

  後來,那兩小孩兒送來了稀粥小菜。

  春亦尋大概是因為葉起城終於清醒,因此心裡有了憑恃的關係,她雖然半合著眼,聲音低柔而含糊,但那神態看上去就是懶洋洋的,像是背後倚了頭雄獅,於是便再無所畏懼的貓兒。

  童男遲鈍,沒有注意到春亦尋的精神狀態有所倚恃,但童女卻非常敏銳,她不住的打量春亦尋,望著她唇角微微的翹起,像是心情非常好——

  這個女人,原本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樣,卻忽然之間像是吃了什麼補品,即使佯裝得軟弱欲睡,也無法遮掩在眼角眉梢的神氣。

  但她身後的男人,明明還昏迷不醒的。

  童女盯著那男人看了很久,卻沒找出什麼破綻來,男人應該是沒有醒的……那為什麼,這個女人突然之間精神大振?

  他們送來吃食,就會把前一餐的餐具收走,並且仔細的點數有無缺漏,以免被擄來的人質拿來當作武器。

  童女才疑惑的打量春亦尋,一邊童男就拉扯起她的袖子,一邊收拾著春亦尋遞來時,卻不慎打破的餐具。

  「哎,對不起,我的手沒有力氣。」春亦尋軟軟的道歉。

  童女一邊拼湊著,一邊想,這個碗應該還有一塊碎片。碎片呢?

  她望向春亦尋。

  「會不會是掉到水裡了?」她漫不經心的問,一邊伸手撫了撫童女的臉頰,微笑道:「我身邊也有個年紀很小的侍女,非常可愛唷……哎,我好想她啊。」

  童女心裡一顫。

  太不尋常了……

  突如其來的好精神,又忽然思念起身邊侍婢,還有失手打破的碗,以及找不到落到哪裡去的碎片……

  無論哪一樣,都顯示了異於平常的狀態。

  她不會想要自盡吧?童女心驚膽戰。

  一旁童男看她被撫摸,臉上不由得露出羨慕之色。他們這樣的下人,平常哪有被溫柔撫摸的機會,又是這麼年幼的孩子,更是忍不住被溫柔對待憧憬。

  春亦尋注意到了,於是指尖在幫童女順好滑落的碎髮之後,又轉個圈,搔了搔童男下顎,親密的姿態像是與幼貓玩耍一樣。

  童女突然出手,扣住春亦尋腕節,另一手伸進她袖底,不多時便掏出一塊尖銳的碎片。那是方才讓春亦尋打破的碗的一部分。

  讓她擒住了的女人,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童女覺得心疼。這個女人對他們這樣任人打罵的下人依然很溫柔,她不想要她尋死,而他們身後的主人,也不可能允許她尋死。

  垂下眼來怔怔望著被拿走的碎片,女人滴滴答答的掉著眼淚。

  童女怯怯的伸出手去,把她淚水抹掉,一旁童男扁著嘴,看了好半晌,也跟著哭了起來,童女嚇到了,不知所措著,然後也嗚嗚咽咽的哭出來。

  這麼一大二小的,便抱成一團哭了一陣,最後還是童女先收了眼淚,硬拉著童男的手,又把春亦尋臉上淚痕擦乾淨,才搖著舟子走了。

  地牢裡安靜了一陣子,只聞水聲悠晃。

  ※ ※ ※

  「……九九要是知道,你對她以外的孩子動手動腳,大吃豆腐……」葉起城低沉的聲音忽然響起,「你說,她會不會氣得以後再不理你了?嗯,小春花。」

  那一對小孩兒早就走了,還一邊擦著口水懷念那柔嫩手感的春亦尋,聽見芭蕉葉子這充滿威脅的一聲問話,便打心底的抖了一下。

  「哪是呢,我也只是想造成他們的錯覺,好鬆一鬆他們的警戒,方便我們晚一點的逃跑嘛……」春亦尋分外軟弱的辯解。

  「又摸又抱,還偷親了好幾口……」葉起城嗓子裡慢悠悠的,一點也沒有被哄騙過去的打算。

  他像是立定主意要向閣裡那個年紀最幼,卻是三人之間最有威嚴的小小獨裁者,報告春亦尋借機拈花惹草,還死不承認的風流作為。

  春亦尋惱羞成怒,氣得要把葉起城推進水裡去。

  他剛開始還一臉鎮定,仗著自己塊頭大,春亦尋推不動,於是裝得若無其事,但很快的春亦尋一把掐在他腰上,葉起城雷打不動的身軀極大幅度的震了一下,隨即開始扭動著要逃。

  雖然是極丟面子的事實,但他是怕癢的。

  占得上風的春亦尋很快就把人壓在身下,一邊上下其手的抓撓,這平台雖然說小不小,但也無法容忍兩個成年人在上頭亂滾,葉起城要護著春亦尋不摔進水裡去,又要躲避她不知輕重的十根爪子,而另一件尷尬的事,卻是他下身起了反應……

  葉起城堅定的認為,他寧願自己摔進水裡去,也絕不讓春亦尋再有調侃他一次的機會!

  由於原因眾多,落於下風處的葉起城,不多時就從咬牙切齒變成氣喘吁吁,那威武的臉龐漲得通紅,簡直是狼狽非常。

  「別鬧。」

  好不容易他一手抓緊了春亦尋雙腕,另一手按住她後腰,將爬到他身上來的女人死死的壓製了,深覺自己實在是死裡逃生的葉起城,喘出一口氣。

  但沒想到,他原以為沒有反抗餘地的春變尋,卻在失去她邪惡的十根爪子之後,對著他敏感的耳朵伸出了更邪惡的舌頭。

  「唔!」他沉悶的哼了一聲。

  來不及扭頭躲開,就被她舌尖卷進嘴裡,不時咬咬舔舔的耳垂。她的氣息吹進耳孔裡,她用下巴摩挲他頰側,乃至脖頸。

  枉費葉起城人高馬大,卻竟然被一個只及他肩高的小女人如此調戲,他甚至無法反抗,更無法果斷的將她扔水裡去一了百了。

  「春……」他咬牙,卻吐不出一句完整字詞。

  「芭蕉葉子,你都對我起反應了,又為什麼不肯接受我的吻呢?」這彷彿某種風流大少的台詞,卻出自被制住雙腕的女人口中。

  葉起城艱難的喘了口氣,「……你,不喜歡我……」

  「我沒有不喜歡。」她嘟嘴。

  「……不夠喜歡……」

  「怎樣才叫作足夠喜歡?」她追問。

  葉起城張了張嘴,又悶悶閉上。

  「芭蕉葉子?」她疑惑。

  「你……只是因為失戀了,心裡沒有底,又、又剛好有人在旁照拂,才會誤以為是喜歡……再過幾個月,等你冷靜下來,就不會再想……親我……」

  這麼幾句話,他卻說得斷斷續續,半是因為春亦尋的騷擾,半是因為心裡痛楚,難以出口。

  他好不容易認清了自己的心意,甚至在同一時刻迎來了心上人的主動回應,但是他卻清醒的,並且疼痛的拒絕了。

  身為旁觀者,他知道春亦尋在羅公子身上傾注多少心力,更知道春亦尋在受到傷害之後,幾乎難以痊癒的劇痛,他在那時對她很溫柔,非常溫柔,他近乎直覺的明白,也許終其一生,他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夠這樣接近春亦尋。

  在她因為慘烈的情傷,而疼痛得毫無防備的時候。

  他成為她的盾,成為她的劍,成為她抹在心上的傷藥。

  他甘願。

  他很清楚的認知到,等到她的傷好了,恢復精神了,她就會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這也許是十天半個月,也許是一年半載,但總有一天會的。

  他不希望到了那時候,春亦尋會因為曾經摻雜著迷惑與求助的親吻,而感到後悔。他不想她後悔,他承受不起。

  「芭蕉葉子……」

  春亦尋有些啞然。她望著身下閉上眼睛的男人,他甚至不敢看她。

  她竟然沒有辦法讓一個喜歡她的男人,對她有所信心。

  春亦尋覺得自己很失敗,但更多的,是她在這樣的胡鬧之中逼出的真心話,意識到這個一直讓著她、護著她的男人,已經受了傷。

  他竟然是畏懼她的。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疼痛。

  「……對不起,我居然沒有辦法讓你信任我。」她低聲說。

  葉起城感受到她話語裡的失落與自責,他想睜開眼睛,卻在下一刻被吻在眼上,柔軟而冰涼的唇在他緊閉而顫抖的眼皮上游移,一下一下的,很溫柔的吻。

  「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了羅公子這麼久,卻在一場高燒之後,忽然又說喜歡你,想要和你接觸,是一種想要轉移傷痛的逃避做法?」

  她輕聲細語的問,感覺身下抱著她的葉起城微微一震。

  她沒有要他回答。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她蹭了蹭他鼻尖,「我啊,也許並不是喜歡羅公子……我只是,想要一個『喜歡的對象』,然後,剛好羅公子出現了,他符合了我一直以來的想像,所以我以為我喜歡他——是的,是『我以為』。你不懂我在說什麼對不對?……嗯,這樣說吧,我呢,因為姐妹們各自找到了心上人,卻只有我遲遲沒有動靜,所以慌了……又羨慕著,也就想要一個喜歡的人來喜歡,但是,我並沒有真正去了解那個喜歡的人,我甚至沒有將自己真實的展露出來。」

  葉起城的呼吸有些亂。他幾乎是倉卒的喘了口氣。

  「……你是說,你之前的,是一個喜歡的想像……你沒有,對那個人,投以真心?」

  「不完全。應該說,我的確是喜歡的,只是我喜歡的,是我自己假想出來的一個形象。我沒有打算真實的了解那個人,也沒有打算讓那個人來了解我。羅公子對我施暴的那晚……與其說,我被他的粗暴嚇壞,不如說,我是被自己的愚蠢所擊潰。」

  她用牙齒咬著他一縷碎髮,然後又偏過頭去,繼續舔咬他耳垂。

  葉起城背後便是冰冷平台,但他身前卻熱得難受。

  他咬牙,「……你也沒有,喜歡我……」

  「不對,我喜歡你。」她笑了起來,「就像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我一樣,我也沒有意識到,原來我一直喜歡你。我在你不理我的時候找你麻煩,讓你注意我,也在我冷落你的時候,接受你冷不防的挑釁。我們其實一直在試著引起對方注意,卻因為我頑固的自以為有一個戀慕的人,才會一直沒有發現這件事。」

  「你想說,你現在發現了?」

  「我清醒了。」她說,「我知道我喜歡你,也知道你喜歡我,我還知道,我讓你心裡受傷了,我必須為我的自以為是,以及莽撞示愛,來付出等候的代價。」

  「……莽撞示愛……」他的聲音幾乎是停含在嘴裡的咕噥。

  「在你被打完屁股,還要一邊擔心我的情況下,突然抓著你,就急匆匆的說破你的心思,又急匆匆的想要討得你的親吻,卻始終沒有告訴你,其實我也喜歡你的……這如果不是莽撞,那什麼是莽撞呢?」

  她自我嫌棄的嘆口氣。

  事實上她的做法若換成個男人,就算得到一個色中餓鬼,或者見異思遷的不乖評價,也是無法為自己辯駁的。

  他的臉卻慢騰騰的紅了,「……示愛……」

  「嗯?你說什麼?」那比含在嘴裡咕噥來得更為模糊的兩個字,即使春亦尋就緊貼在他身上,也難以聽清楚。

  她追問,他卻閉緊嘴,任她怎麼折騰他已經通紅的耳朵,也不肯開口。

  她卻忽然笑了,「我等你好了。」

  葉起城閉著眼睛,閉著嘴,看上去充滿防備的態度,那眉眼唇緣的線條卻柔和了下來,非常放鬆的。然後,他揚了揚眉。

  春亦尋得到他的反應,正高興得不得了,趕緊開口解釋,「你等了我這麼久,又擔心受怕的,那我現在反過來等你,也是理所當然的嘛。我呢,會一直纏著你,跟你示愛,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然後呢,等你相信我了,就告訴我,我們就可以在一起。」

  她在他眼皮上舔了一口,說:「到那時候,我們再來接吻。這樣好嗎?」

  這樣的甜言蜜語,真是教人難以招架。

  葉起城想要維持他的面無表情,卻不知道,他的唇角已經微揚,他輕輕起伏的胸膛裡迴盪著笑。

  他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愉悅表情,將春亦尋迷得暈頭轉向。

  「……吃相要好看,用餐要細嚼慢嚥,要忍耐,忍耐……我要忍耐!現在撲倒的好時機……但我已經撲倒了……不行!我要忍耐,要等待,堂堂一個金釵怎麼可以變成禽獸……」

  她不住碎念。

  心裡轟隆隆的衝動讓她一層又層的掩埋下去,那不斷刨坑挖上將慾望扔進去填坑的癡狂,在心裡面將人這樣又那樣的妄想也只能在心裡而執行。

  她要忍耐!要等待!

  強摘的瓜是不會甜美的!

  她絕對不可以在這時候把人扒皮拆骨的吞了!

  春亦尋紅了眼。她在做著辛苦的心理抗爭,但她不知道她的抗爭化成了聲音,猶如著魔了一般的不停喃念。

  她也不知道,在她身下聽著她喃喃自語的葉起城,究竟是如何的哭笑不得,又咬牙切齒,更是背脊發涼的抽著冷氣。

  突然,她冷不防的驚喜道:「哎,芭蕉葉子,你又硬了呢!」

  葉起城困窘得當下便想一頭撞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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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8 00:07:2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葉起城好不容易在藥效減半的情況下清醒過來,雖然失去內力,但原本的武功招式、身法挪移還是有的,他想在那對小孩兒送下一頓飯來之前,先將久未活動的身體給動順起來,但春亦尋趴在身前也是不行的,於是他拎著她小脖子就把這禍害給提到另一側的平台上。

  春亦尋氣得牙癢,又不能在這時候去尋他麻煩,只得哼哼地坐下了。但坐沒多久就無聊起來,她又想起之前懷疑半天的,水裡可能養了什麼東西之類……

  於是她琢磨著把沒吃完的稀粥拿出來,把水瀝乾,又揉進剩菜肉,弄成一團丸子,之後又把內袍的一隻袖子拆下來,將那丸子用帶子纏在袖角,就這樣權充了釣魚的物事,一把拋進水裡去了。

  葉起城聽見水聲撲通,皺著眉回頭來看,就見春亦尋整個人完好無缺的待在平台上,他稍微放下心來,又轉過頭去活動手腳。

  春亦尋倒是沒理會他,就是滿好奇的盯著水面,偏偏燭火昏暗,又只點在另一側上,她這邊什麼都看不清楚。

  她又等了一會兒,手裡抓著的一隻衣袖沒有反應,她覺得無聊了,又見葉起城自顧自在做自己的事,當下就覺得委屈了,要回頭去找人。

  水面下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分了心神的春亦尋一驚,手裡下意識的一抓,竟然較起力來,但水面下那東西力氣驚人,春亦尋下意識的尖叫一聲,腰後就被急奔過來的葉起城鎮住,但她手裡的袖子卻被硬扯出去,眨眼就沒入水裡。

  水底下一陣激盪,那聲音聽得人毛骨悚然。

  春亦尋的臉白了,葉起城的臉卻黑了。

  「再惹事就把你扔進水去!」他咬牙道。

  春亦尋被剛才水面下的搶奪給嚇住了,整個人抖得可憐兮兮,攀住了葉起城就不肯再下來,葉起城無奈,只好把人背在背上,又走回點著燭火的一側平台去。

  她趴在人家背上,死活不肯下地,卻又沒事做,不多時就昏昏欲睡,後來就真的睡著了。葉起城背著人,看起來好像完全不去理會,但一等春亦尋睡了,要從背上滑下來,他就立刻伸手攔住,輕巧控制著力道把人抱回身前來。

  明明就一禍害,睡著了卻也乖乖巧巧。

  他輕嘆口氣。

  粗糙指尖撥了她落在頰邊的碎髮,指腹沒過她細嫩頰面,他皮肉粗糙,即使已經小心翼翼,還是留了一道紅痕。雖然轉眼就淡了,但這樣的細皮嫩肉,竟然禁不起一點磕絆,葉起城指尖一顫,心裡還是一緊。

  他其實沒有想過會得到她的回應。

  不論是意識到自己對她的心意之前的懵懵懂懂,還是那一日被直白地戳破了心思,方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遲鈍之後,葉起城想,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能夠得到她的回應。

  不是想不想得到的問題。

  而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

  自己就只是個武人,只懂得打生打死,除此以外什麼也不會。就連摸摸她的臉,都能擦出她頰上一道紅痕,如此的細皮嫩肉,嬌貴美好,他只想能夠遠遠看著,在暗地裡守護一輩子,也就很值得了。

  但她卻一轉頭,居然是毫不猶豫的投進他懷裡。

  他那時面無表情,實際上已經驚駭得手足冰涼,說不明白這到底是惡夢,還是美夢,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清醒過來。

  要碰她,他還捨不得。

  不碰她,她卻不肯依。

  現在,她就蜷在他懷裡,頭枕在他膝上,由著他拍撫。

  葉起城恍惚的想,要是這一刻就這麼讓他死了,他也不會有怨。

  然後他又想,哎,不行的,他若死了,小春花就要哭了。這潑猴一向難纏,哭哭啼啼,老是撩撥著九九助她為虐,他若不在一旁鎮壓著,這對主僕簡直無法無天。

  於是他又不想死了。要是就這麼死了,他絕對會恨得變成厲鬼的。

  現在這樣多好呢,像夢一樣,但這是現實呢,她對他表白,纏著他,一字一句的說服他,還說這是向他示愛呢。

  ……是示愛啊!

  葉起城覺得這是天下間最美好的兩個字了。

  他輕飄的笑起來,慢慢的紅了臉,遲來這麼久的羞意,終於姍姍到達,最後進占了他臉面耳根,連脖頸都不放過。

  春亦尋未能見得這奇景,想必連夢裡都在懊惱。

  葉起城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他低下頭,彎著腰,把氣息全部屏住,分毫都不敢驚動春亦尋的——他把唇湊到她嘴邊,本想偷偷的親一口的,但又想,她好像朝他喊過這麼一句:「等你相信我了,我們再來接吻。」

  於是他不敢親了,但就在眼皮子底下,她粉嫩的臉頰這麼美好,時時吸引著他湊上前去舔個一口,他心裡就像是有隻饞嘴的貓在抓撓一樣,怎麼都靜不下來,他疑神疑鬼的左右瞥著,這地牢裡沒有他人,那兩小孩兒也沒有出現,膝上的春亦尋又睡得乖乖靜靜的……

  他嚥了口唾沫。

  親嘴是不行的,她還沒有准許,親臉頰親額頭,他又覺得不夠,於是他眼珠子轉來轉去,最後相中了她閉著的眼皮。

  他忽然想起來,在他還閉眼睛逃避現實的時候,她趴在他胸前,伸舌舔他的感覺。

  葉起城偷偷摸摸的湊上前去,緊張兮兮的嘟起嘴,快速的吻了她眼皮一下,然後又縮回來,坐得很正經。

  他喉頭咕嘟了一下。

  春亦尋沒有醒。她沒有被驚動。

  葉起城心裡不禁動搖起來,他左看看右看看,春亦尋那抿著的唇色美好,又有一點濕潤,他方才正猶豫的時候,還聞到她一點吐氣如蘭的香,他就想親親那張嘴。

  但春亦尋,還沒有准許他的。

  可自己,實在想親得不得了。

  他在心裡劇烈的掙扎起來,身子明明文風不動的直挺坐著,額上卻漸漸冒出冷汗,連後背都被浸濕,他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春亦尋的唇,心裡不停的叫囂著想要親一口。一口就好。只要一口,他就不會再亂碰她。

  只親一口!

  他咬了咬牙,不自在的扭扭脖子,半晌,又小心翼翼,彷彿如臨大敵的彎下腰,將嘴湊前,然後,他把氣息又憋住了,對準她的唇,飛快的啄了一口!

  春亦尋沒有被他這樣笨拙的動作弄醒。

  葉起城背靠著大柱,坐得直挺挺的,他還不知道,自己笑得醜死了,就像只偷到胖豬仔的大狼一樣,連森然牙根都露出來。

  他只覺得,天暖了,雪化了,他的世界圓滿了。

  葉起城閉著眼睛,在心裡回味著方才短兵相接般的甜蜜與得意,手裡還一下一下的撫著春亦尋婉蜒的長髮。

  ……在他膝上安然睡著的春亦尋,唇邊亦悄悄勾起一個狡猾的弧。

  忽然有細細碎碎的聲響,由上而下的滾落台階。

  送飯的時辰到,那兩小孩兒來了。

  迷迷糊糊睡去,又倏然驚醒的葉起城在小孩兒們下來前,將春亦尋喚醒了,然後忙著將準備好的對象擺在春亦尋手邊,免得她一緊張便找不到東西。

  他閉上眼睛,一手將春亦尋摟在身前。

  舟子搖搖晃晃的接近了。

  兩小孩兒發出聲響。送來吃食,又換過懷爐裡的紅炭,跟著接過春亦尋遞去的空碗,然後,他聽見春亦尋柔弱嬌滴的嗓子。

  「給姐姐抱抱好不?」

  她那句話說得低柔婉轉,簡直揪人心肝,那兩個單純小孩兒哪裡能抗得住她如此妖孽的一嗓子。

  葉起城不用睜眼,都知道她此刻屁股後的色狼尾巴搖得正歡快。

  他在心裡默默加上一件要給九九的小報告。

  舟子上搖搖晃晃的,不好擁抱,兩小孩兒給春亦尋送飯送久了,這漂亮柔軟的大姐姐待他們又客氣,上次相互擁抱的溫度簡直讓兩小孩兒恨不得時辰早一點到了,他們好早一點下來再見一次這金釵姐姐。

  現在金釵姐姐想要再抱抱他們,兩小孩兒怎麼會說不好呢。

  於是不等春亦尋再問一次,兩小孩兒簡直爭先恐後的跳上平台,像歸了巢的乳燕一樣扎進她懷裡去,抱得死緊。

  春亦尋感動得想要就這樣抱著他們滾來滾去。

  多可愛啊!這兩小孩兒!軟軟嫩嫩香噴噴,能咬上一口的話,不知道有多彈牙!啊啊啊啊!她好想就這樣把他們挾帶回閣裡!

  在一大二小的激動擁抱中,葉起城面無表情的睜開眼,掀起一旁準備給春亦尋的物品——大氅一件。然後他一手摟著春亦尋腰身,一手張大了,抓牢兩小孩兒的後領,硬生生將他們分開來,接著蒙頭蓋臉的把反應不及的兩小孩兒掩住。

  跟著他一手將春亦尋推進舟子裡,自己也躍下去。

  水面一陣搖蕩,兩小孩兒沙啞模糊的嗚叫聲回響。

  春亦尋眼裡紅了,淚水嘩啦啦的掉。

  兩小孩兒將妨礙他們的大氅七手八腳的扯開,就見到葉起城劃槳的身影挺拔,頭也不回的冷酷,以及舟子上跌坐的春亦尋臉上的梨花帶淚。

  童男炸毛了,那人是登徒子!

  童女憤恨了,那人壞透了!居然把金釵姐姐擄走!

  兩小孩兒一致對外,將葉起城以目光千刀萬剮。

  饒是葉起城狠下心腸連回頭瞥上一眼都沒有,也覺得背上像是有數把小刀細細的割著皮肉,讓他毛骨悚然。

  那舟子一靠岸,他撈起哭得淒慘兮兮的春亦尋,逃命一樣的跑了。

  「再哭就把你送回去和他們作伴!」他咬牙切齒對春亦尋低語。

  春亦尋一邊擦著眼淚,一手倒毫不含糊的緊摟著葉起城寬腰身,生怕他真的被氣得狠了,把她一個人扔進水裡餵魚去。

  葉起城一路急奔,卻也小心翼翼的提高警覺。

  階梯往上,他在心裡數著,大概跑了兩層的高度,跟著就是一面掀起的青石板懸在半空,他一手虛護著春亦尋的腦袋以免她一頭撞上去,一面鑽上地。

  這是個空曠的小廳,大門緊閉。

  一眼看去,沒有人,也沒有埋伏,他想了想,覺得這地方就是拿來關人的,差別只在於關在哪一層而已。

  他們之前所在的地方,又深,又有水,除了送飯以外的時間,上頭兩層大概都是關得緊緊的,沒有流通的風,他們身上沾染的香氣就散不出去,閣裡放出再多飛鳥來尋他們,也尋不到。

  所幸他們現在逃出來了。而且看他們之前所受的待遇,葉起城有很大的把握,擄走他們的人沒有殺意,只是想將他們用做人質,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痛下殺手。

  春亦尋久未見陽光,瞇著眼睛喊疼,葉起城雖然也不太舒服,但勉強還忍得住,他按了按眼睛,拉著春亦尋就往外走。

  眼前大門緊閉,葉起城略略皺起眉。

  他回想一路奔上來的景象。也許是為了顧及兩個小孩兒的力氣不夠,所以進出的通道上都是敞開的,但沒有道理都走到上層來了,卻是大門緊閉的。

  這裡他眼角餘光,見到邊角小門是虛掩,意識到這才是出入的通道!

  但春亦尋像是焦急著想回閣了,見他腳步遲疑,以為他是眼睛不舒服,又擔心起他來了,於是自己往前快走了幾步,伸手就要去推那緊閉的門扇。

  葉起城沒來得及阻止她。

  她腳下喀地一響,像是踩到哪片藏了機關的青石地板,忽然腳底下一陣搖蕩,葉起城心裡一冷,連忙抱了她就地一滾,往那虛掩的小門撲去。

  身後,就那麼一眨眼而已,在緊閉大門前森然浮出一方尖刀利刃!

  葉起城的速度再慢上一星半點,少不得被洞穿腳底。

  春亦尋扭頭去看,還沒來得及後怕,又聽得頭頂上風聲響動,她抱緊了葉起城脖頸,就覺得周身一暗,光影斑駁——

  他們被罩在一個從天而降的鐵籠子裡。

  春亦尋目瞪口呆,那只差一步就可以逃出生天的小門,就在籠子外頭,伸手就能摸到虛掩門扇。

  她一下子炸毛了!

  「哪有這麼陰損的機關!居然這樣玩人!」她抓狂道。

  那原本完無一人的小廳裡,響起輕笑聲。那嗓子悅耳,並且愉悅。

  「經此一獅吼,方才知金釵姑娘脾氣甚烈了,將來的丈夫想必也能管教得服服帖帖,為妻是從。」

  春亦尋愣了一下,而葉起城心內驚疑。他上到地面時明明仔細看過,確定這小廳裡再無他人——如今卻有一女子娉娉婷婷,款款從暗處踏來。

  越到近前,兩人瞪著那女人看的臉色,越是迷惑驚訝。

  女子一身華服尊貴,珠釵稀美,但令兩人茫然失去反應的,卻是那女子胭脂淡抹的臉面,竟與三千閣當代閣主艷娘,如出一轍!

  宛如雙生。

  女子淡淡笑著,偏著頭看向兩人神色,像是覺得有趣。

  「初次見面,容我先通名姓——」女子輕聲細語,像中唯恐擾了這滿廳薄薄煙塵,「西境琉月,此代家主,嫿。」

  春亦尋臉色煞白,呻吟般的湍了口氣,「你……你與三千閣主,艷娘,是……」她將急湧而上的驚懼狠狠一口氣吞回肚裡,喝道:「是何關係?」

  「雙生姐妹。」那琉月嫿笑意盈盈,溫和柔婉的模樣在春亦尋眼裡看來,卻比夜叉更為駭人。「桅姐姐這麼些年,於三千閣裡,受諸位金釵姑娘照拂了。」

  她說著柔身一拜,直起身後,方整了整袖。

  她道:「嫿與姐姐終年不見,心中甚是思念,然姐姐總在閣中,哪怕一眼也罷,姐姐卻是避不見面……」她輕嘆口氣,「嫿心中甚急,念得狠了,方出此下策,請來金釵姑娘,想借姑娘於舍下做客,請得姐姐出閣一見,以解嫿心中思念。」

  說罷,她投過一眼來,那舉手投足,俱是矜貴之色。

  「姐姐的馬車也該要到了。恰好你兩人賞光,先行出來了……如此,便和嫿同行,一併去向姐姐請安吧。」

  她說得溫溫緩緩,聽得春亦尋心中哭笑不得。

  敢情他們花費心思才鑽得生天,卻一轉頭就要被押著去見閣王了嗎?

  什麼賞光,什麼請安,什麼做客,簡直是折騰著人玩!

  春亦尋在那小鐵籠子裡歇斯底裡的吼道:「我才不去!給人擄了做階下囚還得驚動閣主來接人,這樣天大的禍事闖下來,簡直是不讓人活了!」

  她仰天悲憤:「把我沉進鏡照河去餵魚吧!」

  小廳中央那盈盈站定的琉月嫿,早已笑得打跌。

  說了半天,那琉月嫿也沒放出人來,直接便將鐵籠子連人裝進馬車裡,四周布簾蓋得嚴嚴實實,一點光也不透入。

  ※ ※ ※

  馬車搖搖晃晃。

  春亦尋只覺得再這樣搖晃下去,她就要吐了!

  先是舟子,再是逃難,後是馬車,還是被關在籠子像要出巡的猴戲一樣,她好歹也是個金釵姑娘,正是風華正茂的美人時期,卻沒想到會一朝落難,被折騰得連脾氣都沒了。

  葉起城倒是淡定下來,一手撈著她的腰,將她固定著,不要隨馬車行進顛得亂七八糟,一邊側耳傾聽,仔細推敲著地勢。

  「怎麼呢?」春亦尋不耐煩的哼一聲。

  「像是在上山途中。」

  「我們原本不在城裡嗎?」她臉色困惑的問。

  「一開始可能是,但到了後來,等閣裡派出去尋的人撤回來之後,又把我們弄昏了搬出城,藏到山裡來了——你不覺得,馬車一開始就很顛搖嗎?」

  葉起城一邊說著,一邊攬住春亦尋站身不住,狼狽朝他倒下的身影,她不是因為顛搖而站不住,卻是因為地勢斜曳而穩定不了身體重心。

  春亦尋聽他分析,又比照自己處境,越發覺得葉起城說得很對。

  「閣主和那女人約在山裡嗎?」

  葉起城聽見她嘴裡咬牙切齒的一句「那女人」,不禁沉默片刻,「……小春花,雖然說那位琉月家主請人的手段不甚磊落,但她畢竟是閣主親妹,現在也拿不定閣主意思,你……你在稱呼上,還是穩著點妥當。」

  「我就討厭她折騰這些手段!」她嘟嘴,但心下也知道葉起城的顧慮。

  葉起城聽得她坦率直白的抱怨,一陣好笑,不由得摸摸她的頭,「乖啊,小春花,你把這仇記下,晚一點見到閣主再打小報告不就好了?」

  「芭蕉葉子好陰險的心機啊!」春亦尋真心誠意的讚嘆道,卻氣得葉起城伸手去掐她臉面,兩人打鬧起來。

  馬車忽然一個略大的動盪。

  兩人原本就相互摟著,這下子春亦尋先拐了腳,跟著葉起城沒有抓牢,也隨之拐了一把,眨眼間兩人就在鐵籠子裡滾成一團,偏偏四隻手都還抓得緊,混亂之中,女上男下,衣亂髮散。

  來領人的三千閣主親自上前揭簾子,確認麾下金釵與暗衛平安的時候,眼前所見的正是這麼一幕尷尬又困窘的場面。

  「……」春亦尋茫然。

  「……」葉起城石化。

  「……」三千閣主面無表情,點評道:「又一對怨侶。」

  她一貫護短,雖然麾下十二金釵紛紛找到心上人,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蜜得調油,但從閣主她老人家嘴裡點評出來的,向來都是「好一對怨侶成雙」這樣令人好氣又好笑的話。

  春亦尋臉皮甚厚,被這樣一道天雷打下來,毛也不掉一根。但葉起城的臉皮相對來說就薄上許多了,要不是因為身在籠內,又有春亦尋壓在肚上,不然他當下便要掩面淚奔。

  閣主對於被壓在金釵身下的葉姓暗衛投去一眼,「你打不出來?」

  葉起城羞愧道:「屬下無能,讓人下了化功散。」

  閣主聽了,卻只是一挑眉,「她不敢。」

  一句話輕描淡寫。春亦尋與葉起城面面相覷,兩人一邊起身整理,一邊在心裡敲起小算盤,又琢磨著閣主她老人家這麼做慢冷漠的三個字。

  她不敢。

  都使出了擄人的手段,只要不弄出人命,還有什麼敢不敢?

  但很快的葉起城理解了意思。哭得眼睛紅紅的童女爬上馬車來,不情不願的遞上一粒丹藥,又依依不捨的朝春亦尋投去眷戀眼光,幾乎讓察覺那眼色的葉起城背上沁泠汗。

  九九可是在臨出門前將春亦尋交給他照顧的,光是這次既沒照顧好,又把人搞丟了不提,平安回去時居然還拐帶了一雙童男童女入閣,被奪了山大王位置的九九還不將他朝死裡整嗎?

  心裡驚悚歸驚悚,但閣主還在一旁看著呢,葉起城取了丹藥便一口吞下肚去,不過片刻時間,他渾身大汗,臉上原本蒼白著,卻反而恢復血色,先前以為失去了的內力,又在他體內流轉。

  原來沒有被廢武功,只是被壓製住了。葉起城心中不由大喜。

  跟著他像是折樹枝一樣的將鐵籠拆了,扶著春亦尋雙雙跪下,給閣主叩首請安。一臉淡漠的閣主不避不讓,面無表情的承受了。

  「春亦尋,你自此便與葉暗衛在一道了?」

  「是。」她頭皮發麻,答話的聲音卻一點不抖,她直覺地了解到這一句問話裡分量十足,「春尋真心誠意,願與葉起城攜手一世。」

  「葉暗衛?」

  「屬下亦同此心,此後生死相依。」葉起城伏首,字字堅定。所有的猶豫與自卑或者多思都讓他拋開。

  閣主的聲音靜了那麼片刻,「你兩人,可有出閣之意?」

  春亦尋與葉起城互瞥一眼,俱搖了搖頭,「無此打算。」

  閣主沉默的時間又久了那麼一點,「……春尋,若三千閣交於你手,你當如何經營?」

  春亦尋心中大驚,不祥之感一閃而逝,「閣主怎麼突然說起這樣的事……三千閣存續至今,既有前代姐姐們諸多照拂,身後又有皇家作保,春尋什麼也沒學過,真交到了手裡,也只是原樣照搬……」

  「能守住嗎?」閣主對於她所答的經營方式既不說好,也不說壞,卻只輕飄飄的接著問這一句,幾乎如同風聲。

  春亦尋無來由的顫抖起來,「……守得住!姐妹們最後歸依之地,春尋縱使萬死也將牢牢守著,絕不辱沒前代姐姐種種苦心。」

  「單打獨鬥,難以成事。」

  「怎麼會是單打獨鬥呢?」春亦尋顫抖著,又苦笑道:「若只春尋一人,那是說什麼也守不住的……但春尋知道呢,在春尋身後,還有諸多姐妹的安危需要護持,如此一來,春尋心裡便湧出無窮力量了。」

  「心有所系,便生出無限膽氣來。恩,難得你明白此理。」閣主靜了靜,方一點頭,「那童男童女便隨你們去了,葉暗衛駕車,春尋你便快快回閣吧。」

  說著,她抬手往髮上一抽,一隻沉香簪子便在手中,那奇妙的刻成一雙刀劍互絞的簪子,看上去烏黑著,一點華麗也沒有,卻隱隱流轉冷光,顯然不是普通物件。

  閣主以指腹反覆摩挲了一陣,便簪在了春亦尋挽起的髮上。

  春料尋身子劇烈顫抖,伏在身前的手指上濕了一片,還有水珠滴滴答答,落個不停,她卻硬是一點聲音也不出。

  頭頂飄下了閣主漠然的一句吩咐:「回閣去吧。」

  「……是。春尋告退。……願閣主萬事順奉。」她伏地叩了三響,當即起身,頭也不回。

  馬車上布簾再次放下,遮得嚴實。葉起城握起韁繩,臉色鐵青,唇上咬得鮮血直流,卻硬著脖子,連回頭都沒有的,驅起馬車離去。

  車內死寂般的靜了一刻,終於響起春亦尋放聲的嚎啕大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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