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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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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湛露 -【狡狐儲君(篡國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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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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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5: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夏日的燥熱在吉慶宮這裡尤為明顯。

  當樹上的蟬鳴正沒完沒了地叫嚷不休時,簡依人還在小廚房裡親自搧著扇子為朱世文煎藥。

  寬大的宮裝長裙在這時成了最大的拖累,所以她這兩日都換上一身清爽俐落的短裙,袖子短窄只到腕口,裙子也只是剛好蓋住腳背,她甚至連頭上的簪環首飾都一併摘掉了。若是不認識她的人,乍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只怕會以為她是個普通的小宮女呢。

  雖聽到門邊有聲響,她頭也顧不得抬,以為是太監宮女,忙著說:「藥煎得差不多了,把藥碗遞給我吧。」

  一隻碗遞了過來,她順手接過放到爐子旁邊,伸手去掀開藥鍋的蓋子,一陣熱氣呼地迎面撲起,薰得她眼淚差點流下來,手指也燙得差點摔了蓋子。

  忽然有人按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說:「這麼燙,怎能直接伸手,布在哪?」

  她一驚,側目看到朱世弘的臉就在旁邊,有些失措,「你怎麼來了?」

  彎下身幫她把藥鍋從火上取下來,倒在藥碗裡,他一邊做一邊道:「父皇今天暗地裡找我,說是這邊有一些事情要我幫忙,但是又不想過於宣揚,惹得太子不高興。」

  「那是世文的意思。他一直想讓你接手戶部的事情,他趁這次生病和父皇提出這個要求,父皇當然不忍拒絕。」她一邊回答,一邊將那碗藥放到托盤裡。

  簡依人剛一轉身,朱世弘忽然說:「別動。」她正訝異不解,他便抬起手用袖子將她的臉擦了一下,「滿面塵灰煙火色,你現在這副樣子若是讓世文看到,他大概要感動得哭了。」

  她苦笑道:「還好你沒說我是『兩鬢蒼蒼十指黑』。」

  兩個人並肩出了廚房,一同走向朱世文的寢殿。

  「戶部那邊正如你所料,問題的確很大,我和世文已整理出問題最大的卷宗,放在了西殿的書房裡,一會兒你可以看看。但是要以此撼動太子之位,恐怕還不太行。陛下一直不動他,就是投鼠忌器,你要想扳倒他,真得大費一番腦筋。」

  「朝堂現在的局勢就是這樣,父皇之前沒有防備太子,眼見他的勢力坐大之後才恨不得鎮壓下去,同時還要防備我奪權,而世文是唯一可以完全放心的兒子,但身體卻不中用……」

  朱世弘站在寢殿門口,已經可以看到正坐在殿中的三弟。他的聲音一直很輕,世文肯定聽不到,可在看到世文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黯淡了下來。

  「我們是不是錯了?」簡依人感覺到他語氣中的凝重,心情也低落了,「是我們把他逼到現在這樣的。」

  他深吸口氣,壓下那些複雜情感,比如愧疚,漠然卻又有絲嘆息的答道:「你錯了,我們只是為他引了路,但是這條路還是他自己選的。我們選了這條路後都不曾後悔,你也可以問問他是否後悔過。」

  ※ ※ ※

  朱世文沒有後悔。不只沒有後悔,對於朱世弘能到吉慶宮幫他料理戶部公務這件事,他是喜不自勝的。

  因為不能驚動外人,所以朱世弘只是每天藉著來探望三弟的機會,在西殿快速地將戶部的公文從頭到尾地瀏覽一遍,能夠回覆的就即時回覆。當然,不是由他親筆批示,而是讓簡依人模仿朱世文的口吻動筆回答。

  朱世文身體好一點時,便會到這邊看他辦公,見他瀏覽公文既快又仔細,批閱意見一針見血,不禁感慨,「二哥,你真是帝胄之才。」

  他淡淡道:「你若不想害二哥背大罪,這話就休要再提。」

  「知道知道,這話在我心裡憋了很久,只和你說說而已,不會外傳的。」

  朱世弘每次只在吉慶宮逗留半個時辰,而且是在晚膳之前過來,用膳之時便離開,絕不多做停留,所以外人都不知道戶部之事現在已全權由他打理,反而驚訝於北平王的身體恢復神速,連處理公文的效率都大大提高了。

  這天,朱世弘剛放下公文,站起身要離開,一直在旁邊協助的簡依人低聲說:「怎麼每次都不吃了晚飯再走?」

  「若我停留的時間太長,必然會有人多舌傳話給太子。他現在已經有些起疑,幾次派人到吉慶宮門口打探,只是你們不知道罷了。」

  因為他處理公文時,側殿之門一直緊閉,不曾想會有人來拜訪,然而這時有宮女在門口稟報,「王妃,太子殿下來訪。」

  簡依人驚訝輕呼,「哎呀,他怎麼來了?」

  「自然是他手下的狗沒辦法幫他打探清楚消息,他只好親自來看了。」朱世弘冷笑一聲,拉開殿門。

  此時太子抬腳要進正殿,聽到動靜便轉頭察看,看到他們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西側殿的門口時,便怪腔怪調地叫了聲,「呀,真是沒想到,我們最得父皇寵愛的弟妹,居然和最令父皇頭疼的二弟在一起說悄悄話,我是不是來得不巧,打擾兩位了?」

  簡依人屈膝道:「參見太子殿下。二殿下是來探望王爺的,而太子殿下若也要探望王爺,請移駕殿內。」

  朱世隆別有深意地又看了兩人一眼,冷笑著邁步走了進去。

  她本要跟過去,卻被朱世弘拉住,「先別去。」

  「為什麼?」簡依人急道,「你看他那副樣子,必定是要去和世文說我們的壞話。」

  「他要說,就讓他說個痛快。世文不會信的,你若跟了過去,場面反而尷尬、可疑。」朱世弘向西側殿內瞥了一眼,「這裡的東西你盡快收好,別讓他發現我們剛才在做什麼。」

  他獨自走進正殿,聽到太子正在裡面高聲說:「世文啊,看你都累得病倒了,大哥一向心疼你,戶部的事情要不要大哥幫忙?」

  朱世文的聲音微弱,「不必了,謝謝大哥體恤,我還應付得來。」

  「你該不會是讓你那個心懷不軌的二哥和你那美麗的妻子一起應付吧?」朱世隆的話裡果然透著猥瑣的笑意。「他們倆剛才可是關著殿門在說悄悄話呢。」

  「依人和二哥的人品我信得過,大哥若是來說他們壞話的,就請回吧。」他咳嗽兩聲,語氣平和卻透著堅定。

  朱世弘踏步走進,沉聲道:「太子殿下這些日子閉門思過思得真是徹底,什麼話不說,偏講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今日又是來找碴的嗎?」

  朱世隆回頭看著他冷笑,「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那晚救走簡依人的人,不就是你嗎?以你的性格,你肯出手相救的人,對你來說必定極為重要,怎麼不見你向父皇請求賜婚,倒讓世文搶先?」

  他只冷冷地看著太子,並未回答。

  走到他面前,朱世隆悄聲地說:「我知道你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但是我得告訴你,我也不是傻子,這太子之位既然讓我坐了,就絕對不會拱手讓人,尤其不會讓給你!」

  朱世弘眼中波瀾不興,只帶著一絲冷冷的嘲諷,「太子殿下大張旗鼓地來吉慶宮,是特意來找我吵架,還是來吵世文休養的?若是為了向我示威,可否現在移駕瀚海殿?我那裡地方寬敞、臨水清靜,殿下無論怎麼發威都不會吵到旁人。」

  他哈哈一笑,「誰不知道咱們二皇子的本事?你那瀚海殿我可不敢去,若真進了,我還有活著出來的機會嗎?」他忽地一轉身,大聲對三弟道:「世文,只有你這個傻子對他如此忠誠信服,你應該好好查查你那美麗的妻子是不是早就暗地裡跟人私通,欲謀害你,否則你這病為何會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詭異……」

  他話未說完,一把亮晃晃的短匕就抵上了他的咽喉。

  朱世弘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殿下大概忘了我曾說過的話,不過我可以再提醒殿下一次,別再胡言亂語,否則後果自負。」

  朱世隆大驚失色,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膽,敢公然動武。

  「你,你敢弒兄?讓父皇知道了,豈有你活命的機會?」

  「我不弒兄……」朱世弘冷笑著將刀尖微微頂在他的下頷,「我只是想割掉一條太過吵鬧的舌頭。理由就說,我今天下朝後喝了點酒,因酒意迷了心智,失手傷人。」微一使力,他的下頷便滲出鮮血。

  他嚇得臉色灰白,動也不敢動。

  簡依人看到這副景象,原本手中捧著的茶盤嚇得掉在地上,茶杯摔了個粉碎。

  朱世文本來側躺在床上,見到朱世隆流血,他勉力撐著身體半坐起來,嘶啞地喊道:「二哥住手,不要鑄成大錯……」

  可話音剛落,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衣衫、被子沾染得血跡斑斑。

  朱世弘大駭立刻收手,縱身撲到床邊,運指如飛點了他胸前的幾處大穴,大聲叫喚,「快去請張太醫來!」

  吉慶宮內外立時亂作一團,而太子趁著這個機會腳底抹油溜走了。

  ※ ※ ※

  朱世文這一回吐血非比尋常,按照太醫的說法,這一次吐血是因為怒急攻心,傷了心脾,狀況嚴重。而他吐血之後便陷入了昏迷,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

  皇上得到消息後,一日之內趕過來探看了兩次,憂心忡忡守在床邊不忍離去。

  眾人以為他必會再一次嚴懲太子,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對太子只是口頭警告了幾句,反而將二皇子以莽撞犯上的罪名關在了瀚海殿。

  直到夜深,眾位臣子一再地勸諫,要皇上保重龍體,朱禎裕才依依不捨地離開吉慶宮,還殷殷囑咐簡依人務必將朱世文照顧好,若有變故必須馬上派人通知辛慶宮。

  簡依人送走了皇上後,便守在朱世文的病榻之前。

  這個年輕的男子,她的丈夫,現在蒼白無力地躺著,像一具沒有生命的木偶,但他的人生還沒有走到第二十個年頭,難道就要這樣戛然而止?

  她微微顫抖,酸楚的感覺一波一波地湧了上來,她忍不住輕輕握住他的手,眼淚一顆顆地滾落而下。

  「依人……別哭……」忽然,在寂靜夜色中,低啞的聲音從床上微弱地響起,她驚喜地睜大眼睛,只見朱世文緩緩張開眼,正微笑著望著她,只是那笑容太過虛弱,令她心痛不已。

  「世文,你醒了?我去……」她急著起身想叫人去辛慶宮通報這個好消息,但他用力抓著她的手阻止。

  「別去驚動他人,更不要驚動父皇,否則又會有好多人來,太吵了……」

  她只得站住,關切詢問:「那……你餓不餓?你好久沒吃東西了,我去叫他們給你煮一碗粥?」

  朱世文搖搖頭,「你幫我去找二哥來好不好?」小聲道:「我有話想單獨和二哥說。」

  「二殿下……」簡依人一愣,低下頭去,「他現在只怕是出不來了。陛下說他犯上,將他關在瀚海殿裡,不許他出宮。」

  他用力呼吸了下,「瀚海殿是關不住二哥的,只要他想出來,誰也攔不住他。你就幫我找二哥來,好不好?我怕我的時間不多了……」

  這句話讓她的心驟然沉了下去,柔聲安撫,「別多想,你只要休養幾日就會好起來的……」

  「你若不幫我去找二哥,我自己去!」朱世文卻像是鐵了心般,難得強硬說。

  但他現在哪還有辦法下床?簡依人無奈,只好親自去瀚海殿找朱世弘。

  皇上雖然將他禁足,但並未禁止外人探望,所以她很輕易地就見到了他。

  朱世弘見她深夜突然到訪,而且一臉的淚痕,便急問:「世文怎麼了嗎?」

  「他醒了,吵著一定要見你。」她用袖子擦著眼角不停湧出的淚水,「他這次真的病得很重,不知道能撐多久……我很怕、怕他真的就這樣走了。」

  他抿緊唇,思忖片刻後,道:「你在這裡坐一會兒等等再走,若有人問起,就說是世文有話讓你告訴我才來了這一趟。」

  「那你……」

  「我現在就去見他。」朱世弘反手拉開身後的窗戶,外面波光粼粼的正是蔚然湖。只見他將外衫一脫,身子躍起,形成一道短促的弧線後,乍然沒入水中。

  簡依人驚訝地看著那猶自輕晃的窗戶,夜風自外吹入,撲到她的身上,但濕熱的風卻讓她周身冰寒。

  ※ ※ ※

  朱世弘潛入吉慶宮內時,殿裡一片漆黑,連一盞燈火都沒有。

  他腳步很輕,自信不會有任何人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當他才剛踏入內室時,就聽到三弟微弱的聲音從內室傳來,低低詢問:「是二哥嗎?」

  他沒有立刻應聲,只是快步走進去,藉著微弱的月光坐在了三弟的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朱世弘全身濕透,一身衣服緊裹在身上,沉甸甸的壓著他的身體,似乎壓著他的心。

  「二哥是從蔚然湖逃出來的?」朱世文摸到他的衣服,訝異後隨即笑道:「真是聰明,父皇怎麼也想不到你會從湖水潛逃。」

  「你為何急著要見我?」他凝眸望著這個自小就體弱多病的弟弟。

  在他的記憶裡,世文因為身體不好,總是用一對羨慕崇拜的眼神遠遠地注視著自己,他雖然很少回頭去看那對眼神,但他知道那眼神一直都在,不過此刻看著世文,他的心底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惶恐……日後,這眼神的主人還會這樣專注地望著自己嗎?

  朱世文將另一隻手從被子下面探出來,摸索了半天才抓住已被他握住的手。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烏黑的瞳仁閃啊閃的,像是有很多話都藏在那裡,恨不得傾吐出來。

  「二哥……」他薄薄的雙唇欲言又止許久,最後只說出一句,「對不起!」

  這突兀的道歉讓朱世弘不解,「怎麼?你哪裡對不起我了?」以為他是指自己被關在瀚海殿的事。「這次雖然是太子挑釁,但是父皇不便再關他禁閉,以免他那一黨的人又要鬧事,所以就讓我背下這個黑鍋。這和你無關,只是父皇現在已不夠強悍了,他老了,漸漸的要鬥不過太子了。」

  「我不是指這件事。」朱世文搖了搖頭,「我是指……依人。」

  「依人?」他瞳仁緊縮,「你不必將太子今日侮辱她的話放在心裡,更不用和我道歉……」

  「不是、不是……」朱世文拼命搖頭,目光死死盯著他,用盡全力氣才問這一句,「二哥,你是真心喜歡依人吧?」

  這句話聲音雖輕,卻比春日驚雷還要響亮。朱世弘感覺似乎被人重重一擊敲在天靈蓋上,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定定地看向三弟,一時說不出話來。

  朱世文輕聲道:「你不必瞞我,我還知道依人心中也喜歡你,她心中……其實只有你一個……」

  朱世弘的手指更加寒涼,肌肉都像硬了,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幾時……你幾時知道的?」

  「很早以前……」他苦笑著嘆息,「在大婚那夜我就知道了。」他的目光順著二哥的衣服向下看,在二哥的腰上找到了同樣濕透的一個小香囊,用手一指,「那個香囊,在成親前我見依人繡過一個一模一樣的……」

  朱世弘隨即明白,什麼也不必說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香囊,明明是由未婚妻精心製作,大婚之夜卻看到它掛在哥哥的腰帶上,而且一年以來,這香囊從未自哥哥的身上離開,這說明什麼?已無須多言。

  他想收回自己的手,卻被朱世文緊緊抓著,「二哥,我現在突然和你說破不是為了向你示威或什麼的,我是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所以有些話現在必須說出來,否則我死不瞑目!」

  他心中劇震地看向三弟的眼……這雙他曾以為自己很熟悉的眼,現在卻感覺陌生得讓他根本看不透。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歡依人,喜歡到不想她做太子妃,所以我親自向父皇開口,求父皇將依人賜婚給我。但我若知道二哥和她已兩情相悅,我是絕對不會橫刀奪愛的。」

  聽著三弟的敘述,朱世弘的心中只有四個字……命運弄人。如果他早一天和依人互訴衷腸,又怎麼會有這後面的變故?偏巧,那一天卻是父皇下旨賜婚的日子,讓他又怎麼說得出口?

  朱世文望他,繼續說:「二哥,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即使知道了真相,依然心存貪念,我想著我對依人的一片忠貞痴情,也許會使她改變心意,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我終於知道緣分不能強求,而且我這身體是無法讓她一生幸福的……所以我想求二哥答應我一件事,請替我照顧好依人。」

  朱世弘默然地感受著他冰涼的肌膚,良久之後才問:「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能真心待她?」

  無聲地笑笑,「二哥也許不知道,這一年我與她是有名無實的夫妻,而我相信二哥也一定發乎情,止乎於禮。」

  他十分震驚,不僅因為世文和依人竟然始終沒有肌膚之親,還有就是世文竟然知道他和依人的秘密。

  「其實這不難看出來。昨天大哥對依人語帶羞辱時,二哥是那樣地衝動,這不像你……倘若你心中有鬼,必然不會以利刃相脅。二哥敢將刀逼在大哥的頸下,正說明二哥心懷坦蕩,絕無越軌之舉。」

  「你這句話讓二哥很慚愧。」朱世弘很想苦笑,卻連苦笑也笑不出來。他對依人何曾沒有過邪念?只是道德廉恥之心他還是有的,但這並不值得炫耀標榜,世文如此信賴自己實是令他難以自處。

  「我若走了,依人必無所依,但她還年輕,不能孤苦一世,這深宮之中一定要有人可以讓她依靠。二哥,除了你之外,我別無他人可託付,更何況,依人本就該是你的,我這也算是……完璧歸趙吧?」

  他的眼中浮動著濃濃憂傷,輕輕撫摸著三弟冰涼的額頭,問:「除了依人,你還有什麼心事要二哥去辦的?」

  「有!」朱世文的眼睛一下子璀璨如星子,原本緊緊抓著他的手也更加用力,「二哥,施南的未來都寄託在你身上了,不管父皇是否心甘情願,你是唯一堪當大任的人。二哥,除了幫我照顧好依人外,更要幫我照顧好這片江山!如果將施南交予大哥手裡,我在九泉之下也必飲恨!」

  朱世弘的神情堅毅,緊緊攥握住他冰冷的雙手,沉聲道:「你放心,施南的未來有你一份,我必不會讓你失望。」

  「我就知道二哥是最疼我的……」朱世文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合上眼,「二哥,你先回去吧,我累了,別讓外人看到你來這裡,再給你添麻煩。」

  他緩緩起身,退到殿門口,卻見依人不知幾時已經靠著殿門坐在門檻上,在昏黃的月色下,一雙手正一刻不停地編著一條五彩扇穗。

  聽到腳步聲時,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

  朱世弘默默地望著她,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兩人相視無語。

  七天後,北平王朱世文病逝於吉慶宮,皇宮上下一片悲痛。皇帝親自下旨,將宮內外都換成素白之色,並以太子之禮將他厚葬在施南皇陵中風水最好的地方。

  下葬之日,北平王王妃簡依人一身素衣,不施粉黛,親手將一條五彩扇穗放入陵寢之中,並在皇陵守靈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皇帝感其真情,特許簡依人終生常住吉慶宮,吃穿用度不降反增,待她親厚的程度,儼然已超過對自己的女兒。

  二皇子朱世弘在次年被封為常德王,巡視各地官風民情。看似大權在握,但朝中也有人說,這其實是將他外放削權,因而太子黨在皇都內更加耀武揚威起來,太子的聲勢幾乎已凌駕皇帝之上。

  ※ ※ ※

  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

  簡依人走到承恩宮門前時,發現宮門口的幾盆鈴蘭花開得比去年美了許多,便訝異地問:「去年這幾盆花不是都要枯死了嗎?怎麼今年倒像是吃了靈丹妙藥,突然好了許多?」

  隨侍的宮女在旁邊笑答,「是啊,去年也不知道這幾盆花是怎麼了,一棵棵都蔫蔫的,不是不開花,就是開得零零落落,容妃娘娘本說要把它們拔了,但是想起是北平王當年親手種下的,又不捨得。前不久也不知道常德王從哪裡找來幾名厲害的花匠,稍稍照料了一下。您看,這宮裡宮外的花,一棵棵都精神起來了。」

  「常德王?」簡依人一驚,「幾時回皇都的?」

  「五、六天前回來的,但只匆匆入宮一趟見了陛下、安排了花匠的事情,隨後便又走了。」

  她心中一陣悵然。他回來了,怎麼也不和自己打個招呼?

  「聽說常德王這次回來,又是因婚事才被陛下召回。」

  婚事?是啊,她早有耳聞。宮裡人人都說,陛下近來到處在尋找合適的名門閨秀好許給這位始終不成婚的常德王。即使他一直推託公事繁忙、無心婚嫁,但這個藉口能拖得了幾時?

  太子不是更忙?但有了一妃二妾之後,還不是左一個美女、右一個美女的徵選入宮,大有要提前和皇上比一下三宮六院規模誰大的架式。

  她知道皇上的心思,他是想讓世弘藉著婚事聯結自己的勢力好和太子抗衡,但世弘就算再想與太子對抗,也絕不可能選這條路。所以父子之間就僵在那裡,這一年他才會頻繁出入宮中,但每次都在宮中住個兩三日就又走了。

  據說他大部分時間都流連在楚樓秦館、軟玉溫香之中……

  想到這裡,簡依人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抽疼了下,轉身說:「我今天不大舒服,先不去看望容妃了,幫我說一聲。」

  「依人,怎麼還沒進門就要走?」容妃得到宮人的稟報,知道她已經來了,便親自出來迎接,但見她轉身要離開,便幾步趕上將她拉住,笑道:「我還有大事要和你商量呢,你倒跑了。」

  「大事?」簡依人不解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口中的大事為何。

  自從當年無意間在御花園中撞到容妃和父親私會,她心中一直就有個很深的心結,始終無法沒有解開。

  她不能去問容妃,也不能去問父親,於是這個結就越來越深,以至於她如今每次看到容妃都不會再有以前那種親切感,只像是應付了。

  容妃渾然不知她心中所想,熱切的拉著她進了宮,小聲說:「你知不知道七天後就是常德王的生日?」

  她一愣。入宮這麼久,認識他這麼多年以來,從未聽到有人提起他的生日,容妃一提,她才想到,是啊,宮中年年都為皇上做壽,為太子慶生,甚至連皇貴妃、容妃等有地位的嬪妃生辰一到,宮中也會好好熱鬧一番,怎麼偏偏沒有人提起世弘的生日?

  原來是在七日之後!那就是……小雪之日?

  容妃見她一臉詫異,解釋道:「也難怪你不知道了。因為常德王的母親去世得早,去世之日又正巧是他的生辰,從那之後,他說自己的生辰是母親的忌日,所以謝絕一切慶賀之儀,久而久之,宮裡也就都忘了給他過壽這件事了。」

  「不過今年不同,陛下總惦記著給他娶親,所以想仿傚當年為太子選妃,也給他弄一個選妃大典,我到時候總要拿出一份禮物送他,可他脾氣古怪,向來不與人親近,我也不知道該送他什麼才好。你和他偶爾還能說上幾句話,就幫我想想要送什麼好呢?」

  ※ ※ ※

  送什麼好呢?這件事在簡依人的心頭縈繞了一天。她並非不知送什麼,而是這送禮的名目真的讓她不願送。誰要為他慶祝?

  算了,選妃大典也好、楚樓秦館也罷,他要娶誰都是他的事情,她在這裡煩惱什麼?

  但越是這樣想,她越是氣惱得睡不著覺。

  第二天是後宮中一年一度的進香盛會,宮內的女人們全都換上素雅的衣裳,坐上馬車,浩浩蕩蕩地去皇家寺院靈台寺祈福。

  上馬車之前,她只覺得身邊風聲一響,有人朗聲笑問:「王妃今天怎麼苦著一張臉,昨晚沒睡好嗎?」

  聽到這揶揄的笑聲她就知道這人是誰了,無奈地停下腳步,回頭說:「四殿下也要去進香?」

  「我是不信神佛的,但是陛下有旨,說這次出行女眷眾多,總要有人在一旁保護,所以派我和常德王隨行。」

  他也來了?她立刻回首,在人群中飛快地尋找,但並未找到他的身影,不禁一陣失望。

  她的一舉一動全被朱世瀾看在眼中,他小聲笑道:「他還在陛下那裡聽訓呢,你要見到他,還得等晚些。」

  乍然被說中了心事,簡依人紅著臉反駁了聲,「哼,誰要見他?常德王日理萬機,豈是我這小女子能見到的?」隨即上了馬車,將車門狠狠一關。

  車隊緩緩前行,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到達靈台寺。

  因為是皇家寺院,普通香客不能進寺參拜,以致這裡環境極為清幽,寺院內外打掃潔淨。皇室貴客被接引僧引領進各自的禪院休憩。每間小院都獨立一處,因而更加清靜。

  簡依人走進自己的禪房,看向牆上掛著的諸多佛像,幽幽一嘆,「這世間有那麼多的人為非作歹,菩薩卻從未怪罪,可見菩薩也只是擺著讓人看的,並不真的靈驗。」

  跟在她身邊的接引僧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王妃是錯怪佛祖了。各人今生因果皆由前世種下,一切早有天定,並非不報。」

  「這麼說來,我這一世的修行就是為了來世不再受苦?」她驀然回首,似笑非笑地對那和尚說:「若我這世心存歹念,死後就一定會墮入阿鼻地獄嗎?」

  接引僧顧忌她的身份,一時無語回應,只好請她先行休息,並送來素齋讓她享用。

  簡依人用完餐後,在畫像前的蒲團上盤膝坐下,見桌邊放著幾本經文,都是佛教信徒常常誦念的,於是她順手拿下一本,見是那篇簡短卻眾人皆知的《心經》,她不禁一笑,「菩薩也知道我心神散亂,所以特意讓我好好讀一讀《心經》,消除我心中的迷亂?」

  她拾起一旁的木魚槌子,往那木魚上輕敲了下,並將經書翻開,認認真真地誦讀起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因為經文太短,所以她很快就讀完一遍,但她覺得心中依然是混沌一片,於是又再誦讀一遍,就這樣一遍又一遍,也不知讀了多少遍,她的頭開始昏沉沉的,漸漸地竟然覺得睏倦了,身子一歪,經書從手上滑落,人也支持不住的要倒下。

  此時,身後有一雙手臂及時輓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抱住。

  她一驚,遂又清醒,掙了幾下沒有掙開,低聲嗔道:「在寺院裡也敢放肆?你不怕被人看到?」

  「這住處是我提前安排好的,這裡是寺裡最邊角的一處禪房,離你住處最近的是老四的住處,再無別人打攪。」

  朝思暮想的聲音就這樣清晰地出現在她耳畔,惹得她一陣鼻酸。

  朱世弘一隻手穿過她身畔,撿起那本滑落的經書,笑道:「你幾時也開始信起神佛了?」

  「不信也能讀,這上面總是有些道理的。」她用手一指上面的文字,「這幾句你懂嗎?心無大疑,心無疑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我不學佛,所以不懂。」他將那本書丟開,手指在她臉頰上劃過。雖然從方才至今沒有正眼看到她的眉目,卻可以感覺到她眉頭的糾結。「你好像心情不好,語氣也不善。我又哪裡得罪你了?」

  「不敢!常德王現在是陛下面前的紅人,我一介孀妻,哪裡敢說被您得罪?」她越是這樣說話,越顯得心中氣憤。

  朱世弘笑道:「我們之間曾立下約定……無論何時,都要心同一人。但你現在這樣我可猜不出你在氣什麼,該不會是生氣父皇又要我立妃的事吧?我不是說過,此事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所以不會答應父皇嗎?」

  「但你畢竟不能再拖了,再過兩年,你都要到而立之年了,再拖下去將成何體統?」她說到這裡,聲音也低了下去,自知此事是她理虧。

  她本就沒有立場強求他不能另娶別人,但就是心中悲愴,不能自己。

  「昨天容妃娘娘來問我,說今年皇上要給你過壽,她不知道該送你什麼大禮,問我可以想到什麼。而我真是慚愧,認識你這麼久,卻都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片刻的沉寂之後,他低聲說:「你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

  話語中的深深情意令她全身一顫,彷彿被閃電擊中,酥麻得竟張不開口。

  他輕聲嘆道:「我想要的,從來就只有一個……」

  「別說……」她驀然回首,與他四目相對,一隻手捂在他的唇上,盈盈水目望著他的眼,似愁似嗔。

  在這禪房之內、佛祖像前,她忽然有一絲恐懼從心底升起……他與她真的會有善果嗎?

  但他靜靜拉開她的手,同樣抬頭仰視著面前的畫像,卻突然一笑,「也好,今日不論是菩薩也好,佛祖也罷,請他們做個見證。」

  她迷惑不解地蹙眉看他,卻倏地被他抱起走進內室之中。

  簡依人一驚,低聲叫道:「別鬧了,也許等會兒就有人來收拾餐具。」

  「不會有人來的。我已吩咐歐陽曄在外面看守,無論誰來,一律擋下。」

  內室只是一間普通的禪房,除了一張桌子之外,就是一張簡單的竹榻。因為僧人清修講究的是清苦,所以竹榻上甚至沒有任何被褥,就只有一條雪白的床單。

  當簡依人的後背貼在床面時,竹子帶來的清涼一下子就穿透被單滲進身體,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挺起身子貼緊他的身體取暖。

  「這裡也許不是一個的洞房花燭好地方,」他的手指沿著她的眉心滑落,「你若是不肯,我不會勉強。」

  她仰著頭細細審視著眼前這張臉。她已經等了這個男人五年了,從十四歲等到十九歲,她所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可以無拘無束地兩情相依……那麼,她還要矜持什麼?

  想到這裡,她咬著唇,伸手去解他的衣領。

  朱世弘猛地握住她的手,啞聲問她,「真想好了?」

  「嗯。」她低聲回應,「你不是說,要請菩薩佛祖為我們做個見證?」

  他的吻頓時落在她的唇上,將她所有的話音都壓在彼此交纏的唇舌之間。

  這一刻,他亦等了很久。

  身上的衣物在不知不覺中一件件滑落,晚課的鐘聲恰巧在此時響起,他們全然不去理會,在驟然響起的僧侶誦聲中焦灼地將對方融化。

  「這是我的賀禮。」她的眼角滑過一滴淚,但唇角都是笑意。她承受著身下的劇痛襲來,十指緊緊扣住他光滑的後背,不讓自己昏厥過去,心中一陣陣顫慄。

  「我收下了。」他吻過她的耳畔,將她納入懷中,讓她一點點感受到初為人婦的痛楚與美妙之後,方帶領著她細細品味那令人暈眩的快感。

  窗外,悠遠的飄來她方才反反覆覆吟誦的經文……「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

  對於朱世弘和簡依人來說,「情」這個字是空、是虛,還是實,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一刻,他們終於讓彼此成為一體。身、心,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擁有了這一刻,他們便像是得到了整個天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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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6: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都說春宵時刻令人銷魂噬骨,但是在小雪之前的「春宵」真不是件美妙的事,只因為寒風蕭蕭最是襲人啊……

  簡依人縱情一夜的代價,是自己傷風發熱整整三天都不見好,一天到晚頭昏腦脹,睏倦得睜不開眼,渾身骨節都在疼。結果靈台寺之行完全沒修行到什麼,任何儀式她都未出席,就跟著大家原路返回。

  容妃見她病得如此嚴重,擔憂得一個勁兒地埋怨那寺院依山而建不好,山風太冷,又保暖的被褥都沒有,這才害她病了。

  她只能心虛地笑笑,不敢應答。因為只有她自己清楚這病的起因是什麼……

  回到皇宮之內,太醫院很快為她煎來了湯藥,而藥中可能還有安神效用,所以她喝了藥之後,很快就睡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然覺得有人在撫摸自己的臉,她猛然驚醒,正要喊叫卻被那人用一隻手捂住嘴巴。

  「是我。」熟悉的男人聲音響起。

  她震驚地瞪著他,扳開他的手問:「你怎麼潛進來的?」

  朱世弘微微一笑,「這是個秘密,暫時不告訴你。」說著,他的手又撫向她,「你的臉還是有點熱,這張太醫的藥是越來越不靈了……」

  「還賴別人?還不都是因為你……胡攪蠻纏個沒完。」不知是因為發燒還是過於羞澀,她的臉好像真的又燙起來了。

  他將腰畔的香囊解下,從裡面倒出一粒藥,塞到她口中,「這是我隨身常備的救命丹藥,能治百病。」

  「藥哪能亂吃,這世上哪有什麼仙藥可以治百病?」她咕噥一句,但還是順從地吃了下去。

  他起身坐在床沿,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像是要哄她入眠,但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說著話,「父皇這幾日有和你說過什麼嗎?」

  簡依人枕靠著他的身子,迷迷糊糊地說:「還能說什麼?戶部這幾年惹他煩心的事多了起來,父皇想裁撤一批人,卻總是下不了狠手。」

  「要先找個頭裁撤才能懾服人心。」朱世弘嘲諷冷笑,「人心都已成了虎狼之心,他動起手來卻還猶猶豫豫。父皇當年也有鐵血手腕,誰知現在年紀越大膽子倒越小了。」

  「另外,戶部侍郎孫喆一直有意親近你,但是始終不得機會,又怕其他幾位大人察覺之後,一狀告到太子那裡。前些日子他的夫人入宮和我聊天之時,代他透露了這份心思。」

  朱世弘警戒地問:「他想接近我,為何求你?」

  「你忘了?世文下葬時,是你親自主持儀式,又是你派人護送我回宮。大概在他看來,我與你私交不錯,更何況很多人都知道世文與你的手足之情不比尋常,所以才會拐彎抹角地來找我。」她打了個呵欠,也不知道是哪種藥起了作用,又開始犯睏了。

  「世文之仇我一直記在心裡,這個孫喆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他冷笑著,陷入沉思之中。

  簡依人勉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你真的還記得世文之仇嗎?我以為你這些年沉湎於溫柔鄉中,連太子之位都顧不得爭了,哪裡還記得世文是被誰氣死了呢。」

  他促狹地以手指在她糾結的眉心和抿起的唇角抹了一把,「愛吃醋的丫頭,我哪次風塵僕僕地回到皇都之後,不是先悄悄地來看你?」

  「哦?是嗎?你這次回到皇都好像就不是先來看我。那個皇都名妓陳詩詩,聽說是你的紅顏知己?」她斜著眼看他,口氣中滿是嘲諷,像極了他。

  朱世弘眉尾一挑,將頭壓在她臉上,咬了她的臉頰一口,「不知感恩的傢伙,我為了你不知冷落了多少佳麗,而你躺在這裡生病還要我來伺候不說,竟然還給我亂扣帽子。今天你是病人,我不為難你,待你病好些再找你算帳。」

  她感覺到他的手緊貼著自己的胸口,雖然一動不動,卻比四處游走更加磨人難受,這嚇得她趕快閉上嘴巴,乖順地依偎著他睡覺,不敢多說一句。

  不知不覺睡著後,這一夜很難得的竟然無夢。

  天亮之時,他當然早已不知去向,而她自己除了一身熱汗之外,身子倒沒有繼續發燙,全身的疼痛也沒了,像是好了一般。

  ※ ※ ※

  走出寢宮時,簡依人對端著洗漱用具的宮女交代,「幫我在牆後的那片桃花林剪兩枝桃花來。」

  「是。」

  見那宮女想去完成她的吩咐,又不好將手上的東西隨手放下,那副慌張無措的樣子,讓她不禁一笑道:「臉盆先放到屋裡吧。」

  這幾日她都是自己洗臉更衣,只因為……不想讓人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

  那天清晨,她無意間在銅鏡裡看到頸子有著一個鮮明紅印,嚇得她連項鏈都不敢戴了。這個朱世弘真是可惡,留在她身上的紅印也不知道幾時才能消退,昨晚他該不會又留下什麼見不得人的印子吧?

  趁著宮女去剪花的時候,她悄悄將外衫脫掉,在光裸的手臂和脖頸處都看了一遍。還好沒有新痕,原來的舊痕也淡得都看不到了。

  這種男女私密之事,一旦破了例,便如決堤之水再難抵擋,日後只怕還有第二次、第三次,也許她該想些辦法避免這樣的尷尬再次出現。

  宮中的女人個個精明,只靠嗅覺都可以聞到不一樣的特殊味道,若是被人看出破綻來,那可就糟了。還有就是……

  她不由自主地撫摸向小腹。有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問他……倘若她因此懷上他的骨肉,該怎麼辦?

  那晚縱情時,她只顧著沉湎於歡愛中為他癲狂,完全沒有思考此事,但想他在外面風流久矣,這方面的事該比她注意才是。

  現在是他們大事將成的關鍵時刻,絕不能讓他人壞了大事,哪怕這「他人」是他們的親生骨肉。

  一瞬間,她忽然為自己的想法不寒而慄。

  曾幾何時,她已經變得如此狠毒了?

  她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尚是花容月貌、青春年華,雖然頂著孀妻之名,但依然明艷動人。可誰知道,這樣明艷的外表下卻是一顆陰毒凶狠、計較名利的心?

  她想要的,似是越來越多,慾望不斷滋長,這也就是世弘時常說她愛吃醋的緣故。

  她的確覺得自己的心胸一日比一日狹小,起初是無奈也是想入宮幫他,而與世文成親,世文在時,她心中縱有苦楚,也還可以偶爾轉移一下心思,勸自己要誠心對待世文的真情。待世文走後,宮中一片凄冷,世間彷彿只剩世弘可依靠,她越來越想獨占世弘的情愛,甚至不想讓任何女人親近他,那念頭強烈到讓她自己都惱恨不齒的地步。

  但他,自始至終都不是她的。除了,那一夜。

  簡依人親自抱著幾枝最艷麗的桃花走向坤泰宮。這半年裡她時常會到這兒來,這是皇貴妃的居所,而皇貴妃正是太子殿下的親娘。

  她到來時,皇貴妃正在用早飯。這位已經在宮中住了三十年的女人,雖然年近五十,依然保持著苗條的身段,除了眼角有些難以掩蓋的細微皺紋之外,她的美貌可以令任何一名同齡女子自慚形穢。

  目前在宮中,最得寵的雖然是容妃,但是最有威信的是皇貴妃。因為皇后已過世多年,皇帝遲遲沒有再立后,而皇貴妃的地位僅次於皇后,再加上兒子是太子,影響力自是大上許多。

  而她會與皇貴妃親近,則緣自於半年前的一次郊遊。

  當時,皇貴妃穿了一身新制衣裙,襯得她走起路來搖曳生姿,令她頗為得意,不料下車時,卻不小心被馬車的釘子鉤破了衣角。這不禁讓她大為生氣,甚至要處罰當時陪在身邊的宮女們。

  由於她正好從皇貴妃後面那輛馬車上下來,見此情景急忙上前勸止,在看了看她身上衣服的破損之處後,笑說自己可以幫她補好。

  皇貴妃與她素無交情,再加上宮內宮外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北平王之死與太子有關,本對她頗為忌諱,可如今她主動示好,她也不便拒絕,就答應了。

  第二天她將衣服完璧歸趙,並在袖口破損之處繡了一串艷麗的牡丹,顯得高貴典雅,與整件衣服的款式以及皇貴妃的身份都極為符合。

  皇貴妃大喜過望,竟就此和她成了極為親近的忘年之交。

  一見到簡依人,皇貴妃便驚喜地問:「依人,怎麼一大早就來了?」

  她笑著將花瓶送到她面前,「前幾日下了雨,桃花受了滋潤,今日開得正艷,想來想去,覺得應該給貴妃娘娘送兩枝來。」

  「哎呀,這桃花還真是美。」皇貴妃一邊讚嘆著,一邊叫人收下擺在一旁,然後拉著她的手笑問:「你往容妃娘娘那裡送花了沒有?」

  「我只為您操了這份心。」簡依人抿嘴笑道。

  皇貴妃更加高興了,頻頻點頭,「還是你這丫頭懂事。吃過早飯沒有?來,陪我再吃點。」

  兩人相攜坐下。皇貴妃一邊吃一邊又說:「當初陛下要是選中你做我的兒媳婦該有多好。現在那個太子妃像根木頭似的,錐子扎下去也不會哼一聲,問她什麼都只會說:『是的,母妃。』唉,真能把我給急死!太子在朝廷裡的事情她一點忙都幫不上,而毓慶宮裡幾個女人爭風吃醋的她也管不了,根本是個擺設。」

  「貴妃娘娘,在我看來,太子妃也的確難為,事事總要盡量做到公平,要不就只能一聲不吭,若換作我是她,也許也只能和她一樣裝成木頭人了。」

  簡依人說完,掏出一塊手帕遞了過去,「貴妃娘娘上次讓我幫您在手絹上繡的花也繡好了,您看看,和您原來的那朵像不像?」

  「哎呀,真是一模一樣呢。」皇貴妃驚喜地接過手帕,又是一陣讚嘆,「依人啊,你的繡工真是不一般。我這手帕上的那朵花,可是皇宮繡坊中的崔真繡大師繡的,可自從她仙去了,便再也沒人可以用金蠶絲在手帕上繡這麼小的一朵花。你這繡工究竟是和誰學的?」

  「不瞞貴妃娘娘,崔真繡大師就是我在繡工上的授業恩師,她和我娘是閨中密友,說我還算可造之材,所以指點過我一陣子。」

  「哦,原來如此!」皇貴妃恍然大悟,「那可真是太好了!你真應該替你師傅好好調教調教現在繡坊中的那些庸才,宮中繡坊的手藝越來越不行了。」

  說到這裡,她又嘆道:「大概世事就是這樣,什麼事都一代不如一代。太子成親也好幾年了,到現在只生下兩個不中用的丫頭,前幾天太子說要再娶一房,我說若是陛下同意,想娶就娶吧。畢竟女人如果生不出兒子來,就沒用了。」

  皇貴妃覺得自己的言詞似是傷了她,頓感抱歉地握著她的手。

  「可憐依人你年紀輕輕就……或許你可以懇請陛下准你出宮另嫁。」

  簡依人眼睫一垂,「世文待我不薄,我怎能改嫁?只是太子若要另娶,對方不僅得是身家清白的好姑娘,待人接物方面可也不能差了。這回貴妃娘娘您還是多斟酌斟酌吧。」

  「太子早有主意了,說是宗迪飛將軍的女兒,你見過嗎?上次我過壽時,她曾經來過,不過我也沒什麼印象了。」

  「宗小姐嗎?」她想了想,「我好像有些印象,她模樣很清秀,就是不大愛說話。」

  「又一個木頭小姐?」皇貴妃皺眉道,「那可真是無趣。太子怎麼總挑這樣的女人?」

  簡依人笑了笑,「太子殿下那麼忙,在外面日理萬機,大概因此不喜歡回到宮裡時,身邊的女人還多嘴多舌地煩他吧?」

  和皇貴妃又閒聊一陣後,她即找了個藉口,起身告退。

  出了坤泰宮,簡依人緩步走回吉慶宮。她走得很慢,因為她一邊思考著剛才得知的消息。

  太子想再娶一妃,絕非是為了女色和子嗣這麼簡單。

  宗迪飛將軍是皇都周邊最有勢力的守將,手中擁有四萬重兵,若是太子想逼宮篡位,這支力量必須緊握手中,而若是娶了他的女兒,那麼即使宗迪飛自己不願意摻進這場謀反,也必身不由己。

  果然是個不錯的計策……世弘未必知道這個消息吧,若他知道了,會怎樣應對呢?

  不知不覺,她又走到湖邊,對岸就是瀚海殿,遠遠地,她依稀可以看到那邊的窗戶敞開著。這是個暗號,說明他人在殿內,在等著她……可她要怎樣過去呢?

  ※ ※ ※

  深夜,簡依人對所有近身宮女說自己有些頭疼,想早些休息,吩咐她們未經傳召,絕不許踏入宮殿一步。

  宮女們都知道她向來討厭有人貼身伺候,所以不覺這樣的命令哪裡奇怪。

  她換上宮女的服飾,帶上自己準備好的腰牌,托著一個托盤,上面放了一瓶酒和一對酒杯,悄悄地從吉慶宮一處極少使用的角門走了出去,又從外面將鎖掛好後才離開。

  周圍雖然時有巡邏的侍衛走過,但趁著夜色,又以宮女的服飾做掩護,她低著頭行走在宮苑內,竟沒有人留意到她。

  畢竟誰能想到,白天珠翠環繞、錦衣華服的王妃,會變成此刻短衣窄裙的小宮女呢?

  一路上暢行無阻,她走到瀚海殿前,微低著頭出示手中的腰牌,假說是陛下讓她賜酒給二皇子。因為這腰牌只有辛慶宮的近身宮女才會有,所以守門的侍衛不疑有他,便放她進去了。

  瀚海殿內一如既往,只要朱世弘在,就是夜夜笙歌的景象。

  前殿一地的杯盤狼藉,歌姬舞姬醉倒成一片。她第一次親眼看到這幅畫面,不禁怔在那裡,用目光四處梭巡了遍,卻沒有看到朱世弘,正要張口問,卻忽然被人從身後狠狠地抓住腰肢,手裡的托盤也被搶了去,然後聽見有人笑道:「這個小美人是哪兒送來的?倒是很對我的味。」

  緊接著,一個巨大的力量將她拉進了後殿的一間房。

  她的雙腳才剛剛站穩,便回頭冷笑道:「小美人?你就是這樣稱呼外面那些美人兒的?」

  朱世弘笑瞇了眼與她對視,並將她壓在牆壁一角,輕撫著她的臉頰說:「沒想到你這樣膽大,居然敢打扮成這個樣子來見我。」

  他打量著她,眸光一時恍惚,回憶起——「還記得第一次見你時,你就是這樣樸素的穿著,還用鈴蘭花隔牆打中了我的頭。」

  簡依人打落他的手,正色提醒,「我冒險來此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太子想娶宗迪飛的女兒。」

  他的黑眸像是淬了星光一樣,閃爍了幾下又笑道:「宗迪飛是有些利用價值,但他是隻老狐狸,在朝堂打滾多年,他不會不知道太子的心思。若非父皇的命令,他是不會輕易下嫁女兒的,而父皇現在根本不可能同意太子的請求。」

  「這麼有自信?」她挑釁地看著他,「太子畢竟是儲君,宗迪飛不見得願意得罪他。」

  「因為宗迪飛已經發誓向我效忠了。」朱世弘的眼瞳散發著詭譎的光芒,讓她看得愣住。

  她忽然覺得認識他這麼久了,自己卻似乎沒真正認識過他。

  她從未見到他狠辣的一面,而這些年她為他搜羅自己所能得到的一切消息,但她卻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忙些什麼。這一句「發誓向我效忠」的背後,發生過什麼事?他已經開始秘密地籠絡人心了?

  她感到有點挫敗。自己辛辛苦苦、費盡心力、冒著風險所做的事情,對他而言也許並不像她想的那麼重要。

  簡依人推開他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一會兒我送你回去。」他攬過她站在窗邊,瞥了眼她帶來的酒。「這裡面放的真是酒?」

  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嗯,年前陛下送了我一小瓶,說是苧蘿釀造的甜酒,不會讓人醉。我一直叫人收在地窖裡,用冰塊鎮著。」

  「我正好也口渴了,一起來嘗嘗。」他拉著她坐在窗邊的長椅上。

  她冷哼一聲,「在外面已灌了那麼多酒,你還覺得口渴?」

  朱世弘斜睨她,「你和我說了這麼半天話,聞到我口中有酒味了嗎?」

  他這樣一說,她才恍然察覺。他的身上雖有酒氣,但口中的確沒有酒味,這是怎麼回事?

  他指了指身上的一些印漬,「若不這樣,舌頭長的人傳話出去,便會給我惹來麻煩,況且我得要保持清醒,免得刺客到了眼前,我卻像醉貓一樣無力抵擋。」

  簡依人大驚失色,抓住他問:「有刺客傷了你嗎?」

  他挽起袖子給她看,手臂上赫然有一道傷痕,雖已是舊痕,但痕跡很深,令她觸目驚心。「這幾年刺客頻頻襲來,只不過我都沒有聲張。」

  「為什麼不聲張?」她盯著那傷痕,氣那傷他的人氣到眼睛都像快滴出血來,怒斥他,「你怎麼也和世文一樣優柔怕事了?」

  他放下袖子淡淡道:「聲張出去也不能將幕後主使繩之以法,我寧可不說。」

  「你知道是誰指使的?」簡依人瞪著他,「難道是太子?」

  「想置我於死地的人,世上也只有他了。」朱世弘冷笑回答,「所以我怎麼可能會忘記世文之仇?我日日夜夜都在提醒著自己,不要忘了這近在咫尺、欺人太甚的威脅。」說到這裡,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挑著眉尾看她,「不錯,這酒有股甜味,你也嘗嘗?」

  「我才不要。」她別過臉去,卻被他一把托住臉,緊接著一股濃郁的甜甜酒香透過他的唇舌送入她的口中,不能盡數哺入的酒液順著她的嘴角流下,她咕噥地掙扎著,卻始終掙不開他的桎梏。

  他微微鬆開手,眼神彷彿醉了般的迷離,低聲輕吟,「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依人,這麼多年了,我夜夜與美人同醉,卻擁著你的影子入眠,你知道嗎?」

  她的心本就是軟的,又怎麼禁得起他以這樣酸楚的語言撩撥?一下子,她全身都軟了,任由自己醉倒在他的聲音裡、他的懷抱裡。

  當他的唇順著她的衣襟迤邐滑落的時候,她無力也不想抗拒地喃喃道:「別又弄出痕跡來,那樣我不好在人前交代。」

  朱世弘微微一笑,「我會小心些的。」

  果然如她所料,顛鸞倒鳳、翻雲覆雨,一旦開始,又豈能中途終了?這一身的宮女服飾比起之前的繁複宮裙,更不可能成為兩人之間的負累。

  有了第一次生澀的交手,這一回她已可溫柔承歡。與上次不同的是,之前外面有著可以寧定心思的誦佛長樂,而此刻屋外卻是歌姬舞姬們放肆的嬌媚呼聲,更加催動兩人心底的情慾滋長。

  眼看節氣已到了小雪,她全身卻熱得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與他的汗水一起,浸透了他半褪的衣服,和著那濃濃的酒香與兩人的體息,成了一股說不清的氣味,讓她迷亂得忍不住低聲吟哦。

  他扶住她的肩膀,托起她的上半身,讓她可以依靠著自己喘息片刻,「明天我又要出宮去了。」

  「明天?」簡依人半睜的美眸一片氤氳,「明天不是你的壽辰?陛下還要給你選妃……」

  「所以才要走啊。」他一笑,手指輕輕按著她肩膀上略顯僵硬的肌肉,「要不然又要惹你生氣。」

  「我是沒有資格生氣的……」她嘆了口氣,「只是你如果不夠愛那個女孩兒,就不要誤了人家一生。要知道,女人愛上一個男子之後,便是全身心的追隨,即使你不能給她全部,她也是雖怨卻無悔。在哀怨中一日日煎熬度日的滋味,你是不會知道的。」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小心地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烙印下自己的痕跡,「自你嫁給世文之後,我夜夜都望著吉慶宮的燈火入眠,那種滋味才最是難熬……」

  她又是心疼又是酸澀地撫著他的臉,想說句輕鬆的話勸慰他,「只有等得起的食客才能嘗得到最美味的佳肴。」

  「是啊,現在我嘗到了,不枉我相思苦等這麼多年。」他欺身而上,將嬌軀徹底覆蓋在身下,再興雲雨……

  ※ ※ ※

  簡依人離開瀚海殿之前,朱世弘又從香囊中拿出一粒藥丸混在酒中哄她喝下,說是對她身體有好處。但捧著空空的酒杯時,她忽然猜到了這粒藥丸是什麼。

  抬頭接觸到他的視線時,他的眼神有一瞬間的躲避,這更確定了她的猜測。這藥丸……必然與避孕有關,他與她都想到了相同的擔憂……他們可以偷歡,但是不能有子嗣。

  因為他不是她的夫,而她也不是他的妻。

  他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聲保證,「依人,我們還有日後,不要急於眼前。」

  日後?這個詞何等誘人,為了這個詞她願意以生命相許,更何況是一個從未謀面的孩子。雖是這麼想,她心中卻仍有說不出的苦澀。

  世弘說要送她回宮,她本來還擔心兩人這樣堂而皇之地一起回吉慶宮,會暴露秘密,怎知他竟領著她走到瀚海殿角落的一處假山之後,也不知用手推了假山的哪裡,假山背後忽然裂開了一道縫。

  她驚詫地瞪著那裂縫後幽黑深邃的詭秘暗道,「這……這是什麼?」

  「我也是最近才知曉這密道的存在。」朱世弘得意地笑笑,「這原本是先祖皇帝為了防備戰亂而在宮中修建的密道,因為百年不用,如今都沒人曉得這密道。是前不久我去藏書樓翻找舊書時,才無意中發現了這密道的圖紙。」

  「這密道可以通往哪裡?」

  「各宮都可以,包括你們吉慶宮。不過最遠方可以通向宮外三里,逃生是綽綽有餘了。」他拉著她進入密道之內。因為陽光無法射入,密道內不但漆黑而且寒意逼人,他用斗篷裹著她的身體,帶她摸索前行。

  而顯然在帶她進來前,他已走過密道好幾次,所以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他卻走得很快,哪裡該轉彎、哪裡有台階,他都十分清楚。

  「上次你去吉慶宮看我,就是走密道?」她想起那個自己困惑不解的問題。

  「我總不能每次都是泅水過去吧?」黑暗中聽到他輕微的笑聲。

  終於走到出口時,他在牆壁上按了幾下,原本看似密閉的牆壁緩緩裂開了一道縫,她向外一看,就看出這裡正是吉慶宮正殿背後的小花園一角。

  「最多再需兩年。」

  他忽然在她身後說了這樣一句話,她回身望向他,外面的星光投進他的眸中,映著他矢志不移的堅定和自信。

  「我保證,不論是施南或你,我都會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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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兩年之期轉眼已到。

  這一年正如朱世弘所說,是風雲突變、大事將成的時候。

  首先是他終於徵得皇上的同意,向苧蘿發難,挑起戰事。

  苧蘿全無防備,被打得丟盔棄甲,狼狽不堪。

  聽說他們國內緊急舉行了比武大會,徵選國內最優秀的武將人才好領兵迎敵,但是他們千挑萬選的狀元上陣殺敵時,卻誤中了朱世弘的奇兵之計,再度大敗,不但失去糧草,連他們的糧草監運官也一併殉國。

  苧蘿上下一片慌亂,一時間竟陷入無人可用的境地。

  而施南朝內卻並未急於以歌舞歡慶,因為他們同時也有自己的內憂需要解除。

  起初是刑部尚書被人彈劾知法犯法,收取賄賂買賣死囚性命。刑部尚書是太子的死黨,皇帝便找太子來問話,太子不僅斷然否認,而且還拍胸脯保證刑部尚書絕非卑鄙小人。

  可不久之後,曾賄賂刑部尚書卻因金額太少而被執刑的十幾名犯人家屬聯名上奏,出示了重要證物,證明刑部尚書確實有做此事。

  朝野上下為此嘩然,太子卻以身體不適為由躲避責任,皇帝本欲下旨徹查,但朝內竟無人敢接這個燙手山芋。

  皇帝和太子的關係就這樣僵著,一僵就是兩個月。

  而此時,前線戰事又生變故。

  看似無人可派的苧蘿,將他們的內宮侍衛長派出領兵,這名叫楚瀾光的內宮侍衛長竟是智勇雙全,頗諳兵法,與施南幾次交手不但未落下風,還救回了被施南大兵圍困的武舉狀元兼新任護國侯的熊國志等人。

  太子黨因此又叫囂起來,說常德王無故起兵,徒惹兩國干戈,現在貪功冒進,致使戰局動盪,於施南不利,是禍國殃民之舉,應速速召回,並嚴加懲處。

  可面對這一切,皇帝卻顯得極為平靜,而比他更加平靜的是……簡依人。

  ※ ※ ※

  簡依人已經有數月沒有見到朱世弘了。自從戰事一起,他就奔波於邊關,期間她曾收到他派人送來的密信,知道他幾度潛入苧蘿京城,這讓她一直懸著心。

  他畢竟是一國首將,又是個皇子,地位舉足輕重,若是讓苧蘿的人發現他出現在自己的京城,豈能饒得了他?

  她日日牽掛,夜夜憂心,直到這日看到瀚海殿敞開了窗子,頓時欣喜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月上樹梢時,她進入那條密道,一路摸索著走向瀚海殿,半路上忽然聽到輕微的聲響,便警戒地站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片刻,她聽到一道略顯遲疑的聲音,「是……依人嗎?」

  「是我。」她急忙伸出手去。原來兩人竟在密道中相遇。

  一下子抓住了彼此的手腕,他像往常一樣立刻將她環抱進自己的胸懷,「這裡不宜說話,去我那裡,還是你那裡?」

  「你那裡現在沒有吉慶宮安全。」她知道這一、兩年裡,太子派了更多的眼線監視他的行動,在瀚海殿內不知誰是太子的密探,要想無拘無束地在瀚海殿說話已無可能。相較之下,她這個一向低調的王妃住所,倒是乏人問津的冷清。

  足夠的冷清代表足夠的安全。

  於是,他們一起來到吉慶宮的小花園。她一出假山就連忙將他拉進旁邊的一間小屋,而屋子原是吉慶宮的柴房,但自從開始利用密道後,她便下令將這柴房改為花房,種了幾盆花草以掩人耳目,將小花園完全和前殿隔絕,這裡在入夜之後,根本無人會來。

  第一眼見到他時,她以為是月光的緣故,使得他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但是再仔細看一眼後,她嚇得魂魄都要散了——原來他胸前的衣服上浸染著鮮血。

  「怎麼回事?」她手忙腳亂地想去找些東西給他止血,卻被他笑著拉住。

  「沒事,不過是在戰場上掛了點彩,軍醫已經包紮好了,大概是回來的路上馬兒跑得太快,把傷口顛得又裂開了一點,無妨。」

  簡依人因擔憂而氣惱的頓足道:「戰場上的對手不是自己人嗎?怎麼下手這麼狠?」說著回身在花房中找著藥草,稍有止血功效的便取來,研磨了幾下後,她輕手輕腳地揭開他的衣襟,將那點草藥塗抹在裂開的傷口處。

  所謂「自己人」是個天大的秘密。就是施南國內也沒有幾個人知道……苧蘿國的領兵大將楚瀾光,便是當年施南國那個看上去安分守已、只愛耍嘴皮子的四小皇子朱世瀾。

  朱世弘看著她為自己上藥時那副焦慮的樣子,心中一暖,「總要做些樣子給外人看才行,不掛點彩顯得我作戰不夠身先士卒。」

  她嗔瞪他一眼,「學會在我面前貧嘴了?你是不是被四殿下帶壞了?」

  「朱世瀾那個傢伙現在沒有工夫耍嘴皮子,他都快自身難保了。」他古怪地一笑,「父皇讓他完成的大計現在阻礙重重。他離開前曾在父皇面前發誓,要在一年之內完成任務,如今我看再給他一年也難辦到。」

  「你就別取笑他了。你現在何嘗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她斜睨著他說,「父皇那天告訴我,說你們正在和苧蘿國皇帝商議,讓你娶苧蘿的公主?」

  「什麼公主?苧蘿八成會使出李代桃僵之計。」他以她的腿為枕,躺了下來,有些疲倦地呼出一口氣,「飛奔了一日兩夜,先讓我休息一下。」

  「在這裡能睡得好嗎?」簡依人不放心地說,「要不然,一會兒你回瀚海殿去睡吧。」

  「有你在我旁邊,我就能睡得好。」他閉上眼,又繼續道:「苧蘿不會捨得將他們正牌公主送過來受苦,所以送來的無非是個從別處挑選來的外姓女孩。」

  「不管是不是真公主,你就這麼答應了?」她不解地盯著他蒼白的面孔。這麼多年來,他拒絕了無數次聯姻的命令,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

  「太子既然可以借由聯姻壯大自己的實力,我又為何不可?這其實是父皇的意思,因為他怕短時間吃不下苧蘿,所以要找一個休養生息的藉口,而那個不知道姓啥名誰的女孩,就是他的藉口。」

  「我是問,你、答、應、了?」她很不耐煩的,一字一頓地再問了一遍。

  朱世弘睜開眼仰望著她,「別生氣。我現在別無選擇,因為此刻我若停下了,將會使後面的計劃無法施行。」

  「我有什麼可生氣的?你為了我確實委屈了很多年。」她知道自己在說違心之論,違心到連他都瞇著眼看她,一臉的不相信,還是要說這些話,「但那女孩也是個可憐人,你別委屈了人家。」

  他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糾結的眉心,「別發愁了,那女孩自有人為她操心。」

  她又不解了。「什麼意思?」

  「這暫時是個秘密……」他又閉上眼,側過頭,竟在她懷中睡去了。

  簡依人起初以為他不過是短暫的休憩一下,可過了好久他一直沒醒,才發現他是真的熟睡了,便一動也不敢動,生怕把他驚醒。他看上去真的是累壞了,累到連胸前傷口的疼痛都顧不得了。

  其實這兩年來,她和他都很累。

  內宮是個是非之地,也是各種小道消息的集散地,所以她努力和各宮嬪妃打好關係,從中打探到不少對他有利或是不利的情報,再想方設法地轉達給他。

  當皇上終於開始正視世弘在施南國的地位不可小覷時,他已經和六部之中的許多官員達成了某種生死協定,而要達成這種協定並不容易,因為他必須攥握著這些人的把柄,這更是耗費心力。

  他們用了四年的時間鋪天蓋地地織網,不動聲色地行動,現在終於一步步逼近了成功,但他們卻如此疲倦,疲倦到有時候兩人難得見到一面,卻彼此相對無語,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等有朝一日這一切都平靜無波的時候,她想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和他好好過幾日田園生活。不知道這個夢會不會成真?

  不知何時,屋外忽然響起了雨滴濺落在窗台上的聲音,因為窗戶沒有關緊,花草被浸潤後的清香也透了進來。她仰起臉時,一滴雨珠剛好從窗外飛到臉上,她的手輕輕抬起,抹去水滴,而就在這時,他也醒了。

  「下雨了?」朱世弘咕噥一聲,沒有立刻起身,而是翻了個身,將臉埋進她的懷中。「最近有看到你父親了嗎?」

  「他並不常入宮,我也不會出宮,怎麼可能見得到?」她不知道他為何忽然提起她的父親。

  「你父親和容妃當年在御花園所說的事,我已知道答案,你現在想聽嗎?」

  他的聲音悶悶的在她腹部迴盪,她一驚,脫口道:「不!」

  「什麼?」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瞇著眼抬頭看向她,「你是說不要聽,還是不要停止不說?」

  「我不要聽。」簡依人板著臉。

  「為什麼?」朱世弘坐起身,捂著傷口直皺眉,他拉過她的臉,認真地與她對視後笑了,「你是不是害怕答案是什麼你不想知道的事情,比如簡大學士是和容妃有姦情?」

  「住口!」

  她從未對他這樣粗聲粗氣地喝斥過,看她此刻氣得柳眉倒豎,顯然她真的生氣了。

  「你這麼氣沖沖的,是因為我說中你的心事了?」他笑得更加促狹,「好,現在我可以不說,只是當你日後後悔了才想再來問我,我可就不告訴你了。」

  說著,他已站起身。

  「要走了嗎?」她抿抿唇,望著他的背影,想到離別,心裡的煩躁怒氣便少了些,「你這一次回來可以停留多久?」

  「最多……三個時辰吧。」他望著窗外的晨曦,「早朝之前,還要和父皇密說一些事情。我這次回宮不能驚動太多人。」

  也就是說,他那有限的三個時辰,已在她身上花費掉至少兩個時辰了。

  時間對他們來說,異常的寶貴,寶貴到還未在手中捧出,就已從指縫中溜走。而他竟分出這麼多時間陪著她,她心頭不禁一暖,又有些酸澀。

  「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她輕聲問。

  他回身托起她的臉,微笑道:「什麼都不用做,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這些年她為他所付出的種種,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與她之間,沒有任何感謝彼此的話,因為他們都知道說「謝」字太過生疏,只用於陌生人之間,而他們並不需要。

  「依人……」朱世弘忽然喊了她的名字,「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光明正大地娶你為妻。但如果天不從人願,你是否還願意跟隨我?」

  簡依人一顫。他從未說過這種類似求婚的話……

  她沉默了許久,耳畔只迴盪著兩個人的呼吸,她終於下定決心。她知道她讓自己等了這麼多年的同時,也讓他等了很久。時間是把無情的刀,雖然磨利了他的鬥志,但也磨掉了許多曾經讓他們湧起熱情的東西。但對他們來說,心中總有團火一直生生不息地燃燒著,那就是為對方而活的信念。

  「如果……我決定放開手,必然是因為你的手先放開了我。」她說出這一句話時,眼中並沒有淚水,嘴角也依然掛著笑意。

  她知道他並不是真的想要她的答案,他只是戰鬥得累了,想在她身上多汲取一點力量而已,所以她不能軟弱。

  果然,聽到她的回答時,他也望著她笑了,在推開門後,他低聲說:「我先走了。」

  點點頭,她沒有起身相送,只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

  這些年,在每一次的分離時,她都在心中祈禱:這是最後一次,而下一次的重聚永遠不再迎來分離!

  ※ ※ ※

  每次朱禎裕要上朝之前,都會在辛慶宮靜坐很久。今天他起得比往常都還要來得早,他一人坐在黑沉沉的大殿之內,周身都覺得寒涼。

  都說皇帝是孤家寡人,以前身為太子時,並未真的感覺到,甚至覺得……皇帝身邊有妻妾無數,又有子孫滿堂,怎會孤獨?直到真的身處辛慶宮內,他才有所領悟。

  辛慶宮,一個「辛」字道不盡身為帝王的苦,一個「慶」字又譏諷得讓他有口難辯。

  辛辛苦苦了幾十年,驀然回首,卻有誰陪伴在身邊?最寵愛的妃子,還是一直讓他頭疼不已的孩子?

  「陛下,常德王回宮了,正等候召見。」

  太監低低的稟報聲拉回了他悵然的心思,抬起頭,他依稀看到大殿門口有一道頎長的身影,晨曦的光芒在那道身影上鑲嵌了金紅色的光暈,使得他看上去銳利得像是一把利劍。

  「叫他進來吧。」他的聲音很輕。

  片刻後,朱世弘便跪在他面前。「父皇,兒臣回來了。」

  「聽說你昨夜就已經回宮,怎麼現在才來見朕?」他細細的打量著兒子。

  「兒臣半路受了傷,先在寢殿中休息了一陣。」微微抬起頭,衣襟正好露出裡面的白布,這讓朱禎裕一驚。

  「是誰傷你的?是太子?還是世瀾?」

  「世瀾帶兵迎擊,兒臣只有讓他贏得漂亮才算是真正幫他。不過這兩戰折損了一千兵馬,朝中老臣的口舌肯定又會讓父皇為難了。」

  「這些事你不必操心。」他疲憊的揉著眉心,「已讓太醫為你診視了嗎?」

  「兒臣已先自行處理過傷口,傷口不深。有勞父皇牽掛,兒臣惶恐。」

  這兩句關切之後,就是一陣沉默,彷彿他們已疏離太久,即使說出這些慰問的話,都透著一股冰冷。

  「關於你和苧蘿公主的婚事,你還有什麼想法?」朱禎裕終於又再度開口。

  「對方是否已經答應,以新蘿和築陽兩城做為那個冒牌公主的陪嫁了?」

  朱禎裕和朱世弘說話的口氣比起前些年已經和緩許多。

  他老了,眼見太子勢力越來越大,心中的不安也在逐步提升。

  他已沒有能力壓制太子,對於那個大兒子,他是越來越厭倦和反感,但是不到最後關頭,他不會放棄他的。

  即使至今他都還記得世文在世時,曾對他說的那句話——「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難,太子便是只圖自保的人;父皇是盡全力救國的人;而二哥,他卻是唯一一個願以命相搏的人。」

  這個讓世文即使在重病之時,依然殷殷期待的兄長、他的兒子世弘,會為施南帶來光明的未來嗎?

  他望著眼前這兒子,嘆了口氣,「我想這條件,對方是必然不依的。」

  「兒臣當初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也沒指望施南會同意,只是想借此拖延一些時間罷了。」

  兒子的話讓他困惑地一怔,「拖延時間?」和苧蘿的大戰已然結束,兩國也正在議和,他還要時間做什麼?

  但朱世弘並未多做解釋,繼續道:「太子近日已調動了四萬兵馬在皇都方圓三百里處不斷操練,雖說是保衛皇都,但顯然另有企圖。父皇還要坐視不管嗎?」

  朱禎裕沉默良久後,說:「你在前方手握重兵,他心中自然不安,這操兵演練也並非針對誰,你不必過於敏感。」

  對於父皇的回答,若是在幾年前,他可能會怨父皇過於偏袒太子,但現在他反而釋然了。

  他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兒臣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今日兒臣還要動身前往蕭城,那裡因為連續兩年大旱,據說民心浮動,可能會出亂子,兒臣得去看看。」

  「戶部這幾日接連上摺子說是各地糧價持續飆升,地方富人屯糧嚴重,如此易導致動亂,你是得去看看,在必要之時,可開倉賑濟百姓,但切記不要再隨便殺人了。」朱禎裕不忘叮囑。

  「是。」朱世弘起身告退。

  他剛剛走出辛慶宮,就與迎面而來的太子一行人打了個照面。

  兩人同時望見彼此,朱世隆赫然變了臉色,勉力隱藏後,站住腳步冷笑。

  「你真的回宮了。剛才聽值守宮門的司衛太監說起,我還不信呢。怎麼,老二你這麼辛苦地在外面跑了一圈,打了不少勝仗,回宮之後怎不敲鑼打鼓,大宴賓客一番?」

  他負手而立,也不回應太子的嘲諷,只似笑非笑地說:「太子是否可以將您左右護衛屏退至十步之外,我有些話想與您私談。」

  朱世隆緊張地盯著他的雙手。當初被他以短匕抵住咽喉之事還歷歷在目,自己豈能讓歷史重演?「你有什麼事不敢當著眾人面前說的?還得單獨說?」因為害怕而故意激他。

  朱世弘微笑道:「所謂法不傳六耳,但既然太子非要有人跟隨,那些見不得人的話……我也只好明說了。」

  他倏然拉開衣襟,露出裡面緊裹的白布。

  「我在前方浴血奮戰許久,好不容易歸國卻在途中遭人暗算,請問太子,您是否知道出手傷我的人是誰?」

  朱世隆瞇起眼打哈哈敷衍,「二弟這話問得真奇怪,你受傷與我何干?」

  他盯著他,淡淡地說:「數年前,簡方大學士的妻子入宮與容妃敘談,出宮時卻慘遭不測,這件事刑部查了很久,都沒有查到那幾名刺客是如何入宮,又藏匿到何處,一時成了無頭公案,讓容妃惱怒了很久。」

  「你是來教訓我對刑部督管不力嗎?我的刑部因為你們吏部的打壓,害得我們都不能升堂問案了,我手下無兵無將,你要我怎麼辦?」他哼哼冷笑。

  朱世弘不理他,繼續道:「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如今我總算查出點眉目來。那幾名在半路上伏擊我的刺客,那出手方位和兵器留下的傷痕,與當日在簡夫人身上留下的一模一樣,這說明他們是同一批人。」

  「我派人一路追蹤這幾人的下落,追到皇宮附近竟突然不見了,由此我大膽猜測,這幾人莫非本來就是宮裡的人?若是如此,他們殺人之後才有可能輕易逃脫,因為他們殺人之後就可換裝滯留宮內,刑部當然無法從宮外人身上查出線索。」

  朱世隆一副不耐煩地問:「你為什麼要嘮嘮叨叨地和我分析案情,這與我有關嗎?」

  話音未落,朱世弘陡然出手,迅雷一般抓住太子身邊一名護衛的琵琶骨,令對方立刻半身酸軟,動彈不得。

  「你這是什麼意思?」朱世隆大驚地怒問。

  他冷冷地看著被箝制住的這名護衛,將袖口一掀,只見對方的胳膊上赫然有一道新的傷痕。

  「這實在很有趣,當初傷我的刺客之中,有一人被我用劍反傷,傷口的位置就正在此處,分毫不差。」

  他最後這一句話輕輕的吐出,讓朱世隆勃然大怒,「無禮!難道你是在指控我派人暗殺你嗎?」

  朱世弘見他惱羞成怒,不禁笑了,手指一鬆,將那人推回他面前,「我知道,僅憑這點證據還不足以服人,所以太子您大可以放心,行刺我的黑鍋現在丟到苧蘿人的頭上了,與您半點關係也沒有。」

  朱世隆聽他這樣說,反而更加不安了,「你到底想怎樣?」

  他唇邊噙著一絲冷笑,眸光寒意逼人,「我的仇人,我會親自手刃,怎能假手他人?這些年有人處心積慮地想讓我求生不能,那我就禮尚往來,還他一個求死不得,咱們就來看看這施南的天到底為誰而明!」

  他沉聲說出的話語,猶如公開的下戰書,讓太子渾身上下寒毛直豎。

  見他施施然地抽身離開,朱世隆一揮手,就抽了身邊那名護衛一記耳光。「混帳!既然受了傷,又怎麼敢在他面前出現?」

  那護衛忙跪下辯解,「是屬下大意,屬下以為自己那時矇著面,常德王就看不出來……」

  「老二精明得像鬼,你以為他看不出來?他的心早就像明鏡似的,看得可透徹了!」他盯著朱世弘的背影,又是陰惻惻地一笑,「好,既然事情都已挑破,我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他以為他就要做苧蘿的駙馬了,就敢在我頭上動土?我豈能讓他順順利利地得償所願?」

  ※ ※ ※

  簡依人一直遠遠地看著辛慶宮門前所發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世弘和太子說了些什麼,但是看太子的臉色著實不好,便知道他們不是在談論什麼好事。

  太子最近是越來越小心了,雖說勢力極大,可由他頻繁出入辛慶宮的情況,說明他對皇上的態度是越來越在乎,不像前幾年,隨隨便便就殺個人、罷個官,不把皇上放在眼裡。

  這也難怪,先前太子黨一直慫恿著皇上禪位給太子,以為憑藉他們如今強大的聲勢就可以把皇上趕下台,但他們忘了皇帝畢竟是皇帝,餘威猶在,而世弘……也早已不是那個悶頭做事、默默受罰的二皇子了。

  當年世文去世之後,太子幾次想要回戶部,皇上卻一直拖延著沒有同意。實際上,戶部一直在她的掌握中。這是誰也想不到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只有她、皇上、世弘三人知道。

  這些年,戶部的公文都以皇上的語氣批示,但實際看公文、批公文的都是她。遇到不懂的事情她就去請教世弘,最終再由皇上裁度。她知道皇上這樣安排不僅僅是為了制約太子的勢力再次擴張,還因為他對世文的死耿耿於懷。

  身為一個父親,他不能救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是他心底的痛。

  可其實即使沒有太子三番兩次的挑釁,世文也未必能夠長命百歲,但是皇上情願把害死世文的罪名扣在太子的頭上,就表示他對太子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點。

  她和世弘當然知道這個機會是多麼千載難逢。

  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戶部猶如人身上的血液,一旦血液不再流動就等於死亡,如此重要的權力握在自己手中,對他們的計劃是再有利不過。

  而世弘掌管的吏部,這幾年不斷地尋找太子黨羽的種種弊端,尤其是刑部雖為太子黨羽賺取了豐厚的利潤,但也為他們埋下太多不安的因素,就好像已經淬滿了毒藥的蘋果,無論從哪裡下口,都是死路一條。

  最幸運的是……太子黨還渾然不覺,繼續我行我素,為所欲為。

  「他們就像一條破爛不堪的大船,逆水行舟還嚴重超載,終有一天會沉的。」世弘如是評價。

  事實也果然如此,刑部的弊病已爆發出來,雖還僵持不下,尚未解決,可很快太子便會敗下陣來。

  而她並不會對太子等人有過多的評價和判斷,她只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

  世弘若出征,她會在三天之內,將幾萬大軍的糧草調齊。

  當世弘在前線作戰時,她會透過買通的各宮太監宮女,密切關注任何與太子一黨有關的消息,哪怕只是太子黨中某位官員的妻子過壽,她也可以從中看出一些端倪,然後她再將其中有用的信息匯整成密信,以飛鴿傳書的方式送到他手中。

  當他「鎩羽而歸」的時候,她便已經開始著手調集下一次戰役的糧草了。

  她與他,這些年就是這樣彼此扶持,相依相伴的走過。

  無人知,心相許。

  「王妃,容妃娘娘想邀您在承恩宮一起用膳。」一名宮女在她身後開口道。

  本遠遠看向辛慶宮外頭太子一行人的她,回神望向手中竹籃裡的幾枝桃花,柔聲說:「煩請轉告娘娘,我要去見陛下,可能無法叨擾娘娘這頓飯了。」

  「娘娘說,今天無論如何都想見您一面,望您務必賞光。」

  宮女的話讓她一愣,思忖了半晌後,才點點頭,「好吧,那我晚些再過去。」

  ※ ※ ※

  今天辛慶宮的午膳到得比平時都早。簡依人坐在正殿內的桌旁,卻始終沒有動筷子,她一直目不斜視地望著對面的皇上,而皇上同樣目不斜視地看著手中的那份摺子。

  過了很久,朱禎裕才慢慢將奏摺放下,抬頭望著她說:「三年前,施南的國庫存糧也不過十萬石,如今三年過去,居然已經有三十萬石了,這其中你是居功厥偉的。」

  她急忙站起,「多謝父皇誇獎,兒臣只是在盡世文未盡的心力。若是他在……也許會做得更好。」

  他搖搖頭,「世文雖然聰穎卻並非這方面的專才,他就算還在世,也不會做得比你好。」

  「父皇,與苧蘿這一仗雖損耗了我們施南不少的元氣,但想來苧蘿也是一樣,兒臣以為……三年之內,我們兩國不宜再有大戰。」

  「是啊。」朱禎裕微微一笑,「世弘一直想打這一仗,其實就是要探一探苧蘿的底。苧蘿現在的確無人可用,若是順利……十年之內,苧蘿就可能成為施南的一部分了。只是……朕怕自己等不了十年了。」

  這突然而至的傷感,讓簡依人急忙勸慰道:「父皇春秋鼎盛,千萬不要說這種傷心之詞。況且就算苧蘿不能歸並施南,但以施南現在的強盛之態,十年之內必壓苧蘿。」

  「這一點我信。世弘有能力做到……如果太子不給他製造太多麻煩的話。」

  簡依人的嘴唇動了一下,她很想說……請父皇給世弘更多的權力,別讓太子成為他的絆腳石。

  但她還是忍住了。這些年,她最需要隱藏的,就是自己對世弘的這份感情,所以如果皇上不問,她是絕對不會主動提起世弘的名字,就怕洩露了什麼。

  今天,亦是如此。

  「依人,朕知道你這些年辛苦了。難得你對世文的感情如此堅定,如此全心全意地幫朕,你有什麼需要朕為你做的嗎?」

  朱禎裕忽然拋出的問題,讓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只能恬淡笑道:「父皇,能為您分憂是兒臣的榮幸,沒有辛不辛苦可言,況且兒臣在宮中的吃穿用度已比公主還要好上許多,怎麼還會要求其他?」

  「也是……」他神色寂寥無奈地說著,「你最需要的朕給不了你。依人,朕知道你心中孤獨,但像你我這樣高高在上的人,也許註定一生就得孤獨。這並不是什麼壞事,起碼可以讓我們的頭腦更清楚些,不會被那些無關的閒事分了心,你說是吧?」

  在離開辛慶宮的一路上,簡依人一直在想,皇上怎會突然說出的這番話?他是在暗示些什麼嗎?

  但她每深想一下,就被自己可能觸及到的那絲陰暗,嚇得趕快分散心神。

  她帶著這份不安走進承恩宮,剛剛邁步進入後殿時,滿臉淚痕的容妃讓她嚇了一跳。

  容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泣訴道:「依人,你一定要幫我,我現在就只能指望你了!」

  她望著容妃惶恐不安的樣子,一下子呆住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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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6: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半個時辰之後,當容妃終於止住了抽噎,她才低聲問:「娘娘您到底遇到了什麼麻煩?說給我聽聽吧?」

  「不只是麻煩那麼簡單……」容妃拼命搖頭。

  瞧她滿臉的恐懼,好似因為這份恐懼而遲遲不敢將秘密說出來。簡依人也不追問只是靜靜地等。

  「是太子,太子要殺我……」哆哆嗦嗦的,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個天大的秘密。

  她震驚地瞪著她,以為她在說瘋話。「太子?他為什麼要殺你?」

  「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容妃雙手交握,又顫抖了好一陣,才從齒間擠出話來,「七年前,有一次我到御膳房親手為皇上做菜,無意間發現御膳房長年給皇上做的一道藥羹中,有一味藥與皇上最喜歡的螃蟹放在一起會產生劇毒。可那日的膳食裡卻正好有這種搭配。我提醒御膳房的管事時,那管事卻說……這是太子親自吩咐的菜單,誰也改不了。」

  簡依人微微蹙眉,問:「娘娘沒有和皇上說嗎?」

  「原本我是要說的,但……我一時鬼迷心竅,想拿這件事和太子做個交易。」容妃的臉色蒼白如雪,頭也越來越低,「依人,你、你不要恨我……這件事……這件事……」

  「恨你什麼?你和我爹有私情這件事?」

  她平靜的一句話像是擊中湖水的石頭,讓本就惶恐不安的容妃一下子蹦起來,連連搖頭,「怎麼可能?絕對沒有!依人,你千萬不要誤解你爹,他這輩子心中只有你娘一人。」

  她淡然地看著她,「那你為何曾在御花園中對我爹說,我娘不能白死?」

  容妃對她知道御花園談話的事有些吃驚,來回踱步了一陣,又緊張兮兮地跑到窗邊、門口處,確認外面沒有人在偷聽後,才重新坐回到她身邊,用細如蚊蚋的聲音說:「你應該還記得,當年你娘被害時,對方是拿著一幅圖後才下的手,畫像上的那個人並不是你娘……」

  「是你。」這大家都知道。

  「是,對方想殺的是我,就因為我自不量力,想拿御膳房的事去和太子做一個愚蠢的交易,所以太子派人殺我,而害你娘枉死……可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只告訴你爹,所以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想辦法看能否扳倒太子,可惜始終不能如願。」

  「前幾年你爹終於鼓足勇氣去找二皇子,想與他聯手,但他卻一口回絕,說自己只想做個太平皇子,不想與太子為敵,所以我們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斷了。你父親來告訴我,說要放棄的時候,我才會說那樣的話……」

  原來如此。她心中的那個結今日終於解了。原來真的是她想太多,父親並沒有與容妃私通,原來他們曾想向世弘求助。

  而她知道世弘為何不答應。這些年來,就像她小心地保護他一樣,他也在做同樣的事。雖然他沒說,但是她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有個很深的恐懼,怕自己一旦失敗會死無全屍,所以他要斷絕任何能給她帶來危險的可能,當然,這包括和她有關的人和事。

  但是……

  「娘娘到底有什麼把柄在太子手裡?」簡依人點出問題的關鍵。

  容妃始終垂著頭,這件事比剛才的千句萬句更難出口。

  「當年,我曾懷過一個孩子,但不幸夭折了,這件事也許你娘曾和你說過。」她深呼吸數次,慢慢的開口。

  「嗯。」她記得當年母親曾經說過,如果這孩子能出生,會讓容妃在皇宮中的地位更加穩固,可惜沒能留住。為此母親還欷吁了好久。

  「那孩子……不是皇上的骨肉。」難以啟齒的話終究還是說出來了,容妃今日是拼盡自己所有的力氣,將所有的秘密和盤托出。

  而簡依人在一次次的震驚之後漸漸地開始同情她。深得帝王寵幸的女人,該是多少人羨慕嫉妒的對象?可是她的心中卻又隱藏著這麼多不能為外人所知的痛苦。

  即使再得寵,又何嘗不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不想追問那個孩子的父親是誰,因為這並不是關鍵。

  「太子是如何得知的?」

  「在太子接管太醫院後,當年為我診脈的太醫院首座張太醫,為了討好太子,竟把我這個秘密給賣了出去。」提起張太醫,容妃可是咬牙切齒到了極點。

  現在簡依人全都明白了。太子知道了容妃的秘密,必然是想找個時機挑破的,畢竟他的母親是皇貴妃,不能放任容妃因皇上的恩寵而勢力坐大,然而同時太子要毒害皇上的秘密也被容妃知道,容妃想反過來威脅,卻被太子痛下殺手。

  雖然一擊未中,錯殺了她的母親,但是雙方也都有了防備,所以暫時偃旗息鼓,這麼多年才沒有再起是非。

  「但為什麼現在太子要殺您?」

  容妃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太子最近要做一件大事。原本他手下的一個親信被我買通,這些年不時替我通風報信,我本是防著他來殺我,卻又知道那個秘密,而現在那人報信的事暴露了,太子知道消息已經傳到我這裡,必然不會饒了我。」

  簡依人沒想到容妃這樣一介內宮女流,居然也能想到買通太子身邊的人為自己傳遞消息,不禁對她刮目相看。「太子要做些什麼?」

  容妃遲疑地看向她,「這件事我不能和你說,萬一把你也給牽連了……」

  她無奈地嘆道:「您和我說了這麼多,無非是想讓我救您。可最關鍵的事情您不告訴我,我又怎麼知道怎麼救您?」

  遲疑了很久,容妃最終像是下定決心般握緊了她的手,謹慎地說:「太子正準備劫殺苧蘿國送來聯姻的那位公主……」

  ※ ※ ※

  朱世弘剛從吏部走出來時,忽然覺得眼角的餘光好像捕捉到了什麼,便下意識地轉頭去看,驀然看到街道的角落裡,站著一個身著黑衣斗篷的女子。因為斗篷遮著臉,一時看不清她的長相。

  他心中一動,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對身邊人吩咐,「回宮去告訴皇上,我今夜就要出城,晚膳就不回宮用了,會留宿在京西大營。」

  將身邊人打發後,他獨自邁進臨街的一家客棧。那客棧是他的產業,所以老闆沒有多說一句話,便將他領進了後院的一間客房中。

  他交代了聲,「盯緊四周的可疑人。」

  「是。」老闆轉身下樓。

  片刻後,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兩長一短。

  他沒有應聲,接著那房門就被打開了,從門外走進的,正是那名著黑衣斗篷的女子。

  「為何會這個時候冒險來見我?」他蹙著眉,親手為她揭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那張絕麗容顏——正是簡依人。

  「我剛剛從容妃那裡聽到一個消息,怕趕不及告訴你,而歐陽曄不在,又不能托別人轉達,我只能親自來找你。」她急切地抓著他的手,「太子要劫殺跟你聯姻的那個苧蘿公主。」

  他的神色中並未有任何的波瀾震盪,反而挑著眉問:「你怎麼知道的?」

  簡依人一怔,「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了?」

  他微勾起唇嘲諷笑道:「太子現在為了打擊我,已是狗急跳牆,什麼招數都想出來了。」見她神色凝重,他忙又辯解,「我是早一步得到消息了,所以也提醒世瀾,讓他那邊有所準備。我沒告訴你,是怕你擔心。」

  「我有什麼可擔心的?」她哼了一聲,「那丫頭就算是死了也與我無關。」

  「那你還急急地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還不是怕這件事對我不利,也怕無辜害死一條性命?」他戳破她的心事後,見她始終不給他好臉色看,便將她摟入懷中問道:「你今天會這麼生氣,不只是氣這個吧?」

  「我爹和容妃曾經要投奔於你的事情,之前為什麼不和我說?」

  他的眼珠轉了轉,「先前我曾經要和你說,是你自己不想聽,現在又來怨我?我豈不是很冤枉?而容妃是怎麼了,竟接連將這麼重大的秘密都告訴你?」

  「容妃知道太子的一個秘密,加上他的計劃,所以太子近日可能會殺她滅口。她求助於我,讓我救她。」說到這裡,簡依人斜睨著他問:「太子的那個秘密,只怕你也早已知道吧?」

  朱世弘笑道:「太子的秘密可多了,你指的是哪一個?我未必全都知道。」

  「御膳房。」

  這一回輪到他皺起眉,「御膳房也有問題?這個我可真不知道了。」

  於是,簡依人將容妃所說的事一一托出。

  他越聽臉色越沉,最後說:「這件事我倒是不知情,否則我怎麼會由得他們這樣為所欲為,而他們竟敢對父皇下毒?難怪父皇這幾年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連太醫院的人也遲遲說不出個緣故,原來竟是御膳房和太醫院聯手毒害父皇……哼,好個孝順的太子爺!」

  「皇上的事可以再想辦法,而救容妃的事情,我只想出一個辦法……用那條密道。你能答應嗎?」她問。

  「絕對不行!」朱世弘斷然拒絕,「那條密道在宮內除了你我,恐怕是沒人知道,那是我們危機時的退路,一旦被她知道,這秘密就不再是秘密,連帶你我的隱私都有可能暴露。」

  「但是救她的事刻不容緩啊,誰知道太子幾時會下手?她現在是驚弓之鳥,坐立不安,連吃飯喝水都萬分小心,不但要先用銀簪試過,還要下人嘗過之後才敢食用,早已身心俱疲撐不下去了。」

  「世弘,她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獨自待在宮中這麼多年,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可以依靠,等皇上走了,她這樣越是得寵的妃子就越有可能要被人踩在腳底。現在能救她一命,在佛祖面前你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朱世弘卻冷笑道:「佛祖?佛祖一天到晚享受世人香火,哪裡還記得誰或誰的功德?她在深宮不自重,懷了別人的子嗣,讓人抓住把柄,這又能怪誰?」

  簡依人倏然臉色一變,「你這話是在罵她還是罵我?」

  見她拂袖轉身,他急忙從後面一把抱住她,柔聲安撫,「是我說錯話了,你別發火。我怎麼可能罵你?」

  她惱怒地回身痛斥,「你雖然嘴上沒罵,但你心中當我們是朝秦暮楚、行為放蕩、水性楊花的輕賤女子,否則你不會這樣看不起容妃!」

  「別再給我亂扣罪名了。我已經知錯了,要我跪下和你道歉嗎?」

  他曾經和她說過同樣的話,恍惚之間彷彿又回到了當年。她低下頭拼命捏著衣角,一時又不願意就這樣和好,於是就僵硬地站在那裡。

  他抱著她的雙臂摟得更緊,長長嘆了聲,「依人,有時候我累了就會想想你,想想你我日後廝守的幸福光景,便會多生出一份力量。可是你若這樣不理解我,和我為了三言兩語嘔氣,那我這些年的辛苦又是為了誰?」

  她感慨地一手撫著他的臉頰,低聲說:「我知道你為了我犧牲很多……」這些年他遲遲不婚,不僅讓皇上不滿,也讓朝臣非議,而這一切只是為了她。

  簡依人糾結地咬著唇瓣,幾乎咬得滲出血來。

  「世弘……我的心中只有你一個,你對我來說就是全部,所以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都會特別在意……也許偶爾我是顯得心胸狹窄了,但那都是因為我太過在意你……我這一生都只為你活著……」

  他幽深的黑眸一直望著她,忽然俯身將那紅唇吻住,並托高她的下巴,吻得越來越深。

  「今天時間緊迫,怕是來不及……」她喘息著想推開他。雖然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但她是以探望父親為由才得以溜出宮,若是耽擱太久,又衣衫不整地回去,怕會被人看出破綻。

  「我今晚就要離開皇都,你的時間會有我緊迫嗎?」他低啞地在她耳畔輕笑,手指已經滑進她的衣襟。

  她的腰一軟,任他將自己壓倒在床上。很快的,嬌喘和低吟聲接踵而至。

  他在別人面前都冷得像冰,唯有在這種時刻才會熱得像火,像是可以燒光一切的烈火。

  每次與他肌膚相觸,她都懷著幾分羞澀和顫慄,但很快就會被他的激情燃燒殆盡。每次他索要她時,總讓她覺得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壯和酸楚,好像這是兩個人最後一次歡愛,彷彿明天就是末日,因此,她拋開膽怯和羞澀,每一次與他抵死纏綿,都只因惜嘆和恐懼美麗時光的一晃而逝。

  今天,她顧慮著他身上的傷,不敢太過激烈,而他也比平日又多了些許溫柔的撫慰,本來擔心時間太少,仍因為纏綿太久而拖到夕陽西下。

  最終,是他親手為她著衣,甚至梳頭。

  「今晚你可以不回宮了。」他在她身後柔聲說:「就留宿簡府,也免得回去晚了反而麻煩。」

  「可以嗎?」她憂心地問,「我這麼多年都沒有回家住了,突然回去不是很奇怪。」

  「不會,反而你偶爾回去住一次,父皇才不會覺得奇怪,畢竟你和你父親也太久沒有享受天倫之樂了。」他一邊幫她梳頭,一邊說道:「苧蘿國那個公主的事情有我和世瀾處理,你不用操心。其實這件事對我來說,倒是個天大的機會,最近太子做事越發謹慎小心,要抓他的把柄還真是不容易,而他既然拱手將機會送到我眼前,我豈能不好好利用一下?」

  分離前,簡依人忽然拉住他的袖子,輕聲提出,「容妃的事情你若不管,我只有自己再想辦法了。」

  朱世弘回頭看她,「你要想什麼辦法?」

  她嘆道:「容妃和我娘感情篤厚,況且當年我娘死後,容妃照顧了我許久,這你是知道的,她待我真如親生女兒一般親厚,先前又是我誤會了她,所以我絕對不能看著她去死。你若真的不管,我只有搬進承恩宮,不管白天黑夜地守著她,若是刺客來了,我就先一步擋在她身前……」

  「你敢!」他揚眉低喝,一手箝住她的手臂,眼中滿是無可奈何的怒氣,「你居然用這種方法威脅我?」

  「不是威脅你,是我別無他法。」她仰著臉問:「你到底幫還是不幫?」

  「行了,我知道了。我會派人密切監視太子,然後在承恩宮周圍加派三倍人手戒備,這樣行了吧?」這半年來,宮內禁衛之事已由他負責,要調派人手是輕而易舉。

  簡依人嬌笑一聲,踮腳在他臉頰上印下一吻,「世弘,謝謝你。」

  他立刻將她圈住,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要聽的不是這句話。」

  她眨著眼不解地問:「那你要聽什麼?」

  他的拇指摩挲著她尖尖的小下巴和紅潤的雙唇,用極其魅惑的聲音幽幽念出,「說你是我的。」

  紅暈倏然從她的臉頰一直延伸到頸項,她害羞地埋首在他胸前,用極輕柔的語調緩緩道出,「我是你的。今生今世,自生到死,都只是你的。」

  ※ ※ ※

  不久之後,苧蘿那邊果然傳來消息,說那位本已啟程奔赴施南聯姻的孝感公主忽然被人劫殺,連同送行的苧蘿國太子和公主也一併被人劫走。

  消息傳至施南時舉朝震動,人人都等著皇上的反應……該是慰問?是問責?還是決定放棄聯姻?

  但皇上那一日沒有上朝,他將自己關在辛慶宮中整整兩日,說他深感這是天意弄人,上天要懲罰施南之前過於血腥的侵略,告訴施南從今以後不能有任何的和平之想,做了報應,所以才使施南與苧蘿的聯姻失敗。

  緊接著沒多久,深得皇帝寵愛的容妃忽然從宮中消失,是生是死都無人知道,即便皇上派人宮內宮外四處尋找,卻都一無所獲,此事成了宮中又一件轟動大事。

  然後,辛慶宮傳出消息,說皇上龍體染病,病勢沉重。

  傳出皇上重病消息第五日,突然有太監傳旨,說皇上有要事要單獨召見太子。傳言頓時紛紛而起,都在猜測皇帝是不是要傳讓大位了。

  可誰也沒有想到,太子才走進辛慶宮,皇上就下旨命內宮禁侍以叛國罪將他當場拿下,打入了天牢!

  當日,常德王朱世弘領了密旨,率兵部一萬人馬將皇都中各大太子黨親信的府邸團團圍住,一干太子黨人等都沒有按常理關入刑部,而是直接押到兵部問罪。

  同時,皇都之外已是六郡總都督的宗迪飛將軍也親率三萬大軍鎮守皇都周邊,以防有人趁勢作亂,動搖皇權。

  施南國內,朝上朝下,一片風聲鶴唳……

  ※ ※ ※

  現下已過了子時,但是辛慶宮的燈還亮著。

  朱世弘才剛走到辛慶宮門前,一名太監便忙著上前行禮,悄聲道:「常德王,陛下有旨,說無論您何時回來,都請入殿與他商討大事。」

  「父皇怎還沒睡?」他皺眉看著裡面的燈光,邁步而入。

  朱禎裕這幾日異常疲倦,臉上皺紋似乎比起之前要深刻許多,但他睡不著。當二皇子走進時,他的手上依舊拿著一本奏摺,手邊則是一堆看完和沒看完的卷宗,但他眼神卻迷茫地望著地上的方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父皇,兒臣回來了。」他跪在皇上的面前,神情很平靜,但是攥握著的手指卻顯示他在極力壓抑內心的激動。

  「起來回話吧。」朱禎裕啞啞地問:「現在抓了幾個?」

  「工部左侍郎王若剛、刑部尚書潘仁典、侍郎房子奇、戶部尚書何必武、都察院右都御使翟嘯青、通政使司的左右通政於廣傑、齊友長,以及翰林院大學士的胡少保、萬泰黎,一共九人。」

  「九個?何只這九人啊……」他一聲長嘆,「這些年,世隆身邊這一黨人,不論死忠與親近的,還有那若即若離的,何只十人、二十人?只怕過百也未可知。」

  朱世弘冷冷道:「終究是樹倒猢猻散。知道太子已經被打入天牢後,這些被抓的人,便立刻表明要揭發太子指使他們所做的不法之事。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忠臣烈士。」

  「會審太子之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朕會自己看著辦。他縱然犯下大錯,也是太子,皇家的顏面還是要顧的……」

  他咳嗽了幾聲,朱世弘忙上前將父皇扶住,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問:「父皇累了幾日,是不是先去歇息?其他的事情,兒臣先自己處理,隨後再來稟報。」

  他搖搖頭,「朕是老了,但還不至於這麼快倒下。這回的事情非比尋常,你剛才所說的這些人,哪個不是國家的棟梁?現在一個個倒了下去,就好像把施南的骨頭一根根拆掉,施南若能挺過這一關,屹立不倒,便是大幸了。」

  朱世弘寬慰父皇道:「這些棟梁都早已變成朽木,如果任由他們繼續支撐著朝廷,施南才是岌岌可危。拆掉他們再另換新人,施南不僅不會倒,還會站得比過去更加堅穩!」

  朱禎裕此時才緩緩抬頭看他,過了許久,透露說:「世文當年曾經和我這樣說過——‘如果施南遭遇大難,太子便是隻圖自保的人;父皇是盡全力救國的人;而二哥,卻是唯一一個願意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兒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誰?’那個孩子真是沒有錯看你。」

  朱世弘怔住。他知道世文心中是向著自己的,卻沒想到世文會對父皇說出這樣一番感人至深的話來。

  他不禁眼眶一熱,忙低下頭去岔開話題,「太子派刺客暗殺苧蘿孝感公主的消息目前並無更多人得知,父皇,苧蘿那邊我們是不是暫時不要回應為好?」

  「嗯。」朱禎裕仰著臉,看著頭上雕刻精美的橫梁,「今天世隆在朕面前斷然否認自己曾派人刺殺那個公主。朕說人證物證皆在,還有什麼可抵賴的?你知道他怎麼說?」

  「兒臣不知。」他淡然道。

  朱禎裕盯著他,「他說是你故意陷害。」

  他卻神情平靜,「太子這麼說倒是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他做錯事從不曾主動承認,能夠推卸的便都推卸到旁人身上。像當年石城運河石橋倒塌之事,他不就讓我背了黑鍋?這些年來,他潑在兒臣頭上的髒水難道還少嗎?世文之死,兒臣所背的罪名還不夠重?」說到最後卻是有些氣苦。

  朱禎裕不禁動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朕知道你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也算得上是忍辱負重。從今以後你要記住,他是你的前車之鑒,而你,則要有儲君的心胸才不枉朕一直以來對你的期許。」

  朱世弘的心頭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多年的委屈憤恨在今日得到父皇的親口許諾時,彷彿找到了出口幾乎要立即宣洩而出。

  他沒有立刻謝恩,只是深深地叩頭,「兒臣代世文向父皇叩首,世文若地下有知,看到父皇為施南痛下決心,必會含笑九泉。」

  提到已故愛子,這些天一直沉默寡言、神情肅冷的朱禎裕,忽地老淚縱橫……

  ※ ※ ※  

  太子被關在天牢三天之後,被轉送到修德宮圈禁。

  修德宮是施南皇宮中的一處冷宮禁院,專門收押被皇帝打入冷宮的妃子或是犯了重罪的皇子。

  但是這還是第一次關押當朝太子。不過「太子」這個封號,很快就不再屬於朱世隆了,因為就在他被轉押到修德宮的當天,皇帝頒下旨意昭告全國……因朱世隆犯下重罪,其太子封號免去,其所享的一切待遇都一律免除,今生永禁修德宮。同時改立常德王朱世弘為太子,次日舉行冊封大典。

  當朱世弘來到修德宮門前時,他訝異地望著這修德宮墻外開得火紅的石榴花,問道:「這裡的景致倒是打理得挺好的啊?」

  如此艷麗的石榴花一簇簇沿著修德宮牆盛放,若是不說,誰能想到這石榴花環繞的宮牆之中,竟是讓人心冷如冰的冷宮禁院?

  修德宮的值守太監跪在他面前回應,「這是北平王在世時,特意命人種下的,說在宮內的人心已經夠寒了,宮外總要給他們一些暖意。」

  他漠然笑道:「三弟可真是溫柔,這話是他會說的。只是他忘了,既是犯下重罪的人,本應受懲,又何須再給他溫暖?」

  進了修德宮,朱世弘見到朱世隆的第一眼,有點好奇更有點吃驚,因為他並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垂頭喪氣或是情緒失控。

  這個向來趾高氣揚、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前」太子,此刻只是平靜地坐在窗邊,一筆一劃、緩慢地在紙上寫著字。但寫的是什麼,他一時也看不清楚。

  跟隨在朱世弘身後的一干太監宮女都靜悄悄地走了進去,分別在屋子的角落擺放起物品。

  朱世隆這才仰起臉,看到站在門口的他那一瞬間,眼睛緊瞇成一條縫,尖酸的話語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喲,新任太子大駕光臨,我這小屋真是蓬蓽生輝啊!」

  朱世弘嘴角噙笑,靠著門板一擺手,那些太監宮女便立刻轉身出去,依舊是悄無聲息,行動迅速。

  朱世隆瞥了一眼,「你調教出來的人還真是不一樣啊,各個都聽話得像木頭人一樣。」

  「大哥難道沒有認出來?剛才那幾人原都是你毓慶宮的人啊。我只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朱世弘笑道。

  他默不作聲地轉身,一邊將毛筆在筆架上架好,小心翼翼地吹乾紙上的墨漬,一邊問:「你來這裡除了向我炫耀你當上太子之外,還有別的事嗎?」

  「我只是來給大哥送點常用之物。這修德宮久未修整,樹蔭寒涼,又傳說有不少宮中怨鬼在此地出沒,陰氣太重,所以我特意命人送了些暖爐暖被過來,過去毓慶宮中常侍大哥身邊的太監宮女也給你一併調過來,包括你最喜歡的御廚孫尚清,我也給你調來了。日後無論想吃什麼、要些什麼,只要不逾矩,做弟弟的都會給大哥送到。」

  朱世弘怡然自得地說完話後,微微躬身,便要轉身離去。

  見他一臉得意閒適,朱世隆壓制許久的怒火陡然升起,大喝一聲,「你給我站住!」

  他尚未轉過身,就被大哥從身後一把抓住他的衣服。

  朱世隆啞聲逼問:「派刺客刺殺苧蘿孝感公主之事,是不是你陷害我的?」

  他挑著眉尾反問:「難道大哥不曾安排人手去做這件事嗎?若是沒有做,為何人證物證已在兩國邊境上被追捕繳獲呢?」

  雙目充血,怒喝道:「你明知我的人雖然去了,但並未真的動手!他們才剛入境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抓住,關了整整十天!到底是誰刺殺苧蘿孝感公主?你不要和我裝糊塗!」

  朱世弘望著他異常憤怒而扭曲的五官,輕笑出聲,「大哥這話問得真奇怪。苧蘿孝感公主被刺事件的真相明明掌握在你手中,和我有什麼關係?」

  這兩句話就是當初朱世隆回應他的質問時,所說的搪塞之語,今日拿來丟回給朱世隆,還真是合適至極。

  朱世隆聽了,眼睛彷彿就要噴火,「果然是你幹的!你早知道我有此計劃,就趁勢提前埋伏好人馬,先抓了我的人,卻另派你的人犯下這個案子,最後又將髒水潑到我頭上,讓我給你背黑鍋!」

  他依舊微笑道:「大哥這話說得可真有趣,我為何要刺殺苧蘿送給我的妻子?她活著對我才有用,死了又有何利可圖?」

  「借刀殺人!」朱世隆氣得咬牙切齒,「你這一招借刀殺人真是狠啊!」

  朱世弘漠然地與他對視良久後,一字一字說:「可你沒有證據。」

  「放我出去,我就不信找不到你的漏洞!」他獰笑道:「這一陣我是輸了,棋差一著,但我並非滿盤皆輸。」

  「輸了就是輸了,不要輸不起。」轉身撥開一直緊抓著自己衣服的那隻手,直盯著他的眼,淡淡說:「你今生是不可能出去了,所以這樁公案的黑鍋,你就只能繼續背著了。不要不甘心,大哥。還記得我之前對你說的話嗎?你讓我求生不能,所以我也會讓你求死不得。」

  笑著抬眼,環顧四周,又道:「這地方清幽靜謐,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又有三弟親手種下的石榴花給你做伴,說不定夜半三更之時,他還會來這陪你說說話,你也就不會寂寞了。」

  朱世隆那一臉挫敗又憤怒的樣子,讓朱世弘看得很是享受,等走出修德宮時,他全身上下都舒暢得好像要御風飛天一般。

  這些年的忍辱負重、忍氣吞聲,今朝終於一次宣洩出來了。

  世文,你若在天有靈,也該欣慰了吧?

  ※ ※ ※  

  離開修德宮後,朱世弘先和父皇見了面。

  朱禎裕問起大皇子的事時,依然是欷吁感慨不已。

  他漫不經心地應對著,心中惦念的卻是幾天沒了消息的依人。

  他有一件禮物要送她,相信她必定會喜歡。

  那是他千辛萬苦命人在寒室中種出的鈴蘭花。本來這種花在這個季節是不會開放的,極是罕見難得。

  因為即將成為太子,他也在這一天從瀚海殿搬到毓慶宮去住了。原本他並不想搬,因為在他看來,瀚海殿的一切好處遠比毓慶宮強一萬倍,但是父皇卻堅持他必須入主毓慶宮,說這裡畢竟是歷代施南太子的寢宮,無論是哪一代的太子都住在此處,從未改過,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於是,他忙到深夜才能抽空去看依人,但她也因為忙了這麼久之後,好不容易心願得償,精神一懈怠下來,就又累又睏地睡著了。

  他心裡高興,「鬧」醒了她之後,又不讓她好好休息,繾綣纏綿了幾度,直到她累得筋疲力竭、汗水淋漓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幫她擦淨了身子,穿好衣服,然後離開。

  明日就是太子的冊封大典了,他應該在今晚養精蓄銳,可偏偏他有千言萬語想對她傾吐,但最終只是化作一夜春風。不過她該懂的,懂他今晚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那些喜悅。普天之下,若只有一個人懂他的心,那就是她了。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女人,所以即使困難重重,他從未動搖過與她廝守一生的決心。

  明日之後,是否一切就會風平浪靜了呢?

  此時此刻的朱世弘,怎麼也想不到人生還有四個字很冷酷,冷酷到可以斬斷一切的幸福,那就是……天意難測。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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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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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7: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從聖壇接受冊封詔書之後,朱世弘忙著會同六部尚書們合議國情。

  因為肅清太子黨之事,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而新任官員們雖是朱世弘千挑萬選的人才,但畢竟對方勢力培植多年根深葉茂,仍有不少的麻煩等待處理,所以這個會議在毓慶宮進行了很久,直到太監不斷地提醒晚宴即將開始才勉強結束。

  晚宴是在蔚然湖畔舉行。

  雖然朱世隆被抓被貶不過數日,但是眾人早已忙著巴結新太子,人人都翹首等待朱世弘的到來。

  他從小因為性子冷漠,又非皇帝最為寵愛的兒子,和所有人都關係疏遠,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主動和外人示好,而別人也不會主動與他親近。

  但今夜他才剛露面,身旁就猛地圍上一堆人,忙不迭地向他大獻殷勤,表露忠誠。

  他心中反感,只能皺著眉點點頭。身為新任太子,這是無法避免的狀況。

  同時他悄悄在人群中尋找簡依人的身影,猜想她今日大概又躲在哪個角落偷偷取笑他現在的窘困情況了。

  但是幾乎將滿場梭巡了遍,卻始終沒有看到她,這不禁讓他疑惑不解。他已經遲了半個時辰才來,難道她也遲了?

  又等了好一陣,依然不見她的身影,他等得有些不耐煩,藉口喝太多酒感到頭疼,這裡離瀚海殿較近,就先去那裡休息。

  他自瀚海殿的密道一路潛入吉慶宮,只見今日的吉慶宮冷冷清清,正殿側殿一概門窗緊閉,燈火俱滅,連人影都見不到一個。

  他頓時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一路找到後院,尋到密道入口要回去,可用手一推卻沒打開,那入口竟然不知何時從裡面封住了。

  他更是大驚。這些年來密道從未暴露過,是誰將它封了起來?而他知道,密道一旦暴露,就代表著有大麻煩!

  這時,朱世弘一眼瞥見有個老宮女一手拿著掃帚,正慢悠悠地從殿門口走過,他幾步奔過去,也顧不得掩飾自己的情緒,喝問道:「這宮裡的人呢?北平王妃去哪兒了?」

  那老宮女嚇得手中的掃帚立刻跌落,一眼看到是新太子時,更是驚駭得連忙跪倒叩首,「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此,衝撞了殿下,奴婢該死!」

  「行了,立刻回話!」他不耐煩地抓起那老宮女的胳膊,「我只問你,北平王妃去哪兒了?別再讓我問第三遍!」

  「北、北平王妃?」老宮女哆哆嗦嗦地回應,「奴婢也、也不知道。午膳之後王妃就出了宮……」

  「她出宮會連宮裡的人都一併帶走?」朱世弘更加覺得事態嚴重。

  吉慶宮裡的宮女太監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幾人,依人不管是要逛街還是回娘家,都不可能將所有宮人帶走,更何況天色都暗了,怎也不見她回來?這絕對不是單純的出宮那樣簡單。

  「宮裡的人……已經被遣散到待使監去了,沒有跟著王妃走……」

  待使監是宮中安排人手的地方,只有用不上的太監和宮女才會被派到那裡。他們明明在吉慶宮做得好好的,怎會突然被遣散?

  「今天宮內發生什麼事了?」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捏緊,捏得那老宮女連聲呼痛。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王妃今日去面聖之後,回來就有人來收拾王妃的東西,然後就……」

  面聖?

  朱世弘心中一沉,丟開那名老宮女,狂風驟雨般地衝向辛慶宮。

  ※ ※ ※

  辛慶宮今夜如吉慶宮一般死寂。

  當朱世弘趕到辛慶宮門前時,值守的太監一邊行禮一邊說:「殿下,陛下辛苦幾日,剛剛已睡下了,他有口諭,說是任何人求見都要等到明日。」

  他看都不看那太監一眼,逕自就往宮內走。

  倏然間,從四周湧出十幾名手持刀劍的護衛,齊齊向他跪倒,懇請道:「請太子殿下回宮。」

  朱世弘瞪著眼前一干人等,沉聲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領頭的侍衛長卻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闖辛慶宮者,無論何人,都視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請太子殿下不要讓我等為難。」

  他赫然明白了,這陣仗不是為了別人做的,正是為了他設下的。

  他冷笑一聲,「好啊,好個就地擒拿。你們可以隨意拿我,但要等我見完父皇之後,倘若現在動手,我就先在這裡自行了斷!」

  侍衛長頓時愣住。他雖然不解皇上為何要擋新太子的駕,但沒想到皇上招數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還要狠絕,他一時怔怔地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鐵青地直闖正殿。

  旁邊一名侍衛悄聲問:「大人,要動手嗎?」

  侍衛長回頭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沒聽到太子剛才說的話嗎?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總是他的親兒子,就算太子逆旨闖殿,陛下也不會殺他,而我們若是擅自動手,逼得太子自盡,你我能有活命的機會嗎?」

  「站住。」

  當朱世弘的一隻腳跨過正殿的門檻時,從裡面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如果你還想穩穩地坐在太子位上,穩穩地從朕的手上接掌江山,現在就退出去,無朕的口諭不許再擅闖辛慶宮。」

  朱禎裕的喝令讓朱世弘的眉心糾在一起,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緊了門框,硬生生將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現在進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執掌江山。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無理卻又最足以令他畏懼的命令。

  但是他只遲疑了片刻,還是大步跨過了門檻,走到正殿中央,直視著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禎裕同樣皺著眉看他,「你這樣不顧一切地闖進來,有想過後果嗎?」

  「後果父皇剛才已經告訴兒臣。」他的唇角似是扯動了一下,「兒臣已聽過父皇的聖旨,現在是不是可以提問了?」

  皇上盯著他看,又是一陣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道:「你是要問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禎裕哼了一聲,「那朕是不是得先問一問,那條連接你們兩人寢宮的密道是怎麼回事?」

  朱世弘最怕聽到的事情此刻就這麼傳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雙腳有些發顫,在暗暗咬著嘴唇好一陣後,才又從牙間擠出一句,「父皇把她怎麼了?」

  「她與你無關,你不要過問。」朱禎裕冷冷地盯著他,「世弘,朕現在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朕也曾提醒過你,不想你再犯下大錯。所以朕現下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你現在退出去,朕可以既往不咎。」

  朱世弘沉默半晌,忽然抬頭問道:「父皇所謂的既往不咎,那其中的『咎』是指什麼?」

  「你心中明白,非要朕說出來嗎?」

  他嘴角僵硬緊繃的肌肉忽然放鬆下來,似笑非笑地問:「父皇是指兒臣與依人的姦情?」

  「朱世弘!」見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朱禎裕大為震怒,一下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一手指著他的鼻子痛斥著,「朕顧忌皇家顏面,所以不想宣揚這等醜事,你倒像是引以為榮?你可知道就衝著這一件事,你與她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難逃嗎?」

  「兒臣不懂,這算是什麼重罪?難道她是寡婦就非得要守貞一生?兒臣就不能和女子有情?」朱世弘的笑意越發地恣意張揚,「這件事父皇是怎麼知道的?讓兒臣猜猜,該不會是大哥那張大嘴巴說出來的吧?」

  朱禎裕氣喘吁吁地說:「你也不要恨你大哥揭發了你們的私情。你用盡心機將他害進了冷宮,今世都翻不了身,他將這件事說給朕聽,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報復。」

  「他會入冷宮是他罪有應得,這也是經過父皇首肯,算不上是我害他。而他讓父皇將依人關押,至今仍下落不明,還不算是對兒臣的報復?」他冷笑道:「請父皇告知依人的下落,否則兒臣今天是不會離開辛慶宮的。」

  「放肆!你這是抗旨、犯上作亂,朕現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朱世弘卻大笑出聲,「這一輩子都背個逆子的名聲又如何?自小您說我高傲自負,桀驁不馴,而後又說我忤逆太子,目無尊長,現在兒臣也不怕再背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只是在兒臣下獄之前必須知道——依人究竟在哪兒?」

  他堅定而熾烈的眼神讓朱禎裕心中也為之震動,沉聲勸他,「為了一個女人,值得放棄江山嗎?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這些年辛辛苦苦,為了扳倒世隆做了多少事?如今你已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了囚徒,好不容易大權在握,掌握江山可待,何必為了一個依人和朕鬧得翻臉?」

  朱世弘的手指摸到腰畔的香囊,曼聲說道:「縱然大權在握,兒臣的身邊沒有她,此生將孤老無趣,這又有何意義?」

  「她是你的弟妹、是個寡婦!」

  「她是兒臣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父子倆針鋒相對,言詞堅決,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朱禎裕見說不動他,煩躁地在殿內快速踱步,在走了一圈後,倏然停住,「朕告訴你,你若是非她不可,今生你不但做不了太子,連皇子都做不成。你休想和她雙宿雙飛、同享富貴榮華!」

  朱世弘的神色比先前從容冷靜許多,「父皇的意思是,若要依人,兒臣便是死路一條?」

  他哼道:「正是如此!」他跌坐回龍椅上,直勾勾地盯著兒子。「縱使你不在乎父母之恩,也不要忘了國家之重。世文在世時,是那樣地信任你,臨終之前還求朕將江山託付於你,你忍心辜負他嗎?」

  提到三弟的名字,朱世弘的眉不禁又抖了一下,苦笑說:「難怪依人常念那幾句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這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卻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可以翻雲覆雨、顛倒乾坤,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他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

  這一跪,讓朱禎裕心中大為驚懼。從剛才到現在,世弘從沒有說過一句軟話,甚至連最起碼的君臣之禮都忘了。現在他突然跪倒,實在不合他的性格!

  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忍不住問了句,「你、你這是……想通了?」

  「兒臣三十年來如墜夢裡,今日總算是想通了。」

  說著,朱世弘極為莊重地向他叩首三次。

  「第一拜,是兒臣謝過父母養育之恩,請原諒兒臣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膝下,承孝君前。」

  「第二拜,兒臣愧對世文生前囑託,不能盡兄長之責,圓他遺願,唯願他在九泉之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第三拜,兒臣有負施南百姓,於此國家不安、朝內大亂之時,卸一肩重任,撒手而去,是國之罪臣。」

  朱禎裕顫抖地伸出一手指著他,「你,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子,是想借此威脅朕嗎?你以為朕膝下如今一片孤寡,便要朕屈服於你了?」

  朱世弘仰起臉,平靜道:「這是兒臣的肺腑之言,絕無半點恐嚇玩笑之意。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可以留下信物為證。」說著,他忽然自袖中掏出那柄隨身攜帶的短匕。

  當明晃晃的匕刃亮出時,朱禎裕的心底更加寒涼。他知道世弘亮出匕首不是為了刺殺聖駕,卻猜不到這個兒子想做什麼,因而更感恐懼。

  「你、你到底想做些什麼?」

  他將左手手指分開緊貼在地磚之上,「兒臣今日斷指還父,以明心智!」

  聽到這句話,朱禎裕大驚失色地一躍站起,喊道:「住手……」

  但刀鋒已至,頃刻間血花飛濺,朱世弘的左手食指已然斷成兩截。

  這血流如注的驚心場面,連久經風浪的皇上都承受不住,立刻癱軟了身子,驚愕地跌回座位之上。他愣愣地看著面孔蒼白如雪的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世弘舉起斷指的左手,鮮血順著他的手掌很快染紅了他銀色的太子龍袍。他用匕首順勢將衣袍的下擺割斷,緊緊紮在傷口上,等阻止血液的外流之後,便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輕聲說:「兒臣告退。」

  他踉蹌著走出大門,在外面等候的侍衛們見太子滿身是血地走出來,全都嚇到了,侍衛長急忙奔進宮內,見皇上還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生怕出了什麼事,急忙喊道:「快請太醫!」

  「對,傳太醫、傳太醫!」朱禎裕回過神來,疾吼命令,「快傳太醫為太子療傷!他的手、他的手……」他看到那留在青磚上、血泊之中的斷指,身心崩潰,頓時暈厥過去。

  ※ ※ ※

  朱世弘的手並沒有他想的那樣劇痛,也許是疼得讓他麻木了,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著實嚇人……銀白色的太子袍上滿是血污,而他的面容毫無血色,唇色淡得幾乎如同白紙一般,但他的一雙眼卻清亮逼人得彷彿暗夜中的星斗。

  他無視周圍的太監宮女以及侍衛們望著他的驚駭眼神,只是逕自走到內侍監的門口,叫道:「叫監總來見我!」

  監總便是內侍監的最高統轄者,掌管著後宮之中的車馬以及物資的調配。突然被傳喚召見太子令他十分緊張,見到太子這副樣子,更是驚得三魂六魄都飛了,哆哆嗦嗦地問:「太子殿下這是……這是遇到刺客了嗎?」

  朱世弘用帶血的手一把抓住監總的肩膀,聲音微弱,語氣卻十分強硬,「皇上把北平王妃送到哪兒去了?」

  「啊?這個……臣只是奉命調配車馬,究竟去了哪裡,臣也不知道……」

  內侍監不停躲避的眼神分明顯示他心中有鬼,朱世弘冷冷一笑,那柄帶血的匕首已抵上對方的頸項,「你應該知道我向來不是個心慈手軟又有耐性的人,同樣的話我不想再問第二遍。」

  刀鋒的寒冷和從他身上傳來的血腥之氣讓內侍監的監總雙腿發軟,卻因為被他抓住肩膀而動彈不得,牙齒一陣打顫之後,才勉強回道:「聽、聽說是往皇陵的方向去了……」

  朱世弘眉心一糾,放開手命令,「立刻備車馬!」

  監總連忙點頭應下,親自一路狂奔去了御馬監。

  當他勉強走到宮門口時,一輛雙馬快車已經停在了宮門前。

  他一隻手扶著車廂,正要坐上,身體卻酸軟得使不上力氣。

  忽然,旁邊有人驚呼一聲,「二、二哥?你這是怎麼了?」然後從旁一把將他撐起。

  他微微側過臉,對上一張精緻如畫的面容,糾結的眉心在這一瞬間舒展開來,身子一軟便靠在那人身上,低聲說:「你怎麼回來了?回來的時機也真巧,我身邊正好缺少人手,你就負責駕車吧,我現在要去皇陵。」

  說到這裡,他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幾乎就要昏過去,但他硬是用力攥握了一下左手,霎時間那鑽心的疼痛又讓他清醒過來。

  「依人……在皇陵。」他用力吐出這句話後,便徹底暈厥了過去。

  ※ ※ ※

  先前簡依人坐著馬車一路來到皇陵時,天色已經灰暗了許多。這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心底蒼涼得像是處在荒漠般,無心欣賞路旁的風景。

  馬車停下後,車夫在外面稟報,「王妃殿下,我們到了。」

  到了,到了哪裡?皇陵?還是她人生的終點?

  揭開車簾,她第一眼望見的是一座高大的漢白玉牌坊,這也就是皇陵的入口。

  數年前,世文入葬之時她曾經來過這裡一次,但從未想過自己的後半生也將會埋葬於此。

  出宮前,本想再見世弘一面,但是後宮總管太監傳皇帝聖旨,「請」她立即出宮,那代表他已是刻不容緩地要將她逼出宮門。她知道皇上怕她見到世弘後,會壞了整個計劃。

  她想了一夜,起初還有些懷疑世弘是否知道並默許皇上對她的處置,但很快,這個懷疑就消失了,不僅僅是因為皇上刻意要求她向世弘隱瞞消息,這昭示著他不知情;也因為她不相信他們這些年的感情會脆弱得不堪一擊。

  皇上必定是知道他們有私情之後,怕這件事會在哪天突然被昭告天下,使得世弘名譽掃地,破壞他身為一國帝王的威信,所以才將她放逐。

  在皇上眼中,她必然是紅顏禍水,狐媚輕佻、輕浮放浪,是死不足惜的女子。而世弘即將站上他人生中最輝煌的頂點,她說什麼也不能成為這條路上的絆腳石。

  她明白,所以,她沒有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即使心中有萬般的不捨、怨恨、惆悵和心痛,也只能承受。畢竟在這高高的宮牆之內、巍巍的皇權之下,她一介小女子,命薄得如飛絮一般,又能怎麼樣?

  薄命如飛絮,薄命如飛絮……當年世文去世之後,她曾一度因自責和悔恨而不願見人,連話也不想多說,只在紙上自題一首薄命詩嗟嘆人生……

  自是長憂嘆,薄命豈堪憐。

  隨風如飛絮,墮塵似輕煙。

  萋萋芳草翠,落萍殘荷圓。

  誰道晨曦早,夕陽已近山。

  那時世弘藉口世文有未竟之事要與她商議,入宮來瞧她,見此詩後,便將它撕了個粉碎,並將她緊緊攬住,沉聲反問:「你此生有我,何談薄命?」

  此生有他……便是因為有他,才有了這麼多的無可奈何、纏綿悱惻、難分難捨啊……

  等雙足落在冰涼的石板路上,才發覺這裡的石板與皇宮中的一樣冰冷,都刺得她心疼。

  施南國的皇陵占地有三百餘頃,而且還在不斷擴建,但即使修得再堅固、再莊嚴、再華麗,那都是身後之事。已死的人,還會計較這些再也碰觸不到的東西嗎?她不信。

  「王妃,請往這邊走。」

  有人引領她,她便茫茫然跟著,也不知究竟要到哪裡。赫然再抬頭時,自己已經站在了皇陵地宮的入口處。

  她心中一凜,不由得停住腳步。「怎麼到這兒來了?」

  領在前面的那名年輕小官躬身說:「陛下有旨,說您到了皇陵之後,請您先行祭奠北平王的亡靈。」

  也是。簡依人心中一嘆。把她打發到這裡來,說是要她留守皇陵,而唯一能讓她名正言順留在這裡的理由,就是因為世文葬在這。

  施南國的皇陵是由一個大型的地宮構建而成,地宮入口由九龍石刻盤踞入口,地宮裡面則千回百轉,路線極為複雜,若沒有人帶領是很容易迷路的。

  地宮一共分三層。最下面一層是歷代皇帝的墓室,第二層葬的是皇子皇孫,第三層則有去世的嬪妃皇親。猶如皇帝在生之時,身邊有眾人環繞保護一般。

  世文是以太子之禮下葬的,所以葬在第二層中較為更加安全的最內側。

  那名官員挑著一盞宮燈,領著她走進了地宮入口。卻不知怎的,在三轉兩轉之後,竟然再看不到那人身影了。

  她不禁詫異,四下環顧,地宮之中寒意森森,全無半點人影。

  正當她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的時候,突然之間,就聽到身後一陣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連她腳下的石磚都震得晃動起來。

  起初她被這震耳欲聾的聲音嚇到,旋即就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幸好地宮之中沿途點著幽幽燈火,她便順著這些燈火反身往回跑,一路跑到地宮門口時,寒意立刻滲入骨髓……

  那塊據說有萬斤重的入口斷龍石已經轟然放下,地宮內外自此陰陽相隔。她已是徹頭徹尾的活死人了。

  ※ ※ ※

  因為皇陵距離施南皇都有將近幾十里遠,所以即使朱世弘的車駕快馬加鞭,等他趕到皇陵時也已是後半夜的事了。

  他的到來驚動了整個皇陵的守衛,原本已經睡下的鎮陵校尉幾乎是衣著不整地跑來見他。而他的傷手雖然已經簡單地包紮,衣服卻仍未換下,所以當點亮周圍燈火,火光照到他的身上時,那校尉也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太子殿下,您,您這是……」

  朱世弘開口便問:「北平王妃是不是到了這裡?」

  那校尉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地說:「末將不曾見過王妃……」

  他閉上眼,「世瀾,我的身子沒力氣,就交由你動手吧。」

  倏然間,一柄長劍的劍尖就抵在校尉的胸口上,剛剛返回皇都的四皇子朱世瀾笑咪咪地瞅著他,「我勸你還是說實話,否則我可說不準這柄劍會不會一不小心就在你身上扎出個窟窿來。」

  校尉呆住,連忙道:「四殿下這是何意?末將也是奉旨行事啊……」

  「陛下的旨意在哪兒?」朱世瀾伸出手向他討要。

  那校尉為難地說:「是陛下派人送的密旨,並命令見後即刻焚毀,所以……」

  「也就是說,你壓根兒沒有旨意在手?那你慘了,若北平王妃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只會和你要人。」他冷冷一笑,將劍尖又向前刺了幾分,一下子便挑破了校尉胸前的衣服,冰冷的劍尖就這麼抵在了校尉的胸口肌肉上。

  校尉陪笑回覆,「四殿下不要和末將開玩笑了。陛下的密旨向來都是如此,您若不信,可以去問問陛下。」

  「我們就是從陛下那裡來的,是陛下讓我們把北平王妃帶回去。」

  「陛下要把北平王妃帶回去?」他狐疑地看著兩人,大著膽子問:「那,兩位殿下可有陛下的手諭?」

  朱世瀾立時變了臉色,「混帳!你自己拿不出密旨,倒向我們要手諭?膽子可真不小!太子就在這裡,難道不足為憑?」

  朱世弘擺擺手,「我不要聽廢話,我只要人。」

  他回頭道:「太子殿下,這位大人愚忠又嘴硬,我看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未免他事後到處亂說話,先讓我把他的舌頭給割了吧?」

  「隨你。」

  太子淡淡地點頭,惹得那校尉嚇得叫喊起,「別、別!兩位殿下有話好說!這真的是陛下親自下的密旨,要把王妃……把她……」

  朱世弘赫然睜開眼,雙眸熠熠,目光似淬了毒的寒刀,冷冷射向他,「把她怎麼樣?」

  「把她……永囚皇陵……所以她現在已在地宮之內了。」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衝向地宮入口處,只見那高大冰冷的斷龍石無情地擋在那裡,讓他一步也進不去。

  他回頭聲嘶力竭地喊道:「把門打開!」

  那校尉被朱世瀾提著衣領帶過來,跪在他腳前,伏地叩首道:「太子殿下,這斷龍石重達萬斤,一旦放下,再無開啟的可能。」

  朱世弘的心底一涼,雙手死死按在斷龍石上,因為過於用力,壓迫著斷指,不僅讓他身體疼痛不堪,也令他從心底生出今生從未有過的凄厲絕望。

  咫尺天涯,這便是真正的咫尺天涯嗎?她就在這巨石背後,生死不明,而他自以為有通天之力,可以將她一輩子庇護在自己的身下,而現在,他卻無能為力。這就是天意嗎?

  不!他素來不信天意,也不認輸!

  他再回頭,厲聲問道:「我不信沒有別的辦法打開斷龍石。這皇陵尚未完善,父皇的陵寢也還在修繕,難道你們敢擅自作主,斷絕皇室子孫日後使用這皇陵的權利嗎?」

  「太子殿下,若非陛下親自下旨,我們誰也不敢放下斷龍石啊。太子殿下也許不知道,這一、兩年,陛下已經命人重新修建了一處新陵,那是陛下百年之後真正長眠之所。」

  朱世弘愣住,他真的不知道父皇竟暗自重新修了皇陵,難怪可以有恃無恐地命人放下斷龍石,困住依人,因為父皇根本就不打算把自己的骨頭埋在這兒!

  「狡猾至此……父皇他還真是不擇手段!」他情不自禁地一陣冷笑,漸漸的笑聲越來越響,直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見他似乎快要瘋狂,朱世瀾忙又扶住他,同時轉頭急問那校尉,「難道這斷龍石就是唯一的出口?修陵之時,就沒有其他餘路以防發生意外?」

  「沒有。多一個入口或出口,就是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盜墓賊多條道兒,所以除了這裡,再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校尉每回應一句,都帶給朱世弘絕望。但是他的心仍沒有死絕,四下環顧,看到有幾人站在遠處正向這邊張望,他抬手一指,「你們幾個過來!」

  那幾人畏畏縮縮地靠近,紛紛跪倒在他面前。他們並不認得他,但是見這裡的最高長官居然對他如此敬畏,便知道這個一身血跡、臉色蒼白的俊冷男子,絕非等閒之輩,全都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你們是這裡的工匠?」朱世弘看著他們滿身的石灰,如是判斷。

  「是,小人幾個是在這裡做事的。」有個年紀稍長的人叩首回話。

  「你們有什麼辦法能打開地宮?」

  那幾人驚異地偷偷瞥了他一眼,又互相對視了一番,年長的人搖頭,「斷龍石已落,已經沒有辦法了。」

  朱世弘看到跪在他身後的一名年輕工匠嘴唇開闔了幾下,似是有話要說,便急忙向他問道:「你有辦法?」

  那工匠猶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

  「四兒,在大人面前不要胡說!」剛才回話的那個年長工匠正是四兒的父親,此刻趕緊出聲警告。

  朱世弘厲聲道:「讓他說,他若有辦法,我將重賞黃金千兩!」

  這賞賜來得太過突然、太過驚人,那幾名工匠聽得都嚇呆了。誰曾聽說過一賞賜就是黃金千兩?這位奇怪的大人到底是誰啊?

  四兒聽見有重賞鼓勵,決定豁出去了,便大聲回答,「若是不計後果,草民有一個方法,就是用火藥把地宮炸開。」

  「炸開?」朱世弘呆住。

  火藥引進施南國不過十幾年,因為太過霸道、容易傷人,所以視為管制之物,無法輕易取得。即使是在戰場上,因為怕傷到自己人,也從未使用過火藥,他自然也想不到這法子,現在這個叫四兒的忽然提起,讓他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推開一扇窗戶般,象徵希望的陽光立刻透了進來。

  「哪裡有火藥?」他急問道。

  「這裡就有。」四兒回答。

  是了,這裡因為在擴建皇陵,有時候需要炸山開路,以前傳統的方法都是靠人力挖掘,但這太過緩慢,又勞民傷財,現在有了火藥就方便多了,難怪會有火藥。

  「火藥能把斷龍石炸開?」

  「雖然從未試過,但草民想,這火藥既然連山都能炸開,一塊石頭大概也炸得開吧?」四兒是初生之犢,膽子比父親大了很多。

  朱世弘欣喜若狂地下令,「去拿火藥!快去拿!」

  四兒和父親都看向校尉官。畢竟他們不認得此人,不知道是否該聽他的話。

  只見那校尉嘆道:「你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還看我幹什麼?這是太子和四皇子,他們要什麼,你們就立刻去辦吧。」

  不知被困在地宮之中多久了,簡依人緩緩抬起頭,由於地宮中太過冰冷,她的身體已經開始打顫。一盞從牆壁上取下的燭台就放在她身側,但也只是能勉強令她感到一點點的暖意,並不足以抵擋寒冷。

  地宮之中長年不見天日,即使是夏季進來都要穿上幾層棉服,更何況是現在。

  她就要被活生生餓死在這裡了嗎?

  發現斷龍石放下的那一刻,她對生還幾乎不抱希望,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死去。

  但在地宮中轉了圈之後,她沒有找到其他出口,只好坐回到剛進來的地方,靜靜等待。

  等待什麼?等待死亡,還是等待有人施以援手?她說不清,只抱膝坐在地上,心中猜測著外面的天色變化。眼看著燭台的燈光一點點暗淡下去,燈油即將熬乾,隨著光線越來越微弱,對死亡的恐懼也不受控制地開始滋長。

  她原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身處皇陵之內的她,還是軟弱得無法堅強。

  她不是什麼不怕死的英雄好漢,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想愛卻又無法光明正大地愛的可憐人……上天為何要如此殘忍地對待她呀?

  難道讓她幼年喪母、無法與相愛之人結為連理,又讓她在未滿雙十的年紀就死了丈夫,這一串的凄苦還不足夠?難道還要讓她最終孤獨地餓死在地宮之中,上天才滿足嗎?

  她的人生,也許只是一個冰冷的笑話。而朱世弘,是這笑話中最美又最不真實的存在。

  「世弘……」她幽幽嘆息,將臉埋入膝蓋。

  忽然,隱隱約約地,她好像聽到有敲擊之聲傳來。她的心一震,屏住呼吸仔細傾聽……沒錯,是敲擊之聲!兩長一短,有節奏地,一遍又一遍敲擊著!

  一瞬間,酸澀滾燙的淚水湧上雙眸,因為她知道這敲擊之聲是誰做的!這是他們定下的暗語,只有他們在急迫尋找彼此需要求助的時候,才會使用這個暗號。

  簡依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斷龍石旁。迫不及待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重重地敲在石壁上,亦是兩長一短。

  彼端,石頭的背後,傳來朱世弘驚喜的喊叫聲,他正呼喊著她的名字。

  這一刻,眼眶再也撐不住淚水,只能任它傾洩而下……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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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7: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朱世弘直勾勾地盯著,看火藥正不斷被裝填進斷龍石下方新挖的幾處深坑中。

  在一旁的四兒父親是平日負責爆破的工人,對於火藥,即使他已經接觸了十幾年,依然小心翼翼。

  「太子殿下,炸毀斷龍石也有很大的風險,要想把這麼大的石頭炸開,必然得用上許多火藥,但是爆炸的威力也大,整個地宮都可能跟著搖晃,甚至塌陷。王妃在裡面是有危險的。」

  「那你還有別的方法嗎?」朱世弘瞥了他一眼。

  四兒的父親不吭聲了。

  這是唯一能救她出來的辦法,雖然可能置她於死地,但他別無選擇。

  朱世弘趴在斷龍石上,再一次敲了兩長一短的信號,很快地,石壁的那一頭也再次響起回應的敲擊聲。

  他大聲對裡面喊道:「依人……你現在盡量走得遠一點,找一處穩妥的地方躲避,外面要用火藥把斷龍石炸開,你可能會有危險。」

  「會死嗎?」她在那邊開口,聲音竟是超乎尋常的冷靜。

  他的心一緊,但仍堅定地喊著,「我不會讓你死的。放心,有我在!」

  片刻的沉寂之後,她又輕輕敲了幾下石壁,這一回,是三短三長。

  朱世弘不禁愣住。三短三長?這是他們在一次無意中隨口約定的暗語,但從未使用過。

  這句暗語的意思是……無論前世、今生、來世,三生三世的生死,我都交付與你。

  他咬緊牙關,大聲道:「記住!不能同生便共死!走!現在你就盡量往裡跑,我開始數數,會數一百下,數盡就要點燃引信了!」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中似帶著哽咽,隨後就悄無聲息。

  他大聲數著,「一、二、三……」他一邊數著,心中一邊期盼著她能盡量地走遠一些,找到一處安全所在好躲起來。

  「十七、十八、十九……」每數一下,他的心就揪疼一下,因為不知道這一百之後,等待著他們的到底會是什麼結果?他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只是讓大腦完全放空,麻木地數著,「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

  周圍的人臉色都隨著他的計數更加嚴峻起來,朱世瀾忍不住過去拉他,「你別站得這麼近,萬一爆炸傷到你可怎麼辦?」

  他甩脫他的手,「不近些,依人怎麼聽得到?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朱世瀾急得跳腳,「她若是腳步快些,現在早跑遠了,會等在石壁後面聽你數數嗎?」他回頭怒斥那已經自行躲避的校尉,「你膽子可真不小,竟自己先逃了,連太子殿下的安危都不顧?還不快幫我把他拉走?」

  校尉急忙帶著手下一擁而上,將太子強硬地從石壁之前拉開。

  而朱世弘猶自大聲喊著,「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

  他今生從未這樣瘋狂過,將所有的威嚴、風度和冷峻都丟到九霄雲外,像個瘋子一樣,只聲嘶力竭地喊著那性命攸關的數字。當「一百」這個數字衝口而出的時候,他將目光投向手持火摺子,站在不遠處的四兒。

  四兒一接觸到他的目光之後,立刻點燃了引信,隨著嗤嗤的聲響不斷逼近斷龍石,所有的人都越跑越遠。

  朱世弘也被眾人拉到距離斷龍石百丈以外的地方,用粗壯的大樹擋住了身形。

  轟的一聲巨響,一片飛沙走石,一連發三聲巨響,三聲之後,遮天蔽日的都是黃土碎塵。

  「殿下小心!現在還不見得安全!」校尉一時沒拉好朱世弘,他已衝出密林,直奔斷龍石前。

  感謝上蒼!斷龍石那裡被炸出了可讓一人勉強通過的石縫,他不顧一切地擠了進去,一邊大聲喊著依人的名字,一邊向內搜尋。

  不知道走了多深遠,裡面漆黑一片,所有的燈火都已熄滅,爆炸造成的塌方碎石,也在腳下磕磕絆絆地製造著麻煩。

  突然間,一具溫暖的身體猛地撞進他的懷裡,他一把將人抱住,死死地抱著,絲毫不敢鬆開。

  「世弘,我還活著,我沒事。」簡依人第一時間先讓他寬心。

  他長長地呼了口氣,微笑道:「好,我們都還活著。」

  活著團聚便有希望。

  此時此刻,再多的言語也不足以描述他內心的狂喜,向來不信神佛的他,也不由得想在這時叩謝上蒼。

  「我們……該怎麼辦?」她知道,他這樣不計後果地將她救出來,就表示他與皇上已然翻臉。那還會有什麼考驗等著他們?

  「我們今晚就走。」朱世弘在她耳畔低喃道:「你不是一直想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平平凡凡地過一輩子嗎?」

  「你怎麼……」她的這個心願從未和他說過,他又如何得知?

  「我若是不知道你的心事,怎能發誓要和你白頭到老?」他攬著她往外走時,因無意中用受傷的左手去拉她的手,乍然一碰,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怎麼了?」簡依人直覺不對,但四周一片漆黑,她什麼也看不清。

  「沒什麼。」他故作輕鬆地笑著,「我只是太高興了,這才撞上旁邊的石壁,不礙事……」

  他們彼此相扶相攜,一步步走向地宮的出口。

  從那塊破裂的石縫內看出去,可以看到外面燈火輝煌。不知道世瀾從哪裡找來了這麼多的火把燈籠,竟將外面映照得如同白晝一樣。

  這片光明,彷彿是屬於他們的明日之光……

  ※ ※ ※

  一個月後,在距離施南皇都三百里外的清城縣,一片稀稀疏疏的竹林背後,有幾座清幽的小竹樓。

  一名穿著和普通農婦沒什麼區別的年輕女子,正在低頭逗弄著院子裡的雞鴨,院子的一角有一張竹椅,一位容顏俊冷的男子正躺在竹椅上闔眸小憩。

  忽然間,女子直起腰,回身說道:「好像有馬蹄聲。」

  「嗯。」那男子微睜開眼,清冷的精光透射出來,銳利如刀。

  馬蹄聲由遠而近,直到小院前才停了下來,一名年輕男子俐落地從馬背上翻身跳下,爽朗地笑道:「二嫂,今天午飯要吃什麼?」

  那女子臉色一紅,啐了一聲,「三天兩頭來討飯吃,難道你們家微塵不會做飯嗎?」

  「我一直在為二哥的事情奔波著,來討碗飯都不行嗎?一會兒微塵也會過來吃飯,二嫂要多添兩雙筷子啦。」

  「我可沒要你為我奔波什麼。」竹椅上的男子冷冷一笑,起身負手轉回樓內。

  「哎,二哥,說話總要憑良心吧,我這麼辛苦還不是為了你。」年輕男子跟著他走進樓內。

  「為了我?我看你是為了自己吧?當初父皇派你去顛覆苧蘿,結果你兩手空空的回來,是你自覺無顏面聖,才賴在我這裡騙吃騙喝,還敢說是為我奔波?」

  無須解釋,這兩人正是朱世弘和朱世瀾。

  朱世瀾嘻嘻笑道:「我的事情和你完全不同,要顛覆一國一朝豈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你扳倒朱世隆不也是用了這麼多年才達成心願?可惜啊,你現在只能躲在這深山之中,要白白將施南拱手還給朱世隆了?」

  「聽說他已經慫恿朝臣為他請命,想恢復太子之位了,而我在這裡難得逍遙自在,回去爭那個虛名做什麼?」

  「話可不是這樣說啊。咦?你不入世都還知道這些消息?看來,你對朝政依舊關切,又何必假作閒雲野鶴呢。」朱世瀾跟著他上了樓。

  朱世弘瞪他一眼,「你別搞錯了,是你那小媳婦一天到晚跑來依人耳邊叨念,才讓依人拿這些事情煩我。這些事又與我何干?」

  「與你可有莫大的關係。你是名正言順冊封的新太子,即使你和陛下鬧翻,可陛下卻一直沒有昭告天下要廢掉你這個太子啊,這說明陛下依然盼著你回頭是岸,但你卻一直高高在上地擺架子,一點面子也不給他老人家,就算他有心讓步,你讓他怎麼和你開口?難道還要他向你賠禮道歉不成?」

  「父皇容不下依人,就是容不下我,所以我不想回去,這個道理還要我再和你講幾遍?」朱世弘不耐煩地瞪向他,「你跟著我上來幹什麼?」

  朱世瀾笑道:「好吧,就算是我替父皇求你好了。你知道,要推翻苧蘿的皇權光靠我一人之力肯定不行,我一直想仰仗你這位了不起的新太子呢,可你居然在關鍵時刻擺我一道,讓歐陽曄盯著我不說,那傢伙差點要殺了我。」

  他斜睨他,「那你死了嗎?現在還不是站在這裡一張嘴巴嘮叨個沒完?」

  「那是我福大命大,貴人之身,有神佛庇佑。」也不與他計較那過節,繼續說道:「其實我一直有個心願想達成,但你說我這個見不得光的苧蘿皇子,難道能指望我那位苧蘿的父皇為我正名再接掌王位嗎?」

  「呸,不說他不可能讓給我,就是我自己也不希罕。我想另建一國與苧蘿分庭抗禮,然後逐步將它鯨吞蠶食,才可以顯出我的手段,為我娘出氣。」

  「另建一國?說得倒輕巧。」朱世弘蔑笑他的異想天開,「你以為這和你動嘴皮子一樣簡單?」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難辦,不過我在苧蘿已有幫手,若能得到你的幫助,我相信成功是指日可待的。說真的,我連新國名都想好了。要說天地萬物之中,亙古以來最屹立不倒的是什麼?無非是山岳,而苧蘿在施南以西,我若建國於西方就叫西岳。可惜施南的國名並不相稱,乾脆,你也替施南改個名字,不如就叫東獄,我們一西一東互為犄角,千秋萬代共榮共存。豈不甚好?」

  「異想天開!」朱世弘坐在二樓的書案後,拿起毛筆對他說:「研墨。」

  朱世瀾也不知他要幹什麼,但還是挽起袖子幫他研起墨來。

  他用毛筆飽蘸墨汁,便抽出一張素箋,快速書寫幾行字後,將紙丟給了四弟。

  「我知道你這一次次跑來找我,無非為的就是這件事,現在遂了你的心願,你可以走了吧?」

  笑咪咪地捧著那張紙看了看,朱世瀾回道:「沒錯,就是這張手諭。宗將軍現在是認字不認人,一定要等你的手諭到,才肯入皇都護駕。你知道皇都中有不少太子黨的餘孽一直威脅皇宮安危,陛下很是憂慮,若是援兵再不到,朱世隆大概就要被人從修德宮搶走了。」

  朱世弘冷笑一聲,「行了,手諭已經給了你,你可以走了。」

  朱世瀾走到樓下時,看到簡依人正提著一籃子雞蛋放到他的馬前,便道:「二嫂,你現在是有了身孕的人,這雞蛋該留著給你自己補補。」

  她咬著唇,瞪他一眼,「嘮嘮叨叨的,難怪你二哥嫌你煩,再囉唆下去,你也別想我再替你說話。」

  他笑了笑,「你現在說話的口氣和二哥一模一樣,還真是夫唱婦隨啊。」他彎腰將籃子提起抱在懷中,「雞蛋我收下了,但晚飯還是要來蹭的。二嫂記得啊,微塵喜歡吃二嫂炒的青菜,就請你多做幾道吧。」說著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簡依人尚未回身,纖腰已被一雙溫暖的手緊緊環抱住。肩膀一沉,知是他的頭壓在肩上。

  「真的不回去幫陛下?」她輕聲問,「世瀾三番兩次的找你,必然不只是為了他自己,也是因為陛下的意思。你不回去主持大局,只怕不能平息這次動亂。」

  「父皇至今還沒有開口要放過你我,你讓我怎麼回去?」他那隻斷指的左手環到她身前,輕輕撫摸著她的小腹。

  當初經過一番討論,好不容易和她決定在清城縣安頓下來,結果她卻病倒了。請來大夫把脈之後,才驚喜地得知她是因為有了身孕才會如此。

  這些年他們小心行事,從不敢給予自己有為人父母的機會,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在吏部外面的那間客棧裡。當時看她一臉凄苦,他心中一軟,竟忘了事後的防範,於是才有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小東西。

  雖說這孩子,對於他們兩人來說,是替未來的生活中又多添了一份不安定的變數,可是他卻沒有原先設想的那般擔心,反而是滿心期待地等著這小傢伙的降臨。

  孩子會像母親那般美貌,還是像自己這樣沉穩?

  「也許,父皇知道你我有這個孩子之後會改變想法?」她自從有了這個孩子,心裡就滿滿的都是幸福和甜蜜,想法也樂觀不少。

  但朱世弘對此並不樂觀,「你怎知父皇不會把他當作孽種看待?」

  這話說得簡依人的心頭又是一沉。是啊,孽種,這個詞聽來何其驚心,何其傷人,但……也不能說不是事實。

  「或者……你先幫父皇想辦法平息了皇都之亂,父皇高興之下,事情或許可以有轉機。聽說六部新任的官員們不足以服眾,那些舊黨又蠢蠢欲動開始鬧事,而父皇身體又每況愈下,無法再多出心力管理……對了,御膳房那些有毒的藥膳……」

  「早就停了,不過父皇的身體的確因此元氣大傷。」

  「所以啊,你就更不該袖手旁觀,你好歹也是施南的皇子,對施南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世文若還在世,也必然會這樣勸你。」

  見她清澈的眸子溫柔地望向他時,朱世弘嘆道:「你難道忘了,我曾在父皇面前斷指明志。」

  「那是你傻。哪有拿自己身體去發誓的?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再說,你若真的像你那誓言當中所說,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我當初為何要委身於你?」

  一番話說得他蹙緊眉頭,沉默了下來。

  見他似是被說得心動了,簡依人打鐵趁熱繼續說:「不然,你去宗將軍那裡走一趟。一份手諭未必能說動宗將軍,他向來只聽你的,而且在這亂世之中,他必然會特別謹慎小心。」

  朱世弘又想了一陣,問道:「你跟著我一起去嗎?」

  聽他終於鬆口,她盈盈一笑,「我現在要小心安胎,怎麼能跟著你東奔西跑?你放心,回頭叫微塵過來陪我,又或者通知我爹一聲,讓他派人接我回去,由容妃來陪著我也行。就讓世瀾跟著你回去,等皇都的事態平定了,你再決定下一步棋要如何走,這樣,起碼也不違背你的道德良心。」

  「你自己或許沒有發覺,這幾日你總是睡不安穩,翻來覆去的。我知道你心中始終放不下施南,放不下父皇,否則這三百里的距離並不算遠,你我完全可以逃得更遠些,更不怕追捕。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強自己不聞不問呢?」

  他猶豫著,態度已經鬆動,「我這一走,至少又是一個月無法相見。」

  她摸著他的臉頰,像平日他對她做的那樣,柔聲說:「這麼多年我都等了,還在乎再多等這一個月嗎?」

  他長長一嘆,輕輕抱著她,「依人,以前我說你是我心頭的風箏,其實我說錯了,我才是你手中的風箏,無論我飛到哪裡,那根線永遠都牢牢地牽在你的手裡,我又怎麼捨得高飛遠行?」

  ※ ※ ※

  天闕三十四年,皇權幾度風波更迭,兩位太子一廢一立之後,一位圈禁,一位下落不明。朝堂動盪,時局詭譎。四方風雲蠢蠢欲動,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前太子朱世隆在修德宮內運籌帷幄,調集了一批太子黨的死忠之士,圍住了皇宮,企圖逼宮篡位。

  就在陰謀幾乎就要得逞之際,失蹤多日的二皇子……即新立太子朱世弘忽然親率大軍,浩浩蕩蕩地圍攏在皇都四周,令其不敢妄動。

  而四皇子朱世瀾從城外密道潛入皇宮,得到皇帝的聖旨,抓盡太子黨餘孽,總計大小官吏二十七人。終於魑魅魍魎皆已肅清,將這場風波平息下去。

  但,一切似乎仍未結束。

  「二哥!」朱世瀾追上正要上馬的他,急忙問:「你這就要功成身退啊?」

  「你想讓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走,留在這做什麼?」朱世弘冷冷地看著他說道。

  「你還真是倔脾氣!」他一把拉住他,「你過來,我帶你去見個人!」

  他拉著他一轉身,一輛剛剛駛到的馬車就停在幾丈之外,從馬車上走下一名拄著拐杖的花甲老人。

  看到那人時,朱世弘的心似被人狠狠地砸了幾下,為自己的不孝而懊惱,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但是嘴卻倔傲地不作任何回應。

  那老人怔怔地望著他,緩步走近他身前,目光移到他那隻戴了皮手套的左手,眼皮一跳,啞聲叫道:「世弘……還不肯和爹回家嗎?」

  這一聲,並非皇帝與太子之間的君臣對話,而是一位垂垂老者對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發出的呼喚。這聲呼喚雖然輕,卻讓朱世弘的心底刺痛難耐,不禁叩首並出聲喚道:「父皇……兒臣不孝……」

  朱禎裕蒼老的大手撫向他的後背,「幾個孩子之中,其實你最像我,骨頭硬得想讓人狠狠敲打幾下,讓你吃吃苦頭。我遲遲不立你為太子,並非不知你的才能在世隆之上,而是你太過剛硬倔傲,做任何事都不夠圓滑,還會先將自己置於生死抉擇之地,這豈是君主該有的風範?我很怕這種脾氣會毀了你。」

  「兒臣知道父皇是為兒臣好……」

  「不,你不知道。這些年你心頭一直壓著一口怨氣,想在我面前證明自己、揚眉吐氣。而世隆一直想要奪權,我其實對他不抱什麼希望,只盼他能平淡終老,但沒想到他竟一錯再錯,連我給他安排好的後路都要自己斷絕……」

  提到大兒子犯下的錯誤,朱禎裕神情傷感,幾乎流下淚來。

  「我知道你是一國之主的最佳人選,而世隆又無藥可救,所以才由著你去布局設計,將你推上太子寶座。可你不要怨恨父皇拆散你和依人。畢竟你是即將稱帝的人,做父親的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背上如此沉重的污點?」

  朱世弘默然無語,不知道父皇特意跑到城外來和自己說這番話的真意到底是什麼,但提到簡依人時,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僵了面容。

  朱禎裕怎可能看不出他的表情背後所隱藏的心意,無奈苦笑一聲,「你啊,到現在脾氣都還是這麼硬。」重重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幾下,用拐杖向前一指,「若是我願意把她帶回去,你是不是也肯回家了?」

  他不解地看去……只見那輛馬車的車簾從裡面掀開,一張艷光四射的面容正笑吟吟地看向這邊。

  他驚喜非常,訝異地看著父皇,「父皇這是……」

  「朕總不能讓朕的孫兒流落宮外吧。你們倆的事情就由你和禮部去頭疼吧,終歸是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朕老了,也無力再去想這些事了。世瀾,你扶著朕去那邊看看風景。」說著,朱禎裕跟著朱世瀾緩步向別處走去,讓小倆口說話。

  朱世弘幾步奔到馬車前,一下子握住從馬車中伸出的一雙柔荑,薄責她,「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事前也不透點口風給我?你幾時和父皇接觸的?」

  簡依人嘟起紅唇嗔道:「看見父皇的人馬突然圍住院子時,我也嚇了一跳,哪還有機會再給你送信?」

  她接著貼近他的耳畔小聲說:「看你剛才那副樣子,臉冷得嚇死人了,有幾個做父親的願意讓兒子這樣對待自己?父皇現在對你真是又愛又氣。難為他是一國之君,又為人父,這麼辛苦地給你搭個梯子,你啊,也就不要再高高在上的,趕快下凡來吧。」

  他噗哧一笑,「什麼梯子?不過是父皇想皇孫想瘋了,你我現在才得以『挾皇孫以令天下』。你可要爭氣些,生個皇子出來,好徹底解了父皇的心結。」

  「當然,我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她得意地一笑,「就叫念文。」

  「念文?」他一怔,忽然覺得她過於清亮的眼底,似在一瞬間氤氳出霧氣,心頭也是一軟,握緊她的手,沉聲應道:「好,就叫念文。」

  回過身,遠遠的還可以看到父皇的背影,交融在天邊的夕陽暮色中。

  在遙遠的彼端,晨曦的光芒正在醞釀。

  當初那三生三世的許諾,其實並非他的信奉和想望……生於此世的蕓蕓眾生,誰又會真的去求那虛無縹緲的三生三世?

  今生,唯願緊緊抓住這一世的幸福,便不再有憾。

  他緊緊牽住伊人的手,柔聲道:「依人,我們回家吧。」

  【全書完】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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