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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湛露 -【狡狐儲君(篡國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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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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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露 - 狡狐儲君(篡國之二)

聽宮裏人說二皇子冷情,她倒覺得有些言過其實,因為──
她簡依人不小心讓花砸到他頭上,他居然笑了?!
而在她硬是用盡心思想引太子注意,好獲得成為太子妃機會時,
他這二皇子卻潑她冷水,說她太工於心計,賭她無法成功,
哼!這件事又不是他說了算,她才不信自己做錯選擇!
直到她差點被太子用強玷汙之際,她才看清自己的愚昧,
她很感激他及時出現救了她,更發現自己對他亦十分在意,
但就在兩人互相吐露愛意後,一道聖旨破壞了這份美好,
皇上竟要她嫁給三皇子?!聖意難違,她又怎能抵抗命運呢……
但成了親不代表也給了心,因她的心早已如風箏繫在他身上,
她情願默默助他篡奪太子之位,更耐心等候長相廝守的那天,
就算要躲躲藏藏、就算不能光明正大地耳鬢廝磨她也甘之如飴,
她都如此退讓了,可天為何依舊弄人,竟讓他倆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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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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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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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2:4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施南皇都幽城,天闕三十四年。初秋。

  當二皇子朱世弘一走進辛慶宮,在外等候召喚的宮女和太監都忙不迭地請安問好,慇勤得好似他是神祇下凡一般,跪了長長一排。

  他俊冷的容顏一向少見笑容,今日依舊如此。他彷彿沒聽到周圍那些人急著歌功頌德,只是伸出修長的十指,將袖口輕輕挽起,開口問了一句,「陛下午睡了嗎?」

  「陛下剛剛和禮部的徐大人見了面,說了好久的話,剛要人送了午膳,還沒有睡呢。」辛慶宮的女官長反應最快,搶在所有人之前答了出來,讓來不及回答,想表現自己能幹的其他人恨得咬牙切齒。

  朱世弘點點頭,邁步走進第一道宮門,高大的青玉石壁一如既往地佇立在眼前,壁上那個大大的「思」字彷彿剛剛刻就一般,透著股新鮮的味道。

  朱世弘往常總是只有匆匆經過,今日卻停下腳步,他負手而立,仰著臉看了好一陣後忽然問:「這字是誰刻的?」

  這次搶到回答機會的是辛慶宮的太監總管,他一個屈膝,行了跪禮,很討好地答道:「回二皇子的話,是宮內最擅長石刻的公羊班所刻,他家祖上五代都是石刻大家。這個字是陛下親手所書,這個活兒他當仁不讓就接了下來。」

  「好石、好字,更難得是好刻工,這才相得益彰。若是讓不懂書法之人胡亂刻鑿,就真是糟蹋了父皇這鐵鉤銀劃展現犀利鋒芒的好字了。」

  朱世弘向來寡言少語,今日難得多說了幾句,卻讓旁人不敢接腔,只能笑著在一旁附和而已。

  此時,從內殿裡走出來一名紅衣官員,一眼看到他,似是有些驚訝的忙躬身致意,「參見二殿下。」

  他也微微頷首還禮,「徐大人已與陛下議完事了?」

  徐林山笑道:「是啊,明日二殿下的太子冊封大典,陛下可是事事親為呢,說雖然是二封太子,但也不能委屈了殿下。可見陛下對二殿下是殷殷期望,甚為疼寵啊。」

  朱世弘形狀優美的唇角略微上揚,「辛苦徐大人了。這種大典我第一次參加,也不知該如何做才不會失儀,還有勞大人指點。」

  「哪裡哪裡,二殿下太客氣了,您即將是我國儲君,滿朝皆是二殿下的臣民,我徐林山能為殿下效力只覺榮耀與受寵若驚,不辛苦,一點也不辛苦。」

  和徐大人道別,朱世弘終於來到了辛慶宮的殿門口。在這過去的三十年中,他來到這裡也有千百次了,但是哪一次都不如今天這樣心潮澎湃。

  伸手撫摸門柱上那精雕細刻的龍紋,他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有句話快要噴湧而出——等了這麼久,終於這一切都要是我的了嗎?

  ※ ※ ※

  朱禎裕是施南國第十二任皇帝,也是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他二十六歲登基,在位三十四年,經歷過年輕時的意氣風發,也經歷過盛年時的躊躇滿志,現在,他已是花甲之年,雖然頭腦依舊清明,但是身體已不可避免地衰老了。

  當朱世弘站在他面前時,他有些出神地看著自己這個兒子好一會兒,似是忘了要說什麼。

  許久,他才端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渾然不覺茶涼了似的,還用杯蓋輕撥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聲音低沉——「去修德宮看過你大哥了?」

  「是。」朱世弘微垂著眼瞼,雙手垂放在身體的兩側,一派恭謹。

  「他很不能忍受在那邊住的日子吧?」朱禎裕的聲音有些沙啞,「那孩子自小養尊處優慣了,修德宮那種地方他肯定住不慣。」

  他輕聲說:「兒臣已命人多備了幾床暖被和十幾個暖爐送去,也調了四、五個以前太子身邊的人去侍奉他,其他吃飯、穿衣,也都還按他過往起居習慣的來辦,沒有大變。」

  「他已不是太子,這對他來說就是大變。」提高了下嗓音,看向他道,「難得你這個做弟弟的,還肯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他。我知道他必然沒少辱罵你,你能忍就忍吧,畢竟這江山……算是你從他手裡奪過來的。」

  朱世弘的脊背挺直,聲音沉了幾分,「兒臣並不想奪取誰的江山。」

  朱禎裕擺擺手,「這件事先不說了。朕找你來,主要是要和你確認明日大典的細節,另外也是想提醒你,從今日起,你就要搬到毓慶宮了,衣食起居都已比照太子的制度,此後宮內宮外要拍你馬屁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一定得睜大眼睛,分清楚誰是君子,誰是小人。」

  「是,兒臣一定謹記父皇的教訓。」

  苦笑了下,「你都是三十歲的人了,其實這些道理不用我教,你也應該明白。只是世隆的前車之鑑在先,朕必須先給你一個警示,你若是能安守本分地在這個位置上為民謀利,這江山自然是歸你的,否則……朕不怕日後在修德宮再多放一位廢太子!」說到最後,他語氣嚴厲地告誡。

  朱世弘的頭一低,「是,兒臣明白,兒臣一定不會辜負父皇的苦心。」

  夜深了。站在毓慶宮的門口,朱世弘抱臂看著手下的太監們一箱箱地把自己的東西從瀚海殿搬過來。

  搬來的箱子已經堆積如山,而前幾天這裡有同樣的情況,不同的是,那一次是有人搬出,這一次,是他搬入。

  其實他並不喜歡毓慶宮,這裡距離父皇的寢宮實在太近,全宮多少人不管是愛是恨,是討好是嫉妒,多少雙眼都緊盯著這裡,而兒時的他看著宮門口上那塊紅底金字的匾額,眼底是恨得像要冒出血來。

  說不定這宮院到處都圍繞著怨恨詛咒氣息呢。

  他忽然轉身就走,貼身的太監連忙問道:「殿下要去哪裡?」

  「隨便走走,不必跟著我。」他沒有回頭,走得很快。他說話向來極具威信,說不許人跟隨,就絕沒有人敢跟上半步。

  穿過御花園時,他的身邊已沒有半個人影。他閃身繞到一塊高大的假山背後,那假山的大小足以遮蔽兩三個人的身形。

  漆黑的夜色裡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他卻能精準地摸到山石縫隙中一塊小小的凸起,緊接著,看似密實無縫的地板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狹長的台階顯露出來。

  他微微躬身,自那台階沿級而下。倏然間,地磚又聚合關閉,從外面看不出任何異常。

  ※ ※ ※

  古詩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夜已深,但院內無花,真正睡去的,是人。

  她不喜歡在睡時點燈。入宮之初,宮內外到處都是燭火,總令她睡不好,所以當她開始在宮內主事之後,她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在亥時之後,吉慶宮內的所有燭火要十中撤七,只保留必要的照明即可。

  在漆黑一片下,她會睡得更安心踏實,也許——也更便於等待某人的來訪。

  其實今夜她本已睡了,但睡到一半的時候,感覺到彷彿有羽毛劃過面頰般,暖暖癢癢的,讓她不得不揮手趕開。但是手剛抬起就被人用力握住,握得好緊,迫使她不得不從美夢沉酣中醒來,在黑暗之中尋找那個弄痛她的「罪魁禍首」。

  「今夜這麼早就睡了?」低沉的聲音在耳邊撩動,她整個人已在未察覺時被扯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她咕噥一聲,猶如抱怨,「明日就是冊封大典,我以為你會很忙,不會來看我了。」

  「因為明天必定太忙,所以今夜一定會來看妳。」

  那片溫熱的羽毛原來是他的唇,溫柔地滑過她的額頭,落在她的鼻尖上。

  「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嗎?」他問,似乎有什麼期待。

  她半闔著睏倦的眼,「沒有。」

  「嗯?」

  這是極為不滿的一聲低哼,她聽得出來這代表他有多不開心,她只好再追加一句,「恭喜殿下。」

  這麼敷衍的回答當然不是他想聽到的,不過他沒有再追問下去,而讓長指探進錦被之中,沿著她的背脊輕輕滑下。

  「聽說父皇今日召見妳了?他和妳說了什麼?」

  「還能說什麼?不過是閒話家常罷了。」她睡意正濃,懶得在這問題上糾纏。

  他想了想,「父皇城府甚深,這些年他始終忌憚我有朝一日取代他和太子,不僅一直壓制我,還總是在試探我,也許他也在試探著妳。」

  她嗤地一笑,「你還怕陰謀詭計嗎?這施南皇宮裡,有幾個耍手段的會是你的對手?父皇他畢竟已經老了。」

  「人老,但心不老,若低估了他,就是把我們置於險地。依人,妳也要時刻提醒自己。」

  他溫柔地警示讓她乖順地應了一聲,「知道了,我自入宮以來一直深居簡出,從不惹事,你看了難道還不放心?」

  「從不惹事?妳招惹我了,算不算惹事?」他的話中似有笑意,唇隨著他的話音烙在她的頸上。

  她嘆了口氣,「是你先招惹我的,怎又來怪我?」

  「是嗎?我記得是妳先拿鈴蘭花砸我的頭。」

  一語未畢,她突然嗅到周圍有一股熟悉的芬芳,幾乎不敢相信。「鈴蘭花?這個時令怎麼可能會有?」他將一串鈴蘭花結成的花串繞在她頸上,令她驚喜萬分,「你是怎麼找到這麼新鮮的花來做花串?」

  「如何找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這份心。」他的呼吸隨著鈴蘭花香一起纏繞壓下,吞沒了她想說的話,也揉碎了花串。

  「花都碎了。」她喘息著想救那花串。

  但他的唇已經迤邐而下,來到她的頸上,透過花瓣吻燃了她的身體,「噓,別說話。花,我可以再送,無論送多少都可以,但千金難買的這一刻若是錯過,妳要拿什麼賠我?」

  她深深地吸氣,雙手環抱住他的肩膀,在黑夜裡,她的世界向來都由他主導,一切皆隨著他吧……

  滿室的鈴蘭香氣在今夜曖昧綺麗地迷離飄蕩,包捲起兩人的身體,也包捲起兩人的心。

  這便是旁人看不透的祕密,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實情」。

  天下人、宮內人,誰也猜不到。

  ※ ※ ※

  今日是冊封二皇子朱世弘為太子的大典。宮內的人從一早就開始忙碌了,簡依人也是如此。

  她不能去聖壇觀禮,但是她可以出席晚宴。她挑了整整一天,才挑中一件天藍色的新衣裙打算於晚宴時穿。

  這顏色並不張揚,符合她的身份,但上面的繡工卻堪稱萬分精緻,正可映襯她被封為宮中第一美女的嬌豔容顏。而最重要的是,這是朱世弘最喜歡她穿的顏色。

  她將衣裙在身前比了比,這衣裙是年初時做的,因為天氣很快就轉熱了,所以也沒機會穿上身,如今已過了大半年,不知道現在還合不合身?萬一她胖了些,豈不糟糕?

  她最近胖了嗎?

  她在銅鏡前反覆審視自己的身體。昨夜與他的激情盡歡,讓她的骨頭像是幾乎都散了架,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是他最貪戀的美味,他曾在她耳邊說過最曖昧的情話便是——枕邊一夕月,懷中萬里雲。

  她是他的雲嗎?他曾說過她是他心上的風箏,看似高高遠遠地飄著,但總有一根細線被他牢牢地牽在手裡,無論她飛得多高、多遠,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她亦貪戀這種被人掌控的極致愛戀。

  「啟稟王妃,陛下傳旨請您去辛慶宮見駕。」

  宮女的話並未引起她多少詫異。這兩日皇帝格外的勞乏,卻又異常地喜歡和家人聊天,連著好幾日召她見駕,但都未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是隨口閒聊,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像即使對面坐的人不是她,他一樣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她噙著一抹笑,將那衣裙順手放在椅背上,吩咐宮女,「把這件衣服收拾好,我要在晚宴時穿的,還有那條綴著藍色琉璃石的珍珠項鍊,和那根雕著鈴蘭花的髮簪,也幫我找出來。」

  ※ ※ ※

  和毓慶宮的煥然一新截然不同,辛慶宮今天還是如同過去一樣低調,儘管這裡是擁有施南國最高權力者的居所。

  前幾次,簡依人來到這裡時都還有其他的公主或嬪妃一同,但今天偌大的宮殿裡只有她一個客人。

  這令她不安,她遲疑地問門口值守的宮女,「沒有其他人了嗎?」

  「沒有了,陛下只召見王妃一人。」小宮女說著推開了厚重的殿門。

  她邁出第一步的時候,突然有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充斥她的胸口,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很想裝沒來過,裝病、裝傻、裝瘋……裝什麼都行,只要能不進去……但是天不從人願,因為皇帝已經看到她了。

  「依人,進來吧。」朱禎裕衝著她點頭的同時,將一卷黃色卷軸放在桌案上。

  她心中滿是莫名的恐懼,但嘴角掛著的笑容依然溫柔可親。

  「父皇今日不是該去聖壇主持冊封大典嗎?」她像往常一樣閒聊著。

  「那裡人太多了,朕最近身體不好,就都交給禮部去辦了,也好讓年輕人有個施展拳腳的機會。等到晚宴時,朕才會出席。」朱禎裕的臉上也掛著笑容,用手指了指桌上的黃色卷軸,「這個東西是朕要交給妳的。」

  簡依人疑惑不解地走上前,將那卷軸拿起。這卷軸很輕,是用最美麗的絲綢做成的,她認得這種絲綢——數年前,當她奉旨嫁入宮中的時候,就是這樣一個卷軸送來的旨意。

  如今,這是她收到的第二個卷軸。這裡面寫的又是什麼內容?為何父皇要在這時將一道旨意交給她?

  見她一臉困惑,朱禎裕道:「別猜了,自己打開看吧。」

  她輕輕吸氣,將卷軸緩慢地展開,突然間,那上面的字像是亂箭一樣刺中她胸口,讓她疼得幾乎像要吐出血來——「父、父皇,兒臣做錯了什麼?要兒臣去……看守皇陵?」

  和她的驚慌失措相反,他的眼眸顯得更加沉穩深邃。「今日是世弘的大日子,從此以後,世弘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朕不希望這世上再有任何意外毀掉這個太子,妳明白嗎?」

  簡依人慌亂地抬起眼,僅僅一瞬的眼神交錯之下,她赫然明白了——父皇什麼都知道!她和世弘的一切,他都知道!

  「妳若是肯接旨,朕還可以留妳一條性命;妳若是不肯,或是讓世弘知道了這件事……朕就只能大義滅親了。」

  朱禎裕這一句冰冷無情到了極點的話,說得依然抑揚頓挫,彷彿帶著些悲憫的情緒。

  她猛然抬起頭,緊緊攥著那卷黃色卷軸,筆直地跪了下去,卻沒有叩首,只是乾澀地說:「兒臣明白父皇的用心良苦,兒臣會遵旨行事。」

  「絕不能讓他知道,」朱禎裕再次警告,「若是他因為妳和朕翻臉,他這個千方百計得來的太子之位也就只有讓賢了。」

  那種如同被刺骨寒風侵襲的顫慄感又一次湧上心頭,她咬緊已經開始顫抖的牙齒,竭力讓自己素來雍容平和的笑容重新綻放出來,「父皇放心,兒臣知道分寸,絕對不會拖累二殿下的。」

  然後,似是忘了該再謝恩叩首,也沒等皇帝恩准起身,她便踉蹌著從地上站起身子,抱緊那卷毀壞她人生之路的聖旨,決然地掉頭而去。

  這座深宮、這片殿宇曾給予她無上的榮耀,也給予她無邊的痛苦。當一切的艱辛終於要化作甘泉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甜美的甘泉並非她可以品嚐。

  好傻。

  她本就不是這宮廷之人,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在這裡活得如魚得水?

  她只是一個過客而已,是這皇宮的過客,亦是朱世弘人生的過客。他是真的不知道她要被驅逐出宮的事情嗎?他沒有刻意隱瞞這個消息嗎?

  極度的失落和絕望幾乎撕碎了以往她對他的信任。

  那卷黃綾帶著最驕傲的嘲笑,緊貼著她的胸口,扼住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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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年前。

  簡依人第一次入宮是跟著母親到宮內為李太妃賀壽。

  李太妃已經七十歲了。對於長年生活在宮中的女人來說,能活到這個年紀著實不容易,所以給李太妃賀壽也成了皇帝朱禎裕為彰顯後宮祥和、倡揚孝道的大事。

  李太妃曾是先帝的一個寵妃,育有一子一女,只可惜兒子沒養大,因病去世,唯一的女兒後來也遠嫁他鄉。她可說是孤苦一人,在宮中寂寞煎熬,但之所以能活到七十大壽,應該是由於她為人寬和、性格純善,對大喜大悲之事從不過於糾結的緣故。

  這次大壽若不是皇上堅持要為她辦,李太妃自己並無過分張揚之心。

  當簡依人跟著母親走進李太妃的臥香殿時,殿裡已經聚集了眾多前來送禮道賀的女眷。

  簡依人今年十四歲,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在入宮的女眷中是極少數的,她謹慎小心地跟在母親身邊,不敢錯走一步。入宮前,母親一直諄諄教導她少說話、多看多聽,為了日後的好事開開眼界。

  日後的好事是什麼?她心中多少能猜出一些,卻也不敢說。

  傳聞明年太子就要選妃,太子朱世隆早已成年,但是正妃人選遲遲未定,只納了幾個側妃誕育子嗣,所以宮內宮外有很多人都看準了太子妃這個位置,都希望將自家的女兒推上寶座。

  她並沒有雄心壯志要當太子妃,儘管見到她的人都誇她美貌,但她深知在皇宮之中只憑美貌是難以生存太久的。

  「蘭馨,你好久沒有到宮裡來了。」容妃一見到簡依人的母親華蘭馨就開心地過來拉住她的手。她們是表姐妹,兒時常在一起嬉戲,即使長大後各自嫁了人,卻依舊保持著親密往來。

  華蘭馨也很高興地寒暄道:「前些日子依人一直在生病,我也難得有空,才沒有打擾你,而且老是入宮找你聊天,我怕會給你惹麻煩。」

  「誰敢嚼我的舌根?」容妃眉毛一挑,又笑著去拉外甥女的手,「依人真是個小美人胚子,只是怎麼身體這麼弱?病已經好了嗎?」

  「謝謝娘娘關心,我已經全好了。」簡依人微笑低頭。

  容妃攬住她的肩膀,笑嘆了聲,「幸好你年紀還小,要是你入了宮,這宮中其它女人還能看嗎?」

  「曦桐別再誇她了,她年紀還小,可承受不起你這麼大的讚美。」

  她​​放開小丫頭,悄悄拉著密友,小聲透露,「你知道嗎?陛下可能要提前為太子選妃。」

  「提前?」華蘭馨驚得花容失色,「不是一直說,皇后去世不到三年,不能為太子舉行大婚,所以要等到明年嗎?」

  「是啊,但不知道是哪個占星士給陛下進言,說如果太子不在一年內完婚,可能會有大難。陛下寧可信其有,所以決定年底就為太子立妃,不過婚宴得等明年再辦。」

  「這可不好。」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

  依施南的規矩,女孩必須年滿十五歲才可以論及婚嫁,依人今年只有十四歲,到年底也還不足十五,若是錯過了這次大好的機會,可就是終生的憾恨了。

  「曦桐,你可要給我想想辦法,我費盡心力養育依人到現在,可不想她最終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華蘭馨緊拉著容妃的手,急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簡依人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參與這個話題,於是和母親打了招呼之後,便悄悄地轉到小院門口去看一種沒看過的花兒。

  她從未見過這種奇怪又可愛的小花、像是一串串用雪花堆成的小鈴鐺,隱藏在寬大肥厚的碧綠葉子之下,感覺含羞帶怯、清雅宜人。

  她蹲在那裡看了好久,簡直是看入迷了、最後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一下那小小的花苞,突然,旁邊有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這鈴蘭花是前些日子從海外運來的,才剛種上不久。」

  簡依人嚇了一跳,忙抬起頭,只見幾步外站著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少年太過瘦弱,他那被腰帶紮起的細腰看上去比宮中許多女子都更不盈一握。

  她不知道這少年是誰,但僅憑對方的服飾,也知道他至少是個富家子弟。她不擅長與陌生人交談,想避到一邊去,但那少年卻又主動和她說話,「你要是喜歡,回頭我叫人送一盆給你。」

  這下,她不得不開口,「不必了,謝謝,送給我,我也未必養得活。」她​​轉過身欲走。

  「喂,妳等一下。」少年見她似是要走,急忙追上幾步,攔住她問:「妳叫什麼名字?」

  簡依人第一次被人攔阻詢問姓名,不禁有些慌亂,嘴唇開闔了幾下,才小聲說道:「我姓簡。」

  「姓簡?」少年仰著臉想了想,「是簡方大學士的家人?」

  「嗯。」

  「閨名呢?能告訴我嗎?」那少年問得有些急切,這讓她更加不知所措。

  「世文!」

  有個聲音在更遠的地方響起,也是個男的聲音,少年聽了不得不轉過頭響應,「二哥,我在這裡。」

  簡依人趁這少年分神,急匆匆地繞到院牆的另一頭去了。

  平復了一下跳得略快的心臟,她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 ※ ※

  簡依人和母親在臥香殿待了好一陣,然後又一同去了容妃的寢宮承恩宮。

  容妃現在在宮中極為得寵,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華蘭馨看著殿內精美擺設的器皿,不禁感慨,「曦桐,你熬了這麼多年,總算熬出頭了。」

  容妃卻嘆道:「我這是外表風光心裡苦。你不知道,這宮裡有多少人怨恨我、在萬歲面前說我的壞話,要想保住這份恩寵……」她沒說下去,側過臉,對坐在一邊的外甥女說:「依人,你要記住,要想在這宮裡生存下去,一定要比所有人更狠得下心。」

  她​​懵懵懂懂地應了聲,雖不全然明白對方的意思,可容妃那滿是憂傷又帶著堅決的語氣和眼神,卻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

  天又黑了些,等到簡依人和母親要離開承恩宮的時候,容妃便叫一名宮女給她們掌燈,然後親自將她們送到寢殿門口。

  「蘭馨,你放心,你和依人的事情對我來說都是大事,我是看著依人長大的,絕不會委屈了她。」

  容妃的反覆保證總算是讓華蘭馨看上去稍稍放心了些,兩個密友又互相說了幾句彼此珍重的話才分手。

  簡依人跟著母親走了段路,忽然道:「娘,我以後也要住在這裡嗎?」

  華蘭馨嚇了一跳,四下看看後才低頭問:「你想住在這裡嗎?」

  她搖搖頭。「這裡實在是太大了,又陰森森的,好像會迷路。」若不是宮女舉著宮燈在前面引路,她幾乎不敢多邁出一步。

  華蘭馨卻生氣了,甩袖怒斥,「你這孩子,爹娘為你的事情操碎了心,你怎麼這樣不求上進?」說完就快步地向前走,似是不想再和她多說一句話了。

  而簡依人被母親突來的怒氣嚇著了,也不敢再說話。

  猛然間,有條黑影從三人面前閃身而過,小宮女瞥見那人手上有東西亮亮的反射了月光,手中宮燈嚇得掉在地上,「有……有刺客!」她本能地大喊大叫起來。

  華蘭馨也沒經歷過這種事情,被小宮女嚇得急忙喊著女兒,「依人,你不要亂跑,到娘這邊來!」

  簡依人害怕的正要邁步,又有一道黑影突然落在她們面前。

  那人冷笑一聲,「容妃就在這裡,你還去哪兒找人?」

  華蘭馨忙擺手道:「我不是容妃,你們找錯人了。」抬腳欲走。

  但就在此時,剛才從他們身前掠過的另一道黑影已縱身趕回,拿出一幅畫像,藉著月光看了一眼畫上的圖樣,再看了看驚慌失措的華蘭馨,低聲說:「還真的是她!」

  「不、不,我真的不是她!」華蘭馨已經嚇得口齒不清,語不成句了。

  兩名黑衣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說:「她剛從承恩宮出來,這宮女的宮燈也貼著承恩宮的剪紙。」

  另一人喃喃道:「她長得和圖上的人極為相似,應該錯不了,但還是再確認一下吧。」

  兩把利劍陡然出現在她們面前,其中一人用劍尖指著那小宮女,問:「這女人是不是你的主子?」

  小宮女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已經完全嚇傻了,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

  「到底是不是?」那人不耐煩地又喝了一聲。

  「行了,和畫中人這樣相像,不可能會有錯,我們要快點行動,免得驚動了侍衛。」另一人壓低聲音,手中的劍在月色下散發耀眼的寒意,突然扎進了華蘭馨的胸膛。

  血光飛濺,華蘭馨張大眼睛和嘴巴,似是忘了呼痛,但一雙手還拚命地在空中揮舞,彷彿仍要對兇手說出真相。

  簡依人站在靠後一點的陰影處,看到這一切時她也被嚇傻了,腳彷彿被什麼東西硬生生釘在了地上,竟一動也不能動。

  目睹母親慘遭殺害的那一刻時,她的眼前全被血花和月光充滿,接著一片漆黑讓她以為自己已經失明了,才會什麼也看不見。

  那兩名刺客一得手,就立刻飛身遠逃,而簡依人在良久之後才雙膝一軟地跌倒在地上。

  她用盡力氣爬到母親的身邊,看著一地的血泊,母親還在痛苦地呻吟掙扎。她眼眶浮起淚霧,緊緊握住母親的手,竭盡全力衝破喉嚨裡因恐懼而產生的無形鎖鏈,哀痛又惶恐地大聲喊道:「有刺客!殺人了!救命啊——」

  喊出聲音的那一瞬間,眼淚就這麼滾滾而落。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只是慌亂地在身上四處摸索著,想找出什麼東西為母親止血療傷。可她們今日是入宮做客,身上哪裡會有什麼東西能用來治傷?

  華蘭馨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力張大眼睛盯著女兒,費力地吐出每一個字,「依人……要做人上人……記得……別讓娘失望……」

  她望著母親全無血色的臉,和那雙空洞的眼睛,本能地點了點頭。

  忽然間,華蘭馨眼中的光亮似是被風吹滅了一般,頓時黯淡下去,原本握住女兒的手也無力地垂脫。

  簡依人一把抓住母親鬆開垂下的手,嘶聲力竭地喊著,「娘——」

  可母親已經不能再回答她了。

  ※ ※ ※

  華蘭馨之死成為轟動皇宮的大事件。最先得到消息的內宮侍衛統領,立刻派人搜索了內宮各個角落,卻一無所獲。

  根據簡依人和宮女轉述的情況可以斷定,那兩名刺客的目標其實是容妃,只不過華蘭馨與容妃的相貌有些相似,又剛巧由承恩宮的宮女帶著離開,才會被刺客誤殺。

  施南國的皇宮裡已有幾十年不曾發生暗殺之事了,眼皮底下出了事這讓皇帝異常震怒,責令刑部必須徹查此事,揪出幕後主使。

  宮中眾人都在猜測此事是因為容妃太過得寵,招來了妒忌,才被人以重金僱刺客暗殺,但有這可能性的人,一時之間也沒個頭緒。所以此案一查兩個多月,卻毫無進展。

  最後朱​​禎裕將承恩宮的守衛提高了數倍,每日宮牆內外都有士兵輪番站崗,一副不怕刺客再來,只怕他再也不來的樣子。

  但是,逝者已矣,無論再做多少補救都是枉然。

  簡依人目睹母親的死深受打擊,自那日起便很少說話。容妃心中愧疚,又極為心疼這個外甥女,所以將她接入宮中照顧,並延請太醫細心調理她的身體。

  朱禎裕念在和容妃的情份上,也對她極盡關切愛護,不僅命人專門在承恩宮的西側收拾出一個側殿讓她居住,甚至準備了宮女、太監專門服侍她,吃穿用度幾乎和公主等同。

  但即使如此,簡依人還是一日日消瘦,原本精緻嬌俏的小臉已經尖瘦得幾乎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因為要給母親服孝,她日日都只著白色衣衫,纖瘦的身體被白色的衣裙襯得更加瘦弱,彷彿隨時都可能隨風散去。

  這一日,簡依人終於被容妃說動,離開承恩宮散心,她沿著宮中的小路隨意地走了走。

  現在正是最好的季節,宮中百花爭艷,滿眼芳菲,但她卻無心欣賞,只是低頭走著,直到路過母親被害的那條小路時,她才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將目光投向母親倒下的位置。

  「那牆角開著的,是鈴蘭花嗎?」角落中隱約可見的幾點白色,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幽幽望著,問向身邊的一名宮女。

  「呃、是。」因為她入宮之後甚少說話,宮女一時反應不過來,答話答得有些手忙腳亂。

  她走過去,低頭看了看,「怎麼在這裡種了一株鈴蘭?」

  「聽說是三殿下命人種的。」

  「三殿下?」她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過得渾渾噩噩的,雖然容妃對她說了一些宮中的人和事,但她沒有認真聽到心裡去,所以乍然一聽「三殿下」這個詞,她根本不知道這人是誰。

  「就是三皇子……朱世文。」宮女在提到皇子名諱時,特意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才小聲念出這個名字。「三殿下的身體不好,所以只習文不練武。他也喜歡花草,這鈴蘭花就是他和陛下說了之後,陛下專門命人從海外找來栽種的。」

  「哦。」簡依人敷衍地點點頭,對這些事還是沒有太往心裡去。

  宮女大概是為了讓她轉換心情,就趁勢多說些宮裡的事情給她聽……

  「三殿下是前皇后所出,陛下十分愛護他,據說若不是因為他自幼身體不好,陛下甚至有可能立他為太子。」

  「是嗎?」她順手扯了一片路邊樹叢的枝葉,「三皇子也可以做太子?那其他幾位皇子不會生氣嗎?」

  「太子當然不會願意了,他做太子都已經做了二十多年,怎麼也不可能放棄。不過太子的脾氣為人……反正沒有幾個人喜歡他,您日後見了就知道。二殿下的性子也很古怪,不喜歡和人交往,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所以雖然文才武功都好,但並不得陛下的寵愛。四殿下的身世比較離奇,是陛下認的義子,比三殿下要小三歲。」

  聽著這宮裡的軼聞真是夠亂的。簡依人將抓了一把的葉子隨手一丟,讓葉子撒了一地。「我記得李太妃的臥香殿附近有不少鈴蘭花,那裡要怎麼去?」

  宮女聰慧,笑道:「小姐是想看鈴蘭花嗎?鈴蘭花長得最好的地方不是在李太妃那裡,而是在三殿下的寢宮周圍,不如我領您去看?」

  她想了想,「算了,皇子的寢宮還是繞著走比較好。」她​​又不認得什麼皇子,萬一遇到了,一不小心說錯話可能會給自己惹禍上身,還是避開比較好。

  「三殿下為人和氣,從不打罵下人,您要是說去看花,說不一定他會特別高興地親自領您去看呢。」宮女一邊說著,一邊已自作主張地將她領向三皇子的住處。

  三皇子的寢宮並不是宮裡最大的,但是陽光充足,還有一條水源從宮牆內穿牆而過,她們還沒有走近就已經可以聞到花香。

  簡依人剛剛走到距離吉慶宮門口七八丈的地方時,宮門忽然開了,她見到裡面走出一名少年,手上還提著一個籃子。

  兩人不經意對上視線,訝異的同時說了一句,「是妳(你)?」

  只不過簡依人這句話說得很輕,只有她自己能聽到,而那少年的聲音卻極為響亮,像是恨不得方圓幾里地的人都能聽到他話中所帶的驚喜。

  「你是簡小姐?」少年雀躍地問。

  「你是……三殿下?」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和這少年在李太妃殿門口見面時,曾聽到有人叫他「世文」。

  朱世文果然為人極為和善,忙擺手笑道:「什麼三殿下,你叫我名字就好。」

  他舉起竹籃,「我要去採點花送給四弟,你是來看花的吧?一起去採好不好?」

  她被他說得心頭一動,不由自主就點了點頭。

  見她答應,他略顯緊張的五官一下子舒展開來,像是盛放的鮮花般明亮。「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上次二哥正好有事找我,才沒有繼續跟你聊下去,我再冒昧請教一次,你的名字是……」

  這一次她不好再隱瞞不說,只得如實呈報,「簡依人。」

  「小鳥依人的依人?」他望著她微笑,「你好像比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瘦了許多。」

  她​​勉強笑了笑,算作回應。

  朱世文用手一指,「我在宮牆後面種了一排桃樹,今年桃花開得好,四弟說他很喜歡桃花,因為他原本住的那個小村子裡到處都開滿了桃花。我這裡桃花的顏色很多,我準備剪兩枝給他送過去。」

  兩人一邊走,他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簡依人也不知道該怎樣回應,索性就保持沉默。

  宮牆後果然有一片桃花開得正艷,粉紅的花朵如連綿雲彩,讓人眼前一亮。

  大概是朱世文常來剪這些花,所以宮牆邊還擺著一張梯子。他很自然地將那梯子拉過來,靠著一株桃樹放好,隨即就爬了上去。

  「這一枝怎麼樣?」他問道。

  「挺好的。」簡依人仰著臉看他手指的那一枝,點點頭。

  他從籃中找出一把剪刀,將那枝桃花剪了下來放在籃子裡。一連剪了四、五枝後,不大的籃子裡很快就裝滿了。

  朱世文從梯子上下來,看她一動不動地站在樹下,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好奇地問她,「你好像不大喜歡桃花?」

  她猶豫了下才道:「我聽說你這裡種了許多鈴蘭?」

  他拍額想起,「對呴,你喜歡鈴蘭花。那你有看到種在承恩宮門口的鈴蘭花嗎?」

  她點點頭。

  朱世文笑著說:「那天我看你那麼喜歡鈴蘭花,本來想送你一盆的,可是你走得太快,沒辦法問到你住哪裡,也就送不到你手上了。後來聽說你住在承恩宮,我就在那裡多種了一些……」

  「承恩宮門前的鈴蘭花是你……是三殿下專門給我種的?」簡依人吃驚地開口打斷他的話。

  「是啊。」他粲然一笑,點了點頭。

  「為什麼?」她不解地張大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詫異。

  「因為你喜歡啊。」他答得輕鬆又快速,似乎這問題沒什麼困難的。

  簡依人愣了好一陣,才慢慢說道:「謝謝。」

  「說到鈴蘭,我的確種了一些比較珍稀的品種在我的吉慶宮,我帶你去看。」朱世文一邊說著,一邊伸手要拉她。

  她微微閃身,避開了他的手,他有點尷尬地對她笑了笑,大概也覺得自己唐突了佳人。

  兩人一前一後地來到吉慶宮內,放眼看去,果然沿著殿內的東牆下種了滿滿一排的鈴蘭花。

  簡依人欣喜地快步走過去,才剛蹲下身子,就忽然有個小小的黑影從花叢中一下子跳出來,差點嚇到她。

  「這該死的小野貓,居然又跑來​​咬我的花!」朱世文一見生氣地叫道。

  她回身去看,只見地上有好幾片零零碎碎的花瓣以及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花枝。

  那隻野貓像是故意示威似的,在距離兩人幾步之遠停下了,還回過身喵喵地叫了好幾聲,一臉的得意。

  簡依人看著一地的碎花,心中不捨,也惱起這隻貓來,她順手抓起地上掉落的一串鈴蘭花,提起裙子就去追那隻貓。

  但那貓兒是何等的機靈,幾下就躥上屋頂。她不肯就此放棄地揚起胳膊,也不管力氣夠不夠,就將手中那枝花用力丟了過去。

  小貓喵地叫了一聲,一弓身子就從房簷上不知道躥到哪裡去了,而剛剛拋出的那枝花卻翻過牆頭掉落下去。

  「哎喲!」不知道是誰正巧從牆下走過,大叫了一聲,「這是怎麼回事?是暗器嗎?可這暗器也太沒有殺傷力了吧?」

  簡依人聽到自己丟過去的花砸到人了,心中一慌,急忙回頭去看三皇子。

  朱世文安撫她,「好像是四弟,你別怕,就說花是我丟的。」接著,他大聲對牆外說:「四弟嗎?真抱歉,是我在追一隻野貓,花砸到你了?」

  「砸到我倒沒什麼,但它是砸到咱們二殿下的頭上了。」低低的悶笑聲雖不大從牆外傳了過來。

  他聽了不禁吐了吐舌頭,對簡依人小聲道:「原來是砸到二哥了。二哥的脾氣怪,他要是罵人你可別吭聲……嗯,其實二哥也不怎麼罵人,他要是瞪你,你也別害怕。」

  看朱世文有點緊張的樣子,她也不禁緊張起來。這二殿下到底有多難惹?

  說話之間,只見殿門口聯袂走進來兩個人。原來明媚的陽光似乎突然間又因為這兩人而變得更加光彩奪目起來……

  左邊那個看上去比朱世文略小幾歲的少年雖然同樣纖瘦,但不像他那般病弱,容顏俊美,一雙黑眸顧盼生輝,甚至有種一般女子都比不了的冶豔之色,讓人只要看上一眼便不願移開視線。

  而右邊那個較為年長的青年大約二十來歲,身材修長,黑色的絲衣上繡著一條盤旋於祥雲之中的銀色飛龍。那飛龍眼中的冷厲與他的眸光極其相似,彷彿只要他看一眼,就可以把人凍成冰霜。

  年輕一點的少年手中舉著她剛才扔過去的鈴蘭花,笑道:「下次三哥若是要抓野貓就來找我,我最近輕功有成,可以給你表演一下。不過你若是想用花砸死一隻貓,那可實在是太難了,這麼柔弱的花枝連它身上的一根貓毛都砸不斷。」

  「是我扔的。」簡依人忽然開口。

  「哦?是你?」四皇子挑著修長的細眉打量著她,側目問:「三哥幾時也學會金屋藏嬌了?這樣一個小美人,我昨天來時還未曾見過呢。」

  朱世文的臉忽然紅了,急忙解釋,「這是簡小姐,簡方大學士的女兒,最近住在容妃的承恩宮裡。」

  「哦,我知道了,她就是……容妃的外甥女嘛。」四皇子笑咪咪地湊了過來,「簡小姐,這宮裡的好人不多,三殿下是難得的好人,你可得跟緊了他。」

  「朱世瀾。」二皇子冷冷開口,像是瞪了他一眼。

  他卻一點也不怕,嘻嘻笑道:「怎麼?我說錯了嗎?難道二殿下認為你自己才是個好人?」

  二皇子沒有搭理四弟,轉而對三弟說:「父皇命我去西郊糧倉清點屯糧,可能有四、五天不在宮內。」

  「要走這麼多天?」他臉上泛出失望之色,「不是說好由二哥教我騎馬,四弟要教我射箭嗎?」

  「是啊,清點屯糧這件事本來是太子殿下該做的,但是太子殿下推託『玉體欠安』,所以就丟給你二哥了,二殿下還見不得我在宮中逍遙,非要拉著我去一起歷練。」朱世瀾苦著臉吐了吐舌頭。

  二皇子望著三弟安慰道:「你前幾天才剛病了一場,現在身子還弱,晚些日子再學也無妨。」

  朱世文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將放在地上的花籃交給了朱世瀾,「四弟,你上次不是說喜歡桃花嗎?我剪了幾枝宮牆後面桃花園裡的桃花,你看看喜歡不喜歡?回頭找人弄個瓶子插起來,就能有一屋的花香呢。」

  「喲,這麼美的桃花。」他笑著稱讚,「咱們三殿下就是心思細膩,我隨口一​​說你就記在心裡了。可惜你不是個女孩子,否則衝著你這麼解語憐花的,我一定要娶了你。」

  「越來越不正經。」二皇子冷笑一聲,轉身要走。

  「二殿下!」簡依人往前邁了幾步。

  他回頭看她一眼,「什麼事?」

  「剛才的事真對不起……」她躬身致歉。

  那雙幽冷的眼在她身上投注了片刻,並未回應她的話,只是眸中的寒意微微化開了些。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道。

  「依人。」朱世文像獻寶似的搶著回答。

  二皇子看了看笑得純真燦爛的三弟,不禁也深深一笑,他那一笑就像是冰封了千年的河川瞬間化成潺潺春水,在陽光下炫目得動人心魄,簡依人不覺愣了半晌。

  朱世瀾在旁邊大驚小怪地叫道:「喲,能看到咱們二殿下一笑可真是不容易,三哥果然是與眾不同啊。」

  朱世文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鼻子,「二哥笑起來其實很好看的,四弟也是,唉,在父皇的幾個孩子中,我是長得最醜的。」

  「誰說的?」朱世瀾嘻嘻一笑,「最醜的是太子,在他之前我就沒見過哪個人真的長了一張驢臉。」

  簡依人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情倏然變得輕鬆愉悅起來。

  她笑著揚起臉,正對上二皇子深邃的黑眸,見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自己,她忙收斂了笑容想避開他的眼神,卻又忍不住朝他多看了一眼。

  他既是皇子,錦衣玉食、前呼後擁該是快活不已,但怎麼就他顯得這麼冷漠寡情?明明看他對三皇子很是關心,那份情緒卻又是一閃即逝,將這份兄弟之情藏得很深,像是怕人看出來似的,真是個怪人!

  但當她想再多看他幾眼時,他卻很是警戒地將視線移開了。

  這種躲避是一種戒備嗎?戒備身邊人看透他的心思?

  簡依人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自母親走後,這是她第一次對外在的一切有了些興趣,而這興趣竟是源於對一個人的好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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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3: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簡依人第二次見到二皇子是在一個月後的宮內燈會上。

  在此之前,她總算將幾位皇子的事打聽了清楚。當然這都仰仗於小宮女的多嘴多舌和三皇子的熱情介紹。

  太子朱世隆是皇貴妃所生,也是皇上的第一個兒子,所以出生後不久即立為太子,二皇子朱世弘是郭淑妃所生;四皇子就是那位皇帝的義子,名叫朱世瀾。

  太子因為自小身份尊貴,在宮內宮外有一票人對他非常擁戴,而六部之內,皇上將工、戶、刑三部交給他掌管,可見對他十分信任;二皇子只掌握吏部一部,而四皇子年紀尚小,是個閒散皇子,沒有正式官職在身,和三皇子的感情也最好。

  朱世文因為身體不好,亦沒有一官半職,每日除了喝藥外,也只有蒔花弄草這點興趣愛好了。

  自從她和三皇子算是正式認識之後,三皇子立刻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好友,時不時就到承恩宮看她,或是約她到自己的寢宮玩。

  她去的次數稍微多了些後,容妃便頗為憂慮地提醒她,「依人,別忘了,你娘希望你入宮做太子妃。你和三殿下過份親密並不好。」

  「能不能當太子妃,誰也說不準不是?而三殿下也是皇子,我可不能得罪。」她​​淡淡的兩句話就把容妃堵得啞口無言,只能由著她。

  這一天朱世文來找簡依人,神秘兮兮地問她,「依人,你知不知道宮中馬上就要有一場燈會?」

  「燈會?」她想了想,現在距離新年還早,眼前也沒有什麼節日可以慶祝,怎麼會有燈會呢?「是誰要做壽嗎?」她只能這樣猜想。

  他笑道:「不是做壽,據說是要給太子哥哥挑選未來的妻子。父皇要邀請朝中大員所有達到適婚年齡但尚未訂婚的女孩子來參加。」

  「哦。」這幾日容妃坐立不安的原因,她終於明白了。

  「兩年前宮裡也有辦過一次燈會,那一次佈置得可漂亮了,希望這一次也能像之前一樣,甚至是更好。這回我準備親手做一個燈籠,到時候要掛出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依人,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做?」

  他的邀約讓簡依人心動。倘若她真的要爭取太子妃這位置,要從所有佳麗中脫穎而出,不可能僅僅靠美貌和才學,出奇制勝才是關鍵。

  「好。」她​​答應得很爽快。

  朱世文欣喜的找來宮裡巧手坊的師傅為他設計了一個裡外三層,上下三層的大型走馬燈。當然,他自己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這麼大的走馬燈的,他只是在巧手坊的師傅旁邊幫忙糊紙寫個字什麼的。

  而簡依人在燈籠上題了一首詩,也算是參與其中。

  那首詩是——錦裡開芳宴,蘭紅艷早年。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

  看完這首詩,他忽然問:「依人,你會參選太子妃嗎?」

  她淡然地回答,「我的年紀還不到,沒有這個資格吧。」

  朱世文的臉亮了起來,「其實做太子妃也沒什麼好的,不選也罷。」

  「可如果不好,為何大家都要爭著做,想藉機當皇后?而這宮裡的女人也都想做皇后?你娘也是皇后啊。」

  她​​的回應讓他不禁皺起眉,「你想做皇后嗎?做皇后又有什麼好的?除了住的宮殿不一樣,別人叫你的名號不一樣,其實和其他的女人並無區別。」

  「但就是這個名號,讓很多人心馳神往了。」她​​摸著宮燈上細膩的棉紙,低聲輕嘆。

  簡依人果然不在燈會的邀請名單之中。在此之前,容妃已經婉轉地向她表達了歉意,說是因為年紀不到,無論怎麼向陛下懇求,皇上都沒有點頭同意。

  她倒是沒有太在意,因為年齡而落選,早在意料之內,但是她知道機會並沒有完全失去,燈會當晚她還可以好好利用。

  其實她並不在意是否能當上太子妃,但是母親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依人,要做人上人,記得,別讓娘失望。

  是的,她絕不會讓母親失望,因為那是母親臨終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囑託,她必須實現。

  ※ ※ ※

  燈會那天果然十分熱鬧,從皇宮的正門口一直到皇帝朱禎裕所住的辛慶宮,漫長的一里地都已被燈海照耀得恍若白晝,這樣火樹銀花、人聲鼎沸的場景,正應了那首詞……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簡依人早早就打扮好了,但卻姍姍來遲燈會盛宴。而她的出現就像是連烏雲也遮不住光華的明月,一下子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這女孩就是容妃的外甥女?聽說最近一直住在宮中,她娘那晚被刺客……」

  「可惜啊,要不是年紀小了點,否則以她的姿容,這麼多的姑娘裡還真沒有幾個可以和她匹敵的呢。」

  簡依人表現得很是淡然,所有的讚許議論之詞彷彿都沒聽見。

  她還是服孝之人,所以穿了一身白衣,擔心過於素淨會與場合不搭,便命人在衣襟上繡了一片粉藍色的鈴蘭花,這令她雅緻清貴得似是謫仙。

  乾淨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脂粉鋪蓋,只用眉筆淡淡地掃了一下兩道修長的細眉,將眼角輕輕描了一下細線,把那雙黑水晶似的烏黑水眸,襯得更加明亮動人。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一直信奉這兩句話,因她有足夠資格做芙蓉。

  朱世文從眾人之中走向她,笑著用手指給她看,「依人,咱們做的那個燈籠最得好評呢。好多人都說沒有見過你寫的那首詩,誇你博學多聞,是個才女。」

  她​​謙遜地說:「我父親一直很喜歡中原文化,所以教了我很多中原的詩詞,那首詩也是小時候他教我背的,其實我自己也不大懂詩中的意思。」她伸長脖子向四周看了看,「怎麼還不見太子殿下來呢?」

  「他是今天的主角,當然要最後登場,哦,他來了。」

  朱世文指了指前方,簡依人瞇眼看去,果然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身穿鵝黃色錦袍的男子正向這邊走來。那人有著很瘦削的身材,肩膀彷彿被人用刀劈過似的又寬又平,腰帶也束得很緊,髮式更是梳得一絲不苟,明明正經八百,但越是如此,她看了就越是想笑,因為她忽然想起四皇子曾說過的一句刻薄話……

  這太子還真有幾分「驢相」!

  她已忍笑忍得辛苦了,偏偏朱世文還在旁邊與她耳語,「大哥的臉長了些,所以四弟總是偷偷笑他有一張驢臉,大哥就會回罵他是個來歷不明、身份低賤的野小子。」

  簡依人努力克制自己差點就要爆發出來的笑聲,問道:「太子要如何選妃呢?是由他欽點嗎?」

  「不,挑選人選的其實是父皇,大哥只是將幾個擬定的人選看一看,從中選出三個,再由父皇做最後決定。」他如是解釋。

  「哦……」她暗暗留心,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指。若是如此復雜的程序,那她要入選真的是難上加難了。

  「依人,你渴不渴?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吧。」

  朱世文殷勤詢問她,她立刻點頭道謝。趁著他離開的時候,她立刻閃身穿過人群,朝太子朱世隆所在的方向緩緩靠近。

  「那裡並不適合你。」

  忽然間有個聲音傳入自己耳中,她不禁一震,雖然這句話沒有指明說話對象,但她卻本能地覺得那​​人是在對自己說話。

  她情不自禁地站住,然後轉身尋找說話者,最後看到在人群之後的一棵高大樹木旁,那人舉著一杯酒,漠然地望著她這邊。

  是二皇子。她的心弦像是被誰扯動了一下,在那一刻發出極微妙的聲響,而這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得到。

  但最後她還是決定裝作沒聽見,又轉回身繼續走向太子。

  朱世隆正被一群鶯鶯燕燕圍繞著,並沒有留意到周圍的變化。簡依人走過他身邊時,伸手去拿旁邊桌上的一個酒杯,恰巧一個宮女正將果盤擺好後準備離開,兩個人就這麼「無意」地撞了一下,酒杯中的酒液驟然潑灑到她的身上。

  她輕呼了一聲,這一聲絕不尖利高亢,但也絕對可以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容妃靠得最近,急忙奔來斥責,「這丫頭是哪個宮的?怎麼走路都不看人?」

  不等那嚇傻的小宮女說話,簡依人忙柔聲開口道:「娘娘不必生氣,是我自己不好,站在人家的後面,她沒有看到我才撞上的,是我沒有避開她。」

  「這剛做好的新衣裳,才穿一次就弄髒了,真是……」容妃還在急切地用手中的帕子幫她擦拭酒液。但一時間怎麼可能弄得乾淨?

  「這裡離我母妃的坤泰宮不遠,要不要到她那裡換一下衣服?」

  忽然聽見有人在旁說話,容妃側目看清是誰,立刻臉上堆笑,「太子殿下,咱們怎麼敢勞煩貴妃娘娘呢?不用了,我帶依人回我那裡換就好了。」

  「我母妃那裡還有景甜新做的衣服,應該正合這位姑娘的身材。」朱世隆微微一笑。

  容妃忙道:「那是給七公主殿下做的衣服,依人就更不能穿了,她哪有這個福分。」

  「依人小姐是娘娘的……」他詢問起俏佳人的身份。

  看他似乎很有興趣,容妃趁勢說:「是我外甥女,簡方大學士的女兒。」

  「哦,原來是簡大學士的千金,那必然是位才女了。」朱世隆深深打量著簡依人,而她只是低垂著頭站在一邊,偶爾才微微挑起眼睫輕瞥一眼,那眼角的風情笑意令他的眸色深沉了許多。

  最終,她還是去坤泰宮換了衣服,當然,她沒有穿七公主的新衣,而是命人回去容妃那裡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換上。

  皇貴妃看著她,不無感慨地對容妃道:「這女孩生得真好,可惜年紀小了點,否則配我家世隆那可真是郎才女貌了。」

  「是啊,她不過才小了一歲而已,若不是陛下突然提前為太子訂婚,依人肯定是能入選的。」容妃趁機哄抬自家人。

  「這也許就是命吧……當初家裡也不是選我入宮,但因為我姐姐病了,家中又必須出一個女孩,我才頂替她……」說到這一段,皇貴妃的語氣中不無得意。因為有了她的頂替,家族的榮耀、個人榮華才都得以齊聚一身。

  容妃暗中恨得咬了咬牙,但嘴上還是得恭維一番,「是啊,貴妃娘娘這樣的好命多少人當中才有一個,我們家依人只怕是沒有這個命了。」

  但她的結論下得有點早……

  ※ ※ ※

  簡依人在第二日被告知她入選為太子妃的第四位備選人。

  「第四位?依人,第四位!我真不敢相信,陛下原本只要選三位的,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第四位?這一定是你昨夜吸引了太子殿下,他特意去向陛下要求把你加上的。」

  容妃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簡直是興奮若狂了。

  她緊緊拉著外甥女的手,淚眼盈眶地說:「依人,若你真的當了太子妃,我也可以算是對得起你的母親了。」

  簡依人面對這個天大的喜訊卻很淡然。能破例入選當然是好事,但四中選一,還是有無窮變數,她依舊不能掉以輕心,而比起其他三位佳麗,她的優勢就在於她現在身處皇宮之中,有更多的機會和太子親近。

  但是有一個人似乎對她的入選很是不滿,那人就是朱世文。

  消息公佈的當天,他就又急又氣地跑來,咄咄逼人地問:「依人,你真的想當太子妃嗎?」

  她怎麼能回答「想」或者「不想」?只能反問:「殿下何意?」

  朱世文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憤怒生氣還是跑得太快,氣血上湧所致。

  「若是你不願意,我去和父皇說,不能勉強你。太子已經有三個嬪妃人選了,而且他那裡還有其他美人供他平時享樂,如果把你也拉進去,是害了你一生啊!」

  看見他如此衝動的樣子,她從他眼中讀到的不只是「擔心憂慮」這麼簡單,還看出了一份情愫,可她不能回應。

  簡依人第一次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說:「謝謝殿下的關心,但這是我娘的遺願。能不能做太子妃就看我的命,而我若是連試都不試,我娘在九泉之下會怪我不孝的。」

  她​​將這頂「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讓朱世文無法反駁,只能悻悻然地走了。

  不過,他並不是第一個質疑她的人,真正質疑她,並且打擊到她決心的是朱世弘。

  那天她去皇貴妃的寢宮喝茶,回來時路過辛慶宮的門口,正巧遇到從辛慶宮出來的二皇子。

  她對燈會那晚二皇子拋過來的那句警告記憶猶新,所以猶豫了一下,退後幾步想避開他。但他卻已經看到她了,盯著她伸出左手,將食指勾了勾。

  她不能裝作沒看到,只能無奈地走過去,屈膝行禮……「見過二殿下。」

  朱世弘居高臨下地審視她,「要做太子妃可不是憑一點小聰明就能辦到的。」他毫無顧忌,當面拆穿她那晚的把戲。「你以為太子沒看出你的用意?」

  他語氣中的嘲諷和不屑,刺中了她心中不願為人所碰的地帶。

  簡依人本能地為保護自己還擊了一句,「就算太子殿下看出來了,只要他不介意,我也沒什麼好羞愧的。」

  他似笑非笑地斜睨她,譏刺道:「是啊,你既然敢在眾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賣弄風騷以勾引太子殿下,也不該是個會感到羞愧的人。」

  她​​的臉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一陣熱痛。從沒有人敢這麼犀利冷酷地指責她,這不僅將她的憤怒罵了出來,也將她心底用盡全力才隱藏很深的羞恥心也罵了出來。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完全忘了他是自己該敬而遠之的尊貴人物。

  他微微低下頭盯著她的眼,眸中全是鄙夷的冷笑,「我賭你做不了太子妃。」

  簡依人捏緊指骨,「哦?殿下憑什麼下此定論?」

  「那你要和我賭一賭嗎?」他的眼角斜吊,這讓他那直插入鬢角的眉形格外的優美。

  「如何賭?」她知道自己瘋了才會答應這場賭局,但是本能告訴她,在這個可恨的男人面前,她必須高高昂起自己的頭,才不會被他擊敗。

  他望著她說:「敢接受挑戰你已經算很有膽識了,可你能拿什麼和我賭?」

  「拿……」簡依人被問得愣了一下。她有什麼本錢和他賭?用身份、前途,還是錢財?這些她都沒有,而他也看不上吧。

  朱世弘望著她張口結舌的呆樣,詭笑道:「好,我選好了,就拿你的一隻手做賭注吧。」

  「一隻手?」她詫異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意思是,如果她輸了,就要被砍掉一隻手嗎?

  她還來不及追問,朱世文這時也來到辛慶宮門口。

  他一見到朱世弘便問:「二哥,你到底幾時要教我騎馬?我都等好久了。」

  「擇期不如撞日,二殿下近日格外地忙,難得他今天有空,就今天如何?」跟在他身邊的朱世瀾也開口。

  「好啊。」朱世弘慵懶地擺動了一下手臂,「校場今日無事,難得我也可以舒展一下筋骨。」

  朱世文高興地對簡依人說:「依人和我們一起去吧?我二哥的騎術可厲害了,四弟的射箭功夫可準了。」

  她​​剛要拒絕,二皇子卻先開口,「我看簡小姐還是不去為佳。」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第一,她是個女孩子,不會喜歡騎馬射箭這種又髒又累的事情,萬一讓馬蹄踩髒了她漂亮的裙子就麻煩了,我可不想還要在容妃面前費唇舌道歉。第二……」他衝著三弟別有深意地笑道:「你剛學騎馬,一開始總會狀況不斷,不會希望她看到你摔得四腳朝天的樣子吧?」

  朱世文紅著臉轉過頭,「那……依人,我就不勉強你了……」

  「我要去。」簡依人被朱世弘口中的第一點挑起了鬥志,昂著下巴果決地說:「女孩子並非都不會騎馬。二殿下不要太小看人,我在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可以騎馬和父親去踏青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拭目以待嗎?」他冷傲地走向前方,揮手道:「那你最好先換掉你這身華而不實的衣裳,再和我談騎術高低。」

  ※ ※ ※

  當簡依人穩穩坐在馬背上時,朱世文頓時露出滿臉崇拜之情。

  「依人,你真的會騎馬?好厲害啊!」

  她已經換了衣服。在容妃那裡當然不會有合適的騎馬裝,她便靈機一動地向內宮侍衛長要了一套全新的小號侍衛裝,並將頭髮束起,盤成一個男子的髮式,一轉眼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男裝麗人。

  她握著馬韁坐在馬背上時,已沒有平常身著華麗裙裝的婉約矜持,反而英姿颯爽得就像個即將奔赴戰場的俊美小將。

  朱世瀾雙手環胸遙望著她,對二皇子笑道:「這女孩子真是有趣,若她做了太子妃,我們施南國可就要欣欣向榮,有一片嶄新氣象了。」

  「我倒不這麼認為。」朱世弘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她若是做了太子妃,才真是委屈了。」

  「做太子妃還委屈?」朱世瀾以為他說反了。「做太子妃未來就要成為國母,一個女人當上國母還委屈嗎?難道要她當女皇?」

  他笑了笑,反手拉過自己的馬韁,翻身上馬,接著揚聲道:「世文,你要學騎馬,首先要學會上馬,讓人幫著你上馬的話,你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好騎手。」

  正在那邊讓人托著上馬的朱世文,聞言一臉尷尬地撥開旁人的手。

  「我自己來。」

  簡依人卻指揮馬踱步到他跟前,柔聲說:「你是初學,不要急於一蹴而成,一開始總要靠人幫助才行。上馬看似簡單,其實最容易摔跤,要是不小心摔下馬,恐怕會十天半個月不能再上馬了。三殿下還是先踩著上馬凳上馬比較好。」

  她​​的話和二哥的完全相反,朱世文頗為為難地偷偷瞥了眼遠處的朱世弘,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好似在嘲諷,便咬牙說:「沒關係,男子漢大丈夫,摔一下也無妨。」

  說著便拉著馬韁用力向上翻身,結果不巧一腳踢到了馬肚子,馬兒受驚,嘶鳴一聲,晃了晃腰就把他給摔下去。好在旁邊一直有兩名侍衛保護著,眼明手快地一個攙扶、一個托抱住他,才不至於讓他受重傷,但他仍傷了腿,且著實受驚不小,臉一下子刷白了。

  簡依人一回頭,就見朱世弘還是以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冷眼旁觀,連過來幫忙的意思都沒有,不禁心中生氣,大聲道:「二殿下既然是來教三殿下騎馬,為什麼要站在那裡袖手旁觀?」

  「那我該如何?難道要我背著他上馬嗎?」他的話總是那麼刻薄,「如果真要如此,他只要一輩子坐在別人的背上就行了,連馬長什麼樣子都不必看了。」

  她​​一抖韁繩靠了過去,無畏地直視著他說:「我知道二殿下是想讓三殿下知道騎馬的不易,但他畢竟是個新手,二殿下應該慢慢教他。」

  「有趣。」朱世弘哼了一聲,「除了父皇,居然還有人敢教我怎麼做事。」

  「三人行亦有我師,若殿下錯了,人人皆可為師。」

  她​​的話讓朱世瀾聽了不禁拍手鼓掌,「好厲害的姑娘,你該去吏部當個女官,用你的伶牙俐齒,把那些一天到晚只知道侵吞國家和百姓錢銀的貪官污吏說得羞愧而死!」

  簡依人恍若未聞還揚著頭,美眸眨也不眨地和朱世弘對峙。

  「看你這架式,似是要和我一較高下才顯出你的真才實學?」

  「若二殿下不棄,我或許可以陪二殿下跑個幾圈。」她​​真是和這惡劣的男人卯上了。

  他彎下身拍了拍馬頸,「這校場並非最好的賽馬地,我的『風雷』可不屑在這裡散步。」

  「出去也是一樣。」她​​故意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似乎在笑他找藉口躲避和自己比試騎術。她知道,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容忍被一個女人嘲笑。

  朱世弘在馬背上微微歪著頭想了想,揚鞭一指,「從西門出去,有一條可以上東山的小路,勉強可讓兩匹馬並轡而行……」

  「那我就在山頂上等著二殿下了!」不等他說完,她緊扣馬蹬,抖鬆馬韁,那馬昂首一晃便縱身而去。

  「哎呀!二哥,你怎麼能讓依人去東山?那裡小路甚多,萬一她不小心迷了路……」朱世文急得顧不上自己剛才摔疼的一條腿,跑了幾步,大聲疾呼,「依人!快回來!」

  但簡依人哪裡還聽得見,她早騎著馬跑得沒有影兒了。

  朱世瀾捂著嘴笑,「誰教這丫頭如此大膽?敢挑釁我們二殿下,他自然要讓她吃點苦頭。」

  朱世弘嫌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覺得你一天到晚多嘴多舌,很惹人厭嗎?」

  「沒有啊,陛下和後宮的嬪妃都很喜歡和我聊天呢。」對他明顯表露的不悅絲毫不介意,還對著他微笑。

  朱世文拉著二哥的韁繩,焦急地說:「二哥,你不去攔住她嗎?依人是個女孩子,心直口快了些,你也無須和她計較……」

  他嘆氣道:「你再一直拉著我的馬韁,我要如何去攔?若她出了任何事,你可不要來找我哭。」

  就在朱世文急忙放開韁繩的一剎那,朱世弘已經彎身貼緊馬背,那匹一身烏黑毛皮光亮得如同黑緞的駿馬,就如閃電疾風一般衝出了校場的西門。

  ※ ※ ※

  簡依人一馬當先跑在前面,跑了好久才回頭看一眼,身後絲毫沒有見到二皇子的影子。她不禁狐疑,隨即拉住了馬頭,讓馬兒停下腳步。

  就算他騎術再差,也不該好半天都不見蹤影吧?她讓馬兒在山路上緩步前行,自己則側耳傾聽身後有無動靜,若是聽見馬兒疾奔的聲音,她便立刻讓自己的馬加速奔跑,但是走了好一陣,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等她再度拉住馬韁回頭看時,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這座東山並不是施南皇都幽城周邊最大的山,但是山路彎彎曲曲,岔路不斷,她一心只想著不被身後的人超越,任由馬兒自行飛馳,結果連自己走哪條山路上來的也記不清了。

  她拍了拍馬頸,苦笑著自言自語,「馬兒啊馬兒,你該不是二皇子派來陷害我的吧?」

  抬頭看看,距離山頂只剩不到一半的路程,是賭一把先上山佔領,優哉游哉地等著二皇子來呢?還是乾脆回去,以策安全?

  「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的問題無人回應,馬兒只讓馬尾在臀上掃了掃,它的樣子比她要悠閒輕鬆多了。

  「我們還是先下山吧。」簡依人想了好一陣,終於做出決定。她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陰謀,否則怎麼不見二皇子的蹤影?

  調轉馬頭,向山下緩行,但沒有幾步就遇到一個岔路口,這又讓她犯了難。

  「喂,你記得該走哪條路嗎?」她低頭去問馬兒,馬兒卻低下頭,用舌頭捲起路邊的一把青草,大快朵頤了起來。

  忽然間,山頂上傳來一聲嘹亮而悠長的清嘯,這匹本來還在悠閒吃草的馬隨即像是被召喚似的,突然昂起頭,長長的嘶鳴了一聲似是回應,旋即放蹄疾馳。

  若非她反應迅捷,恐怕就要被這馬給甩下了背。

  她急忙抓緊韁繩,試圖將馬拉住,但是山頂上的清嘯一揚起,原本乖巧聽話的馬兒就根本不聽她的喝斥口令,只是沿著一條山路奮力向山頂奔去。

  當一棵棵的樹木飛快地從她的身邊閃過,兩邊的綠蔭變成閃爍的綠影,晃得她的眼幾乎要睜不開時,陡然間,眼前變成了豁然開朗的一片平地,一人一騎,黑衣烏騅,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澤,似是天神一般,氣勢不凡。

  簡依人一下子為之氣結,無言了半天,才氣惱地說道:「二殿下以計謀巧勝,算不得光明磊落。而且這山路你本就比我熟悉,連我的馬兒都聽你的召喚,這並不公平。」

  朱世弘眸光幽沉,淡淡開口,「輸了就是輸了,不要怪別人以巧計勝你,而且想一想,你又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嗎?」

  她被掐住了死穴,自知說不過他,只能冷笑反駁,「我自然不是,不過殿下也不是。」

  「我從未說過我是。」他輕巧反擊,在馬背上愜意地抱起雙臂。

  「一國之​​母需是心懷慈悲、寬宏堅忍之人。可惜看你不肯服輸、口舌上更愛逞能,便知你不是,所以我才說你做不了太子妃。」

  「二殿下真像個神算子。」她​​被他說得心中一震,表面上卻冷冷地哼笑,「到底做不做得成,是要由陛下和太子決斷的,再說我若真做不成太子妃,便是我沒有那個命,我願意認命。」

  「你是個認命的人?」他一挑長眉,「這麼說?我倒是看錯人了?」

  她本已撥馬轉身,這句話卻讓她不禁回頭。他說的這句話似是另有深意……

  簡依人正要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她騎乘的馬兒卻一聲長嘶,腳急速地在地上蹬踏著,馬背上顛簸得讓來不及反應的她瞬間跌落,而那匹馬的後蹄幾乎就要踹到落馬的她的胸口上了……

  身後一隻有力的大手將她猛地拽起拉到一旁,她氣喘吁吁地驚問:「二殿下這是何意?欺負一個弱女子很有趣嗎?」她以為又是他搞鬼才會讓馬失常。

  但他卻若無其事地在她耳後噴出一縷熱氣,低聲吩咐,「噓……別動!」

  她詫異地看著他手指向的方位,驚得心口驟然抽緊。

  只見一條昂著三角腦袋,吐著血紅舌信的大蛇正緊盯著他們兩人,而她剛剛騎的那匹馬一條腿上淌著血,已搖搖欲墜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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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3: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簡依人第二次見到二皇子是在一個月後的宮內燈會上。

  在此之前,她總算將幾位皇子的事打聽了清楚。當然這都仰仗於小宮女的多嘴多舌和三皇子的熱情介紹。

  太子朱世隆是皇貴妃所生,也是皇上的第一個兒子,所以出生後不久即立為太子,二皇子朱世弘是郭淑妃所生;四皇子就是那位皇帝的義子,名叫朱世瀾。

  太子因為自小身份尊貴,在宮內宮外有一票人對他非常擁戴,而六部之內,皇上將工、戶、刑三部交給他掌管,可見對他十分信任;二皇子只掌握吏部一部,而四皇子年紀尚小,是個閒散皇子,沒有正式官職在身,和三皇子的感情也最好。

  朱世文因為身體不好,亦沒有一官半職,每日除了喝藥外,也只有蒔花弄草這點興趣愛好了。

  自從她和三皇子算是正式認識之後,三皇子立刻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好友,時不時就到承恩宮看她,或是約她到自己的寢宮玩。

  她去的次數稍微多了些後,容妃便頗為憂慮地提醒她,「依人,別忘了,你娘希望你入宮做太子妃。你和三殿下過份親密並不好。」

  「能不能當太子妃,誰也說不準不是?而三殿下也是皇子,我可不能得罪。」她​​淡淡的兩句話就把容妃堵得啞口無言,只能由著她。

  這一天朱世文來找簡依人,神秘兮兮地問她,「依人,你知不知道宮中馬上就要有一場燈會?」

  「燈會?」她想了想,現在距離新年還早,眼前也沒有什麼節日可以慶祝,怎麼會有燈會呢?「是誰要做壽嗎?」她只能這樣猜想。

  他笑道:「不是做壽,據說是要給太子哥哥挑選未來的妻子。父皇要邀請朝中大員所有達到適婚年齡但尚未訂婚的女孩子來參加。」

  「哦。」這幾日容妃坐立不安的原因,她終於明白了。

  「兩年前宮裡也有辦過一次燈會,那一次佈置得可漂亮了,希望這一次也能像之前一樣,甚至是更好。這回我準備親手做一個燈籠,到時候要掛出來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依人,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做?」

  他的邀約讓簡依人心動。倘若她真的要爭取太子妃這位置,要從所有佳麗中脫穎而出,不可能僅僅靠美貌和才學,出奇制勝才是關鍵。

  「好。」她​​答應得很爽快。

  朱世文欣喜的找來宮裡巧手坊的師傅為他設計了一個裡外三層,上下三層的大型走馬燈。當然,他自己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這麼大的走馬燈的,他只是在巧手坊的師傅旁邊幫忙糊紙寫個字什麼的。

  而簡依人在燈籠上題了一首詩,也算是參與其中。

  那首詩是——錦裡開芳宴,蘭紅艷早年。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

  看完這首詩,他忽然問:「依人,你會參選太子妃嗎?」

  她淡然地回答,「我的年紀還不到,沒有這個資格吧。」

  朱世文的臉亮了起來,「其實做太子妃也沒什麼好的,不選也罷。」

  「可如果不好,為何大家都要爭著做,想藉機當皇后?而這宮裡的女人也都想做皇后?你娘也是皇后啊。」

  她​​的回應讓他不禁皺起眉,「你想做皇后嗎?做皇后又有什麼好的?除了住的宮殿不一樣,別人叫你的名號不一樣,其實和其他的女人並無區別。」

  「但就是這個名號,讓很多人心馳神往了。」她​​摸著宮燈上細膩的棉紙,低聲輕嘆。

  簡依人果然不在燈會的邀請名單之中。在此之前,容妃已經婉轉地向她表達了歉意,說是因為年紀不到,無論怎麼向陛下懇求,皇上都沒有點頭同意。

  她倒是沒有太在意,因為年齡而落選,早在意料之內,但是她知道機會並沒有完全失去,燈會當晚她還可以好好利用。

  其實她並不在意是否能當上太子妃,但是母親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依人,要做人上人,記得,別讓娘失望。

  是的,她絕不會讓母親失望,因為那是母親臨終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囑託,她必須實現。

  ※ ※ ※

  燈會那天果然十分熱鬧,從皇宮的正門口一直到皇帝朱禎裕所住的辛慶宮,漫長的一里地都已被燈海照耀得恍若白晝,這樣火樹銀花、人聲鼎沸的場景,正應了那首詞……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簡依人早早就打扮好了,但卻姍姍來遲燈會盛宴。而她的出現就像是連烏雲也遮不住光華的明月,一下子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

  「這女孩就是容妃的外甥女?聽說最近一直住在宮中,她娘那晚被刺客……」

  「可惜啊,要不是年紀小了點,否則以她的姿容,這麼多的姑娘裡還真沒有幾個可以和她匹敵的呢。」

  簡依人表現得很是淡然,所有的讚許議論之詞彷彿都沒聽見。

  她還是服孝之人,所以穿了一身白衣,擔心過於素淨會與場合不搭,便命人在衣襟上繡了一片粉藍色的鈴蘭花,這令她雅緻清貴得似是謫仙。

  乾淨的臉上沒有過多的脂粉鋪蓋,只用眉筆淡淡地掃了一下兩道修長的細眉,將眼角輕輕描了一下細線,把那雙黑水晶似的烏黑水眸,襯得更加明亮動人。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一直信奉這兩句話,因她有足夠資格做芙蓉。

  朱世文從眾人之中走向她,笑著用手指給她看,「依人,咱們做的那個燈籠最得好評呢。好多人都說沒有見過你寫的那首詩,誇你博學多聞,是個才女。」

  她​​謙遜地說:「我父親一直很喜歡中原文化,所以教了我很多中原的詩詞,那首詩也是小時候他教我背的,其實我自己也不大懂詩中的意思。」她伸長脖子向四周看了看,「怎麼還不見太子殿下來呢?」

  「他是今天的主角,當然要最後登場,哦,他來了。」

  朱世文指了指前方,簡依人瞇眼看去,果然見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身穿鵝黃色錦袍的男子正向這邊走來。那人有著很瘦削的身材,肩膀彷彿被人用刀劈過似的又寬又平,腰帶也束得很緊,髮式更是梳得一絲不苟,明明正經八百,但越是如此,她看了就越是想笑,因為她忽然想起四皇子曾說過的一句刻薄話……

  這太子還真有幾分「驢相」!

  她已忍笑忍得辛苦了,偏偏朱世文還在旁邊與她耳語,「大哥的臉長了些,所以四弟總是偷偷笑他有一張驢臉,大哥就會回罵他是個來歷不明、身份低賤的野小子。」

  簡依人努力克制自己差點就要爆發出來的笑聲,問道:「太子要如何選妃呢?是由他欽點嗎?」

  「不,挑選人選的其實是父皇,大哥只是將幾個擬定的人選看一看,從中選出三個,再由父皇做最後決定。」他如是解釋。

  「哦……」她暗暗留心,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指。若是如此復雜的程序,那她要入選真的是難上加難了。

  「依人,你渴不渴?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吧。」

  朱世文殷勤詢問她,她立刻點頭道謝。趁著他離開的時候,她立刻閃身穿過人群,朝太子朱世隆所在的方向緩緩靠近。

  「那裡並不適合你。」

  忽然間有個聲音傳入自己耳中,她不禁一震,雖然這句話沒有指明說話對象,但她卻本能地覺得那​​人是在對自己說話。

  她情不自禁地站住,然後轉身尋找說話者,最後看到在人群之後的一棵高大樹木旁,那人舉著一杯酒,漠然地望著她這邊。

  是二皇子。她的心弦像是被誰扯動了一下,在那一刻發出極微妙的聲響,而這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得到。

  但最後她還是決定裝作沒聽見,又轉回身繼續走向太子。

  朱世隆正被一群鶯鶯燕燕圍繞著,並沒有留意到周圍的變化。簡依人走過他身邊時,伸手去拿旁邊桌上的一個酒杯,恰巧一個宮女正將果盤擺好後準備離開,兩個人就這麼「無意」地撞了一下,酒杯中的酒液驟然潑灑到她的身上。

  她輕呼了一聲,這一聲絕不尖利高亢,但也絕對可以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容妃靠得最近,急忙奔來斥責,「這丫頭是哪個宮的?怎麼走路都不看人?」

  不等那嚇傻的小宮女說話,簡依人忙柔聲開口道:「娘娘不必生氣,是我自己不好,站在人家的後面,她沒有看到我才撞上的,是我沒有避開她。」

  「這剛做好的新衣裳,才穿一次就弄髒了,真是……」容妃還在急切地用手中的帕子幫她擦拭酒液。但一時間怎麼可能弄得乾淨?

  「這裡離我母妃的坤泰宮不遠,要不要到她那裡換一下衣服?」

  忽然聽見有人在旁說話,容妃側目看清是誰,立刻臉上堆笑,「太子殿下,咱們怎麼敢勞煩貴妃娘娘呢?不用了,我帶依人回我那裡換就好了。」

  「我母妃那裡還有景甜新做的衣服,應該正合這位姑娘的身材。」朱世隆微微一笑。

  容妃忙道:「那是給七公主殿下做的衣服,依人就更不能穿了,她哪有這個福分。」

  「依人小姐是娘娘的……」他詢問起俏佳人的身份。

  看他似乎很有興趣,容妃趁勢說:「是我外甥女,簡方大學士的女兒。」

  「哦,原來是簡大學士的千金,那必然是位才女了。」朱世隆深深打量著簡依人,而她只是低垂著頭站在一邊,偶爾才微微挑起眼睫輕瞥一眼,那眼角的風情笑意令他的眸色深沉了許多。

  最終,她還是去坤泰宮換了衣服,當然,她沒有穿七公主的新衣,而是命人回去容妃那裡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換上。

  皇貴妃看著她,不無感慨地對容妃道:「這女孩生得真好,可惜年紀小了點,否則配我家世隆那可真是郎才女貌了。」

  「是啊,她不過才小了一歲而已,若不是陛下突然提前為太子訂婚,依人肯定是能入選的。」容妃趁機哄抬自家人。

  「這也許就是命吧……當初家裡也不是選我入宮,但因為我姐姐病了,家中又必須出一個女孩,我才頂替她……」說到這一段,皇貴妃的語氣中不無得意。因為有了她的頂替,家族的榮耀、個人榮華才都得以齊聚一身。

  容妃暗中恨得咬了咬牙,但嘴上還是得恭維一番,「是啊,貴妃娘娘這樣的好命多少人當中才有一個,我們家依人只怕是沒有這個命了。」

  但她的結論下得有點早……

  ※ ※ ※

  簡依人在第二日被告知她入選為太子妃的第四位備選人。

  「第四位?依人,第四位!我真不敢相信,陛下原本只要選三位的,怎麼會突然冒出一個第四位?這一定是你昨夜吸引了太子殿下,他特意去向陛下要求把你加上的。」

  容妃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簡直是興奮若狂了。

  她緊緊拉著外甥女的手,淚眼盈眶地說:「依人,若你真的當了太子妃,我也可以算是對得起你的母親了。」

  簡依人面對這個天大的喜訊卻很淡然。能破例入選當然是好事,但四中選一,還是有無窮變數,她依舊不能掉以輕心,而比起其他三位佳麗,她的優勢就在於她現在身處皇宮之中,有更多的機會和太子親近。

  但是有一個人似乎對她的入選很是不滿,那人就是朱世文。

  消息公佈的當天,他就又急又氣地跑來,咄咄逼人地問:「依人,你真的想當太子妃嗎?」

  她怎麼能回答「想」或者「不想」?只能反問:「殿下何意?」

  朱世文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因為憤怒生氣還是跑得太快,氣血上湧所致。

  「若是你不願意,我去和父皇說,不能勉強你。太子已經有三個嬪妃人選了,而且他那裡還有其他美人供他平時享樂,如果把你也拉進去,是害了你一生啊!」

  看見他如此衝動的樣子,她從他眼中讀到的不只是「擔心憂慮」這麼簡單,還看出了一份情愫,可她不能回應。

  簡依人第一次主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說:「謝謝殿下的關心,但這是我娘的遺願。能不能做太子妃就看我的命,而我若是連試都不試,我娘在九泉之下會怪我不孝的。」

  她​​將這頂「不孝」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讓朱世文無法反駁,只能悻悻然地走了。

  不過,他並不是第一個質疑她的人,真正質疑她,並且打擊到她決心的是朱世弘。

  那天她去皇貴妃的寢宮喝茶,回來時路過辛慶宮的門口,正巧遇到從辛慶宮出來的二皇子。

  她對燈會那晚二皇子拋過來的那句警告記憶猶新,所以猶豫了一下,退後幾步想避開他。但他卻已經看到她了,盯著她伸出左手,將食指勾了勾。

  她不能裝作沒看到,只能無奈地走過去,屈膝行禮……「見過二殿下。」

  朱世弘居高臨下地審視她,「要做太子妃可不是憑一點小聰明就能辦到的。」他毫無顧忌,當面拆穿她那晚的把戲。「你以為太子沒看出你的用意?」

  他語氣中的嘲諷和不屑,刺中了她心中不願為人所碰的地帶。

  簡依人本能地為保護自己還擊了一句,「就算太子殿下看出來了,只要他不介意,我也沒什麼好羞愧的。」

  他似笑非笑地斜睨她,譏刺道:「是啊,你既然敢在眾人面前堂而皇之地賣弄風騷以勾引太子殿下,也不該是個會感到羞愧的人。」

  她​​的臉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記耳光,一陣熱痛。從沒有人敢這麼犀利冷酷地指責她,這不僅將她的憤怒罵了出來,也將她心底用盡全力才隱藏很深的羞恥心也罵了出來。

  她惡狠狠地瞪著他,完全忘了他是自己該敬而遠之的尊貴人物。

  他微微低下頭盯著她的眼,眸中全是鄙夷的冷笑,「我賭你做不了太子妃。」

  簡依人捏緊指骨,「哦?殿下憑什麼下此定論?」

  「那你要和我賭一賭嗎?」他的眼角斜吊,這讓他那直插入鬢角的眉形格外的優美。

  「如何賭?」她知道自己瘋了才會答應這場賭局,但是本能告訴她,在這個可恨的男人面前,她必須高高昂起自己的頭,才不會被他擊敗。

  他望著她說:「敢接受挑戰你已經算很有膽識了,可你能拿什麼和我賭?」

  「拿……」簡依人被問得愣了一下。她有什麼本錢和他賭?用身份、前途,還是錢財?這些她都沒有,而他也看不上吧。

  朱世弘望著她張口結舌的呆樣,詭笑道:「好,我選好了,就拿你的一隻手做賭注吧。」

  「一隻手?」她詫異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的意思是,如果她輸了,就要被砍掉一隻手嗎?

  她還來不及追問,朱世文這時也來到辛慶宮門口。

  他一見到朱世弘便問:「二哥,你到底幾時要教我騎馬?我都等好久了。」

  「擇期不如撞日,二殿下近日格外地忙,難得他今天有空,就今天如何?」跟在他身邊的朱世瀾也開口。

  「好啊。」朱世弘慵懶地擺動了一下手臂,「校場今日無事,難得我也可以舒展一下筋骨。」

  朱世文高興地對簡依人說:「依人和我們一起去吧?我二哥的騎術可厲害了,四弟的射箭功夫可準了。」

  她​​剛要拒絕,二皇子卻先開口,「我看簡小姐還是不去為佳。」

  「為什麼?」他不解地問。

  「第一,她是個女孩子,不會喜歡騎馬射箭這種又髒又累的事情,萬一讓馬蹄踩髒了她漂亮的裙子就麻煩了,我可不想還要在容妃面前費唇舌道歉。第二……」他衝著三弟別有深意地笑道:「你剛學騎馬,一開始總會狀況不斷,不會希望她看到你摔得四腳朝天的樣子吧?」

  朱世文紅著臉轉過頭,「那……依人,我就不勉強你了……」

  「我要去。」簡依人被朱世弘口中的第一點挑起了鬥志,昂著下巴果決地說:「女孩子並非都不會騎馬。二殿下不要太小看人,我在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可以騎馬和父親去踏青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拭目以待嗎?」他冷傲地走向前方,揮手道:「那你最好先換掉你這身華而不實的衣裳,再和我談騎術高低。」

  ※ ※ ※

  當簡依人穩穩坐在馬背上時,朱世文頓時露出滿臉崇拜之情。

  「依人,你真的會騎馬?好厲害啊!」

  她已經換了衣服。在容妃那裡當然不會有合適的騎馬裝,她便靈機一動地向內宮侍衛長要了一套全新的小號侍衛裝,並將頭髮束起,盤成一個男子的髮式,一轉眼就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男裝麗人。

  她握著馬韁坐在馬背上時,已沒有平常身著華麗裙裝的婉約矜持,反而英姿颯爽得就像個即將奔赴戰場的俊美小將。

  朱世瀾雙手環胸遙望著她,對二皇子笑道:「這女孩子真是有趣,若她做了太子妃,我們施南國可就要欣欣向榮,有一片嶄新氣象了。」

  「我倒不這麼認為。」朱世弘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她若是做了太子妃,才真是委屈了。」

  「做太子妃還委屈?」朱世瀾以為他說反了。「做太子妃未來就要成為國母,一個女人當上國母還委屈嗎?難道要她當女皇?」

  他笑了笑,反手拉過自己的馬韁,翻身上馬,接著揚聲道:「世文,你要學騎馬,首先要學會上馬,讓人幫著你上馬的話,你永遠也無法成為一個好騎手。」

  正在那邊讓人托著上馬的朱世文,聞言一臉尷尬地撥開旁人的手。

  「我自己來。」

  簡依人卻指揮馬踱步到他跟前,柔聲說:「你是初學,不要急於一蹴而成,一開始總要靠人幫助才行。上馬看似簡單,其實最容易摔跤,要是不小心摔下馬,恐怕會十天半個月不能再上馬了。三殿下還是先踩著上馬凳上馬比較好。」

  她​​的話和二哥的完全相反,朱世文頗為為難地偷偷瞥了眼遠處的朱世弘,見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好似在嘲諷,便咬牙說:「沒關係,男子漢大丈夫,摔一下也無妨。」

  說著便拉著馬韁用力向上翻身,結果不巧一腳踢到了馬肚子,馬兒受驚,嘶鳴一聲,晃了晃腰就把他給摔下去。好在旁邊一直有兩名侍衛保護著,眼明手快地一個攙扶、一個托抱住他,才不至於讓他受重傷,但他仍傷了腿,且著實受驚不小,臉一下子刷白了。

  簡依人一回頭,就見朱世弘還是以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冷眼旁觀,連過來幫忙的意思都沒有,不禁心中生氣,大聲道:「二殿下既然是來教三殿下騎馬,為什麼要站在那裡袖手旁觀?」

  「那我該如何?難道要我背著他上馬嗎?」他的話總是那麼刻薄,「如果真要如此,他只要一輩子坐在別人的背上就行了,連馬長什麼樣子都不必看了。」

  她​​一抖韁繩靠了過去,無畏地直視著他說:「我知道二殿下是想讓三殿下知道騎馬的不易,但他畢竟是個新手,二殿下應該慢慢教他。」

  「有趣。」朱世弘哼了一聲,「除了父皇,居然還有人敢教我怎麼做事。」

  「三人行亦有我師,若殿下錯了,人人皆可為師。」

  她​​的話讓朱世瀾聽了不禁拍手鼓掌,「好厲害的姑娘,你該去吏部當個女官,用你的伶牙俐齒,把那些一天到晚只知道侵吞國家和百姓錢銀的貪官污吏說得羞愧而死!」

  簡依人恍若未聞還揚著頭,美眸眨也不眨地和朱世弘對峙。

  「看你這架式,似是要和我一較高下才顯出你的真才實學?」

  「若二殿下不棄,我或許可以陪二殿下跑個幾圈。」她​​真是和這惡劣的男人卯上了。

  他彎下身拍了拍馬頸,「這校場並非最好的賽馬地,我的『風雷』可不屑在這裡散步。」

  「出去也是一樣。」她​​故意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似乎在笑他找藉口躲避和自己比試騎術。她知道,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容忍被一個女人嘲笑。

  朱世弘在馬背上微微歪著頭想了想,揚鞭一指,「從西門出去,有一條可以上東山的小路,勉強可讓兩匹馬並轡而行……」

  「那我就在山頂上等著二殿下了!」不等他說完,她緊扣馬蹬,抖鬆馬韁,那馬昂首一晃便縱身而去。

  「哎呀!二哥,你怎麼能讓依人去東山?那裡小路甚多,萬一她不小心迷了路……」朱世文急得顧不上自己剛才摔疼的一條腿,跑了幾步,大聲疾呼,「依人!快回來!」

  但簡依人哪裡還聽得見,她早騎著馬跑得沒有影兒了。

  朱世瀾捂著嘴笑,「誰教這丫頭如此大膽?敢挑釁我們二殿下,他自然要讓她吃點苦頭。」

  朱世弘嫌惡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覺得你一天到晚多嘴多舌,很惹人厭嗎?」

  「沒有啊,陛下和後宮的嬪妃都很喜歡和我聊天呢。」對他明顯表露的不悅絲毫不介意,還對著他微笑。

  朱世文拉著二哥的韁繩,焦急地說:「二哥,你不去攔住她嗎?依人是個女孩子,心直口快了些,你也無須和她計較……」

  他嘆氣道:「你再一直拉著我的馬韁,我要如何去攔?若她出了任何事,你可不要來找我哭。」

  就在朱世文急忙放開韁繩的一剎那,朱世弘已經彎身貼緊馬背,那匹一身烏黑毛皮光亮得如同黑緞的駿馬,就如閃電疾風一般衝出了校場的西門。

  ※ ※ ※

  簡依人一馬當先跑在前面,跑了好久才回頭看一眼,身後絲毫沒有見到二皇子的影子。她不禁狐疑,隨即拉住了馬頭,讓馬兒停下腳步。

  就算他騎術再差,也不該好半天都不見蹤影吧?她讓馬兒在山路上緩步前行,自己則側耳傾聽身後有無動靜,若是聽見馬兒疾奔的聲音,她便立刻讓自己的馬加速奔跑,但是走了好一陣,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等她再度拉住馬韁回頭看時,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

  這座東山並不是施南皇都幽城周邊最大的山,但是山路彎彎曲曲,岔路不斷,她一心只想著不被身後的人超越,任由馬兒自行飛馳,結果連自己走哪條山路上來的也記不清了。

  她拍了拍馬頸,苦笑著自言自語,「馬兒啊馬兒,你該不是二皇子派來陷害我的吧?」

  抬頭看看,距離山頂只剩不到一半的路程,是賭一把先上山佔領,優哉游哉地等著二皇子來呢?還是乾脆回去,以策安全?

  「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的問題無人回應,馬兒只讓馬尾在臀上掃了掃,它的樣子比她要悠閒輕鬆多了。

  「我們還是先下山吧。」簡依人想了好一陣,終於做出決定。她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陰謀,否則怎麼不見二皇子的蹤影?

  調轉馬頭,向山下緩行,但沒有幾步就遇到一個岔路口,這又讓她犯了難。

  「喂,你記得該走哪條路嗎?」她低頭去問馬兒,馬兒卻低下頭,用舌頭捲起路邊的一把青草,大快朵頤了起來。

  忽然間,山頂上傳來一聲嘹亮而悠長的清嘯,這匹本來還在悠閒吃草的馬隨即像是被召喚似的,突然昂起頭,長長的嘶鳴了一聲似是回應,旋即放蹄疾馳。

  若非她反應迅捷,恐怕就要被這馬給甩下了背。

  她急忙抓緊韁繩,試圖將馬拉住,但是山頂上的清嘯一揚起,原本乖巧聽話的馬兒就根本不聽她的喝斥口令,只是沿著一條山路奮力向山頂奔去。

  當一棵棵的樹木飛快地從她的身邊閃過,兩邊的綠蔭變成閃爍的綠影,晃得她的眼幾乎要睜不開時,陡然間,眼前變成了豁然開朗的一片平地,一人一騎,黑衣烏騅,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澤,似是天神一般,氣勢不凡。

  簡依人一下子為之氣結,無言了半天,才氣惱地說道:「二殿下以計謀巧勝,算不得光明磊落。而且這山路你本就比我熟悉,連我的馬兒都聽你的召喚,這並不公平。」

  朱世弘眸光幽沉,淡淡開口,「輸了就是輸了,不要怪別人以巧計勝你,而且想一想,你又是個光明磊落的人嗎?」

  她被掐住了死穴,自知說不過他,只能冷笑反駁,「我自然不是,不過殿下也不是。」

  「我從未說過我是。」他輕巧反擊,在馬背上愜意地抱起雙臂。

  「一國之​​母需是心懷慈悲、寬宏堅忍之人。可惜看你不肯服輸、口舌上更愛逞能,便知你不是,所以我才說你做不了太子妃。」

  「二殿下真像個神算子。」她​​被他說得心中一震,表面上卻冷冷地哼笑,「到底做不做得成,是要由陛下和太子決斷的,再說我若真做不成太子妃,便是我沒有那個命,我願意認命。」

  「你是個認命的人?」他一挑長眉,「這麼說?我倒是看錯人了?」

  她本已撥馬轉身,這句話卻讓她不禁回頭。他說的這句話似是另有深意……

  簡依人正要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她騎乘的馬兒卻一聲長嘶,腳急速地在地上蹬踏著,馬背上顛簸得讓來不及反應的她瞬間跌落,而那匹馬的後蹄幾乎就要踹到落馬的她的胸口上了……

  身後一隻有力的大手將她猛地拽起拉到一旁,她氣喘吁吁地驚問:「二殿下這是何意?欺負一個弱女子很有趣嗎?」她以為又是他搞鬼才會讓馬失常。

  但他卻若無其事地在她耳後噴出一縷熱氣,低聲吩咐,「噓……別動!」

  她詫異地看著他手指向的方位,驚得心口驟然抽緊。

  只見一條昂著三角腦袋,吐著血紅舌信的大蛇正緊盯著他們兩人,而她剛剛騎的那匹馬一條腿上淌著血,已搖搖欲墜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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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4: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簡依人聽到身後有金屬摩擦的聲音,她知道二皇子的劍已出鞘,悄悄回手摸索到他的胳膊按住,「別輕舉妄動,你看到這條蛇頭上的金斑了嗎?」

  「嗯?」他正準備揮劍斬斷它,哪裡顧得上細看那蛇的花紋是怎樣。

  「這種金斑只有蛇王的身上才有。」她小聲說著,「我在父親的書櫃中曾看過一本名為《千草方》的書,裡頭就有提到這種蛇,名為金冠碧眼。」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殺它?」朱世弘不耐煩地問,「還是你要先替它念一段經文超渡?」

  「不是,這蛇當然可殺,但是你要在殺它之後盡快取出它的蛇膽,據說那不僅有延年益壽的功效,對於習武之人還可以強身健體。」她的語氣中不知為何有幾分興奮。

  朱世弘站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表情,當然她也看不到他此時的表情中有多少困惑。這女孩不是該尖叫著躲到他身後,尋求他的庇護嗎?

  「我數到三,你就閃開。」他輕聲命令。

  「它剛剛咬了馬,凶性已經被激發,在攻擊的時候可能會更加迅猛,所以你一定要一擊得手,否則可能沒有第二次的機會。」

  她有點不放心的囑咐了一句,結果惹得他鄙夷的嘲笑,「我想我忘了告訴你,我從來沒有給過敵人第二次攻擊我的機會。一、二、三!」

  簡依人用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迅速向右邊跑去,那蛇身猛地弓起,接著縱身撲向她一咬,但半空中劍光閃爍,霎時巨蛇身首分離。

  「快!它的蛇膽!」她忙不迭地叫道。

  他一語不發地蹲下身,用劍尖在蛇腹上拉開一條巨大的傷口,血腥之氣頓時四溢。

  朱世弘徒手將蛇膽取出,正猶豫著該如何收起時,旁邊遞來一條手帕,簡依人在旁微笑道:「用這包起來吧。」

  他看了眼那條繡滿鈴蘭花的手帕,說:「繡工不錯,你捨得?」

  「多謝二殿下誇獎,我可以再繡一條。」她嫣然一笑。

  他明白了,這是她親手繡的手帕,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將血淋淋的蛇膽放到那條潔白的帕子上包起,再收進懷中。

  「哎呀。」她轉過身,忽然輕呼,「這下可麻煩了。」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只見她原來騎乘的那匹馬因為中了毒,已倒在地上,只剩下一點喘氣的殘力了。

  「看來我得走下山了。」她頗為懊惱地看著那條蜿蜒不斷的山路。

  朱世弘不禁一笑,走到自己的馬前,「若是你肯少說幾句話,可以和我共乘一騎。」

  共乘一騎?她回頭看著那一人一馬,再想像自己與他聯袂同騎的樣子,不知道怎麼了,臉上竟一陣發熱。

  「我自己可以走下山,反正應該也沒多遠。」她一邊說著,一邊已經舉步向山下走。

  他上了馬,拉緊韁繩踱步到她身邊,故作漫不經心地道:「隨你的便,但看這天色也快黑了,說不定這山上還有什麼毒蛇猛獸的……你不肯上馬是覺得我會比毒蛇先一步吃了你嗎?」

  剛才兩人聯手殺蛇時,在她心底本浮起一股同仇敵愾的豪情和一縷莫名其妙的溫情,但因為他的這一句戲謔,她心裡又重新燃起了怒氣。

  「哼,誰怕了?」她一把拉住他的韁繩,「上去就上去,我怕什麼?」

  他微微一笑,彎下腰伸出手來,簡依人卻一把推開他的手,抓住馬鞍就翻身上了馬背。可由於馬鞍太小,一上馬她大半個身子就差點又要滑下去,嚇得她急忙抓住他的衣服,才沒有往下掉。

  「抱緊了就不會掉下去了。」

  隱隱的,傳來的笑聲讓她臉上的熱度又高了幾分。無奈他說的是實情,此時此刻她若是不抱住什麼東西,這馬背可真的是坐不住。她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將手臂伸長……攬住了他的腰。

  朱世文心中萬分焦急,在校場裡坐立不安,一會兒站起來跑出門外看看有無動靜,一會兒又跑回來拉著朱世瀾問:「四弟,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他愜意地喝著茶,一邊安撫道:「放心,你二哥做事不是沒有分寸,他只是嫌那丫頭太多話,故意嚇嚇她而已。」

  「可是怎麼去了這麼久?那山上的情況究竟如何,會不會有猛獸出沒啊?」還是憂心忡忡。

  「不可能啦,這校場離皇都這麼近,若有猛獸早就跑到城裡了,哪還能容它在山上活過一年?」朱世瀾別有深意地看著他,笑道:「行啦,我知道你心疼那個小美人兒,你二哥向來目光如炬,豈會看不出來?為了他弟弟未來能有個媳婦,他不會把她怎麼樣的。」

  說話時,屋外傳來馬蹄聲,朱世文欣喜地跳起來。「他們終於回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經跑了出去。

  只見天色昏暗的校場一角,簡依人正從朱世弘的馬背上跳下來。

  他詫異地瞪大眼睛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一言難盡。」她聳聳肩膀,看了二皇子一眼,「簡而言之,就是二殿下救了我一命,可惜我那坐騎的命他沒能救得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朱世文問向二哥。

  朱世弘不答,懶懶地從馬背上跳下,拍了拍馬背,似是在讚賞自己的愛駒,接著才開口,「世文,你也該回宮了。否則,父皇要派人來找你了。」

  「那我們一起回去吧。」他忙對簡依人說:「依人今天應該也很累了吧?」

  「我還好。」不知為何,她眼神遊移,似在避免和他對視。

  朱世文正覺得納悶,就見一名太監急匆匆地跑進校場內,他不由得低頭嘀咕,「真糟糕。」

  那太監瞧見他們,忙跑到跟前,先向兩名皇子行禮,「參見二殿下、三殿下,陛下有旨,讓兩位殿下即刻回宮面聖。」

  「這麼晚了,父皇還會有什麼事?」朱世文疑惑地看向朱世弘,只見他微微蹙眉,似是已經猜到什麼。

  ※ ※ ※

  於辛慶宮正殿內,朱禎裕神情嚴峻地看著兩名剛剛歸來的皇子。

  他開口責問:「世弘,聽說你今天帶世文去學騎馬了?」

  「是。」他躬身回答。

  朱世文忙搶話辯解,「父皇,是我一直求二哥,他不得已才教我騎馬的……」

  「你住嘴,朕還沒有問你話,容不得你替他辯解!」朱禎裕瞪他一眼,又對二皇子說:「你難道不知道你三弟體質羸弱,不能騎馬?怎麼還要帶他出去?他是個孩子尚不懂事,你已過弱冠之年了,難道也不懂事?!」

  「父皇教訓的是,兒臣思慮不周,有負三弟。」朱世弘恭恭敬敬地認錯,表情冷然。

  焦急地看向他,又看向父皇,朱世文嘴唇幾度翕張卻還是沒敢再為他說話。

  朱禎裕再道:「你要記住,有些事情若是做錯了,是再後悔也無法補救的。前些日子你去西郊清點屯糧,為何不經上報就擅自殺了一名糧倉監庫官?」

  他再次躬身,說明原委,「兒臣查明他監守自盜,在偌大的糧庫中,他偷賣了三千石稻米、一千石小豆,獲利近三萬兩。由於數額特別巨大,在當地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但你難道忘了,他好歹也是五品官,本朝律法,五品以上官員如要問斬,須上報朝廷,經刑部、吏部聯合會審再上報於朕才可定罪?」

  父皇咄咄逼人的語氣令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好像被罵的人是自己一樣。朱世文看向兄長,卻見他依舊神情平淡如水,不因被責問而戰戰兢兢或是慷慨激憤,對這二哥,更是敬仰,也更是擔心。

  朱世弘見父皇似是生氣了,便跪下回話,「兒臣知罪,願自罰例銀三年。」

  朱禎裕盯著他看了片刻,不禁嘆了口氣,「你也不必一直給自己攬罪,朕聽說了,那監庫官發現事跡敗露企圖逃跑,甚至傷了你一名手下,所以你一怒之下才叫人把他斬了。是不是?」

  他叩首回答,「父皇英明。那傷者名為歐陽曄,他跟隨兒臣已好幾年了,一直忠心不貳。他發現高奇這人在逃走時,竟還想卷走官銀,給兒臣報了信之後,就隻身去追,不料被高奇的手下發現,設計折了他一隻腿。」

  「歐陽曄在江湖中時便是以輕功高妙聞名天下,折了條腿影響該有多大?但他清醒後並沒有懊惱自己斷腿之事,卻向兒臣請罪,為自己的辦事不力懊惱。兒臣一時氣憤便罔顧國法,私刑處置。此事兒臣的確有罪,理當重罰。」

  朱禎裕又看了他半晌,這件事他其實沒有要處罰他的意思,特意提出,為的是提醒他做事小心,別落人口實。最後,他只是擺了擺手說:「世文先退下吧。」

  在旁邊聽到一半,沒想到突然提到自己,朱世文先是一愣,訥訥地回應了聲,「是。」

  他走了幾步又擔心地回頭張望,朱禎裕看到,心中又好氣又好笑的喝道:「行啦,朕又不會殺了你二哥,你怕什麼?叫你走就快走,若再不走,連累你二哥被重罰,你可不要後悔。」

  朱世文嚇得一縮脖子,幾乎是小跑著衝出了殿門。

  殿內只剩下了一對父子倆。

  朱禎裕忽然沉默下來,伸手去摸桌上的茶盞,但茶盞裡的茶是涼的,他品了一口便又皺著眉放回去了。朱世弘見狀走上兩步,雙手將茶盞接過放到一旁,走到屋角那個正架在爐上的熱水壺旁,將涼透的茶水連同茶葉一起倒在旁邊的玉碗內,重新沖洗茶具,接著就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慢慢烹製新茶。

  殿內就這樣安靜了一陣。父子兩人並沒有說話,朱禎裕只在起初看了他一眼,隨後就拿起桌上的奏摺,一本本審閱起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盞熱茶重新放到了他的案頭上。

  他並未抬眼,在奏摺上批示了幾個字後,開口問:「上次你說那個叫簡依人的女孩不適合做太子妃,這是為什麼?」

  「身為太子妃,便是日後的一國之母,那女孩不夠純善,心機過多,只怕沒有一國之母該有的心胸氣度。」

  兒子極為直白的語言讓他微微皺了皺眉,「但世隆那孩子一眼便看上了她,我在想,就算是不當太子妃,也可以選她做個側妃什麼的。」

  「她母親意外死亡,才剛過世不久,她本人還在服孝期間,這時與太子成婚,只怕……太不吉利了。」

  朱禎裕聽了不禁微微頷首,「這倒也是。好吧,那女孩的事以後再議。」盯著他導入正題,「聽說世隆近來一直在找你麻煩?」

  「雙方都是為了國事著想,彼此也多少都有點私心,難免會起了爭執。但請父皇放心,兒臣尊太子為主,會以大局為重。」

  朱世弘對答得體,終於讓朱禎裕緊繃的面容放鬆了許多。

  他點點頭說道:「他是太子,你凡事以他為尊,多尊重他一些。雖人人都說太子難做,其實太子之外的皇子才難做。朕膝下清寡,世文身子單薄,恐怕不適合參與朝政,小瀾……畢竟是個外人,其心難測,將來世隆能指望的幫手就只有你一個了,所以朕希望你們兄弟和睦,你應該明白吧?」

  「兒臣明白。」

  「那……先退下吧。明日早朝之後,再來見朕。」

  朱世弘走出辛慶宮時,被人拉了一下,他側目去看,原來是三弟正一臉關切的看著他。

  「二哥,你沒事吧?」

  他無聲淺笑,「你以為父皇會吃了我?」

  朱世文長吁一口氣,「但畢竟是因為我的任性才害你被罵。」

  「別煩惱了,你到底還不解世事,不懂許多道理。有時候即使自己沒做錯事也有可能被罵,但有時候被罵不見得是被討厭。」

  見三弟澄澈的大眼睛中滿是不解,他只是一笑,拍了拍三弟的肩膀。

  「我懂。」旁邊忽然響起一句溫柔的低語。

  朱世弘一驚,轉身望向聲音來源,這才看到站在角落,手中抱著一盆鈴蘭花的簡依人,正對著他溫婉淺笑。

  他在父皇面前都可以如死水一般的心,卻不知為何在此時掀起了層層漣漪……

  ※ ※ ※

  朱世文馬上就要滿十五歲了,雖然他年紀尚小,對朝廷也無多少功績,但是因為他是前皇后親生,算是幾名皇子中「血統」最尊貴的,而且早有傳聞說,皇上等他滿十八歲就要改立他為太子,因此,登門為他賀壽送禮的內宮嬪妃、外宮官員不知道有多少,大半個月裡,彷彿快要將他吉慶宮的門檻都要踩塌了。

  而做為壽星的他這幾天卻顯得心煩意亂,將宮內的接待事務都丟給宮女太監們去做,自己關在房內,連門都懶得出來,更別說是出外走幾步了。

  直到這一天,有宮女前來敲門,輕聲稟告,「殿下,簡姑娘來了。」

  片刻後,只聽得房內有人跑步的聲響,門一拉開,一張不知幾日沒有梳洗、頗顯疲倦又滿是興奮之情的臉從門後出現。

  門外站著的一名年輕少年笑著拍手道:「哈!我就知道如果說簡依人來了,三哥就一定會開門見人!」

  朱世文臉上表情霎時黯淡下來,一臉欣喜全變成了失望,他瞪了旁邊那名宮女一眼,宮女急忙跪下,「是四殿下逼奴婢這麼說的,還請殿下恕罪。」

  朱世瀾嘻嘻笑著,「好了,不要怪她,她一個做下人的怎敢說謊?是我逼她這麼說的。你看看你,四、五天不梳洗,又髒又臭,若真是佳人來了,見到你這個樣子,豈不是嚇得轉身就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對那宮女小聲吩咐,「給我打盆熱水來,我要洗臉。」

  「這才乖啊。除了洗漱之物,再給殿下弄點吃的來,三哥平日愛吃的食物,叫御膳房快點送來,記得要熱的哦。對了,再加一份糖醋活魚。」

  聽完朱世瀾一番吩咐,那宮女本要走卻又停下腳步,不解道:「四殿下,三殿下不愛吃魚的。」

  「這菜不是給他吃的,是給我自己吃的。我難得來這一趟,他這個主人不該請我吃飯嗎?快點快點,我晚點還有事得做呢。」他揮著手將宮女趕走。

  然後,又拉扯著三哥進了屋裡。

  「看你現在這副樣子,好在是我來看你,若是陛下來了,還不知道要心疼成什麼樣子。陛下聽說你近來不大出門也不見人,讓我過來瞧你怎麼了。」朱世瀾大剌剌地往房內的一張搖椅上一坐,搖晃了起來。「我和陛下說了,你大概有心病,等我解了你的心病,你就好了。」

  朱世文嘆了口氣,「唉,你別逗我了,我哪有什麼心事?不過是這幾日身體不舒服,所以不願意見人罷了。」

  「連我你都要瞞?你去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滿臉都寫著什麼。」

  「寫著什麼?」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朱世瀾促狹大笑,「你滿臉都寫著……千萬不要封簡依人做太子妃!」

  他陡然臉紅了,「世瀾!」然後又低下頭再嘆一聲,「依人能不能做太子妃,又不是我說了算。」

  「是啊,要看她有沒有那個福氣。」

  「做太子妃也未必就是有福氣。」他低聲嘀咕。

  「嗯,對,做太子妃未必有福氣,做了三殿下的妃子大概才有福氣。」

  朱世文被他戲謔的口氣弄得手足無措,漲紅著臉低聲喊道:「四弟,你就別再拿我開玩笑了,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煩!」

  朱世瀾斜睨著他通紅的臉,又是一陣調侃,「看你這副忸怩的樣子,真像個小姑娘。我若是簡依人,也未必會看上你。」

  他第三次嘆氣道:「她就算做不了太子妃,也未必會嫁給我。」

  「誰說的?她若是做不了太子妃,按規矩,陛下也要指婚。畢竟她曾是太子妃的備選,日後若是下嫁給平民百姓,豈不成了笑話?你若是真的有心娶她,我勸你不如先下手為強……」

  朱世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忙湊近他問:「要怎麼先下手為強?」

  「先去和陛下求賜婚啊,陛下那麼疼你,說不定會答應。」朱世瀾見他整個人像是活過來似的,卻又像想到什麼,蹙著眉不停地在屋內踱步,想了想問:「就算陛下不答應,你也不會少塊肉,一臉擔心是在怕什麼?」

  「我……我怕我貿然和父皇請求賜婚,可萬一依人已經有了心上人……」

  朱世瀾笑道:「你還真是單純得可笑,她若是有心上人,為何願意入宮待選?你也不必擔心她喜歡太子,你自己想想,你和太子,她更願意和誰在一起?」

  他小聲低喃,「依人好像是願意當太子妃的。」

  「願意當太子妃,是因為喜歡那個位置,不是她喜歡那個人。如果你是太子,她依然願意當太子妃,而且……說不定更願意。」

  朱世文驚喜地問:「你的意思是,她也有點喜歡我?」

  「否則她為何一天到晚陪你玩?你看,她不曾巴結過我或者你二哥。同樣都是皇子,我們和你也沒什麼不同,就算我不是正牌皇子,難道你二哥就不如你?」

  他偏著頭想了一陣,笑道:「好,那我就去試試看,大不了讓父皇罵我一頓就是了!」

  說著,他甚至顧不得好好吃上一頓飯,便叫宮女快些幫他換衣洗漱,之後就一個人急匆匆地跑向辛慶宮去了。

  剩下朱世瀾一個人坐在吉慶宮內,看著一桌子的美食笑逐顏開。

  ※ ※ ※

  在辛慶宮內,朱禎裕正在和朱世弘談事情,見朱世文莽莽撞撞地跑進來,雖是將臉一板,端出父皇的架式來,但語氣卻還算緩和,「世文,你怎麼這麼毛躁?連一點規矩都沒有?」

  他忙垂手肅立,輕聲回覆,「父皇,兒臣有件事……想和父皇說……」

  朱世弘看出三弟是想私聊,便躬身道:「父皇,那兒臣先告退了。」

  「等一下。」朱禎裕深深望著他。「別忘了,世隆畢竟是太子,你現在做的事情已經在挑戰他的權威,換作朕是他也會生氣。世弘,朕是要你做他的左膀右臂,不是做他的絆腳石。」

  他的面部肌肉一下子緊繃起來,看上去似是在強忍惱怒,但他隨即恢復一臉平淡再度躬身,「既然父皇這樣說,兒臣自當遵旨。只是日後如果兒臣有得罪太子的地方……父皇也不要以為一定是兒臣在故意製造事端,父皇總要給兒臣一個無須再忍的時刻。」

  朱禎裕的表情更加冷峻,提高聲音道:「你是皇子,不是太子,更不是皇上,自然要忍!」

  朱世弘忍不住冷笑一聲,隨後拂袖離殿。

  朱世文戰戰兢兢的,卻還是想幫幫兄長,「父皇是為了國事和二哥生氣?二哥很辛苦,還請父皇……」

  「你不用操心國事,也不必操心你二哥!」朱禎裕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的話,不願多談,「你來找朕是有什麼事嗎?」

  「是……」見父皇此刻面色不豫,他遲疑著該不該說出自己的請求,但是又想著萬一錯過今日的機會,只怕以後更開不了口,便索性一咬牙,說了!「兒臣是想問,太子妃的人選是否已經定了?」

  朱禎裕瞇起眼,「這件事和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急匆匆地跑來問?」

  他牙一咬,直接問到底,「關係……總之,兒臣是想知道,簡依人是否榜上有名?」

  幽黑的瞳仁散發著清亮的光澤,望著自己最愛的這個小兒子,半晌,了解了什麼似地一笑,「你喜歡那丫頭?」

  朱世文紅著臉,也不作聲,但輕輕點了點頭。

  「可那丫頭有可能成為你嫂子啊。」朱禎裕慢悠悠道。

  他一驚忙問:「父皇真的選定她做太子妃了嗎?」

  沒有立刻回答,朱禎裕招了招手,讓小兒子到身邊來,一把握住他的手,溫和地問他,「近來身體如何?還像以前那樣氣喘得厲害嗎?」

  「白天已好了許多,就是晚上……有時候會難過點。不過父皇不用擔心,兒臣會好起來的,只要以後勤習武……」

  朱禎裕搖搖頭,「你的身體不比你二哥那樣強壯。我問過太醫,說你不適宜練武,還是別勉強自己才好。你不是最喜歡看書養花?那些東西可以幫你修身養性,朕把整個皇宮的花圃都交給你打理,你也就別再纏著你二哥他們了。」

  朱世文悵然若失地說:「兒臣是想為父皇和兄長們分憂,不想只在宮中做一個吃白食的無用之人。」

  「誰說你是吃白食的?」朱禎裕眉毛倒豎,「什麼人在你耳邊嚼舌根了?」

  「沒有沒有,父皇別多想。」他笑著擺手,「是兒臣自幼讀了那麼多聖賢書,自然想以聖人之言要求自己。」頓了頓,又將話題繞回來,「依人她……會成為太子妃嗎?」

  朱禎裕深深望著他這個最小的兒子,沉默了好一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拍拍兒子的手背,「你先回去吧,朕累了,想休息了。」

  朱世文滿肚子的話只好嚥了回去,一臉失望的緩緩走出殿門,卻聽身後的父皇又說了一句,「明晚你的壽宴,朕會給你送一份大禮的。」

  他訝異地回頭,只見父皇慈愛地笑望自己,他心中大喜,不禁雀躍地快步奔出辛慶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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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朱世文的壽宴並沒有辦得太鋪張,但宮內宮外的人沒有一個不想在這一天好好巴結這位三皇子的。

  宮中最新流傳的消息是,等三皇子過完這個生日,年滿十五歲,皇上或許就要他封王。

  要知道就算是二皇子,至今也只是皇子之稱,還沒有王號呢,這足以說明朱世文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確實不亞於太子。

  但朱世文的心思根本不在此,他這一天都很焦慮不安,想知道父皇答應過要給自己的那份「大禮」是什麼,他絕不希望那份禮物會是給自己什麼封號。做王爺又如何?王爺和皇子對他而言,沒多大差別。

  同時,他也一直在苦苦等待簡依人的到來,但她整整一個白天都沒有現身,這讓他萬分失望。

  依人早在兩個月前就搬出了皇宮,回到自己家去住了,這讓他要見佳人一面變成了很難的事情。幾次想出宮去看她,又沒有藉口,不說自己的一言一行必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萬一又惹得父皇不高興,還平白牽累了依人被責罰,這可是他最不願意見到的。

  難道依人不來了?可是自己過生辰這件事,早幾天前,他就已經派人傳話到簡家,邀請依人來赴宴。依人的父親簡方大學士都已將賀禮送過來了,怎麼依人還不到呢?他等得心如火燎,如熱鍋上的螞蟻般坐立不安。

  早早就過來等著晚宴開始的朱世瀾見到他這副樣子,不由得取笑道:「堂堂一位皇子,怎麼連一點冷靜的雍容氣度都沒有?」

  「四弟,要不然你替我去看看?依人怎麼還沒到?」朱世文知道自己今日是壽星,眾人道賀吹捧,肯定是走不了的,只好麻煩他幫忙打探消息。

  朱世瀾伸了個懶腰,「你著什麼急?天還沒黑呢,總要讓人家姑娘好好打扮一番才好啊。你沒看二殿下也還沒來呢?」

  「二哥最不喜歡人多,今天說不定不會來了。」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回了太師椅中。只要他心中掛念的依人沒現身,即使眼前滿是奇珍異寶,也難讓他揚起一絲笑顏。

  ※ ※ ※

  簡依人本來的確是不想去,因為她已經得到確切消息,自己不僅沒有被選為太子妃,而且甚至連側妃的機會都失去。當時一同中選的幾位姑娘,據說都已由後宮的太監總管秘密送了生辰八字入宮,而且一併得到了宮中的回禮。唯有她,雖然破例中選,卻輸得莫名其妙,這怎能不讓她心中惱恨。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輸得這樣慘,想來想去,只能想到或許是朱世弘故意說了什麼話害了她。她恨不得親自去找他問個明白,但是又沒有勇氣去質問,最後獨自在家中生悶氣。

  所以雖然朱世文請她去赴壽宴,她卻只想把自己關在家中的繡樓裡,再也不要見人。

  本來她已經寫了一封信,準備交給家丁送到皇宮內,就說自己身子不舒服,不能赴宴。可當天色漸漸暗下來之後,她卻改變了主意。

  即使她落選了,也應該輸得有骨氣,不能教他人瞧低了自己。

  於是她特意挑選了一件桃紅色的新裙,叫家中的丫鬟為她盛裝打扮了一番,連平時最不喜歡用的胭脂水粉也一一抹上,鏡中的她立刻顯得光彩照人,不僅美艷遠勝平日,看上去還多了幾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嫵媚風情。

  她出了家門,上了馬車,一路直奔皇宮。

  抵達時宮門口已經車水馬龍,趕著為朱世文賀壽的賓客們魚貫而入,她跟著眾人往裡走,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叫道:「二殿下好。」

  她心中一揪,驀然回首,只見朱世弘就站在不遠處,正垂著眼睫和一位內宮侍衛說話。

  也許是巧合,她看向他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也投向她這邊,兩人的目光乍然一碰,她滿心的憤恨不知怎地,卻在他那幽靜的目光中消散殆盡,她竟不敢再看他一眼,只能忙用手捂住有些憋悶的胸口,快步隨眾人一起往宮內疾走。

  朱世文終於等來了簡依人,自然是興奮得難以言說,他於是主動走向前,領著她坐上了主賓席。她聽到周圍的人都在竊竊私語,偶爾還有幾句飄進自己耳朵裡,內容無非是說她雖然失去了太子妃的位子,卻依然在皇宮中如此吃得開,實在令人嫉妒。

  不過簡依人的心思並不在此,她掛著一張笑臉向朱世文說了些慶賀之詞,然後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悄悄地打量著台下的賓客。

  人很多,大都是她不認識的,今日這麼熱鬧,說不定整個皇都的達官顯貴們都來了呢?可二皇子剛才怎麼在宮門口附近停留?身為兄長,他到底幾時要來給弟弟賀壽?她接著看到朱世瀾坐在對面的席位,正旁若無人地大吃大喝,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

  和四皇子相比,每次見到二皇子,他都好像很忙碌的樣子,身為二皇子,他應該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吧?

  不是太子,卻要承擔很多國事,屈居於人下、難以施展抱負還是其次,最令人鬱悶的是,要聽命於不如自己且無法讓自己服氣的人。她看得出來,二皇子和太子感情並不和睦,雖然她曾力爭做太子妃,但平心而論,她寧願看朱世弘做太子,也不願意看朱世隆那個色瞇瞇的傢伙掌管江山。

  哈,她還真是奇怪,今天怎麼突然就為二皇子抱不平呢?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是好笑,不由得嘴角上挑。

  朱世文看到了她的笑靨,忙湊過來向她表示歉意,解釋道:「依人,真不好意思,我得去和大家打個招呼,這是規矩,一會兒我再陪你吃飯。」

  「哦,沒關係,你忙你的。」她又伸長脖子看向四周。

  「別看了,二殿下有事兒,晚點才會來呢。」

  不知何時,朱世瀾竟悄悄走到了她身邊,她不禁一怔。

  他舉著一個酒杯,笑得有些壞,彎下身子望著她茫然的表情說:「我知道你在找他。」

  簡依人像是被抓住把柄似的,有些慌亂,「四殿下真是愛說笑,我沒什麼事要找二殿下啊。」

  「一定要有事才找他嗎?」朱世瀾挑起眉內心暗笑,「三哥也不是有事才找你吧?」

  他話裡有話,而且別有含意,簡依人向來聰慧又怎會不懂,但她這一刻卻不敢多想,急急地將臉轉開。

  此時,有一名宮女悄悄走近,低聲對她說:「簡姑娘,我們殿下請您去側殿休息。」

  這裡是三皇子的寢宮,這宮女雖沒見過,應當也是三皇子的人。他是怕她在這裡等得久了,心情煩悶,所以才讓她先去休息?

  她點頭起身,又回頭看了一遍,依然不見朱世弘的身影,再對上朱世瀾戲謔的眼神,心中更慌,沒有再問什麼,便跟著那宮女繞到正殿後面的北殿去了。

  朱世瀾正要走回自己的席位,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猛地轉身,看著她們消失的背影,眉心微蹙。

  ※ ※ ※

  簡依人一走進北殿,那名宮女行了禮,便將殿門虛掩退了下去。

  她看了看四周,覺得這殿裡很是清靜,布置也還算雅致,牆上掛的幾幅畫,都是歷代名人之作,而旁邊放了一張桌案,想來應該是三皇子平時習文作畫的地方。附近還有一個小空間,放了張軟榻,供主人睏倦時休息。

  她走到窗邊的書架前,隨手從上面取了一本書翻看,可她心緒煩亂,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剛才四皇子那句話是什麼意思?趁著這裡四下無人,比起前殿的熱鬧顯得異常清靜,簡依人現在才能專注地細細去想。

  但是才剛剛想了一點端倪,就又聽到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她以為是宮女回來了,然而轉頭一看,一道瘦高的人影從外閃入,她瞇起眼想看清那人是誰,可看清後她嚇了一大跳,忙跪下道:「參見太子殿下。」

  那人竟然是朱世隆。他笑咪咪地走近她,伸手將她攙起,「別這樣客氣,這裡也沒有外人,不必拘禮。」

  「太子殿下怎麼會……」她大惑不解。

  他笑著用手指滑她的臉頰,「今天是世文的生辰,我這個做兄長的當然要來道賀了。」

  這明顯充滿挑逗的動作讓簡依人警惕起來,不禁悄悄向旁邊退了一步,繼續低頭道:「三殿下現在在前面正殿內,太子殿下若是要找他……」

  「世文當然在前面,我已經向他道賀過了,才會過來這裡。」朱世隆在屋中踱了幾步,然後坐進旁邊的一張太師椅中,斜睨一臉不安的她,「我是來見你的。」

  「見我?」簡依人望著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是太子殿下派人帶我來這裡的?」

  「是啊,不然還能有誰?世文那傻小子,眼神半刻都捨不得離開你,又怎麼會讓你來這他看不到的地方?」他哈哈一笑,「我想你大概也聽說了一件事,就是我未來的妻子人選已經決定,而其中……沒有你。」

  「民女已耳聞。」她還是不明白他單獨約見自己的原因,但本能告訴她,這一定不是件好事。

  「老實說,人選是父皇定的,我做不了什麼主。即使我對你頗有好感,曾極力爭取你成為太子妃的候選人,但……也許是因為簡方的地位實在算不得多麼顯貴,所以父皇權衡利弊,還是沒選中你。可是你要明白,在我的心中,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朱世隆漆黑的瞳仁在殿內零星的燈火搖曳下,看上去頗有些詭譎。

  「我知道在那天的選妃宴上,你是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他微笑著伸出手,「既然你一心想到我身邊,我便成全你,即使你不能光明正大的入主我的毓慶宮,但我還是可以收你做我的女人。」

  簡依人心中一凜,咬著唇瓣問:「不知太子殿下此言何意?」

  「何必裝糊塗呢?」他探出身子,伸手向她一抓,「你一時雖不能為正,可待父皇百年之後,我繼承大統之時,只要你還能讓我對你興趣不減、寵愛有加,起碼還可以做個得寵貴妃,比起那高高在上卻備受冷落的皇后,豈不好上許多?」

  一時沒有防備,被他一把抓進懷中,她驚呼一聲想要掙扎,他卻將她抱得緊緊的,而他的唇也已吻上她的脖頸,另一隻手甚至扯開了她的腰帶,桃紅色衣裙散落半幅,露出裡面雪白色的內衫。

  她此時此刻已震驚得叫不出聲,而朱世隆將她嬌小的身子一把抱起,向著內室那張軟榻走去。即使她拼命掙扎哀求,換來的只是他的嘲笑。

  「你想要的不就是這些嗎?既然早晚都是我的女人,又何必在乎這規矩?」

  簡依人一愣。按她一心想要上位得寵的心計安排,這時候應是順水推舟地做太子殿下的枕邊情人,但是當他的氣息撲近自己、感覺到對方的手正在撕扯自己的衣服時,她卻有種恨不得立刻去死的念頭湧上心。

  於是她伸出手奮力打向朱世隆的臉,卻被他一把抓住。

  「你好大的脾氣,難道你知道我喜歡這個調調?」他詭笑道,「我還從未在弟弟的寢宮裡玩過女人,沒想到竟是這麼刺激有趣的一件事。外面賓客盈門,聲音吵雜,你若想叫,也可以大聲叫出來——」

  他的唇貼上她的脖頸,她絕望地奮力蹬踏,尖叫聲自唇瓣溢出。

  就在此時,殿門忽然被人重重地推開,一道疾風吹亂了她散下的髮絲,她睜大朦朧的淚眼,依稀看到一道黑影出現在咫尺之前,靜默冷冽得像一尊無言的神祗。

  朱世隆被驚擾到了,他看向來人,先是愣了下,隨即冷笑,「原來是世弘啊,有事明天早朝後再說。」

  「請太子殿下放開她。」朱世弘的聲音像寒冰般冷冽得沒有一絲溫度。

  他冷冷回道:「這個女人與你無關,她是父皇為我挑選的女人,你無權干涉我做什麼事。」

  「太子殿下是要我把最近國庫存銀逐年減少的背後原由寫成奏摺,上呈給父皇嗎?」語出威脅。

  朱世隆緊握雙拳,恨聲說:「少虛張聲勢地嚇唬我。我戶部的事你管不著。」

  「是嗎?哦,原來戶部是你的,而不是父皇的?」朱世弘字字清晰,唇邊嘲諷的笑似浸透在冬雪之中,冰寒刺骨。

  望著太子的嘴角漸漸收斂了笑意和繃緊,他仍冷聲緊逼不放。

  「我數到三,太子殿下若不放人,後果自負。」在陰暗中,他身子沒動,但是卻可以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一、二……」

  朱世隆變了臉色,倏然將簡依人推開,不肯示弱地哼哼一笑,「你該不會也看上這蠢丫頭了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雖努力保持著尊貴的儀態,卻掩飾不住腳步的紛亂,就這麼半走半跑地衝出殿門。

  簡依人摔坐在榻上,她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多狼狽,她不敢看朱世弘一眼,只能用手掩著臉,在心中祈求他快點離開。

  過了好久,殿內悄無聲息,她緩緩抬起眼,卻看到他竟半跪在自己身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她。

  「哭完了嗎?」朱世弘的聲音很輕,沒有嘲諷的意思,幽冷的眸子很少如此刻這樣溫柔。「要不要換身衣服,等晚宴結束再回去?」

  簡依人搖搖頭,「我要走了,這個樣子怎麼見人?」她起身,尷尬地整理自己的儀容扯著自己的腰帶,但腰帶卻纏在腰間掛著的玉佩上,她越是著急,就越是扯不開,方才的驚恐委屈也一起涌上,差點又哭了出來。

  忽然,朱世弘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柔聲說:「別動。」

  她就真的不動了,呆呆的像個木偶似的,任他幫她解開了糾纏在一起的玉佩和腰帶、任他幫她重新整理好散亂的衣裙、任他用憐惜的目光將她的滿臉淚痕看了個遍、任他握著自己的手,最後竟忘了鬆開。

  「後悔嗎?」久久,他啞啞地開口,「還願意嫁給那個人嗎?」

  她咬著唇,搖搖頭,淚水不經意地又一次從眼角滑落。他伸手抹去那滴滑落的淚珠,然後摟住她纖細的腰肢,讓她的身體輕輕貼在自己的懷中。

  「我說了,你不適合做太子妃,你卻不服氣。」他語調依舊輕柔,沒有譏諷,沒有炫耀,只有憐惜,「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待的位置,那個位置上坐著的人不該是你,你勉強去坐,結果只會弄得一身傷,強顏歡笑地活著難道是人生樂事?」

  她將頭貼在他胸口,低低呢喃,「你才認得我多久?怎麼知道我的心思?」

  「我在見你的第一眼時,便知道你是個怎樣的女孩子。你知道『白髮如新,傾蓋如故』這句話嗎?」

  簡依人愣愣地靠著他站著,這一刻,她忽然明白自己今天為什麼一直在找他。原來不知幾時起,她對他已經有了這樣深的好感,只是她自己都還沒有察覺時,竟被四皇子看透了。

  她仰起臉,看著他俊逸光潔的下巴,忽地一笑,「我以為你一直都很討厭我,所以才總是說話氣我,沒想到你是這麼在意我、關心我。」

  他哼了聲,「若是我不看在眼裡的人,我連一句話都懶得說。」

  「這麼說來,我要多謝二殿下的青睞了?」她破涕為笑,笑痕與淚痕交織在一起,在這昏黃燈火之下看起來嬌艷動人,惹人怦然心動。

  朱世弘的心弦也似是被什麼人撥了一下,他驀然握住她的手,「記得你我的賭注嗎?」

  「什麼?」她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我賭你當不上太子妃。」他望著她,專注得讓她又羞澀又捨不得移開視線,「現在該把你的一隻手交給我了吧?」

  「現在不是……兩隻手都在你手裡嗎?」她輕聲哼著,臉都紅到脖子了。

  朱世弘看得心中似有波瀾激盪,情不自禁低下頭去,但剛要吻到她的紅唇時,外面傳來敲門的聲音……

  「打擾一下,有急事,現在能出來嗎?」

  他聽出那是朱世瀾的聲音,只好勉強壓住自己心中的情慾,低聲對她說:「先回前殿去,別讓世文失望。太子之事,以後我會幫你報仇。」

  「也不用報仇,我日後離他遠點就是了。」簡依人紅著臉推開他,一邊梳理著散亂的頭髮,一邊說道:「你先去忙你的吧。我聽你的,一會兒和三殿下聊聊天後再走。」

  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望著她,「也許我應該讓你離世文遠一些。」

  「為什麼?」她訝異地歪著頭。

  他哼道:「我不信你沒看出來三弟已經對你情根深種了。」

  她的臉一紅,低下頭揪著衣角,「那你要我怎樣?現在就走?」

  「不,就把你再借給他一個晚上。」朱世弘退回一步,將她又一次緊緊抱住,在她耳畔堅決地說:「只有這一個晚上。哦,對了,還有……」他從懷中掏出一條手帕,「這個還你。」

  簡依人一怔,接著認出這手帕是她上次借他包蛇膽的那一條。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洗的?原本上面都是血污,現在卻已經洗得乾乾淨淨了。

  她噘起嘴說道:「包過那種血淋淋東西的手帕,還我做什麼?」

  「我倒想留著,可上面都是花,一看就知道女人用的,我帶著沒什麼意思。」他微笑著,別有深意道。

  她的心一動,將手帕收下,「好,回頭再給你繡一條。」說到這裡,她心裡滿滿都是春日般的暖意。

  朱世弘走出殿門,看到不遠處朱世瀾正在和什麼人低聲說話,便快步走了過去問:「怎麼了?」

  朱世瀾將他拉到一邊,小聲道:「剛得到一個消息,說是運河那邊出了事,跨河石橋在建造之時忽然崩塌,壓死了不少工人,此時消息應該已經傳到陛下那裡,很快陛下就會問責於你,你還是及早做準備為好。」

  他皺眉說:「運河之事隸屬工部,這事情應該是由太子負責,與我何干?」

  朱世瀾急道:「你怎麼忘了?這事雖是隸屬工部,但去年督造的工部侍郎李肅因為瀆職被吏部彈劾,太子為其說情,卻被你駁回。他一怒之下便說要將那人負責的事情都丟給你處理。也就是說,河橋督造之事若有差池,便要找你負責。」

  「不過隨口一說,事後也不曾見他們把相關文書送到我那裡去,父皇更未曾允准。」

  「但總要防備太子黨羽那邊的人會說出些什麼,借題發揮是其次,借刀殺人倒很麻煩。」

  朱世弘冷笑道:「這些年他借刀殺人的事情做得還少嗎?我倒要看看父皇是真英明還是真糊塗!」

  他正要邁步出殿,忽見一個太監捧著聖旨急匆匆走來,見到他時忙躬身行禮。

  「參見二殿下。」

  他看了眼太監手中的那卷黃綾,「這是陛下要給誰的旨意?」

  「給三殿下的。」太監笑答,「若說是給簡姑娘的也可以。」

  朱世弘一震,沉聲問:「這旨意還涉及到簡依人?」

  「是啊。」太監又行了個禮,便走進院內大聲說:「陛下有旨!」

  朱世文急忙跪下,「兒臣接旨。」

  太監展開黃綾,在眾人的矚目下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三皇子朱世文克謹恭良,厚德載物,待人以純善之心,侍君以至孝之情,今賜封『北平』王號,另賜良田一千頃,宅邸一座,並賜婚簡方之女簡氏依人,擇日成婚,欽此。」

  眾人起初的低聲讚嘆在最後的「欽此」二字中倏然化成了響雷般的道喜之聲,人群一下子如潮水般湧向滿臉驚喜笑容的朱世文。

  而剛剛從側殿整裝回來的簡依人,在聽到旨意的最後一句話時,霎時手腳如被冰凍,血液彷彿從頭到腳都被人抽乾一般,脖子僵硬得連動都無法動了。

  直到一干女眷將她簇擁著推向朱世文的時候,她才遠遠地看到院門口那一襲熟悉的黑衣身影,但還未捕捉到對方的眼神,那身影已如夜風隱入暗夜之中。

  她的心如同墜入了谷底,連一絲力氣都使不出來,眼前漆黑一片,就如娘親被殺的那晚,四周明明紛亂吵鬧,她卻聽不到、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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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個月後……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當簡依人在被單上繡下這幾句詩時,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釋然,反而更加空盪蕩的,如沁了秋雨似的酸澀。

  再過一個多月她便要嫁人了。出嫁所要準備的東西早已備妥,而這件錦繡如意合歡被,即使她拖拖拉拉地繡了十個月,終究還是完成了。

  天意早已註定了一切,即使她再不情願、再不甘心,又豈能違背天意?

  她的父親簡方悄悄走上繡樓,在她未曾留意時站到她的身後,低頭審視著女兒面前這幅繡品,在讀到這上面的四句詩時,他不禁皺起眉頭,開口道:「依人,大婚之物怎麼能繡這樣不吉利的詞句,還是重繡吧?」

  她沒有表現出驚訝,只是將被單折起,淡淡說:「既然是女兒的出嫁之物,女兒想自己做主一次。」她回過頭,望著父親,語氣平靜,「女兒能自己做主的事著實不多,父親就依我這麼一回吧。」

  自從簡依人被賜婚給三皇子……如今的北平王朱世文,簡方便再也沒有在女兒的臉上看到過真正的笑容。他雖然是施南有名的才子,官拜大學士,卻始終讀不懂這個女兒的心思。

  她到底願不願意嫁給北平王?說不願意,她又沒有說過任何反抗的言詞,每次北平王過府看她,或者邀她入宮去玩,她表情也總是平靜帶笑,甚至還能和他說幾句玩笑。

  若說願意,可私底下,她又總是一人獨坐在繡樓中,呆呆地出神,而且飯吃得越來越少,人都消瘦了許多。

  唉,可憐這孩子的親娘已故,家中再沒有人可以和她說心裡話。

  容妃雖也來簡府探望過她,可依人除了應對得體到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之外,心情仍無起色,這份冷靜平淡的態度更加讓他放不下心。

  「依人,你心中若是有什麼委屈,或者不高興,就和爹說說,爹雖然不是娘,但總是你的親爹,不會害你。」簡方柔聲勸慰,希望她能展開笑顏。

  她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卻是十分淡漠,「爹,女兒就要做王妃了,哪裡會有什麼委屈或不高興呢?您多慮了。」

  一名丫鬟走上樓來,躬身道:「小姐,宮裡太監來傳話,說容妃想請您入宮聊天。」

  簡依人皺皺眉,「今天累了,回話說我不去了。」

  「可容妃說有禮物要送您……您……」

  丫鬟小聲的勸告,讓簡方也開了口,「依人,你還是去吧,難得容妃對你如此關心,一直照顧著你,而北平王暫時還沒有出宮居住,你嫁到宮裡去,恐怕也有不少事情得要仰仗容妃……」

  「好吧,我知道了,我去就是了。」她無奈地應允。

  ※ ※ ※

  這皇宮的門她經過無數次了。宮門的侍衛平時分三班輪值,無論哪一班都對她十分熟悉,尤其她現在的身份是未來的王妃,這讓所有侍衛見到她都必恭必敬。

  入宮之後,一路上遇到的宮女、太監,也對她露出燦爛的笑臉,熱情地向她請安問好。

  當她走到承恩宮門口時,一名宮女在那裡迎接,笑著躬身說:「簡姑娘,容妃娘娘現在有事去陛下那裡了,她說請您可以先去吉慶宮,她會去那邊見您。」

  簡依人嘆了口氣,「好,我知道了。」

  吉慶宮,朱世文所住的地方,原本並非她今日的目的地,但迫不得已,她還是朝那裡走去。

  在穿過御花園的時候,她突然看到一個熟悉背影走在前頭,一怔後脫口叫喚,「四殿下?」

  那人回過頭來,白皙的皮膚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格外透明,笑容也美得令人移不開視線,果然是四皇子朱世瀾。

  「準王妃殿下啊。」他停住腳步,回身悠然一笑。

  簡依人驚訝地問:「您是幾時回宮的?」

  「才剛回宮,正要去面見陛下。」他拱手道:「聽說你下個月就要大婚了,我先向你道個喜,這十個月一直在河邊忙來忙去,連賀禮都沒時間準備呢。」

  「四殿下客氣了,您人到……心意也就到了。」雖然嘴上說著謙恭有禮的話,但在看到四皇子的那一刻起,想到那應該與他一同歸來的男人她的心就亂了,可在他身前身後看了好幾眼,始終沒看見朝思暮想的人,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二殿下……也一起回來了?」

  「是啊。此次運河之事由他主持,事情告一段落他當然要回宮面稟陛下,不過二殿下在吏部還有事要處理,大概要晚點才會入宮。你要是想和他要禮物,呵呵,大概也要等等了。」

  她深吸一口氣,低頭說:「那……不耽誤四殿下面聖的時間了,改日……再聊。」

  待朱世瀾離開,她卻沒了再走下去的力氣,便在旁邊找了塊石頭順勢坐下。奇怪,明明已是秋意闌珊的日子,怎麼今天會這麼熱,讓她手心裡滿是汗水?

  十個月,三百多個日夜,終於等到這一日,她的心中沒有驚喜,也沒有怨恨,反是更深的糾結和惆悵。

  從袖子中掏出一方銀灰色的絲帕,她不捨得用它拭汗,只是攤開它,那上面用更深的灰色細細地繡著幾行文字……

  彼岸幽蘭,有香盈畔。

  魂歸伊人,燈火闌珊。

  此情未待成追憶,

  縱使回首也惘然。

  嘆,嘆,嘆。

  她怔怔地望著這幾行字,手指在繡線上輕輕摩挲,直到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才呆呆地抬起頭,看到容妃正笑吟吟地走向她。

  「怎麼坐在這兒發呆?不是說讓你到吉慶宮等我嗎?走,咱們一起去看看你未來的夫婿。」

  於是,簡依人被半拉半拽著去了吉慶宮。

  朱世文沒想到未婚妻會突然到來,驚喜地問:「我聽說你病了,昨天本來要去看你,你又叫人給攔著,怎麼今天倒來了?」

  容妃得意地說:「這還不是我的功勞?給你請得美人來,王爺要怎樣謝我?」

  他羞澀地笑,「娘娘想要什麼?可我這宮裡除了花,也沒什麼值錢的寶貝。只要您說得出來,我盡力幫忙就是了。」

  她笑著對外甥女道:「看看,世文是多好的孩子,沒心眼兒又誠實,難得身在帝王家卻如此善良。依人,你沒有當太子妃是對的,當太子妃哪有比當北平王妃風光?你看看陛下賞賜給你的那些東西,不比給太子妃的少呢。日後……等世文養好了身體,說不定你會更風光。」

  容妃說得含糊,但簡依人知道她是指宮裡那個皇上可能會改立朱世文為太子的流言,當下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評。

  「世文,和我下一盤棋好嗎?」她忽然提出要求。

  他詫異道:「下棋?你不是向來不喜歡下棋,說下不贏我,老是輸太沒趣?」

  「總要多練練才有可能贏你啊。」她嬌媚地眨眨眼,「我就不信我贏不了。」

  結果這一練就硬生生從天亮練到天黑,容妃起初還在旁邊幫忙出主意,到最後,她已經連觀戰的力氣都沒了,只能邊打著呵欠邊勸外甥女收手。

  「依人啊,滿朝都知道咱們北平王可是棋壇高手,你今天是怎麼了?下一盤輸一盤,這都輸到第十八盤了,還不肯認輸嗎?」

  「不認輸。」簡依人咬著牙根回答,但眼皮已經快要合上。

  朱世文看她這樣子,也不禁擔心地收了手,抬眼看了看天色,叫道:「呀,天都黑了!」

  她揉揉眉心,對容妃笑問:「這麼晚了,娘娘今晚收留我在宮中住一夜吧?」

  「你和世文定了親,成親之前還是避嫌……」容妃出現了猶豫。

  簡依人嬌嗔說:「這一天到晚的也沒少見面,娘娘都沒說要讓我避嫌,我這才說要住到您那裡去,您倒要我避嫌了。怎麼?難道您的承恩宮我住不得了?」

  容妃忙笑著求饒,「好了好了,我真是服了你這張利口。我那裡能住進您這位未來的王妃,自然是蓬蓽生輝,歡迎都來不及,哪敢把你往外推啊,那你現在就和我回去?」

  她微笑回覆,「我先收拾一下這邊,一會兒再過去,還要麻煩您差個人去我家給我父親捎個話。」

  猜她是想和朱世文單獨說話,容妃會意地朝兩人笑笑,食指在她眉心戳了下,提起裙擺裊裊婷婷地走了出去。

  簡依人默不作聲地收拾棋盤上散亂的棋子,朱世文則一直悄悄打量著她。待兩個棋盒都已收妥時,心中微嘆,他忍不住問:「依人,你近來好像不大開心?」

  她勾著唇角,笑吟吟地反問:「誰說的?你看我哪裡不開心了?」

  朱世文望著她的笑靨,心中微嘆,沉吟片刻後又道:「父皇賜婚這件事……若是你有什麼不願意的,可以和我說……」

  她望著他既緊張又尷尬的表情,「看你,年紀和我一般大,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說的。成親這件事,陛下金口已開,豈有更改的?再說,我一介微寒之身,能配你這尊貴之體,還能有什麼不願意的?你多慮了。」

  縱使反抗了又如何,皇上豈會收回成命?說不定還會害了爹,她終究只能認了吧?簡依人越是說服自己,心中就越疼,只想什麼都不管的說出心情。

  她抱起棋盒走向書架,朱世文輕輕握住她的胳膊,低聲說:「依人,我……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的。我一直想讓你知道這件事,今生娶了你,我縱使立刻死了也無憾。」

  她詫異地回頭看他,但她並非詫異於他此刻的剖白,而是為了這句話背後那詭異的不祥感到不安,但當她看到朱世文那堅定中滿是勇氣的眼神時,心中柔軟的角落被觸動了,不禁又長長嘆了口氣。

  世人皆是多情種,奈何解語是何人?

  ※ ※ ※

  施南國的皇宮構造猶如一個圓圈,以蔚然湖為中心,正北方是皇上所居的辛慶宮,正東方是太子的毓慶宮,正西方是皇后的福慶宮以及其他嬪妃的居處,正南方則是其他皇子的宮殿。

  簡依人剛從吉慶宮出來,並未立刻走向西邊的承恩宮,她在走到蔚然湖邊時停了下來,然後回頭遙看吉慶宮,以及吉慶宮東邊那片殿宇。相較於其他宮殿燈火搖曳,有一座宮殿顯得格外冷清,甚至沒有燈光。這是因為它的主人還沒回來嗎?

  那裡正是瀚海殿。

  二皇子朱世弘的住處。

  十個月了,那裡一直空著,因為它的主人去了距此地七百多里的石城,在那裡督察運河上石橋崩塌傷人之事,並監管石橋的建造。他走的那日,正是她得到「天降之喜」的第二日。

  而今,他回來了。那個十個月都沒捎回隻字片語的人回來了,若是再見到他,第一句話她該說些什麼?或者,他的第一句話會對她說些什麼?

  正想到這裡,就好像是天意安排,她聽到有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往這邊來……

  「陛下的意思你應該已經看得很明白了,他擺明了要袒護太子,你再據理力爭也是白費力氣。再說,其實咱們這十個月也不算是白忙了一陣,起碼工部那幾個不中用的傢伙被陛下革職了……」

  朱世瀾的聲音飄飄搖搖,從花木扶疏之間穿來,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也隨著聲音由遠而近。

  簡依人站在月光之下,忽然覺得身子都滾燙得像是要燒起來了。

  三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地相遇,彼此一怔之後,由朱世瀾先開口,「哎呀,你還在宮裡啊?」

  她多少次在夢裡幻想過這樣的情景……在月光之下,與這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他溫柔地笑望著自己,也許還會伸出一隻手,將她擁入懷中,向她輕聲低語……

  但,夢境終究只是夢境。

  他的的確確、真真實實地站在她面前,但他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那糾結在一起的眉心,彷彿被鎖鏈重重鎖起,點點月光映在他的黑眸之中,只顯得一片寒涼。

  在朱世弘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嘴角像是被什麼力量扯動了一下,但他很快勉強壓下快自口中逸出的情意,直到朱世瀾說話之後,他才緩緩啟唇,可說出的話語卻比湖水還要冰涼……

  「該叫你簡姑娘,還是王妃?或者……弟妹呢?」

  他語氣似是戲謔,但世上再沒有哪句戲謔可以如此傷人傷到直入骨髓。

  心抽疼得像要裂開了,她低下頭嘆笑,「隨殿下您……怎樣叫都可以。」

  「我今日事務繁忙,無暇與弟妹閒聊,還請見諒。」

  簡依人內心苦澀不已。他竟如此的謙和,如此的客套,如此的……疏離。

  「二殿下是忙人,本不必這樣客氣。」她用盡全力維持儀態,退後一步,將路讓開,「二殿下一路辛苦,是該休息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便逕自離開。

  朱世瀾看了看兩人,微微一笑,也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的身影一走遠,簡依人幾乎是立刻跌坐在湖畔的石頭上。忍了十個月的眼淚,無聲無息的默默流淌,沾濕了衣襟。

  多可笑可悲,只有她這個傻丫頭,念念不忘著十個月前曾經的溫存和心動。一廂情願地以為,他必然會同她一樣痛苦和煩惱。

  可誰知這一切只是她的痴心妄想,對他來說,她或許只是他遊戲情場的一個過客,既然無緣,便能甩個乾淨,連一點痕跡都不肯留下。

  她從袖中抓出那方手帕,對著月光,將上面的字又看了一遍,忽然發狠似的用力撕扯著手帕,想把它撕個粉碎,偏偏這手帕的料子是用最好的上等蠶絲織成,柔韌不易損,如不用利器,絕難破損。

  她撕扯了半天,都奈何它不得,氣得將手帕丟進池中,再順手拾起一塊石頭,狠狠砸了過去。

  石頭在水面濺起一些漣漪後沉入水底,那方手帕則是飄飄蕩蕩,漸漸遠離了岸邊。

  該結束了,不,一切原本就沒有開始過。

  她捂著臉,淚水透過指縫又一次打濕了衣裙。

  如果人心能和那方絲絹一樣該有多好,無論怎麼拉扯都不會破損,可人心卻是如此脆弱,還沒有碰觸,便已經碎落了一地,怎麼都無法復原。

  她緩緩抬起頭,看到那手帕越飄越遠,想起自己在上頭留下的心意,忽然間,她的心中又是一陣心疼,後悔之情頓生,忍不住脫下了鞋襪,伸出一足,要下水將帕子撈回。

  湖水本就冰涼,在夜風中更是冷入肌骨,她顫抖著抽回腳,又看了眼那飄飄蕩蕩、無依無靠的手帕,突然有種她交付的一片真心,也是被這樣遠遠丟棄的感覺。

  她狠下心,一雙腳都乾脆地涉入湖水中,不料湖畔石頭上的青苔極為濕滑,湖水亦遠比她想像的要深,一下子她的整個身子都浸入湖水深處。

  她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驚恐,同時閉上眼屏住呼吸,兩隻手試著劃動,但身子卻越來越沉,她感覺到冰冷的湖水已經順著鼻子和嘴開始灌入,意識開始變得迷離,她不想就這樣死去,但是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藉助依靠,只能任由湖水吞噬。

  猛地,一個強大的力量破水而入,將她整個人向上提起,她大力地喘息咳嗽,終於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接著她聽到有人緊張地對另一人命令,「去找身乾淨的衣服!不要驚動任何人!」

  她還沒有分清楚說話的人和被命令的人是誰,已被人緊緊抱在懷中。那胸膛溫暖而強壯,淡淡的幽蘭之香混雜著男子天生的體息直入鼻翼。

  簡依人努力睜大視線模糊不清的眼,只瞧見那雙令人心動、深邃如夜的黑眸,她不知道該欣慰還是該煩惱地嘆了口氣,「這一回,救了我的還是你,這要我如何收回那份情……」

  那人沒有說話,只將她騰空抱起,周圍急速掠過的風聲與她耳畔聽到的激烈心跳在此刻一起響徹,而這是她此生此世聽到過最動人的樂曲。

  ※ ※ ※

  醒來時,她身上蓋著溫暖的被子,身前還有個銅質的火爐正在散發著熱氣。眼前火光搖曳,紅紅的讓屋裡顯得更加溫暖。

  簡依人將臉緊緊貼著枕頭,閉上眼感受著溫暖的味道透過枕巾和被單傳達到整個身體。

  屋子裡有兩人在說話,聲音雖低沉,卻因為周圍的安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你把她這樣帶回你的寢宮,小心惹禍上身,畢竟她是三哥未過門的妻子。」這個聲音是朱世瀾的。

  過了一陣,才有個人聲響起,「難道你要我看著她被淹死嗎?」

  「那當然不是。不過,如果當時通知吉慶宮,你就不用蹚這渾水……哎呀,你別瞪我啊,行了行了,我知道這女人對你來說不一樣,難道我還看不透你的心思?否則三哥生辰那天,我為何只告訴你說,叫她走的那人好像是毓慶宮裡的宮女?」

  「說到這,我才想問你,教唆世文去向父皇請求賜婚的人是你,每次關鍵時刻讓我去救依人的人也是你,你這樣兩頭挑撥又兩頭討好是為了什麼?小小年紀,你的心機未免也太過深沉,父皇養你如養虎狼,真不知他為何會信你?」

  「我一片好意還被你質疑,既然你不領情,不如我現在就去給吉慶宮報信?」

  「把你的嘴閉緊,回去休息。」一句不耐煩的話語透著送客的味道。

  接著,傳來房門開啟的聲響,又聽朱世瀾嘀咕了一聲,「這可是你自己非要惹禍上身啊,與我無關喔。」

  簡依人靜靜地聽著房門關閉的聲音,然後那人走到她的床頭,開口道:「我知道你醒著。」

  她沒有睜眼,輕聲問:「我給你惹麻煩了?等會兒我會悄悄離開,不會再給你添麻煩……」

  「走?去哪兒?承恩宮還是吉慶宮?」他依舊用著輕蔑的語氣,一如兩人初識那時。忽然他的聲音像是沉入海底,冰冷刺骨——「你為什麼會掉到湖裡?我不信你是要尋死。」

  她咬著被單,「我也沒想到尋死,只是有東西掉進去了,想撈回來,卻沒想到青苔濕滑……」

  「謊話。」不知何時他已坐在床邊,忽然抓住她露在外面的一隻手,「和我說實話!」

  「你不信?可我說的是實話。」她張開長長的羽睫,羽睫下一片盈盈水光。

  朱世弘皺皺眉頭,微感心疼,「什麼東西值得你拿命去換?」

  「只是一塊手帕,上面繡了一首詩。我看著那首詩整整十個月了,今天我下定決心丟了它,可當真的丟掉了,我又捨不得,想撿回來……」

  「詩?」他一愣,「什麼詩?」

  簡依人望著他,輕聲道:「世文壽宴後,我聽說你要去石城,我於巳時趕到城郊的暮遠亭,但你已經離開了。我只在亭外的地上依稀看到一闋詞,我不知道它是誰寫的,但我寧願相信那闋詞是留給我的。

  「於是我就一邊傻乎乎抹去了字跡,卻又把那闋詞牢牢地記在心裡,更把它繡在手帕上,每次我心中凄苦得快要絕望時,我就看看那闋詞,好像這樣就可以讓我的心活著。」

  他始終專注地望著她,望著她嘴角每一次的牽扯,望著她眉心的堆蹙和眼角的閃爍,像個最忠誠的聽者,任由她絮絮叨叨地傾吐著壓抑了十個月的鬱結,唯有那隻和她緊緊交握的手洩露了他此刻內心的波瀾起伏。

  「彼岸幽蘭,有香盈畔。魂歸伊人,燈火闌珊。此情未待成追憶,縱使回首也惘然。嘆,嘆,嘆。」

  這精短的三十三個字,從他口中一唱三嘆地吟誦出來,帶著幽幽的遺憾和能穿透人心的傷感,讓她睫毛一顫,眼眶又滾落一串淚珠。

  「你心中是有我的,是嗎?」簡依人緊緊抓著他的手,焦急地望著他的臉,懇切地想得到一個回答,彷彿她這一生就只為了等待他這一句回答,彷彿只要他回答出那個答案,她便死而無憾。

  朱世弘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另一隻手則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頰,雖是笑著,卻有說不出的苦澀,「你要做世文的妻了,這個答案……重要嗎?」

  她吸了吸鼻子,堅定地點頭,「重要。」

  他依舊笑著,目光憐惜且無奈,像是看到一個倔強而幼稚的孩子在拼命索討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有妳。」

  嘴唇張闔,他只說了再簡潔不過的兩個字,但這兩個字卻像一道陽光,讓她本來黯淡灰敗的臉色一下子就燦爛了起來,整個人都光彩動人得彷彿可以照亮周圍的一切。

  「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

  見她掀開被子要下床,他忙抓住她的胳膊,急問:「你要做什麼?」

  「我要走了,四殿下剛才說了,你最近有很多麻煩,如果讓人知道我掉在湖裡還住到你的寢宮,肯定會給你惹麻煩的。」她看著身上已經換過的衣服,「我今晚本來說要去承恩宮和容妃住的,但我現在這樣子是不能見她了,只好找個藉口先瞞過去……」

  倏地,朱世弘從後面抱住她,唇角緊緊貼著她的鬢髮,「你不想問我,為什麼不和世文爭你嗎?」

  簡依人一顫,眼睫又垂下去,「就算我問了也沒有意義,你不爭……我也不能逼你。」

  他豈會聽不出她聲音裡的幽怨,但他只能嘆口氣柔聲道:「我不爭,是因為世文自小身體就不好,我不想傷他的心。他從小到大,沒有像喜歡你這樣投入地去喜歡別的女孩子,也沒去爭過什麼東西。他……時日不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親手送他入黃泉。」

  她一驚,「世文的身體有那麼差嗎?」

  「嗯,他出生之後身體就一直很弱,太醫診斷過,說他可能活不過十八歲,如今他已經快十六歲了……我們誰都不知道他還能留下多久。」

  簡依人咬著唇,從沒有想過,那個一天到晚對著自己燦爛微笑的男孩子,竟然距離死亡如此地近。既然如此,又有誰能忍心傷他的一片痴情?可是、可是,為什麼要拿去交換的,卻是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凄苦地笑著,搖搖頭,曼聲吟道:「天意難違,情不能負。此生已死,再無歸途。願化東風隨雲去,月宮亦有斷腸苦。」她轉過身,撫摸著他的眉心皺痕,含著淚,一字字念出,「輸,輸,輸……」

  窗外有杜鵑鳴叫,寒風蕭蕭,襯得屋內屋外一片悲涼。她靠進他懷中,再沒有力氣多說一個字了。

  一盞燭火被窗外透進的寒風打滅,但朱世弘低沉自齒間逸出的聲音,卻透出一絲堅決——「不,現在言輸,為時尚早。」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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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5: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年後……

  蔚然湖上微風徐徐,正開得濃艷的荷花真應了那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湖上一艘小船分花撥葉的緩緩前行,船上有名宮裝麗人正引導著方向,同時挽起寬大的袖口,露出纖纖玉臂,從眾多的花葉之中選取最美的那一枝,輕輕折下放到船頭。

  岸邊,一張石桌的兩旁分坐著十幾歲的俊秀少年,左邊那人一襲華美紫衣,容顏俊秀精緻猶如女子,手中拿著一個空的酒杯,不住翻動那空杯,嘴角的笑容似有似無的,讓人猜不透他到底在笑些什麼。

  忽地他停了手,將酒杯放到桌上,探直了身子湊到另一邊的少年面前,笑咪咪地問:「讓我猜猜你在想什麼?在想王摩詰的那句詩……『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

  一直專注地望著船上那名麗人的白衣少年聞言不禁紅了臉,慌亂地收回眼神,舉起面前已經涼了的茶遮掩,一邊喝一邊說:「四弟又拿我打趣了。」

  朱世瀾促狹道:「成親都已經一年了,天天看還看不膩啊?」

  朱世文瞥了弟弟一眼,忽然笑他,「等四弟有朝一日有了喜歡的女孩子,便能理解什麼叫情有獨鐘了。」

  他詫異地眨眨眼,「哎呀,我們乖巧的三皇子終於也學會鬥嘴了,看來我調教有方啊。」

  裝作沒聽見,朱世文站起身走到湖畔,雙手圈在嘴邊,大聲喊道:「依人,快上岸吧!天太熱了,小心中暑!」

  船上的簡依人舉著一枝荷花遙遙向他招手,然後對搖槳的宮女說了句話,船開始向岸邊靠過來。待小船停穩,她提著裙擺小心翼翼地走上岸,岸邊的他急忙伸手扶住她。

  「太醫昨天說,父皇這兩天心煩口乾,肺火虛盛,我親手採了些蓮子,一會兒叫御膳房給父皇做一碗清心蓮子羹。」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蓮蓬剝開給他看,「這些白蓮子就是直接吃,味道也是很好的,只是要先剝掉裡面最苦的心,才會吃到清香的甜味。」

  他好奇地湊過去看,「我以前都是在飯菜裡吃到蓮子,還真沒有這樣吃過。」

  朱世瀾在旁笑道:「嫂子親手剝一個餵他,他不就知道了?」

  簡依人撇撇嘴,「四殿下又說些不得體的話了,這堂堂的皇宮內院,您叫我們成為別人口中的笑話嗎?」

  「剝個蓮子吃而已,怎麼就成了笑話?又不像二殿下……」

  聽到他提到二哥,朱世文急忙轉回頭問:「對了,我今早去向父皇請安時,看父皇臉色很不好,聽說是和二哥有關?二哥又惹出什麼事讓父皇不高興了?」

  朱世瀾聳聳肩,「還能惹什麼大事?你二哥最近很喜歡去那秦樓楚館閒逛,還寫些旖旎之詞讓那些青樓女子唱得人盡皆知,陛下能不生氣嗎?」

  「二哥這一年是怎麼了?越來越……不遵禮教了。」朱世文嘆道:「他平時那麼忙,好不容易找到他,想與他談心,他卻都避開我,說什麼我年紀還小不懂事。但我好歹也是成了親的人了,也算是個大人了吧?就算不能為他分憂,至少能聽他說說心事,總是親兄弟,能幫他的,我一定盡全力去幫,他卻偏偏小看我……」

  「他也不是小看你,只是不想讓你為難而已。說到底,你二哥還不是因為和太子意見不合又只能忍氣吞聲而自暴自棄?你不理朝政,能幫他的地方有限,他和你說了也沒用。」

  「怎麼知道一定沒用?要不然你和我說說?」

  見他一臉誠懇,朱世瀾看看四周,「這裡風大,藉著風聲,咱們說的話難保不會傳到別人耳裡,你若真想知道,咱們就去你宮裡,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好。」朱世文拉著他就走,回頭看到簡依人還站在原地,問道:「依人,你還不回宮嗎?」

  她微笑著搖搖頭,用手指著被宮女提放到旁邊的籃子,「我還要挑一下這些蓮蓬蓮花,挑最好的花送給容妃娘娘,再挑些最好的蓮蓬送到御膳房,都辦妥了我再回宮去。」

  「那好,你早些回來,別累著了。這裡風大,你去御花園那邊的涼亭坐吧,小心別受涼了。」他不放心地殷殷囑咐一番,才和朱世瀾並肩離開。

  簡依人理了理被風吹得微亂的頭髮,提著籃子走向不遠處的御花園角門,對隨侍的宮女吩咐,「你們先回宮照顧王爺吧。」

  吉慶宮的宮女都知道,這位王妃生性孤僻、喜歡獨處,便依命離開了。

  施南皇宮的御花園在宮中共有大小三處,距離蔚然湖最近的一個是三個花園中最小的,其中東南角的小小涼亭,位於御花園高高的圍牆之下,避風向陰,花木掩映,人們經過,一眼無法看清涼亭內的景象。

  簡依人將花籃放在亭內的桌子上,開始細心地挑選起蓮花蓮蓬。看到好的,就放在左手邊,看到不好的就放到右手邊,等挑完了,才開始一顆一顆地剝出蓮子,放在荷葉之上。自始至終她神情淡然,動作不疾不徐。

  一陣清風吹過,將桌上的蓮子吹得滾動起來,其中一顆滴溜溜滾出了桌子,一直滾下了亭子的台階,最後落在地上。

  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罩在那顆蓮子上,有隻修長的手拈起那顆蓮子。

  亭內的簡依人這才抬眼,輕聲說:「已經髒了就不要了,我這裡還有許多呢,不在乎那一顆兩顆的。」

  亭外那人笑吟吟的回應,「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是大將風度,但這是你親手採摘的蓮子,少一顆我都覺得可惜。」

  黑影擋住了亭外的陽光,最後坐在了她對面。

  她低著頭,將手邊的一顆蓮子剝掉青色的外皮,又用銀簪挑去苦心,將剩下的蓮子肉送到對方面前,淡淡笑問:「最好吃的在這裡,你要吃嗎?」

  對面的人望著她眼中盈盈笑意,便握住她的手掌,用熱唇貼著她的掌心,將那瓣蓮子肉用舌尖勾進口中。

  她的臉一紅,急忙抽回了手,輕聲嗔道:「小心被人看到。」

  他細細品味著蓮子的清香甜美,「過來時我已看過,周圍再沒旁人了。你這個鬼靈精,挑在這裡見面還真是聰明。」

  「上次我一個人在這裡坐了大半天都不見有人來,這才發現這裡是個清靜的好地方,適合我倆說話。」她收拾著石桌上散亂的蓮葉蓮蓬,「世文今天聽到四殿下說起你的事情,很是著急,拉著四殿下問該怎麼幫你。」她幽幽地瞥他一眼,「青樓之中……該有不少紅顏知己吧?」

  「吃醋了?」他笑著伸出一指勾過她的小臉,「這計策還不是你定的?說是只有我越發放浪形骸、不顧禮教,太子才越發相信我無爭權奪位之心。」

  「是我的意思,但誰知道你不是……順水推舟?」她哼了一聲,「太子是個好色之徒,你是他的兄弟,大概也是風流情種。」

  「是啊,我們都是急色鬼,只有世文是個痴情郎。」他握著她的手,似笑非笑地說:「成親一年,他的柔情蜜意也該令你心動了吧?」

  她倏然變了臉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今時今日你還不信我的心?」

  「別動怒,女孩子如果常生氣,可是會老得很快。」他用指尖在她的眉心點了點,讓她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地甩開他的手。

  「算了,你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卻來給我亂扣罪名,枉費我天天為你提心吊膽,為你操碎了心。」她提著花籃起身要走,又被他一把拉住。

  「依人。」因為怕被別人聽到引起懷疑,他極少叫她的名字,在外人面前,他只叫她「弟妹」,因而每次只要他叫她的名字時,她的心跳都會忍不住加速,再大的不快和怒火都會化成一汪清泉。

  今天他又使出這一招時,她抿緊嘴唇逼自己不去看他。

  他見她似是真的生氣了,便也站起身討好的說:「難道要我跪下道歉嗎?」

  簡依人禁不住噗哧一笑,回頭假意做了個生氣的表情,「我可擔不起二殿下的一跪。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是尊貴之體的您呢。」

  見她笑了,知道她已不生氣了,他索性又逗她一句,「那就是要我親你?」

  她的臉頓時粉紅得賽過籃中的蓮花,輕啐了一聲,「你也快和四殿下一樣貧嘴了。」說著就快步走出幾步,但又轉身跑回來,低聲道:「世文那邊……我會幫你說話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別做得太過火,真的惹惱了陛下……」

  「只要不惹惱你,天下人惱我又何妨?」他在她的粉腮上輕輕一抹,而後望著她碎步跑出御花園的角門,心中霎時有些空盪蕩的。

  剛才他最後的一句玩笑其實說中兩個人的心頭禁忌。自從她嫁給世文之後,兩人雖然經常碰面,但是彼此都竭力克制自己遵守禮節,未曾越雷池一步。

  她的心留給了他,但是她的人……屬於世文,他不能碰。即使心中有著再多的痛和不捨,他依然苦苦堅持,沒有逾矩。

  大事未成之前,這份堅持,不知還得要持續多久。而因為這份情所帶來的苦,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品味。

  ※ ※ ※

  簡依人一邊將幾枝荷花插在細長的花瓶之中,一邊囑咐身邊的宮女,「這荷花不用一天到晚換水,水也不要太多……你們不用照顧,還是我親手照料就好。」

  她看了眼坐在書桌邊拿著筆出神的朱世文,笑著走了過去,在他的筆桿尾部敲了下,問:「發什麼呆呢?墨汁都滴在紙上了,你都沒有察覺?」

  朱世文回過神來,忙重新拿了一張紙鋪在桌案上,同時憂心忡忡地道:「今天四弟說,太子最近總在父皇面前說二哥的壞話,讓父皇對二哥有很多不滿,二哥又是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再這樣下去,手足親情越來越淡,我們施南……豈有能力對抗外敵?」

  簡依人故作漫不經心地回答,「哪有什麼外敵?苧蘿比我們還貪圖安逸呢。太子是儲君,將來是一國之主,他既然要和二殿下鬧彆扭,除了父皇,誰敢說什麼?二殿下自己都忍著呢,你操什麼心啊?」

  「二哥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人,文才武功不僅遠勝於其他幾個兄弟,更在太子之上。這幾年只讓他執掌吏部,其實是委屈了他。我知道他心中不甘,但是我又不問朝政,在這件事上能幫他的著實有限……」朱世文咬著筆桿,沉默了半晌,忽然問道:「依人,你說如果我現在向父皇請願入朝主事,父皇會答應嗎?」

  她嚇了一跳,「你要入朝主事?你這身體怎可能禁得住沒日沒夜的煎熬?」

  「我並不是真的想管事。」他一笑,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解釋給她聽,「父皇膝下子嗣單薄,四弟是認養的,再能幹也終究是半個外人,而我的身體不好,父皇真正能仰仗的只有太子和二哥。從私心來說,二哥和我的感情最好,如果這施南的江山日後要換個君主依靠,我寧可這君主是二哥而不是太子。」

  簡依人皺眉望著他,「你小心些,這些話連在我們吉慶宮都不能大聲說,若是傳到太子或父皇的耳裡,還不知道要怎麼懲治你。」

  「我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這不是只告訴你而已嗎?所以你看,我必須想辦法幫二哥。如果我能入朝,父皇必然要給我封個官銜,分些公務給我做,而這些事情我若拿去問二哥,其實就是交給二哥去做。」

  「二哥管的事情越多,手中的實權便越大,日後就越有本錢和太子分庭抗禮。父皇看到二哥這麼能幹,也會好好想想儲君的人選是不是要換了。」

  她沉吟半晌,問:「這番心思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四殿下教你的?」

  「四弟可不會教我這些。」他衝著她做了個鬼臉,「你別看四弟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又好像在二哥身前身後忙得很高興,我和你說實話吧,我看得出來四弟也是有私心的。他對二哥並不是真心實意的,我不期望他能幫二哥多少,只盼著四弟日後不要在背後捅二哥一刀就行了。」

  她詫異地問:「這也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當然,你以為我一天到晚足不出戶的,就什麼都不懂嗎?你真以為我是個不解世事的小孩子嗎?我畢竟是在皇宮中長大的,耳濡目染之下,就算我不願意耍心機鬥詭計,也不表示我看不出別人在耍心機鬥詭計啊。」

  簡依人望著他那清亮得彷彿看透一切的雙眸,想到自己還想著透過他替朱世弘圖謀權力,心中不禁一抖,趕忙將眼神移開,說道:「你想了這麼多事應該累了,我叫他們給你準備晚膳。」

  「依人!」他忽然急急地叫了她一聲,然後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她平靜心緒揚起笑容,「還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的?」

  朱世文深深望著她,輕聲說:「這一年你跟著我……辛苦了。我雖然有個王爺稱號,可其實就是個不管事的三皇子,導致你這個王妃也沒有那麼風光。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不少的苦楚不便和我說,不過你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會好了。」

  他的話明明是在勸慰自己,卻說得她心頭一陣狂跳。

  她勉強在臉上擠出笑打趣道:「是啊,你若真的入朝主事,若做得好,說不定父皇一高興,便將大位傳給你,我豈不是要做皇后了?」

  他笑著搖搖頭,沒有再解釋什麼,又低頭在那張新紙上寫起奏摺來。

  這一晚,簡依人吩咐宮人為朱世文準備了他愛吃的清淡飲食……一碗荷葉蓮子粥,兩碟涼菜和幾塊小點心。

  吃完飯,兩個人又照例下了幾盤棋。這一年經過朱世文的指教,她的棋藝大有長進,但無奈始終贏不了他。

  他每次都很有耐心地陪著她下,看到她稍微顯露出倦意時,便推稱說自己也累了,不再下了。

  「依人,以前我看你偶爾還繡個手絹香囊什麼的,怎麼現在反而不繡了?」

  今天是他收拾棋盤,可他忽然挑起的話題讓簡依人一愣。

  「你幾時看過我繡東西?」

  他笑道:「成親前我去過簡府啊,有一次你不在房內,我恰好進去找你,就看到桌上有幾件沒有繡完的東西。」

  簡依人淡淡說:「繡東西太費精神,眼睛也累,每次繡完我渾身都不舒服,所以漸漸就懶得繡了。」

  「哦。」朱世文應了一聲,過了半晌又道:「可我的扇子上缺個穗子,你幫我做個穗子好不好?」

  「好,等我明天叫總管太監去找幾種好看的線後再幫你做。」她揉了揉眉心,睏意越來越濃。

  說完話,轉身走進西廂房時,她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只見他一臉落寞地瞧著那空盪蕩的棋盤不知道在想什麼,良久他才轉身,走向了東廂房,關上了房門。

  這就是他們這將近一年的夫妻生活,雖然同住在一座宮殿裡,卻不曾同房,更不曾同床。

  起初她以為是朱世文還不解男女之事,但她這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都已從容妃的口中聽到許多閨房秘事了,他好歹也是個正值青春的毛頭小夥子,豈會真的什麼都不懂?

  但很奇怪的是,他不僅一直沒有與她同房,甚至連稍稍親密的舉止都不曾有。他到底在想什麼?還是,在等什麼?

  今天朱世文的話也彷彿別有深意,他的話暗示了什麼呢?她不敢去多想。

  現在的她簡直就是在對全天下人演戲,對朱世文演戲、對皇上演戲、對容妃演戲、對太子和四皇子演戲,唯獨面對朱世弘時,是一個真正的自己。

  自從兩人互相坦白了心意,她覺得,一半的她也就是身為北平王妃的那個簡依人是死了,但是另一半的她是活著的,就是愛著朱世弘的簡依人。

  她願意為他頂著北平王妃的名號在這片皇宮中住下,為了他的「大計」暗暗努力。

  可每次見到朱世文,她都心生歉疚。若沒有朱世弘,朱世文真的是個好丈夫。溫柔體貼、寬容大度,任何一個女子要愛上這樣的人都不難。但她此生已心許朱世弘,只能竭盡全力做好一個妻子應盡的義務。

  所以她時常向太醫請教為朱世文調養身體的方法,無論是烹煮藥膳還是食膳,她都親力親為。

  朱世文與她也許更像是一對知己良朋。其實他也是個冰雪聰明的人,他是否已在她這番細心照料的背後,察覺到她的疏離?所以……他才至今都沒有越過朋友與夫妻最不相同的那道界線?

  世文、世文,我此生有負於你,是上天捉弄,並非我無情無義。知我如你,是否能解我苦衷?

  站在窗邊,望著天上的一輪冷月,她不禁悵然神傷。

  雖然在朱世文面前她表現得無心國事,但在這十個月裡,她一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他對國事的看法,甚至暗地推動朱世弘那份「大計」,令朱世文想幫他的心更堅定。

  今日,終於見到一絲曙光了。雖然還不知道朱世文的那份請願奏摺能否得到皇帝的批准,但他全力以赴要幫助朱世弘登上寶座的那份心,從來沒有如今日這般堅定。

  這個好消息她應該立刻告訴朱世弘,不過今天太晚了,她沒有辦法去瀚海殿,即使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她甚至能聽到從瀚海殿隱隱傳來的絲竹之聲。

  這絲竹之聲應該是來自朱世弘召入宮的那班戲子,聽說那些戲子中不乏能歌善舞的美女,頗有溫柔手段,常以此博得男人的歡心。現在他是否正忙著左擁右抱,醉臥溫柔鄉呢?

  她心頭幽幽浮起一首詩……

  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

  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好悲涼的一首詩,但這不該是她的寫照。她與朱世弘的情,她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怎樣,她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只能朦朦朧朧地相信,總有一天,她可以和喜歡的人廝守在一起。

  所以,今日的辛酸和孤寂,又算得了什麼?

  她猛然將窗戶關緊,將所有的聲音都斷絕在窗紙之外。

  ※ ※ ※

  朱世弘倚著殿外的欄杆,握著酒杯的手垂到欄杆之外,不小心鬆開,那只晶瑩剔透的玉杯就落入了湖水之中。

  一旁的宮女輕呼,「殿下,您的酒杯落水了。」

  他醉眼迷離地望著那順水飄走的玉杯,微微一笑,「千金難買一笑,身外之物又何足掛心?」

  瀚海殿是宮中唯一臨湖而建的宮殿,朱世弘一直很喜歡這個特點,因為它夠清冷、夠孤獨、夠與眾不同,也夠安全。

  因為他要時時刻刻提防身邊有沒有人監視著他的行動、意圖傷害他,但無論是刺客還是密探,都很難一直潛伏在水中的,所以這裡最是安全。

  他側過頭,大聲說:「琵琶的聲音再響些!」

  裡頭的絲竹之聲立刻又熱鬧了許多。

  夜夜笙歌、貪歡醉酒,這是宮裡宮外之人這一年來對他這位二殿下的評價。在公事上,他對太子是步步退讓、忍辱負重,雖然朱世隆偶爾會試探性地找他麻煩,但兩人之間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劍拔弩張了。

  他聽說太子黨的那些人說他已經由潛伏的豹變成了喝醉的貓。

  一隻醉貓,何必掛心呢?

  房頂上忽然有道黑影一閃而過,他的眼角餘光捕捉到那道晃動的影子,於是他揮了揮手,讓在身邊服侍的宮女下去,重新關好內室的門窗,將房外與房內隔成兩個世界。

  他輕輕打了個響指,一道黑影從空中飄落,跪在他的腳邊。

  「說吧。」他望著那黑影,淡淡開口。

  「殿下,北平王已經決定入朝,奏摺明天會送到陛下那裡,不過陛下似乎也有其他的打算,秘密召見了四皇子,談的是什麼卻無從得知。」

  「父皇和老四一天到晚都神秘兮兮的,誰也不知道他們在琢磨些什麼。」朱世弘冷冷一笑,「不過現在他們應該還沒有準備齊全,所以老四乖得像隻溫順小貓。比起我和太子,父皇看他要順眼多了。」

  「但這江山早晚不是您便是太子的,這一點陛下也肯定明白。」

  朱世弘面對湖水,負手而立,良久他開口道:「歐陽,接下來這幾年施南會有很大的動盪,對我來說這一仗非生即死,我交給你一件事……我若是輸了,不要讓他們把我埋在皇陵,因太子必定不會讓我風光下葬,而我也不想在死後還任由別人擺布。」

  歐陽曄驚詫地抬起頭,「殿下,大戰之前為何先言不祥之語?」

  「這些話我不能對別人說,但你是我這些年來唯一信得過的人,所以我只和你說。若是我輸了,想辦法把我的屍首帶出皇都,若是屍首帶不走,就燒成灰撒在湖裡吧。這片湖水連著鴻雁江,我去年在督造石橋的時候曾路過鴻雁江,很喜歡那裡的風光,希望有朝一日,能於那裡終老。還有……」

  他低下頭,撩起腰帶下方掛著的一串飾物中的一件,「記得連同這件東西一起葬了。」

  歐陽曄微微直起身看向他手中之物……那是一個小巧的香囊,銀灰色的絲綢為底,上頭有著黑色的盤龍祥雲花紋,看上去並不是很貴重的東西,沒有什麼特殊之處。

  但殿下望著這香囊的眼神卻是從未見過的溫柔專注,彷彿這件東西是他視逾生命的至貴之寶。

  這件香囊,是什麼人送給殿下的重要禮物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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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3-14 00:15:3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北平王朱世文要入朝主事的消息在兩日之後不脛而走,一時成了眾臣議論的話題。人人都知道他身子骨弱,尚文不尚武,雖然深得皇上寵愛,但是誰也沒指望他真的能入朝主事,沒想到突然間他就可能要成為繼太子和二皇子之後,又一位「朝中主子」,怎不令人驚訝?

  沒過多久,眾人知道皇上竟然將六部中最舉足輕重的戶部交給朱世文打理時,更是大吃一驚。

  要知道六部之中,兵、工、戶三部向來是重要的。這些年來,禮部和兵部大權始終由皇上獨攬;工、戶、刑三部歸屬太子;吏部為朱世弘統轄。三足鼎立已成定局,現在卻突然插入一個不被人放在心上的朱世文,還硬生生從太子手中搶走了戶部,簡直是出人意料到了極點。

  太子那邊的人馬得到這個消息時,頓時鬧得雞飛狗跳,紛紛求見皇上,提出許多理由要求收回成命,但皇上似乎心意已決,無論誰來求上奏一律駁回,甚至說再有談及此事者,就要問責太子,這才讓紛紛擾擾的朝堂平靜了下來。

  但這「平靜」又能維持幾時呢?

  ※ ※ ※

  當簡依人捧著空花瓶走出吉慶宮時,迎面走來的正是怒氣衝衝的太子,兩人乍然碰到,兩年前的那一幕立刻在兩人心中重現。

  她心中惱恨,卻面無表情地回身向從隨侍的宮女說道:「這宮門口的台階是不是好久沒有打掃了?竟然這樣髒污,等會兒記得從蔚然湖上多打些水來,好好地洗一洗。」

  「弟妹這是發威給誰看呢?」朱世隆冷笑一聲,「如今你做了北平王妃,比起當年可是氣派多了,但是也不必連太子我都不搭理吧?」

  「參見太子殿下。」簡依人微微屈膝,「殿下是有要事找王爺商談吧?王爺昨晚咳了一夜,剛剛才服藥睡下了,殿下不如改日再來。」

  「哦?世文又病了?那我更要好好探望一下了。」他不等她阻攔,拔腿就闖了進去。

  簡依人猶豫了一下,只是抱著花瓶沒有移動腳步。她斟酌著自己是該回去還是該走的好,想了又想,他們兄弟之間的事情還是他們私下商議較好,自己應該避嫌才是。於是她按照初衷緩步離開了吉慶宮,前往承恩宮。

  走到一半,正好走到上次她與朱世弘相見的御花園門口,聽到裡面似是有人在說話,她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好奇的伸頭向內看了一眼,只見有個人的裙角從交錯的花木中露了出來。

  看那色澤款式不會是個普通的小宮女所有,而說話的人聲音極輕,她也聽不大清楚,正想離開,卻忽然聽到啪的一聲,像是誰被打了一巴掌。

  她原本要邁出去的腳又不禁收了回來,凝神細聽,只聽到裡面有個女聲壓低嗓音叫了一句,「難道蘭馨就這麼白死了嗎?」

  蘭馨?這個名字彷彿淹沒在她心裡很久了,雖然已埋得很久很深,但一併埋下去的痛楚卻總是隱隱糾結著她的心,讓她有時候即使已經入睡,卻又從夢中驚醒。

  娘,這是娘的名字,但是在這深宮之中,誰會忽然提到娘的名字?這句話的背後又隱藏著什麼秘密?

  她抓著門上的石磚再次悄悄探頭看去,只見那紅色的裙擺輕微的晃動,好像說話之人的情緒極為激動,而在那女子的對面好像站著一個人,看穿著是名男子而且還是個官員。那男子說話更為謹慎,聲音細微得讓她什麼也聽不到。

  她僵硬地佇立了許久,卻沒聽見園內的人說了些什麼。之後,她好似聽到走動的聲響,便立刻轉身走向外面一片密密的桃樹林,將自己的身形遮掩起來。

  好一陣後,她看到一個男子的背影從斜對面離開,那背影已沒有了年輕人的挺拔,甚至滄桑蕭瑟得和周圍的景物極不協調,但這背影……卻著實太過眼熟!眼熟到她不得不掩住自己的口,不讓自己脫口喊出那人的名字。

  接著是一名身穿華美衣袍的女子,急急往承恩宮走去。

  這兩人,怎麼會是……她和他?!他們在此私會是做什麼?

  簡依人心神不寧地走著,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猛然抬頭時,只看到面前的殿宇上方有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瀚海殿。

  她眼眶一熱,轉身往回走,碰巧殿內有人一邊說笑著走出來,看到了她,一人叫了聲,「王妃怎麼到這兒來了?」

  她急忙揉了揉眼眶,尷尬地回頭笑道:「我只是順著蔚然湖畔散步,沒想到就這麼走到這兒了。」

  身後的兩人正是朱世瀾和……朱世弘。

  他望著她微紅的眼眶,眉心一蹙卻並未開口。

  朱世瀾打量了兩人,立刻笑道:「巧了,我剛剛還和二殿下說起王妃呢。你是簡方大學士的女兒,對於詩書字畫的鑑賞功力必屬上乘,二殿下這裡有一幅畫,他說那是前朝易名真人的手筆,我不信,所以我們倆為此打了一個重賭,要找你來鑑賞一下看我們誰輸誰贏,結果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我?」簡依人被他的一番話說得暈頭轉向,「我未必看得懂……」拒絕的話說到一半,眼神與朱世弘一碰,赫然明白這是四皇子故意找機會讓她進殿說話,便改口道:「只能粗略地看看,若看錯了,四殿下別罰我銀子。」

  三人轉身一起要進殿,走著走著,朱世瀾又假借要去找些點心便走開了。

  簡依人站在正殿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朱世弘卻朗聲說:「畫在殿裡,就請弟妹好好評點一番。」

  她這才邁步走了進去,身後一同走進的他忽然攬住她的肩膀往懷中一帶,將她反壓在門板上。這是個死角,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殿內兩人的情形。

  他的額頭貼著她的,一隻手還握著她的下巴,低聲問:「怎麼好像哭過了?」

  「我……剛才在御花園看到了兩個人。」她低喃著,「好像是……容妃和我父親。」

  他沉默片刻,問道:「怎麼了?你懷疑他們兩人有私情?」

  「我不知道,他們提到我娘……說我娘不能白死什麼的,其他的話我也聽不清楚。」

  他笑了,「就為了半句沒頭沒尾的話,你便傷心成這樣?這麼愛胡思亂想,哪裡還像個堂堂的王妃?」說著,從袖子中掏出一塊手帕給她拭淚。

  她覺得這手帕的顏色太過熟悉,奪過來一看,不禁驚訝地低呼,「呀!這塊手帕怎會到了你的手裡?」

  當年這方銀灰絲帕落在湖水中,為了撈它還差點搭上自己的性命,卻沒撈到,她怎麼也沒有想到,它最終居然悄無聲息地落在他的手上了。

  朱世弘柔聲道:「既然是你不顧性命也要撿回來的東西,我怎麼能讓它就那麼孤獨地留在湖上?萬一被其他人撿去,豈不是辜負了你的這番心意?更何況,我想這東西本來就是繡給我的吧?」

  當初在世文壽宴那天,他還她手帕,抱怨上面盡是花朵,希望她能再繡一條給他,而這一條上卻繡滿了她的心淚。

  「還我吧。」她嘆了口氣,「若讓人知道它是從哪來的就不好了?」

  「我不說,誰也不知道這帕子是從哪兒來的。怎麼?你捨不得給我嗎?」他撩起衣上掛著的那個香囊,「難道要我把這個也還你?」

  「你要留著那就都留著吧。」簡依人咬著唇瓣,用手摸了摸香囊,「你一直掛在身上?」

  「君子無故,玉不去身。真要說是笑話,我一天到晚掛著個香囊到處走,才惹人笑話。」他鬆開香囊上的抽繩,從裡面倒出一顆糖,塞進她的紅唇之中,「這是太醫院特意調配的玫瑰膏,說是可以提神醒腦、駐顏養容。我藉口最近精神不大好才要了一顆,放在身邊很久,但總是沒機會給你。」

  她猝不及防地被他塞了一顆糖,愣了下,輕輕用牙一咬,覺得唇齒之間都是玫瑰的清香,頓時舒展開原本糾結著的臉部線條,「呀,真是好吃。」

  他凝望著她的笑顏,一根手指點在她唇上,輕聲低語,「當采擷,黛眉如畫,櫻桃熟透,卻與何人嗅?」

  她輕輕一顫,偎在他懷中問:「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水性楊花的女子?明明嫁給了世文,心中卻想著你?」

  朱世弘攬著她,沒有立刻答話,而是默默念出了一段詞,「平生恨,無非知己如陌路,兩情無計相聚首。」他摸著她的發頂,聲音放得更輕,「所以,依人,我此刻還能擁著你便是福份,我是個惜福的人,你也不必拿世俗禮法折磨你自己。我們並沒有對不起世文。」

  ※ ※ ※

  他們真的沒有對不起世文嗎?

  簡依人一直想著這句話,等她回到吉慶宮的時候,宮女們便小心翼翼地向她稟報,說太子今天大鬧吉慶宮,害得王爺不但午飯沒吃好,連藥都被撒了。

  她聽完眉頭一皺,疾步走進殿內,只見朱世文仔細地吩咐太監宮女們不要將這件事宣揚出去,別讓皇上知道。

  她心中煩亂,不禁大聲道:「既然太子有錯,你也不必為他掩飾了。他這樣欺負你,你怎麼能忍了?日後你還怎麼幫得了你想幫的人?」

  朱世文詫異地瞧著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簡依人冷著臉轉身離去,一個人在蔚然湖畔坐著,捂著臉哭了一個多時辰。

  她這一哭,嚇著了宮女們,容妃得到消息後,急忙趕來問清事由。原以為是她和朱世文小夫妻倆鬧了彆扭,後來聽她吞吞吐吐地說是因為太子去問責朱世文,大鬧吉慶宮,夫妻倆受了委屈後,容妃也勃然大怒。

  「即使是太子也不能這麼欺負人吧?讓北平王打理戶部是陛下的旨意,他要鬧也該找陛下去鬧,何必欺負老實人?」不禁頓足叫道。

  然後容妃就挽起袖子跑到皇帝那裡狠狠地告了太子一狀。

  朱禎裕當然龍顏大怒,即刻召太子見駕,罵他為長不尊、恃才傲物,氣量狹小不能容人,責令他在毓慶宮閉門思過十天。

  這對向來日子一帆風順的太子來說,可是天大的懲罰,徹底沒了面子。

  朱世文得到消息後,只是搖頭苦笑,「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是對方欺人太甚!你記住,你要是多忍讓一分,對方就會多逼你一分,你退到最後就會無路可退,唯有一死了。」

  簡依人冰冷現實的一番警告說得朱世文呆愣的看著她,好半晌才回神點點頭。

  「好吧,都聽你的。」

  此後,朱世文正式接管戶部。當然,對於他這個從未打理過朝政的人來說,驟然成為一部之主,是十分艱難,所以他便按照自己的計劃,去找二哥當救兵。

  但朱世弘堅決不肯幫,理由是……不想落人口實。

  見他垂頭喪氣地從瀚海殿回來,簡依人安慰他,「二殿下就算知道你的好意,但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他當然是說什麼也不能答應,否則太子說是他慫恿你從太子手中奪權,他豈不是說也說不清?他現在要避嫌了。」

  朱世文頷首,又嘆道:「唉,可是這麼多的公務要忙,我哪裡做得來?」

  簡依人一笑,「你要是不怕我是婦人之見,是一介小女子……我或許可以幫上忙。」

  他眼睛一亮,拍著腿歡叫著,「我怎麼忘了?你是大學士的女兒,必然有所高見!依人啊依人,你就是我的救命神仙!什麼話都別說了,先幫我弄清楚這戶部之中每個人都各司何職?我到底該怎樣發號施令?你看父皇每天只要說個『上朝』、『退朝』,何其簡單,這些麻煩事卻都丟給我們了。」

  她噗哧一笑,坐到他的桌案旁邊,拿起一本公文說:「做皇帝比你辛苦不只萬倍,因為你總是在吃飯時去看父皇,便以為他很悠閒。其實辛慶宮的燈每天都滅得比你這裡晚,但你那時早已呼呼大睡,當然不知道了。」

  在有了簡依人的幫助後,朱世文總算不會如無頭蒼蠅般盲目行事。她雖然是個女子,但對官場之事天生敏感、悟性極高,在兩人請來工部尚書和幾位侍郎,就大事小事問了三日後,終於稍稍理出了個頭緒。

  幾天之後,朱世文在她的幫助下,草擬了幾個關於戶部的改革方案,稟告給皇帝,得到朱禎裕的大力褒獎,說他天資聰穎、孺子可教,讓他眉開眼笑地回來轉告,跟她分享。

  她聽了也不禁一笑,「總算有個好的開始,但你還是要小心謹慎,誰知道太子那邊會怎麼報復呢?這麼大的一個戶部,攥著全國的錢糧,誰捨得拱手讓人?」

  朱世文表示明白,且像是做出了興趣,更加勤勉,每天處理的公文越來越多,即使簡依人勸他好好注意身體,他似乎都充耳不聞了。

  ※ ※ ※

  這日午後,簡依人好不容易說動朱世文在廂房中午睡,自己才帶了一籮的彩線走出吉慶宮,到蔚然湖畔坐了下來。

  彩線是她命人從後宮倉庫中挑選出來的,都是由苧蘿國而來的上等貨,顏色豐富絢麗,讓她一時間也不知從何挑選起,花了不少時間比較,她最終選出了十二種顏色。

  朱禎裕每天到這個時候都要到蔚然湖畔休息一會兒,今天他恰巧看到簡依人專心致志地挑弄彩線,不禁好奇地問:「依人,你這是在做什麼?」

  突然聽見有人喊自己,她嚇了一跳,一看是皇上,忙行了禮後才回答,「世文的扇子上缺個穗子,我想幫他串一個。」

  他欣慰地點頭,「世文娶了你真是有福。太子身邊的那些女人,論心靈手巧、論才思敏捷,真是都不如你。」

  簡依人笑道:「陛下過獎了,太子妃彈的那一手好琴,兒臣就比不上呢。」

  「彈琴作詩不過都是些風花雪月之事,世弘屋裡的歌姬都會,不能比這個。」朱禎裕擺擺手,又認真地看了會她手中的那些絲線,忽然問她,「世文最近是不是很累?朕把戶部交給他其實也有些擔心,怕他的身體受不了。」

  她忙回答,「世文這些日子雖然累些,但很是開心。他說他在宮中做一個衣食無憂的三皇子這麼多年,現在終於可以為父皇分憂了,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父皇不用太過擔心,我有吩咐太醫院和御膳房的人每天給他調配藥膳,他近來咳嗽的癥狀也少了。」

  朱禎裕點點頭,「難為你這個做媳婦的了,前些日子太子去你們那裡吵嚷,朕知道你和世文都受委屈了。過些日子和世文去散散心吧,朕在城郊有行宮,這麼熱的天氣去避暑再好不過。」

  「謝父皇體恤,但我怕世文捨不得那些公文。」她俏皮說笑著。

  此時,一名太監走近告知,「陛下,二殿下在辛慶宮等候覲見。」

  他伸了個懶腰,「讓他到這裡來吧,湖邊如此涼爽,可真捨不得回宮。」

  沒多久,朱世弘也來到湖畔,他和簡依人的視線一對上,她只微微一笑就轉過頭去開始編織繩結。

  朱禎裕開口道:「朕今天在朝上沒有回應你的事情,現在可以給你答覆了。朕是很贊同你擬定的那個十年大計,只是施行起來未必會有那麼容易。朕想問問你,還有些什麼具體的想法?」

  朱世弘恭敬回答,「眼下苧蘿國內一片平和,自君而下,人人皆無進取之心,他們太子也還年幼,要成氣候非一朝一夕可達成,如果陛下真有兼並兩國的雄心,必須從現在起開始謀劃。」

  「比如先由兩國邊境的商貿往來下手,過去雙方貿易多在苧蘿境內交易,這樣一來,我們施南便平白損失了許多稅收。而新蘿和築陽兩城,更是商賈往來要地,若能收為施南的一部分,於我方大利。」

  「我也思慮很久,但終究沒有多少光明正大的手段可以得到這兩座城。」

  「若不能智取,則唯有強奪。兒臣願為先鋒為父皇分憂。」

  朱世弘的這番話讓朱禎裕和簡依人同時詫異地看向他,簡依人不自覺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將那絲線捏得更緊。

  朱禎裕打量了他半晌,淡淡說道:「難為你身為皇子卻有身先士卒、為國捐軀之心,但這件事要從長計議,眼下不急。」

  說著他站起身,動了動脖子,「若說當務之急,朕倒是想起一件事,太子和世文都已娶妻成親了,你的婚事要拖到幾時?」

  朱世弘用眼角餘光捕捉到簡依人的頭越垂越低,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說:「勞父皇操心,兒臣暫無成家之意。」

  「不成家立室,是為了可以一天到晚的胡鬧嗎?」朱禎裕的臉忽然一沉,「朕聽說你越發放縱了,居然直接把青樓女子領回宮中過夜?你把皇家威嚴置於何處?就算你想要女子相陪,總要找個身家清白的,不要辱沒自己的身份。」

  他不在乎的一笑,「父皇,在弟妹面前,還是不要談兒臣的私事吧?兒臣不怕丟臉,只是弟妹這等清白人家的女孩兒,聽了我這污穢之事,怕是會玷污了人家的耳。」

  朱禎裕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那些事情見不得人,又何必如此做?」他把頭一轉,「依人,你倒替朕勸他,要他早日收心,做正經事要緊!」

  簡依人幽幽看了朱世弘一眼,低聲說:「二殿下就別惹父皇生氣了,成家留嗣是為人之子的本分……大家閨秀難道就比不上外面的野花嗎?」

  他仰著頭並未看向她,只是戲謔道:「大家閨秀有大家閨秀的莊重,野花有野花的妙趣,兩者不可相提並論。」

  「胡言亂語!」朱禎裕氣得起身便走,湖畔立刻只剩下了兩人默默相對。

  沉默了好一陣後,簡依人一邊收拾著桌上的絲線,一邊低聲說:「我是算大家閨秀,還是野花?」

  朱世弘望著她微微露出的白皙後頸,柔聲道:「你是我心上的一只風箏,願我們無論隔得多遠,都有一根細線繫在你身上,好讓我把你牢牢地攥在手裡。」

  她的手一顫,剪刀滑出了笸籮。「但父皇顯然是要給你再做一只風箏拴住你。我只怕……我這只早晚要斷了線。」

  他替她撿起一條掉在地上的紅色絲線,低切回應,「只要你不鬆手,我到死都會緊緊抓住。」

  簡依人一顫,悄悄用長長的睫毛遮蔽了眼波中的水光閃爍,柔聲說:「不求同生,但願同死,你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只是你要記得,我現在活著是為了讓你更好,所以……縱使我不願意,但我還是得說一句……別為小事惹惱陛下,壞了你的大事。」

  他們的目光再度膠著在一起,兩個人都明白她口中的「小事」,指的是他的婚事,是他們一直避而不談的隱痛。

  然而以他現在的年紀是該娶妃納妾了,他可以放浪形骸,卻不能沒有正妻,但如果他娶了妻子,就意味著他們之間除了朱世文之外,又會另有一人橫亙在那裡,這一條深深的溝痕要怎樣拼盡全力才能跨越過去?

  朱世弘低垂著眼,看著她不停翻弄笸籮裡的彩線,忽然問:「這是要做東西給世文?」

  「嗯,他上次不知怎地,忽然問起我以前做過香囊的事情,說是想讓我給他的扇子做個穗子。我能為他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少,這點要求不該拒絕。」

  他咬著牙根笑道:「好啊,越來越有賢妻風範了。」

  「別……挖苦我。」她聽得心中揪痛。「你明知道我有多為難。」

  他望著她糾結的眉眼,長長嘆息,「依人……」

  上天為何如此安排,既然讓他們相遇,又讓他們彼此有情,為何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突然間,有急促的腳步向這邊奔來,一名宮女驚慌失措的身影,遠遠地就衝著他們大喊,「王妃,王爺吐血了!」

  兩人同時一驚,匆匆對視一眼,一起奔向吉慶宮。

  朱世弘畢竟是習武出身,所以搶先幾步進了吉慶宮門,直奔朱世文的寢殿,見宮女太監們群集殿外,他凝眉喝問:「怎麼回事?」

  眾人回頭,沒想到二皇子突然來了,急忙跪成一片,跪著回稟,「王爺剛午睡起來又看公文,可沒看幾本就吐了血,還昏厥了一會兒,剛剛才又醒來。」

  他皺緊眉頭,大步進了殿內,只見三弟正斜躺在床上,對身邊宮女吩咐,「別讓外面的人大呼小叫地,好像我出了多大的事情,若是驚動父皇可就不得了了。再去我書櫃上把那個藥匣子拿來我服幾顆便行。」

  朱世弘撥開擋在身前的宮女,佇立在三弟的床前,觀察著他的病容,擔憂問:「這癥狀有多久了?」世文如此鎮定,而且早已備了藥,顯然這吐血的情況絕非偶然。

  朱世文看到他時也很訝異,「二哥?怎麼把你也給驚動了?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最近這一個月我偶爾都會咳一咳,只不過今天咳得太用力,才出了血……」

  他回頭問:「請太醫了嗎?」

  旁邊的宮女忙回答,「已經去請首座張太醫了。」

  朱世弘坐在床沿上,親自給三弟把了把脈,「脈象虛浮,明顯是中氣不足,血氣甚虧,你既然病了,就該好好休養,怎麼還不顧性命地要打理什麼戶部?明天你就給父皇遞個摺子,辭了這份苦差。」

  「那怎麼行?」朱世文急得差點要從床上起身,「我好不容易才爭到這個位置,可以幫你……和父皇,怎麼能辭?」

  朱世弘將他按住,沉聲道:「你若累死了,誰來幫我?」

  他默默望著兄長良久,輕嘆了聲,「有時我真覺得自己也許還是死了好些。」

  「少胡說!」怎麼覺得世文話中有話?朱世弘皺眉喝斥一句,回頭看見氣喘吁吁跑進來的簡依人,說:「世文暫無大礙。」

  她吐出一口長氣,小心翼翼地靠近床邊,柔聲問著,「世文,你還有哪裡不舒服?」

  朱世文看他們兩人滿臉嚴肅、慌張,安慰笑道:「看我把你們嚇得臉都白了,倒比我還像個病人。」

  朱世弘嘆口氣,為他掖好被角,「你嚇我們倒沒什麼,嚇到父皇可就麻煩。」

  ※ ※ ※

  皇上還是被驚動了,當日還未到用晚膳時,朱禎裕就得到消息,帶著大批人馬急匆匆地趕來。他一進屋就憂心責問:「這麼大的事情怎麼不通報?」

  朱世文此時正由簡依人親手餵粥,聽到父皇這一喝,忙著想下床請安。

  已經走進來的朱禎裕一眼看到,立刻喝止,「世文,你好好躺著!」

  他對妻子做了個鬼臉,小聲說:「唉,還是被二哥說中了。」

  簡依人一直面帶愁容,可沒心情與他開玩笑,將粥碗交給宮女,側過身給皇上行了禮。

  「父皇這一來,我整個吉慶宮都被震得晃起來了。」朱世文打哈哈的想緩和氣氛。

  朱禎裕瞪他一眼,「還有心思和父皇說笑?朕剛才聽張太醫說,你這已經是第三次吐血了,為何秘而不報?」

  「咳血之事可大可小,父皇日理萬機,兒臣若拿這點小事去叨擾父皇,豈不是不孝?」

  「詭辯。」朱禎裕皺著眉說:「明日就叫戶部那些人和你交接公事,你好好養病,什麼心也不許操!」

  「父皇,這萬萬不可!」朱世文忽然正色起來,接著欲言又止地看向簡依人,「依人,幫父皇準備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好嗎?茶色不要太重。」

  她心知這代表他有事情要和皇上私聊,便點點頭,領著宮內的一干人等退了出去。

  朱禎裕聽見身後殿門關起的聲音,沉聲問:「你想和父皇說什麼?若是要說你還想打理戶部,朕是絕對不准的。也怪父皇太過心急,明知你身體虛弱,還偏要將這麼大的責任壓到你身上,是父皇害了你……」

  「父皇……」朱世文打斷他的話,安撫的微笑道:「兒臣知道父皇是頂著眾議將戶部大任交到兒臣手裡,雖是兒臣自個兒的要求,可兒臣也不解,兒臣並非棟梁之才,父皇為何有此決定,能否現在和兒臣說說?」

  他沉默半晌後才說:「當年你母后去世時,朕曾在她榻前立誓會照顧好你,必將你調教成了不起的賢才。你母后總擔心你年幼單純,會被兄長所欺,朕亦保證將來絕不會給你被人欺負的機會。」

  「但你像極了你母后,為人過於善良,事事總為他人著想,寧可苦了自己。朕將戶部交給你,一是想磨練一下你的心智,二是想在眾人面前樹立你的威信,為日後打算。」

  這是父皇第一次在他面前親口吐露真情,最後一句話也可說是承認了一直以來,外人以為父皇有可能改立他為太子的猜測。

  朱世文聽畢立刻鄭重回答,「父皇,兒臣知道您對母后深情不渝,但是一國大任絕不能這樣草率決定。平心而論,兒臣之才絕對是眾皇子之末,就算兒臣不是自幼多病,也難以承擔父皇的重托。」

  朱禎裕拍拍他的肩,「這件事你知我知即可,不必說出去,你先好好養病,日後的事情……」

  「兒臣不圖日後,只說眼前。」此時的朱世文不同於平日裡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他的語氣凝重、神情莊嚴,眼中閃爍的成熟和睿智就連皇上也不曾見過。「兒臣知道父皇還有個心事沒說,那才是父皇真正將戶部交給兒臣打理的原因。父皇不說兒臣便大膽一猜,如果說的不對,還請父皇指正。」

  見朱禎裕沒有吭聲,似是默許,朱世文這才大膽地說:「外人都以為父皇生性恬淡,重文不重武,但兒臣知道,父皇一直有吞併苧蘿,使兩國合一的雄心壯志,只可惜國內實力不足,又沒有可以倚重的賢才幫助父皇施展抱負,才將事情拖延至今。」

  「而戶部是六部之中的咽喉之地,更是國家的命脈所在,但也是私慾橫流的動亂根本,父皇很擔心戶部如果出了事,會影響日後大計,但一時間又沒有好的藉口將戶部上下徹查一遍,兒臣的自請入朝正是個機會。將戶部強行由太子手中轉給兒臣,便是希望借兒臣之手查出戶部內的弊端,兒臣所言是否正確?」

  朱禎裕的眼中有驚訝又有讚許,「父皇以前是小看你了。而你說自己之才是眾皇子之末,也太看低了自己。」

  他又露出一抹頑皮的笑,「那就是說,兒臣猜對了?」

  「這幾日有何發現嗎?」直截了當地問。

  「有。」朱世文點點頭,「所以即便兒臣病倒,戶部亦不能交回原主。兒臣和依人這幾日一直在查戶部的帳,發現其中虛報、瞞報、漏報甚至是帳不對冊的情況頗為嚴重,令人觸目驚心。兒臣懇請父皇允許兒臣繼續徹查……」

  「你的身體這麼差,這件事還是交給父皇吧。」

  「如果父皇接手,就意味著要和太子正面交鋒了,但大哥做太子這麼多年,手下已有謀臣無數,羽翼豐滿,若非萬不得已,父皇不宜動他。」

  他侃侃而談的內容讓朱禎裕不斷睜大眼睛,「這些事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朱世文咬著唇尷尬笑,「其實只有一半是兒臣自己想出來的,另一半……是別人幫兒臣想的。」

  「別人,誰?」

  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依人。」

  偷瞄了一眼,見父皇神情嚴峻,他忙替簡依人解釋。

  「父皇千萬別以為依人有什麼圖謀之心,她只是怕兒臣盲目做事,所以想幫兒臣一把,這些日子多虧有她。」

  朱禎裕苦笑著搖頭,「朕豈會怪她?朕只是感慨自己真的老了,苦藏了一輩子的心事,竟被你們兩個小輩輕而易舉地看穿了。既然你們已經分析得如此透徹,你們倒替朕想想,朕該怎麼辦?」

  朱世文此時才輕聲拋出一個提議,「父皇為何不重用二哥?」

  「他?」臉色又是一沉,「他至多只是輔國之王,你二哥不同於太子,他為人剛愎自傲又心機深沉。他的路,朕會為他安排好,你就別操心了。」

  「那,這些日子我可不可以請二哥幫我?」

  他閉緊雙唇,雙眉緊鎖,「除了你二哥,就沒別的人可以協助了嗎?」

  「總不能去麻煩四弟吧?」朱世文眨了眨眼,「四弟到現在還管您叫陛下,從未叫過您一聲父皇。我不知道父皇為何要收養他?但是我想父皇和四弟之間必然藏著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但即使如此,父皇也絕不可能將大位傳給他。所以戶部這麼重要的位置,我也不放心讓四弟插手來做。」

  朱禎裕皺著眉問:「你就那麼信得過你二哥?」

  他神情莊重地答道:「父皇還記得小時候您曾帶著我們幾個兄弟一起去打獵的事嗎?那次有隻不知餓了多少天的野狼突然跑出來,一下子驚了我騎的小馬,害我從馬上摔了下來。那時大哥離我最近,卻嚇得撥馬就走;父皇則是回身去找弓箭,並喝令侍衛救我。」

  「唯有二哥一言不發的從馬上飛身而下,挺身擋在我面前。同樣的,如果有朝一日施南遭遇大難,太子便是隻圖自保的人;父皇是盡全力救國的人;而二哥,他卻是唯一一個願以命相搏的人。所以,兒臣不信二哥,又能信誰?」

  朱禎裕默然望著他,神情動容,沉吟許久後,起身說:「你今日說了太多話,耗了很多精神,父皇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父皇,兒臣剛才所說之事……」急問一句。

  他哼了聲,「你說得如此透徹,父皇又怎能不依你?」

  朱世文高興得幾乎手舞足蹈起來,跪在床上磕了個頭,「謝父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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