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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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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金吉 -【鳳凰絕戀(王道之雲破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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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30 00:04:2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紅紗頭蓋和垂在鳳冠前的瓔珞流蘇,阻擋不了鑼鼓喧天,卻讓她看不清眼前高大的身影,驀然間,她覺得有些焦躁。

  一個前世不敢也不曾想過的美夢就在眼前,誰知也許只是泡影?她抓緊手中的紅綾,知道另一端牢牢握在誰手上,內心卻忐忑不安。

  一切禮儀結束後,他們終於能夠回到只有兩人的世界,她的腳步因為急促而踉蹌,紅綾那端的大掌拋開了一切,無視人間紛擾,堅決而強勢地握住她的柔荑,然後五指交扣。她好像因此得到了力量,下了花轎後始終踩在雲端似的步伐終於有了踏實感。他就這麼握住她我,一路牽引。

  那不合禮儀,但他倆並不在乎,也沒人敢在乎。

  頭上的紅紗薄而透光,每走一步,燭光穿透紅紗,宛如滾燙的紅塵在眼前翻湧,令她暈眩。當紅紗終於被掀開時,她也好像熬過了前世和今生那麼艱難而遙遠的距離。

  是瓔珞流蘇折射了案上的燭火,還是他眼裡真的閃過些什麼?佟幽花有些看不清。她還想再深深地看著他久一些,看著他束起髮,穿起玄端與她拜堂的模樣,她想要把這一切牢牢記在心裡,彷彿這樣就能彌平些什麼。

  樊豫取下鳳冠,看了她良久,神色深沉難解,似乎沒有她以為該有的喜悅,但至少當她伸手取下他臉上的面具時,他沒阻止。

  他轉身滅了燭火,在黑暗中為她寬衣,用嘴對嘴的方式餵她喝交杯酒。

  她在瞬間,渾身無法抑地顫抖,然後僵硬。

  她曾經無法置信地問過自己,這個男人到底有沒有心?她在天牢裡,深知權力遊戲就像深淵煉獄,沒有人能全身而退,所以泰然處之,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他親自帶著司徒爍的旨意來宣判她死罪,也親自釿起毒酒餵進她嘴裡。

  她到死都不敢置信,他怎能淡然地做出那種事?她睜大了眼,想看清眼前的面孔,沒有一口人在面對死亡時不會掙扎,但她卻因為心痛欲裂而忘了,忘了抵抗,忘了質問,只能睜大眼確定眼前人不是幻影,不是偽裝,確定他為什麼能沒有一絲遲疑?

  她看不清,是因為眼淚,還是因為盲目?如果那時她眼前冷酷的他是真的,那麼過去溫柔的他就是假的。於最後她終於閉上眼,吞下他餵的毒酒,也吞下了嗚咽。

  到底哪一個他才是真的?佟幽花不願回想過去,他的背叛卻和她對他的愛一樣,老早烙印在她靈魂深處。

  你會不會心軟?會不會心疼?有沒有後悔過?有沒有愛過我?原來她的故作神祕,只是因為問不出口,害怕知道答案。

  她也有一個不敢開啟的盒子啊……

  燭火已滅的黑暗中,她突如其來的蒼白和恐懼,樊豫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手安撫地在她頸後和背上搓揉著,舔乾兩人唇間溢出的酒漬,用催眠般的語調哄她,「別怕,只是交杯酒。」

  但他退開時,她仍不住地顫抖。

  「別怕。」他在黑暗中去自己的衣裳,身軀又覆上她的,像展翅的鷹將幼雛包覆在懷裡,而她只能閉上眼抱緊她,在他的胸膛間尋求安慰,尋求一股能夠忘掉仇恨與痛苦、讓自己緊緊依附他的解脫。

  那原來沒有那麼容易。她在美夢中幸福沉醉,心的一角卻還忘不掉那些背叛,因此化膿疼痛,偏偏又放不開,忘不了,走不掉。

  而樊豫將臉埋在她髮間,任回憶與現實在黑暗中交疊。

  那一夜的纏綿,他們閉上眼尋求各自的救贖,明明是愛到死也無悔,卻像各自站在時空的兩端擁抱著彼此的幻影,痛也不敢說出口。

  ※  ※  ※  ※

  躲在持國公府從此深居簡出,當個安分地守在男人背後的小女人,也許終究只是她給自己找的解套方式,就像烏龜躲在殼裡。

  就這麼小心翼翼地假裝遺忘一輩子吧。佟幽花想著,所以新婚後好幾天,她都只待在樊豫的府邸裡,足不出戶,也不參加任何應酬,怕看到帝都那些名門權貴,會勾起前世的回憶。

  大概是知道她不願應酬,接連三天三夜的婚宴後,樊豫沒再讓府裡辦任何宴會,持國公府罕見地安靜了好幾日。

  仔細想想,她逃避事情的方式和以前一樣沒有變,都只想著跟樊豫兩個人躲起來,什麼都不要管。原來她不是天下人所以為的,擔得了重任,為了司徒皇室,必要時可以狠心絕情、六親不認的女人。可笑的是,天下人至今仍是這麼看她,有一回她走到橋下,還聽見說書人口沫橫飛地說著,當年她是如何妄想狹天子以令諸侯。

  那時她只是默默地走開,心裡嗤笑地想:狠心絕情,六親不認,分明是如今太和殿上的那位主人吧?他還真敢說給天下人聽吶!

  佟幽花想起這段,不由得笑了起來分心的結果就是把自己的手指當成針包戳,疼得她都冒眼淚了。

  「夫人!」樊府總管驚慌失措,差點沒連滾帶爬地跑過來。

  佟幽花放下繡了一半的香囊與針線,奇怪地問:「怎麼了?」

  「皇……皇上駕到,說想見見夫人您……」

  佟幽花臉色刷白的同時,那個她這輩子絕不想見到的人,已踏進花園裡。

  多可怕!他的模樣幾乎沒變。當年那個像復仇使者一般陰沉冷酷地背負著仇恨回到天朝的男人,依然是一頭白髮,歲月卻完全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宛若墜入魔道般的邪惡氣息如今已被王者的霸氣所取代,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不可能認出她來,佟幽花安慰著自己,卻仍心跳加速,渾身發冷。她的胃在翻攪泛疼,緊張與恐懼令她快要無法呼吸,眼前的一切幾乎都變成空白。

  司徒爍!

  她知道他的祕密,那會讓皇室蒙的醜聞,所以不假辭色地指責他;而他卻笑著反過來要她看看自己和樊豫幹的好事,並且迷信那異族玩的預言,堅持對她痛下毒手。

  她以為自己會問心無愧地面對前世的兄長與仇人,但如今她除了前世臨死前痛苦的回憶突然排山倒海而來,再也沒有其他。

  她恨他,但也怕他,也許是因為她明白,這個曾經跟她血濃於水的男人可以再次輕易地奪走她的一切。

  「夫人!」見到她大為失常的反應,樊府總管只能焦急不已地跪在司徒爍身前,阻止當今天子再往前。「陛下恕罪,我們夫人只是個小官員之女,從小養在深閨,一定是因為突然冒犯天顏而嚇著了,懇請陛下開恩!」

  司徒爍悻悻地看著臉色慘白的佟幽花,冷哼道:「朕只是好奇,是什麼樣的女人能取代朕的皇妹?朕這幾年打賞過無數美人給樊豫,都不見他買脹,卻聽說他最近頻頻曠職的原因竟是為了跟兒子搶女人,所以朕非來看看不可。」

  他繞過仍跪在地上磕頭磕個不停的老總管,逕自走到已經面如死灰的佟幽花面前。

  「美則美矣,膽子小了點。」他嗤笑,瞥了眼一旁的香包,想起司徒清向來不愛做女紅。「朕還以為是什麼奇女子有恁大的本事,看來樊豫也老了,轉性了,喜歡這等無趣而空有美貌的年輕女子,再過幾年就能告老還鄉了吧。」

  本想再多探探別的,偏偏佟幽花一副弱不禁風、隨時要昏倒的模樣,司徒爍頓覺無趣地轉身走了。

  司徒爍前腳才走,佟幽花就昏了過去。

  她一連病了三天,樊豫也再次曠朝三天。

  ※  ※  ※  ※

  她算過關了吧?

  司徒爍應該不會再泙她有興趣,雖然她真的因此連做了三日惡夢,還高燒不退。

  樊豫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親自照顧她到她康復。

  因為這場病,她真的如願深居簡出,躲在家裡無所事事,樊豫不再讓府裡夜夜笙歌,也不讓任何人來拜訪打擾她養病,包括她娘家的人。

  話說她至今未歸寧,的人早已頻頻派人探問,某一日大夫人和五姨娘甚至還帶著梨江和拂柳直接登門造訪,誰都知道這幾個女人的心思,偏偏樊豫從頭到尾一副凍死人的冷臉──想到那天她又忍不住發笑,看來這天底下確實少有女人能對樊豫的模樣無動於衷,佟家那群女人本以為她嫁了個老頭子,怎知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只可惜樊豫若不想理人時,連一絲情面也不給,更何況他身為高高在上的持國公,即便皇帝他都敢頂撞了,還會在乎四個瘋女人嗎?當下就把那兩對母女掃地出門。

  佟幽花原本以為,以她們的個性,想必是氣得咬牙切齒,當眾潑婦罵街都有可能。但隔天她竟收到娘家的書信,說梨江和拂柳都犯起了相思病,要她念在過去的養育之恩和手足之情,替她倆想想法子,還非常自作聰明地引用了一段古時候某皇帝的兩個女兒共事一夫、傳頌千年的「美談」……

  哎,她這個姊妹們最瞧不起的「白丁」是能想出什麼法子呢?更別說什麼二女共事一夫的典故,身為白丁的她又怎可能聽過呢?

  看來俊美皮相果然無敵,連她最感到頭痛、懶得府付的瘋女人也收服。

  而在她生病後,樊豫更有理由拒絕見客了,連佟家也被警扣不准來打擾。

  每天,她除了看書、彈琴、寫字、畫畫以外,就是賞花──鎮國寺的櫻花雖然謝得差不多了,但樊府的花園裡有更多奇葩異卉。或都她也會到樊豫的書翻看他收藏的字畫,前世她蒐羅的那些名品,很多都落到他手上,有時佟幽花不禁會嘲諷地想,不知道這些是不是司徒爍給他的獎賞?獎勵他又一次背叛自己的主子。

  如果能一直這麼悠閒就好了。偏偏有些不速之客,把門關了都擋不住。

  「該恭禧樊夫人新婚燕爾嗎?」

  佟幽花停筆,剛好畫完荷葉,便把筆擱下,轉頭看向窗邊的男人。

  「你們消息挺靈通的。」她的口吻溫和,話裡卻帶著諷刺。

  「樊府比不上佟府,要飛進來可能比飛進龍城還難。」組織早就在猜,樊豫除了曾經身為臠奴外,到底還有什麼祕密?要對付他竟然不比對付單鳳樓和單鷹帆兩師姊弟容易。

  「所以我勸你長話短說,或者不如不說。」

  「妳的意思是想過河拆橋?」

  佟幽花覺得好笑,「我過河,你們沒過嗎?」說得好像她佔盡他們便宜,而他們一點好處也沒拿到似的。

  男人想著組織的交代,只好捺著性子道:「組織很希望妳加入,這次是派我來談條件,只要妳肯繼續幫忙,我們會以不動到樊豫為前提來執行大業。」

  「你確定這是條件而不是威脅?更何況在我之前,你們有人真正『動』著他了嗎?」佟幽花嘲弄道。

  男人深深地看著她,「我們還有最後的手段,確實能『動』他,只是上面希望除非到了逼不得已得情況下,否則不要這麼做,所以才請妳幫忙。」

  佟幽花認為男人只是在虛張聲勢。以前她會好奇男人背後那組織所謂的大業是什麼,如今她只想安分過自己的日子。

  往日的陰影都已經擺不平,哪還有餘力去替別人的大業操心?

  「我累了,鬥志全無,恐怕只會扯你們後腿,你們何不去找別人?」她換個說法婉拒。

  「如果我說,我們一旦完成大業,樊豫不可能全身而退呢?只有妳肯繼續幫我們,時我們才能保證他無事。」想不到佟幽花處心積慮地幫他們對付樊豫,竟然是為了嫁給他!雖然很可笑,但這不也證明:樊豫的安危很有可能是她的罩門?於是上頭才決定拿這點跟她談條件。

  佟幽花深沉地看著他,「如果你們的『大業』是我所想的,那麼我不認為你們會成功。」如今天下太平,誰會去支持叛黨?

  「妳可能猜到我們想做什麼,但妳猜不到我們手上握有的王牌,我勸妳不要太早下定論。」

  「那我能要求知道『王牌』是什麼,再決定要不要當共犯嗎?」

  「如果妳知道了我們的祕密,卻還不我們的一分我只能滅口。」

  佟幽花沉默良久。

  她想,男人背後那組織所謂的「大業」,無非是推翻司徒皇室或者暗殺司徒爍罷過去她只是猜測,雖然不打算成為同謀,但是心裡對司徒爍和樊豫的恨意,多少讓她有種看戲的心態。只是……自從與樊豫結縭之後,她似乎真的開始構築起過去覺得有些天真的美夢。

  也許他們真的能白頭到老,一生相守。

  當一個人什麼都沒有,就會什麼都不在乎,即便豁出一條命也未嘗不可。反之,若擁有一點點希望,顧忌就會變多了。這個白頭偕老的願景,不只讓她想忘記過去的仇恨,甚至連身為司徒家女兒的使命感都回來了。當然,真正的司徒清早已化為塵泥,那些曾經她一輩子責任也是,但至少當她還記得自己曾是司徒家一分子的時候,就沒辦法幫著別人推翻這個皇朝。

  至於暗殺司徒清,這件事對她而言,仍舊萬分矛盾。她終究做不到司徒爍的冷血,哪怕明明怕他又恨他,卻無法痛下殺手,想想還真是可悲。

  「我只是好奇問問罷了。我就老實說了吧,不管你們手上有多少王牌,我都不打算幫你們造反。」

  男人不悅地瞪著她,「我還以為妳是有遠大抱負和真知灼見的女子,想不到實際只是個為了私慾不惜玩火的蠢婦。」她這麼做,等於宣佈她過去會和他的組織合作,僅僅是為了讓自己飛上枝頭當鳳凰。

  佟幽花覺得好笑,為什麼總有人認為她有遠大抱負和真知灼見?

  過去,她不得不保護司徒皇室,是因為血緣和身上無法逃避的天職。而如今……她承認,當她知道男人的組織想接近樊豫時,覺得自己等到了機會。

  「前幾天我幫你們,是因為梟城和羌城的百姓是無辜的,只有對付樊豫這次,我確實存有私心,但是如果要讓天下陷入大亂,恕我不可能為虎作倀。」

  「為虎作倀?」男人覺得可笑,「樊豫才是為虎作倀,裝聾作啞的世人才是真正為虎作倀!」

  「讓天下陷入大亂,就是仁義之舉嗎?」

  「暴君必須被推翻,否則那些枉死的百姓何時才盼到正義伸張的一天?」

  佟幽花冷笑,「那你們可知道,司徒爍當初推翻華丹陽時,也說要伸張正義,當時的天朝老百姓不是過得好好的?最後他終於伸張了所謂的正義,卻成為你們口中的暴君。眼前天下太平,百姓好不容易能喘口氮你們硬要再起干戈,和司徒爍有什麼不同?你們說要替梟城和羌城的百姓伸張正義,所以我幫你們,但因你們而陷入動亂的凜霜城與蟒城呢?他們不是無辜的嗎?」

  「這天下人沒有人是無辜的。總想著世人無辜,難到天下就太平了嗎?說到底還不是害怕別人的苦難危及自己!」男人冷笑,「我知道我們的理念一定會遇到像你們這種偽善者來阻擾,妳不是第一個說這種話的人。」說到這兒,他反而冷靜了,「也罷,我正好請上頭再考慮清楚,愛說大道理的女人有一個就夠麻煩了,再來一口還得了!」

  「一定還有別的方法能伸張正義,我勸你們三思而行。」

  「這話由一個只想著自己榮華富貴的女人說出口,似乎有點滑稽。」男人譏笑道。

  佟幽花想想他說得也沒錯,只是所謂榮華富貴,應該換成兒女情長才對,不過這些又何必對外人解釋呢?

  「道不同,不相為謀,祝你們好運,你還是趁沒人發現前請回吧。」

  黑鴉飛出那間特別為佟幽花準備的畫室時,誰也沒注意到,自始至終負手立於暗處的樊豫,俏俏啟動了陣法……

  ※  ※  ※  ※

  男人一飛出樊府就察覺不對勁。

  四周的景物顯然並非樊府外的模樣,而他似乎陷入某種詭異的迴旋中,不停地在空中繞著圈子。

  看來他中了某人佈下的陣法。男人不動聲色地降落地面,變回人形。

  「既然冒險進入持國公府,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願我釣到的是條大魚,要不然我會死不瞑目啊。」男人吊兒郎當地道。

  樊豫自黑暗中走出,一身黑袍與黑斗篷,金色面具下的神情陰鷙難測。

  男人見到他,忍不住吹了聲口哨,「這一趟真是值得了。」

  「你背後的組織,就是這些年來四處收容流民,散佈暴政必亡流言,並且煽動武林人士和異族人,引發東海與西域大亂的朔日神教?」

  「看來左輔大人對我們並不陌生。」

  「我要見你們首領。」

  男人挑眉,「左輔大人何以認我會答應引狼入室?」

  「如果說,我想幫你們呢?」

  男人愣住,半晌忍不住失笑,「左輔大人真會挑時間開玩笑,若在平常這種三歲孩兒都不會信的鬼話,此時卻真的讓我很心動啊!」在他落入敵人陷阱的此刻,樊豫的提議確實很誘人。

  「既然你們能對幽花保證以不影響到我為前提去執行你們的計書,就代表我的身分跟你們的計畫並沒有直接衝突,為何不可能加入你們?」

  「原來左輔大人挺不放心自己的小嫩妻?」擺明了監視著佟幽花啊。

  「你的答案?」

  「我既不怕死,為何要相信你的鬼話?」男人臉色一沉。

  樊豫才想開口,另一個聲音卻穿透迷霧而來。

  我信。持國公樊豫,放了我的人,今日子時,我在鎮國寺等你。

  ※  ※  ※  ※

  對方選在鎮國寺,擺明了對自己的能力極有自信,而且也想取信於他,所以樊豫準時在子時來到鎮國寺。

  最後的櫻花已落盡,塵泥裡盡是斑斑的美人泣血。

  「記不記得當年你初進宮時,鎮國寺還盛開著白櫻?」彷彿鬼魅自幽闇中現身,女人一身雪白深衣,笑容甜美如夢似幻,「好像就在昨天一樣呢,是在三月,你被送到了我身邊,就在鎮國寺……」

  樊豫錯地看著女人朝他走來。

  那張臉,與司徒清竟有幾許神似,而她的話,也在他心裡掀起波濤。

  那身衣飾與打扮,更和當年他初見司徒清時一模一樣!

  「樊郎,你忘了嗎?只有司徒皇室的巫女才知道突破陣法結界的咒語,這就是為何當年我能與華丹陽周旋數年的原因,佟幽花她懂嗎?她受困在你的陣法中卻無能為力,不是嗎?」女人伸手取下他臉上的金面具,「我終於回到你身邊了,樊郎,你可還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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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30 00:04: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天色將明的時候,等了樊豫一夜的佟幽花才累得睡去,但是當床邊一出現動靜,她很快又醒了過來。

  樊豫坐在床邊,大掌撫過她慘白的小臉,長睫陰影下有一圈疲憊的痕跡。

  除了我以外,華丹陽也知道我們的那些小祕密,不是嗎?

  樊豫沒戴上面具,同樣一夜無眠的蒼白俊顏,沒有任何表情。臠奴出身又被安排當作間諜的經歷,讓他習慣也善於掩藏自己的情緒和真心,比天底下任何一個戲子的演技都要精湛完美。

  說不定有一天,他會演到忘了自己的真心在哪。

  佟幽花一下子就清醒了,「樊郎?」她拉著他的手起身,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你一夜沒睡嗎?看起來好像很累,要不要休息?」她向來很少管他的去向,只要他記得回到她身邊就夠了。

  樊豫只是看著她,好像要認清她的模樣那般,良久才道:「明天,妳就動身到鯤城去,待在那裡靜養吧,我會交代別館的人把一切準備妥善,讓妳住進去,等新一批女衛士訓練好了,就派她們過去擔任守衛,短時間內先把周愚和樊睦調過去保護妳。」

  佟幽花有些詫異,「怎麼突然間說搬就搬?你跟著我一起去?」他不用上朝嗎?

  「只有妳過去。妳就在那兒住下吧。」說完,樊豫起身要走,佟幽花急忙拉住他。

  「為什麼?」

  樊豫像打定了主意般不為所動,「讓妳好好靜養,我不會讓佟家的人過去,妳也不用擔心……再碰上司徒爍。」

  佟幽花不明白他是怎麼解讀她因為司徒爍造訪而大病三天的事,只能急切地解釋道:「那是意外,我只打算安分地待在府裡……我想皇上以後不會無故再來,我在這裡也能靜養!」

  「我已經決定了。」

  「你總得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我們必須分隔兩地?」難道只想從此以後靜靜待在他身邊,這樣的心願也太過貪心?

  「妳接近我的用意,從來就不單純吧?我答應顥兒給妳名分,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到鯤城去靜養,妳仍是持國公夫人,別館的一切不會比這裡差,要什麼只管讓底下的人去辦。」

  佟幽花的心瞬間往下沉,她沒想過樊豫會認為她居心叵測。

  話說回來,她那樣用盡心機接近他,確實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她沒有目的。

  「我說過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是不是太過坦白的心意,會變得廉價而讓人不屑一顧?他是不相信,或者根本不在意?

  樊豫卻不回應,逕自收回手,「妳再睡一會兒吧,到鯤城的路途很長,妳需要養足體力。」說罷,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完全不理會身後她殷殷的乞求。

  佟幽花怎麼可能睡得著?

  才一天的時間,他顯然不給她拒絕的餘地,她甚至沒機會再見到他。

  一夜無眠,她想了好多好多,唯獨沒想到他的轉變。

  也許那才是他的本性吧,昨夜的溫存只在昨夜,天一亮就什麼都不存在,要不他怎麼會捨得毒死她?

  她坐在畫桌前,笑了出來,卻不知道臉上全是斑斑淚痕,都死過一次了,她還是那麼天真!

  也許他甚至不願來向她道別,那她說什麼有用嗎?她想留下隻字片語,提起筆卻又辭窮。

  最後,只畫了一幅蝶戀花,但是蝶兒棲在殘枝上,花蕊早已凋零。

  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

  其實,她又何嘗不是追得很辛苦呢?

  樊豫果然沒來送行,佟幽花巴巴地盼著,盼馬車遠離了帝都,盼到數不清多少個日昇日落,鯤城就在眼前,她才終於接受事實。

  她只能安慰自己,罷了,也許他會到鯤城看她吧?這樣或許真的更好,她就當作給自己一點時間忘卻前世的仇恨,能夠逃開都,離司徒爍遠遠的,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後來無數個夜裡,她總是想問他,知不知道她熬過十五年有多困難?他為何又捨得把她推開?是不是從一開始,她就陷入一相情願的愛情幻覺裡?

  佟幽花這一去鯤城,就是八年,樊豫沒有去看過她,也不讓她回帝都,她寫回帝都的無數書信宛如石沉大海,換不回任何隻字片語。

  一杯毒酒沒毒死的愛情,八年的凌遲,總該消磨殆盡了吧?

  ※  ※  ※  ※

  司徒爍登基後,作為復辟功臣的四名大將,除了單鳳樓之外,都有自己的封邑熾不過西蒼王辛別月原本就是凜霜城的少城主,而蟒城是馭浪侯單鷹帆的故鄉,至於樊豫的封邑則在遙遠的北方,原本屬於炎武領地的鯤城。

  鯤城過去曾是炎武軟南方、較具優勢的港口城市,聚集著來自天南地北的各族人口。此地居民對於戰爭和政治情勢多半較不熱衷,一直以來倒也算和平富庶,作為領主官邸的別館,雖然不比帝都的持國公府氣派廣闊,但仍是大氣雅致。

  又是櫻花盛開的時節。

  搬到這裡沒多久,佟幽花就發現樊豫讓人移植來一園子的櫻花樹。

  鯤城的豪宅不像帝都慣有的設計,每個院落就有一個獨立的花園,因為這裡多雨,房子幾乎都會築起較高的地基防潮。樊府別館裡可以稱作花園的僅有兩處,至於進門後的前院只有楓樹和大片草地,是原先就有的。

  過了大廳,會看見白櫻遍佈的主花園,作為主人私人別苑的花園則是紅櫻,其他還有些地方,白櫻和紅櫻交錯,全是她搬來那一年樊豫讓人移植來的,如今一株株都高大又茂密。

  既然無情,又何苦費盡心思?

  大廳後的花園本是用來招待客人,只不過佟幽花搬來之後深居簡出,不喜應酬,派不上什麼用場。也多虧樊豫要人對外宣稱,持國公夫人是到此地養病,夫人原本就喜靜不愛熱鬧,才會離開太過繁華的帝都,倒是替她省去了不少麻煩。

  這些年會來找她的親友,除了樊顥和她哥哥外,就只有某位「貴客」了。

  白櫻下,佟幽花和一名覆著面紗的灰袍尼姑靜靜地對奕。其實兩人都不愛下棋,只不過是喝茶閒聊時不想嗑瓜子所以隨便玩玩罷了。尼姑自稱她沒有法號,而是半路出家,本來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世,但是對「自在」二字特別有感覺,便以此為稱呼。

  「既然要喝茶,妳那面紗能拿下來吧?我又不是沒看過。」

  「我怕妳沒胃口。」她倒是大方地自嘲。

  「我還怕妳悶死呢,拿下來吧。」

  自在這才取下面紗,露出臉上大半的灼傷舊疤。

  「那個造反了八年都沒結果的神教,最近又有什麼計畫?」佟幽花懶洋洋地問道。

  能夠讓自在對奕時心不在焉,不時面色凝重陷入沉思的,也就只有那個講不聽的朔日神教吧?記得當年老是跑來說服她入教的男人提過,愛說大道理的女人只要一個就夠了,原來那一個指的就是當時還頗受教主信任的自在。只是這幾年下來,教主覺得自在老是對他們的計畫有意見面而大加阻擾,便不再事事與她商量。

  要說這些年下來,那個勞什子神教到底有哪些成績,佟幽花還真不清楚,只知道三年前司徒爍那傢伙簡直老不修,也不想想自己差不多都當祖父了,還納了個名妓進宮!時隔一年又傳出,那位名滿天下的花魁原來是當年沒死絕的明氏遺孤,當消息傳到鯤城時,那孤女已經被賜死了。

  跟當年的她一樣,也是喝了毒酒死的。佟幽花除了唏噓外,又能如何?講不聽神教就是講不聽,好好一個姑娘讓她去送死。

  然後是去年,她不知道司徒爍是不是腦子壞了──或者這也是朔日神教的「成績」?司徒爍罷了右輔辛守辰的官,那西域漢子也不囉唆,帶著妻子回凜霜城過他逍遙快活的日子去了,現在人家可是一家團聚呢。

  老實說,她還挺羨慕的。

  「他們最近要是有什麼計畫,也不會告訴我。」自在對這點並不以為意,這幾年神教的動向有了大轉變,他們開始滲透朝廷──想當然耳,必定是找到了能在朝中為他們護航的強力盟友。

  扯到了政治,自在反而不那麼憂心忡忡。也許讓政治歸政治,對天下生靈還好一些,她希望神教期待的政變只會發生在龍城裡,不要殃及無辜。

  只有一作事,她一直都感到不安。

  「如果『她』的目標只是政變,那還無所謂。」

  「妳認為『她』想做什麼?」

  「我本來覺得沒必要告訴妳,因為神教已經改變了方針,不過這幾天想來想去總覺得不安,教主實在不像事情做半套的人。妳聽過有一派的陣術師,主張國都必須位在陰陽五行調合之處嗎?」

  佟幽花點頭,雖然不懂陣法,但曾身為鎮國巫女,這些知識她各有涉獵。

  自在接著又問:「那麼,對於多年前發生在東海及凜霜城的動亂,妳有沒有什麼猜想?」

  「司徒爍回歸後,凜霜城和東海的蟒城成了五行之中其二。」但是她不以為這能有多大影響,「隼城是其三,鳳城是其四,但是因為早就知道所謂五行之說會被利用,所以更高明的陣術師懂得藏起五行之其一,我只能說第五個位置不梟城,我相信他們也找不到。」

  「可是華丹陽自己是陣術師。」自在提醒道。

  「她死了,而且第五個龍穴的位置據說只有鎮國巫女才知道,就連司徒爍都不清楚。」

  「沒錯,她死了。但是據說華丹陽早就對另外四個龍穴動了手腳,隼城的五行之位早就被移到羌城──妳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佟幽花的背脊間發寒。

  那代表……如果不是華丹陽早就算出結果,又或者她安插了人在司徒爍身邊煽動他,那麼就是司徒自取滅亡,第一個破壞天朝五行龍脈和諧的人不是叛黨,而是他自己!圍城九月、抄家滅族之禍,足夠將龍脈的和諧之氣完全擾亂,他對明氏一族的忌憚,為他自己種下了禍根!

  妳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妳以為妳們兄妹贏了嗎?

  驀地,華丹陽被關在天牢時對司徒清所說的話浮在佟幽花腦海。

  我會在地獄裡痛快地欣賞妳的下場!你們兄妹沒有一個逃出詛咒,妳也一樣。天下人既負我,我就要這個天下替我葬,妳睜大眼睛看著!看著我給妳們高尚的司徒皇室送了個大禮!哈哈哈哈哈……

  當時她只以為華丹陽瘋了,不是嗎?那女人沒有一天不瘋的,佟家那群女人相比之下根本不夠看。能夠橫眉冷對才夫指,寧可我負天下人,絕不教天下人負我,這就是華丹陽的作風!

  「所以,朔日神教知道華丹陽對龍脈動了手腳,知道如何利用這一點來對付天朝?」

  「神教前幾年的行動確實都和華丹陽對五大龍脈做的變動有關。」

  「所以,這幾年他們一直都在鳳城活動,是為了找出龍脈的機關?」

  「我猜想是,而且他們很可能一直沒找到,所以才會至今都沒有動靜。我告訴妳這些,是希望妳不管聽到帝都那邊有什麼消息,都不要輕舉妄動。」

  雖然沒明說,但佟幽花感覺得到,自在似乎知道她真正身分並不是七品官之女與持國公夫人那麼簡單。

  「妳既然告訴我這些,我又怎麼能夠無動於衷呢?」

  「如果妳不知道原因,才可能輕易掉進陷阱。他們再找不出鳳城的龍穴入口,很可能會把腦筋動到知道入口的人身上,知道鳳城龍穴入口的都是司徒皇室的直系血脈。」自在只說到這裡,便住口不語,默默品茶。

  「我明白了。」

  她們結束了這個話題,彷彿忘了這件事。

  ※  ※  ※  ※

  泰平二十三年夏,也就是明氏孤女明夏豔詐死後的第四年,帝都發生一場叛變,從皇室到民間都有人參與,甚至包括早就被明夏豔滲透的後宮。

  而在朝廷中發動叛變的主謀,正是樊豫父子。

  消息傳到鯤城時,這個一向對政治冷漠的海港竟也在一夕之間武裝並戒嚴,樊府別館外頭駐守著一師重兵,整座城瞬間就淪陷──全是樊豫的人馬。

  還有多少個城邑也參與叛變?佟幽花實在不敢想像。

  但帝都的戰情卻陷入膠著,雖然司徒爍身邊早就沒有任何高手──仔細想想,朔日神教其實成績卓著!一場東海之亂,拔了司徒爍身邊的陣術高手單鷹帆,再來一場凜霜城之亂,影武衛首領和大半影武衛也死了;梟城之役皇帝賞罰不分,更是讓右輔辛守辰對他產生嫌隙,只要朔日神教繼續煽風點火,君臣倆決裂是遲早的事──當她還在帝都時,就聽說朔日神教之中有不少人欣賞辛守辰,因此在對付他的過程中,想必特別手下留情,只讓他罷官離開天朝,這對那耿直的漢子來說,反而是因禍得福吧!

  昔日幫助司徒爍奪回神器的四員大將,全都背他而去,雖然主要原因是司徒粿咎由自取,但朔日神教的推波助瀾也脫不了干係。

  然而,司徒爍終究掌握了帝都絕大多數的軍力優勢,再拖下去,待全國保皇派軍力整合到帝都,叛黨的下場恐怕只會和當年的華丹陽一樣!

  佟幽花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但她還是無法置身事外,無法看著自己前世的家族滅亡。她更無法坐視不理的是,樊豫可能會有危險,她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

  她恐怕是無可救藥了,要怎麼樣才能夠徹底死心呢?

  恐怕只有,她再也不記得他倆過往的那日吧?

  因為身為樊豫的妻子,在鯤城戒嚴後,她仍備受禮遇和保護,也因此要離開也特別困難,但這些都阻止不了她的決心。樊豫可能忘了,雖然她不再是司徒氏的長女,不再擁有強大的咒法能力,但簡單的迷魂咒其實還難不倒她。

  趁著夜色,換上輕裝,佟幽花只帶上一名女衛,悄悄地離開了鯤城。

  ※  ※  ※  ※

  越接近帝都,就越能感受到草木皆兵的詭譎氣氛。

  這座古城經歷了多次的政治鬥爭,似乎早就塑造出它獨有的、應對這一切的面貌,巍峨的古城寧靜卻陰森。

  一路上幾乎已經沒有尋常百姓敢在路上走動,所以佟幽花盡可能挑夜間趕起,當她越接近帝都,才知道皇軍仍是佔了上風,叛黨如今盤據在皇陵附近。

  對此,佟幽花隱約感到一絲不對勁。鳳城以外的軍隊還沒趕到,為何叛黨卻已受困?朔日神教之所以沉寂八年,必然有他們的原因,據她所知,帝都附近的各路軍隊他們都下過功夫──要把全國八路軍隊都掌握當然有難處,所以他們以帝都為中心,周圍三路的軍隊全都被他們滲透並且控制住,外五路的軍隊想要趕回救駕,除非先越過內三路,時程上根本趕不及。

  但叛黨還是被逼退到了皇陵處,難道司徒爍真的早有準備,才能強勢地立刻壓下皇城內的叛變?

  雖然沒有大規模戰爭,但仍舊有打鬥,政變之後,失敗的一方下場又會如何?佟幽花依然不贊同朔日神教的做法。就算不傷及平民,難到那些士兵不是老百姓的手足骨肉?

  鳳城附近實施宵禁,每個路口都有人盤查,要進入城內恐怕比登天還難,她只能暫時在城外找地方落腳,並且讓女衛出門查探狀況再回來向她稟報。

  正凝神思量之際,佟幽花沒察覺身後的女衛突然貼近她,並且以浸了蒙汗藥的白布捂住她的口鼻──沒一會兒,她便徹底失去意識。

  ※  ※  ※  ※

  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佟幽花很快便認出她所在之地,當下也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難怪應該具有優勢的叛黨會退到皇陵。也許正是在她離開鯤城時,女衛就通知了鳳城裡的叛黨,他們當下改變主意要引她過來。

  這處密室,以前是建造皇陵的工匠休憩所用,就位在皇陵內部,此刻周圍石壁上的火炬都已點。想當然耳,下令將她綁入皇陵的人,目的正是想知道位在這廣大的皇陵深處,所謂五行穴位的出入口。

  佟幽花不禁苦笑。她真該聽從自在的忠告……但就算明白是陷阱又如何?她做不到無動於衷。

  「希望我的手下不是太過粗魯了,樊夫人。」

  正想著,密室的門就被打開了,佟幽花聞聲看向來人。

  那是一名穿著藏青色青袍的青年。她聽過自在和其他人形容朔日神教教主的模樣,知道是一個和樊顥差不多年紀、女扮男裝的青年。不知錯覺否,她總覺得對方看起來有些眼熟,一時卻說不出像誰。

  「久仰仇教主大名。」佟幽花不動聲色地道。

  被她直接指出身分,仇餘鳳原先有些訝異,但下子就想通了,「也是,投效我朔日神教的幾員大將幾乎都將樊夫人當成寶,保護得滴水不漏,偏偏樊夫人看不上我神教,本座老早就好奇樊夫人是什麼樣的天仙絕色……」

  佟幽花倒不知道自己有被保護得滴水不漏,也不把對方的話當一回事,只問道:「教主明明有勝算,為何退到皇陵來?若是讓司徒爍的援軍趕到,你們豈不是功虧一簣?」

  「看來樊夫人倒是幫著我們來了?那我不好再失禮。不過功虧一簣倒未必,就看夫人是不是真的願意幫助我們。」

  「只要佔領了國都,你們就能達成目的,為什麼非要毀掉龍脈不可?這樣做,等教主得到江山,也只會滿目瘡痍!」

  「誰說我們要毀掉龍脈?別把我跟司徒爍那傢伙相提並論。樊夫人,妳怎麼會以為我在月狼皇后墓與羌城地下龍脈所做的事是為了毀掉它們?我只是將五行易位,屆時我師尊在五行方位中留下的陣法機關便會啟動……」仇餘鳳詭譎一笑,「到時,不管司徒爍是勝是敗,他都躲不過我師尊送給他的大禮,這天朝江山不會有任何損傷的。」

  「妳師尊是誰?」雖然她似乎猜得到答案……

  {啊,說到了我師尊。」仇餘鳳的笑容裡多了一股冷酷與嗜血,「如果我猜得沒錯,八年前我應該早點想到的,但幸好也不太遲。」起碼,她來得及利用樊豫。「當年天牢裡先後處決兩個女人,一個赴了黃泉路,一個卻卑鄙地施展轉生咒逃過了死劫。我原以為能和我師尊鬥上十人有何能耐,想不到竟然是個只懂得兒女情長的蠢女人。」她真為師尊感到不值。「如果不是樊豫迷戀妳,妳根本不是我師尊的對手!」

  這點她不反對。佟幽花順著她的話道:「如果教主計較的是華丹陽和我的勝負,那也由您,反正您只要出了這座皇陵,城外現在都是你們的軍隊,您登基之後自然能為您的師尊平反。」

  「別把我說得像你們一樣迷變權勢,我從沒說過我想當皇帝。」仇餘鳳冷笑,「而且,眼下困在這座皇陵裡的人也全都出不去了。」

  「什麼意思?」佟幽花心中一凜。

  「我把皇陵的入口炸了,就在妳大駕光臨之後。」

  「妳瘋了!」佟幽花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是啊,我瘋了。當年我才十歲,除了師尊之外,什麼親人都沒有,我苦苦等待師尊帶我回她身邊,她卻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害死,甚至被狗皇帝汙衊,被天下人咒罵,每每想到這些我就痛恨得都要瘋了!但是現在,外面那群無辜的人和妳的情郎,他們還是有一線希望的。」仇餘鳳笑咪咪地,彷彿欣賞一件珍品那般地撫著她的臉,「凡是皇陵都不會只有一個出口,而鳳城皇陵的另一個出口,便是通往五行方位的真正穴位所在,所以,樊夫人……不,我該稱呼妳為公主殿下。」她握住她的下巴,逼她與她對視,「他們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妳嘍!」

  「如果司徒爍等到援軍,挖開皇陵,你們還是能活著出去投降。」佟幽花冷笑道。

  「妳捨得嗎?捨得看著樊豫上斷頭台嗎?」仇餘鳳哼笑,「我早料到妳會這說,再加上我想給妳這個與我師尊纏鬥了十數年,卻卑鄙地靠轉生術活下來的女人一個特別的禮物,所以在妳昏迷時,我讓人餵妳喝下毒藥──我比司徒爍仁慈吧?起碼是在妳昏迷時讓妳喝的,免得妳想起往事嚇著了。」

  「把我毒死了,對妳有什麼好處?」

  「沒好處,所以這是慢性毒藥,它會慢慢折磨妳,直到十二個時辰後才讓妳毒發身亡,妳有十二個時辰可以考慮要不要帶我們去找出口。」

  「不用那麼麻煩,我會告訴妳出口在哪。」

  「這麼快就害怕了?我還沒說完吶,只毒死妳有什麼樂趣?我想看的可不是這個。」她拿出一個小小的青瓷瓶,「這是解藥,只要在十二個時辰內服用都能去毒,但是只有一瓶,只能解一個人的毒。」

  佟幽花努力地讓自己不動聲色,因為毒性已經開始發揮作用,她全身上下像有幾百隻罵蟻在啃咬那般之癢又痛。

  「妳知道比起司徒爍,我更無法原諒的人是誰嗎?是那個背叛了我師尊的信任,倒戈幫助妳的樊豫!我聽說你們很相愛──噢,至少妳是真的很愛他,為了嫁給他想盡辦法得到他的注意,還為了他甘冒生命危險回到這裡。」仇餘鳳把解藥放在她手上,一臉同情和譏笑。「拿去吧,讓我看看你們偉大的愛情,這瓶解藥,你們這對雙雙中毒的同命鴛鴦要怎麼用呢?我好想知道啊!」

  佟幽花不想讓她看笑話,卻不由得緊緊地握住了瓷瓶。

  「對了,公平起見,我一定得告訴妳為何妳會被冷落八年的真相,我這人最討厭狼心狗肺的男人了,怎麼會狠心為難女人呢?」她出懷裡一串持國公府的鑰匙和樊豫的官印,當成玩具似的拿在手上把弄。「妳知道為什麼樊豫會笨到喝下毒藥嗎?妳猜猜妳不在的八年裡,誰代替妳執行持國公府女主人的權力?誰代替妳備受寵愛?妳肯定很了解他是多麼難以信任別人,但是他卻毫無遲疑地喝下我餵給他的毒藥,這點妳就做不到吧?呵呵……」

  「妳以為我會為了妳的鬼話痛不欲生嗎?」佟幽花握住瓷瓶的手指關節早已泛白,也分不清體內的疼痛是因為毒藥或其他。

  其實,喝下了毒藥,心痛與否早就沒有差別,她嚐過一次,很熟悉了。

  「妳可以去問他呀。十二個時辰還早,我會給你們時間慢慢聊,前提是,如果他想見妳的話。」

  ※  ※  ※  ※

  朔日神教退到皇陵的教眾不少,幾乎擠滿了皇陵入口內的大殿,當仇餘鳳領著面色慘白的佟幽花回到殿上,吵雜的大殿立刻安靜下來。

  佟幽花一眼就看見人群中的樊豫,他和八一樣沒變。

  樊豫見了她,眼神有些閃爍,「妳來這裡做什麼?」

  佟幽花沒開口,只是咬緊牙,也許是因為他的態度感到受傷,更也許是毒藥讓她有些難受。

  仇餘鳳走上前親暱地挽住樊豫,「幽花姊姊要帶我們前往另一個出口,我們很快就能殺了那個狗皇帝。」

  聞言,神教教眾開始歡呼,仇餘鳳朝佟幽花道:「雖然論年紀我該喊妳一聲妹妹,不過總有個先來後到,就讓我妳姊姊吧?」

  佟幽花不理會她惺惺作態的話語,雙眼定定地看著樊豫,「我只是擔心你出事。」她以為,他至少會軟化態度,就算認為她是別有目的才接近他,好歹兩人也是夫妻一場,不是嗎?

  但是樊豫卻沒說什麼,反而握住仇餘鳳的手,「不是要到另一個出口嗎?事不宜遲,快出發吧。」

  「幽花姊姊,帶路呀。」

  佟幽花看著樊豫別開視線,覺得自己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好半晌才接過火炬,麻木地走在前頭,樊豫和仇餘鳳跟在她身後。她沒有發現,同樣也是叛黨的佟少祺和樊顥顯然不在皇陵裡。

  事到如今她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仇餘鳳真的沒打算破壞風水,最起碼凜霜城和蟒城在經過那些動亂後確實沒有發生更大的災禍,至於司徒爍的下場……她已經無法去替他擔心了,兄妹之情早在前世就已徹底了斷。

  那她和樊豫呢?她想,這一路上,忍受著痛楚,夠她把還未死絕的那些溫柔懷想與希望磨死了,她存心讓自己記得這些痛楚,下輩子能不能別那麼傻。

  毒性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地加劇,有時她幾乎痛得站不直,得靠一旁的神教教眾攙扶,陰涼的皇陵裡,她卻滿頭大汗。

  有些通道僅能容許一人通過,有些則地板濕滑需要互相扶持,還有些險坡位在陡峭的懸空絕壁上。天朝的地下龍脈常常蓋在天然的地底洞穴內,沿著地形築起迷宮,這座位在帝都城郊、原來陵寢的地底脈穴尤甚,有些通道旁邊就是地下水脈,深達數百尺,稍有不慎便會跌落深淵裡,因此眾人走得小心翼翼,隊伍接得很長。

  「休息一會兒吧。」身後得樊豫突然道。

  「我不累。」她以為是因為她的踉蹌,讓他感覺到不對勁。

  「餘鳳需要休息。」樊豫卻道。

  佟幽花轉過頭,見到仇餘鳳抱著手臂,看樣子是在這場叛亂中受的傷。她有些想笑,但只能讓自己靠在岩壁邊喘口氣。

  樊豫先將仇餘鳳安置妥當,才另行找了一處乾淨的空地運功打坐。看來他確實也中了毒,佟幽花真好奇仇餘鳳是怎麼跟他解釋毒的由來?

  被下毒了都捨不得責怪,跟以前的她是不是很像?她感到更諷刺了,卻心痛得笑不出來。

  休息根本無法使她體內的痛苦好轉,毒藥的折磨只會隨著時間加劇,她決定早點解決早點解脫,「如果你們要休息,就繼續吧,不想休息的人跟我走,出口就快到了,拖下去對大家都沒好處。」

  她搖搖晃晃地邁步繼續走,差點要跌倒,但她謝過了身旁教眾的攙扶,仍是自己一個人走在前頭。

  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狼狽的樣子,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早已分不清楚。

  到鯤城的第一年,她三天兩頭給他寫信,大事小事,鉅細靡遺地寫,殷殷地細訴自己的思念。他沒有回。

  第二年,她每十天給他寫一封信,盡量扼要地,告訴他來到異地的點點滴滴。他依然沒有回。

  第三年,她只在重要節日和他倆的生辰寫信,幾乎是懇求地,希望她能回到帝都,或者他能來也好。他還是沒有回。

  第四年,她只敢在他和她的生辰寫一封信,甚至連開口問他是否能來看她也不敢了,小心翼翼地,連相思也害怕他看得不快。他仍是沒回。

  第五年,她只能在天氣轉涼時,捎封短信,希望他保重。他恐怕不知道那短短幾個字,她猶豫好久好久,寫了又揉掉,拿著筆甚至會顫抖不已,千言萬語,終究明白,他根本不會回信。

  第七年,她仍寄了一封家書。

  第八年還沒寄──怕是再也不用寄了……

  其實,她骨子裡有些煩人吧?這麼不知心死啊!佟幽花苦笑。

  轟轟水聲越來越明顯,原來這條地道的盡頭竟是一座地下瀑布旁的懸崖,除非水底有機關,否則根本沒有出路。

  「這條路我們的人來探過,根本沒有出口。佟幽花,妳真的打算帶我們找到出口嗎?」仇餘鳳質問道。

  佟幽花忍不住覺得好笑,「妳若怕我心灰意冷,決定帶大家一起死,那一開始不是應該對我客氣一點?」

  仇餘鳳臉色有些難看。

  「妳放心吧,這裡確實有出口,只是要怎麼打開出口,一向是司徒氏歷代巫女與國君才知道的祕密。」她必須盡量大聲開口,才能勉強讓身後的兩三個人聽清楚。

  「那妳怎麼可能知道?」站在仇餘鳳身後的某個教眾立刻質疑道。

  佟幽花看著樊豫,卻見他並不感到意外。

  她走向樊豫,這狹窄的崖壁僅能容許一人前進,因此在她之後是樊豫,然後才是仇餘鳳。

  「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才不想再見到我,是嗎?」她抬起頭,臉上的淚痕已乾了,她只希望此刻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憔悴。

  樊豫看著她,有一瞬間她幾乎以為在他臉上找到熟悉的、不捨的凝視。

  「我知道,在餵妳喝酒那時就知道了。」應該說,是那時才深信不疑。

  聽見他的回答,佟幽花甚至感覺到,連呼吸都痛了起來,她故作輕鬆地取笑道:「你怕我找你償命嗎?」

  樊豫沉默了半晌,才以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妳把解藥喝了吧,出去後餘鳳會給我解藥,妳不用顧慮我。」

  「你放心,我會把你們平安帶出皇陵。」那一刻她幾乎想問他:什麼時候互餵毒藥也成了情趣?那麼他是不是該先讓她餵過一次,如此一來好歹兩人再也不相欠。「看在都走到這裡的份上,你總可以告訴我……」她想了好久,然而真的要問出口還是這麼難,「陪在我身邊的那七年裡,是不是真的讓你很為難?」所以才能夠在最後毫不猶豫地餵她喝下毒藥。

  他娶她,可以當作是為了樊顥,不願樊顥對她還存有一絲希望。

  那麼過去在宮裡呢?他真的只是盡責地扮演著間諜的角色嗎?

  樊豫的身子似乎晃了晃,她想他身上的毒藥也已經發作了吧?

  「不……」好半晌,他才開口,「如果妳真想知道,那麼我告訴妳,我從來沒有愛過妳。」

  如果前世的毒藥是餵進她嘴裡,那麼這一世,他便餵進了她心裡。她的呼吸一窒,胸口緊縮著,其實她真的有猜到,可是沒想到原來這句話對她還是有這麼強烈的影響力,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可笑。

  佟幽花好半晌才像喘過氣那般,她不知道她的眼眶泛紅而淚光閃爍,最脆弱的一面這一刻怎麼也藏不住,樊豫不由自主地朝她走近,想要扶住她,她卻退後了一步。

  「我知道。」她衝著他微笑,將手上的青瓷瓶塞進他手裡,握住他的手不讓他放開,「別擔心,我早就知道了。」

  「幽花……」

  她像是沒聽到他的呼喊,深吸一口氣道:「皇陵的出口就在這裡,機關在瀑布底下,但是那道機關得讓一條巨大的魚龍游出潭底才能啟動,關鍵就是需要有人將魚龍引出水面。」

  「幽花!」樊豫被她推開,臉色慘白地追上前,她卻一步步向後退。

  「我說過我會讓你們平安出去。」她笑著想看清楚樊豫的容貌,卻發現眼前的一切早就模糊不清,「其實你不用那麼辛苦,真的……你放心,下輩子,我不會再纏著你。」

  這一路,她痛夠了,下輩子,就乖乖的忘了吧。青色石崖之巔,她單薄的身子像煙又像霧,輕飄飄地跳落萬丈深淵。

  「不要──」

  為何他的嘶吼,絕望那般,彷彿撕心裂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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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30 00:05: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十五歲那年,他陷入了讓他癲狂一生的魔障之中,卻但願永遠都別醒來。

  他是跟著一批新進的宮女進入長樂宮。當時長樂宮的總管事叫淬玉,領著他和三名小宮女熟悉了一下長樂宮,便帶著他們前往鎮國寺。

  每年春祭,巫女公主會長住鎮國寺,直到初夏才回到長樂宮。

  他還記得,當時司徒清就坐在鎮國寺後的四角亭裡,及腰的長髮整齊地梳在背後,以金鳳笄在尾端簪起一個垂髻,婉約地垂在兩側的長髮,將她的臉蛋襯托得有如芙蓉花一般,巴掌大的鵝蛋臉和他經常看見的那些貴族女子不同,只薄施脂粉,眼角和唇間點胭脂,已是無限嫵媚。

  巫女公主在鎮國寺裡只穿白袍,雪白的對襟直裾穿在她身上,一點也不顯蒼白,反而真如天仙下凡。

  她低頭作畫,時不時和身後的宮女說笑,頰上梨渦讓端淑的美人多了一抹淘氣可愛。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看得呆愣住,直到淬玉喝斥著他,也引來公主好奇的注視。

  那讓他得以向公主介紹自己,哪怕他兩頰燥熱,耳朵嗡嗡地,心臟跳得飛快,幾乎有些暈眩。

  「玉兒。我叫玉兒。」他說。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的名字,後來他己姓樊,是因為教他武術的師父姓樊,他並不特別喜歡那位師父,但是至少在樊師父手下習武的那三年,讓他明白自己不是天生只能當臠奴。

  「玉兒?果然是好名字,妳生得真好看。」

  她就這麼記下他了,後來無意間發現他身上帶著傷痕,本以為比別的宮女高大的身子其實只有皮包骨,因此對他多了幾分憐憫。

  「玉兒來,一起吃。」她總是說。

  這當然引來其他宮女的妒恨,但他不在意,並非因為他是男兒身,而是自小身為臠奴,那種嫉妒和排擠,他已經很善於應付了,男人要耍起那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手段,可不會輸給女人。

  當然,那時他背後的另一個主子,總會適時幫他擺平一些麻煩。

  「想辦法上了她的床,讓她不能沒有你,明白嗎?」女霸王說得很露骨。

  對華丹陽,他其實並不痛恨,甚至還有些感激。多年後那些不堪的傳言,多少是為了迎合司徒爍的偏見,華丹陽其實沒碰他──她嫌他髒!而且她深知男歡女愛對一個女人的殺傷力,要是她那麼容易就把持不住,早八百年就讓人給鬥下台了。

  雖然如此,他仍然感謝華丹陽,是她給了他新的生命。是以在往後七年的權力鬥爭中,他從未想過要置她於死地──當然,他心愛的、善良的殿下也沒想過,所有的周旋與較勁,都只為了替保皇派保住一席之地,保全司徒氏的江山,不讓華丹陽在位時把天朝周圍所有國家得罪光。那正是他無法自拔戀慕她的原因之一。

  要讓他上司徒清的床,就得暫時把那些盯他盯得太緊、自作聰明的宮女調開,所以淬玉後來便離開了長樂宮。

  身為臠奴,加上華丹陽讓他在三年內不停地接受各種訓練,配合以前服侍主子的那些技巧,他很快地得到司徒清的歡心。他擅長舒筋活絡的推拿與按摩術,更特別用心地牢記她的喜好和品味,並且善於察言觀色,知道她當下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他伺候女人更是比那些年輕宮女得心應手。

  於是淬玉被調走後,他就破例地晉升為長樂宮的總管事,還得到隨侍主子沐浴的殊榮。

  當然是殊榮。

  他前一晚甚至亢奮得自己偷偷解決好多次,輾轉無法成眠。

  因為無法克制的亢奮,一開始他就先調走小宮女,自己服侍司徒清。

  那是他一生中少數難以用筆墨形容,可以說是幸福,可以說是痛苦,也可以說是緊張期待的,絕妙的一刻。十五歲的生命裡第一次體驗到那麼多美妙的情緒,讓他上癮,也讓他顫抖。

  他的殿下真的很美,褪去了礙事的袍服,只著抹胸和褻褲,就讓他兩腿間硬得快按無法行動。

  「你帶了什麼在身上?」

  他想起,公主殿下雖然學醫,但太醫院那些膿包真該一個個送上斷頭台,他們認為公主只需要替天朝祈福就夠了,根本不覺得這宮裡有需要她醫術的地方,因此她所學的醫理知識其實有很大的缺漏──尤其是關於男人的部分。他們自以為是的認定,既然巫女公主一輩子不會出嫁,不知道那些反而更好。

  「為了伺候您,當然得隨時準備好。」他其實有點壞心地哄騙道,一邊替她脫去抹胸和褻褲,然後他發現他真自己找了個好差事!

  他還不能動她!那簡直讓他痛苦得想死!

  「玉兒,妳的臉好紅啊,怎麼了?我有的妳也有,做啥臉紅?」單純的公主取笑道。

  他差點失笑,只好道:「公主的比我大多了,奴婢覺得慚愧。」

  那是實話,他當然見識過更豐滿的豪乳,可是唯有殿下的才教他明白什麼是血脈賁張!

  「可憐的玉兒,以後我讓御膳房多給妳填點補品,妳小時候一定過得太苦了。」她拍拍他的髮頂,始終當自己是個大姊姊。

  那讓他更加心癢了。

  他替她沖水,抹澡豆。

  「我都自己來的。」她阻止道。

  但他好不容易抓住機會,哪肯善罷甘休。「奴婢會很多特別的技巧,可以伺候公主。」明明她比他年長,可是總天真地他牽著鼻子走。

  養在深宮中的公主,本來就不是看盡人性醜惡的他的對手。

  司徒清想起他高明的按摩技巧,遲疑片刻,終究乖乖任他擺佈。

  他摸遍她全身,下身充血得想死,卻又不想停止。過程中他不忘以過去身為臠奴時學會的那些高明技巧,偷偷地撩撥她。

  他本不是尋常男子,只憑著自身的慾望去需索。他知道女人的身體就像寶庫,任何細徵之處都可能藏著專屬於她的情慾祕密,當他用特別呵護的觸撫滑過她掌心和手指,好像擦拭一件珍貴的玉器般鉅細靡遺,然後愛憐地在她手腕和手肘內側,以指腹來回輕畫,他看得出來,他的殿下幾乎想縮回手,臉蛋不只是因為一池熱水的關係而紅燙似火燒。

  他不動聲色,繼續用同樣方式伺候她的裸臂,甚至刻意坐到她身後,大掌握住她胸前兩團圓軟的乳,用沉穩的力道搓揉著它們,同時鼻尖好似不經意般滑過她耳後和肩膀,用他每一個氣息,輕易吹皺她心裡一池春水。他的手在按摩她的腹部時,就像平常為她舒緩月事帶來的不適那般,手指卻不時大膽地探向柔密細毛之間,他的手已經是成年男人的大小,好幾次就這麼貼上肉核,若無其事地搓揉著。

  他還伸出手臂,刻意插進她大腿間,雙手又不乾不脆地在她大腿上游移,手指還在她膝蓋後不停地繞著圈兒,甚至連她細緻的蓮足也被他握在手中,每一寸都摸透,也呵護透……

  頃刻,司徒清便已雙頰緋紅,覺得舒服得緊,但也害臊得緊。慶幸的是澡堂裡只有玉兒和她兩人,她帶著一種難言的興奮,其待著玉兒帶給她更多難以言喻的感受。

  她的第一次高潮,就是在他手上,他甚至只是牛刀小試而已。

  過後,司徒清趴在浴池邊,害羞得不敢抬起頭來,不知道方才是怎麼一回事。如果不是太習慣這些,他真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強要了她!

  「那沒什麼,每個人都會這樣。不過玉兒只打算服侍您一個人,殿下會嫌棄玉兒嗎?」他早就發現,司徒清對他有一種母雞保護小雞似護慾,他掌握了這個弱點,後來可是運用拿捏得恰到好處,讓司徒清更加憐愛他。

  嚐了一回甜頭,後來司徒清都只讓他伺候入浴。又過了些時候,她甚至會在夜裡把他找來──其實也不用她特意找,他一直貼身伺候著她,那夜見她輾轉難眠,他大著膽子上前詢問,當她羞紅著臉,拉過他的手放在胸脯上,他就明瞭了。

  哪怕最後,她被他調教成會乖乖張開雙腿任由他愛撫的小淫娃,他還是覺得殿下清純可愛無比。

  直到一天,他終於按捺不住情潮翻湧,撲到她身上又親又吻的,慾火焚身的殿下沒推開他,反而覺得他的親吻別有一番滋味,比用手更讓她舒服,甚至主動將豐滿的雪乳挺向他,並在他吸吮乳尖的同時,忘我地抱住他的頭顱,將空虛的下身不住地往他身上磨蹭。

  當他進入她時,她還沒意會到發生什麼事。那天就在鎮國寺的齋房內,小宮女們被他遣得極遠,臠奴出身的他卻在公主身上發洩了好幾次。他曾想過要用各種姿勢玩弄她,而今終於得償所願,簡直恨不得立刻將他知道的所有方式都用在她身上,但良夜苦短,最後她啜泣起來,惹他心軟。

  他的性別終於曝光了,他跪在地上,對司徒清坦白了大部分真相。

  該說他挑對了時機,或者該說,其實他早就明白那是個好時機──司徒清才剛知道貴族豢養臠奴的淫亂風氣,對此氣憤難平,再上她心中隱隱依賴著他,於是很快地原諒了他,甚至不由得心疼他的身世與過往。

  投誠的代價是,他成為司徒清的反間諜。

  在他的身分曝光後,司徒清仍舊讓他扮成宮女待在身邊,雖然他越來越高大,這祕密只怕也藏不了多久。她為此煞費苦心,讓他盡可能地待在鎮國寺和長樂宮,身邊從此只留忠心耿耿的宮女伺候。

  只不過,他們之間的氣氛卻變得詭異,有一段時間若即若離、忽冷忽熱。

  樊豫不動聲色,因為他知道,公主殿下正在和自己的道德理智天人交戰。他親愛的殿下有一顆柔軟善良的心,也許心疼他,也許……如他期待的那般,有一點點受他吸引,卻知道那樣是不應該的。

  直到司徒清再次讓他伺候她入浴,那時他知道,他們之間將會沒完沒了地糾纏下去。

  司徒清放任自己和他偷情,就像吸毒一般,漸漸上癮。

  一日,樊豫帶著她偷跑出宮。

  那是司徒清長這麼大從未有過的體驗。在一家舖子裡,她用期待的模樣要他換回男裝。

  樊豫知道她只是覺得好玩,然而他沒忽略當他換回男裝時,她怔忡失神、雙頰緋紅的模樣。他在心裡笑了,有一種捕獲獵物的成就感,可是更多的是喜悅與甜蜜。

  從那天之後,司徒清對他的態度又起了微妙的轉變。

  她開始作畫送他,替他調養身子──雖然之前就有,不過這時又更認真,甚至教他讀書寫字。而他的名字,還是因為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好面子,所以隨手選了個筆畫繁雜的字,想讓司徒清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寫時,能寫得久一點。後來每當他回想起那段往事,總覺得當年自己的那些心機有些可笑,可回過神來,眼眶卻已泛紅。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

  司徒清擁有一副好歌喉,雖然不被允許學習那些淫豔詞曲,但樊豫還是教了她幾首特別雅致的,想聽她嘴裡唱出那些曲子。他挑了那首,其實隱隱道盡他苦戀得心思。

  當她唱曲時,他便在一旁撫琴,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好多年的午夜夢迴,他總是夢見這段,然後夢醒時,心窩像被刨空那般的疼痛,只能不停喝酒來麻痺。

  那段日子,是他這輩子最珍視的回憶之一,哪怕和華丹陽鬥法鬥得凶也無關緊要。他是司徒清最好的軍師,但他的計策總是避開華丹陽的要害,司徒清並不笨,只當他天性善良、感恩圖報。

  學習識字後,他有機會閱讀宮裡更多高深的陣法、醫學,甚至機關書籍,他的能力日進千里。他其實對什麼都有貪婪的興趣──起碼在那時,跟日後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的他簡直判若兩人。所以他什麼都涉獵,當他念書時,司徒清就在一旁畫畫、彈琴,或窩在他身上打盹。

  他喜歡在司徒清熟睡時守著她,看著她,好像已經擁有了一切,哪怕他知道,金枝玉葉的殿下永遠不可能屬於出身低賤的他,但他甘願把那當下的時時刻刻當成永恆,不管來日將會如何,他的靈魂都將有所歸依。

  每當那時,他相信他是為她而生,也理當為她而死。戀人們所嚮往的一生一世,他不敢妄想,但至少他知道從此他的人生將有唯一的信仰,哪怕無法相守也願勇往直前的唯一目標。

  直到司徒爍回到天朝。

  那男人身上,有著他那時太陌生但日後卻比誰都明瞭的陰鷙冷酷,黑暗得讓人不寒而慄。

  把一個人的心挖起了,他只會變得冷酷麻木;但是若把他所信仰的一切美與善摧毀殆盡,那麼他留在人間的就只剩下憎恨──就像當時的司徒爍,就像後來的他。

  是華丹陽不甘的反撲在他們之間埋下了離間計,也是司徒爍存心趕盡殺絕,歸來的皇子相信親妹妹是殘害他稚兒的凶手,認為是她下了讓天朝巫女公主從她這代消失的詛咒,好鞏固自己的地位。

  這些年來,世人怎麼評論她的?比華丹陽更陰險,妄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想盡各種辦法要救出她,卻徒牢無功,司徒爍硬要把一條條罪名往她身上扣,誰都無力回天。

  更讓他絕望的是,他為她卜的卦,早已出現一個又一個死劫。

  他痛恨這項能力,諷刺的是當初發現這項能力時,司徒清好崇拜他,靠著他的占卜,他們無數次阻止了華丹陽的詭計。

  但他沒說的是,在最初發現自己的占卜無比靈驗時,他曾為司徒清卜過一卦,他從未告訴她那件事,因為從那之後他再也不敢為她卜卦。

  司徒清在二十八歲,有一個化解不了的死劫。

  樊豫不斷地告訴自己,他的卜卦一定有失靈的時候,然而從那之後他卻更加瘋狂地學習各種咒術與陣法,不相信自己不能化去她的劫數。

  她越接近二十八,他內心的恐懼就越巨大。

  司徒爍回歸那年,她正好二十八。華丹陽的輪迴陣,更讓他看見最恐懼、寂苦痛的結局,他立刻就想到造反,但那時司徒爍身邊有能力同樣高絕的陣術師與咒術師,其至還有鬼域殺手,才壓制住華丹陽的勢力、氣勢正盛的皇軍,要再對付他一個,根本輕而易舉,他完全沒有勝算。

  直到司徒爍把他叫去,給了他一瓶紅色、一瓶白色的酒,並且將判決司徒清的聖論拿給他。

  「朕把皇妹的命運交給你。朕想來想去,讓她不死的方法只有一個……」

  樊豫幾乎燃起一線希望,他發誓他從未如此雀躍。

  「紅色是致命的毒酒,喝了立刻就會去見閻王;至於白色那瓶……喝了雖然不死,但是她會從此成為癡兒。」

  司徒爍一臉惋惜,而他的心瞬間從雲端跌回谷底。

  「這是最好的解套方式,不是嗎?但是也有人認為一輩子癡傻比死更痛苦,因此朕無法下定決心,只好交給你了。」

  他拿了白酒去見司徒清,不忍心告訴她,那會讓她變得癡傻。但至少他還能照顧她一輩子,他會好好保護她,一生不離不棄。

  於是他緊緊抱著她,將嘴裡的毒酒餵給她。

  他想過另一個選擇,就是他們一起喝下紅色毒酒,至少能死在一起。但,就當他自私吧,他根本不信輪迴轉世之說,害怕在蒼茫天地間,在浩瀚無垠的時光長河裡,從此再也找不著心愛的女人。

  也許他們真有來世,但世人僅僅是這無情的時光中蜉蝣一般的過客,斗轉星移,僅是天地眨眼一間,滄海卻能化做桑田,紅顏轉瞬便成枯骨,誰能相信他們真的能夠再相遇?誰能肯定,他不會化作尋花的蝶,卻始終錯過花蕊盛開的歲月,或者窮盡一生也飛不了萬水千山把天下尋遍,於是生生世世都在錯過她?

  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這一生一世,他愛著她,記著她,哪怕自私也好。

  這口毒,他會親自餵給她。他將她抱得緊緊的,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忘了他的無能為力也好,癡儌了不再貪嗔癡怨也好,就讓他守著她……

  誰知道,司徒清卻瞪圓了眼,她的身子開始痙攣,七孔流出黑色血液。

  他發了狂地喊來御醫,御醫卻告訴他,司徒清服用的是致命毒藥。

  他直奔龍城質問司徒爍,那男人竟是沒心沒肺地「啊」了一聲,然後笑得一臉無辜,「朕記反了。」

  他像受傷的、瘋狂的獸,咆哮著衝向司徒爍,卻被一旁的人拉住,只能眼泛血絲、像要將他千刀萬剮似地,瞪著若無其事的皇帝。

  他真的想過玉石俱焚,直到顥兒拉住了他。

  司徒清入獄前託給他兩件事。

  一是照顧顥兒;二是,如果司徒爍真的對炎武發動戰爭,那麼他務必要找到司徒凝……

  他失魂落魄地,伴著司徒清的屍體三天,才不得不火化她。

  有一陣子,他會質疑,也許是他天生命賤,才會害慘了殿下。

  司徒爍像要諷刺他一般,賜給他高官厚祿,甚至把鎮國寺也賞給他。他無法理解那男人為何能邪惡扭曲至此,直到他自己殘虐地殺死第一個來暗殺他的刺客,他才懂得。

  原來他們很像。像兩隻可憐的、凶殘的,內心的傷化了膿,失去了靈魂的野獸,只能活著捅彼此的瘡疤得到一點安慰。他們彷彿仍然有理智,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著,是不是真的清醒。瘋狂,冷酷,麻木,卻若無其事地假裝自己活得好好的,有時回過神來,自己都覺得可笑,悽愴地笑了起來……

  後來和炎武開戰的那段日子,他專心尋找司徒凝,心照顧樊顥。

  為了報復,他做了一件也許連司徒清也不會原讓他的事──

  司徒清說錯了,知道天朝五行龍脈第五處的人,不只她。

  他記得華丹陽把先皇的遺骨藏在哪,而當時為了拯救陷入無間罪咒的司徒凝,他帶著一種復仇的痛快感,將先皇遺骨埋入九死一生陣的墓穴中,用她父親的遺骨來為她製造隔離塵世的結界。

  他收買了所謂的闇鱗族巫女,讓炎武皇帝卓洛布赫去尋回司徒凝,他不是不懂咒法,而是要解無間罪咒只有一途,單鳳樓做的並沒有錯,只有卓洛布赫才能解開司徒凝身上的無間罪咒。

  司徒凝解了咒,樊顥也即將成人,他似乎已經了無牽掛……

  司徒爍那扭曲的男人卻對他說:「如果你死了,天下間就沒人知道她是無辜的,多可憐吶。」

  他自己活在煉獄裡不夠,非要拖著他一起,甚至拿樊顥作威脅。

  他很可恨,也很可憐。原來這世間最了解司徒爍的,竟然是恨不得將他剉骨揚灰的樊豫,就像司徒爍同樣了解樊豫對今生的執一樣。

  死並不可怕,死了就解脫了,這一生所有的怨與痛,所有的不堪與折磨將不復存在,何懼之有?他害怕的是,他必須永遠遺忘她。

  也許,他終究會踏上尋找她的旅程,縹緲不知所終地,哪怕只是在無數個來世之中能與她錯身而過──誰知道呢?他讓唱著「化蝶尋花去,夜夜棲芳草」,怎料最終卻成了他的命運。

  這輩子,他卑微得連自己的心意也害怕說出口,害怕那會成為一種褻瀆與玷汙。連想都不敢想,卻是那麼的渴望,只好追著,追著那小小的夢……

  餘生,就讓他拖著這身殘缺的形骸,把靈魂鎖在過往的魔障之中吧。儘管那就像一場無止境的凌遲,但只要他閉上眼,就能看見他所創造出來、回憶的幻境裡,當年的那些美好就近在眼前,哪怕碰不著,哪怕溫習過無數次,他卻寧原有一種咒,讓他留在幻境裡永遠別醒。寧願有一種咒,讓他忘了那一切只是幻境。他總在酗酒,也許真想長睡不醒。

  然後,佟幽花出現了……

  ※  ※  ※  ※

  天涼,盼君保重。

  這一年,只有一封信。短短六個字,他看了又看,手指撫過紙上墨跡,好像這樣就能觸碰到她一般。

  她所有的信,他都細細收藏,連同他想說的千言萬語,藏在最深的角落,一個字也沒寄出。

  閉上眼,他就能看見千里之外,她繡著暖裘,卻默默垂淚。他抬手想拭去那些淚珠,卻什麼也觸碰不著。

  他相信上天將司徒清還給了他。但司徒爍的挑釁以及佟幽花大病三日,卻讓他警覺到那個可惡的混蛋隨時有可能再一次讓他失去所愛。

  「別怕,我會保護妳。」在她昏迷不醒之際,他默默地安慰道。

  那幾夜他幾乎沒有閤過眼,失而復得的喜悅、唯恐再次失去的恐懼,以及不捨,讓他根本無法成眠。佟幽花不知道,她睡了多久,他便看著她多久,彷彿又回到年少時,在她夢境之外的守護,是卑微的他僅有的安慰幻想──想像她真的屬於他,想像他能夠這麼看著她到老。

  想像這一次,他們真的能夠白頭偕老。

  朔日神教的接觸,讓他看到一線希望。

  仇餘鳳假冒司徒清,卻又讓他察覺另一股危機。

  也許像司徒清那樣重生的,還包括華丹陽。

  他必須送走幽花,並且讓司徒爍相信,他對她只是一時覺得新鮮,他必須確保他走的這條險路不會讓她陷於危險之中。

  他終究還是傷了她的心。

  下定決心送走她的前夕,在她的夢境之外,他像要狠狠記得她的一切那般抱緊她,卻害怕吵醒她。

  他守護著她,卻不敢告訴她,他有多痛。

  多諷刺?他似乎永遠只能用傷害她的方式來保護她。

  她問他有沒有心?

  他只是不敢嗚咽出聲罷了,他的出身讓他一向很懂得自欺,更懂得欺人。

  樊豫很快就發現,仇餘鳳不是華丹陽。華丹陽根本厭惡他的觸碰,根本假裝都不想假裝,仇餘鳳卻裝得很是那麼一回事。

  而他則厭惡觸碰這個偽裝成司徒清的女人,在他第一次將她推開時,仇餘鳳便不再虛情假意了。

  「既然我們各取所需,那就記清楚彼此是同志的身分,只要記住我們有共同的目標就夠了。」

  仇餘鳳也厭惡他,他感覺得出來──她應該厭惡所有的男性。但一個優秀的陣術師兼咒術師是多優秀的盟友,她想必很清楚,單鳳樓在梟城萬夫莫敵的能力讓她印象深刻。

  不管是他,或是樊顥,佟少祺,甚至是自在,都有志一同地盡可能不讓幽花暴露在危險之中。

  如果,他們謀反失敗呢?

  既然要造反,那就只能成功,不能成仁。不想拿她來賭!

  他已經怕了。怕得不想有一絲一毫讓她困在險境中的可能。

  如果他失敗了,他已經寫好休書,鯤城離炎武很近,他會讓人盡快將她送到巴音山,他會以司徒凝師父的名義要求卓洛布赫收留佟幽花。

  只有司徒爍死了,他才能放心地擁有她,光明正大地守護她,她才會真正的安全。

  他少時那純情的心願,遙遠得讓他心餘力絀,經過那麼多次的打擊,熬過那麼長的苦痛,卻還是不願放棄。原來他以為行屍走肉的自己,還活著,甚至甘願為她再苦一回。

  他始終反對讓佟幽花參與任何一場叛亂,哪怕只是出主意都不行。佟少祺原來憎恨他對妹妹的冷落,直到出生入死久了,竟然也明白他那份過於專制的保護心態,然而這卻是佟幽花所沒發現的──

  那麼維護她的哥哥,怎麼可能對樊豫不再有任何微詞?

  直到起義那時,樊豫發覺仇餘鳳變得更加刁蠻不講理,甚至逼他喝下毒藥示誠,而當他看見佟幽花出現在皇陵時,突然間明白仇餘鳳想做什麼。

  仇餘鳳不只是厭惡他,她根本恨他!

  多年來他忍著仇餘鳳,不只是因為同志的關係,更因為他懷疑她跟華丹陽有血緣關係。對於華丹陽,他還是有虧欠的。但他染想到仇餘鳳的歹毒和司徒爍簡直不遑多讓。

  他這才想到,初見時,他驚覺仇餘鳳有幾分像司徒清。相處至今,他卻發覺,仇餘鳳像的是司徒家的人。不過她的身世究竟為何,他其實不怎麼好奇,他關心的向來只有幽花。

  他以為他做得夠絕了,幽花應該乖乖吞下解藥才對。

  卻沒想到,他窮盡一切所要保護的,最後卻被他自己親手推向深淵……

  ※  ※  ※  ※

  樊豫箭步追上前,立刻隨著佟幽花跳入深淵。

  他以為他已經習實那磨人的、空虛的痛,日日夜夜像附骨之蛆那般要吸乾他每一分力氣,原來那還不夠。

  他伸出手,極力想要抓住佟幽花,她像輕煙,心灰意冷地一切都無所謂,而他像烈火,直直朝地獄奔去,只為了她。

  那小小的、卑微的夢,一次又一次碎了。

  如果不能相守,那就共赴黃泉吧!想不到掙扎了那麼多年,這原來才是他們最好的結局。

  他在半空中抱緊了佟幽花,那一刻幾乎笑了出來,將臉埋在她髮間,嘴裡嚐到的鹹澀卻不知是她的淚,或他的?

  不管天上人間,他都不再放開她。

  雙雙落水的瞬間,水流冰冷徹骨,黑暗深淵傳來一陣金屬滾動的巨響,巨大魚龍衝向牠的餌,同時間,潭水,岩壁像天崩地裂一般震動起來……

  最後一道龍脈的封印,被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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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30 00:05:21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帝都在那之後整整一個月,陷入兩軍對峙的局面。

  最終誰成王,誰成寇,那已經不是他所在意的了。

  落水之後,他啟動了陣法,兩人逃出皇陵。

  那個青瓷瓶早已掉入潭中,他也不抱任何希望了,自在卻在這時趕到,用她的醫術及時替他們解了毒。

  然而,痊癒後的佟幽花,卻不再記得過往,看他的眼神像看著陌生人。

  下輩子,我不會再纏著你。

  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

  趁局勢沒惡化之前,他決定帶她前往巴音山,不管佟幽花認不認得他,至少他要看到她平安無事。

  出發時,佟幽花都還有點怕生,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小媳婦似地坐在馬車最裡面,他也不勉強她。

  能看到她好好的,他已經別無所求。

  直到第二天夜裡,他突然感覺到床邊有人而警戒地驚醒,卻見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

  「我……我看你好像做惡夢,所以……」

  樊豫這才發現他緊緊擒住她的雙手,那經乎是這些年來他的直覺反應,連在睡夢中都不得安心。

  然而,也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不想放開她,就算她已經不記得前塵往事也一樣。

  「我以前都要抱著妳才能入睡。」他厚臉皮地端出以前曾讓司徒清心疼不已的可憐模樣。

  佟幽花雖然不記得過往,但她知道她嫁給了他──每個人都是這麼說的。可是她的夫君臉色看起來總是很陰沉,害她總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佟幽花身子有些僵硬地、慢慢地鑽進了他身邊的被窩,然後一動都不敢動地說:「你……你抱吧。」她閉緊雙眼,彷彿死士受死。

  樊豫差點失笑。

  失憶後的佟幽花,其實和當年的司徒清一模一樣,她在人前優雅,可是當只有他們兩人時,卻顯得笨拙又憨傻。

  黑暗中,他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珍寶,喉嚨卻緊得幾乎嗚咽出聲,只能將臉埋在她髮間,默默向上蒼乞求著──

  不要再從他身邊搶走她,好嗎?

  佟幽花只覺得樊豫抱得好緊好緊,身子還隱隱顫抖。

  看來,她嫁了一個很怕自己一個人入睡的夫君,不知道她失憶前會怎麼安慰他?她想了又想,最後只能輕輕在他背上拍著,像安撫著小動物一般。

  樊豫又差點失笑了。

  那之後的每天清晨,佟幽花醒來時,樊豫都是這麼緊緊抱著她,好像要將她藏在懷裡似地擁抱著,她得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摺,回應他的擁抱,他才像放心了那般舒展眉心,沉沉地睡去,或者在她的安撫下醒來。

  接下來,她總算願意跟他說話了。

  那一路上,他都將她的手握得牢牢的。

  「我……我……我以前都怎麼喊你?」

  「妳高興怎麼喊就怎麼喊。」他說

  那喊「喂」可以嗎?佟幽花囁嚅著,只好探問些別的,「那,我……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他瞥了她一眼,發現她是很認真地想知道。

  他們從鯤城離開,帶了一些家當和重要事物,便朝炎武出發了,一路上,北國的景致如此迷人,蒼松參天,碧空如洗,他駕著馬車,悠哉悠哉地編起了故事。

  「妳偷看我入浴……」

  「我才不會偷看別人入浴!」她捧著臉驚呼。

  樊豫笑得邪惡極了,「妳不只看,妳還撲上來……」

  「你騙人!」她躲進馬車裡當縮頭烏龜。

  「妳不想聽我是怎麼愛上妳的嗎?」

  馬車裡縮成圓球的身子動了動,耳朵拉長了。

  她早就在想,她的夫君俊美無倫,據說也富可敵國,為什麼會想娶她啊?原來他愛上了她?!佟幽花突然心頭小鹿亂撞,小手扭著裙襬,很沒節操地又鑽出馬車,端坐在丈夫身邊。

  「然後呢?」她小聲問。

  「什麼然後?」樊豫裝傻。

  佟幽花一臉受傷地看了他一眼,又要灰溜溜地鑽回馬車當小烏龜,樊豫忍不住笑了,他想起當年他這麼逗著殿下時,她就是這麼委曲又默默地把自個兒悶起來。

  「我以前是奴隸……」他決定不再逗她了。

  當他一開口,佟幽花又坐回他身邊,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他慢慢地說著,關於她和他,不去杺那些權謀與陰險,回憶著那些溫柔與甜蜜,這才發現原來纏了他們那麼多年的愛戀,全是因為捨不得得美好,十輩子也說不完吶。

  是他讓她心灰意冷地選擇遺忘。

  「幽花……」

  「嗯?」她已經睏倦地枕在他腿上假寐。

  「以後如果我對妳說,我從來沒愛過妳,妳千萬千萬不要相信,好嗎?」

  佟幽花沉默良久,久到樊豫以為她是拒絕他,或者睡著了,低下頭卻見她睜著眼,紅著桃子似的小臉。

  一對上他的視線,她連忙側身緊挨著他的大腿,嗓音嬌軟地回應,「好,我不信。」

  「下輩子,妳要再來偷看我入浴。」

  「我才沒有偷看你入浴!」

  「那我偷看妳?」

  「……」她為什麼要答應這種事?可是這似乎比偷看他洗澡好一點。「好吧。」

  可是,他現在根本就是每天都光明正大的看她入浴,昨天還是他幫她洗的身子,她的矜持根本一下子就軟化在他的挑逗之中……

  佟幽花想著想著,忍不住就想把自己藏起來,但她身邊僅有的龐然大物就是他,所以一整天她都像小兔似地偎著他。

  「到時妳要纏著我對妳負責,我就可以很開心地娶妳,我們再一起過一輩子,好嗎?」他貪心地,非要她那些負氣決絕的話不算數。

  她不來纏他,那麼換他纏她吧!

  「好……」原來他的丈夫俊美無倫,富可敵國,而且挺黏人的。佟幽花想著,閉上眼,卻偷偷笑得好滿足。

  其實,她似乎記得一點點,關於那些溫柔甜蜜,只是那太狂野,她只想起一點點就害羞得想找地洞鑽……她以前該不會是豪放女吧?還是其實他就喜歡她豪放一點?接下來的一路上,她開始苦惱著這個問題。

  她會想起過往嗎?又或者不會想起?

  樊豫但願她這一生都只會記得,他真的很愛很愛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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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4 0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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