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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 -【清黎郡主(歡喜賊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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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5: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常歡 - 清黎郡主(歡喜賊之三)

這是那門子的王法?  
她不過是下山順便探望她那個拋夫棄女的娘而已,  
怎麼王爺一個上奏,她就成了「郡主」?  
然後,一個不小心,她又被綁進窯子,  
成了身價最俏的紅牌名妓...  
好玩!外頭已經叫價到三百萬銀兩了,  
她得趁機大撈一票才行!不過---  
該死的!這個叫「無塵」的傢伙做啥黏上她?  
老天!她的三百萬銀兩...可惡!她發誓!她---  
不!她想下回出卜山寨時,還是先翻翻黃歷好了!  
以免她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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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6:0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京城,東廠賀家大院。

  侯浣浣纖細的影子悄悄閃進花園,看準門口留守的護衛,她倏然出手,俐落地撂倒兩人,而後,她迅速往西側最偏遠的大門奔去。

  躍過兩道矮門,她輕盈地跳過花台,攀上了高牆。

  狂嘯的大風呼嘯而過,翻開了她的斗篷;雖已入夜,在模糊的視線下,她豐腴的身段仍隱約可見。

  同一時間,遠在大路的彼端,一黑一白兩匹馬正朝她飛奔而來;在為首黑馬上的男人一聲輕喝下,兩匹馬俐落地停在她身前。

  「成功了?」黑馬上的劉文問道。

  侯浣浣得意一笑,對他翻開斗篷。在她的臂彎裡,一名小女娃兒睡得正香。

  「劉大叔,有我出馬,那還用說!」

  「可真有你的,浣丫頭!」劉文衷心讚美了一句,將白馬的韁繩朝她扔去。

  「一切有勞大叔!」侯浣浣嘴裡應著,將女娃兒交給他後,逕自跳上白馬。

  「你自己也小心!」收回雙臂,劉文一夾馬腹,帶著孩子朝無邊無際的夜色中奔去。

  「正事辦完,該去辦另一件事了。」她輕撫馬兒,喃喃自語;順手掉轉方向。

  後面響起的嘈雜聲迫使她回頭。望著那陣陣火光和獵犬怒吠聲,侯浣浣冷笑出聲,秀麗鼻樑下的嘴角輕蔑地揚起。這些真夠悲哀!她不屑地想。

  一隻獵犬怒咆著最先躍向空中,咧開一口森冶的白牙朝她撲來,侯浣浣一扭馬頭,身後的斗篷被硬生生地撕開。情急下,她拉開斗篷,抖掉糾纏不休的惡犬,下方白馬早有默契地抬起前腳,順勢將後腿猛力一甩——人馬合作無間,只聞一聲淒厲的哀鳴後,那惡犬朝後摔去。

  「駕!」侯浣浣輕暍一聲,全力快速奔去。一轉眼,便把追來的人馬拋得老遠。

  跟著上來的五六隻獵犬全圍著那張黑色斗篷奮力撕咬。

  「笨蛋!笨蛋!是叫你們追人,不是追這件該死的衣服!」追上來的大漢怒吼著,拿著的火把便朝狗群狠狠摔去。

  又是一陣哀號鳴叫!

  越過另一道更宏偉華麗的屋子,侯浣浣看準自屋內花園裡伸出的那頭粗大枝椏,兩手一攀,身子輕盈地掛上了樹。

  「甩掉那堆畜牲後就回去吧!」穩穩蹲在樹枝上,她笑著拍拍大白馬,而後滑進花園裡。

  馬兒頻頻抽氣數聲,邁開四肢,消逝在夜色中。

  不過一刻,十多隻齜著利牙的獵犬領著賀家護院停在那巨大的樹枝下。

  獵狗群還在對那道堅如硬石的厚牆又刮又抓,但扯著狗群項圈的彪形大漢卻呆住了,他們面面相覷,卻無人有所行動。

  「敢窩藏人犯,咱們殺進去。」一個從後頭急追過來,搞不清狀況的家丁囂張地把火把朝圍牆一陣猛搖。

  威風還沒耍完,他的腦袋已經被狠力打了一下。

  「搜,搜個屁呀!沒看到嗎?這是什麼地方!」領頭男子怒吼。

  有段時間,那群男人只是站著發呆,直到一頂軟轎遙遙晃來。

  「咱們……進去搜嗎?少爺。」其中一名大漢先迎向前去,恭敬地請示。

  轎簾掀開,那名俊美的公子穿著一身的艷紅,全副的行頭有著說不出的榮華富貴,但眼眸底下,全是忿怒和厭惡。

  他掩著嘴打了一個大呵欠後,才飛快地提起手中折扇,朝問話者頭部扔去。

  「當然要搜!臭娘們!敢從咱們賀家手裡劫人,活得不耐煩了!進去搜,給少爺我翻逼裡頭的一磚一瓦,不管有沒有找到人,這一家子都死定了!」
 
  那下人挨了這一下,什麼都不敢吭,而其他人還是沒敢有動作。

  賀斐意為此惱怒地猛抓著扇子,朝無辜的下人又是一陣亂打。

  「叫你去——」話還沒說完,他猛然收口。望著眼前火光裡閃著銀輝的一排鐵槍刀劍。

  「少爺,小人忘了說這宅子是當今九王爺的府邸,小的就是有一百顆腦袋也不夠砍哪!」那方才被打的男子,終於小聲地說。

  賀斐意心虛地望著那排捍衛京畿治安的御林軍,喉嚨裡發出兩聲乾笑。

  媽的!講來講去,都是那姓楊的騷賤貨搞出來的,死都死了,偏偏給他惹出這麼多事來——

  一年多以前,他在忿怒中動手殺了一名不識好歹的官妓,原以為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沒想到居然被個叫紀連的書生瞧見了。賀家是不在乎多殺一個人滅口,但天殺的是——這個紀連背後竟然有個山寨子撐腰,把賀家派去的殺手打得落花流水,連人都給藏了起來。

  現下,好不容易才捉了紀連的孩子以做為要脅,沒想到今晚卻讓人給劫走了,想到這裡,賀斐意忿怒地把轎外的珠簾一陣亂拍,咒了一句粗話。

  話還沒罵完,他便被人從轎裡大力揪出來。

  沒人敢說什麼,就連那些惡狗,全都默默地望著主人被王府裡的侍衛軍拖走。

  一路「碰碰」作響地被拖過幾扇門,到了王府森冷的大廳,摔在紅氈上的賀斐意一見站在廳上的冷面男子、他縮得更厲害了。

  「李……李總管,我不是故意要滋擾生事的,我是……我是在追人。」

  「追到王爺府來?賀公子好大的能耐!」那李總管冷冷一笑。

  「不是!不是!是那些狗,那些狗追到這兒來,我才……我才……李總管,小的知錯、知錯!」

  李總管霍然轉身。「賀公子懷疑九王爺府裡窩藏人犯?」

  「沒有,小的怎麼敢呢?李總管,您千萬別誤會,小的不是那個意思!」氣勢一矮,賀斐意朝後縮了一寸,拚命想解釋。

  「三更半夜的,放那些畜牲在王府外喧鬧又是什麼意思?賀公子是不是以為——只要有東廠撐腰,放眼京裡,就容下下別人了?」李總管逼近一步。

  「不!小的罪該萬死,小的這就告退,改日再登門謝罪。告退!」

  趕著一幫下人,賀斐意連滾帶爬,沖得比誰都還快。

  「總管,就這麼放過他們?」一個侍衛橫視門口,出聲詢問。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們都下去吧!」

  侍衛告退許久後,李仁才緩緩抬頭,轉向屋樑後方。

  「都沒人了,你下來吧!」

  隨他話尾一落,侯浣浣攀著大紅柱子,輕悄無聲地落下。

  「為什麼要幫我?」她一面問,一面打量著這位素以冷面出名的李總管。

  「不是幫,是因為你闖進這兒,就是王府的事,這與你跟賀家的恩怨是兩碼子事。」也許是個姑娘之故,李仁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

  搞不清楚這人在說啥?侯浣浣瞪著他,突然想到賀斐意對這位李總管似乎頗為忌憚,看來,這人在王府的份量不小。

  「我找蘭嵐。」她開門見山,把闖進王府的來意說明。

  李仁的身子一僵,自堂上取下一截燒得正旺的燭火,徐徐移向她。

  待看清侯浣浣的面容後,李仁的目光在驚愕間立刻回復冷淡。

  「姑娘姓侯?」他問。

  侯浣浣點頭。「李總管可以請她出來了?」

  「蘭夫人不在這兒!」

  侯浣浣睜大了眼,顯然沒預料到這種情形。是啊!母親只是個侍妾,無論再怎麼受寵,也不會被扶正,她怎麼會傻到要進王府找人?

  很快地,她回復了思考。「那麼,請告訴我,她人在哪裡?」

  「我會帶你去找她!坐下來,我們談談。」

  「沒什麼好談的。」

  這女孩從進府到現身,態度永遠有分傲氣,但李仁並不引以為忤。

  「你從賀家偷了什麼東西?」將燭火歸位後,李仁問。

  半晌,她才據實以告:「一個孩子。」

  「冒著生命危險進賀家,就是為了偷孩子?」李仁口氣現出一絲興趣。

  「那不叫偷,孩子本來就不是他們的,算什麼偷!」她辯駁。

  點點頭,李仁沒再問細節。賀家的惡霸在京裡頭是出了名的;這些年來,他留守府裡,早耳聞了不少東廠賀家幹下的壞事。

  「我娘到底在哪兒?」她口氣不耐地問。

  「蘭夫人的別館距離京城有幾天的路程,你不妨先歇息一下,等天一亮,我們就出發。」

  被帶去見生母蘭嵐的那天,侯浣浣以為:「這只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是,她並不知道,事情後來的發展,竟會弄到如此複雜。

  侯浣浣並非有意如此,她自以為把對母親的感情冰封得很好;所以,在她被請進幽蘭別館時,縱使感覺到暗處裡有十多雙好奇的目光張望著,但侯浣浣依舊抬頭挺胸,毫無窘困,只是靜靜等待著九王爺把人請出來。

  「真的很像,不愧是母女,嵐兒要是見了你,一定很歡喜!」從她被李仁帶進來後,坐在上位的九王爺就沒移開過視線,偶爾還會露出笑容。

  而提到母親,侯浣浣只是僵著臉,沉默著——因為往事帶給她的只有沉默。

  「如果沒記錯,你的名字應該是侯清黎?!」九王爺又開口。

  聽到那名字,侯浣浣愕然抬頭。

  侯清黎?不!這男人說錯了。她叫浣浣,侯浣浣,卜山、卜家牧場的侯浣浣;她不叫侯清黎,已經很多年了!

  當她還是那個叫「侯清黎」的小女孩時,她有疼她的爹和娘;但是,娘後來走了,跟了九王爺、跟了榮華富貴,棄她和爹不顧。

  三年後,朝廷征她入宮,那時她爹含淚抱著她,問她決定,就從那時候,她開始對母親的怨蓋過了一切;她恨蘭嵐、恨把她和阿爹逼得無處容身的九王爺。

  一咬牙,她點了頭,看著爹散盡所有奴僕、看著爹一把火燒光了郢州世居的大宅院,帶著她倉皇失措地趕了幾天的路,連夜奔進卜山。

  關於她的命運,也是在入山的那一天,便和卜家再也緊密不分了。

  她用了阿爹重新為它所取的新名。爹說,浣有洗淨、潔身之意,阿爹要她重生,在卜山重生,所以,她再也不是侯清黎了。

  如今,她只不過趁著入京辦事之便,替爹看看當年拋夫棄女的母親好不好而已;是為了了卻一椿心事,至於會有什麼感覺,她不願多想。

  但是,為何當那兩個陌生的字眼鑽進耳裡,在她的心頭會出現莫名的騷動?

  一如李仁領她進門時,再見到這位王爺,侯浣浣深吸一口氣,把向來沸騰的熱情盡數冷卻;這兒不是卜家寨,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自塵封的往事中回過神,不知怎地,再面對九王爺和氣的目光,侯浣浣心底忽然被激出一層薄薄的怒意。他有何資格喚她清黎?他憑什麼?當年他和蘭嵐早已經聯手把侯清黎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兒殺死了,現在說這些,徒惹人惱罷了!

  挺起胸膛,侯浣浣傲然地看回去。

  「我叫浣浣;不是清黎。」她說,在卜家那些年來培育出的自信流露無遺。

  九王爺沒讓眼中的驚異隨著欲出的讚歎之辭流瀉,這女孩看人的眼睛好野、好不拘,彷彿跟那年在官道上遇見的嵐兒的眼神一樣;緬懷往事,他幾乎失笑。

  可惜!九王爺黯然忖道。嵐兒的那分活力,早跟著侯宅的大火燒去了。

  如今,他望著眼前酷似愛妾的女孩,心中雀躍地轉著一個念頭;他才不在乎這丫頭叫什麼浣浣,他認定了清黎就是她,她就是清黎,也許……嵐兒的歡笑,就要靠她找回來了。

  「是阿黎嗎?」經下人通報,蘭嵐自廂房一路跌跌撞撞衝出來,掩不住激動的淚水,焦灼地喚著女兒的小名,直衝進議事廳的門口。

  侯浣浣回身,兩雙相似的桃花眸子在門裡、門外相交。門外的眸子,含著激動而淚光瑩瑩;門內的,卻是複雜而深沉。

  「小黎!」蘭嵐忘情呼喚著,身子搖搖欲墜,王爺急忙去扶她。「小黎,不記得娘親了嗎?我是娘,你忘了嗎?」蘭嵐淚水潸潸而下,朝侯浣浣走近幾步。

  侯浣浣的臉上,卻漠然一片。

  「清黎,面對你親生的娘,難道你無話可說?」王爺口氣溫和,但不悅之情隱約可聞。

  侯浣浣靜靜看著哭泣的女人,訝異自己的心頭居然找不出絲毫的忿怒,原以為她會指責蘭嵐——那些話在心裡練習好久了,但如今見了人,她卻說不出口。
 
  想來,是卜山的日子太快活了吧!那些日子有末遠嫁四川的曉恩,有表裡不一的小韜,還有疼她、愛她的大當家和諸位叔伯嬸娘。當山下的女孩躲在繡閣裡為嫁織衣時,她和曉恩還因為犯錯,漏夜邊抄經書、邊罵著阿爹沒天良,或者,相偕等著下山打劫的男人歸來;當山下同齡的女孩被敲鑼打鼓地送上花轎,為不可預知的未來滿懷著希望、幢憬,她則背著弓,和小韜馳馬奔進林子裡為生計而狩獵。

  她將近二十歲了,在世俗人眼中,已經算個老女人了,可是,她卻不後悔。

  侯浣浣唇邊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她沉醉在卜山的回憶裡,那段自由自在的日子令她快樂。

  「侯清黎!」蘭嵐扯扯王爺的袖子,他按下火氣,瞪著眼前微笑的女孩。

  回過神,侯浣浣搖搖頭。不!她不想怨,也不願怪任何人;早在十歲那年,她便把有關於母親和這位九王爺的事,都徹底結束了。

  既已結束,就不該有任何怨尤!

  「娘,好久不見。」侯浣浣一笑,行的卻是對官家的跪拜禮儀,那神態異常的安靜從容。

  蘭嵐血色盡失,她作夢也想不到失散多年的女兒竟會用對外人的口氣向她問好。雖然她從來不敢奢求女兒能原諒她多年前的決定,但是,當女兒一跪,還是讓她傷心得掩袖大哭。

  「不要這樣!小黎!娘求你,別這麼對我!」

  「嵐兒,別哭了,你這麼哭很傷身的。」王爺歎息,抬袖輕輕拭去蘭嵐的淚水,而後,極為不滿地朝地毯上跪著的女孩望去。待看清了她的表情後,他欲出言的斥責再也說不出口。

  早在李仁口中,他便知道這丫頭並沒有承襲到嵐兒的溫柔嬌媚,她有的只是驕傲不拘。但是,當她跪在那兒,輕輕喊了一聲娘後,所有的狂野和自信沉沒,那雙眼神澄淨無比。如果他沒看錯,在那酷似愛妾的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九王爺摟著抽泣的蘭嵐,驀然一陣心疼。他錯了!早知會如此,當年他會不顧一切地自侯文海手中奪回孩子,就算事後嵐兒怨他、恨他,也好過現在這種場面。

  嵐兒失去她最想念的小黎了!眼前的女孩有堅強的意志和勇氣,她不是一般人可以駕馭得了的,就拿她敢摸進王府找人,這點就足夠印證他所想的。

  「這些年,你和你爹都在哪兒?」

  「那無關緊要。」侯浣浣搖頭。「我只是來看看娘過得好不好!現在,我該走了。」

  「清黎,嵐兒真的很想你。這些年來,她堅信你和你爹沒有死,她一直沒有放棄找你們父女倆!你不應該這樣對她。」王爺在她身後開口,想留住她。

  侯浣浣依舊一瞼漠然。「九王爺,您叫錯了,民女叫浣浣,不是清黎。」

  九王爺僵住了。他瞪著她,差點沒被這句話給氣死。

  把名字叫對,對她而言,好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一向高高在上的九王爺面對這個不按常理的場面,向來輕易就能掌控場面的他也亂了陣腳。

  「好吧!」雖不情願,但他只能暫時妥協,浣浣就浣浣吧!不過是個名字嘛!

  但,不管是浣浣,還是清黎,他在心裡早下決定,這女孩注定是走不掉的。為了嵐兒、為了彌補當年的錯,他會不惜一切代價留下她!

  原以為這輩子不會再和「官」字結緣,沒想到回狄家堡的第八個月,一個舊有的承諾讓狄無塵再度回到了朝廷。

  事有湊巧,狄家堡內祖傳鎮堡之物——七採石遭人盜走,他同武天豪和馮即安追捕嫌犯。一位侍事於狄家堡半年多的女婢李茗煙在失石那晚,她人也失蹤了,加上有人指認,所有疑點都指向她。追趕了幾天,他們三人才找出一絲線索,未料一張自狄家堡追上來的傳書,截斷他欲追下去的念頭。

  「老大,無謙在箋上說了什麼?」三人停下,閒不住的馮即安首先出聲。

  狄無塵沒有回答。傳書是狄無謙寫來的,說是九王爺的心腹李仁專程上狄家堡訪他。

  李仁是九王爺最倚重的人之一,他千里迢迢來找他,絕不單單是為了敘舊。

  當年他曾受過九王爺的提攜,也下過承諾,只要王爺有用上他的一天,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是,眼前七採石的遺失已有蛛絲馬跡,他又不能放開……

  「去追李茗煙,記得,務必拿回七採石。」未了,他決定由武天豪去追人,而他和馮即安去見李仁,分手前,他慎重吩咐了武天豪。

  從共事到結義,狄無塵最放心的就是武天豪。在個性上,他沒有馮即安的活躍浮動;在行事上,他多了一分令人放心的沉著和穩重;七採石交給他,狄無塵再安心不過。

  武天豪心裡卻另有一番計劃,接令之後,他並不多問。

  「那——大哥、三弟,保重!」

  「你也是!」狄無塵點頭。

  武天豪走後,狄無塵便看見馮即安對自己望來。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這麼古古怪怪地瞧著人。」

  馮即安立刻不懷好意地哼出聲:「我在想那承諾!哼!九王爺有權有勢,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以他的本事,還能有什麼大事要找老大你幫忙,除非……」

  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話說一半,他邪邪笑出聲。

  狄無塵兩端濃眉,同時掀了起來。

  「敢情是要老大您以身相許?」真是不知死活,馮即安居然愈笑愈開心。

  「什麼以身相許?把話說清楚!」狄無塵的語氣充滿警告。

  見情形不對,馮即安攤開手,一臉無辜地聳聳肩。

  「我是說,也許九王爺在京裡找不到人能管束他那個比孔雀還高傲的小女兒,所以乾脆腦筋動到你頭上。」

  「老三,如果說起當駙馬爺,我認為你那張三寸不爛之舌,要比大哥我合適多了。」無塵面無表情地說。

  「得了!咱家一個人多自在!除非我是萬念俱灰,要不然,我絕不會去找女人來拴住我。」馮即安收起笑,一副不敢領教的害怕神情。

  狄無塵捏皺那張紙,心裡卻有一半被馮即安的玩笑話給說得毛毛的。他討厭女人,尤其是那些官家小姐,不是平板得可以持刀雕繪,就是刁蠻任性到沒有分寸。

  雖說他當年曾經對九王爺許過一個承諾,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只要九王爺要求,不管上刀山、下油鍋,他都會義無反顧地去做;不過,婚姻這檔事,他搖搖頭,不幹!死都不幹!管她什麼珠圓玉潤、財大勢大,他壓根兒也沒放在心上,反正、反正,他就是不想身邊多個麻煩!

  三十年來,他一個人自在得很,別說要他娶個郡主,就算是公主,他都不要!

  想到這兒,狄無塵像想逃開什麼似的,朝自家馬場奮力馳騁而去。

  這是什麼爛差事!

  聽到李仁的話,狄無塵臉都綠了,只差沒撇開自制,揪著李仁的衣襟破口大罵。

  而那李仁,不愧為王爺府的冷面總管,平板的臉上連肌肉都沒有顫動一下。他望著狄無塵鐵青的臉,僅僅停了兩秒鐘,不給狄無塵一絲喘息的機會,又接著繼續把話說下去。

  「清黎郡主自小便被壞人擄去,所以行為舉止都異乎一般女子。王爺吩咐,狄公子若是找到她後,一路上要是給公子添了什麼麻煩,還請多多包容——」

  「夠了!」狄無塵低吼,捏緊拳頭,吸氣,再吸氣,而後,慢慢地轉過身。

  沒想到真給老三那張掃把嘴給說中了!九王爺居然把他的承諾浪費在一個沒腦袋的女人身上,而且,他還得為此丟開手邊最重要的事。狄無塵用力地深吸一口氣,把欲咆哮的衝動忍下。而馮即安,從門外見到他極為忍耐的表情,早識相地進門拖著李仁,到一旁避難去了。

  「馮公子這是做什麼?」沒頭沒腦地被拖開,李仁甩開馮即安的手,對此舉顯得不解。

  「哎呀!李總管,機靈點好不好?天空已經變色了,咱們不避開!一會兒就要五雷轟頂啦!」朝狄無塵的方向努努嘴,馮即安放低音量。「除了鬍子部分咱們瞧不見外,其它的全綠了。九王爺真的招親來啦?是不是呀?」誇張地把話說完,馮即安開始竊笑。

  「這沒什麼好笑的。」李仁怪異地瞪著他。

  「我沒說成婚不是件好事!想想,老大要是成了九王爺的乘龍快婿,將來的官運可是飛黃騰達耶!他一人得道,我和天豪呢,則是雞犬升天。以後,誰還敢對咱們兄弟頤指氣使?」

  「這是馮公子的真心話?」李仁輕蔑地冷哼。

  「當然不是!事實上……」馮即安笑得賊兮兮的,在李仁耳邊一陣銜銜喳喳:「我是中意老大在狄家堡內末過門的妻子,你也見過那位玉如霞姑娘的,如果老大死會,說不定我就可以得標了!」

  素聞馮即安的性子便是如此,說話一半兒真心一半兒假,教人無從捉摸;聽他廢言廢語半天,李仁還是弄不清楚。

  李仁搖搖頭,懶得再跟馮即安扯下去,王爺交代之事已成,他還得趕著回去覆命呢!馬蹄聲再度響起,狄無塵和馮即安兩人看著李仁飛也似的奔走了,而狄無塵仍舊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老大——」馮即安開口,卻得到令人窒息的沉默。

  「看我被整,你很高興?」方才馮即安跟李仁嘀嘀咕咕的情形全被他瞧見了,要不是一直知道馮即安個性如此,狄無塵老早就先將他按在地上痛打一頓。

  「這是實話嘛!」馮即安收住笑,咕噥一聲。「我說中了是不是,老大?你真要去娶那只孔雀?」他小心翼翼,和前一秒的吊兒哪當判若兩人;這一回,他的口氣充滿了讓狄無塵想掐死他的憐憫。

  而狄無塵就是不吭聲,只要一想到為個女人放棄追回七釆石,他就滿心不樂意。

  「要罵就罵吧!老大,這麼寵著會把人會寵壞的。」馮即安歎了口氣。「兄弟我保證,婚後那只孔雀要是敢折騰你,管她是什麼狗屁郡主,我定會把她整治得死死的,當鰥夫可比受折磨開心多啦!」

  「不是她!是另外一隻!」狄無塵慢吞吞地說。

  「咦?」馮即安呆住了。

  狄無塵頓了頓,緩和自己隨時可能爆發的怒氣。

  「這……這麻煩不是朱樂姿?」馮即安的表情像傻子。「那還有誰?九王爺不就這麼一個心肝寶貝沒給人訂下嗎?老大,別淨做悶葫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他搔搔頭,結束瘋子般的自言自語後,對狄無塵大叫。

  「清黎郡主。」狄無塵淡淡說完,躍上馬。

  「清黎郡主?」馮即安幾個箭步,腳下不停,跟著上馬,他的口氣仍然充滿困惑和不解。「九王爺府的?不對呀!京城裡從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他更迷惑了。

  「她是九王爺和蘭夫人所生的女兒,打小和王爺失散,兩個月前才被尋回。應王爺所請,皇上策封她「清黎郡主」的名號。」

  「這丫頭幾歲啦?」馮即安懶洋洋地問。

  「將近二十,老女人一個。」狄無塵忍下住鄙視地回答。

  「不對!不對!蘭夫人受寵還不過十年,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女兒?」馮即安狐疑。

  「人家的私事,管這麼多?」他心浮氣躁,不耐煩地瞪過馮即安。

  「只是好奇嘛!清黎郡主,噢,名字聽來挺好,就是不曉得性情怎麼樣?嘿!

  老大,說不定比朱樂姿好喲!」

  「這麼想我成家?」狄無塵轉頭,才按熄的怒火又燒了起來。

  「我又沒這麼說!」馮即安撇撇嘴,理智提醒他現在不是逗狄無塵的好時機,再逗下去,他真會死無全屍!唉!想想那種結局,實在太淒慘了!

  他還想留條小命回狄家堡看看玉如霞呢!

  想到那羞怯可人、春花般的容顏,馮即安心情大好,他輕鬆地吹起口哨來。

  狄無塵橫睇他,沒了火氣,逕自在心裡哀歎。

  要不是老二在狄家授課時曾經跟李茗煙接觸過,說什麼他都不會這麼安排,簡直是給自己找麻煩!

  唉!遇人不淑,當年八拜之交時就該先擦亮眼,不!先把耳朵掏乾淨的!

  「走吧!把人給找回來,我就不欠王爺任何事了。」他悶悶地說。

  「找?她不在王府裡?」馮即安停住口哨聲,好奇地問。

  「半個月前,她到香雲寺上香時,被人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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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揚州城內,妓院裡規模最大、姑娘最多、生意最好,且服務頂尖的風月樓。

  侯浣浣躺在床上,一早到現在,就沒停過哀聲歎氣。

  想想她實在有夠倒楣,或者在出卜山那天,她忘了翻黃歷,才會弄得後頭連一大堆不相干的事全攬上了身。那天見過蘭嵐之後,她原本擬定要離開,卻沒想到那個天殺的九王爺居然軟禁了她;然後,硬報了她的假血統,又拿欺瞞皇上是死罪的借口,以數百口的性命軟硬兼施地要她留下來配合這個謊言。說出去沒人肯相信,簡直是超級笑話,但她差點沒給這種荒唐事氣死!

  謊言編得天衣無縫,她只有束手無策,如同王爺威脅的,如果她敢大吵大鬧,把這件事抖出來,不單單只有她會被殺頭,弄不好,連蘭嵐也會受到波及。

  媽的!每回思及此事,侯浣浣總會氣得一陣磨牙。在卜家,她可從沒給人這樣吃得死死的,還任人擺佈,連大氣不能吭一下,想起來,不由得她更怨更恨。

  管他什麼撈什子鬼郡主!她根本不稀罕當那沒趣的郡主,成天像上了鎖鏈似的,把蝴蝶當蚊子打,拿三從四德當聖旨供,沒事還得聽那個渾身帶刺的朱樂姿左譏右嘲的,可恨哪!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想起造成她成今日慘狀的那個笨蛋,侯浣浣無精打采地想,那笨傢伙也不知是打哪兒找來的,一路把她從香雲寺綁到這兒;結果,催馬催得太急,她這個被縛了手腳的「嬌弱」人質摔進草叢裡沒事,那笨蛋卻趺下來,腦袋撞上一顆凸出的尖石,就這麼見閻王去了。

  馬兒跑得無影無蹤,她努力了一晚上,兩手兩腳二十根指頭,連著三十二顆牙齒,齊心合力,總算解開了繩索。

  原本打算可以就此拋開王府的一切,回去卜家牧場,但是,卻撞上了一票人,更槽糕的是,這票人專營無本錢的生意——擄人勒索。

  從交談中,她知道這些人是來接應把她擄走的男人,但是死無對證,為此地三緘其口,把所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信物全數藏起。暗地裡,她卻聯絡上卜家寨在江南布下的暗椿。三名卜家探子,以一個叫阿羅的疤面男子為首,當夜便混進了這票人裡,暗暗隨侍她。

  同在屋簷底下,還有好幾位跟她一樣被擄來的姑娘。她們不是書香門第,就是京城著名的富豪之女;姿色才貌皆是中上之選,但比起她,又怎麼都差了一截,那些女人幾乎都哭哭啼啼地等家人送贖金來。

  獨獨只有她,因為沒任何背景,很快就被「逼」進風月樓,下海賣笑接客。
  
  說是逼,倒不如說她自願還適當些!反正賣笑不賣身,又對她的計劃有利,何樂而不為?

  回頭想想,被抓走還是件好事呢!進到這個江南排名第一的妓院,憑她的姿色,加上那些年在卜山學來的手腕,沒幾天就與樓內所有的姑娘為敵,掛上了頭牌;一位堂堂郡主,搖身變成揚州喊價最高的名妓,這種事還不是普通人碰得來的。

  所以,侯浣浣終於明白紅顏薄命這話的由來了,不過,她並不是輕易認命的角色。其實,耗在這兒,沒事為幾個有錢的老色鬼彈彈唱唱,也好過待在王府的枯悶無趣。

  看在她能掙錢的分上,風月樓裡誰都當她是天。心情好的時候賞個笑,財源便滾滾進帳來;心情不好的時發發小脾氣,那些付錢的男人也哈著腰供她成寶;反正嚴正都沒吭聲,老鴇還敢說什麼!

  嚴正,便是這票人口販子的頭頭。對他來說,這侯浣浣是歷年來難得碰上的好貨,王麼麼也檢查過,這女孩兒身子乾淨得很,從沒碰過任何男人,加上那張臉蛋,不否認他曾動過獨佔之心,但仔細估算過這女孩可能替風月樓帶來的利益,嚴正向來聰明,他當然願意選擇後者。

  而事實證明了,他的算盤並沒打錯,侯浣浣年紀雖大了些,但卻是天生入這行的命;雖然偶爾使使小性子,大部分時間,她還算安分。

  只等他揀個好日子,替她的初夜標個高檔的好價錢,然後他就可以著手去跟京裡那些一擲萬金的富豪談贖人的事了。

  在這香噴噴的閨房裡窩了一個多月——如果她還沒把日子過糊塗的話,差不多,整整有一個多月了。

  說實在,侯浣浣也煩了,要不是看在外頭愈喊愈高的價錢上,她早就跟阿羅等人回關外去。

  「丫頭,你到底還要玩多久?」這天,阿羅趁送餐之便,進房找她。

  「事情都成了一半兒,有點耐心成不成?」銅鏡前的侯浣浣,梳著頭髮,一副神閒氣定的模樣。

  對這種回答,阿羅的反應是一聲歎息,臉上的疤痕亦隨之顫動。「我不是沒耐心,要是你在揚州有什麼閃失,咱們兄弟三人怎麼對得起卜家?」

  「別這麼怕事成嗎?」侯浣浣不耐地隨手一揮。「一切都在計劃中,就等咱們拿到錢,一切就搞定了。對了,我要你給二當家的信,送了沒有?」

  「阿德送走了,小烷,你心裡清楚,二當家根本不會同意你——」阿羅忽然緘默不語,瞪著房門外的人影。

  「浣姑娘,高老爺午後在揚升酒樓設宴,希望姑娘去唱支曲兒,嚴先生巳經替你答應了,要我來知會一聲。」王麼麼在門邊討好地笑著。

  「我知道了。阿羅,你去忙別的事吧!」侯浣浣示意他。

  「可是——」阿羅想說什麼,最後又沉默了。

  「沒關係的,你下去吧!」她笑笑,口氣堅定。

  很不情願的,阿羅走了。

  侯浣浣的篤定不是沒有理由,她心裡清楚,嚴正守她就像守個大寶,不會讓人碰她一下下的,但不管有沒有嚴正,她都自認還有能力保護自己。

  事實的確如此。下午在酒樓,高家那隻老豬公,就結實吃了一頓苦頭。侯浣浣一支曲兒還沒唱全,那老頭競仗著幾分酒意,涎著臉在廂房裡便對她毛手毛腳起來;盛怒之下,她揮拳打暈了高老爺,又拿了一隻花瓶撂倒妓院派去監視的李三,然後她下樓從後門溜了。

  聽到聲響的高家下人當然不會放過她,而勉強爬起來的李三更是怒極;一票人,熱鬧地從酒樓裡追了出來。

  說實在,侯浣浣的江南印象僅是兒時的一點模糊記憶,被送進風月樓後,她根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跑出酒樓,她一時也不知該往哪裡去,本能地,她往人少的胡同巷裡跑,繞了幾圈,撞進街尾一座破爛倉庫裡。

  但怎麼也沒想到,倉庫裡居然還有人在。

  「誰?」那背影魁梧的男人轉過身,半張臉沒進濃密的鬍子裡頭,一聽遠處傳來的吵鬧聲,他噤聲,眼光卻沒移開過侯浣浣的臉龐。

  侯浣浣只顧著把那扇被她撞爛的門板回歸原位,哪有閒工夫理他!

  「往那邊找,務必把那賤人給追回來。」李三在外頭怒吼。

  人聲鼎沸一陣,一直到腳步聲漸漸悄然,狄無塵才再度開口。

  「敢問姑娘是誰?」

  侯浣浣冷哼一聲。

  「有人追你?」狄無塵出聲,口氣不快,他不記得有誰曾對他如此傲慢過,尤其是個姑娘家。

  「廢……」侯浣浣咬住話,沒理他。

  「姑娘到底是誰?」倉庫的光線雖暗,但從破簷射進的幾道夕陽卻剛好穿過她的身上。才瞄過一眼,這姑娘自胸口以下的部分足以讓他看清楚;她一身穿金戴銀的,衣飾也有說不出的華麗耀眼,不但繡工精緻,從披肩到腰帶,褂口滾邊到裙上罩紗,所有的款式皆為上上之選,那些花色亦在金色的夕陽光線裡,織出了一片燦爛無比的光采。

  不過顏色雖艷,對狄無塵來說,卻比不上一般良家姑娘的素淨優雅,看起來俗斃了!他輕蔑地想:八成那胸口以上沒看清楚的那張臉一定好不到哪兒去,這年頭就是這樣,醜人偏偏愛作怪。

  「人哪!」侯浣浣終於出聲,口氣比他還不快,問東問西的,他不縑煩,她都快受不了。「要不還是鬼呀?」冷冷地,她在後頭加了一句。

  狄無塵楞了一下,人說江南女子不都柔情似水嗎?是他在關外待太久了,還是這句話有了偏差——這女人不但俗氣,連脾氣也壞得很。

  「看起來你有麻煩,需要幫忙嗎?」依他往常的性子,早走過去把人揪起來問話了,但他沒這麼做,八成的原因是他不想惹麻煩,朱清黎沒找到前,他沒閒情搭理任何事。

  這男人真是討厭,侯浣浣想,長得凶一點就了不起?幫忙要有實力,不是口頭上說說就算,哼!這年頭,就連九官鳥都會呼嚕兩句呢!

  「我是不想多事,那些人對我來說,根本就不算是麻煩。」聽出對方口氣裡的「施捨」,她忘了這些話說出來有多自我膨脹。

  就算真有心要幫她忙,這會兒也全收回來了,狄無塵悒悒地想,他可不像另外兩位兄弟,會對女人溫柔以待:狄家的男人,從不知溫柔為何物。

  況且,是這女人太囂張了,他沒什麼好對不起自己的待人之道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冷冷地問。

  真沒禮貌,隨便就問人的名字,侯浣浣昂著頭,回話的口氣跟他一樣惡劣。

  「你又叫什麼名字?」

  「無塵。」他略姓未說。

  無成?還真配他的人,他看起來就像一事無成的流浪漢。侯浣浣輕蔑想道,瞧那模樣,說有多醜就有多醜。

  「姑娘到底是誰?」狄無塵忍耐地問。

  她聳聳肩。「浣浣。」

  「聽起來沒什麼希望,好像玩完了。」狄無塵可不像她會留顏面,盡量把刻薄話擺心頭,他向來誠實。

  說時遲、那時快,話才講完,一樣東西應聲飛來,狄無塵連眼睛都來不及眨,腦袋上已結實挨了一記。

  一樣五彩繽紛的東西自頭頂被彈落在地,狄無塵的耳際被打得嗡嗡作響。

  作夢也想不到這女孩是個練家子,手勁、臂力非一般人比得過。

  強忍著還想脫下另一隻鞋子朝他扔去的衝動,侯浣浣想了想,終把怒氣平了平。一隻就夠了,她可不想兩腳髒兮兮地在地上走。

  但那口氣怎麼也忍下下,玩完了?玩完了!天殺的!這個人明明就是沒文化,還膽敢糗阿爹給她取的好名字。

  「總比閣下要來得好太多了。」黃昏的屋角,狄無塵只聞她長吁了一聲,軟言說道:「人家說啊!玩完了還有個新開始,這情況好說歹說,總好過有些人總一事「無成」吧!唉!所謂無成哪!臨老了才來個老大徒傷悲喲!」

  還沒反應自己是怎麼中了暗算,那女孩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又打得他無力招架。

  整整花了一分鐘,狄無塵才從這個同名異義的公然侮辱中清醒過來;他的名字——雖說名字只是個代號,但可從來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侮辱他向來自以為傲的名字!他喘口氣,一對精光大眼瞪著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人。她大概不曉得,只要一根指頭,他就可以捏死她!他媽的!他又沒惹她,這丫頭的嘴巴好刁,一時間竟把他逼得口拙。

  撿起了地上那打人的罪魁禍首後,狄無塵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只精緻繡鞋,這個「玩完」竟敢、竟敢拿女孩家貼身衣物之一的鞋子……她拿鞋子扔他?

  他大吼出聲:「你——」他搖搖頭,咕噥了幾句「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千古名言。麻煩!麻煩!多年的辦案經驗提醒他,眼前不能因小誤大,女人家就是氣度小,就算要跟她算帳,也得先把那麻煩的朱清黎找出來再說。

  「在下言語無心,要是得罪了姑娘,還請姑娘明白示意,別夾棒帶槍地亂刺一通。」

  她聳聳肩,抬頭想打量四周的環境,未料卻撞上一根從屋頂上橫斜下的梁木,霎時,痛得敗哀叫不已。

  可恨哪!王麼麼沒事給她梳這種高聳入雲霄的鬼頭髻幹嘛!就為了插這些金釵玉簪、鈿頭銀飾的?吊了一堆叮叮噹噹,不但吵人,還礙事!

  聽到那女孩的尖叫,狄無塵快速地把手擱上劍把,正要飛身而上,卻見那個叫「玩完」的女孩兀自怪叫了一陣,又捧著頭詛咒那根梁木,看清楚狀況,狄無塵鬆了口氣。

  她雖一副風塵女子的打扮,但言行卻天真爛漫得不可思議。聽到那些粗話,他反常地沒有皺眉,而且為此深感好笑。

  差一點,他真的就要為她悲慘的遭遇笑出來,但想到這種行為過於幼稚,他只得忍住。

  而侯浣浣氣惱地把頂上一堆東西賭氣似的拆落,繼而把髮髻散開,緊縮的頭皮隨著她的動作而鬆弛,她不禁舒服地歎了口氣。

  狄無塵望著她,有些不由自主;看來,他遇上一個完全遊走於禮教之外的女人!

  然後,他發覺自己再度失控地露出笑容。

  咬住笑聲,狄無塵不明白自己哪裡不對勁了。三十年來,他一直很逍遙,可不能到了後頭,給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毀了;而且,還是一個俗氣、驕傲又凶悍的女人。

  狄無塵對這形容訶滿意地點頭。

  侯浣浣哪有他這麼多心思好猜,她仍在專注地對付頂上那一叢又濃又密的頭髮,她奮力地又抓又梳,好不容易才編成一股粗黑的長辮子。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用仍穿著鞋子的那一隻腳,一跳一跳地朝狄無塵蹦來。

  侯浣浣在他身前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住,狄無塵這才注意到她並不高,勉強只到他下顎,雖然還是沒看清楚她的臉,可是他心裡很清楚她一點兒都不怕他;這個發現令狄無塵覺得好奇又有趣,方才被侮辱的怒火早就煙消雲散,他只想知道這個「玩完」到底是何方神聖。

  對這一事無成卻挺有風度的人,侯浣浣想,反正罵也罵了,唉!罷了!也別計較這麼多了。

  侯浣浣抬頭,示好地對他燦然一笑。她笑得月眉兒彎彎,桃眸兒也彎彎,水汪汪的瞳仁蕩著波光,而狄無塵差點沒讓佳人這嘴角兒彎彎給迷得忘了呼吸。

  他瞠目結舌,破天荒地退了一步。
 
  他怎麼會覺得她長得很俗呢?這張臉令他呆楞了好一陣子!都是那該死的光線害的,夕陽底下,這女孩簡直美得令人眩惑;別說一個「丑」字,就連「俗」字也沾不上邊。

  實在太懸疑了!他一直以為女人的美貌不過是副騙人的工具,也一直以為自己控制得很好。大江南北,前前後後他也遇過不少美若天仙的女子了,但這女子把她們全比下去了。

  而且,他真的不解,明明是笑得艷如牡丹,但她的氣質卻純如百合!

  「抱歉!我剛才手滑了一下——」侯浣浣伸出手,笑得無辜又可愛。「勞您把鞋子還我。」

  狄無塵回過神,對自己的迷惑生出厭惡之感。

  把鞋遞回給她,他決定重新掌控整個情勢。

  聽那李仁說,清黎郡主容貌生得相當美麗,與王爺失敵的那十年,一直住在中州,而這女孩的口音又純屬北方,加上在屋外怒罵的那群漢子,也許……

  不會這麼巧吧?他搖搖頭。

  這丫頭穿得雖美,但卻不是皇家女孩會有的打扮!

  「那些人為何要追趕姑娘?」他拱手一揖。

  把鞋子飛快地套上後,很不拘地,侯浣浣將辮子朝後腦甩去,對他抱拳。

  「不敢當,這事與閣下毫不相干,不勞費心。」

  那是個江湖味頗濃的動作,而且,她還是頑固得不肯給他答案;狄無塵終於蹙起眉頭。

  夕陽略略移了位,一枚發亮的東西霎時吸住她的目光,侯浣浣眼尖,一眼便瞧見了那枚掛在他腰側的金牌。

  「你是官家人?」她冷下臉,眼神再度充滿敵意。

  「你怎麼……」

  沒等他說完,侯浣浣瞪著那塊牌子。「我有眼睛,喂!你奉誰的命?」

  「姑娘問得太多了。」他板起臉。

  「那,你在這兒幹什麼?」她又問。

  「找人。」

  「找——」侯浣浣吐出一個字,看了看荒廢的四周。「在這兒?」她一陣怪笑。

  王爺府派的人還真是一事無無成!沒什麼牢靠的。

  「當然下是!」不知為何,狄無塵不悅於她的惡笑,然後,他決定不再忍耐。

  侯浣浣來不及為王爺府尋她的事發怒,眼前這男人迅雷不及掩眼般的緊捏住她的手腕,速度之快,那一瞬間,她嚇得臉色都變了。

  「你到底是誰?」狄無塵惡狠狠地問。

  「你幹什麼?」她的畏懼馬上就被忿怒收住了,侯浣浣開始破口大罵。她真是氣死了,這男人好大的狗膽,就算身在風月樓,也沒人敢對她手來腳去的,她還沒動怒到要跟他發脾氣,這個一事「無成」的傢伙居然比她還悍!

  這姑娘居然比他還凶!狄無塵挑起濃眉,天窗上斜進來的微弱光芒把他陰沉的臉孔,在半明半暗中映得更可怕。別說一般人,光是男人瞧見就膽寒了一半,何況是女人!但他並不曉得,侯浣浣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卜山的那些日子,她什麼凶狠臉色沒見過,當她被唬大的?

  比凶是不是?好啊,比就此,誰怕誰!當她跟那些嬌滴滴女人一樣,吼著罵著就乖了是吧?哼!作夢還比較有可能!想著想著,侯浣浣桃眸上那對不用刻意修描便自成風韻的新月眉幾乎豎成一線,比他狄無塵還直還酷。

  「瞪什麼瞪!別以為只有你會皺眉頭?要跟姑娘我比,你閃遠點去練個十年八年吧!莫名其妙抓了人就要審,你以為你誰呀?要動手抓人也得有個前因後果,要是仗著你比人高大,又帶刀帶劍的,嘖!」她輕蔑地啐了一口。「那天底下的矮人豈不死絕了,這世間還有什麼王法可遵循?」

  「你也知道有王法嗎?」狄無塵顯然沒碰過這麼美麗又潑辣的女孩,他呆了呆,為口舌上不落人後,他反嘲回去。

  「我為什麼不……」她猛然收口,一時間也忘了該抽回手,眼睛只是定定地瞪著他。

  他被她看得莫名其妙。

  忽然,她彎下腰,沒命地大笑起來。其中一手還猛拍著大腿,她毫不在乎地在他面前咧開嘴笑著,那姿態又野氣又狂傲。

  「王法!天啊!王法!我跟一個人講王法?咳,咳!小韜要知道,一定笑死了。」她又笑又喘,弄得狄無塵放也不是、審也不是,她的一隻手腕還被他半吊在空中呢!居然還能笑成這副德性!這女人八成是個瘋子,他搖頭想道:可惜那麼美的一張臉,腦子卻有問題。

  情況不僅如此,她的下一句話再度讓他失控。

  「狗屁王法。」她說完,又吃吃地掩袖猛笑。

  「你說什麼?」他幾乎快要大吼了。可惱!要不是看在她是個姑娘家的分上,他非痛揍她一頓不可!這種話絕下會出自一般市井小民,她受的不知道是哪門子的禮教,竟敢當著他的面說出這污蔑朝廷的話來!

  也就是這句話,把他以為的巧合全面否定,朱清黎是個堂堂郡主,絕不會有如此的言行舉止。

  「你是裝的,還是真不懂?來!看我的嘴巴——」她體諒地指指自己的嘴唇。

  「狗——屁——王——法。」用那兩片紅艷的唇瓣,她把令狄無塵捉狂的四個字,一個音一個音地大聲念出。

  狄無塵渾身劇烈顫抖,他發誓這瘋女人是故意的。要不是他極力控制自己不要收緊力量,這女孩的手腕早就被他硬生生地扭斷。

  侯浣浣依然盯著他猛笑,笑得風情萬種、笑得他怒火更熾;狄無塵死命抽緊臉部肌肉,當侯浣浣看見一條條的青筋有如小蛇般的跳凸在他額頭上,她立刻搗住嘴。

  再怎麼囂張,侯浣浣可是個聰明人,這男人就要發飆了。

  「喂!一事「無成」,你快點放手啦!捉我捉這麼緊做啥?男女授受不親耶!」

  「你到底是誰?」他終於受不了了,進出一聲吼叫。這個叫「玩完」的女孩實在太過分了,她要是被他吼死嚇死,也是她活該、她自作自受!

  豈料她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眼珠子滴溜溜地瞧著破裂的屋簷。

  狄無塵懷疑自己是不是把她吼聾了。

  「你到底是誰?」他努力又努力地順順呼吸,才將她的手放開。

  「我和你非親非故,我是誰幹你什麼事?」她不屑地撇撇嘴。大刺刺地坐上另一面的窗檯,她支著下顎沉思著剛接到的訊息,兩隻精緻鳳頭小鞋被她一陣輕搖亂擺;如果她沒料錯,這傢伙鐵定是九王爺派來找她的!

  看來,為了娘,九王爺是絕不會放開她了。可惡!她咬著唇,早知道她根本就不該跟李仁走那一趟,惹了九王爺那個瘟神。看來,有得煩了!

  一旁的狄無塵卻被她這個不經意的天真動作給弄得心猿意馬。

  她到底是誰?可惡!他要找的是朱清黎,怎麼這會兒滿腦子全被這個毫不相干的小姑娘給佔滿了?

  不!也不能說是毫無相干!狄無塵一轉念,大步朝她走去。

  感覺他的腳步聲,侯浣浣拾起頭,皺著眉白了他一眼,凶巴巴地問:「做啥?」

  「你難道不怕外頭追你的人?」

  「怕也沒屁用!你愈怕,就愈做不成事;他們呢,也就愈吃定你。怕?我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就是命一條!倒是你,一事「無成」,找個人找到這種地方來,太沒用了吧?!」

  她存心對他譏諷嘲弄;王爺府派來的人,她恨都恨死了,就為了娘,她被死死地扣留在王府裡。失去自由已經夠淒慘了,弄到後來,還莫名其妙給人改了名;好吧!改名也就罷了,好歹從前她也叫侯清黎,沒啥不能接受的!但最火的是,她居然連姓也給人改成了「朱」!天知道除了蘭嵐,她們侯家跟朱氏根本八竿子打下上關係。那個可惡的昏頭皇帝,不過就是看了九王爺演了場骨肉親情的戲,聲淚俱下地說了幾句鬼話,就下旨封了她!

  可恨哪!他有沒有想過叫「猴」可比叫「豬」來得高尚多了。九王爺愛當他的豬就去當他的豬,她姓雞、姓猴干他屁事,何必連她也拖下水?

  「不要叫我一事「無成」。」狄無塵氣得大吼,才不過一會兒,這女人又把他惹火了;好哇!他可不是好惹的。「在下叫無塵,姑娘是否下認識字?還是你只知道這句成語,或者,這是「玩完」姑娘你的人生寫照。」

  距離太近,這人的肌肉又挺結實的,侯浣浣放棄了想揍他的念頭;可是又不甘心就這麼放過這死男人,她大力磨了一下牙,刻意讓他聽到她想咬去他身上的一塊肉的殘暴企圖。

  「姑娘我偏偏就愛叫!怎麼樣?喲!天底下就只准你說女人「玩完」了,就不許我侯浣浣說男人一事「無成」是不是?一事「無成」!」

  她叉著腰,劈口罵了一串,然後把自己名字的發音念得又重又響。狄無塵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他的誠實惹的禍;噢!他真受不了這女人,小心眼又愛計較,他又不是故意的——這丫頭真讓人不敢領教!

  「說啊!我等你說啊!」她跳下窗子,很示威地提起鞋頭,惡意地把地面敲得嗡嗡響。

  他瞪著她,忍住想出手掐她喉嚨的壞念頭,這自以為的仁慈讓他不禁好過許多。

  「浣浣姑娘,在下污蔑了姑娘的名字,真的很抱歉!」

  「哼!」她昂著頭,滿意地點了一點下巴。

  「可以請你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嗎?」

  「我叫浣浣,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記性這麼差,可憐!」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地傳進來,她叉著腰,朝上翻了個白眼,轉過來橫了他一眼。

  「你姓什麼?」她擺著臭臉,不禮貌地問。

  「狄。」

  聽到外頭男人紛紛發出的喧囂威喝聲,狄無塵看著另外一扇門給搖得嘎嘎響,心想跟這女人囉哩叭嗦這麼久,總算碰到重點了。要她招認她是誰,還不如他直接問人比較快,念頭沒完,她的問題讓他怔了一下——

  「那好,狄無塵,我不認識你要找的朱小姐,但是風月樓裡卻有下少從京裡抓來的姑娘,就鎖在後院裡等著贖金,說不定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兒;不過,風月樓可不是一般人能隨便進出的,做不做得成英雄,就看你本事了。」

  朱小姐?她怎麼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朱清黎?無塵正納悶著,才要追問,這時——

  「浣姑娘,咱們兄弟倆都知道你在裡面,別躲了,快點出來。」一名男子不耐煩地大叫。

  這女人憑這樣就要出去?狄無塵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天哪!常聽人家說,女人的美貌和智慧是無法兼得,看起來真的是這樣,有臉蛋的女人,注定是沒腦袋的。

  「你還不走?」她又白過他一眼。「走啊!給了你消息,不去報官,留在這裡幹嘛?」轉頭,她朝門外不甘示弱地大罵:「叫什麼叫呀,又不是不出去。」

  他搖搖頭,這女人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狄無塵整個腦袋一片模糊,他只知才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這詭異莫名的侯浣浣給他上了相當重要的一課,那就是——女人是—種很複雜的動物!

  本來狄無塵想跟著她後頭動手的,但她後頭那番話改變了他的心意,沒弄清楚對方的底細前,理智要他別貿然行事。

  他拱拱手,閃進屋內暗處。

  「碰」地一聲,那破爛的門給大力撞開。夜色中,幾十個風月樓的打手凶神惡煞地在外頭一排站開。

  看過李三後腦勺的傷口,那些男人早對她的笑容生出了戒心;此刻,他們全都怒目瞪視這位蛇蠍美人,卻沒人敢違背嚴正的話而對她不敬。

  踏出門,她的臉色隨即一整,大刺刺地朝那堆男人走去。為首的李三摸著頭上的傷口,恨恨地瞪她。

  「你在裡頭幹什麼?」李三啞著乾澀的喉嚨問。

  「你想我能幹什麼?」她反問,看著她用花瓶弄出來的傑作,惡意地咧開嘴。

  「療傷嗎?」

  李三的臉痙攣了一下,被個弱女子打昏是件丟人的事,他惱恨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別太過分,浣姑娘。」他示意身旁一名虎臂熊腰的男子。「到屋裡頭搜搜!」

  「有什麼好搜的,不過就是間破倉庫。」她依舊笑吟吟,但笑容卻變得有些僵硬,沒看李三一眼,她扭頭想走,卻被李三扯住袖子。

  「注意你的言行。」侯浣浣拉回袖子,厲聲說。

  「媽的!臭婊子!這兒還輪不到你發號司令!」李三被逼得忍無可忍,終於咆哮。

  「啪」地一聲,一個巴掌摑得李三朝後栽去;打得週遭的人,包括在倉庫頂上觀望的狄無塵,全都傻了。

  「李三,罵人實際點,婊子是陪男人睡的,你最好搞清楚這點。」看到李三伸手要回摑,侯浣浣不退反進。「有本事你打呀!打壞我這張臉,看你怎麼跟嚴老大交代去。」

  李三咬牙切齒地盯著她,破口罵了幾句連男人都聽不下去的粗話。「帶她走!」他大吼,兩眼死瞪著侯浣浣。「侯浣浣,你最好哪天就別落到我李三手上,我會整死你的。」

  後頭一個叫阿利的,對侯浣浣投來警告目光,然後突兀打斷李三的咒罵。「李三,罵她也沒用,嚴老大不准咱們碰她。」

  就這樣,侯浣浣被一行人帶走了。

  一行人拖拖拉拉地走了,狄無塵看著最前頭的浣浣。那女孩的臉龐在火把的映照下依舊美艷,但她卻不是他在屋裡認識的人——

  她就像在臉上罩了一張黑色的面具,那張面罩上卻充滿了貪婪、狡檜。

  狄無塵迷惑了。當夜色更深沉,馮即安上了屋頂,他才回過神。

  揀個好位置,馮即安才坐定,便開始揶揄:「老大,底下不待,跑上來看月色,真有雅興!」

  「風月樓。」狄無塵悶悶開口。

  馮即安張大嘴。「你怎麼……」

  「我只要一句話,是不是眼風月樓有關?」

  「你怎麼知道?」搞什麼鬼!這消息可是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對線民又威脅又利誘才挖出來的,居然連賣弄的機會都沒有,馮即安想想,還真沮喪!

  「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有人瞧見了幾輛馬車停在風月樓前,一個打更的大叔還聽到有女人的哭聲。」

  狄無塵的眉心揪得更緊。

  他錯看侯浣浣,她絕對不單只是個凶悍的婆娘,她有很多張面具,她是個謎。

  「老三,明天替我查個女人。」

  「女人?」馮即安興趣來了,女人喲!他有沒有可能聽錯?這兩個字是從狄無塵嘴裡冒出來的?

  有意思,真有意思極了!

  「老大,開竅啦!」馮即安哈哈大笑起來。

  狄無塵掃了他一眼。

  「算我沒說。」瞧見他那眼底的警告,馮即安立刻住嘴。

  「風月樓裡,有沒有一個叫侯浣浣的女人?」

  馮即安的眼睛又亮起來。「原來你問的是這個,不用查、不用查!我現在就可以回答。這個侯浣浣不但是風月樓的頭牌,還是揚州目前身價最高的名妓。」

  突然一個翻身,狄無塵回到地面;他那嚴厲的臉上看不出半點感情。

  「走吧!咱們去探探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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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6:4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風月樓。

  門才被拉開,侯浣浣就被後頭李三用力地推進門內,她差點就跌個四腳朝天。

  穩住自己後,她對李三掄起拳頭,忿怒地揮舞一下,才回頭看嚴正。

  嚴正半躺半臥在床上,左右兩個半裸的女人像蛇般貼著他,表情是串災樂禍;而嚴正則神色陰沉。

  「聽李三說,你下午幹了件好事?」

  侯浣浣聳聳肩,隨手揀了桌上的一塊糕點送進嘴裡。

  是不是該打她一頓呢?嚴正忖道,或者讓這女人吃點苦頭,她會知道擅自逃跑會有什麼下場。

  「要罵人就快點!我在倉庫睡了一下午,筋骨痛死了。」沒等東西滑進胃裡,她含糊地說了一句。

  嚴正呆了呆,按下滿心怒火。

  「高老爺那兒不是挺舒服的?」他悶悶地問。

  「你想讓他對我霸王硬上弓?嚴老大,我侯浣浣大字沒識幾個,但對「利」這個字,我還有這麼點兒概念。我知道自己的底,絕下止外頭喊的三百萬兩。你要讓個老色鬼毀了這一切,當然也可以,要是讓高老頭把我包下來,你連個子兒都拿不到。」她沒好氣地說。

  他挑起眉,滿腹的怒氣因她的一席話而平息了大半,看不出來那高安慶是這樣急色的傢伙,若真如此,也算那老色鬼活該!

  「李三就在外頭,你大可以叫一聲,為什麼連他都打?」

  輕蔑地瞧過李三,侯浣浣口氣更壞了。「他在外頭嗎?我跑出廂房,連他的鬼影子也沒瞧見。」

  「你撒謊!明明就是你把我打昏的!」李三氣得滿臉通紅,聽到嚴正的口氣傾向侯浣浣,只恨自己不能上前把她那張嘴撕成碎片。

  「我把你打昏?確定嗎?」她冷笑一聲,然後,不能置信地搖搖頭,甚至還繞過去查看李三後腦勺的傷。「喲!我不知道你李三頂上還多生了兩顆眼珠子呢!」一說完,侯浣浣口氣突然變凶。「你瞧見是我打的嗎?值得嗎?打昏你,我得了什麼好處?」

  「你——」論口舌之利,李三根本辯不過她,偏偏主子又把她寵得無法無天;李三轉向嚴正,一臉氣急敗壞:「嚴老大,明明就是這賤人……」

  話還沒完,他背後給人一撞,重心不穩地往前仆去,絆倒了兩張凳子。

  房門外,阿羅端著一盤茶點,冷淡地看著地上哀哀叫疼的李三。

  「阿羅,你就是這麼不小心!」侯浣浣嘴裡罵著,卻俏皮地眨眨眼。

  這李三嘴巴要是再不放乾淨點,下回不必等阿羅替她出這口氣;總有一天,她會—腳把那個廢人踹進黃河裡,讓他吞滿一整口的泥沙。

  從阿羅的盤子上抓了幾樣糕點,侯浣浣轉向李三。

  「你還有傷呢!要不要吃一點補補身?」她笑吟吟問著。

  李三忍無可忍,舉手便要朝她打去,未料阿羅手—扳,他再度摔倒。

  「要帶種,就別欺負女人。」阿羅的疤痕猙獰泛白;李三退了一步,恨意更熾。
「夠了!都別吵了!」」嚴正大力地拍了一下床,皺著眉心,不曉得該相信哪一方好。若論忠誠,他絕對不質疑李三的話,但是眼前能帶給他最大利益的是侯浣浣;而且,這女孩對於金錢上的貪心程度並不下於他,他們有一樣的目的,侯浣浣是個聰明人,也許性子傲了點,但她絕不會搬磚頭去砸自己的腳。

  「你進來有什麼事?」嚴正轉向阿羅。

  「虞少爺來了,指明要見浣姑娘。」

  「財神爺上門了。」侯浣浣俏皮一笑。「阿羅,送我出去吧!嚴老大,你還要訓話嗎?」

  他看看忿怒的李三,又看看笑嘻嘻的侯浣浣:心頭煩躁不安。

  「這件事就此結束。浣浣,我不希望以後還有類似的情形發生……」

  「不會啦!不會啦!」她擺擺手,對李三勝利地笑笑,領著阿羅走了出去。

  馮即安真不瞭解狄無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傍晚在屋頂找到他,那張鬍子臉始終透露著怪異。這種情形從未有過,尤其還跟個出道不滿一個月,才貌傾揚州的妓女有關。

  「咱們還找清黎郡主的,是不?」他小心地問。

  狄無塵點頭之後,兩片唇便抿得死緊,任馮即安一路如何旁敲側擊,就是不做任何表示。最後,馮即安放棄了,他跟著狄無塵,悶悶地繞去風月樓的後院。

  「上去。」狄無塵指指二樓。

  「老大,這兒是妓院。」他努力想對狄無塵點明這個事實。

  「我知道。」

  「男人只要有錢,就可以光明正大進去的地方。」馮即安補充了一句。

  「你說完了沒有?」狄無塵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

  兄弟三年來,馮即安從沒見過他這樣不正常。「老大,你是不是還不瞭解我在說什麼?這兒是妓院,咱們兄弟可以邁開大步走進去。」他倒比了兩根手指頭,做個走的動作。

  「我來查事情,沒心情逛窯子!」他惱聲罵道,提一口真氣,先行躍上屋頂,不再搭理馮即安。

  那一晚入夜,勘查過地形後,馮即安被派去救出人質;而狄無塵,他單獨抄掉了風月樓。

  侯浣浣最初是被女人尖銳的叫聲給吵醒的,而後,接著一陣沒頭沒腦「砰砰碰碰」的撞擊聲,令她彈起身子,對樓下的喧鬧大皺其眉。

  她心念一動,下床穿衣整裳,門還沒推開,就被人用力拉住。

  「幹什麼?」她猛然收口。

  嚴正的頰上有傷,臉色難看無比,他手裡提刀;還來不及問話,侯浣浣又被他拖了出去。

  「別這樣拉拉扯扯的,我自己有腳。」她喃喃抱怨,旋即又問:「其他的姑娘呢?」

  「別問東問西的。」他推她一下,踢開另一扇門。

  「我叫你別推——」抬起頭,她眨著大眼睛,瞪著走廊盡頭握著燭台的男人。

  天!半張鬍子半張臉,不是那個一事「無成」,還會有誰?

  看來,這狄無塵也不是那麼無能嘛!至少行動還挺快的,就是不曉得他找到什麼了不起的幫手來;不過,這也表示,她更不能讓他知道她是誰了,侯浣浣堅定地想。

  嚴正把刀子朝空中胡亂一劃,看似擋在她身前,實則是把她當現成的人質。

  「閣下究竟哪條道上的?那些姑娘都已經給你放了,別欺人太甚。」

  「還有這一位呢!」狄無塵望著侯浣浣。

  她的長髮垂在胸前,沒有下午的濃妝艷抹,五官看來格外清爽;身上沒有華麗俗氣的服飾,她更美了!

  這樣天仙般的女孩,竟淪落在風月樓這樣污穢的地方,狄無塵忽然有種不捨,撇開在那些女人堆裡找不到朱清黎的問題不說,至少他得把她給救出去再說。

  「讓她過來。」狄無塵命令。

  「不!」
 一個字眼,卻同時響起兩個聲音,狄無塵瞪著說話的侯浣浣和嚴正!傻了。

  「你聽到了,這位姑娘是自願要跟我走,閣下可別不知趣!」嚴正嘿嘿冷笑。

  狄無塵把燭台略略上栘,她清亮的眸子,看不出有被下藥的痕跡。

  趁狄無塵分心,嚴正把刀擲向他,而後拉著侯浣浣衝進廂房裡。

  房門被緊緊拴住,侯浣浣被嚴正拖上房裡一張大床前。

  避開那一刀,狄無塵再跟上,臉色卻鐵青了一層。該死!這侯浣浣究竟是什麼來頭,給他消息,卻不願跟他走!

  房裡的嚴正跳上床,咬牙切齒地瞪著門口;他看見那一臉鬍子的男人的巨大影子,被燭光凝聚在門板上,看來有說不出的森冷、可怖。

  然後,門閂開抬震動,嚴正轉向侯院浣,開始用力拉她上床。

  「你幹嘛?」侯浣浣心驚,想掙脫嚴正的手。

  「上來!」嚴正對她咆哮,見她仍不從命,他硬是半抱半拖地將她拉上床。

  見他動手動腳,侯浣浣怒極攻心,不假思索,她揮手便朝他打去。

  但是拳頭還在半空中,她便覺得身子往下陷落,原來嚴正將大床兩側吊幔一拉,他們兩人所站立的床板頓時塌下;她慘叫—聲,跟著嚴正滾進了地道。

  那最後一聲尖叫,讓狄無塵放棄了文明舉止,他毫不猶豫地把這扇該死的門給砸破,裡頭的門閂「卡啦」一聲斷落,他焦急地走進房,但在房裡等著他的,只有一片安靜。

  靜得彷彿剛才聽聞的尖叫聲,完全是他的幻聽。

  侯浣浣不見了,那個叫嚴正的頭頭,也失蹤了。

  走近床前,他銳利的視線,掃過床沿一小塊灰塵。

  「好大的魄力,老大,我從不知道你的腿功如此了得。」門外,響起馮即安帶著笑意和讚賞的聲音;狄無塵則逕自在床前蹲下,仔細檢視那些灰塵。

  把那些姑娘送到地方官府將事情交代完,馮即安便立刻趕來。當他瞧見因打鬥而被弄得亂七八糟的風月樓,馮即安一路上樓,都沒停過笑聲。

  真他媽的有意思極了,認識老大這麼久,從沒見過他這麼認真地幹過一場架,馮即安笑忖——看來,這件事的背後一定不簡單!

  「事情都安排好了?」狄無塵起身,開始在床四周的牆壁上輕輕敲打。

  「唔!」馮即安應了一聲,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老大,你在幹嘛?」

  「他們在這間房裡消失了,一定有機關讓他們遁逃。」狄無塵回答,手邊沒停止繼續摸索。

  「你說的「他們」是指誰?」馮即安問道。

  「侯浣浣,還有那個頭頭。」

  馮即安呵呵地笑起來。「哦,原來是那個美人哪!」

  狄無塵真的很不喜歡馮即安那揶揄的口氣,那讓他不自在。

  「如果不打算幫我,就閉上嘴,要不就給我滾出去。」

  馮即安濃眉一挑,更加確定狄無塵的不對勁。好吧!難得他會鍾情一個女人,不如就幫個小忙,湊合一下好了;至於此行的目的,那位朱清黎,就先把她扔到一邊去吧!對馮即安來說,兄弟的事可比對王爺的承諾重要多了。

  「老大,你想要侯浣浣?」他嘻皮笑臉。

  「你討打嗎?」狄無塵停下動作,扭頭一陣咒罵。

  「那你幹嘛追她?」

  「我追的是嚴正。」他吼起來。

  「真的?不追那女人?」馮即安不受影響,嘴笑得愈咧愈開。

  狄無塵惱怒地歎一口氣,再也不理他,低頭繼續忙自己的事。

  馮即安一針見血的問題惹得他狂怒不已,他氣馮即安說對了,他的確是想要侯浣浣。這段時間,他把所有的事情都過濾了一遍;在倉庫裡,那女人一眼便看穿他的身份,甚至他還沒開口,侯浣浣就知道他要找的人姓朱,憑這點,她真的很怪異。

  朱清黎的失蹤,跟她絕對脫不了關係。

  「老大,你把嚴正的手下扔到哪兒去了?」見他不悅,馮即安識相地換了話題。

  「誰知——」本來沒好氣地回過去,忽然心生一念,狄無塵住了口。

  一抬眼,看到馮即安的笑容更熾,狄無塵知道上當了。

  無法對馮即安拳頭相向,他悒悒地走出房門,想著要把這筆帳算到嚴正頭上。

  哼!如果嚴正以為他會就此鬆手,那就大錯持錯了,找不到地道,他還是有法子追人。

  脫離狄無塵的掌風範圍,馮即安終於放聲笑出來。等他們跟著嚴正逃走的手下找到人後,嘿嘿!那可有戲看了!

  她真的很氣自己大嘴巴,惹了狄無塵這個掃把星,計劃中的三百萬兩泡湯了,還落了跟嚴正等一票逃掉的粗人在郊外林子裡挨餓受凍的悲慘遭遇。

  這一待就是兩天,她原本計劃晚上就跟阿羅他們走,卻沒想到,有個男人,像捉小雞似的,把受傷的狄無塵扔進林子裡。

  「老大,是抄了我們風月樓的人。」李三叫起來。

  幾個在風月樓吃過虧的傢伙,聞言立刻跑出來;嚴正推開眾人,也走了過去。

  「我帶個人來見你。」那男子很俊,笑得有些邪氣,他把滿身是血的狄無塵放在地上。

  「我叫高強。」他自我介紹。

  關外有名的牧場大盜高強?嚴正警覺起來,他聽過這人的壞名聲,卻不曉得這位橫行關外的男子是如此年輕。

  侯浣浣早就收拾妥當,只等她想辦法偷走嚴正從風月樓帶出來的家當,就可以跟阿羅他們一道走;但是聽到李三的聲音,她呆了一下,跟著想走出去。

  「丫頭——」阿利發聲警告。「阿羅哥已經將馬準備好了,你就別生事了。」

  「沒關係的,我只是去看看,馬上回來。」她固執地搖搖頭。

  她一出現,高強的眼睛發亮。

  「這位一定是名滿揚州的浣姑娘吧?果然是漂亮得很!」高強中了大獎似,笑得分外開心。而侯浣浣的心思,全在狄無塵身上,她的神情複雜。

  「我以為你早被邊城三俠給逮了?」嚴正懷疑地看著高強。

  「看來是沒有。」高強聳聳肩。「不過那三個混帳的確逼得我在關外混下下去了,這男人——」他指指狄無塵。「就當是我初到貴寶地的見面禮吧!」

  忽然地,侯浣浣避開李三捉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下,她撕開裙擺,裹住狄無塵的肩傷。

  高強仍在跟嚴正說話,但視線卻投注在她身上,眼神若有所思。

  不懂自己怎麼會心軟,不想追究此刻紛亂的心情,侯浣浣只知道,她不能讓一事「無成」死。

  她不會讓他這樣好死,就算要死,她也要讓他痛死;就是有這麼頑固的人!

  她明明說了不跟他走,這混球像個白癡追來幹嘛?

  若不是怒氣早左右她的情緒,侯浣浣應該能看清楚,狄無塵的肩上的血跡,其實全都是刻意做出來騙人的假象。

  肩上傳來的壓迫感讓狄無塵假意睜眼,他看著侯浣浣,卻不明白她的忿怒。

  一見他轉醒,侯浣浣出手,發狠地捏住他肩胛上的肌肉,天哪!那力道之大的,居然讓狄無塵縮了一下。他怒視她,卻沒敢叫出聲;但是,上天明鑒,打從他出娘胎以來,除了親娘,沒有其他女人敢這樣對付他。

  「痛死好過笨死!狄無塵,你的長生牌位我立定了。」她瞪回去,喃喃罵完才起身。

  「你在幹什麼?」隨著高強的視線,嚴正也見了這一幕。

  「瞧男人!沒看到嗎?」給這狄「無成」一氣,她回答嚴正的口氣充滿厭煩。

  反正她今晚就跟這堆人分道揚鑣了,也不打算再用風月樓那副嘴臉裝下去。

  才轉身,她便被嚴正捏住了下顎;他出手很快,眼珠子冷酷地盯著她,陌生的口臭隨著幾滴飛沫濺在她臉上,她厭惡地舉袖猛拭。

  「不是瞧男人,是瞧他的傷吧!」嚴正掃過再度閉上眼睛的狄無塵,手勁加重。

  差點,侯浣浣要因受不住疼而閉上眼,可是她的眼睛始終張得大大的,在不在乎的男人面前,她向來很倔,絕不輕易示弱。

  「能一個人挑了風月樓,我好奇是應該的。」她冷言回應。

  一旁的高強挑起眉,再次細細打量她的模樣。

  「是嗎?」嚴正冷笑,突然一腳踹上狄無塵腰側。「說!你是誰?為什麼毀了風月樓?」

  地上的狄無塵呻吟了一聲,在心裡把馮即安的整人計劃咒罵了一遍。

  可恨!他幹嘛要聽即安的,把自己弄成這樣!

  看到狄無塵已經昏過去,侯浣浣捏緊拳頭,惱怒不堪地瞪著嚴正。

  「何必多此一舉,他已經受傷了。」

  「他跟你是什麼關係?」嚴正鋒芒轉向她,聲音駭人。

  侯浣浣退了一步,心裡直喊糟。

  所有的情況皆對她不利!嚴正的人質被救走,而狄無塵躺在地上等她救援。

  天曉得,她不過只是說了幾句話,那曉得他這麼爛,有本事把風月樓抄了,卻沒本事打過這個叫高強的;就算現在她想辯駁什麼好撇清自己和狄無塵之間,也於事無補了。

  「沒關係。」她不自在地聳聳肩,本來就沒關係,要有,也全是狄無塵的愚蠢搞出來的。

  「沒有關係他會巴著你不放?我認識的侯浣浣向來是「利」字為先,沒好處你會這麼關心他?」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殺了他對你並沒有幫助。」

  「我再問一次,他跟你是什麼關係?」嚴正陰森森地盯著她。

  「沒關係。」她挺直背脊,冷冷地應回去。

  本來嚴正還下相信李三的話,但這會兒心裡卻有了悔意。眼前的女人並不簡單,要是普通人,早就嚇得哭爹喊娘了。但,她卻不一樣,除卻在風月樓風姿橫生、見錢眼開的貪婪嘴臉不談,她的膽識超過一般男人。

  掌摑李三絕不是女人家的使性子,而是她勇敢無懼的一面。

  但嚴正也不是好惹的。當那掌拍下,女孩應聲倒地。

  高強的眼睛閃了閃,同時,眼角瞥見林外有三個人快速站起。

  事情愈來愈有意思了,高強的唇角露出微笑,那三個人,看起來並不聽命於嚴正,尤其是其中的疤面男子,甚至散出了殺意。

  「帶種!侯浣浣,說!你到底是哪一路的?」嚴正完全沒注意週遭的情況。

  緩緩地,她提起手背抹去嘴角流下的血,如果不是太疼,說不定她會笑出來。

  哼!這筆帳有得算了!

  聽到那聲侯浣浣,狄無塵倏然睜眼,卻剛好目睹她摔倒在地的情景。狄無塵忿恨地打顫,他從不知道自己的怒火能在幾秒鐘內被人撩起,其中,竟然還摻了一絲心痛,侯浣浣曾經如何對他,狄無塵早忘得一乾二淨。

  那抱胸斜倚的高強,忽對狄無塵投來警告的一瞥。

  再閉上限,狄無塵開始默數,希望能把這強大的忿怒壓下。

  「一刀解決他。」嚴正冷淡地下達命令。

  「不准你動他!」侯浣浣大吼。

  聽到他的話,高強終於站起身,沒想到,侯浣浣卻比他快了一步。

  現在要阿羅他們行動太遲了!她也許任性,但還不至於到沒有大腦,眼下能救狄無塵的只有她的身份,侯浣浣惱怒地嚥下一句粗話,強撐過那股暈眩,她迅速朝狄無塵的方向移去。

  嚴正不敢置信,這才吃過苦頭的女孩,竟敢站出來維護一個半死的男人。

  「要是你敢動他,我會讓你拿不到贖金。」她努力地想站得筆直,但這很難,嚴正對她拍來的那掌太重,她的頭又撞及地面,整個人還在眼冒金星。

  真要命!她這輩子還沒這麼義勇過,小韜和曉恩要是知道她的義行,不!說是愚行還比較像,肯定會押著她去給霽蓮把把脈,看看是不是得了什麼失心瘋!

  要不是看在這笨男人是為了救「朱清黎」才變成這副德性,她絕對會敷衍自己的良心,讓他給人宰掉算了。

  可恨!她就是辦不到!

  「贖金?」嚴正頓了頓,示意手下停手。「什麼意思?」

  閉上眼,順了順呼吸,侯浣浣不情願地掏出那枚皇上賜下的玉鐲;從她被擄走以來,這唯一能證實她身份的皇家信物就被她藏起來。

  看清鐲子底面那篆刻的小字,嚴正的眼睛發亮,宋老伍說的那筆買賣果然是真的。如果這丫頭真是皇家郡主,那麼,他想再重建幾個風月樓都可以,因為,從這丫頭身上拿回的利益,將是無法算計。

  「看不出來,朱清黎,嘿!嘿!我早知道憑你的條件,絕不是普通人家出身。原來你還是個小郡主,嘿!王府出身的女人,果然有一套。」

  他是不是聽錯了?狄無塵錯愕萬分,那女人的聲音明明就是那個侯浣浣,怎麼搞的,搖身一變,她居然成了他日夜找尋的「朱清黎」?

  幽幽夜裡,只聞高強吹了一聲清亮的口啃,他拍了兩下手以示喝采,而後笑睨著嚴正。

  「嚴老大,看不出來,你居然暗藏了這麼好的買賣。」

  「宋老伍呢?」李三聞言臉色大變,跳起來對侯院院一陣漫吼。

  「誰?」

  「把你從香雲寺帶出來的人。」李三咆哮。

  「從馬上跌下來,死了,我把他埋了。」她毫無感情地說。

  朝侯浣浣砍過去的刀,立刻被人載住。高強微微一笑,輕而易舉地把刀拿下。

  「別衝動,這位老兄。咱們嚴老大還得靠這女人扳回一局,你這麼毛躁,怎麼成得了大事?」

  「高強說得是,阿三,你太急躁了。」嚴正不快地說。

  「嚴老大,你相信這婊子的話?根本就是她殺了宋老伍,我要她償命!」鬥不過高強,李三氣得破口大罵。

  「她是個重要籌碼,不能動她,你要洩恨,就先砍這個男人出氣吧!」嚴正說。

  媽的!狄無塵在心裡咒罵,他這是招誰惹誰了?那個宋老伍的死干他屁事,早知如此,他該讓老三假受傷的。

  「我叫你別動他,嚴正,你沒聽到嗎?」侯浣浣心裡急,臉上卻平板板的。

  「你找死嗎?不要以為老子當真不敢動你!」嚴正威脅地橫過她。

  「對!我是找死。」她兩眼定定地看著嚴正,沒有注意到嚴正身側、躺在地上的狄無塵輕輕地又把眼睛打開,正朝她瘀傷的臉上望來。而話才說完,一根尖銳的簪子亮在她手裡,直直地,就壓在她胸口上。

  「你要是敢動他一下,我立刻把簪子刺進胸口,到時候別說一個子兒,你連命都沒有,殺皇族可是誅九族的罪……我知道你根本就沒有良心,所以也不打算拿這些法令威脅你,但是贖金……嘿!別動,也叫你手下安分點,尤其是李三。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宋老伍的死跟我沒半點關係;況且,我還不想死,所以別逼我,嚴正!我說到做到,要不,你可以試試看!」說完,那根銀亮簪子已經穿透了她的衣裳,一圈血印染紅了衣上繡花的銀線。

  狄無塵說不出那種感覺,他對這女孩還說不上認識……甚至,老天!他甚至還不喜歡她的凶悍個性,可是她卻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了……

  只是為了要救他而已!

  只是為了要救他而已!他閉上眼,幾乎不忍望見那攤淺淺的血跡;天哪!他從來沒這麼無助過!

  一個官家的任性郡主絕對做不到這點,一個僅僅為了名字念錯而計較半天的女孩也做不到這點,這種輕易拋開性命的豪氣……狄無塵懷疑自己是否喪失了視覺。

  但那真的是她!在倉庫裡自稱侯浣浣的潑辣姑娘。

  驀然,他想起李仁的話,恍然大悟。

  或者,侯浣浣是朱清黎認祖歸宗前的另一個名字吧!

  嚴正顯然對這種無法掌控的情況頭疼,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居然會被自己的人質威脅。看得出來,朱清黎不是玩假的,從她怒視、頂嘴又威脅的行為裡,嚴正知道她真的敢把簪子戳進胸口,而且又快又深;要是讓她這麼做,他一定來不及搶救。

  「你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我只要維持原狀,如果幸運的話,你可以跟九王爺要求任何你想要的數目,嚴正,你是聰明人,別做蝕本生意!」

  握簪子的手已經在顫抖,但她連移開的意思都沒有。

  「這傢伙是你什麼人?」嚴正豎眼問道。

  侯浣浣聳聳肩,表示沒興趣回答。

  「說!你這麼維護這男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他拿出女人最在乎的貞節,要逼她鬆手。

  誰知道,侯浣浣竟輕蔑地笑起來,彷彿嚴正說了什麼可笑的蠢話。

  「在你們男人的眼中,被人睡過的閨女比一條豬還不值錢,嚴正,我乾不乾淨你心裡清楚,所以別侮辱我,要是有辱及我名譽的流言傳出,你的贖金照樣拿不到!」說完,她還大聲笑出來,完全不在乎他所暗示的曖昧;在她心裡,其實也希望能把這些話傳出去,說不定九王爺會為了他的面子問題,放她回卜家寨!

  她是真的無所謂,那些世俗人眼裡的「狗屁清譽」,她從不掛在心上。

  再一次,嚴正被她的話給嚇住!

  這個朱清黎真是個燙手貨,可恨!他擄人勒索的勾當也犯過不下幾十件了,卻從來沒見過這種對名節、生命隨時都能丟開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堂堂郡主。嚴正迷糊了,他發誓,在說到名譽問題的時候,朱清黎那種態度,是真心不在乎。

  「你真的是朱清黎?」或許他弄錯了,王府出來的女人再怎麼勇敢,也沒到這種程度。

  「在問廢話嗎?」她鼻孔哼氣,很是不屑。

  沒錯!人可以假,這當今聖上御賜的鐲子可錯不了。嚴正一咬牙,將鐲子放進腰間的寶物袋,也罷!他沒必要跟白花花的銀兩過下去;等拿到贖金後,想整死她,有的是時間。

  「看住這兩人。」嚴正吩咐。

  遠方,阿羅等三人,早奔了過來。

  入夜後,她走到狄無塵身邊,這男人雖然沒什麼大腦,但至少身子骨看來夠強壯,只等她想法子拿回自己的東西,狄無塵應該能夠跟著他們一起逃。

  「吃飯了。」她說,感覺到她一出聲,背後至少有五雙眼睛移過來。

  他眨眨眼,垂眼看著地面,看著她袖底的纖纖細指徐徐在沙地上移動。

  被餵了一口飯後,狄無塵看到地上那排娟秀的字:可以動嗎?

  假意小心地試了一下受傷的肩口,他點頭。

  她注視著他,又緩緩寫下:不要勉強!

  他伸出左手,掩護著右手,輕輕寫著:沒事,你傷好些了嗎?

  那些字讓她怔了一下,侯浣浣低頭看了看不再流血的傷,她拿下覆在胸上的網子,棄置一旁,搖搖頭,她寫:死不了人!

  明明不是開玩笑的場合,但狄無塵卻笑了,原因無它,這女孩的舉動總像場瘟疫,感染著他;也就是這樣,他知道朱清黎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堅強、勇敢,而且開朗風趣。

  他一直以為女人不會擁有這些屬於男人的特質。

  當然,漂亮這點不在話下,可是他喜歡她的勇氣更勝她的容貌。

  狄無塵眨眨眼,寫下一排令侯浣浣幾乎大笑的話:既然咱們都沒有事,就來點酒度祝吧!

  狄無塵認為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會以為朱清黎堅強、勇敢,而且開朗風趣。

  事實上,朱清黎是個頑固、任性、白癡,而且還充滿暴力的女孩。

  早在趁著添柴的時候,馮即安便暗自把幾瓶酒跟著放進火堆裡,而狄無塵亦算好時間,一旦酒瓶被高溫炸開,在火堆四周取暖的嚴正等人全被彈得兵荒馬亂時,他和馮即安就可以行動了。雖然在人數上,是不成比例,但對他和馮即安來說,根本是小事一椿。

  但那位朱大郡主卻壞了一切計劃,當她瞧見他「健健康康」地站起來,她先呆了一下,然後,她回復到她的凶悍潑辣。

  早在初次見面,狄無塵就體認了朱清黎的凶悍,只是他怎麼都不敢相信,她會氣到敵我不分,開始突襲行動;她揮出的第一拳,並下是朝嚴正的手下,而是瞄準他的下顎。

  一拳命中紅心。

  「騙子!」狄無塵還記得她是這麼吼的,然後她扭頭搶了一柄刀,發狠地朝敵人衝去。

  「老大,你還好吧!」自朱清黎動手打了他最敬仰的狄無塵,這項事實一直讓馮即安震驚得無以復加。

  而當事人狄無塵的反應則是揉揉下顎,惱怒地歎了一聲。

  連頭部都被她的鞋子扔過了,加這一拳算什麼!吞下這口怒氣,他飛奔過去支援那任性的女孩。然後,他知道她有恃無恐的原因,那三名漢子,就護在她周圍。

  「丫頭,你可真會惹麻煩!」阿羅皺眉抱怨,揮手擊落一柄朝她飛去的利刃。

  「等我拿回鐲子,你再罵也不遲。快!去把馬牽過來!」她叫著,腳下不停地朝火堆那邊的嚴正衝去。

  那位高強,不!是馮即安,先行拖住了她,侯浣浣揮了一掌,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繃著臉,馮即安自尊嚴重受損地叫起來:「你怎麼打人?我們是來救你的。」

  「不需要!你們這些騙子,滾開!」她吼回去,身子鑽過他腋下,溜了。

  馮即安想再捉住她,未料新的一波攻擊又來,他只得先放棄她,全心把攻向她的壞蛋打倒。

  刀劍相交聲中,狄無塵終於忍不住,他對著朱清黎的方向大吼出聲:「你是白癡嗎?」

  「老大,我不是白癡,這女人好凶的。」馮即安委屈地搗著半臉,踢開一個傢伙,快快回應狄無塵對他的咆哮。

  「我不是說你!」狄無塵格開一刀,懊惱地吼起來。

  火光中,只聽聞不斷的哀叫聲;狄無塵四周的男人全數倒下,他喃喃咒罵了一句粗話,才搜尋著那個刁蠻郡主的下落。

  守在更遠處的十幾個男子聽到騷動,全提著刀趕來救援。

  「老三,替我找人,我去對付嚴正!」

  「沒問題!」玩笑心情一過;馮即安放下搗著右臉的手,尋找朱清黎。

  馮即安終於發現了她:努力地,他想將女孩拉住,沒想她卻狠狠踹了他一腳。

  侯浣浣掙開他的手,在煙霧迷離中,跑向正和狄無塵纏鬥在一起的嚴正。

  他只看到女孩藝高膽大地避開嚴正的刀,然後,馮即安揉揉眼,他相信絕對不是作夢,清黎郡主居然伸手去搶嚴正腰間的寶物袋。

  馮即安歪著脖子,完全傻眼了!

  這是上天給他的折磨嗎?狄無塵呻吟了一下,立刻朝她奔過去,兩三下就把她的人給抱開;顧不得又掙扎又叫罵又亂踢的她,狄無塵咆哮了一聲,同時避開了朝自己劃來的一刀,但,砍向朱清黎的第二刀,眼看就閃不了,想也不想,他一轉身,讓自己的肩替她擋去那—刀。

  他一點都不覺得痛,狄無塵只覺得自己的火氣早蓋過了一切,這些年他剿匪除惡也不下數百回,從來都是全身而退;如今為了一個任性女子,竟從假傷弄成了真傷,真是丟人哪!

  馮即安奔過來,替狄無塵帶開懷裡的朱清黎,他也發怒了,救人的事情本來是很簡單的,可是現在卻弄成連老大都受傷了,他的火氣當然很大。

  「放開我!」掙不過馮即安,侯浣浣氣得大叫。

  「你再下安分點,我就用泥巴塞住你的嘴!」馮即安回吼。

  她無法可想,終於張嘴大喊:「阿羅!」

  後來的事皆發生得太快,快得馮即安來不及反應。一匹花色駿馬首先從林子奔出,他只來得及看清馬上的男人是早先倚在林子邊不吭一聲的疤臉大漢,就覺雙手一空,而懷裡的清黎郡主早被那男子夾帶上馬;接著,另外兩匹馬也朝馮即安衝了過來;他緊急滾開,避開亂奔亂踏的馬蹄,眼角餘光瞥見那三匹馬囂張遠去。

  當嚴正一干人馬全部就範,狄無塵差不多也將近虛脫,不是因為刀傷,而是被侯浣浣氣的。

  亂七八糟的一晚就這麼過去。但狄無塵卻一句話都不吭,從馮即安替他裹好傷,他就一直視而不見地望著那群被捆得死死的人口販子。但在心裡,他想的全是那從他眼前遁逃而去的奇女子。

  侯浣浣?清黎郡主?除了那張臉,她渾身上下沒一根屬於女人的骨頭,從他在倉庫第一回見到她,就是那個樣子。

  當初李仁給他的消息並沒有這麼複雜,但昨晚的事歷歷在目,她明明是承認了。好吧!狄無塵列出幾個假想,卻怎麼樣都說服不了自己的邏輯,就算是私生女,但好歹也是個皇家血統出身的郡主吧!但一思及她昨晚不顧一切搶走嚴正寶物袋的行徑,和她以死相逼的作為,那無疑一是地,一卻是天。

  侯浣浣?朱清黎?狄無塵愈想愈不懂。

  「老大,你真的沒事?」馮即安關心地問。

  狄無塵搖搖頭。自懷中抽出那方被朱清黎丟棄的繡帕,上頭仍有血跡斑斑,狄無塵的頭更痛了,他完全被這種矛盾給攪糊塗了。最可怕的還不僅於此,在這團無解的迷霧中,更有一種連他自身都參不透的心情。

  尤其是當他想起她握著簪子,是如何為他義無反顧地戳進胸口時,狄無塵的心,竟為此而微微疼起來!

  該死!狄無塵恨恨地順了順鬍子,暗下決心,這事他要是不弄清楚,也別在江湖上混了。

  「老三,先把人送走。」未了,他跳上馬,吩咐馮即安。

  「你想做什麼?老大。喂!你肩上還有傷耶!」

  「追人。」狄無塵回答。「不管她到底是不是我們要找的人,這件事我非弄清楚不可。」

  有好戲瞧了!馮即安若有所思地瞧著狄無塵離去的背影。那位朱大郡主,氣勢看起來跟狄無塵是旗鼓相當,說不定……他微笑了。

  九王爺這個親家,狄家堡是結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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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7: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拿不到三百萬兩,拿這麼點補償也是好的。」林外二十多里處,侯院浣笑嘻嘻地拉開袋子,抽出自己那枚鐲子後,然後數著裡頭從嚴正處搶來的金銀珠寶。

  「丫頭,難道你一點都不怕?」疤臉阿羅歎口氣。「要是大當家知道你這樣胡搞瞎搞……」

  「你不講,他怎麼會知道?」侯浣浣噘起嘴,把袋子推給前面的三人。

  「唔,既然你們都不想到關外去,那這些全給你們。做些小買賣應該夠本吧!」

  「這……」阿利和阿德面面相覷。

  「不好吧?!不是才聽阿狗說牧場那兒現在正需要資金……丫頭計劃的三百萬兩沒到手已經很對不住大當家的了;再說,創業是咱們兄弟自己的事——」阿利囁嚅,才說一半,就被她打斷了。

  「唉!囉嗦什麼?你們三人這些年也盡心盡力幫了卜家不少忙,這些根本就不下算什麼,大當家常念著你們兄弟的好!他不會有意見的。拿走、拿走,這事到此為止,別再說了!」

  「那你呢?」阿德問。

  「我啊,當然是回卜家牧場去!」

  「可是王爺府裡……」阿羅沉吟了一下。

  一提到京裡,侯浣浣的臉就沉下。「難不成你真信九王爺那套鬼話?」

  「大夥兒當然不信,丫頭,我指的是——王爺府裡來的狄無塵,他不是簡單的人物。那一晚,你沒瞧見,他一人是怎麼挑了風月……」

  「別提他!」她迸聲大罵。

  瞄過她難看的臭臉,阿利示意阿羅別再說下去。

  「那混帳充其量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大騙子!」一思及昨晚她為狄無塵所做的事,侯浣浣的火氣就直直上冒。

  胸口上的傷還在隱隱發疼呢!這全都該怪那個死男人!最好,那個狄無塵不小心給刀砍死,侯浣浣恨恨地詛咒著。

  「丫頭,那,咱們兄弟送你一程。」

  「不了!你們快走吧!若是教官家認出你們,就不好了!」

  告別了三人,侯浣浣在野地裡瞇著眼歇息了幾個時辰,當天色漸白,在她面前的柴火也微弱得僅剩一團黑塊,侯浣浣伸伸懶腰,起身捶了捶腰間。

  遠方第一聲雞鳴,讓她想起了在卜家的日子。

  她得意地笑了。那個「一事無成」想捉她回王府,哼!作夢!她才不會乖乖被帶走。

  她是卜家的人,想都別想留她在王府。想起關外那一片比西湖還壯麗的卜家牧場,侯浣浣的心就不停地跳躍著!去他的「一事無成」!管他有多聰明厲害,不就是個大騙子;還有,去他的九王爺!她只要關外的卜家,那個世界對她來說,才能讓她真正暢快。

  關外!關外!她想著,迎著初升的朝陽,展開雙臂笑著轉了好幾圈,模樣歡喜之至。

  「看起來心情不錯,清黎郡主。」

  聽到那揶揄的聲音,她緊急收住步伐,一顆心差點沒蹦出來;瞪著那張鬍子臉,侯浣浣一早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掉。

  狄無塵就靠在前方的那棵樹幹上,冷淡又厭煩地睇著她。
  
  阿羅的警告沒錯,狄無塵果真不是等閒人物,直到這一刻,侯浣浣才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錯誤;她太輕敵了,她錯估了狄無塵,這個受命帶她回王府的男人是個超級難纏的人物。他有強悍的決心和貫徹力,不像一般人容易被她驚世駭俗的行為給嚇倒;看來,她碰到對手了!

  深吸了一口氣,她先行堅定自己的立場;然後,她開始昂首闊步,精神抖擻地從他面前跨過,表情是不可一世的驕傲。

  而狄無塵,則颳風似的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已經習慣她的傲慢態度,還是決定放棄訓誡她有關禮節這方面的道理。

  「走錯了,王府不是這個方向。」

  她仍繼續跨步,姿態輕鬆,舉步輕盈,想她侯浣浣別的本事沒有,與人「唱反調」的功夫可是一流的。

  「你要惹火我嗎?朱清黎。」他的聲音輕柔,一絲火藥味輕輕逸出。

  侯浣浣不搭理他。

  「朱清黎,別忘了是你先騙我!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做人別太過分!」

  這赤裸裸的威脅終於讓她停了一下,但也只限於一下下而已。立刻,侯浣浣抬起腳,又開始移動,且步伐更大,要下是裙子夠寬,腰下那可憐的藍色長裙會被她撕開。

  她是故意的,他敢發誓。狄無塵用力地閉上眼,順順自己的呼吸,又大力張開眼。

  「朱清黎!」

  可恨!從來沒有幾個人敢對他的警告這般無動於衷,就連愛要嘴皮子的老三都沒敢這麼蔑視他,但眼前這個——還是個女人,竟頑劣到難以管教!要不是體諒她的出身背景,還有她的「救命之恩」,再加上對王爺的那個鬼承諾,狄無塵老早把她按在腿上,先痛打一頓。

  她又跨一步,沒出聲。

  「朱清黎!」他咆哮,克制著想將拳頭猛往身後樹幹捶去的念頭。

  「錯!」她終於出聲,背著他把頭一陣猛搖。

  「朱清黎!」他真的捶向那顆倒楣的樹了。

  霎時,綠葉紛紛飛落,活像給狂風掃過。侯浣浣回過臉,親眼看到那顆樹在須臾間變——禿了。

  「錯!」這人真夠殘忍的!這樹又沒惹他!怒氣一起,就……侯浣浣叫得更大聲。

  「我哪裡錯?!」他失去耐性。

  這女人的倨傲超過一般人,她把他有關女人的那套道理完全給顛覆了;偏偏他又不能動她,想到這裡,狄無塵恨不得再揮出一拳,以消消怒氣。

  「姓狄的,除非你把本姑娘的姓名叫對,要不然,休想我跟你說話!」

  「你當真以為我這麼傻,會任你一騙再騙,你明明就是朱清黎,堂堂九王爺府中的……」

  「不對!」這回是她不再沉默。「我姓侯,我明明就姓侯,我不姓朱,也不叫清黎,你現在該死地給我聽清楚,我從來不稀罕當什麼郡主,就算你把公主這位置捧來給我,我都不幹!你愛當豬奴才就盡量去當,但別找我麻煩,我跟那個九王爺非親非故,他愛施恩、愛當好人,儘管可以找別人去,我受夠了!你現在回去覆命,說我絕不回去、絕不回去!」

  「你說什麼傻話!」他真的聽不懂她說的話,那一頭霧水的表情卻惹惱了侯浣浣。

  「說傻話、說瘋話的是你,狄無塵!我叫侯浣浣,就像我第一次告訴你的,我就是我,名字由我決定;如果你愛喊我朱清黎,那就請您大人慢慢叫吧!認不認在我,要是我不認,你愛一路叫到西方極樂世界,也沒人搭理你。阿彌陀佛!笨蛋!」她比比手勢,又跟他扮了一個鬼臉。

  「但你明明就是朱……」

  話還沒說完,一根銀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進狄無塵前一秒所站立的位置,要不是對她早有心得,時時先防著她暴力的一面,只怕這會兒他會非常狼狽。

  唉!這凶丫頭簡直是座活動的兵器庫。狄無塵只希望早早把人送走,干保鏢比當捕快累人多了。

  「說話就說話,幹嘛一定要動手動腳的!」忽然地,狄無塵對她的任性沒了火氣,搔著頭,他喃喃抱怨。

  「再說,我封了你的嘴!」她手上還捏著另外一枝亮晃晃的金釵,作勢要朝他丟來。

  女人就是女人!不過是個名宇,三個字罷了!而且也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粗野字眼,她居然可以為之捉狂到這種地步!不是也說過搭不搭理人在於她嗎?現在居然跟他計較起來。

  「把那玩意兒放下來,你會傷了自己。」

  「我不放,你要是敢抓我回王府,我就告訴九王爺你欺負我!」

  「我如果不帶你回去,我沒辦法交差。」

  「那是你的事,誰叫你愛當差!」

  對她的個性,狄無塵真的是啼笑皆非。這會兒她變得像個不成熟的小孩。

  他就算再有耐心,也沒法子跟她這麼耗下去。天哪!會發瘋的。

  「那好吧!」他舉起手。「你至少給我一個理由,一個不回王府的理由!」

  「我說了,你真的會放我走?」她狐疑地問。

  「看情形!」

  「什麼意思?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囉嗦個半天,做事不堅持,你還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煩地嚷起來。

  「你在找碴嗎?」他忍無可忍地嚷起來:「是誰比較囉嗦?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這干我是不是男人啥屁事?」

  「是你自己不確定嘛!」她白了他一眼。

  他閉目禱告了一會兒。「你說不說?」

  侯浣浣的表情忽然沉澱下來,一種落漠的神情寂寞蕭索地堆上眉間,她朝前走了幾步,看著眼前一株約要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樹,半晌才靜靜地開口。

  「那裡不適合我。」

  狄無塵呆立許久,無法說話。

  「就這樣?」

  「對,就是這樣!清黎郡主不是我,我這一生,只認「浣浣」這個名。我生於山野、長於山野,王府不是我的世界。」

  「但你不能否認,你是皇室一族。」

  又是那個鬼扯的謊話。天哪!侯浣院深呼吸,再深呼吸,如果能,她真想撕爛九王爺那張該死的嘴!見鬼!難道她永遠無法解釋這一切?

  「沒法說不去了,狄無塵,反正我是不會跟你回王府的。」

  侯浣浣扭頭想走,卻被他叫住。

  「在風月樓,你不肯跟我走的原因就在此?」

  「一半。」

  「我可以知道另一半嗎?」他疲累地問。

  她想了想,決定據實以告。「我想要那筆錢。」

  狄無塵目瞪口呆。

  打死他都不相信她是這種人,那天李三才不過拉住她袖子,就見她吼成那樣,這女人傲得很,怎麼可能忍受自己像貨物一樣標價賣出?

  「用你的身體?」縱然不願置信,他仍問了一句。

  「你當我白癡?」她怒視他。「那只是伎倆,幾百萬兩對那些老色鬼而言,根本是九牛一毛,別說是他們其中一人,就算是嚴正,我也不會讓他動手摸我一下。」

  「你就這麼需要錢?」狄無塵的怒火又被挑起。

  「秘密。」她噘起嘴。

  「你以為嚴正會讓你得逞?」愈問愈氣,也愈問愈不解。她要錢,找九王爺要就是了,幹嘛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法騙人?

  「我當然有法子。」她聳聳肩,繼而怪起他來。「你還敢問我,都是你,帶走那些姑娘就夠你立大功了,你幹嘛斷了我的財路?」

  夠了!他確信自己只能忍受這個程度。尤其聽到她的質問,他改變了不帶她回去的初衷。

  「那三個人是誰?為什麼沒跟在你身邊?」

  「走了。」她退後一步。「喂!我已經給你不回去的理由了,你可別再纏著我不放。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雖然我覺得自己實在很愚蠢。」她厭惡地說完,搬出恩情壓他。

  「我也救了你一命。」他提高音量,移近一步,讓她看清肩上的創口。「我的血可沒比你流的少,雖然這傷簡直愚蠢透了。」狄無塵比她更厭恨地說完,忽然一手朝她抓來。

  「我就知道你不守信!」她拍掉他的手,連連怒吼。「你休想從我這兒再問到什麼東西,狄無塵,你是個騙子,大騙子!」

  忽然腰間一麻,侯浣浣整個人癱下來,全身軟得連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

  「一事「無成」!你竟敢、你竟敢亂碰我!」侯浣浣滿臉通紅,聲音劍拔弩張。

  下一秒,她連話都說不出口了。

  不能怪狄無塵出手太狠,連她啞穴都給封住;實在是因為他的頭實在太痛了,三十年來,從沒這樣痛過,全是她逼出來的;方才讓她灑潑了這麼久,回敬這些並不算過分!

  「在我接下這個案子前,李總管就跟我談過,他說你是九王爺和蘭夫人親生的女兒。」

  放屁!放屁!侯浣浣瞪著他濃密大胡間兩片說不停的嘴,心裡恨恨地大吼。

  「不管怎麼樣,你不回去是你的事,可是要不要帶你回去,就是我的事了。你輸了,朱清黎。」不知怎地,她愈瞪他,狄無塵的心情就愈好,哪管這種爭強簡直幼稚無比;重要的是,他的頭不疼了,甚至,他還能笑出來。

  老天!這感覺可真爽!要不是老三不在身旁,耿無塵會要他吹上一首小曲兒給他聽的。

  要帶她回去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回京的一路上,她至少又試著逃跑八次。

  就要到州界地帶時,狄無塵幾乎已被她逼得捉狂;而每一回,他都是以點住她穴道做為結束。他不得不這樣,因為這丫頭會惱羞成怒地拿起手邊的任何東西,朝他砸來。

  「一事無成!」然後,那女孩總會利用她那一張嘴對他破口大罵。

  接下來,狄無塵習慣性地便點了她的啞穴。

  「把你帶回王府,我就不會一事無成。」他總是用這句話做為結束的完美句點。

  但是,別以為事情就這麼完了,因為解開穴道後的她從不知道悔過為何物,總以是一副「等著瞧,我會再跑」的眼光回敬他。

  連同今天這次,是第九次了,朱清黎真的很不可愛,或者王爺要他來找人的深意在此,因為他的原則是——無論處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對女人動粗。

  說實話,這段時間下來,他發現自己的耐性修養更上了一層樓,這全拜她所賜。

  有點自知之明的,早就放棄了,偏偏她還要一試再試。這分普通男人都及不上的意志力,連他狄無塵都自歎弗如。

  如果不是用在脫逃的企圖上,說不定他會喜歡這丫頭的。

  搞什麼鬼?他會喜歡……喜歡她?狄無塵搖搖頭,弄錯辭了,這一定是被她氣的;頂多,他只是「欽佩」她的勇氣和決心,但是絕不會「喜歡」她的,管她那張臉生得如何花容月貌,他才沒這麼膚淺呢!而且,這種「麻煩」……算了!

  不管如何,這差事真的太累人了!不但累,而且無趣。尤其是這個「朱清黎」,他才不在乎她那些猴呀豬的鬼話,朱清黎就朱清黎,管她在山裡待了幾年,他都不容她忘本!

  狄無塵靠著樹幹,才悒悒想完,就見到客棧二樓上的廂房的那扇窗被輕輕推開,那個「麻煩」正左右張望,查看四周。

  面對此景,狄無塵疲倦不堪地揉揉眉心,老天!有誰能告訴他,他還得忍受這種事多久?

  「我的傷還沒好,要是你不小心跌斷了腿,我絕對不會浪費我的肩膀來背你;連看都不看地一眼,狄無塵離開樹後,走進客棧大門。

  侯浣浣僵在當場,她磨著牙,強嚥下一句粗話。

  每一次,不管用什麼借口、什麼招式,他就是有法子等在她要逃的那條路上。

  狄無塵簡直不是人,他比鬼還難纏!

  但侯浣浣絕對不會輸給他!她的倔強個性可是出了名的——不至最後關頭,絕不投降!

  五天後,他們投宿在一座小山村裡。入夜後,侯浣浣在床上做個假樣後,她輕輕翻出房間,跑進村後的森林裡。

  狄無塵不知是睡死了還是怎麼著,這回竟沒快她一步,等在林間。約莫兩個時辰過去,她蜷身縮在大樹上,狄無塵還是沒跟上來,很難解釋侯浣浣心裡的感覺,她居然在緊張之餘,還夾雜了一些失落;然後,侯浣浣堅決拋開那毫無道理的情緒。

  下樹之後,無視於四周幽暗得嚇人的黑夜,她高興得歡呼了幾聲。因為第十回合,她終於成功!至少,在那記悶棍敲昏她以前,侯浣浣一直是很得意的。

  這一覺侯浣浣睡得很難過,直到睜開眼,她才感覺到那種不舒服是由腦側傳來的那股火辣辣的燒痛感,然後,她發現狄無塵的臉在正上方瞪著她。

  她居然躺在這渾人的懷裡?

  「你把我打昏?」侯浣浣霍然起身,撫著頭,震驚地推開他。「這兒是什麼鬼地方?狄無塵!你這個可惡的臭男人!竟敢不安好心地把我拖到這兒來,想幹嘛?」

  就算老天能賜給他長江一樣浩瀚的耐心,他也用光了。

  這是第十回合,他不打算再忍下去,尤其肩上那死不了人,卻隨時提醒他這一團糟的抽痛原因是由誰而起,狄無塵終於爆發。

  「還不都是你的任性!」他忘了自制,開始數落地。「一個知書達禮的郡主是不會做出這種事的,朱清黎,你別拿那對大眼睛死瞪著我,我眼睛沒你大,也不想跟你比;還有,注意聽我說話,不准你拿簪子射我,也不准再用鞋子扔我。我要制你還有更好的法子,不會沒風度地動手動腳;你是被他們打昏的,要不是我早一步趕來,你早就沒命了。」

  侯浣浣這才注意到,在山洞另一邊,幾個山野村夫打扮的男人東倒西歪地被捆成一堆,他們全都昏迷不醒,四周還散落著幾個箭筒及零零散散的幾枝箭。

  隨她眼光調去,狄無塵的火氣更大。「你的腦袋瓜是不是只對銀子才有反應?

  一個姑娘家三更半夜跑到這兒來,找死是不是?你不知道這附近林子裡壞人很多嗎?」

  之後,他又把她可能遇到的悲慘情況精采地描述了一大串。對女人!他從沒這麼多話,但是方才親眼所見的那一幕依然讓他餘悸猶存,他從沒這樣倍受驚嚇過;當他瞧見她無助地躺在那些混帳中央,又聽到那些無意義的淫語穢詞,狄無塵只知道他的怒氣激動得想立刻見血。

  為此,他的訓話更加賣力,哪知道自己的口若懸河,全都是為了掩去對她的在乎心情。

  「你不要以為你在山裡待了幾年,就不當這兒是一回事了,我告訴你——」

  「喂喂喂!你罵夠了沒有?」明知他說得有理,可是那口氣卻惡劣得讓她聽不下去;侯浣浣惱了,她聽不進去,卻也插不上嘴,她只知道,照他這種淘淘不絕的氣勢下去,直到天亮,她的耳朵都會不得清靜。

  「你還不認錯!」他氣得渾身顫抖、七竅生煙。

  「我幹嘛要認錯?若不是你逼我,我會揀在這個時候跑出來嗎?」不甘示弱,侯浣浣吼回去,揉著後腦勺,一臉氣呼呼的。

  「過來。」不服輸的兩人相互瞪視了半晌,他忽然命令。

  「叫我過去我就過去,那我算什麼?」她嘴裡使壞,腳步卻朝他跨去一步。

  「你們都不算什麼。」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侯浣浣只覺得身子被狄無塵用力一帶,她被牢牢定在這男人身後。

  這無防備的倏然接近,兩人的氣息都壓得彼此都有一瞬間的癡楞。

  和男人相處,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侯浣浣卻從不知一個男人的氣味是這般好聞。

  而狄無塵,亦不曉得女人的體香,可以如此誘人。

  「放——開——我。」她踮起腳尖,紅著臉小聲地說。

  「別輕舉妄動。」他低喝地手鬆開了一些。

  侯浣浣總算能彎下腰,在她伸手的範圍內,快速去揀拾地上敵落的一把弓和幾枝箭。然後,她忽然心念一動,想起那說話的聲音很熟悉,起身後,她站回狄無塵身旁。

  「左邊。」狄無塵低喃,她隨即朝他所言方向望去。

  數十道火炬在洞外亮起,至少有三十條大漢包圍了他們倆。侯浣浣本能地搭箭上弓。

  「滅火。」那聲音好像看到什麼東西,忽然大聲怒吼。

  可是來不及了,侯院浣手裡的箭,早在火炬亮起的那當口,已經一枝接著一枝彈了出去。

  要不是親眼看見,狄無塵絕對不會相信,身旁這個他認為「沒大腦」的女人,會有這樣百步穿楊的箭法,連關外長大的他都自歎弗如。

  火光尚未全滅盡,但她從地上拾起的七枝箭,卻早早全數發盡;而且,沒有一枝不中目標,地上的哀叫聲和紛紛滾落的火把,就是最好的證明。

  洞外仍是黑暗一片,那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侯姑娘,你已經沒箭了。」

  「對方認識你?」狄無塵張大眼,注視著外頭。

  她困惑地搖頭。

  「忘了我是誰嗎?小浣。」那聲音又問。

  她怔了一下,飛快地在記憶中搜尋著,最後終於想起聲音的主人是誰。

  一個騙子!一個披著官衣,卻比山賊還卑劣無恥的人渣!

  一個差點就害死她爹的混帳敗類!

  就在年前,在卜山後方的秘密地窖裡,她曾經朝這傢伙拉滿弓,以利箭穿過並廢掉他一隻手掌。

  那個曾想毀掉卜家寨的膿包——江雲奇。

  下意識地,侯浣浣捉緊手上的弓,感覺手心又濕又滑。

  「江雲奇,站出來吧!別偷偷摸摸的像個賊似的,莫非你到現在還改不掉那種壞習慣?」她竭力穩住聲音。

  狄無塵看得出來她很不安,這令他訝異,他以為這個朱清黎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江雲奇?狄無塵皺起眉頭,那是誰?聽起來有些耳熟。

  侯浣浣仍極力想維持鎮定,但身子卻忍不住輕顫,直到一隻溫熱的大手那般自然地握進她濕冷的掌心。

  不知為何,狄無塵讓她的心整個都定下來。

  洞外忽然擦亮了幾道火炬,當十多個男人陸續進洞、包圍住他們倆時,一切再清楚不過了。

  「你的手還好嗎?江雲奇。」她靜靜地問,狄無塵注意到中央那個五官俊俏的男人臉部僵了一下。

  江雲奇,是的,狄無塵也記起來了。在王爺府裡,很功利、很自私,但也很有能力的一個人;九王爺曾提起,他被張公公調去辦事,不知怎地,就沒了蹤影。沒想到,此刻一見,居然成了賊頭子。

  他注視江雲奇左邊那裹得跟粽子似的手掌,再比對了這幾日和朱清黎相處下來的心得,狄無塵暗想:那只報銷的手八成跟這用箭如神的丫頭脫不了關係!

  無法理解地,他竟然揚起了嘴角,彷彿那是件非常愉快的事,也許是他不喜歡江雲奇吧!想到他的手下曾企圖傷害朱清黎,狄無塵就無法對他有好感。約莫是察覺有異,侯浣院擰著眉心,轉頭過來望他,然後,她月眉兒開始皺緊。

  緊得簡直可以夾死一票蚊子,狄無塵微笑地望著她。

  顯然,侯浣浣非常、非常地不滿意狄無塵這輕鬆自如的態度。

  拜託!她要是手上還有幾枝箭,還可能會有勇氣陪著他一起哼哈笑上兩句,不過她已經改變心意,要是真能變出箭,她定要留一枝回敬給狄無塵不可。

  面對她表情上的威脅,狄無塵不但無動於衷,他仍揚著嘴,弧度還火上加油,愈彎愈大。

  大得就像一隻漫天亂飛的烏鴉,囂張地在她面前呱呱怪叫。

  「狄無塵!」她威脅地低吼了一句,恨恨地想把手掌抽出,但他施在她手上的力道剛好,她一點都抽不開。

  在一片昏暗中,侯浣浣只覺得自己的手被迫服服貼貼地握在他掌心底,那扣住她的厚繭手掌牢而不緊地握著。第一次,她對男人生出了異樣窘促的感覺。

  一路上,她對他的態度像仇人似的,除了假受傷的那次,她也不曾對他有過什麼感覺呀?只有方纔,他這樣毫無預警地把她拉過去,但那謎樣氣氛散得好快,快得來不及讓她從容細想。

  「你吃過苦頭的,江雲奇,要是聰明,就千萬別碰她,這丫頭挺凶悍的。」

  狄無塵從容不迫,—點兒都沒把對方放在心上。

  江雲奇嘴角抽搐了一下,想起當日在卜山被利箭穿掌的椎心刺骨之痛,他無端地畏縮了一下。

  「閣下是誰?」

  「狄無塵。」

  名震關內、關外的狄無塵?江雲奇的注意力飄到狄無塵的臉上,當掃過那層上還帶著血跡的傷,及他握著侯浣浣不放手的舉動,江雲奇立刻挺直了肩。

  狄無塵、武天豪、馮即安這三人向來是一道定的,從不落單。江湖上傳言,狄無塵是個鐵錚錚的硬漢,而且極端討厭女人,江雲奇雖沒見過狄無塵,卻也知道那種人是絕不會在這種時候,還抓著侯浣浣的手不放開。

  他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而且江湖早有消息。說那狄無塵早就辭了都護府的總捕頭,這男人想藉「邊城三俠」的名號唬他,門都沒有!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漫天大謊?」

  狄無塵無動於衷地看著他輕敵的笑。

  立刻,江雲奇用完好的另只手狠狠握拳,咆哮出聲:「侯浣浣,咱們該算算帳了。這兒全是我的地盤,可不是卜山,沒有人知道你在這兒,我想怎麼折磨你都可以上。」到最後,他又自言自語地笑起來。「不!你這麼美,我怎麼捨得折磨你呢?記得嗎?咱們還有婚約在呢!」

  先前聽到卜山,狄無塵的眉心便已擰起,或者這可以解釋嚴正手下那三名男子的身份;當他聽到婚約之事,狄無塵轉頭,見她眼神出現了一抹嫌惡,才鬆下忽然被提起的心。

  「我不想廢你另外一隻手。」她說。

  「你沒箭了,小浣。」江雲奇得意地笑出聲,一旁的幾個男人則貪婪地盯著她瞧,飢渴的宛如正值發春期的公羊。

  「老大,這個女人不錯!呵!呵!呵!你用過她之後,就賞給咱們樂樂吧!」一個傢伙嘴裡散著酒味,對著她下流地抓抓褲襠。

  狄無塵瞇了瞇眼,確定自己控制不住了,無妨,反正他也不打算收住自己的脾氣。這些人全死定了,敢拿那種下流猥穢的眼光看朱清黎,他不殺了他們,也要廢掉他們一隻膀子。

  他的傷早就不礙事了,這次他也不會像死人般的躺著,對週遭情況坐視不管。

  他要保護這女孩,於公於私,不管她是「朱清黎」,還是「侯浣浣」!

  侯浣浣驚異地察覺到他的怒氣和殺意。

  「怎麼啦?」她輕聲問。

  這種不把人放在眼裡的態度惹火了江雲奇。

  「我在跟你講話!婊子!」他怒吼。

  「怎麼啦?」她連頭都懶得朝江雲奇轉去,雙眼定定地鎖著狄無塵。「你在生氣?」

  狄無塵點點頭,望著她亮晶晶的眸子,想殺人的慾望立刻消失。

  「現在不氣了。」他柔聲說,語調中的溫柔竟讓自己也嚇了一跳。這種情況,她竟不忘先安撫他的情緒,狄無塵咧嘴微笑,不再同於以往的冷淡。

  侯浣院的心忽然「碰碰」大響。她瘋了嗎?現在應該把心放在禦敵上,可是,她怎麼只是一股強烈的念頭,想永遠瞧著他這麼笑?

  這不能怪她!是這個狄無塵很少這樣,清澈兩眼加上寬正鼻樑,那一口比天上月牙兒還白亮的牙齒難得露出,在濃得看不見下半張臉的胡堆裡特別耀眼。唉!

  她確信一定是剛才那一棍把她打得迷糊了,她居然覺得這隻大熊好看?

  狄無塵的一對眼珠子轉而瀏覽那些曾對侯浣浣投注淫穢又無恥的目光的人,卻無人敢回視他——全部不是回頭,就是膽怯地把視線移開。

  「臭女人!老子在跟你說話,聽到沒有?你已經沒箭了,膽敢如此囂張?」

  「你錯了,她有!」

  江雲奇的笑聲嘎然而止,他錯愕地瞪著眼前的一男一女;侯院浣則猛盯著狄無塵,驚訝的程度和江雲奇不相上下,她不解,狄無塵怎麼能洞悉她的心事。

  就好像他認識她已經好多年了,可是……她幾乎又要皺眉了,這些年來,陳小韜才是最瞭解她的男人,不是嗎?

  但事情的確是這樣子的,除了她丟鞋子扔了他那次,如果那也算勝利的話,後來的情勢,侯浣浣的確沒一次鬥得過他。

  現在的他,渾身散著威武不屈的氣概,週遭的男人跟他一比,簡直相形失色。

  而且,他也說對了,在她身上,的確有「箭」,不但好幾枝,而且每枝皆出自於名家設計。

  「你敢耍我!」再次巡視了她手上及她週身四處,並無半枝箭影,江雲奇大吼。

  幾乎是同個時間,一道金光自侯浣院的弓弦上飛彈出去,端正地插在江雲奇頂上高束的髮髻中央。

  江雲奇大叫一聲,整個人朝後栽去。

  「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女人悍死了,你偏偏不聽!」

  狄無塵的聲調飽含同情,臉上卻是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厭煩表情。

  「你……」江雲奇拔下那枝金簪,再也止不住渾身哆嗦。「你拿……這個射我?」

  「江雲奇,她現在可不是卜家寨的侯浣浣,你要不要數數她頭上還有幾根金釵銀簪?」

  狄無塵還是懶洋洋的,語氣遲緩得似乎隨時都可以睡著。

  此話又將江雲奇嚇得魂飛魄散。

  侯浣浣被狄無塵的話怔了一會兒,立刻覺得不對勁。

  果不其然!無塵不但沒有昏昏欲睡之色,反而炯炯有神地望著她。

  「朱清黎,現在,請你把頭轉過去,我堅持女人不該看見這些事;還有,你一直欠我的解釋,一會兒最好什麼都別漏掉。」

  他的口氣很安詳,但那命令的意味卻不容他人反抗。

  侯浣浣歪著嘴,勉強笑了笑,聽話地背過身。

  「把眼睛閉上,我沒叫你,不准張開,聽到沒有?」他嚴厲吩咐。

  垂頭點了點,侯浣浣看準位置,把腳步小小地移開了好幾步。

  「走這麼遠幹嘛?」背著她,狄無塵在她身後悶悶說道。

  她的心一驚,再次被他敏銳的穿透力給怔了一下。

  接著,她聽到一連串的怪叫聲,那種聲響全是肉體承受了重擊之後才會有的痛苦哀嚎。

  而她也聽出來,在這些男人其中,哀嚎得最慘的,也最大聲的,就是那個剛用曖昧的肢體語言污辱她的混蛋。

  想著想著,她假裝「不小心」、「倍受驚嚇」地朝洞口移動了好幾大步,當她隱隱感覺到朝陽照在臉上的暖暖熱度,一睜眼,顧不得刺痛的目光,侯浣浣拔腿就跑。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就讓他去忙吧!

  一奔回村裡,剛跳上買來的那匹馬上,侯浣浣才高興地要歡呼,結果——

  「要我點你的穴嗎?」狄無塵忍耐地問。

  「你贏了!」她瞪著他許久,終於松下韁繩,這回沒張牙舞爪,只是認命地歎口氣。

  是錯覺嗎?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眸子裡,竟沒有了這些日子以來的敵意。

  「頭一回聽你歎氣,挺新鮮的。」他不忘嘲弄一番。

  侯浣浣虛假地稱謝。「喂!到底走不走?」

  「改變心意了?」聽到她話中之意,狄無塵好奇。

  「可以這麼說。」侯浣浣微笑。的確,她改變心意要回王府去了;看到江雲奇,讓她想起了一筆沒算清的帳。

  賀家想捉走小孩的那筆帳,她可沒忘記。

  揚州飛掉的三百萬銀兩,就從賀家拿回來吧!不過要想動賀家,這還得借借她的假血統才能成事。

  「你還下走?」瞄見狄無塵的眼光犀利地望著她,侯浣浣一陣心悸,這男人很厲害的,算計賀家這事,可千萬不能讓他知曉。

  「在沒得到答案前,我們不會走。」

  「你想知道什麼?」侯浣浣再度歎氣,這回是真的無奈。

  「你在卜家寨長大?」他冷冷地問,江南徐莊的命案他在關外亦有耳聞,但狄無塵卻沒想過——自小把朱清黎擄走的,居然是那幫惡人!

  這就難怪她的言行舉止足以把普通男人給嚇壞了。

  「是不是?」他加大音量。

  侯浣浣為這不禮貌的吼聲橫過他一眼,才不情願地點點頭。

  「很奇妙的緣分,可以請你解釋嗎?」

  解釋?解釋有個屁用?對於皇家郡主一事,這男人的堅持簡直比石頭還硬,還有啥好說的?侯浣浣不屑地想,但卜家寨早就收山了,她亦不想惹麻煩。想了想,她只得順著李仁的話,把自己過去的事瞎掰了一頓。

  當侯浣浣的口氣不甚樂意地解釋江雲奇所謂的婚約只是一個計謀時,她意外地發現,狄無塵最在乎的重點居然是這個。

  真是莫名其妙!她想著,但自己何嘗不是這樣?方才在山洞裡,她看著他的笑,像有一場火忽然在她的臉頰上燒起來。

  接下來的問題,狄無塵問得很仔細,而侯浣浣則受盡煎熬;為了保護卜家,侯浣浣不得不用謊話規避某些敏感問題。

  最後,他滿意了,歸納出一個總結論——

  「所以,你還是應該叫朱清黎!」他宣佈。

  這個結論讓侯浣浣惱火不已,但她只是「謙卑」地望著他,然後在心裡敬他三聲豬叫。

  「我比較習慣人家叫我小浣。」她咕噥—聲。「喂!狄無塵,你要是尊重我,就別用朱清黎那名字喚我。」

  「但是九王爺——」

  「別在他面前喊不就得了。」她很不耐煩。「說實話,我一點都不習慣朱清黎這三個字,行!你要想惹火我,就儘管喊吧!」

  不知怎麼,狄無塵又想笑了,但立刻,他斂住這分衝動。

  「我想你不會讓我知道,你改變主意,想回王府的原因。」

  她不回答,反而問他。「狄無塵,你對王爺還有幾個承諾?」

  「就這麼一個,帶你回王府後,我就要回關外了。」

  顯然,她被狄無塵要走的消息給怔得久久不能吭聲,意識自己的失態,侯浣浣勉強笑了。

  狄無塵則一臉古怪地瞧著她。「問這幹嘛?」

  「不瞞你說,我會想法子再離開王府的。」

  說完,她努力想甩掉梗在胸口的那股不安,擺脫他應該是件開心的事,為何她整個人都低落下來?真是發昏了!一定是她那可憐的頭……先是該死的嚴正,然後是江雲奇,弄得她看事情都遲鈍了。

  「有你在,我當然走不了!但別以為我會就此放棄,我不喜歡那兒是事實,誰都擋不了。眼前,我既然鬥不過你,不如留在王府享一陣子福也好!」

  「那是你的家。你爹、你娘都在那裡。」他為她頑固的想法震驚不解。

  「但還是不屬於我。」她微微一笑。「我沒有認同的感覺,我不熟悉那些「親人」,我相信你一定見過朱樂姿,她不喜歡我這個外來的姊姊,無所謂,反正我對她也沒好感。至於那些血統——」她哈哈笑了兩聲,很輕蔑的。「狄無塵,你不能否認,我從香雲寺被人綁走後,一直在身旁保護我的是卜家的人,可不是那些會上風月樓召妓的官爺。」

  「你——」他啞口無書,因為她說的都是令人汗顏的事實。比較讓他好受的,是她話中並無責怪之意。

  「我忠於自己,愛待在哪兒,就待在哪兒,這就是我!你可以罵我自私、罵我不孝,我都不在乎。」說完,她聳聳肩,馳馬先走了。

  狄無塵非常不喜歡她那隨遇而安的口吻,尤其是——他還嗅到這其中還有某些不尋常的意味。他向來實際,朱清黎會因他而留下的原因只是一部分,但這理由卻薄弱得無法說明一切;垮下瞼,狄無塵策馬跟了上去。

  抵城之前,他們先在皇家專屬的驛館前洗塵梳理一番。第二天,她被扶進了一乘軟轎,而狄無塵騎著馬跟在她身後,一行人在城門口遇上了來迎接的馮即安和李仁。

  「郡主殿下。」馮即安在簾外對她微笑施禮後。走到狄無塵身前,告知嚴正在今日午後將要以擄人勒索的罪名問斬。

  「救人不快,砍人倒挺快的。」侯浣浣耳尖,在轎子裡冷哼一聲。

  馮即安先是一驚,而後差點為她嘲諷的話笑出聲:但一見狄無塵,他急急咬住笑。

  「先到刑場去。」狄無塵吩咐馮即安。

  依照來迎接的李仁之意,狄無塵帶回郡主之責已完成,便可以就此歇手。但是,狄無塵卻拒絕了,他看看轎內的女孩,那怪異的感覺沒憑沒據地湧上心頭。

  「職責所在,我堅持送郡主到王府外。」李仁沒說什麼,吩咐轎夫起程。

  才到王府外,幾個女婢便迎了上來,攙著侯浣浣下轎,李仁則先進去傳報,而狄無塵下馬後,便看著她光采動人地被簇擁跨上台階。

  侯浣浣的腳步沒有接著下去,她轉頭望著狄無塵;不介意所有的侍女,甚至門內或跪或站的僕人和守衛,她心裡清楚,這些人全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而狄無塵,本來就不是會在乎他人怎麼想的那種人。

  那段時間,他們只是這樣靜靜凝視著對方,侯浣浣的心,忽然有股說不上的惱。

  他就要走了,所以,她再也見不著這討厭的大鬍子了,是嗎?

  這種吸引力真是沒道理,狄無塵陰沉地詛咒著那種不確定的感覺。

  等他離開這兒,便再也瞧不見這潑辣、任性的女人……

  一陣濃郁的脂粉香飄來,截斷了兩人的思緒;一乘佈置得比侯浣浣坐的轎子還要華麗上十倍的軟轎迤迤移近,轎裡的男子,遠遠就掀了紗帳大叫。

  「停停停!」說完,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朝台階上的侯浣浣奔去。「黎妹妹!」那氣喘吁吁的紅衣男子約莫二十出頭,白細的臉上沒一絲男子味,粉紅色的臉頰比女人還生嫩,衣著華麗,紅紫俗艷相映;這男子望著侯浣浣,手裡捉著扇子猛搖,臉上淨是討好的笑容。

  天!這是哪號人物?

  那些下人、女婢全跪了下來。口裡小郡爺、小郡爺地喊著行禮。

  但這位小郡爺根本沒看任何人。「黎妹妹,文逸哥哥……文逸哥哥好擔心你!」他張嘴笑著。

  侯浣烷朝他不耐煩地噘噘嘴。「我很好,我沒事!」說完,又轉向狄無塵。「咱們——不再見了?」第一回,她語氣這般柔軟地問他。

  隔著數層台階與眾目睽睽,狄無塵癡傻了——為她的柔、為她的美!

  他搖頭,不願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郡主,你不是輕易舉白旗的人,我只希望,在你策畫某些荒唐計劃前,為王府的名譽想一想。」說完,他再也不回頭,上馬朝刑場的方向去了。

  「那是誰呀?黎妹妹。」

  這位眾人口中的小郡爺,出身柴王府,排行老六,名為柴文逸,侯浣浣被押進宮行認宗之禮時,柴文逸一見她便驚為天人,從此九王爺府,他跑得此誰都勤快。

  侯浣浣卻從不放在心上。撩起過長的裙擺,她看也不看柴文逸,進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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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7: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王府內因朱清黎歷劫歸來的那股騷動,並沒有瞞過王府裡另一位郡主——朱樂姿。瞪著妝鏡,她忽然起身,猛力抽下桌巾,檀木桌面上的糕點、茶壺、茶杯,全摔到地上。

  奶娘朱婆婆衝了進來,見朱樂姿伏在桌上大哭,心疼不已。

  朱婆婆從小伺候她到長大,當然清楚她的委屈。

  罪魁禍首全是蘭嵐那賤人!朱婆婆恨恨想道,從王爺決定迎那女人及朱清黎進府,一切都不對勁了。

  想不透王爺怎麼會這麼糊塗,放著朱樂姿這個親生女兒不管,竟把心思放在那對母女身上。

  「你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那粗野的丫頭再也不會有機會走進王府?」朱樂姿揮去眼淚,怒視朱婆婆。

  「奴……奴才也在納悶,那宋老伍明明就把她帶走了,我——」朱婆婆跪下來,不敢抬頭。

  「你什麼你!沒有用的奴才!」朱樂姿怒罵著:「滾出去!」

  「郡主,您不要生氣,不值得呀!」

  「叫我不生氣?你想得簡單!」朱樂姿用力喘了朱婆婆一腳。「那女人根本沒有一點皇家氣質,她憑什麼踏進九王府,憑什麼?讓她娘住進府裡已經很過分了,憑什麼她也跟進來?!」吼完,她又哭起來。

  「朱清黎不會好過的,奴才跟郡主保證,那賤人不會好過的。」看她這樣,朱婆婆慌亂地喊:「郡主,您千萬保重自己的身子,別太傷神了!」

  「什麼意思?」朱樂姿哽咽地問。

  「郡主想想,那賤丫頭失蹤也有一些日子了,這段時間裡,她不可能保持完璧之身的,郡主,想想朱清黎的出身吧!她根本對貞潔這種事是不會在意的,可是別人會怎麼想?皇上那邊又會怎麼想?哼!」見朱樂姿收了淚,朱婆婆陰沉地笑起來。

  「雖然王爺要府裡上上下下封住這個消息,但是我們可以假裝不小心說出去呀!」

  朱樂姿咬著唇,思索著奶娘的話,隨後也跟著惡毒地笑起來。

  午後的狂風亂掃,怒吼聲挾帶著黃沙飛捲,讓圍觀的人難以睜眼。

  嚴正是因為綁架其他女人而問斬的。有關於清黎郡王失蹤一事,九王爺特別吩咐過審理此案的相關官員,事關皇家聲譽,一定要分開處理,不能有任何不利於王室的消息流出。

  哪知時辰一到,被綁得死死的嚴正忽然眺起身,發狂地踢開了一旁的劊子手,然後朝周圍數千名圍觀的民眾大聲宣稱,他綁走了清黎郡主,不但綁了,還辱了郡主的清白之身,那是足以一般人誅滅九族的話一出,連坐在台上抓著令牌的知府大人都為之愕然,忘了自己該做的事。

  「哈,哈,要砍我嚴正?來呀!我是九王爺的女婿,去問他,他—定知道,郡主是我的相好,她的身價可是上百萬。」嚴正拚命大笑、拚命大吼。

  知府大人身旁的狄無塵則怒視著嚴正,後悔讓馮即安送嚴正進京受審,早在那一晚,他就該一劍砍死他的;如今,每一句有關朱清黎的污蔑之辭,都讓狄無塵想起她為護衛他而被嚴正怒摑的一巴掌——那些伴隨著他的怒火而歷歷在目的情景,令他忍無可忍!

  狄無塵跨出一步,卻被馮即安拉回。

  「老大,他已經瘋了,你要三思而後行,別做傻事。」

  四周,開始有人交頭接耳,而這些細微的絮語全成了一股助力,狄無塵再也無法理性思考,他只知道他要保護朱清黎,保護她不受傷害;這些私語,讓他將行之事更有理由。

  狄無塵用力推開馮即安,不過數秒,嚴正狂妄的笑聲被活活剪斷,一條血柱,直直噴在狄無塵緊握的劍上,血水滴滴地往下匯流成河。嚴正的人頭,端正地捏在狄無塵手上,那凜然無畏的氣勢,就在黃沙滾滾的刑台上,震懾了所有人。

  所有的竊竊私語都不見了,連肅穆的冷風都寂靜了一些些,台上飛捲的黃沙,在狄無塵腳下,畏懼地游移著。

  「這個惡賊說的都不是真話,清黎郡主確實曾為他擄去,但她絕對沒有順從於嚴正,我狄無塵以個人性命,以及狄家堡的聲譽保證,他說的全是謊話……」

  一旁雙手抱胸的馮即安覷著他,早先對他行事衝動的不悅早因為那刀之後的氣勢換成了欽佩,當他聽到狄無塵接下來的那些話,馮即安笑了。

  他所認知的邊城三俠裡,那最不愛碰女人的頭頭,這回真的「玩完」了。

  刑場上,數千人親眼目睹嚴正被斬的那一幕,不到半日,便沸沸騰騰地傳進了九王府,使朱婆婆盤算的計劃落空,而朱樂姿更是大發雷霆!

  朱清黎的清白早不是眾人關心的焦點,重點在狄無塵,他那一劍,斬出一個完美的英雄形象,加上法場上那番義正辭嚴的宣言,早已轟動了全京城,事關皇家聲譽,為此,皇上還撥空召見了九王爺和狄無塵。

  狄無塵倒是心地坦然,回答時態度的光明磊落,讓皇上龍心大悅。

  但九王爺對此是又氣又恨;這事的起頭是他惹出來的,怪誰都沒有用,事實上,他很感激狄無塵能當機立斷地揮下那劍,要不如此,還不知道會有什麼更難聽的話呢!

  只是,回覆皇上時,他仍是緊張得汗水直冒,生怕一個答得不好,清黎和無塵的小命不但難保,就連他也會遭殃。

  柴王府近日鮮少差人過府來,多少也受到這事影響,九王爺倒不在乎這個,他只擔憂清黎能不能挺過那些流言,不過事實看來,她是真的無恙。幾個月前被擄走的官家小姐,雖然都被救出,但心理上不免受到某些程度的傷害,尤其是所謂的貞節之疑;近日內,十個裡頭有六個不是投井,就是上吊,就算是想開些而活下來的,終生也要受世俗輿論的猜測。

  是幸運嗎?出現一個狄無塵,願拿身家性命為她擔保,王爺沒有問她究竟那段日子發生了什麼事情,蘭嵐也不敢問,朱清黎的脾氣誰也捉摸不定,而這幾天他觀察下來,她表現一如往常,想到這裡,九王爺不禁一陣著惱。這也難怪,過去在卜山的日子,她可能對名節這種事根本就不在乎。

  老天哪!他該拿她怎麼辦呢?

  刑場這件事,也把侯浣浣搞得人仰馬翻。在她想法裡,那嚴正不過就是個瘋子,幹嘛因為瘋子的幾句謊話,就發神經似的對全場幾千人發表那篇該死的宣言。卜家埋伏在京裡的人可不少喲!她一急,趕緊找朱大叔跟那些分散的探子解釋這事的真實內容,如果不這麼做,卜家牧場的人這會兒大概全殺進城來了。

  「郡主,方才小雁聽說,皇上撥下來給郡主您的宅子已經完工了。」

  她抬起眼,聽出了一點興趣。

  「宅子有好幾棟,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個?」

  「就是在賀大人正後院的那一棟,王爺先幫郡主命了名,叫什麼黎軒小築。」

  她直起身子,支著下顎微微一笑。「彩彩回來了沒?」

  「還沒呢!郡主。」

  侯浣浣有些失望,彩彩目前是唯一她和卜家直接有聯繫的橋樑;這只鴿子的體力、耐性極佳,是小韜許久之前送給她的禮物,那一日她下山,也特別帶出來。

  「小雁,咱們去看看黎軒小築,好不好?」

  小雁臉色發白,把手一陣猛搖。「不不不!郡主歷劫歸來,王爺吩咐,哪兒都不能去!」

  「找這麼多借口。」她沉下臉,逕自下床,連外衣都不披,推門就往花園沖,卻被小雁死拉活拖地給弄回。

  「不行哪!郡主,不能去,至少等奴才去問過總管。」小雁急得連淚都快掉下來了,要知朱清黎失蹤的那段日子,蘭夫人雖然替她擋掉王爺的怒氣,但身為郡主的貼身丫頭,雖綁架一事非因她而起,然職責上的疏忽也夠她難過了。

  「唉!只是出去逛逛,幹嘛這樣大費周章?」掙不開手,侯浣浣懊惱地抱怨。

  「郡主——」小雁雙眸一眨,一顆淚掉下來。

  「清黎,你的態度最好改一下。」王爺不贊同地插進一句,這丫頭真是無禮,遠遠在走廊外便聽到她的大嗓門。

  「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小雁誠惶誠恐地跪下來。

  侯浣浣看著他,還有他身旁的蘭嵐:心裡的不舒服擴大,但表面卻只能乖乖地屈身請安。

  「這兒沒你的事,下去吧!」王爺點點頭,示意小雁先行退下。

  「是!」連頭都不敢抬,小雁快速地離開。

  侯浣浣看看小雁,又看看在她眼中其實一點都「不怎麼樣」的九王爺。

  「做人失敗!連個小丫頭都怕你怕成這樣。」

  「那不是怕,那是規炬,皇室有皇室的尊貴威儀。」他溫和地解釋。

  什麼尊貴威儀!簡直狗屁!她不屑地想。

  「都在王府待了一段時間,你還是很不以為然?」他把她鄙視的反應全放進眼底。

  「王爺,小黎不是故意的。」身旁的蘭嵐驚惶地看著他,忙解釋。

  九王爺安撫地對蘭嵐笑笑。「沒事的,孩子嘛,我不會跟她計較的。」繼而轉向侯浣浣。

  「你這幾天怎麼都不出房來?」

  「反正還不都一樣。」她咕噥一聲。「我想早點搬出去!」

  蘭嵐的臉色頓時黯下。

  「小黎,你在這兒不開心嗎?」她悒悒地問,那憂愁的容顏令九王爺有些心疼。

  「我是啊!」她坦承。「所以我寧願自個兒住一間樓,府裡規矩太多了,我受不了。」

  「清黎!」他皺起眉,板著臉想要說什麼。「嵐兒希望——」

  「別訓人,你要是不高興,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她想離開,但被他大聲叫住。

  「王爺,不要!」蘭嵐搖頭,神色懇求。

  他歎了一口氣,也罷,感情的事需要時間,只要假以時日,他一定會軟化這倔強的丫頭。「清黎,你真的沒事?」

  「王爺所謂的「沒事」到底是指什麼?」她耐著性子問。

  「有關嚴正在刑場說的那些話。」

  「你認為他真有那狗膽污辱我?還是你要我跟狄無塵一樣,當著全刑場的人對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說話?免了,我受不了!」

  「無塵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兒,至少他對你有救命之恩。無塵肩上的傷是為你而受的,這件事你連謝謝都沒跟人家說一聲。」聽到她對狄無塵的不滿之辭,王爺又抬高了音量。

  「謝他?不用了!」提起這事,她便一肚子火。「老實說,我根本不感激他為我發誓賭咒的事,白癡才會對嚴正的話認真。」一想到嚴正摑在臉上的巴掌,她更惱怒。「他要是先殺了那混蛋,而不是等著由王法來辦,今天就不會有這些事發生,結果你看看!到了刑場還被擺一道。我為他被嚴正打的時候沒人瞧見,他替我挨了一刀,全部人都認為我該為這事負責,真沒道理!」她喋喋不休地抱怨。沒瞧見九王爺的表情早從不悅轉成興味。

  真的很有意思,因為打從清黎被他想盡法子逼進王府,就沒見她的神色這樣鮮活過。

  「你被打?傷在哪兒?給娘看看。」蘭嵐急忙走到地身旁。「怎麼我問你,你都沒說,現在還痛嗎?」蘭嵐問,伸手要去握她的手。

  侯浣浣退了一步,避開了母親的手。「早就沒事了!」她說著,小心地不讓蘭嵐碰到她。

  對侯浣浣而言,離開王府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女人。這樣的朝夕相對,她可以強烈感受到蘭嵐的那分愛意,但她的世界裡,多年前便容不下這種心情,蘭嵐愈是待她好,她愈有壓力。

  蘭嵐呆了一下,垂下手,吶吶地問:「是嗎?」

  一旁的王爺沒注意愛妾黯然的神色,他完全被她說的話給引走了心思。

  「但你的被抓,是他帶你回來的,這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微笑注意到她神色很不服氣。

  「你要有興趣就去問他好了,提到死人,讓我噁心。」她厭惡地走了。

  這日,一張請柬,把狄無塵和馮即安請到九王府。

  應王爺之邀,狄無塵的心卻很複雜,而馮即安還是張著嘴,沒事便對著他傻笑個不停,那笑容在狄無塵看來,有些詭異,更有些幸災樂禍。

  「什麼事值得你這麼笑個沒完?」最後,他忍不住,怒視馮即安。

  馮即安回了一聲口啃,還是張著一口白牙直笑。

  狄無塵被打敗了,他轉身不再搭理他,心思卻飛到了一個女孩的身上——她的笑、她的嗔,還有她的凶悍和驕傲……

  對感覺,他很敏銳;對感情,他卻不聰明。朱清黎的言行在他的腦海裡蕩出了某些謎樣的訊息,糟糕的是,他卻束手無策於這種訊息。

  一進府邸,蘭嵐迎了出來,那酷似某位女子的容顏,令狄無塵的心底那些無解的情緒更擴大起來。

  「狄大人,那些日子為小女如此費心,真是謝謝你了。」蘭嵐說完,有些赧色,紅著臉對狄無塵盈盈一拜,倒讓狄無塵有些不好意思。

  「不敢!無塵已無官職在身,夫人千萬別這麼說!」他禮貌地笑笑。「郡主近日可好?」就在同時,狄無塵沒有辦法忽略,蘭嵐眼神中忽然顯現的憂傷。這股傷心為誰?是朱清黎造成的?

  驀然,他想起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大吼的那些話,狄無塵隱隱覺得不對勁,是不是他還有什麼事沒弄清楚?

  「很好,她很好,王爺早在園裡備妥酒菜,請狄大……不,狄公子移駕。」

  蘭嵐眨去了不該在外人面前落下的淚,溫柔地對狄無塵一笑。

  「不敢!」他拱拱手,若有所思地跟蘭嵐離開。

  兩天後,侯浣浣風風光光搬進了黎軒小築,搬進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興土木,在園內做了一座漂亮的山水池塘。

  因為不是什麼大事,九王爺也沒過問。

  「狄公子。」小雁正忙著泡茶,一看到自門前走進的那名魁梧男子,驚喜地喚了一聲。

  「郡主在嗎?」狄無塵微笑。

  「在在在,郡主跟風水師傅在談事情,我去請她出來。」在小雁眼裡,狄無塵不似外人所見的那般威武嚇人;單就他把主子救回這件事,小雁是瞧他愈瞧愈親切。

  談事?狄無塵將視線轉向門外,幾個工人正冒雨搬動著幾塊巨大的岩石。

  「不是早都弄好了?」狄無塵掩不住好奇。

  「郡主希望能多看些假山。」小雁解釋。

  「這等瑣事,不是該由張總管來談嗎?」

「狄公子,您是曉得郡主的個性的,她堅持要自己來。」小雁苦笑,領他進房去了。

  狄無塵沒說話,心裡卻不太樂意。一個姑娘家,怎麼好面對個陌生男人商量事情呢?但轉而一想,唉!他所認識的朱清黎就是那個樣,事事比男人還爭強。

  「郡主,狄公子來了。」小雁揚聲,將茶奉上。

  侯浣浣身子僵了一下,在她對面的男子同時轉向進來的狄無塵。

  「郡主,就這樣說奸了,方位上沒什麼大問題。」他對侯浣浣說完,便起身告辭。

  「勞您費心,小雁,送陳師傅出去。」侯浣浣也起身,微微一笑。

  這位風水師傅離開時跟狄無塵照了一面,這位塊頭和他一般高,看來比他還清瘦些的男人,那冷淡中帶點審視的眼神讓狄無塵起了疑心。

  這種直覺是源自多年的辦案經驗,無關於他對朱清黎的感覺。

  侯浣浣見他那樣,有些心驚膽跳,怕被瞧出倪端的惶恐蓋過了再見面的歡喜。

  這些日子她很忙,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真的,反正她忘了有多久的時間沒看到狄無塵了,念與不念之間,偏偏她總是倔強地選擇不想他,彷彿對她來說,他是筆糊塗帳,如果仔細核對,會愈算愈不清的。

  而今天,他終於來了,她的心也開始不安。

  狄無塵的注意力仍集中在那位年輕、俊朗的風水師傅上。

  「那是誰?」

  「一事「無成」,要問我話就看著我講,拿背對著人最沒禮貌。」侯浣浣垮下臉,被他的問題惹火了。

  他轉過臉。「王爺要我來看看你。」

  「他「要」你來,不是你自己「想」來?」她挑他語病。

  「這有差嗎?」

  「當然有。」她不高興地頂回去:「如果你想來,那麼你就是把我當朋友,如果是王爺要你來,那你還是省了這一趟,少來!」

  狄無塵居然沒生氣,反而望著她含嗔的美顏,輕輕笑了,一口白牙在鬍子堆裡燦爛地亮著。

  侯浣浣的心律開始不整了。

  「你找碴嗎?」看著她漲紅的臉,狄無塵溫和得嚇人。

  侯浣浣叉著腰不說話,只是猛瞪他。

  「我想也是。」他點點頭。「如果當你是朋友,可以喚你一聲「小浣」嗎?」

  沒理由的,那兩個字聽在她耳朵裡特別溫柔,考慮了半晌,她似乎在研究他的動機。「當然可以。」

  「如果當我是朋友,可否請你告訴我,這次大興土木,是不是你荒唐計劃的一部分?」

  「不是!」還好袖子夠長,她雙掌的顫抖,差點就被看穿。

  「那這位陳師傅又是誰?」

  「你的心一定很狹隘,狄無塵。」侯浣浣冷下臉。她確定了,這男人一點兒都沒有為她而來的意思,他只是個渾人,只是個處處想打敗她,好贏得勝利的臭男人。

  「此話怎講?」

  可恨!他居然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侯浣浣開始忿恨自己無聊的心。

  「老是在猜忌別人怎麼想,心會不窄嗎?」她站起身。「黎軒小築是我的,我愛怎麼玩就怎麼玩,要你管!我現在才知道,你根本就是有問題。」說完,她把杯子砸向他。

  隨手接下那杯盛滿水的茶杯擱上桌面,他盯著她,心想這是否是個轉移注意力的伎倆。「他是誰?」

  「人!男人!一個好看、強壯、不錯的男人!」她吼起來。「你滿意了沒有?」

  「這麼激動幹嘛!想轉移話題?這倒是個好辦法,可惜我不上當。你不說,成!

  我去找他問清楚的。」

  就算是伎倆,那麼,狄無塵的自信也把侯浣浣的心機也逼光了。

  「你對他有興趣?」她問。

  見她語鋒一轉,狄無塵點頭。「沒錯!」

  「變態!」她罵。

  他忘了接下來該問些什麼,後面那兩個字掃光了他的自制力。

  「解釋,這是什麼意思?」他咬牙切齒地問。

  「這兒是我的地盤,你不問我好不好,倒是對個英俊的男人生出興趣來,狄無塵——」不能責怪她接下去的話太毒,她已經被氣瘋了。「我現在才知道,你跟張揚一樣,都有喜歡男人的嗜好!」

  這一句污蔑他人格的話,讓狄無塵完全失去理性。

  他明明是個堂堂男兒漢,這女人居然敢拿他跟那個娘兒們似的男人比!可恨!

  「下回再讓我聽見這種話,我會親自逼你把嘴巴洗乾淨。」

  「你敢?」她跳起來。「這是我的地方,你不高興就滾出去,我愛在黎軒小築傲什麼就傲什麼!你管不著!」

  「你以為我喜歡管你嗎?」他再也忍不下這口氣。「我還慶幸自己能擺脫你這個悍婦,哼!哪個男人娶到你,算他倒楣!我不會再管你了。」

  「你!你!你!你以為你是誰?我嫁誰幹你啥撈什子鬼事!好啊!你不喜歡管,你慶幸自個兒命好,那你就滾蛋!什麼都別管!小雁!小雁!」

  「奴才在,郡主。」小雁聞聲,慌慌張張地衝進來。

  「送客送客,黎軒小築容不下狄公子這樣了不起的人物。」她跳起來,臉色比他還難看。

  「可這——」小雁看看狄無塵,又看看氣得滿臉通紅的郡主,不知該靠哪邊好?

  「我自己會走!」

  他一臉青綠,大步拂袖而去。

  「狄公子!狄公子!郡主啊,你又鬧彆扭啦?」小雁望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大歎一聲。

  「下去!」侯浣浣心裡也煩。坐回凳椅,鼓著腮幫子,她支著下巴忿忿瞪著前方。

  不氣!不氣!她拚命勸自己,跟那種渾人沒什麼好氣的,反正再過兩天,等假山的地道一完工,她把賀家給解決了,就可以脫離這裡了。

  行動的那天早晨,她藉故發了一場脾氣,譴開了黎軒小築內所有的下人,好方便陳小韜他們走地道潛進賀家去。

  原來負責把風的她,到了後頭閒不住,也爬過地道,跟著幫忙去了。

  她抱起一麻袋沉甸甸的金飾,奮力朝接應的人丟去,結果卻不小心,被麻袋上脫出的粗線勾住胸前的金鎖,要不是陳小韜及時扶住,她很可能連人都會撞到石壁去。

  「賣命不是這樣賣法的。」陳小韜澀聲說道。

  她乾笑兩聲,懊惱地把金鎖扯下來,又把那袋子拉開,然後毫不猶豫地將金鎖丟進去。動作快得讓陳小韜來不及阻止,他沉思地望著她,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她蹙眉,想想又不禁搖頭,唉!打從被關進了王府,又認識那個一事「無成」之後,她的脾氣是愈來愈糟了。

  「沒什麼!」他仍在微笑。「我在想,那些年咱們下山討債時,我早該說服乾爹讓你跟著見見世面,瞧你穿金戴玉的,卻這麼熱中於偷竊打劫,要是你娘或是那個王爺知道這檔事你也有分,八成會需要個收驚的隨侍一旁!」說完,他拾起那個麻袋,看也不看地揀出那塊被她丟進去的金鎖片,陳小韜掂了掂份量,遞還給她。

  「還挺沉的,褂著這玩意兒,你脖子沒斷真是奇跡,收著吧!說也奇怪,在卜山,你不是有名的小氣鬼?連曉恩想貪你幾塊銀子都要威脅利誘個半天,怎麼這會兒你比誰都還慷慨?」

  「反正在這兒,我身上多一件或少一件飾物,也沒人敢對我詳加盤查的,倒是你,我的二當家,有閒情在這兒說話,就多費點心搬東西吧!」她接過金鎖,嘀咕了幾句。

  「敢情王府一待,連人都不一樣了。」扛過最後一袋更重的古董和玉器,陳小韜仍不忘調侃兩句。

  「少在那裡挖苦我!你要搞清楚,跟賀家有仇的可是你老婆,又不是我。」她噘嘴嚷嚷,立刻臉色又柔和下來。「牧場那兒最近好嗎?」

  「既然這麼想大夥兒,乾脆就一道走,反正你已經看過你娘,沒什麼遺憾的了。」他摸摸鼻子,然後提袖輕輕地替她拭去汗水。

  花園附近的幾個人已經開始動手掩埋證據,無論他們是否會停下來觀看,侯浣浣卻從不避諱,她坦然地閉上眼,仰頭承受陳小韜向來不輕易顯現的溫柔。

  打從那年父親攜著她狼狽地奔進卜山,她認識了卜曉恩和他。在成長的歲月裡,異性中只有這個男人是真正懂她的心思;他人眼中,雖然他的身份比她還高,但整座山寨裡的人都知道,也只有他才足以和她匹配;可是外人看不出的是,其實在感情上,陳小韜對她早就超越了男女的那一層,他就像她的兄長、她的家人,和最好的朋友。

  「你不跟咱們走?」陳小韜皺起眉頭。

  「唔!」她含糊應了一聲,並不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小浣!」

  「要走也必須晚個幾天,徐莊的事你忘了嗎?搞得松吟和曉恩,還有你和霽蓮雞飛狗跳的,太多巧合撞在一起,會令人起疑的。」

  「這我倒忘了。」

她睜開眼,燦然一笑。「你不是忘,你是不在乎,反正這是咱們卜家寨討的最後一筆帳,以後江湖上只有卜家牧場,再也不會有卜家寨這個名字了。」

  陳小韜搖頭失笑,揉亂她前額一層薄薄的瀏海。

  「二當家的,都準備好了!」一名漢子雖疲累,卻掩不住喜悅。

  她抬頭看看西偏的太陽,不捨的情緒湧上心頭。

  傻瓜,難過什麼呢?頂多再捱三兩個月,等官家風聲一息,她就可以溜之大吉了,提起精神,她笑得歡暢愉悅。

  「浣丫頭,好像出事了,你那貼身丫鬟正領著一票人在找你!」又一名漢子急急跑過來。

  侯浣浣月眉一挑,她不是早跟王爺講好了,在黎軒小築,除了王爺和阿娘,誰都不許來打擾嗎?還會有什麼大事嗎?難道又是狄無塵?

  想到那從沒跟人妥協過的鬍子臉,她的心無端地抽緊。

  真是的,那傢伙成天只會惹她生氣,她幹嘛還這樣記掛他?

  「二當家的,我去看看!」她立刻移動了腳步。

  陳小韜點點頭,望著她朝假山後那條通往黎軒小築的隱密地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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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7: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暫寄住在官衙裡的狄無塵和馮即安早收妥一切,但是武天豪仍無七採石的消息傳來。狄無塵盤算著,辭別王爺後,他和馮即安便出發去找武天豪。

  但一道突來的聖旨,讓他整個計劃全部打斷。

  尤其在跪聽完聖旨的內容後,狄無塵的表情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呆若木雞!

  但一旁的馮即安可不作如此想,他認為老大哥簡直是鴻——下!狗運當頭!白白從天上飛來這等好事,普通人都要歡喜得上天,八成這消息唬得狄無塵高興到極點了,將軍耶!這官兒也不算小了,雖然是為個女人受封,但仔細一想,對男人來說,這沒什麼好怨的嘛!

  說實話,早在狄無塵那一劍義無反顧地砍下嚴正的腦袋後,他對這種結局,根本就是樂觀地預期著。

  「老大,也差不多是時候了。」他拍拍狄無塵,笑得好像自己才是被賞的那個人。

  等楊公公後腳跟一踏出門,馮即安見狄無塵還在發傻,不滿地捶了捶他的肩。

  「拜託!老大。在兄弟面前,你就別裝了,高興就笑出來吧!兄弟不會介意的。

  論美貌,清黎郡主不知勝過朱樂姿幾倍;論個性,朱清黎也許凶了點,但她說話可有意思,你就別不知足啦!」

  他是不用裝了,但卻非常、非常地介意,一等到理智飛進狄無塵的腦海,加上楊公公的身影在門口清失,他飛快旋身轉頭,一拳把正在猛拍他肩膀,還笑容頻頻的馮即安打得老遠。

  然後,狄無塵再次展開手裡仍捏得死緊的聖旨,想到方才擺出那一臉的驢樣,只為——謝恩!他居然還謝恩!謝謝這將會殺掉他的恩!

  他媽的!這次不但全毀了,他還狠狠賞了自個兒一大耳光,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那個倒楣的男人!

  撞上牆的馮即安撫了一下頭,確定自己還活著,再捏捏下顎,幸好也沒碎!他歎了口氣,不怪狄無塵的暴力行為,怪就怪在自己察言觀色的本事退步了。

  老天!這是他跟狄無塵共事三年以來,最不可思議的—天,因為他沒見過狄無塵氣成這德性!

  以前的綠臉根本不算什麼,這回不但帶綠,還慢慢漲成了豬肝色。但這結果到底是件好事,不是嗎?馮即安搔搔頭。唉!最活該可憐的就是他,這拳挨得簡直冤枉透頂,他委屈地想。

  本來就是這樣嘛!嚴正的人頭可是狄無塵自個兒要去砍的,那些狗屁清白之類的鬼話也不是他教狄無塵說的呀!要說狄無塵對朱清黎沒半點心思,他敢挖了自個兒眼珠子給人當暗器打!

  「出去!我要靜一靜!」狄無塵氣得連嗓子都啞了。

  馮即安這次什麼話都沒吭一聲,飛也似的「逃」出去。

  一等門拉上的聲音響起,狄無塵叉著腰,模樣像極了一隻被關在籠子裡的野獸。

  他來回走動,邊走還邊展開聖旨猛瞧——白紙黑字,還是皇上御筆親書。

  不!他不敢相信,狄無塵捧著疼痛無比的頭,想不透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他一向不愛居功討勞,但自認這些年來也是戰戰兢兢、忠心耿耿地替朝廷做事。但九王爺居然這麼對他,連那個昏庸的小皇帚居然也管起這檔事來,為了什麼狗屁面子,頒了聖旨下來,把那個潑辣的朱清黎「賜婚」給他?

  「賜」耶!他還得一臉若無其事地謝萬歲,謝謝天又謝謝地!謝謝皇上又謝謝公公!

  他根本不稀罕受封為什麼武德將軍,這種不實際的東西,不要也罷!

  但厄運不僅於此,皇上還要他保護那潑婦的安全!

  有沒有搞錯!有那堆金釵銀簪的存在,他才是最需要被保護的一方!

  朱清黎!他頹力地歎了口氣,想到日後要跟動不動就手來腳去兼滿口粗話的女人一道生活,狄無塵愈想愈膽寒,他呻吟了一下,九王爺難道不知這樣——他會死得更快!

  教他怎麼去面對那女人呢?他還嘲笑她說哪個男人娶到她,算他倒楣!

  門外為他賀喜的鞭炮轟得震天價響,他氣得奔進馬廄,正想騎馬出城,卻在上馬的時候,一方沾了血跡的繡帕自他衣袖滑出來,沒等落地,就被他接起來。

  被迫接受這樁姻緣的怨恨忽然沉澱了,狄無塵驀然想起朱清黎捨身相救的那一幕,心頭升起暖意……

  這繡帕,他一直揣在懷裡沒離身過,為了是他心裡那分厘不清的牽絆。

  在王府外告別她時、在山洞裡抱著她時,該死!他恨恨地想,那種不確定的感情總是包圍著他!

  偏偏這種感覺一點道理都沒有!

  跪接聖旨的另一頭,同樣鬧得亂七八糟。

  「欽此,謝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王府大廳裡的人全都跪下來齊喊。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快得讓人無法思考!

  從走進王府至今,侯浣浣從沒這麼痛快過!

  她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掙開蘭嵐和小雁,然後飛快地撩起繡裙,一腳踢翻了自念完聖旨後便笑得像龜公的老太監,再搶過九王爺手中那面黃色破布,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那愚蠢可笑得聖旨給撕得稀巴爛。

  眾人目瞪口呆,之後,蘭嵐一翻白眼,搶先昏倒在地;九王爺瞪著她,琅蹌地搶過一旁的侍女的扇子,開始猛扇自額上流下的冷汗;李仁則跪下來,輕喃著膜拜上蒼;那老太監的嘴則張得大大的,下巴彷彿嚴重脫臼得無法再合攏;其他下女則哭得臉上花成一團,有幾個還不忘解下腰帶想要拋上橫樑,先圖個自盡,好避免遭受到株連九族的罪刑迫害……

  但是!以上這些畫面全都只是侯浣浣的想像。如果不是動作太慢,讓她娘和小雁那干人馬有機可趁,齊力把她壓得死緊,連嘴都給摀住呼不出口,侯浣浣一定老早就衝出去,就依著她所想的那樣,一腳踢翻那老龜公,不,是老太監!然後再當著所有人的面把那愚蠢的聖旨給撕爛!

  賜婚給一事「無成」?不會吧??

  侯浣浣的腳忿怒地一踹,一個負責壓住她雙腳的大嬸痛得大叫。一直等楊公公走了,所有人才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氣。

  媽的!侯浣浣惱怒地揉著被壓麻的肩膀,這下,她非跟小韜走不可了,管他結果會怎麼樣!

  才想完,侯浣浣立刻跳起身,在一片「恭喜郡主,賀喜郡主!」的諂媚聲中,如風似的捲回房內,開始收拾東西。

  跟在後頭的小雁嘰嘰喳喳說了什麼她全聽不見,她的七孔已經冒火,容不下任何聲音。她和狄無塵?天啊!這是什麼組合?

  百分之百是可惡的九王爺跟皇帝老子沒事咬耳朵搞出來殘害她的詭計!

  弄不好……她下意識地咬住袖子,恨恨地想,弄不好,那隻大灰熊也有一分!

  那個臭男人,只不過是激將法,說他像張揚而已,就這麼卑劣到想綁她一輩子,哼!

  沒度量!

  「姊姊!姊姊!你要去哪兒呀?」朱樂姿聞風而來,見她一臉怒氣,笑得更是花枝亂顫。「這是好事嘛!不是有人說,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皇上願意為一個來歷不明的的女人賜婚,該感激涕零啦!」說完,掩著嘴又虛情假意地笑起來。

  侯浣浣不動聲色地抽下頭上的玉簪子。

  反正就要走了,多個敵人或少個敵人對她而言都沒差。

  「唉!還不過來恭賀清黎郡主,都快二十歲了還有人要,可真是喜事!」朱樂姿對外頭幾個打掃的下人喊。

  「恭喜,恭喜!」然後一陣笑聲此起彼落。

  「鬧夠了沒有!」

  那枝簪子還沒出手,九王爺的吼聲暴怒地傳來,朱樂姿臉上變了色,其他人全跪下來。「王爺千歲、千千——」

  「千什麼千!合著都想氣死我是不是?除了清黎和小雁,統統給我滾出去!」

  朱樂姿一跺腳,惱怒地撒起蠻。「父王,女兒又沒有說什麼!一個粗野的丫頭,值得為她跟女兒凶嗎?」

  「她是你姊姊!」王爺瞪著他的麼女,這孩子的性子跟死去的妻子一樣:心眼狹小又無知,不能怪他作爹的心眼老愛朝外偏;蘭嵐這對母女比起王府出身的女人,簡直一個像天、一個是地。「出去,你也這麼想嫁人是不是?好!改天我請皇上也替你許配一個,省得你成天吱吱喳喳,吵個沒完!」

  朱樂姿含淚,氣沖沖地走了。

  「王爺對她太凶了,樂姿還小!」她捏著包袱,把簪子不落痕跡地揮回頭上。

  「別理她,那孩子是被慣壞了,才這麼無法無天,不過——」他看著她那一大包,嘴角忽然揚起來。「你也不是好惹的,要是樂姿真的跟你鬥,我還真擔心她會吃虧!那一包是做什麼?打算逃婚?」

  「什麼逃婚?這檔事打從一開始就沒問我的意見,是我嫁人耶!干您們什麼事?

  這是不是你故意陷害我的?」她瞟著眼,「威脅」地瞄了王爺一眼。

  「不是!」王爺忍著笑回答。「是狄無塵在刑場上說的那些話讓皇上動了心,所以——」

  「天殺的!」她詛咒一聲。「我就知道那傢伙一定也有份!」

  「別罵粗話!」王爺皺眉。

  「我跟你講,我絕對不答應嫁他。」她喊。

  九王爺想到一會兒可能會發生的大事,他真想留下來看好戲,不過完婚前,還有許多事等著要辦呢!

  「無塵可不這麼想,這樣吧!他人就在外頭,我讓你們倆談談好了。」

  「喂!喂!我不要跟那隻大熊談,喂!王爺,你別走哇!」她丟下包包,跟上來要拉他。

  拉開門,生平第一次以上位之尊,王爺側身讓狄無塵先進,而後飛快閃出;就這樣,侯浣浣迎上那張許久未見著的鬍子臉!

  錯!這男人居然是沒鬍子的,清澈的眼睛、寬正的鼻樑、飽滿漂亮的嘴唇,好看得不得了。

  乖乖!這是打哪兒來的人?她瞪著他那兩道濃眉,好像看到什麼怪物。

  「要出門?」看看她的包袱,狄無塵打趣地問一句。

  「究竟是怎麼回事?」忘了問他幹嘛要刮鬍子,侯浣浣這時可火得很!她其實很想他的,可是在他面前,面子問題比什麼都還重要,而且,記得嗎?這隻大灰熊根本不在乎她!侯浣浣沮喪地想。

  但目前看來,這灰熊看起來該死得好極了,尤其那抹得意的笑,還真有點兒喜氣洋洋。

  喜氣洋洋?老天!她忘了,她可是被「賜」婚給這個男人,依她的個性,簡直是天大地大的恥辱!

  「你明知故問。」他仍沒想通對她的感覺,他不懂,明明就是很討厭的女人,但是從黎軒小築出來後沒幾天,他卻想死了她。想她身上淡淡幽香,念她橫眉豎眼的醜樣,還有——他發誓自己真的不對勁了,自己居然想念她愛砸人的毛病。

  或者自己真的是變態,是被虐狂也說不定!

  「等一等!」他舉起手,瞄見她正抓起一枝毛筆。

  拿他削鐵如泥的寶劍下注,這女人絕對不會是想拿這枝筆來寫字。

  侯浣浣楞了一下,看他輕聲吩咐縮在角落的小雁出去,然後把門緊緊帶上。

  「可以動手了。」他微笑鼓勵。

  就算她不想丟毛筆,也不得不丟了,這混蛋居然無視她的存在,侯浣浣氣瘋了。

  舉凡桌面上有的,茶几上擱著的,還有櫃子裡收著的,統統無一倖免。

  屋內「砰碰」大作,遠遠已走至迴廊的王爺難得地掩嘴大笑。

  她丟得氣喘吁吁,而狄無塵邊笑邊閃的輕侮態度更令侯浣浣怒火中燒。

  「如果你以為我會乖乖嫁給你,那你是在作夢!狄無塵!都是你害的,你吃撐了沒事跑到刑場去幹嘛?你根本就是故意在刑場說那些鬼話的!」她尖叫著,出其下意,抓住身後的硯台用力砸向他。

  他再次敏捷躲開,卻閃不掉硯台裡漆黑無比的墨汁,霎間,他雪白的新衣裳成了潑墨山水,有幾滴還飛濺至他臉頰上,狄無塵提手去拭臉頰,心底咕噥著要是他真把她娶進門,第一件事就應把這粗野的丫頭扛起來痛打一頓!

  唉!壞就壞在他還得擇日成親,在這之前,該死的她怎麼都還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郡主!

  沾上墨水的他終於失去那股產高在上的氣勢,尤其在他提手去抹之後,有半邊的臉都是黑的,簡直就跟土人沒兩樣!侯浣浣得意地想。

  「你看起來很醜,根本不像將軍,倒像個犯人,狄無塵!」

  「醜也醜不過你潑辣的行徑。」他回嘴。

  「你嫌我潑辣!」她怪叫。「狄無塵,我要是不潑辣,你早就死在嚴正手裡了,管你當時有沒有傷在身!」

  「這倒是真的,不過為了你最不屑的面子問題,我已經還清了。而且,我連我終生都賠下去了,你有什麼好嫌的,已經賺夠本啦!」他不敢刺激她,卻也不願苟同她的話,只好低聲埋怨。

  可恨!他看起來居然比她還不情願這樁婚事,就算她已過適婚年齡,總還不至於到人老珠黃的地步吧!

  「娶我有什麼不好?我告訴你,能娶到我是你狄家燒好香保佑,也是你狄無塵三世修來的奸福氣!我又沒有缺條胳臂、斷條腿,多少男人想我想得要死,你居然敢嫌我……」

  「郡主,保重、保重啊!」幾個下女在外面不敢進來,只是頻頻大喊。

  「看來,王府也不像你說的那樣沒人情味嘛!」他微笑,為她方才不經意流露的真心話歡喜。

  然後,她看起來又想殺人了,狄無塵掃過桌上,能丟的都丟光了,只剩一個寶藍色釉甕花瓶。

  感謝上天!這女人雖然凶,至少還有點常識,這珍貴的玩意兒可禁不得她一摔!

  「是呀!黎妹妹!黎妹妹!快開門哪!文逸哥哥來看你啦!」

  聽到那尖拔高入天空的男聲,她怒火更熾,俏臉漲得通紅,胸腔急遽地起伏跳動。

  狄無塵的眼光不由自主被她衣襟下那豐滿高聳的胸脯所吸引,他自覺很下流;可是,唉!他是男人,而眼前這丫頭不管有多凶悍,總歸是個美艷又嬌媚的女人。

  這個無聊又笑死人的借口至少撫平了他一部分尊嚴。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他名正言順、皇上賜婚的妻子!

  做相公的愛瞧自己的娘子,誰敢說不可以?

  小雁的插話及時打斷他的胡思亂想。

  「郡主,柴六郡爺來看您啦!」怯法地喊。

  「對呀!對呀!黎妹妹,文逸哥哥為你送來了上好的蘇繡。快開門哪!別氣、別氣!」

  狄無塵愈聽愈噁心,他對她皺了皺眉頭。

 早聽蘭夫人說過,柴王府的六世子對小浣非常迷戀,莫非就是這柴文逸?想到這兒,狄無塵心頭一陣酸味橫逸。

  「他幹嘛喊你黎妹妹,難聽死了!」他的口氣一陣嫌惡。

  「什麼鬼?」她深吸一口氣,狠狠對他齜了一下牙,這可惡的木頭,她真想把他撕成碎片,連跟他吵架都這麼的不專心。

  要不是這桌上的花瓶是唐代流傳下來的,既貴又沉,若不是它太貴重了,她非扛起來扔向他不可。

  她走到門前,再大力拉開門,柴文逸沒防她這一開,貼在門邊的身子像皮球似的圓溜溜地滾進來。

  「哎呀!趺死我啦!黎妹妹!」柴文逸尖銳的嗓子又響起來,後頭柴王府的下人想跟進,卻被快速關在門外。

  「人家在問你,問你是個什麼鬼?快說!」沒頭沒腦的,她朝柴文逸一陣大吼。

  「我是文逸哥哥呀!黎妹妹,你忘了我了嗎?從你一進府,我便是那最愛你、最疼你的文逸哥哥啊!」他淒慘兮兮地拍著袖口上的塵埃,搖尾乞憐地對她傻笑。

  「沒事了,你可以出去了!狄無塵,你聽到了、你滿意了?這個鬼是最愛我、最疼我的文逸哥哥。」把柴文逸又推又擠地弄出去,關上門,她支著額頭,再度抬眼瞪他。

  「黎妹——」柴文逸不死心,這次不等候浣浣點頭允許,他主動推開門衝了進來。下一秒,他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字,因為狄無塵捏住他的衣襟,將人抓在空中,侯浣浣望著柴文逸又咳又叫,呼吸困難,一雙肥腿懸在空中左搖右晃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

  「咱們打個商量,你如果不再對我的未婚妻亂喊,我可以考慮不割掉你的舌頭。」

  「黎——」柴文逸無聲地對著空氣大喘,一陣猛點頭,狄無塵再度把他丟出去。

  看到柴文逸的窘狀,侯浣浣差點就要咧開嘴,可是視線一轉向狄無塵,她立刻死要面子地撅住嘴。

  「他叫我黎妹妹有什麼不對,你幹嘛這麼跋扈?還有,你少亂說話,我還沒認定你是我相公!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雖然眉頭還皺著,但她的火氣已經消了一些。

  狄無塵惱怒地歎口氣,拜託!不知道剛才是誰在厚臉皮地質問他的嫌棄!才一變臉,話轉得比他還快。

  「皇上賜婚下來,如今你已經是我的未過門妻子了,別的男人都不許隨便亂喊!」

  真是令人難以忍受,一定得做些什麼來治治他的霸道專制不可!侯浣浣想,然後使盡力氣抱住那個花瓶。

  「我偏不要——」說完,她將懷裡的花瓶朝他丟過去。

  打從竊案發生之後,臉色最難看的莫過於九王爺,他一直想不通的謎底終於揭曉,賀家的劫案是有預謀的,而清黎就是「公然」臥底的女飛賊!

  偏偏這「公然」臥底,還是他本人又逼又哄出來的。

  他沒有問她,白癡才會做這種事,朱清黎何等精明,那幫賊子又算得好好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劫的是個天怒人怨的賀家,不少老百姓還因此叫好,面對這事實,王爺再怎麼生氣,也得緘口不語。

  不過他總有法子對付朱清黎的,見鬼!她還是他的女兒呢!做老子的要是敗給小丫頭,那他的王爺也別幹了!

  所以賀家劫案發生的當晚,朱清黎就被「勒令」,在完婚之前,得乖乖待在黎軒小築裡,不得自由行動;而且,狄無塵還得隨侍一旁——這一著棋夠把她制死了!

  而狄無塵呢?對賀家劫案這件事,他也曾一度起疑心,但是卻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而發生劫案後的第五天,他終於接到武天豪的消息,七採石追到手了。這件事讓狄無塵雀躍萬分,立刻讓馮即安按照著指示去取回石子。

  在黎軒小築內,侯浣浣還是一個德性,她明知九王爺限制她行動的用心,卻不介意,反正能藉此一報當日被逼進王府之仇,未嘗不是件快事。

  一切都在她意料中,賀家這一票,可不止有三百萬兩,只除了那道意外的聖旨,她咬牙切齒地想,不!她絕不嫁給狄無塵,鬥不過那男人已經讓她夠丟臉的,沒理由還為他賠上一輩子;而且——

  侯浣浣抱胸,氣呼呼地一陣亂走。而且,他居然還敢意指她賺夠本了,沒得好怨。

  「可恨的傢伙,混蛋!」她張口罵出來,吼聲打斷了午後的寧靜。

  一隻鴿子忽然自空中轉個圈兒,親熱地停在她肩上,侯浣浣隨手摟住了彩彩。

  她走出房,想出門去見陳小韜,末料張總管早接獲王爺的命令,領著一堆下人左推右擠地堵在門口。

  侯浣浣瞪著那些人。「幹嘛?」她凶巴巴地問。

  「王爺……王爺有交代——」張總管乾笑了兩聲。

  她深吸了一口氣,也罷,不能做得太過火,王爺沒把劫案交給狄無塵主理,並不代表他完全不在意賀家的事,唔!不能太不識趣,還是別公然違背王爺的話好。

  但是有這些黏人的傢伙在,她根本沒機會跟陳小韜當面道別,想著想著,侯浣浣忽然回房把桌上的琴夾在腋下,走了出來。

  就算見不了面也得祝福他!要不然,她和陳小韜的交情是白搭了!

  「郡主,奴才幫您!」一名下人彎著腰,急著想替她抱琴,被她眼神掃開。

  也不管下人驚愕的目光,她逕自走出房門,繞過長廊,拖著長長的裙擺踏上園中水榭台。

  張總管等想立刻跟進,這次她動作很快,馬上轉身,肅起一張臉瞪回去。

  「你們誰要是再跟上來,我就讓他吃下完兜著走!」

  「郡……主……京……京城裡賀家……家才發生事情,奴才是擔心你又……」

  張總管結結巴巴。

  她翻個白眼,幾乎要把懷中的琴朝那群人丟去,想想他們又沒有狄無塵那種左躲右閃的好本事,這萬一要丟出人命,那可就麻煩了。

  「你們認為壞人敢明目張膽地在這裡劫人?」

  眾人尷尬相望,而後,一致搖頭。

  「那還有疑問嗎?」她瞇著眼,嫵媚地笑了。

  底下有半數男僕被她的笑勾去一半魂魄,有幾個對著她傻笑又搖頭。

  「那還不走!」她變了臉,吼起來。一夥人立刻散得乾淨。

  「這麼凶?」一個聲音悶悶地在花園一角傳出。

  想也不用想,如果說她是專門為克王府裡的人而來,那狄無塵就是為克她而生。

  「走開!」她大叫一聲。

  她沒有時間了,再跟他羅嗉下去,萬一小韜進來找人就完了。狄無塵這人的性格雖然有些不羈,但只要一正經起來,就跟曉恩那口子蕭松吟一樣,頑固又迂腐。

  他是個矛盾綜合體,一半像小韜、一半像松吟,雖然很難界定這種人,但她心裡明白——無論如何開明,狄無塵背後的官家思想是不容公然違逆的。

  眼前是個她較量過的聰明人,他沒把賀家的事跟她想在一起,這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我已經受命要保護你了,王命難違!」聽到她的尖叫,狄無塵比她更不耐煩。

  「愛跟就跟吧!隨便你,我認了。」

  說完,她像男人一般,盤腿坐上了石椅,抬指一撥,叮叮噹噹的弦聲和著她悠揚婉轉的聲音唱起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燦者;子兮子兮,如此燦者何?

  一首詩經唐風的「綢繆」,她把祝賀新人的歡喜詼諧唱得淋漓盡致,狄無塵不禁聽得呆了,這個凶悍的朱清黎又嚇了他一跳,她的歌喉挺好的嘛!

  當然啦!人家還曾經榮獲揚州最高身價的名妓嘛!狄無塵酸溜溜地想。

  看來,這趟丫頭是真的不跟他們走了。一直倚在牆邊的陳小韜把園內傳來的「綢繆」聽完,想到他和霽蓮即將在卜家牧場完婚,一抹笑容浮在眼底。

  「二當家的,浣丫頭還沒出來?」一名化身為黎軒小築長工的男人從容移至陳小韜身邊。

  他咳了咳,忍不住摸摸鼻子,笑道:「她不走了!通知弟兄備馬,午後陸續出城。」

  「難道她真要嫁給那撈什子的鬼將軍?」那漢子低低咒了一聲。

  陳小韜沒有忽略手下失望的表情。看來,丫頭的魅力還真不是蓋的,離開他們都半年了,傾慕她的人還是忠心不二,他在心中歎笑。

  不過,這樣一來,他可慘了!唉!回頭光為這事要攔下義父和侯老爹那堆人,他不知得費多少唇舌、氣力才行!

  園子裡,待在侯浣浣身旁的狄無塵還是不瞭解。一個沒過門的姑娘家,不唱些詩呀詞的,唱這種……難道連她唱的歌也與眾不同?呃!他注視她自得其樂地彈唱著,忽有荒謬的想法闖進心裡。

  他不糊塗,一定是有事發生!朱清黎才會這麼奇奇怪怪的,扭頭,狄無塵大步朝門外走去。

  「你想做什麼?」侯浣浣動作比他還快,丟開琴,人已快速地撲至狄無塵身前。

  「你才想做什麼?」狄無塵繞過地,未料她又擋在身前。

  「我叫你走開的時候你不走,現在我不想你走開的時候你又要走!你問我要做什麼?我才要問你是什麼意思呢!」她叉著腰,凶婆娘的本色展露無遺,口氣更是霸道蠻橫。

  「怎麼,不想我走開?」一時間,他的注意力全被她的話吸走了,沒辦法!她很少說出這麼主動又曖昧的話。

  「呃……」天!侯浣浣一拍腦袋,臉頰迅速發酵漲紅,為了絆住這渾人,她說了什麼白癡話?

  「慢慢講,我有的是時間聽。」狄無塵抱胸,笑睇著她尷尬的表情。

  「我在唱歌耶!你忽然就走掉,當然不禮貌了,至少……至少也說一兩句話嘛!

  要不——」情急之下,她居然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給錢也行呀!想我那時在風月樓,一首曲兒少說也有幾百兩耶!」

  霎時,他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給錢?有沒有搞錯?她是郡主耶!居然像個街邊賣唱的,跟人討賞?

  「你瘋了嗎?」他憋住怒氣問。

  估計時間,陳小韜這會兒應該帶著人都離開了,侯浣浣收回手,眼神又變成一種含混著刻意,卻又無辜地戲謔——

  「我才沒有瘋!只是玩玩嘛!你什麼事都正經八百,才是真瘋了呢!」

  狄無塵惱怒得瞪著她,噢!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喂!你來這兒幹嘛?」走沒幾步,侯浣浣轉回頭,精靈般的笑著。

  「王爺要你明天回府一趟!」

 侯浣浣張口欲言,但立刻又咬住唇。也好,送走小韜,她也可以準備回卜家牧場了。

  又想跑!一拉開轎簾,看到角落那收妥的包袱,他氣得握緊拳頭。卜家到底給了這丫頭什麼好處,她明知自己已經被賜婚了,竟膽敢違背皇命逃婚!

  難道他就這麼不值?狄無塵忿恨之餘,傲氣和尊嚴大大受損。

  無所謂,反正他不會喜歡這種女人的,她只是個麻煩精!他安慰著自己,卻沮喪地發現那沒多大幫助。

  一踏出大門,看到狄無塵僵硬地站在轎前,侯浣浣的心頓了一下。「喂!喂!

  喂!你幹嘛站在這兒?轎子可是我坐的,你這麼重,會壓死人的。」她生氣地衝過去,邊喊邊推開他。一雙大眼還淨瞧著他,想看穿他到底對自己的計謀知道了多少。

  「我送你回王府。」他硬梆梆地說。

  「嗯!那你騎馬。」她又推了他一下。

  「這麼緊張幹嘛?」

  「我哪有緊張!」她立刻頂過去,不自覺地挺起肩膀。

  「那就進去。」狄無塵下巴一頓,點向轎簾。

  開什麼玩笑,他人還站在這兒呢!這簾子一打開,她做的事不就全掀了。

  「我等你上馬。」她兩手板著轎門,像防什麼似的防他。

  白癡女人!他喃喃咒了一聲,這回就讓她回去好了,他反正也厭了跟她打仗,等即安一把七採石拿回來,管他上面什麼賜不賜婚,反正她既然不在乎,他也不會死纏著她不放,能和她一拍兩散,日子一定會更道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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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7: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九王府內。

  蘭嵐閉目合掌跪於佛堂上許久。

  朱樂姿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怎麼?給你女兒祈福?」朱樂姿冷笑。「清黎姊姊命好得很,一個外人,沒緣沒故就可以跟朱家扯上關係,現在又當上個將軍夫人,這就足以見得她運勢不凡,嵐姨娘,你何必多此一舉呢?」

  「郡主——」蘭嵐趕緊起身,笑容有些畏懼。「我沒別的意思,你千萬別這麼說。」

  「我明指你有什麼意思嗎?嵐姨娘,這話可千萬別讓我父王知道,他會怪我這女兒對長輩不禮貌的。」

  蘭嵐咬著唇。「我先告退了。」

  還沒到門口,她卻被朱婆婆給擋住了。「蘭夫人,這麼不把咱們郡主放在眼裡?」

  蘭嵐委屈地搖搖頭,此時,侯浣浣的聲音卻插進來。

  「論輩分,我娘都算樂姿的長輩,放不放在眼裡,還得由她作決定,倒是朱婆婆你,不過是個奴才,憑什麼擋我娘的去路?」

  「小黎!」蘭嵐臉色蒼白,輕輕喊了一聲。

  「娘,王爺有事傳你。」她說著,眼裡卻瞅著朱樂姿。「叫你的奴才把手放開,聽到沒有?」

  侯浣浣一進府,對這仗勢欺人的朱婆婆便有反感,語氣上當然不好!尤其親眼目睹母親的逆來順受,侯浣浣更加惱怒,就算她對蘭嵐之間的母女之情早就淡開,卻不代表她會眼睜睜地看著蘭嵐被欺負。

  「從您搬進王府,她們是不是就這麼欺負您?」她盯著母親問道。

  「小黎,算了!郡主年紀還小。」看到她冷漠的表情,蘭嵐心裡一陣發毛。

  「那並不意謂著你非得忍受她的沒事找麻煩。」

  朱婆婆跟著朱樂姿退了一步,再抬眼,主僕兩人望著侯浣浣的眼神儘是怨毒。

  「笑話!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當真以為你真管得了我?」朱樂姿喊話。

  「我是管不了你,但你別忘了——她是我娘。」

  蘭嵐看著女兒,淚水滑了下來。終於,小黎肯認她這個娘了;這樣就夠了!為這一句「她是我娘」,她就算受朱樂姿再多的欺凌,她都不在乎。

  「別仗著父王疼你,就膽敢如此囂張!要不是憑你娘的狐狸精本色,拖著裙帶關係,你會有今天嗎?」朱樂姿陰惻惻地睨著她,充滿恨意地說。

  那句話讓侯浣浣挑起眉,她眸中射出的冰冷,伴著刷下的冷風令室內陡生寒意。

  察覺女兒的怒氣,蘭嵐的臉色更蒼白了。

  她拉住女兒,被這場戰爭可能發生的後果給嚇得淚水直冒。「算了!算了!孩子,跟娘走吧!都是娘的錯,娘不好!你別跟她計較,拜託!」

  侯浣浣什麼話都沒說,她抬起袖子,僵硬地拭乾了蘭嵐的淚。「你只會哭,是不是?」她漠然問道。

  蘭嵐已經急瘋了。「沒關係的,娘沒關係。」

  「但是我有關係!」她輕輕推開蘭嵐。「你可以這樣過日子,我不可以!要不,你就讓我走,走得遠遠的,別讓我瞧見你只是哭。」說完,她轉向朱樂姿。「香雲寺的帳,我本來想算了,看來,今天還是一併算清楚比較好!」

  那朱婆婆臉色一白,先吼起來。「你胡扯什麼!」

  「是你吧?」侯浣浣負著手,不退反進。「朱婆婆,是你搞的鬼,朱樂姿沒這個膽,也沒這能耐,只有你,好大的本事呀!」

  朱婆婆退了兩步。「胡說八道!」她張牙舞爪,卻不敢真的朝侯浣浣抓去。

  「小黎,你在說什麼?」蘭嵐也察覺到不對勁。早在朱清黎一提到香雲寺時,朱樂姿的氣勢就全矮了下去,其中,還有一絲心虛。

  「你當真以為我是傻子?朱樂姿,你授權讓這老太婆設計我在香雲寺被綁,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這話一出,蘭嵐呆住了,而那對主僕臉色更慘白。

  「小黎,你胡說什麼,綁走你的是嚴正,他已經死了。」

  「不,綁走我的是個叫宋老伍的,他本來就打算把我賣給嚴正的,很不幸,朱婆婆,你的計謀沒有得逞。」

  「不!你沒有證據!」朱婆婆想對她尖叫,卻虛弱得喊不出聲。

  「綁我的宋老伍死了,跟他接頭的嚴正也死了,我當然沒有證據。不過,跟你這種玩陰的人,我根本不需要證據。」她冷笑連連。「朱樂姿,你心裡明白我的出身。要是下回你再敢欺負我娘,我會如法炮製——要人在王爺府裡也來一場擄人勒索的戲;江湖、俗野的兄弟,我認識的不會比朱婆婆少。只要我一聲令下,我看你能不能熬過那些毀你名節的閒言!」

  朱樂姿再也囂張不起來,事實上,從侯浣浣說出綁架她是主謀者時,她就怕了;而接下來這些威脅的話,更讓她駭白了臉。

  「我娘不是嘴碎的人,你要是安分點,絕對沒人會拆你的台,可你要再這麼瞎攪蠻纏,我有的是法子讓你身敗名裂,到時不要怪我連最表面的姊妹情分都不顧!

  事實上,這是你逼我的;另外,我娘對你多少還有些情分在,你最好對人放尊重些!」侯浣浣看著她嚶嚶哭了起來。

  「你不敢這麼做!父王會幫我。」發現總是會幫她的朱婆婆呆在當場,完全被制死了,朱樂姿哭著跑了出去。

  朱婆婆頹力地跟出去,不敢對視侯浣浣。

  「小黎,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卜家寨沒別的,就是有這麼點小本事。」她聳聳肩,神態輕鬆自然。「她們不會再找麻煩了。以後您可以清靜過日子。」

  「你跟卜家還有聯繫?」蘭嵐驚異,接著又慌起來。「小黎,你忘了賀大人被殺的事嗎?那些人不能沾的。」

  「我不會忘本,阿娘。」

  她嚴肅地望著蘭嵐,那目光中似乎有些指控。

  蘭嵐竟駭得退了一步;文海究竟是怎麼養大這孩子的,撇開那豪放不拘的舉動不說,這孩子好像從不知妥協為何物!

  「我是為你好。」她囁嚅。

  「用謊話把我關在一個我根本不想待的地方?不,我不相信你是為我好。」她搖頭。「我不會忘本的,一如我沒忘記,真正的我叫什麼名字,來自何方;甚至,該回到哪裡去。」

  「你……小黎,要娘怎麼做,你才會開心,你告訴我……告訴我!」她落下淚,傷心地問。

  「我不要娘做什麼。」她搖頭,神情依舊淡漠。「別哭了!她們不會再來煩您了。九王爺很疼你,這樣,我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你去哪?」

  侯浣浣飄匆一笑。「您知道的。」

  「婚約……婚約怎麼辦?」

  「我不會嫁給狄無塵的,我們之間根本沒有感覺。」立刻,她對自己出口的話起了質疑,真的沒感覺嗎?那些因他而起的曖昧心情,她到現在還理不出頭緒。

  或者是他的氣勢太強了,她從來,沒這麼處處落於下風,一定是這樣,侯浣浣沒有再看蘭嵐—眼,她很瀟灑地走了。

  離開王府,她根本沒直接到轎子那兒,背著包袱,她攀上花園裡的一棵樹,身手矯健地蕩過牆去。

  「果真是秉性堅強。」聲音自牆頭的彼端傳來,口氣充滿了厭煩。

  差一點,她就因為驚嚇過度而跌了個狗吃屎。

  「你總是這樣陰魂不散嗎?」穩住自己後,侯浣浣忿怒地指著坐在牆上的狄無塵破口大罵。

  「你以為我喜歡跟在一個女人屁股後面收拾殘局?」他音量加倍地吼回去。

  「沒人叫你收!」侯浣浣咬牙切齒地說。

  「為了九王府的面子,我不得不收!」

  很好!她終於知道兩人之間的問題點在哪兒了;這一刻,侯浣浣真是火冒三丈,這死男人果然是一事無成,動不動就拿上頭的命令當擋箭牌;從她認識他以來,沒有一件事是他願意為她做的,這全都是那個該下地獄的鬼承諾害的。

  王爺要他找人,他就遠從關外跑來;要他帶人回府,他就不顧她的意願,一路拖她回來;要他保護她,他不吭聲,臉上卻心不甘情不願;甚至,連終身大事,他居然都能沒有意見!嫁給這種渾人,對她而言,真是一大侮辱!

  「放我走,可以讓你好過一點。」她磨了一陣牙,隔了許久才能把話說完。

  「放你走,王爺情何以堪?」

  她放棄跟這種人講道理,她放棄!侯浣浣翻個大白眼,對九王爺來說,狄無塵也許是上輩子修來的好功德;但對她侯浣浣來說,狄無塵的愚忠簡直比一團屎還不如。

  包袱朝後一扔,她扭頭就走。

  奇怪的是他這回沒點住她的穴,也不再怒聲咆哮,他靜靜地跟在她身後,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城。

  有他在身後,侯浣浣沒了逃跑的興致,她慢吞吞地在街上走了半日,而後到了街心,她看見一堆人圍著不曉得發生什麼事,指指點點,談個不休。

  她好奇地想擠進人群堆詢問,卻立刻被狄無塵揪住袖子。「有點樣子行不行?

  一個姑娘家跑進男人堆裡,好看嗎?」他低吼。

  真可惡,悶了半天不講話,一開口就訓她不檢點,她瞪了他一眼。「你是男人,你去!」

  「不過就一群人,有什麼好看的?」他冷哼一聲。

  「我偏偏要看,怎麼樣?」說完,她氣呼呼往前跑。

  狄無塵沒法,再度伸手將她拖回。

  「人家要看啦!」

  她伸手想去扳他,卻比不過他的力氣,侯浣浣氣極,順手抽下了簪子。

  「要不你就點我穴,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抱走,不然,我非去不可。」她賭氣大叫。

  「我去。」他終於咕噥一聲。

  不解自己怎麼沒照她的話,因為那還比較符合他的本性。放下她後,狄無塵懊惱地走過去,看到一個年約十歲的女孩垂首跪於地上,在她身前,一條寫著「賣身為奴」的白布條,而女孩的懷裡,緊緊摟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娃兒。

  狄無塵開口詢問一位老人。

  「這小丫頭沒錢替她爹看病。」老人拈著鬍子,歎口氣。「沒有法子,窮苦人家就是這樣!」

  「難道沒人出頭?」他望著那紅著眼的大女孩:心裡有些疼惜。

  「當然有……可是這姊姊堅持要跟妹妹一起,你看看那娃兒才三四歲大,能做什麼活呢?當奴才的,顧得了自己就很命好了,又有哪些大戶人家願意白花錢養個不做事的小孩?」

  人群中,又有一位看似總管身份的中年男子開了價,說話的同時,一手還很不莊重地去摸摸那女孩的臉頰;那位姊姊漲紅著臉,隨即緊緊摟著懷裡的妹子,不再言語。

  那中年男子一見沒結果,訕訕地走開了。

  圍觀的幾個好事之徒,沒兩下也各自鳥獸散去。

  只有狄無塵,身子像生了根,動也沒動一下。

  人群一散,侯浣浣也看清楚了,她走到狄無塵身邊,看他提起劍鞘輕輕佻起白布。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紮著小髻的少女愕然地抬起頭,一見狄無塵又皺眉、又嚴厲的凶樣,嚇得擦去眼淚,更把懷裡綁著沖天辮子的小女孩拉至身後。

  看到狄無塵的臉上難得出現的尷尬臉色,侯浣浣楞楞一笑。

  他轉過來怒瞪她。

  給他這樣瞪也不下數十次了,侯浣浣根本沒放在心上。彎下腰,她笑吟吟地望著那對姊妹。

  「跟浣姊姊說,你叫什麼名字?」她柔聲問道。

  「我姓梁,叫紅蔓,這是我妹子,叫綠蔻。」大女孩怯怯地回答。

  侯浣浣看著紅蔓,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襲上心頭。

  「你幾歲了,紅董?」她又問。

  「回姑娘的話,今年十一。」粱紅蔓哽咽地回答。

  「怎麼會——」她指指那塊被狄無塵弄得皺成一團的白布。「弄成這樣?」

  「年收成不好,交不出稅金,爹爹又病了,我沒有辦法,只好——」壓抑許久的哭聲終於冒出,叫綠蔻的小女孩也跟著哇哇哭起來。

  「好!好!好!你們別哭了。」侯浣浣亂了手腳,只得拉著她們姊妹輕輕哄騙著。

  她掏了掏身上,只有幾錠碎銀子,聽起來這對姊妹花的父親病得不輕呢!這點錢不曉得有沒有幫助!侯浣浣一時間無法可想,居然求助地看向狄無塵。

  那緊皺的眉心鬆開,狄無塵大大的嘴巴咧開,沒頭沒腦地對她一陣笑。如果說他篤定這種難得的笑會造成她內分泌失調,那這次他絕對踢到了鐵板。「別淨在那兒笑得像個傻子!」她充滿警告地對他瞥去。

  他還是笑。

  「狄無塵,你嘴大是不是?」她霍然轉身,把頭上的簪子給拉下來。

  「如果你想幫她們,就把這些亮晶晶的「箭」賞出去吧!」看著她手裡捏得死緊的簪子,狄無塵更笑得不可抑止。

  「嘿!這倒是個好法子。」她忽然不氣了,看在他提供了一個很有建設性的提議。點點頭,侯浣浣忙掏空包袱,把幾根雕著鳳凰、閃著光輝的金釵銀簪全都放進粱紅蔓的掌心裡。

  不但如此,她連脖子上的金鎖,甚至皇上親賜的鐲子也摘下來。粱紅蔓幾乎被侯浣浣此舉嚇得不輕,急忙把東西推回給她,然後拉著妹妹連連退後。

  「不行!不行!姑娘,這太貴重了,咱們受不住、受不住哇!」

  狄無塵似乎也被她弄得有些錯愕,但隨即,那冷淡的眸子透露了些許溫暖。她永遠這麼教人措手不及嗎?但,上天明鑒!他卻欣賞這樣的她。

  而且,感謝她的仁慈和慷慨,少了那堆女人家的玩意兒,至少他以後不怕這丫頭的偷襲了。

  「拿去!拿去!這玩意兒我多得很,去當了它,換些錢好替你爹治病。」侯浣浣進逼幾步,連同金鎖片,又把一大堆沉甸甸的首飾全數遞給粱紅蔓。

  「可是!」粱紅蔓呆呆望著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碰上這種怪人。

  「別可是了,紅蔓,這位姑娘非常有錢,就是脾氣怪了些,你趕緊收下來,省得她跟你這麼推來推去,最後不耐煩了,她很容易翻臉的!」

  「狄無塵,剛才要你說話,你不吭聲,現在舌頭又變長了是不是?」侯浣浣冷哼一聲,轉向梁紅蔓銘感於心的臉。

  「那,紅蔓給浣姑娘磕頭。綠蔻,快過來謝謝大恩人,爹有救了!」梁紅蔓含著淚,一次又一次地朝她拜下去,侯浣浣急忙把那對姊妹扶起來。

  「快回去吧!你爹的病要緊,千萬別耽擱了。」她催著梁紅蔓。

  送走了梁紅蔓姊妹倆,侯浣浣的心情忽有說不出的快活;她負著手,邊走邊輕快地哼起歌來。

  「改變主意要跟我回去了嗎?」

  她僵住了腳步,該死!這個一事無成沒別的,就是潑冷水的本事好得很,一句話便把她的沮喪和忿怒再度挑起。

  無法可想,她往黎軒小築的方向移過去。

  「我真恨你!」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他錯愕莫名。

  狄無塵望著她快快不快的臉,他並不是故意要這麼做的,夕陽垂直地在兩人間灑開一片金黃,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感情忽然咬住了他。

  走沒兩步的侯浣浣,手臂忽然被他緊緊拉住。

  「幹什麼?」她似乎懶得再跟他吵,口氣倦得很。

  他在乎她的,他心裡對自己喊著:狄無塵,你真的在乎她的,要不然你早在帶她回來的那天,就拂袖而去!說什麼要等天豪回音,全是假的,那都是借口,你留在京裡,都是為了能多看她幾眼。

  刑場上,即安要他三思而行,說的並不是他對嚴正動手的事;原來即安早就看清了他殺掉嚴正的後果。狄無塵恍然大悟,整個人仍處在一種震驚的狀態下。

  「你的話是真是假?」他問。

  你喜歡她的,狄無塵,你在乎她的,是你自己死腦筋、你自己笨!

  威脅嚴正的那一簪,剌的不是她的胸口,而是狄無塵向來守得嚴謹的感情,他所有的防線,早就被她徹底攻破了;終於,狄無塵明白了那些理不開的情緒,全都是因為她!

  明知她不喜歡王府,但他還是想盡辦法逼她回來,這原因並不單單是為了王爺,而是婚約!因為要留住她的話說不出口,所以卑劣地用這個法子強佔走她的幸福。

  他凝視她的臉許久,暈黃的光芒把她亮晶晶的眸子映得特別美麗。生平第一次,他想吻住她漂亮的眼睛、漂亮的眉,還有那半張的雙唇。

  「呃,你想說什麼?」

  那是第一次,她在他無慾無求的乾淨眼裡看到男人赤裸裸的慾望,侯浣浣開始覺得不對勁,想要有所反應時,卻因狄無塵的忽然放開而傻住。

  「走吧!」他偏過頭去,粗聲說道。

  而她,只能緊緊護著自己狂亂奔跳的心臟,臉上漫開的紅暈不輸彩霞。

  回黎軒小築後,侯浣浣反常地沒有再野心勃勃地下一波的逃跑,她沒有辦法!

  因為她滿腦子都塞滿了一張窮凶極惡的男人的臉。

  到現在,她還沒問他為什麼把鬍子給刮了;討厭!侯浣浣紅著臉,對自己的反常有些氣惱。

  完了!她用力地敲了自己的腦袋一下!一定是哪裡不對勁了,都怪他沒事幹嘛那樣瞧她,還是沒鬍子的一張白淨臉孔,把她弄得神經緊張後,自己又沒事一樣地跑掉?

  「郡主,馮公子來了。」小雁在門外通報。

  「哦!」愛理不理地應了一聲,她想到狄無塵可能會跟這個愛傻笑的馮即安一道,她立刻跳起來。

  「你!」她視而不見地看著馮即安,對他身後猛張望著。

  「就我一個,老大沒有來。」一看她那樣,馮即安開始發笑。

「我——」她警覺地收回目光。「誰說我找他來著?胡扯!提起他就生氣,巴不得他別來!」

  這兩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嘴硬,馮即安歎了口氣,看來,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老大那塊木頭,果真沒什麼進展;受不了!要換作是他,早跟美人人洞房了,哪還等到現在……

  就可惜這朱清黎心不在他。

  「老大要我搬進這兒,好在他離開的時間可以對嫂子善盡保護之責。」他看著她,慢慢地說;然後,把她由鎮定到驚惶的戲劇化表情放進眼底,馮即安開始大笑。

  「離開?」她呆呆地把他說的話重複一遍。

  他沒回答,只是笑得更愉快。「嫂子難道不知,他昨晚跟王爺延了婚期?」

  「離開?」她還是呆呆地念著那要她命的兩個字,完全失去了主意。

  「對呀!他有急事待辦,先走了。你知道老大的為人,他就是那個樣。」說完還搖搖頭。

  「離開?」她的聲音發寒,整個人都清醒過來,當她一想到今後他都不在身邊的情景,侯浣浣的心涼了一截。「有沒有說到哪兒去?」

  回答她的是馮即安英俊的笑容。

  但是,這種可以迷死女人的詭異笑容,在侯浣浣看來卻很欠揍,她懊惱地用力推開馮即安,穿過月門,直直朝馬廄的方向奔去。

  「走西城門會比較快!」馮即安在她身後吃吃地笑。

  喝走並推開守在馬房外一臉誠惶誠恐的下人,侯浣浣面無表情地套鞍,一腳跨上馬鞍:心裡開始怒氣衝天。

  居然敢不告而別!這個殺千刀的混蛋!再怎麼說,她都是他未來的妻子,他居然敢一聲不吭地就離開,可恨哪!

  而且,她還救過他耶!胸口上還有塊疤痕可以證明她的聖人行為,那傢伙說什麼為了王府的面子,結果還不是借口,可惱哇!這是什麼態度嘛!

  等她追上他,非得好好數落他一頓不可,這個該死的笨蛋!

  「黎妹妹!」一陣香風吹來,花蝴蝶似的柴文逸翩翩然在一群人簇擁下飛了過來。

  上蒼慈悲!侯浣浣仰天喘了一口大氣,快速翻身上馬。

  「黎妹妹,你要去哪兒?為兄的陪你去好不好?」

  她瞪著他那張粉雕玉琢的臉,又深吸了一口氣。

  她要是有狄無塵那種驚人的臂力,一定要讓這肥傢伙像烤乳豬似的倒吊起來。

  比起柴文逸,狄無塵才像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那一剎那,她張大眼睛,明白自己在想什麼,男人……原來……狄無塵就是她侯浣浣要的男人。

  該死!她不是向來感覺很敏銳的嗎?愛上狄無塵這麼久,她怎麼都沒體會?唉!都怪那個男人,他老有法子把自己氣得失去理智!

  「黎妹妹!」

  「不要叫我黎妹妹!」她非常作嘔地叫起來。

  「咳,你心情不好是不是,黎妹妹?」柴頭就是柴頭,還傻不隆咚地等著討罵。

  「姑娘我說話你沒聽到是不是?」她冷冷地催動馬身,避開他那只拍過來的長袖。

  「聽到了,黎妹妹。」他委屈地說。

  聽到了還叫!她搖搖頭,認為自己肯定是瘋子,追人都來不及了,還有時間跟這個娘娘腔廢話。「那就走開!別煩我!」

  柴文逸不肯離開,竟逕自去握住她纖細的小腿。「我不……黎妹妹,文逸哥哥已經決定了,我的心已經給了黎妹妹你,這一生,再也沒有其他女人能讓我多看一眼,樂姿妹妹說你不喜歡狄無塵的,是不是?文逸哥哥會救你的。」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充滿了感情。

  真令人無法忍受!她搖搖頭,看看現場十多名目擊證人,決定對柴王府擺下戰書。

  一下決定的同時,柴文逸圓滾滾的身子立刻騰空飛起,被她一腳踹開,然後不雅地倒在花園一角。

  柴王府的下人全驚呼著擁上前去扶柴文逸。

  一聽到小雁報告,隨後立即趕過來的張總管只來得及掩面暗自叫苦。

  佛祖庇佑!這位郡主再不趕緊嫁人,他終有一天會憂慮而死!

  「你見鬼地給姑娘我放膽聽好,你要膽敢再狸妹妹、狐姊姊地亂喊,我就剪了你那口舌頭。」她怒喝完:心裡強記著,回頭一定要給朱樂姿好看。「另外,我已經許了人了,你要是再敢不經我同意亂碰我,就是跟狄將軍過不去!」

  話才說完,她身下躍躍欲動的大白馬早踢破了柵欄,伏低身子穿過月門,衝了出去。

  這輩子,她沒這樣玩命似的催過馬,衝過西城門,她朝官道上拚命地策馬而去,當她瞧見那騎熟悉的身影,侯浣浣揮出一鞭,更讓身下的白馬發狠地衝去。

  「狄無塵,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蛋!」遠遠地,她一陣大吼,縱馬飛馳,轉眼醒至他的身旁;突然地,像豁出性命般,整個人撲向狄無塵。

  狄無塵一面想收住因驚嚇而更加狂奔而去的馬,一面卻要抓住撞上他之後就要滑下馬的侯浣浣,他連發火吼叫的時間都沒有,但是忿怒卻逼得他幾乎想砍人。

  天哪!他早該知道的!只是他的猜測永遠比這女人的行動晚了一步,她是個奇特的女人;他服輸,他完全被打敗了!

  無法在這種風掣電馳的速度下跟她講道理,他當機立斷,摟著她柔軟的身子,在經過一片矮叢裡,他帶著她朝旁邊滾過去。

  滾了兩圈,一直到她壓——不!是俯趴在他的身上,用那雙比星光還燦爛浮動的桃花水眸盯著他,彷彿她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可能會把脖子給跌斷。

  狄無塵呆愕地望著身上的美人竟露出一抹勝利的笑容,然後,所有呼之欲出的怒氣和驚恐,剎那間突然下見了。

  「你瘋了嗎?」狄無塵望著她漂亮無邪的眼睛,無可奈何地問。

  不過瞬間,竟讓侯浣浣「逮」到他的歡欣消失得莫各無蹤,這可恨的一事無成,她都丟下了自尊和驕傲,這男人卻還是不懂她的心意。

  而且,連表示都沒有表示一下,還反常地不罵她任性;可恨!侯浣浣在心裡沮喪地大叫。

  難道自己真對他失去吸引力?他娶她只是為了那狗屁皇上的命令?

  侯浣浣動也不動,把手肘放肆地撐在他胸口上;她希望自己此刻變成千斤、萬斤,最好能把他的胸膛給壓破,她要看看這傢伙到底有沒有心,可是她只能托著下巴忿忿地瞧著他。

  「你說呢,狄大將軍?」

  「我想你是真的瘋了。」他微微一笑,弓著手臂,望著林間點點灑落的陽光。

  一種無法言喻的輕鬆心情盈滿了他全身。

  他愛上這個古靈精怪的野丫頭了。管她有什麼嚇死男人的言行,他全丟到一邊去了,朱清黎也好、侯浣浣也罷,他愛上「玩完」了。唉!就如他初次見到她所說的那句話,真的、真的!他玩完了!

  「真希望我是瘋了,也省得跟你這種笨人糾纏不清!」她想吼得他耳朵嗡嗡作響,未了卻發現自己的語氣哀怨得像棄婦。

  才一下子,他便把她壓到身下,那清清爽爽的男人氣息環得她一陣頭暈目眩,這還不算什麼,更震撼的還在後頭……

  狄無塵的嘴輕輕覆上她垮下的紅唇。

  輕柔,如絲般的拂掠過,快得她來不及感覺是什麼滋味,無塵又翻過身,躺在她旁邊。

  幾乎是下意識的,侯浣浣傻傻地拾起手,撫摸著自己嘴唇,這個木頭人,老天!

  他做了什麼來著?狄無塵真的……真的吻了她?

  「呃,你瘋了嗎?」她呆呆地偏過頭,問他一句。

  狄無塵沒有回答,他也無法回答,他正極力收住笑,可是最後卻怎麼也忍不住,他索性展開雙臂,胸膛劇烈起伏著,他仰臉大笑出聲。

  「你……你說呢?清黎郡主!」他笑到話不成話,只能吐出一個一個音節。

  「我想你是真的瘋了。」她吁出一口大氣,隨即展顏,跟著他吃吃地嬌笑起來。

  驀然,她跳上去壓住他,眼底淨是初開春花的光采。

  「你故意的,是不是?」笑吟吟的,她提著食指在他的臉上誘惑又嫵媚地游移著。

  捏住侯浣浣不安分的小手,狄無塵瞅著她,只是壞壞地猛笑。

  他一直笑,笑得她再也賣弄不了風情,笑得她的臉漸漸地臊熱,心兒也怦怦大跳。

  「無塵、無塵,你壞死了!」她捶了他一下,傍著他頸窩含糊地呢語,再也不肯起身。

  狄無塵仍是笑,但笑中已多了一分溫柔的愛意。

  感謝卜家寨把她教成這副德性,要不然,他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打破這種藩籬。

  「早知道我就不追出來了,你這個壞蛋!」她直起身子,仍坐在他身上,不依地抱胸,噘起嘴嘟嚷著:「唉!害我什麼面子都沒了,討厭!」

  「沒關係,我有面子就成啦!」他伸長手臂拉下她,摟她入懷,結結實實地又吻了一下。

  這回可是貨真價實,男人和女人的那種既纏綿又俳惻的定情之吻;之後,侯浣浣暈陶陶地再也說不出話,只能無力地癱在他身上,滿足地合上眼睛。

  「你有面子,我卻沒有面子,女人追男人,你心裡一定在偷笑,而且還得意個半天,對吧!」

  「是是是,我得意得要死,三十年來還沒有人敢追我狄無塵,更別說從馬上把我拖下來,只有你這野丫頭!」

  她又想捶他了,但狄無塵比她還快,輕輕接下她的拳頭,然後撫弄著她垂在背後的長辮子。「又沒關係,你是我娘子嘛!」他柔聲說道。

  「你真的這樣想?」這會兒,她又不太確定了。

  「嗯!我很高興你來追我。」他又柔柔地說。

  「你這壞傢伙!」把臉貼在他帶著鬍渣剌的下顎,她嘴角揚著。「還在為我逃跑的事情生氣?」

  「沒有。」他搖頭。

  「那你幹嘛不告而別!」她睹起嘴。

  他被問得一頭霧水。

  「我要把七採石送回狄家堡。天豪已經托老三把東西拿回來了,咦?老三沒跟你說?」

  她搖頭,想到馮即安揶揄的笑,可惡,那傢伙是故意讓她急的。

  「不管他了!喂,你幹嘛把鬍子給弄掉了?」

  「現在才想要問我!」他睇她一眼。「不好嗎?蘭夫人建議的,說這樣配上你才好看。」

  「還不錯啦!」她不太情願地承認。「只是,你真當以為我這麼膚淺,只喜歡你的臉,不喜歡你的人?這點不接受,換一個理由!」她撒蠻地嬌笑。

  「換個理由,怕我吻你時會扎人。」

  「無塵!」她紅著臉笑了,立刻又拉長聲音。「不要這麼不正經,我在問你話。」

  「我真的這樣想,小浣。」

  「那——」她紅著臉,露出一臉膩死人的笑。「再吻我一次,好不好?」想當然耳,他是樂於從命。

  第三回合,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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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8:1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在狄無塵赴關外送回七採石的那段時間,她也沒閒著,因為十多天後,馮即安帶了一名男子搬進黎軒小築。

  那名男子是邊城三俠中排行老二,狄無塵最信任的兄弟——武天豪。侯浣浣第一回瞧見他時,她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這三人裡頭,武天豪是看起來最讓人放心的。

  也是最好看的一個!她笑忖,要是狄無塵聽到她真實的心聲,不曉得會不會去撞牆?

  比起狄無塵,武天豪較柔和,較易於親近;比起馮即安,他則沉穩得讓人相信。

  武天豪看起來就像是冷漠的狄無塵和熱情的馮即安的綜合。莫怪,倨傲如朱樂姿,也會對這人另眼相待。

  不過,武天豪在搬進黎軒小築前,便斷然拒絕了九王爺聯姻的提議;侯浣浣想像得到朱樂姿氣壞了的德性,免不了又是一陣笑。

  沒辦法,她就是不喜歡朱樂姿,但話又說回來,要拿武天豪這麼溫柔的男人去配朱樂姿,簡直是糟蹋了。

  「郡主萬福。」武天豪溫文一揖,那抹笑容相當迷人,但明眼的她卻看出在那笑容底下,那濃得化不開的憂鬱。

  侯浣浣沒問分明,但心裡卻好奇,像他這樣的人,男人碰不了、女人傷不了,她想不透在這世間,還有誰能讓他憂鬱至此?

  或者,那是他拒絕九王爺為朱樂姿提親的重要理由?

  她想著,微笑以對,吩咐著小雁招呼客人。

  相處下來,一直到她和武天豪彼此間更熟了,她才知道那個憂愁的根源——那個女孩叫唐璨,父親為人所挾,為救父心切,不得不化名為李茗煙潛進狄家竊走七採石,在那段對立追趕的過程裡,兩人種下了情緣。

  看似錯誤的感情,但武天豪沒後悔,也沒忘記狄無塵對他的交代,他自唐璨身邊抽換走了真的七採石,托馮即安交還狄無塵,自己則幫著去救人;未料事有變故,唐璨之父被殺,為此,那女孩恨透了武天豪,即便是彼此相愛得緊,仍抵不過深切的天倫仇恨。

  逝者已矣,這件事她插不上手,只能成天猛想些新點子陪他解悶,為狄無塵之故是個原因,重要的是,她對武天豪也生出珍重之心。

  可惜!她的珍重心情,和馮即安的兄弟之義,卻挽救不了武天豪注定的悲劇。

  那一晚,她去看視武天豪,卻意外在他房裡見到一個女孩;她昏迷不醒,頻頻咳血。那是第一回,她看見武天豪的失控,一個男人赤裸裸地攤開在心底從沒癒合過的情傷,她看著他握著女孩的手,喃喃呢語。

  那便是唐璨嗎?讓武天豪辜負狄無塵的女人。她看著那張眉睫深蹙、淡蛾輕掃的愁顏,再看看倚在床邊癡癡戀戀的武天豪,心臟微微瑟縮了一下。

  這樣深切的愛,不須言語說明,連她都為之動容。

  唐璨到京裡,是來尋仇的,結果反而為此差點喪命,武天豪一怒之下,竟為伊人開了殺戒,這件事,讓他被流放至合浦,那兒至今仍是個未開發的蠻荒之地。

  狄無塵遠赴關外未歸,她雖有郡主之尊,卻也無法為私誼干預此事,被殺的人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富豪之子,武天豪能無傷而退,已屬萬幸,她和馮即安再也不能多求什麼,她只能照著武天豪的心願,好好照顧唐璨。

  然而,那女孩卻堅拒了她。

  「郡主,這兒不是我該留下的地方。」那女孩幽幽一歎,便像一陣哀愁的風,吹離了黎軒小築。

  直到武天豪出城那天,她看到唐璨拾著小包袱,無論貧富貴賤,決意相隨武天豪至天涯海角。她因此想,其實這兩人間,還是幸福的。

  狄無塵回來的那一天,侯浣浣歡喜得跟什麼似的,一大早,就見她沒停下嘴過。

  但是馮即安卻苦著一張臉,想著武天豪的事……和狄無塵結義數載,他早可以想見狄無塵對這件事的反應。

  果不其然,無塵才進門,第一句話問的便是這事。

  「天豪被流放的事,是真的?」

  一旁,馮即安拚命對侯浣浣擠眉弄眼地打暗示,偏偏她瞧不見,只是笑著定定地看著狄無塵。

  「對!」

  馮即安閉上限,這下好了!老大會追究一切,如果讓他知道郡主收留過唐璨,那,他慘然得不敢去想那結局。

  狄無塵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她亦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我很抱歉我幫不上忙!」她輕柔地說。

  「但你可以阻止他和唐璨在一起。」他霍然抬頭。

  「我沒有權利阻擋,無塵,我能做的就是替他照顧唐璨。」她想解釋。

  他張大眼睛瞪著她。「你不幫忙讓天豪忘了她,還替他照應她,你,氣死我了。」他氣得渾身顫抖。

  馮即安心驚膽跳地看著侯浣浣,但她並沒有給吼聲震倒,反而朝狄無塵進逼一步。「天豪根本不認為唐璨拖累了他,他們彼此相愛。」

  「那就是相愛的結果?」他輕蔑地冷哼一聲。「我的兄弟被流放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你居然要我相信這是件好事?天豪的前途呢?那種愛有什麼意義,你們女人永遠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只會感情用事。」

  那一剎那,侯浣浣的臉色難看無比。

  完了,真的完了!馮即安歎口氣,看到狄無塵忍耐的眼光對他望來。

  「他和唐璨在一道,這件事你從來都知道?」

  馮即安無可奈何地點頭。

  狄無塵正待怒氣爆發,侯浣浣的下句話把他唬住了。

  「馮即安,你出去吧!」她說,口氣漠然。

  等馮即安走出去,她掩上門,靠在門邊靜靜盯著他。

  「你在做什麼?我還沒問完話,你把他支出去幹什麼?」狂怒像把野火,燒掉了他的理智;狄無塵已經氣糊塗了,想到武天豪的下場,他便心如刀割,枉費武天豪白稱他幾年的大哥,只要想到他沒來得及使上力,這股氣怎麼也平不了。「你以為你是誰?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你有何權利干涉?」

  「方便我們談話。」

「你該做的事不是跟我談,而是回房去安分地等著當我的新娘子;看在老天的分上,朱清黎,我受夠了你的自以為是,現在請你立刻離開,你要跟我吵,成!一個月後,等我娶了你,你愛怎麼吵都隨你。」他失控地咆哮,見不到她的臉色白了一層。

  侯浣浣沒有說話,半晌,才平靜地問:「照你的意思,那天我去追你,也是愚不可及?」

  「這是兩碼子事,不要跟天豪的事混為一談。」他吼起來。

  她忽然笑出聲,很苦澀地說:「不,對我來說,是同一件。狄無塵,我懷疑你這一生是否曾經深切地愛過一個人,我想是沒有,因為你沒心肝、因為你根本不懂,也看不到——那一種為愛可以義無反顧的決心。」

  說完,她快步離開,神色漠然。房外的馮即安原以為會聽到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吵叫罵聲,結果卻是她沉默地走出,馮即安想叫住她;但是,看清她的臉,他錯愕得叫不出口。

  因為在侯浣浣的腮上,流著兩道水珠。那是馮即安從來沒在她臉上瞧過的眼淚。

  而狄無塵自那次之後,才體略了侯浣浣的另一面,原來她真正生氣,比罵人、打人還可怕——她,用沉默來對抗一切。

  整整半個月,她依然一句話也不對他說。

  狄無塵明知,卻任這種情況繼續發生。他不說抱歉,也不妥協;武天豪那件事,他從不覺得是自己錯,而且,她最後的那些話,把他完全激怒了。

  但這種糟糕透頂的情況,除了馮即安和隨侍她的小雁,誰都沒看出來。

  「老大,你們倆難道真的打算這樣拜堂做夫妻?」終於,馮即安忍不住了。

  「不干你的事。」狄無塵只丟下這一句話,氣得馮即安真想忤逆地打他一頓。

  馮即安咬牙切齒地衝進黎軒小築,卻撞見侯浣浣坐在花園裡,僵硬地瞪著池塘裡的鯉魚。

  「你可不可以勸勸郡主?」小雁見到馮即安,鬆了一口氣。「這幾天她總是一大早就坐在哪兒發呆,理都不理人。」

  小雁離開之後,馮即安不避嫌地坐在她身邊。「還在氣他?」

  「對那種人,我有什麼好氣的?」她冷冷地應道:「你來幹什麼?當他的說客?」

  「當他說客幹什麼?再惹你生氣嗎?」馮即安小心地問。

  侯浣浣緊咬下唇,灰心地垂下臉。「我氣我自己,愛上一個感情的白癡。」

  「你知道,他就是那樣子的人,老二的事情,他幫不上忙,他比誰都介意。」

  月色下,看到她特別水亮的眼眸,馮即安轉過她,輕輕地替她拭掉兩顆淚。

  「別生氣了好嗎?你凶起來比較漂亮。」

  她被他逗笑了,噘著嘴,橫了他一眼。「這樣不莊重,小心我告訴無塵去。」

  「那再好不過了。」馮即安溫柔地笑了。「說實話,這幾天也夠他受的了,成天把自己悶在房裡,他從沒這樣過。」

  「那是他活該!」鼓著腮幫子,侯浣浣輕嚷了一聲。

  「別這樣,老二如果知道,會難過的,他的人被流放,已經夠受折磨的,你何苦給老二加這一樁呢?」

  「你們兄弟這麼幫他,也不怕我吃味。」她冷哼一聲。

  「肯原諒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很不情願地點點頭。「這次賣你和天豪的面子,可是,別想我會對他說什麼好話。」

  馮即安燦爛一笑,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成了!只要她肯開口,哪怕只是一句罵人的話,都比沉默有效多了。

  第二天將近正午,在她房裡的桌上,擺著一包東西,侯浣浣好奇地解開,裡頭全是首飾,她看著那堆亮晶晶的飾品:心頭的不舒服加重。

  「這些東西哪來的?」她喚來小雁。隨手翻翻揀揀,然後,當侯浣浣瞧見那枚鐲子,她整個人都僵住了。

  「郡主,你不認得啦!這不是那陣子你說丟掉的首飾。恩!奴婢忘了告訴您,這個小偷已經抓住了,現在關在刑部大牢,聽說才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孩呢!喂——郡主,您去哪兒,就要用膳了,別再亂跑了,王爺會怪罪的。」

  紅蔓!是紅蔓,天殺的!這些官家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就亂抓人,天哪!這全是她的錯!衝出黎軒小築,她頭也不回地朝將軍府衝去。

  「無塵!無塵!」她大喊著,三步並兩步地衝進廳裡。

  廳裡沒有客人,只有幾個下女在清掃;一見是她,全都慌得立刻跪安磕頭,她沒心情數落這種情況,只是惱怒地一甩手,又朝後院衝去。

  「狄無塵!」她尖叫了一聲。

  「沒事非得這麼大聲嗎?」

  狄無塵出現在她身前,他盯著她瞧了許久,確定她的確「先」開口叫了人。

  侯浣浣早就不在乎武天豪這件事了。「走!立刻帶我去刑部大牢。」

  「好端端的,幹嘛去那種鬼地方?」他呆了一下。

  那玉鐲刷過面前,接著是侯浣浣瀕臨失控的聲音響起。

  「他們把紅蔓抓走了,我剛才在房裡看見這玩意,為了這個,那些混蛋把紅蔓抓走了。」

  「你確定?」他神色一整,眼底出現了跟她一般的緊張。

  「再確定也不過了。」她忿怒地把手一陣亂揮,要不是他頭微偏,可能又中了「暗算」。

  「小雁還告訴我小偷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娃,那不是紅蔓,還會有誰?」

  他降溫降得比她還冷。「在這兒待著!我立刻去看看。」

  「不!你休想把我丟在這裡,東西是我給的,再怎麼樣我都要去解釋清楚!」

  當他們到刑部大牢時,才發現大牢是空的,人犯在前一天被押到東廠去了。

  紅蔓這麼瘦弱、這麼嬌小,怎禁得起刑求呢?侯浣浣瞪著牢中那沾在稻草上的血跡,她噘著嘴,愈想愈害怕,要是她晚了一步,要是她沒看到那些東西,可怎麼辦?這些猜測性的後果幾乎令她發瘋。

  生平第一次,侯浣澱失去了主意,也害怕得不知要發怒,而哭泣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她急急奔出大牢,開始掩著臉,想找個無人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場。

  直到她莫名其妙地被攬進一具魁梧的胸膛,一抬眼,看到狄無塵那張臭臉,她終於放聲大哭。

  「現在哭無濟於事,先把她救出來再哭!」他歎了口氣,心思全懸在粱紅蔓身上。「她會撐到……撐到……那時候嗎?」她幾乎不敢問。

  「會!有我們在,絕不會讓她死!快走,我們現在就去東廠要人!」

  途經黎軒小築,遠遠便見到張總管扯著嗓門,其間還夾著一個小女孩細細的哭聲,她眼尖,立刻就瞧見粱綠蔻早被打得一頭一臉的傷,但依然固執地抱著張總管的腳不肯鬆手。

  「你還我姊姊來,你還我姊姊來!你才是壞人,我姊姊不會偷東西,我姊姊不會!」

  「臭小鬼,走開!賊就是賊,沒把你一併送進牢裡已經夠慈悲了,還敢不識好歹……」

  他並不知侯浣浣就在身後,捲袖,掄拳,拳頭向哭泣的小女孩打去。

  那一拳沒有落下,狄無塵的手捏住他的衣領子,輕描淡寫地一推,張總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人就莫名其抄地朝後栽去,幾個在門口的侍衛想過來扶一把,但又立刻收手。

  聰明人不會忘記,在黎軒小築,誰才是真正的主人。張總管理所當然,跌得淒慘無比。

  侯浣浣急忙把小女孩抱開。

  粱綠蔻一張小臉上淨是鼻涕和眼淚交錯,手背上磨傷了一大塊,一看到侯浣浣,哭得更大聲。

  「浣姑娘,浣姑娘他……們壞!他們把……把蔓蔓姊捉走了!」

  侯浣浣擦掉小女孩的淚:心疼地親親她。「別哭,浣姊姊會把蔓蔓姊救出來的,綠蔻好、綠蔻不哭!」

  張總管爬起身,立刻又伏跪在狄無塵面前不敢抬頭。

  「郡主,這丫頭的姊姊偷了你的首飾去變賣,奴才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張總管喊冤。

  沒有人理他,張總管的頭俯得更低,全身發著抖,再也不敢出聲。

  「就這樣?」侯浣浣問,讓狄無塵接過小女孩,看他溫柔地拭去女孩頭上、臉上處處傷痕。

  她看得出來他還在克制怒氣,卻不知他氣的是什麼。

  狄無塵沒瞧她一眼,他惱自己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要不是官職在身,而綠蔻的年紀不適合觀看血腥場面,他會親手挑斷這混蛋的手筋、腳筋,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只會欺凌女子和小孩的孬種!

  「其它留給你,但別留下傷口,岳父大人問起來不好回答。」狄無塵頭也不抬,眼裡只有梁綠蔻。

  看到一個粗獷男人呢呢低語,只為逗個小女孩歡喜,侯浣浣心頭升起一股熱意。

  看來,他們之間,早有一分不須言語的默契了。

  「郡主、駙馬爺!」張總管見侯浣浣鐵著一張臉,嚇得把頭一陣猛磕,但還沒開始,她左右開弓,兩、三個巴掌便下來。

  「把包袱收拾收拾!到帳房去領個五十兩銀子,我和駙馬回來的時候,最好你已經滾得不見人影,要不然,張總管,你自己知道後果!」

  東廠大牢內。

  當狄無塵把一身是血的粱紅蔓解下時,侯浣浣幾乎崩潰,她不敢上前去看她;她那種無言的哀傷,幾乎把狄無塵擊倒。

  「紅蔓還活著!」他說,期待能給她一些勇氣。

  怒火立刻燒進她的心坎裡。侯浣浣轉過身,含淚的雙眼充滿怨恨地看著四周的差役。

  除了狄無塵和他懷裡昏迷不醒的梁紅蔓,全部人都退了一步。

  「是哪個混蛋先動手的?」她冷冷地進逼。

  「郡主娘娘,小的只是奉命行事。」一個衙役乾笑著。

  「啪!啪!啪!」幾個巴掌聲在牢獄中清脆地迴響著。她一再地告訴自己要忍,但怒氣淹沒了一切,她失去了理智,竟從一個躲避下及的差役的腰間抽出刀子。

  「小浣!別惹事。」狄無塵幾乎要丟開粱紅蔓,先去奪刀。她的表情是他從沒見過的憎恨,且佈滿了殺氣;老天!要是讓她殺了人,事情會更難收拾。

  侯浣浣置若罔聞,捏著刀柄,死死地瞪著那群臉色發白的男人。

  「郡主娘娘,饒命!小的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你們還有下次!」她恨聲地尖叫著,淒厲的聲音在牢籠四周撞擊。

  還有她的刀,一次又一次發洩地朝地上打去,砍出一道一道的火花,砍得眾人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就怕刀劍無眼,那片薄刃隨時都可能會飛上自己的脖子。

  她仍尖叫著,聲音淒厲悲慘。「你們還有下次!」

  「小的不敢,沒有下次!沒有下次!」一個聲音打著哆嗦,帶著哭音哀叫道。

  在狄無塵懷中奄奄一息的粱紅蔓被她製造出的吵鬧聲震醒,輕輕地睜開眼。

  「你?你……那是浣姑娘嗎?」聲音低不下可聞,狄無塵俯下頭。「是的,紅蔓,浣姑娘來救你了。她看到你被打成這樣,她很生氣、很激動,現在拿刀要殺死打你的官爺……你可以自己站著嗎?狄大哥要去幫浣姑娘,不能讓她做錯事,好不好?」

  「好、好……」她喘息著點頭。當狄無塵一放下她,粱紅蔓努力地捉住欄杆,她的十指早被刑求得紅腫不堪,稍稍碰一下下都會痛得淚水直流;視線迷濛中,地望見狄無塵小心地朝仍大吼大叫的侯浣浣走去。

  「把刀放下來,小浣!」

  她怔了一下,立刻,兩眼忿恨地瞪著仍跪地且顫抖不已的獄卒。「不要叫我!

  我要殺了他們,狄無塵,你走開,不准多事。」

  他已經離她很近了,近得只要再跨一步,就能自她手裡抽走那把刀,但狄無塵不想用強,他要她親手把刀交給他。

  可是,她比他想像中的還堅決頑固,狄無塵只能退而感謝這牢中沒人使用箭。

  「小浣,紅蔓沒有死,你往後瞧瞧,她還活著,就在那兒看著你,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如果為她殺了人,她這輩子會更痛苦的。來!快把刀給我,咱們立刻帶她療傷去,好不好?小浣,拖得愈久,她會愈難過……你忘了嗎?小綠蔻正等著咱們帶個完好無缺的蔓蔓姊回去,你答應綠蔻一切都沒事的!」

  握著刀柄的手指漸漸鬆開,狄無塵抑住落下的刀柄,揮走其他人。而侯浣浣緊緊環抱自己,蹲下來開始顫抖。

  「沒事了,小浣,真的沒事了!」

  她偎進他的懷中,痛苦地閉上眼,眼淚落了下來。

  一直在背後看著他們的粱紅蔓沉甸甸地吐出一口氣,然後,黑暗淹沒了一切。

  替梁紅蔓背上那片被長鞭掃出來的血痕處上藥的時候,侯浣浣幾乎再度失控。

  她吸了一口氣,穩定自己,才把藥抹上去,但是每一次,當梁紅蔓痛得咬住枕頭,把身子朝床裡頭顫抖地縮進時,侯浣浣的眼淚便忍下住猛掉;最後,狄無塵看不過,替她接下敷藥包紮的工作。

  一直到女孩完全睡著,他才離開房間,去找他的未婚妻。

  侯浣浣在花園裡嘔得一團糟;她臉色慘白、神情淒涼,一團淚全交織在臉上。

  「老天!你怎麼哭成這樣?噓,小浣,別哭了,有什麼委屈說出來,你這麼哭下去不是辦法!」他笨拙地哄著她,心裡卻好疼。

  打從遇見她之後,狄無塵一直在考驗自己的定力;可是,無論他怎麼堅定,侯浣浣總有法子攻破他的防線。奇怪的邏輯、奇怪的言行、奇怪的暴力,還有奇怪的哭泣和笑容,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她結結實實把他嚇壞了。

  侯浣浣淚汪汪地抬眼看著他,那掉下的眼淚是愈來愈多了;最後,她索性「哇」

  地一聲,乾脆埋進他的胸膛裡哭個痛快。

  「別哭了!紅蔓會活下去的。」他柔柔地輕撫著她線條優美的背,歎了一聲。

  「我……我知……知道,我知道她會……她會活下去,我難……難過的……難過的不是這個,我氣的是自己……是自己啊!」

  「噓!怎麼氣起自己來了?你只是好心把金鎖、首飾給了她,這件事不完全是你的錯。」

  她仍是搖頭。「你不瞭解,都是我的錯,我可能會把她害死!今晚看到紅蔓變成那樣,我真的……真的受不了,如果不是你……無塵、無塵,我真的會動手殺人,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都是我的錯。」

  狄無塵輕輕摟著地,把她當孩子般的溫柔地搖著地;他下了決定,有關紅蔓這件事,他絕對會查清楚!這世界簡直瘋了,東廠那種草菅人命的做法,難道朝廷裡沒一個人敢管事?仕宦之途難矣!清明盛世還能擇良木而棲,一旦遭逢亂世,做忠臣的就只能伸長脖子任人砍了!當年他離開狄家堡時,謙弟曾這麼勸他,他心裡雖明白,卻從來沒有這麼深刻的體會!

  紅蔓有什麼錯?她不過也是個孩子,比他的侄女雪陽大不了幾歲,但那些東廠的閹賊竟連個孩子都能傷成這樣!

  似乎察覺到自己失態,侯浣浣臉色泛紅,她抹著淚推開他。

  「綠蔻呢?」她問。

  「睡了,小雁陪著她。」

  「在想什麼?」看出他的不對勁,侯浣浣關心地問。

  「沒什麼,去看看紅蔓吧!」搖搖頭,狄無塵的臉色緩和許多。

  「哦!」她吸吸鼻子,抹著淚要離開。

  「小浣。」狄無塵忽然衝動地喚了她一聲。

  「什麼?」她轉頭,彷彿早就等在那兒,就為他一聲輕喚。

  「沒什麼。」他僵硬地笑了笑。「紅蔓才睡下,看顧她的時候,記得千萬別讓她翻身,我才上完藥沒多久,怕藥性還沒滲開。」

  「我知道。」雖然失望,她還是像沒事般的點頭,進房去了。

  「叩!叩!」狄無塵在門外輕叩。

  打開門,侯浣浣先是錯愕,隨既綻開—抹輕柔的笑容。

  「進來吧!這兒別沒人,我差小雁到清秋樓看紅蔓了。」她拉著狄無塵進房。

  「你——」他想為偏袒武天豪一事跟她道歉,卻無法啟齒。

  「你——」她想為援救梁紅蔓的事表示謝意,卻也開不了口。

  狄無塵微微一笑。「你先說。」

  「你說。」她也堅持。

  「對不起!」他們異口同聲地開口。才說完,一楞,又相視笑了起來。

  那半個來月橫在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完全消失了。她掩著嘴,垂顏笑得開朗又釋懷;狄無塵的心跳和笑容忽然停擺,伸出手,他輕輕撫過她柔絲般的臉頰。

  午後,她緊貼著他痛哭的那種心疼又出現了。

  他從不知心疼為何物,但這種情緒,卻是從她之後,便緊緊相隨。

  「小浣,我想你。」他輕輕喃出自狄家堡歸來後的第一句真心話。

  迎向他的那雙眼眸閃閃發亮,不曾避諱什麼,她主動偎進狄無塵懷裡,環著他的腰,侯浣浣笑得益發嫵媚。

  呆子才會相信狄無塵是個沒神經的渾人,這木頭根本就在乎她的。改天得拉下臉跟他道歉才行,那天她指責他沒心肝的話說得太重了。

  唉!她在他懷裡輕輕地歎口氣。

  「怎麼?還在為紅蔓的事難過?」

  「不,我在想,咱們現在這樣不是頂好的?無塵,那些日子,我不是真心要跟你吵的。」

  「我知道。」他微笑。「你不說話的樣子,我真不習慣。」

  她沒回答,湊上去吻他的臉。

  「別這樣,會刮痛你的臉。」他執住她的下顎,柔聲說道。

  「不會!人家喜歡,好癢呵!」

  得做點什麼才能止住他對她那分由心上直湧而起的疼惜;然而,在她笑得如此甜膩溫柔的時刻,狄無塵再也無法思考,俯下頭,他封住她的唇。

  這才是她真正女人的一面,沒有一絲保留,她回應著他,從來沒有一刻讓狄無塵這樣確定彼此的心。

  這場慾火燒得一發不可收拾,他像久逢甘霖的旅人,發狠地需索更多。

  夜色更深了,蟲聲唧唧在外低喃。好不容易,他終於拉開了衣著凌亂的她;原以為彼此都會很狼狽,但她瞧著他,臉兒雖紅,那眼底儘是被他激起的濃情愛意。

  「我——該走了。」雖這麼說,他的目光、他的手仍戀戀地留在她臉上。這一刻,他是驕傲的,他完全影響了她。

  老天!她無法放他走。對感情,她從不曾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她明白狄無塵是她的最愛,雖然有一度她也曾猶豫,但現在什麼都開朗了,他的態度一再說明——他是這樣珍惜她、愛護她。

  「不,別走。」她氣喘吁吁地吐出三個音,快速地封住了他的抗議聲。

  「小浣。」他再度推開她,天!這真是世間最難的一件事了。「你昏頭了,我也昏頭了,這樣下去,會有麻煩的。」

  「你也知道會有麻煩?」她紅著臉笑了,身體像八爪章魚貼著他。「無塵,你難道不想留下來?」

  「我想,可是我不能,那對你不好。」

  「你在乎那些沒意義的流言?」她勾下他頸子,心跳的頻率仍停留在方纔的親吻裡。

  「真要我留下?」他凝著她美目流盼的眸子,輕問。

  說實話,他也不想等了。從關外回來,他們浪費的時間還不夠嗎?

  「我們之間,難道真要照那些禮數來?」

  狄無塵攬腰打橫抱住她。說得好,他和她之間,從相遇到結親,沒有一件是按常理來的,這洞房花燭夜,又何必循規蹈矩呢?他的唇落在她的頸上,再沒遲疑,一根手指輕輕勾開她腰間繫上的小結……

  當他解開了她的小衣,他的動作停住了,目光落在她胸口那一小塊朱紅疤痕上。

  那一晚,為了他,她毫下遲疑的一簪。

  「無——無塵!」半赤裸的她羞答答地推了他一下。「怎麼啦?」

  「這疤,像朵花兒。」

  她漲紅了臉。「別鬧,明明很醜的。」

  他握住她急欲去掩蓋的手,搖搖頭,而後輕輕吻過那道紅色小疤。

  「那時候,我的心裡真的很疼。」

  侯浣浣的心整個顫動了一下。「真的嗎?你怎麼都不跟人家說?」

  「你一天到晚只想從我身邊溜開,捉你都來不及,哪有機會說?而且,就算我說了,你會相信嗎?」他溺愛地揉揉她的鼻子。

  「那……那也不一定啊!」明知他說的是實話,她還是嘴硬地還了一句。「誰教你這人啊!口風這麼緊:心裡話都不說出來。」話到後來,竟把責任全推給了他。

  他輕輕一笑,在她眉間香了好幾記。「說夠了沒有?眉頭皺這麼緊,會把蚊子夾死的!」

  「無——」她的尾音收於他落下的唇間。

  明知道這時候說這個事情挺殺風景,可是她一定非問清楚不可。

  「無塵,等等。」她點點他的人。

  他立刻停頓,憐愛地望著她。

  「你有沒有……呃……你有沒有過……其他女人?」她歎口氣。

  存心捉弄她似的,狄無塵偏著頭,假裝很嚴謹地思索了一下;她的心,從激情的半山腰滑了下來。

  無論怎麼傲,她還是有女人的嫉護!想到狄無塵跟別的女人做過這種親密的事,她就胃痛。

  「一個——」他沉吟半晌,看著她的嘴角兒漸漸垮下。眼裡也出現了想宰人的怒氣,狄無塵失笑,忽然把她摟得好緊。「都沒有,也不敢有。滿意了嗎?」

  她的心一鬆,貼著他燦爛地笑了。「真好,我也沒有。」

  狄無塵眼一瞪,完全給楞住了。「什麼?」

  「這樣很公平,是不是?」她天真地看著他,還快樂得點點頭。

  老天!雖然荒唐透頂,但他卻愛死她的邏輯。

  那是一種嶄新的經驗,甚至,在歡愉昇華的某個時間點,狄無塵給了她一分力量相希望,他已經不單單是她所熟知的一個男人,他是她的,而她亦是屬於他的,這種心靈的強大結合,讓她更不遲疑地付出全部的自己。

  「為什麼不敢有?」事後,她追問。睜著半合的惺忪雙眼,枕在他肌肉糾結的胸口上,懶懶地問;被窩底下的溫軟肌膚正面緊貼著他,弄得狄無塵又心猿意馬了。

  「因為你箭法這麼好,我怕被你宰了。」這是第一次,他主動讚美她的箭術。

  她的臉上明顯有些失望。「沒有其它的?」

  「因為你價值三百萬兩,我有了你,那還敢奢求其它?」

  「無!—塵——」她拖著聲音,撒起嬌來。

  他笑了,拉下她在一旁躺平。「睡吧!我在這兒看著你。」

  這問題明天再問,一定要逼出個她滿意的結果來,她才不會放棄的,侯浣浣點點頭,在他身旁不雅地打個呵欠,然後她又開口了,對他伸出一根食指。

  「再一個問題就好了。」

  他看著她已經半合的眼,歎了口氣。「就只能有一個。」

  「一個,保證一個。」她點點頭,把臉頰貼在他暖呼呼的臂上。

  「我的傷已經好了,你的心應該不會再疼了吧?」她閉上眼,愛困地問。

  「還是會疼。」

  她忽地起身,兩眼努力張得大大的。「別開玩笑,真的還假的?」

  他笑得胸膛劇烈起伏。「當然是假的,我的疼不是那種難受,是對你的憐惜。」

  「早說嘛!」侯浣浣已經累到不知道天南地北了,她只聽到「假的」兩個字,整個人再度躺下去。

  侯浣浣滿意了,不一會兒,便沉沉地睡著了。

  狄無塵小心地抱開地,披上外衣下床來,又替她小心拉上被子,直到確定她不會再醒來,他才溫柔地開口。

  「事實是,有了你之後,我根本也不想其他女人了。」

  又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狄無塵才不捨地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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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8:3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清黎郡主大鬧東廠,強把人犯帶走的事,早在當夜就傳到了張揚和賀家耳裡。

  賀家劫案是何等大事,儘管人犯年紀雖小,但賀斐意並不在乎這點,他仗著王振是他干爺爺;隔日一早,便理直氣壯地吵進了九王府要人。

  九王爺當然是震驚莫名,蘭嵐更是大驚失色,只有朱樂姿笑得好生得意。

  「我孩兒向來有些任性,看在她和狄將軍大婚將至的分上,給本王一個薄面,此事暫且莫讓王公公知曉,事後,本王一定會給賀少爺和張公公一個交代。」他寒著臉對賀斐意和一同前來的張揚說完,便吩咐李仁備轎前往黎軒小築。

  入轎後,九王爺陷進了前所未有的難題裡。清黎已經不是單純為討嵐兒歡心所下的決定,雖然那是個該死的錯,但他不打算後悔,也沒什麼好彌補的。十年前,他拆散了侯家,為了蘭嵐,他早就開啟了禍瑞,而今仍是為了蘭嵐,他絕對不能讓東廠的人查到清黎頭上。

  清晨時分的黎軒小築,依舊春意蕩漾,一點都不曉山雨欲來。

  九王爺親臨是多大的排場,王府裡派來傳訊的人一進門,嚇得才上任的何總管緊急召集了黎軒小築內所有的下人做準備。

  待在清秋樓看顧粱紅蔓的狄無塵早就醒了。才出門,瞧見小雁慌慌張張地朝黎香苑奔去。

  「什麼事?」

  「駙馬爺,九王爺到這兒來了。」給何總管這麼叫叫嚷嚷,小雁也慌得跟什麼似的。

  「一大早吵什麼吵?」侯浣浣揉著眼,隨意罩了件衫子走出來。

  一見主子的胸口還半開著,更要命的是還在狄無塵的面前,小雁立刻刷紅了臉。

  「沒事的。」狄無塵比她還鎮定,他把披風褪下,包住了半醒的女人。「進房去把衣服穿好,外頭冷得緊。」他哄著。

  星眸半開的她全無尷尬之色,反而慵懶得對狄無塵一笑後,整個人全貼到他身上去;這樣的親密,讓一旁的小雁呆住了。昨天前,這兩人還互不吭聲的呢,怎麼才過了一晚,就好成這樣?小雁呆楞楞地想。

  「你照顧她,我去瞧瞧。」狄無塵把侯浣浣送至小雁身邊,吩咐了一聲。

  「她闖禍了。」

  「我知道。」

  九王爺皺起眉。聽他的口氣,好像完全站在清黎那邊,但是,這不像無塵的作風。

  「無塵,我把清黎交給你,是因為只有你管得住她,結果呢?你居然幫著她去東廠搶人,你太讓我失望了。」想到這事的麻煩性,九王爺失去了一貫的溫文氣度,惱怒得大叫。

  狄無塵沒說話,請他上了清秋樓。

  「你們帶走的,就是這孩子?」九王爺愕然地看著熟睡的粱紅蔓。

  「沒錯!連我都受不了!她只是個孩子,東廠的人卻嚴刑逼供。王爺,那些首飾我可以作證,的確是清黎送給她的。」

  看到那紅腫的十指,九王爺失去了聲音,好一會兒才接受了狄無塵的話。首飾?他皺眉,不解地看著狄無塵。

  「清黎呢?」王爺悶悶地問。

  「在房裡,昨天為了這件事,她也累了。」

  「去把她叫起來,我有事要跟她談!這事我要私下跟她談。」王爺轉過臉,想到賀家,他脾氣又來了。

  「好吵哦!你們。」她終於走出來,淡淡脂粉仍蓋不去眼下浮現的那眶黑眼圈。

  看到梁紅蔓,她整個人清醒了。「黎軒小築又不是只有一個清秋樓可以講話,無塵,紅蔓還需要休養,你又不是不知道。」侯浣浣有些不悅。

  九王爺瞪著她。「是我要上來的。」

  她好像這才注意到九王爺,屈身隨意施個禮。

  「我有事跟你談。」王爺氣悶地走出去。「無塵,這是我們父女間的事,你別插手。」

  狄無塵想說什麼,被侯浣浣擋住了,現在她也感覺事情不對勁了。

  一到臨春閣,王爺的脾氣再也擋不住。

  「你知道到東廠搶人是多大的罪嗎?」

  「我沒想這麼多。紅蔓本來就是無辜的,金鎖和玉鐲是我給的,不是紅蔓偷的,有什麼事就衝著我來,何必拿個小女孩開刀。」她理直氣壯,根本沒把王爺看在眼裡。

  「你以為紅蔓是因為偷竊的罪名送審?」他恍然大悟於狄無塵的話。

  「不是這樣嗎?」

  王爺忽然疲累不堪,原來以為狄無塵知曉這事,也願意站在清黎這邊:這樣看來,九王爺終於知道自己是無能為力了。捧著頭,他灰心地看著她。

  「我回王府了。」

  她趕忙走過去扶住他,再出聲時,掩不住—分歉意。「對不起,我的態度太沖了。」

  「沒有——」他抬起頭,哀傷地對她笑笑。「清黎,我會處理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不明白有什麼事能把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爺重挫成這樣;她只知道,這段日子裡,她對這個曾逼迫她的男人,早不自覺地生出了一分感情,而且這種感情,多過對母親蘭嵐的。

  「我認為有事。」狄無塵的聲音,從閣外靜靜傳來。馮即安在身後,神色很複雜。

  「無塵?」她不懂他臉色的陰冷,更無法看清九王爺在狄無塵出言後,那更顯絕望的臉。

  「王爺,您的話問完了嗎?如果問完了,那麼該我來問我的未婚妻一些小問題了。」他按住她的肩,神情很冷淡。「坐下來。」

  馮即安在門外看守著。

  「什麼事這樣正經八百?」她問。

  「紅蔓。」

  「那到底是……」她微微蹙眉。

  「不是玉鐲——」他靜靜地看著她,那個計劃一點都不荒唐,她比他想像的還要聰明,只是他太笨,他完全忽略了。

  狄無塵驀然想起,小浣罵他無情無愛的話,她罵他永遠不會懂那種為愛義無反顧的心!義無反顧,天豪,就是這樣犯了錯嗎?狄無塵捏緊拳頭,覺得自己再也不是自己。「紅蔓送去當鋪的,是你脖子上的金鎖,但是那塊金鎖,卻是賀家被劫的財物之一。」

  她愕然地望著他。脖子上的金鎖明明是九王爺為了壓驚,特別送給她的,怎麼會變成賀家……侯浣浣臉色發白,想起陳小韜在袋子裡隨手翻起的那塊鎖片。

  一切太巧了!是老天有意絕她嗎?侯浣浣抬起頭……不!她不能否認,一旦撇清關係,紅蔓只有死路一條。

  而她,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慢慢地,侯浣浣站起來,那樣小心又謹慎。

  「你想知道什麼?」

  「我正想問你。」

  翹起嘴角,侯浣浣笑出聲。

  狄無塵不解她怎麼能笑出來,他的心痛難道她一點兒都沒感覺?

  「是我做的。」她說,語氣斬釘截鐵。

  「啪!」

  很清脆的一聲,他揚起手,眼前的女孩被打得仆倒在地。狂怒中的他,努力地想控制自己的怒意;但,最後還是對她動手相向。

  他不想打她的,可是他真的好恨她這麼乾脆地承認了一切。

  「是我做的。」她重複一逼,撫著臉頰。侯浣浣沒有哭泣,不為什麼,她早知道依他的個性,一定會這麼做。

  「你真以為——可以無法無天?」他咬牙切齒。

  放下撫著臉的手,她認命了。「無塵,你動手吧!」

  「卜山的賊人呢?」

  「他們不是賊人!」她突兀地打斷他。「他們不是!在我的心中,他們比你們這些當差的還高尚;他們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哪伯我身在王府一年、十年,也改變不了我對他們的愛。」

  一切的真相隨著她的答案再清楚不過了,狄無塵霎時只覺得萬念俱灰。

  「如果你還想知道什麼?賀家的搶案是我策畫的,那群你所謂的賊人也是我接應的。」

  「住口!你還執迷不悟!」

  「我根本就不後悔,信不信隨你,反正我逃不掉,不過你休想逼我供出人名,要不然——」

  「不然你會死,用簪子嗎?死你一人保全那些混蛋?朱清黎,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狄無塵苦澀地笑起來。

  「我寧可什麼都不是。」她悲哀地搖頭。「生命的價值重過一切,這是卜家的信條,我不過是——實踐。」

  「你——為什麼不替自己想?交出那些人,你還是可以——」

  她打斷他。「所謂的生命,並不單單是指我自己的,還有別人。」

  「你就這麼自甘墮落、就這麼——」

  啪!那個巴掌又重又響,狠狠地、快速地,幾乎是帶著恨意摑上狄無塵的臉。

  「不准你這樣侮辱我,你可以罵我不識好歹,但不准說我自甘墮落!我在卜家過得有情有義、抬頭挺胸,這件事早在我十三歲入山那年就注定了!我侯浣浣身是卜家寨的人,死也不悔,我沒有錯!狄無塵,你以為你是誰?是神?可以左右他人的命運!」

  「不要再提那個名字!你叫朱清黎!你姓朱,你叫朱清黎!你是九王爺的女兒,該死的!我討厭忘本的人!你明明是皇族的人,就算卜山把你養大,但那終究不是個好地方,你不能把你的忠誠栘一點點到這邊來嗎?你一定要把事情逼到這步田地嗎?」他覺得自己就要爆炸,在這種情況下,沒再動手打她,真是奇跡!

  他開始搖她,搖得她暈頭轉向,搖得她幾乎要散了,搖得地眼淚失控地落下來。

  「那是個謊話,我要是真的姓朱,會不擇手段地逃走嗎?你以為我為何會變成這樣,全是因為阿娘!我姓侯,是因為我爹姓侯。十年前,九王爺拆散了我的家,帶走了我娘;十年後,我來看看娘,卻被王爺一個謊話強行留下,你怪我逼得過火,那麼,誰才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

  娘人已經賠給他了,我跟那個九王爺本來就非親非故的;他愛施恩,儘管找別人去……狄無塵想起她曾說的那些話,終於恍然明白。

  原來在九王爺和蘭夫人之間,有這樣一段往事。震愕間,狄無塵接受了這些話。

  「無塵,我從來就不認為賀家那件事做錯了。從策畫到動手,既使我頂著堂堂九王爺的女兒身份,我也不後悔。」

  「喀啦」一聲,橫亙在兩人間的檀木圓桌四腳俱斷,桌面也散得四分五裂。

  「你以為……我會跟老二一樣糊塗?」

  打碎那張桌子後,狄無塵的力量彷彿也脫盡了,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你不是天豪,我也不是唐璨。」她悲哀地盯著他。

  「那你要我怎麼樣?要我明明知道事實,卻昧著良心放你走?」

  「我不會走的,我只求你放過紅蔓,你知道她是真的無辜,錯的是我,不干她的事。」

  「不可能!」

  「無塵,我只求你這件事。」她的臉頰開始發疼,眼眶發熱。

  「我做不到,你不要逼我。」他惱恨地瞪著她,恨她怎麼能不在乎地跟他討論另外一個人。他愛她呀!那種程度不下於天豪對唐璨;放與不放,她知不知道這個抉擇從知道真相後,隨時隨地都能把他撕成兩半!

  她說得好,他不是天豪,他從小到大的堅定個性,是無法為愛拋諸一切的;而她也不是唐璨,她有牽掛,在卜家和他之間,她早就定出輕重。

  而且,她決定犧牲自己的做法,居然是最令他受不了的。

  她一點兒都不在乎他嗎?

  「你要卜家,還是要我?」突然地,他揪起了她。

  她的臉色僵冷,這是昨晚用熱情擁抱她、用愛情體貼她的男人嗎?眼前的男人陌生得似乎未曾謀面,她感覺她的人正寸寸往下沉,彷彿跌入無底洞。然而,她的心卻還努力地想挽回什麼。

  「我兩個都要。」她咬牙回答。

  「兩個都要!哈!」他滄涼地笑起來,大聲吼著她真正認同的名字。「侯浣浣!

  看來,你不光對錢貪心;我現在才認清,你對一切都很貪心。兩個都要?你以為你是誰?哈!我不准,我不准你兩個都要,你只能有一個選擇,是我?還是卜家?」

  「我要你,也要卜家。」她還是相同的回答。

  「不行!有我就不准有卜家。」他咆哮出聲。「我再問一遍,你要卜家,還是要我?」

  「這不公平、不公平!卜家寨是我的根,你是我的丈夫,你憑什麼斬斷我和卜家的關係?我拒絕選擇,這不公平!」她痛恨地嚷起來。

  「你不選,可以,我替你決定!」他捏住她的手腕,那手勁再也沒有以往的小心翼翼,她的腕骨傳來一陣椎心的痛。「很簡單,你選擇了我,所以,把卜家寨的人交出來!」

  他真的要逼她,眼淚不爭氣地冒出眼眶,侯浣浣死命搖頭。

  「把卜家寨的人交出來?」他咆哮。

  「你真的要逼我?」眼淚驚恐地跌下來。她咬著牙,開始麻痺自己的感覺。「好,我要卜家寨!狄無塵,你聽到了,我要卜家寨。」

  他的眼神,冷如冰封。

  「我要卜家寨!你聽清楚了,是你逼我選擇的,是你逼我的。」她哭叫著。

  「很好!那麼從今以後,我也不會在乎你。」好久以後,他才吐出這句話。

  侯浣浣跌坐在地上,她緊緊捏著衣襟;這一刻,她的心完全被撕裂了。

  「無所謂,我會留下來的,只要你放紅蔓走。」她訝異自己還能開口說話。

  「你乾脆求我放你走,不是更快?」

  「我不會這麼做。」她喃喃呢語,走了過去,輕輕地、柔柔地,指間撫過他的臉。「我愛你,無塵。如果你放我走,我會輕視你的,我愛的就是這樣堅定不栘的你;笑我傻吧!我不在乎!讓紅蔓離開,我留下來。」

  他真的就要相信她了,那泛著淚光的眼眸那樣淒柔、嫵媚,充滿男人無法拒絕的懇求。他真的就要相信它了,為她那句——我愛你!

  「不!」他野蠻地吼叫,避開她的手。「你不愛我,你只愛你的卜家寨,我明白的,不要騙我,你已經耍了我一次,我不會相信你的,你是個騙子!」

  「無塵!」她還想解釋什麼,卻看到他用力地摔上門。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心痛地哽咽著,淚水沿著臉頰潸潸而下。

  「即安,我要你幫個小忙!」

  「幫忙?」他挑挑眉,先行確定了她沒有說笑的意味。

  話說得也是,這時候還有誰有心情開玩笑?大哥已經整整一個下午鎖在房裡沒吭聲,而她的眼眶,甚至還是紅腫腫的。顯然,他們沒有吵出個結論。

  「老大要我守在這兒,嫂子,幫忙當然是可以的,不過,你可別太為難我。」

  她開門見山,倒也不囉嗦。「我要你把清秋樓裡的那對姊妹帶走。」

  沒有回答,反應她的是馮即安的張口結舌;整整一分鐘,他就這麼瞪著她看,好像她說了什麼荒謬無比的神話故事。

  這是個「小」忙嗎?有沒有搞錯?要他放走人犯,居然是幫個「小」忙!

  「別像個白癡—樣瞪著我,要還是不要?」她惱怒地問。

  「你——開——什——麼——玩——笑?」馮即安幾乎是啞著聲音,低低吼完這句話。

  「我不是開玩笑,我只要聽你一句話,幫是不幫?」

  「不幫。」回過神,他把頭搖得像小孩玩的搏浪鼓。

  「你也表明了你的立場,是嗎?」她銳利地直視著他。

  「沒錯,就算不站在官家這邊,我也沒有理由反對老大的決定。」

  「那好!馮即安,我尊重你的選擇,你不幫,我自會想法子帶人離開;到時,咱們就是敵人了,我會背上我的箭,你要是夠聰明,就別試圖攔阻我,想動手,我……」她一咬牙,把狠話撂下。「我會不惜一切,殺了任何擋我的人。」說完,她轉過身去。「我很抱歉事情變成今天這樣,或者,我們注定無緣當朋友。」

  隔了好久,馮即安狠狠咒了一句粗話,為什麼這種倒楣事都會沾上他?

  顯然她要錦安送來的茶水發生了藥力,馮即安伏在桌上,睡得正沉。

  她無感情地掃過他一眼,機警地避過警衛,往清秋樓快速無聲走去。

  「走!帶著這些銀子還有這封信,到大街數來第三條小胡同進去,在拐角處,有位賣豬肉的朱大叔,你去敲他的門,然後把這塊牌子,還有信給他瞧過——」她把當日下山時,卜老虎給她的那塊牌子塞進粱紅蔓懷裡。「他會帶你到關外的卜家牧場去,到了那裡,你和綠蔻就安全了。」

  「那浣姊姊你呢?」粱紅蔓啞著聲音,淚水已經落下,她聽得出來,侯浣浣的口氣好冷漠,就像……就像他爹臨死前認命的神情。

  「你別擔心,我會沒事的,卜家牧場會保護你們姊妹倆……」

  「不!我要你眼我們一起走,浣姊姊,你是不是不打算離開了?不要,紅蔓不要你留下來!」

  侯浣浣忽然狠狠地將她拉進懷裡,她不想讓粱紅蔓看到她的哭泣。

  「走吧!趁現在沒人,快點動身,你答應要乖乖聽話的!」說完,她飛快地離開房間。

  粱紅蔓嗚咽著,蒙著臉悲傷地哭起來。

  抱著熟睡的綠蔻從後花園裡偷偷摸摸地出來,梁紅蔓正要依著地址,卻在拐到大街上時,猛然煞住了腳。

  一個男人站在她前面,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筆直修長。

  店家兩旁微弱的燈籠被風吹得幽幽蕩蕩,把他那張俊秀開朗的臉照得陰睛不定。梁紅董忍著背傷,把懷裡的妹妹輕輕放在石階上;而後,兩眼定定地望著馮即安。

  馮即安沉默地注視著這個女孩,懷裡比她小不了多少的應該是她妹妹了;他搓搓下顎冒出的一點鬍渣子,仍在打量著她。

  天!他該拿這對姊妹怎麼辦呢?

  「放走我妹子,我跟你走。」梁紅蔓終於開口了。

  「如果我兩個都不打算放呢?」

  粱紅蔓退了一步,眼底有忿怒,也有部分的絕望。然後她的背、她的手又疼起來。

  「如果你不讓我走,我會不顧一切打倒你,讓我妹妹離開。」她堅定地昂起下巴。

  一抹從容的笑,瞬息照亮他的臉。「抱歉!我沒有輕視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你想要怎麼樣打倒我?」

  她被問住了,臉上起了一陣難堪的辣紅。這男人說得沒錯,他雖然很清瘦,但看起來卻不是省油的燈,她的話太自大了。

  「你到底放不放我們走?」

  「總要有個理由讓我給大哥一個解釋,要是辦事不力,他會宰了我的。」

  「什麼意思?」

  「比如說——讓我不由自主就放了你,或者,把我放在一個無力阻攔你的情況。

  嘿!是你威脅要打倒我的喲!動腦筋哪!」

  「怎麼……讓你不由自主?」她皺眉問道。

  馮即安又笑了,把粱紅蔓拉到燈下,仔細瞧著她的模樣。「生得不錯嘛!你這丫頭如果再大些。一定是個美女,只要是個美女,就能讓男人不由自主,可惜你太小,唔,沒法子,真的沒法子。」他擺擺手,很無奈地說,根本不曉得梁紅蔓已被他這番話弄得一陣神智下清。「看來只能選擇後者了。」他收起玩笑的心情,對她擠擠眼。

  「什……什麼後者?」

  「就是……」他住嘴,歎了口氣,不敢相信她這麼笨。「把我弄昏之類的。」

  「我去找棍子——」她恍然大悟,很快地接話,說實在,再槓下去,她會先被他的話弄昏。

  「等等,你叫什麼名字?」見她真的在一旁小巷裡找出棍子,他微笑問道。

  「我叫紅蔓!」

  「紅蔓?」他咬住笑,這麼清秀的姑娘家取這種怪名字,不過也沒什麼,叫紅蔓還好呢!上回辦案,還找到一個叫冷白菜和胡蘿蔔的;當時,要不是老大在一旁,他早就放聲笑出來了。「那你妹妹是不是叫綠豆?」

  粱紅蔓當他頭殼壞掉地望著他瞧。這人怎麼啦?都什麼時候了,還問這些有的沒有的事。

  儘管如此,她還是恭恭敬敬地回話。

  「她不叫綠豆,她叫綠蔻。」說完,她用力地拾起棍子,真的朝他的後腦敲下去。

  「哇!你還真打咧!」馮即安悶哼了一聲,回頭瞪著她,他摸摸後腦,掌心裡有被木棍擦破皮所滲出的血絲。

  難道她又會錯意了?粱紅蔓丟下棍子,趕緊去扶他。

  「是你叫我打的,不干我的事。」她喃喃說完,又道:「你沒事吧?」

  馮即安無意間握住她被白布包得密密的手,梁紅蔓被他一握,痛得緊縮了一下,但忍著沒把手抽回。馮即安早就察覺她的異狀,當他把她另一隻也包得密不透風的手掌拉過來,霎時,他倒抽了一口氣。他氣自己白癡、氣自己瞎了眼,這女孩的傷遠遠超過他所想的,他竟然鈍得沒注意這一點。

  對東廠的忿恨一時淹沒了他的理智,莫怪那時大嫂會氣得提刀砍人,要是他也在場,定要見血才能罷休。

  「天哪!你這麼瘦小,怎麼熬過來的?」口氣一變,他充滿了惱怒。

  粱紅蔓刷紅了臉,向來單純的心忽然因這男人的一句話而起了異樣的感覺。

  「已經沒有事了,真的,沒有事了。」她訕訕地說。

  「他們還對你做了什麼?」馮即安冷冷地問。

  她被他陰沉的臉色嚇住了,抿著嘴,指指背,瑟縮了一下,才道:「用鞭子。」

  「還有呢?」他的口氣更冷冽了。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她連連搖頭。

  馮即安鬆開她的手,站了起來,一聲有如野狼低咆的聲音自他的喉嚨傳出;粱紅蔓駭得彈退了一大步,顧不得手上、身上的痛,把熟睡的妹妹快速地抱起來。

  粱綠蔻被震醒了,小手揉一揉眼睛,又伏在姊姊瘦小的肩上睡著了。

  「把你妹妹給我。」

  梁紅蔓退了一步,下意識擁緊了妹妹,她瞪著那雙大手,又看看男人略帶怒意的臉,她眼底生出敵意,後悔自己方才怎麼沒多用一些力道。

  「我不會傷害她的。」馮即安保證。不知為何,她的手臂鬆開了一些。「這麼抱法,會把你妹妹勒著的。」經她同意,馮即安接過滴了一攤口水的小女孩。「要去哪兒?我送你們一程。」

  「你……」粱紅蔓的手仍停在空中,被他的話弄呆了。

  「懷疑?要帶路就快些,我這人改變心意很快的!而且也沒什麼時間了。」馮即安微笑。

  「你的頭……沒事?」

  「比起你的傷,這一棍死不了人。」他調整了抱梁綠蔻的姿勢,頭也不回地走去。

  從事發至今,蘭嵐什麼都沒說,她緊捏著手絹兒,彷彿捏緊一分,就多一分活著的力量。當侯浣浣渾身繃直,跟著狄無塵踏出大廳,一眼都沒望向她時,蘭嵐忽然衝過去,纖弱的身子伏在王爺跟前。

  「嵐兒給王爺磕頭、嵐兒給王爺磕頭,只要王爺饒過小黎,嵐兒願意一死。」

  她淒淒喊著,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朝地面磕去。

  「嵐兒!」九王爺震驚又心痛,搶著去扶她。

  回過頭的侯浣浣的臉色倏然變得蒼白,她忽然扯開一直扣著她的狄無塵,用力跪下。所有她曾經以為部收得很好的情緒,全部崩潰了。

  「不要跪他!我不要你的恩!我不要你的情!你早就放棄我了,我早就不在乎了,我不准你這樣對我!聽到沒有,我恨你!蘭嵐,你聽到沒有?我不准,因為我恨你!」

  她大吼,開始發瘋地朝蘭嵐又跪又叩。

  「你跪他多少恩,我現在還給你,我跪還給你。」她吼叫,一叩再叩。

  地板上雖鋪了厚厚的地毯,但頃刻間,她雪白的額頭上立刻擦出了血痕。

  還沒從蘭嵐的崩潰中覺醒,朱清黎的失控再度嚇倒了眾人。

  見她如此傷害自己,狄無塵彷彿萬箭穿心,他想抱起她,阻止她傷害自己,卻被狠狠推開。

  「我不恨九王爺拆散咱們一家三口,我也不恨爹當年懦弱留不住你,我只怨你,我只怨哭哭啼啼的你。你掉眼淚,什麼話都不說,爹歎口氣,就放你走了;十年了,到現在你還是哭?你能不能夠做些別的?不要再管我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小黎了!

  那一年我哭著喊你,只求你再回頭看我一下下,別上轎去,我一直告訴自己說:「侯清黎,只要娘肯轉回頭看你一眼,她會留下來的,因為她是最疼你、最愛你的娘。可是,你沒有也不肯回頭,我對你的心早在那天就死絕了。現在你又要做什麼?我恨你這麼做,再也……」侯浣浣傷痛難忍,成串的眼淚進落而下。「再也不要……對你……我不准!我不准!」

  蘭嵐慘白了臉,拚命退後,整個人驚駭得縮進了王爺的懷中。「不要這樣……

  說我,小黎,娘沒有這樣對你……」

  她根本聽不到蘭嵐的話;侯浣浣整個人都淹沒在十年前那失去一切的沉重記憶裡——那段回憶,是她開朗生命中最難下嚥的晦澀。

  傷口一旦掀開,她才知道多年來,她選擇避開並不能保證一切安然無恙。因為她在乎蘭嵐,一如蘭嵐在乎她這個女兒的心。

  「小浣!不要這樣,她是你親娘,不要這樣說她,縱然她有什麼不對,都過去了!」看她這模樣,狄無塵怎能再將她當個囚犯。

  他小心翼翼地自背後摟抱起跪著的她,侯浣浣依著他的胸膛,忘了自己還流著血,她和哭成淚人兒的蘭嵐凝望相望;忽然,她拍著胸口,復而緊緊合上眼,斗大的兩顆淚珠再度溢下。

  「不要對我施恩了,沒有用的,一旦我死了心,現在就算為我做得再多,我都不會要你那些自以為是的愛,沒有用的!」她軟軟地依靠在狄無塵懷裡。

  「不要說了,清黎,逼你進府並不是嵐兒的意思,她是真不知情;你要相信我,嵐兒真的很愛你,你不可以這麼說她,要怪,就怪我吧!當年是我硬拆散你們家,我一直在想著該怎麼補償你,看來……」九王爺灰心地搖頭,滿眼的沉痛。「是我錯了,早在你來見嵐兒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再也沒有任何依戀了。」

  昏沉沉的侯浣浣茫然地收回視線,她推開狄無塵,蹣跚地走了幾步,對九王爺誠敬地跪下去。

  「我不怨了,我真的早就不怨你們的,我知道您是真的疼我,要不然你不會逼我認你做爹,你只是用你的方式在補償我,對不對?一想到這層,我沒有法子恨你。」她轉向蘭嵐。「我的幸福不是錦衣玉食,你若真在乎我,就讓我離開。」

  「清黎!」九王爺眼眶發熱,從來沒有一刻,他對自己有這麼大的無力感。

  「我們走吧!」她想站起身,維持自己最後的驕傲,卻在一陣暈眩後,整個人摔了下去。

  「小浣。」狄無塵將她攬在懷裡,焦灼地大喊。

  「請御醫來,快點!」王爺大吼。

  而昏迷的侯浣浣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抱著侯浣浣進房後,狄無塵和王爺、馮即安等男眷被請出房。

  狄無塵呆立門外許久,不願離去。到現在,他還無法從方才在大廳目睹的那一幕情景平復過來;狄無塵知道她的個性獨立,卻從沒發現地亦是如此愛憎分明。

  他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深愛她了,因為,他們是如此相像,他們對事情都不輕易妥協,他們認為忠誠勝過了一切;所以,命運注定他們的緣分是不得善終的。

  「老大,你留在這兒也於事無補,還是先離開吧!」

  「即安說的沒錯,她一時之間還不會醒來,我們先到前廳去,好好商量怎麼應付賀家才是。」九王爺也開口勸他。

  「有什麼好商量的。」一想起她的抉擇,狄無塵的眼神漠然,心痛更加劇烈。

  「她已經逼得我沒有選擇了;就算她醒來,結果還是一樣。」

  「你不在乎她嗎?無塵?你難道真的忍心犧牲她?」九王爺激動得握住他的肩。

  「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人,無塵,現在我求你,求你放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起頭的,這全是我的錯。」

  狄無塵震驚地望著王爺,那充滿哀憐的懇求,完全擊中他了。

  很少有事情能把馮即安嚇成這樣,扶著仍隱隱作痛的頭,他的眼珠子駭得幾乎凸出來;他閉上眼睛,再度打開,但停在眼前的女孩依舊沒變。

  老天!這一切還不夠亂嗎?

  才不過兩天,清黎郡主的昏迷已經搞得眾人雞飛拘跳,結果,這小丫頭還來攪局……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麼?」他瞪著梁紅蔓,一個字、一個字地吼著問道。

  「我——回來!」她輕輕開口,等著他更大的怒火。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你回來?該死!你為什麼要回來?」他氣急敗壞地大叫。

  「我聽到你和狄大哥的話,浣姊姊為了我,連命都不要了,我怎麼可以一走了之呢?」她的眼中含著淚。「昨晚我見了小雁姊,知道浣姊姊的事,我更……不能走了。」

  「胡說,你明明已經出城了,怎麼會折回來?」他幾乎要咆哮了。

  「我……我……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為我和妹妹所做的。」

  馮即安翻翻白眼,差點沒被她的話氣死。

  女人,不管是十歲還是六十歲,他永遠搞不懂她們心裡在想什麼,一聲謝謝就這麼重要?重要得連命都可以不要了。

  「你妹妹呢?」他惱怒地問。

  粱紅蔓怯怯地回答:「我托朱大叔帶回家去了。馮大哥,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不能讓浣姊姊受到傷害,你押我去見官吧!」

  他氣得拉過她,不說分由地把她的手掌攤開。「你一點都不在乎,是不是?明知是冤枉的,你就真的要去當替死鬼,是不是?」他吼叫,弄得梁紅蔓淚漣漣。

  「爹……說過,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沒有青天大老爺,咱們窮苦人的命就這樣……」她提袖抹去淚水,末料卻愈抹愈多,未了,梁紅蔓終於大哭出聲。

  「求求你,馮大哥,浣姑娘是咱們家的救命恩人,這事……可以不扯上她的,你也不……希望……不希望這個結局的,是不是?」

  摟著她小小的身子,馮即安咬牙切齒地瞪著天空,紅蔓說得好!這世間是沒有青天大老爺,但卻不代表她就該做代罪羔羊。

  「我不會讓你再受傷的,紅蔓。」幾乎像宣誓一般,他對女孩許下了諾言。

  「老三,什麼事大聲嚷嚷?」狄無塵走出來,一見梁紅蔓,他的話沒接下去,那張臉青了一層。

  而粱紅蔓整個人被他這樣一逼視,嚇得全縮到馮即安身後去了。

  粱紅芰並不知道,讓狄無塵鐵青著臉的並非自己,而是眼前緩緩朝三人走來的清瘦男子。

  狄無塵見過他的,那位主掌黎軒小築的風水師傅——陳小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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