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3977|回覆: 13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唐絹 -【相公,你怒了嗎?(什麼怪癖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3-6-9 00:04:5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唐絹 - 相公,你怒了嗎?(什麼怪癖之二)

他今年三十一歲,身長七尺,坐擁上百家分號,連官府都要讓他幾分!
可是,他有個不能說的秘密--只要一生氣,他就會……
為了保住秘密,他時時將笑容掛在臉上供人欣賞,什麼怨氣都能忍。
不小心喝下她特調的醬油冷泡茶,他面不改色;
一起身,被她會轉彎的彈弓射中,他仍強自鎮定。
但手裡的佛珠越撥越快,心裡的算數也越來越急,
十顆佛珠、二十顆佛珠、三十顆佛珠……轟!
不行!他撐不住了--
自從她出現後,他已經一再破戒,
甚至是當著她的面,丟盡他身為當家的臉!
但,這小姑娘污辱他、對他失望的表情,能幹善良、收服弟妹的模樣,
竟讓他動了心,甚至想一直擁在懷裡,細心呵護。
他想了想,也只有這個辦法--
和她勾勾手,並約好:我的秘密,交給你保護一輩子!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23-6-9 00:05:3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夜魅城,四季都是灰沉沉的。

  城裡的街道、屋子的磚瓦、樹叢的綠葉、園裡的花卉,還有人們的衣服,甚至是人們的表情,都是這樣灰灰的。

  不過這股灰,卻蓋不過一顆光亮亮的小紅桃。

  那小紅桃,就是求招娣紅撲撲的小臉蛋。

  她只要一興奮,就會紅了頰,不用撲那些女人偽裝用的胭脂,自自然然的就有好氣色。

  她像一個正跑往街上,要找同伴玩遊戲的孩童,哼著歌,推著衣車,蹦跳著來到福爾家後頭的曬衣院。其它人看了,都以為她愛極了這工作……

  但沒人看到,她每回在那衣場裡摔得狗吃屎的模樣。

  求招娣是個很嬌小的女孩,不說她的芳齡,別人都以為她只有十四五歲。偏偏這福爾家的當家主子,身子骨又高又壯,穿的衣袍特別長,因此曬衣繩都得架得很高,這樣才能晾直那一摸就知道是名貴料子的袍子,不讓它生一絲皺褶。這些細節,都是那些嬤嬤特別交代的,不得有差錯。

  可她都搬了凳子,伸長了雙手,竟然還勾不著衣繩。

  她又踮起腳尖……呼,還是不行。

  她惱了,在凳上跺了跺腳,插著腰瞪那衣繩。「我就不信我抓不到你!」然後,她曲著腿,想用跳的,把大衣給掛在衣繩上——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怒吼。「喂!有人曬衣這樣曬的嗎?!」

  招娣一驚,腳沒落穩,整個人往前撲到地上。看著周邊爛泥,她呼了口氣,還好有手上這件袍子擋著,才沒讓她吃得滿嘴爛泥。

  後頭卻是哇哇亂叫。「那袍子的織布一尺要百兩啊!」

  「啊,抱歉抱歉。」招娣趕緊站起來,轉過身賠罪,笑瞇著眼說:「你方纔那樣喊,我嚇了一跳,結果就……」漸漸的,沒了聲音。

  因為她的身後沒有人……

  招娣嚇得寒毛直豎。她雖從小就住在夜魅城,住了十八年,可還是很討厭這地方陰沉沉的天氣,還有到處都有鬼魅傳說的氣氛啊!

  沒人在她身後,卻有聲音,不會是……見鬼了吧?聽嬤嬤說,這個曬衣院曾有個姑娘,因為郎君負心,便用這高高的曬衣架上吊呢……

  招娣垮了嘴角,緊緊揣著那袍子,轉回身,傻呵呵說:「啊,衣服髒了,我要去洗洗……」就想偷偷溜走。

  忽然,她的屁股被人用力一踹。「你去哪啊?女人!我在同你說話!」

  招娣嚇得跪在地上,猛磕頭。「你找你的郎君尋仇吧!我不過是個剛進府幫傭的婢女,跟你沒冤沒仇,你別來同我索命,我的命可是我那七個弟妹的,我還要賺錢養活他們……我給你燒冥紙、給你供果品,請你不要纏著我啦……」曾經是孩子王的她,沒啥好怕,可最怕的就是鬼!

  「呵,原來是剛進府的僕傭。」那聲音又說:「難怪這般不識相。」

  咦?這聲音……招娣一愣,仔細一聽,這聲音不像個有冤屈的女人,倒像個有著刁鑽嘴臉的……小鬼?!

  她怯怯地抬起頭,看到了一雙小腳趾。她哇了一聲,跳了起來,這才看清在她後頭搞怪的傢伙——一個臭小鬼。

  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原來是個比我還矮的矮子,我還以為見鬼了。」

  又一腳踹在她膝上。「女人,你說誰矮子?」

  招娣痛得直跳腳,當下大怒。只要不是鬼或是這宅子的主人,她啥都不怕,尤其是這種——分明就是皮在癢、不懂敬老尊賢的臭小鬼。

  她捲起袖子,正要去拎這小鬼的衣領,卻一呆。回神後,她立刻大叫:「喂!你的衣服呢?天很冷耶!」這個怪小孩,這般冷天候,竟然全身光裸,只有一串黑檀念珠掛在脖子上。嘖!真「有趣」的衣服。

  「要你管!女人,你最好把這袍子給洗乾淨,否則我要你賠一千兩!」那約莫十歲大、生得眉清目秀的男孩,斜著眼看她,一副他就是這個家的主人似的。「不過,哼,看你這窮酸樣,有沒有一兩都很難說!」

  「這樣你會著涼,快,快披上!」招娣根本沒聽進他的挑釁,很直覺的就把那沾著泥巴的袍子裹在男孩身上,搞得他身上全是泥巴。

  男孩又哇哇大叫,啪地一下打了招娣的頭。「女人!不准碰我高貴的身軀。」

  「呸,在我眼裡,你只是個缺乏母愛、嘴巴才會那麼賤的小鬼!」招娣可清楚得很,她二弟就曾經是這樣一個小鬼,經過她多年調教才收斂許多。

  她決定教這小鬼一點禮貌,便扯著他的手臂說:「來!叫一聲姊姊!」

  「馬的,我叫你姊姊?」男孩刻薄地笑道:「看你這發育不良的身材,我沒叫你一聲小妹妹就不錯了,還姊姊咧?」

  招娣板起臉瞪著他,瞪了好久,瞪到他都發毛了……

  「幹什麼?女人,不準直視我高貴……」男孩還想虛張聲勢。

  招娣卻笑了,笑得好溫柔。「算了,我本來還想教你,叫我美麗可人又善良好心的大姊姊。不過……」

  下一瞬,她就把這傢伙給拎得高高的,甩了好幾圈,然後將他釘掛在牆壁上,教他動彈不得。

  這記絕招,可是她制伏那些皮弟弟、還有膽敢欺負她妹妹的惡童的大密技呢!

  男孩被這樣一轉,暈得想吐,嚇得臉色發白,甚至紅了眼睛,可他還是不放棄叫囂。「女人!你最好放我下來,否、否則……事後我絕不放過你!」

  「不放過我?」招娣很跩的嗤笑。「你是誰啊?比我還矮的小子能奈我何?」

  「你你你你……」男孩氣得口吃。

  「喂,小子。」招娣歪著嘴,擺著那市井LM討債時的模樣,惡狠狠道:「我給你兩個選擇,有沒有興趣聽聽?」

  「什、什麼?」

  招娣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作了一把「剪刀」,然後慢慢的在男孩的胯下遊走。她壞壞的笑說:「一,把你的小鳥剪掉,拿去餵魚。你知道嗎?魚最愛吃你這種壞小子的小鳥了。」

  男孩被招娣的表情嚇得發抖,那表情好像真的要對他怎麼樣。

  「二,把你的小鳥畫成有長鼻子的象,然後你陪我上市場買菜,在大街上溜溜,一定很神氣,如何?嗯?」招娣的眼瞇得更危險了。

  「你、你這無禮的傢伙!你知道我是誰嗎?」男孩哽咽著大吼。

  「呦!你是誰?我想一想。」招娣偏頭想了一下。「你不過是個被我這樣一嚇,就快要掉眼淚、尿褲子、乳臭未乾的小子。」

  「我沒穿褲子!」男孩鬥嘴鬥輸了,自尊受挫,很想哭,卻又倔強地憋著。

  招娣看著他紅紅的眼睛,忽然想起弟妹們,如果他們也被這樣欺負,她一定很心疼。她歎了口氣,不鬧他了,輕輕地將他放下,替他梳理著糾結的長髮,問:「喂,你這樣真的很糟糕。你的娘親呢?」

  見男孩低頭不說話,招娣一邊為他裹緊衣服,一邊再問:「你沒有娘親嗎?」

  男孩憋不住了,先前的不快已經讓他很難過了,這個問題又讓他想到了什麼,於是就這樣放聲大哭。

  招娣有點尷尬,她問錯話了,沒爹沒娘的孩子,最忌諱人家問這種問題。她趕緊在身上搜搜,搜出了幾顆她在人家喜慶的場合上偷拿給弟妹們吃的彩色獸糖,剝了糖紙,趁機就塞到男孩大張的嘴巴裡。

  男孩一驚,閉上嘴抿了抿,被嘴裡的甜味止住了哭。

  「好吃吧?你吃到的是一隻老虎模樣的獸糖喔!」她戳戳男孩的臉蛋,笑道:「吃了這獸糖,就要像結親的新郎新娘一樣,喜孜孜的,不能再哭了。」

  男孩抽泣一聲,撇過頭。「不知道是誰把我弄哭的。」

  「你這小子,真是人小鬼大,一點也不像十歲小孩。」招娣假裝懊惱的說,不過馬上又笑得一臉燦爛。「我們和好吧!只要你和我和好,我就再送你一個小東西。」和小朋友做朋友,她最在行。

  男孩不屑,沒回頭。「哼,你哪會有什麼好禮物,匹配我這高貴的人?」不過,他還是有些期待地偷瞧了一眼。

  他看到招娣的手上躺著一隻用銀柳毛茸茸的花芽、還有蟬殼的手腳,製成的小毛猴玩具。那小毛猴只有大人的拇指頭大,卻生動地做出一個人生氣時暴跳如雷的模樣。招娣笑呵呵地說:「瞧,它像不像剛剛的你?」

  男孩看著招娣的親切笑臉,發現她只要一高興,粉頰就會紅得好可愛。

  他臉一熱,猛地抓走那小毛猴,什麼也不說,就這樣跑向曲徑,消失了。

  招娣嘖了一聲。「連謝謝都不會說啊,臭小子,真不可愛。」

  然後,她便繼續和那特長的袍子奮鬥下去,一邊默默地想……

  看那小子,生得一副端正的鼻唇、炯炯的大眼,還有兩道英挺的眉,手腳也很修長勻稱。這副不俗的長相與身軀,長大後一定能成為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只要嘴巴懂得適可而止,一定很多姑娘家追著他跑。

  她決定了,下回要再看到他啊,她一定要代替他娘親,好好地調教他一番……以免往後害了哪家姑娘!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23-6-9 00:05: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福爾家的宅邸,在夜魅城中佔地千頃。

  今夜,宴客用的大廳鬧哄哄的。

  由於要宴請城內各大米行的老闆進府一聚,答謝他們這麼多年來對福百發號的照顧,所以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連從沒進過主宅做事的小僕傭都被喚了過來,擺設這十大桌份的杯盤碗筷與花卉。招娣,也在這人群裡頭忙著。

  不過今晚的她,卻少了點朝氣,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幾回都差點打翻碗筷,惹得嬤嬤老給她白眼看。

  當這備置工作進行到了一半,有人進了這大廳。一見來人,每個忙事的僕傭都停下手上的活兒,站直身子,再微彎腰,恭恭敬敬地朝來人喚一聲:「當家——」

  「辛苦了,各位。」來人溫溫地笑著,踱著優雅的步伐,向眾人慰問。

  聽了這溫和的答應聲,招娣覺得挺稀奇,主人同僕傭們噓寒問暖,的確少見。

  她不禁偷偷地打量那人,頓時心一悸,眼發著亮,在心裡想著:這就是咱們的主子啊?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當家主子。

  之前不好奇,是因為她覺得這類巨賈,不是財大氣粗,長得肥頭大耳、色瞇瞇樣,就是年近半百、腳都踏進棺材一半了,還在算計人的奸滑老頭。

  只要有錢賺,能填飽肚子,她根本沒興趣去管她的主子生得是什麼模樣。

  但她想起,那件每回都害她跌個狗吃屎的七尺長袍,便是她家主人的。

  看到那男子傲人勻稱的身長,招娣這才想通,必須穿這樣衣服活動的人,自然不會是又矮又肥的胖大爺,或是生得比她還瘦小的糟老頭。

  然後她發現,其它婢女都在主子進門後,失了做事的伶俐勤快,因為她們的視線,都不約而同的望向那在角落圈椅上坐下的男人。

  只要主子帶笑的眼一掃過她們,她們個個都害羞地縮著小肩,顫顫地嬌笑著。

  招娣的眼睛便也跟了過去,研究了一下。這一研究,她今晚一直耿耿於懷的心事便消去了一半。

  他是個很好看的男子,儒雅風流、儀表堂堂、果敢正直等優點,他通通都有,完全不同於那班只會在妓院裡玩女人的紈褲子弟。或許也由於有陣子在外奔波的緣故,因此練得他身材壯實、膚色微深,在那些得體合身的精緻衣袍底下,看得出他一身緊繃結實的好體魄。

  但最讓招娣注意的,是他那英挺的劍眉,用一種舒緩的幅度展開著,底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明明可以睜得更炯然、更霸氣、更凜冽的,可他卻選擇用一道合適的彎度,將他心底的誠意散發出來。

  直挺修正的鼻下,是一抹薄唇。薄唇如果緊抿,不免讓人感覺嚴肅、心生畏懼,但他還是一樣,彎了一個好看、好美的弧度,面對這外界的人事。

  他的臉孔是英俊的,可如果不笑的話,會讓人覺得生硬、苛刻、尖銳。而這男子的英俊,現下因為微笑,更多添了豐采,讓人不自覺地想親近,沉醉在他舒暖的笑容裡。

  「你剛剛有沒有瞧見,當家往我們這兒看?」招娣聽到後頭兩個婢女正在咬耳朵。「我覺得啊,當家以後一定是個很體貼的丈夫!」

  「你怎麼知道?」另一個婢女小聲地問,並偷看了一下後頭。當家正在用熱姜茶,一邊同傳總管討論帳務。

  「光是每天早上送上這一抹笑,就讓人心頭暖暖的。」婢女說出她的幻想:「我想啊,當家一定是那種會為愛妻親自端上早飯,溫柔地哄著她多吃些的好丈夫。如果吃不下呢,說不定還會餵她吃,再送上一個吻呢!呵呵……」

  「當家還沒成親,或許咱們還有機會。」兩個姑娘嗤嗤地竊笑成一團。

  招娣想了想,當家會不會溫柔地對待妻子,她是不知道。不過,她也喜歡這個當家的微笑。

  一個願意讓笑容這樣掛在臉上、供人欣賞的人,應該……很好講話吧?

  她在心裡,這樣悄悄地對自己說。

  畢竟一個帥當家,對自己遭遇的難題於事無補。要好講話的當家,才對她有幫助。

  可她還躊躇著,不知道要如何開這口。

  此時,有個男僕在外頭喚了一聲,說是要求見當家與總是隨侍在當家身旁的傳察總管。當家抬頭看了一下,親切地笑了,還大方向他招招手,讓他進來。天知道,這笑又讓多少姑娘家夜不成眠了。

  「當家,總管,小的有個請求。」男僕囁囁嚅嚅的。「是、是這樣的,小的父親重病,急需求診,可薪餉日還沒到,可、可否……」

  「牛甲!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傳總管卻大喝道:「不准你再提前支薪。」

  那漢子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可小的父親真的快、快……」

  「不准,咱們有咱們的規……」

  「傳叔,通知賬房。」當家寶康溫文的聲音強勢地插了進來。「支二十兩銀子給他。」

  在場眾人聽到這數目,無不瞪凸了眼,驚咋了舌。

  他們接著看到當家站了起來,拍了拍那漢子的背,話語裡充滿關心與慰問。「你叫牛甲吧?一會兒,你就趕緊拿著這錢回家,無論用什麼辦法,都要讓父親康復起來。這長假請多久,都沒關係,宅裡有的是人可以支配。不過待你父親身子轉好,請你一定要回來,再為這福爾家付出,行嗎?福爾家還是需要你的……」

  男僕聽了,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嚎啕大哭,跪了下來,一直給當家叩頭。「謝當家!謝當家!小的即使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要為當家效勞的,謝謝當家啊——」

  旁人見了這溫馨的景況,也感動地紅了眼,覺得自己能跟從這樣的主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做起事來也就格外地起勁了。

  而招娣更是大受震撼,她淚光閃閃,萬分激動,多想也跟著那漢子一起跪著,叩謝當家竟有著如此寬大慈悲的胸懷!

  因為、因為……她覺得自己待會兒的請求,當家也一定會這樣爽快地批准的!

  她的生活有希望了!

  然而,這些只顧著感動的人,卻有所不知……

  當那漢子嗚嗚抽泣地退下後,寶康仍舊保持著微笑,輕著聲音,這樣告訴傳察:「傳叔,施點恩惠,他們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對你更是死心塌地,這便是馭下的手段,明白嗎?你太直硬了……」

  傳察尷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當家,說著無情的話,還能笑得這般溫和自然。

  而沒聽到這些話的外人,看到當家慈藹的笑臉,還以為他又加了些福利給那漢子呢!

  招娣便是這群天真單純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簡單地想著:她的當家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於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裝,手上的抹布也迭得整整齊齊的,然後鼓起勇氣,靠到了那個角落。

  她還沒出聲,當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團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來不想理會,以為她只是想過來擦擦桌子,便轉回頭去。

  可他又猛地察覺什麼,往她臉上一瞧——

  招娣倒抽了一口氣,緊張地屏息著。

  當家注意到她了!

  當家看到她了!

  他沒像剛剛他對男僕一樣,好親切地喚她過去,溫柔地問她有何貴事。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沒有出聲。

  招娣渾身輕顫,皮膚泛起疙瘩。

  沒想到,當她的主子定睛看人的時候,眼睛會睜那麼大,而這眼睛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彎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過招娣覺得很奇怪,當家為什麼要這樣熱烈、執著地看著她呢?

  傳察發現寶康的怪異,便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招娣。他皺起眉,低斥道:「幹啥?還不快去做事。」他就怕這樣,當家賞了一個僕人甜頭,其它人便也嘴饞了,他得替當家擋下這些貪婪的傢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當家還在看她的當下,趕緊說:「當家,我、我是招娣,那個,有一事相求……」

  傳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轟走招娣。

  但寶康卻止住了他。「傳叔,你先讓一讓。」

  傳察忙說:「當家,這等事我處理便可……」

  寶康做了噤聲的手勢。「其餘人都在看,你別嚷嚷,記得我方才同你說的話。」然後,他看向招娣,親切地笑了。「這小僕傭要和我說話,我得聽聽。」

  聽了這聲響應,招娣簡直感動得五體投地。剛剛那漢子說要做牛做馬、犧牲性命,也一定為當家效勞,這話絕對不假。因為除了這樣激昂的話,她也沒有任何句子可以表達對當家的敬愛,招娣是真的體會到了。

  傳察只好板著臉,退到一旁。寶康則抿著笑,舉起手,向招小貓小狗一樣的,把招娣給招到身邊來。

  招娣一高興,紅了臉,蹦跳著來到當家身旁。

  「當家,是這樣的……」她開口要說。

  「欸,等等。」他和藹地問:「我有個問題想先問問你,行嗎?」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於是,寶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當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彎下身子,將小巧的臉蛋往當家那兒靠去。

  看著那頰上自然又可愛的暈紅,寶康笑開了嘴。這燦爛的笑容,連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當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後,她聽到當家用他那沉穩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問題——

  「為什麼男人的那個,要叫『小鳥』?」

  啊!當家連咬字都這麼清晰,話都說得那麼字正腔圓,這口音真好聽,讓人如沐春風,引得人一陣舒服的輕顫。能跟這樣的人說話,簡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過,他問了什麼問題啊?

  招娣後知後覺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當家。

  寶康依然維持著他的招牌笑臉,等著這小僕傭的回答。

  「請問……」招娣傻傻地問:「那個是哪個?」

  寶康的眼睛笑得好彎。「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個啊。」招娣一時忘了羞怯,加上當家的笑容總讓人鬆懈這層偽裝,所以她只是順著直覺,就給了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裡的人都是這樣叫罵的,說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鳥給剪下來餵魚。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個很像鳥的長嘴巴吧……」

  「喔,原來如此。」寶康呵笑一聲。「謝謝你,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問題。」

  「不客氣。」招娣再應。

  然後,兩人對看了一會兒。

  招娣的表情依然這麼傻,寶康的笑臉依然這樣無懈可擊。

  思緒逐漸回籠,招娣的眼睛眨了眨。

  等、等一下!

  為、為什麼當家要問她這個問題?!

  而她竟然還答得這麼理所當然?

  她一抬頭,就看到傳總管憋笑的表情,雖然,他應該也不懂當家為何要問她這問題。

  招娣的臉更加紅了,不只紅了頰,連耳朵、額頭、脖子都紅了。

  而當家竟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瞇著眼,細細地打量著她。

  「喔,對了。」寶康拍了一下額,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說嗎?抱歉抱歉,來,我聽著呢。」

  招娣已經羞窘得連話都不知怎麼說了。

  「啊,不過我還有個問題,想再問問招娣……」可寶康卻又想起了什麼,再打岔道:「你真的看過像嗎?像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當家還不願放過她啊?!

  「停——等一下!當家!」招娣強扯著笑,語無倫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說啥事了,糟,廚房還忙著,我先去幹活了。哈!再會——」

  「不,招娣,等等,我還想多同你說說話啊……」

  「我真沒事了,當家,沒話說了……」

  「招娣,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啊。」寶康還是好親切地說著。

  招娣終於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卻絆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後,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這宴客大廳。

  寶康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然後一臉滿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還因為喉頭仍滾著笑,被辣嗆了幾口。

  看著寶康這真正發自內心的笑,傳察覺得很稀奇。

  當家是個常常將溫溫的微笑掛在臉上的人,喜怒哀樂苦,都是這樣的表情,外頭的人或是這宅裡的護院奴婢,都沒法辨別出當家現下的情緒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臉給迷惑了去。沒人見過他同哪個親密的友人閉門談過心事,因此更沒人知道他的心裡想著什麼。只有在這宅子服侍了幾十年的傳察能分辨出一二,關鍵就是那一串掛在當家手上的念珠。當那念珠開始轉動的時候,他便知道,當家的心裡正擱著煩人的事。但看著他內斂得宜的笑,又會覺得是自己多心了。

  現在當家笑得這麼開朗,他真沒看過呢。

  也不知他為何要這樣鬧人家,他和那小僕傭認識嗎?

  發現傳察在瞧他,寶康咳了一下,又掛起溫文的淺笑。「很有趣的傢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確,能讓當家這樣開懷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來,寶康又回復在商場上的精明模樣,同傳察交代了一些事,過了一刻鐘,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們,應酬直到深更。

  這宴席是制式的、無聊的、乏味的,他只不過是想利用這虛假的對話與形式,以及一些些對福百發號無傷大雅的好處,緊緊地抓住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長掌握這樣的場面的。

  不過今晚,寶康卻偶爾失了神。

  他想,原來那個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裡默念了好幾遍。

  念著念著,便覺得這名字挺可愛的,很像長不大的小貓小狗,讓人想一直擁在懷裡,細心呵護著。

  因為這個念頭,讓寶康覺得這晚的應酬並不全然這麼的無趣。

  隔日午後,傳察拿了一份拜帖,來到寶康的院落。他在園子的池塘邊找到寶康,他正用麥麩做成的飼料,餵著池裡五彩繽紛的大錦鯉。

  「當家,我收到一份帖子。」傳察稟報完,將帖子遞給寶康。

  寶康空出一手接過,翻開帖子,讀了一會兒,又交給傳察,然後繼續撒著飼料,餵著他寶貝的鯉魚。

  靜了一會兒,他才說:「不知道我那大哥又想做什麼。」

  傳察問:「這帖子是大少爺發的?」

  「嗯。他安排我同孤山國的順大行當家見面。」寶康沉著臉,難得沒了笑。「肯定沒啥好事。」

  傳察點點頭。「這孤山國仗著國土比咱們大,連商人都如此跋扈,有什麼要什麼,想把咱們搾乾才甘心。尤其是這順大行,外頭風評更是不好。當家,您還要赴這約嗎?」

  寶康想了一會兒,答道:「回他,我會親自赴這個約,這禮數不能失,我倒想看看,他們想搞什麼把戲。」

  傳察得了答覆,便要離開,另寫回帖回復對方。臨走前,他又問寶康:「當家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我順道去辦……」

  對方沒答話。

  「當家?」傳察不解地抬頭,發現當家的臉色不太對勁。

  他餵魚的手勢懸在半空,雙眼睜得很大,嘴角下垂地僵著,好像正緊緊地咬著牙。傳察很少看到當家這般猙獰的臉,不禁忐忑不安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原來,是一個男孩。

  一個約莫七歲、穿著陳舊襖衣的小男孩,站在池畔的另一頭,臉上還掛著骯髒的眼淚、鼻涕、口水。

  傳察暗暗叫了一聲糟,那條嚴禁私帶家眷的規矩,他都明確叮囑二十幾年了,竟還有糊塗蟲敢犯?!

  要闖也不會選地方,偏偏闖進了當家的院落來。

  要帶也不會選人帶,偏偏帶了乳臭未乾的臭小鬼進來。

  他這個當家,在商場上練得一身穩重的好脾氣,什麼都能忍,即使剛被人賞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語罵過,都還能維持著笑臉繼續同人說說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卻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歡笑聲,總是死氣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為的當家到現在都還未成親,並不是因為他沒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們這總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風,甚至有時會給人充滿父愛錯覺的好當家,討厭小孩簡直到了極端苛刻、讓人無法想像的地步。

  傳察趕緊想喚個婢女來處理,卻還是趕不及,寶康冷冷的聲音先一步響了起來。「那是哪來的小孩?」

  傳察好像聽到磨牙的聲音,還有念珠喀喀轉動的聲響。「為什麼我的院子會有小孩?」

  「我去查個清楚。」傳察機伶地快步過去,要去轟走那孩子,並逼問他的家人是誰。這可是他親自定下的規矩,絕不容許有人挑戰他的權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傳察惡著老臉衝過來,嚇得馬上放聲大哭。因為眼前這爺爺的臉皺得就像樹皮,讓他想起他姊姊曾提過的千年老樹精啦!

  孩子一哭,讓寶康的臉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緩,眼不再細如彎月,那表情更變得刻薄,彷彿看到了什麼惡蟲,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髒自己高貴的鞋一樣。

  他忽覺身體一熱,骨子裡開始裂痛著,他暗叫不妙,趕緊更專注地數念珠串,努力分著神,不讓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氣駕馭。

  他想快點離開這裡,以免有什麼萬一。

  「啊!姊!小弟在這兒啊!快,他跑進人家的院落啦!」

  此時,院牆外傳來了聲音。一聽,大概是個十歲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著小弟嗎?被人發現,你姊就死定啦!待會兒再跟你轉轉樂、算老帳!」

  接著,是一個姑娘急慌慌的嬌斥。

  聽了這聲音,寶康一愣,覺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腳步,望向院門。

  院門被撞開,滾進了兩個小巧的身影。一個身影先站了起來,是個男孩,看到傳察正抱著一個哭著的小孩,竟奮勇地上去同他搶人。

  「你想對我弟弟做什麼?!快放開他,放開啦!樹妖!」連這男孩也覺得傳察長得像姊姊常拿來嚇唬他們的樹妖,他當然怕,不過還是勇敢地戰鬥!

  另一個身影緊接著撲過去,寶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個昨晚被他整著玩的女孩——招娣。

  此時她的臉也紅撲撲的,同著男孩跟傳察搶人,可她還懂得裝裝可憐。「傳總管,請把我小弟還給我吧!我知道府裡的規矩,他們只是來看我,我好久沒回家了,家裡剛死了姑母,又沒大人可以照顧他們。我只有這兩個弟弟啊!他們是我的家人,請不要傷害他,嗚嗚——」

  不料,話才剛說完,院牆外又是一陣震天哭喊。

  寶康的臉色刷白,因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個小蘿蔔頭,都滾進了他的院落,隨即黏上招娣的大腿,異口同聲地哭喊著:「姊——不要丟下我們!我們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謊話不攻自破。

  這龐大陣仗全掛在身上,傳察反而是弱勢了,他慌得亂吼:「你們快放開我,我沒要怎樣,放開我!放開我!我骨頭都快散啦——」

  而那六個小蘿蔔頭,因為看到樹妖發怒了,更是哭得驚天動地!那聲音在寶康聽來,就像一萬個人拿著釘子,在光滑的鐵片上來回地磨削著……

  嘰嘰嘎嘎——嘰嘰嘎嘎——嘰嘰嘰嘰——嘎嘎嘎嘎——

  「夠了——」忍無可忍,寶康像狂風呼嘯般地吼出聲。

  傳察、招娣,還有她大弟都安靜了,其餘小的則小小聲地抽泣,餘悸猶存。

  「傳察!」趁著自己還能控制身體的變化前,他趕緊把話吼完。「全部趕出去!一個都不要留。」

  「欸!好的,當家。」傳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當家氣成這樣。

  之後,寶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憤怒的模樣驚愣了好一會兒,可見他想走,她趕緊掙開傳察的牽制,追了出去。

  「當家!」她邊跑邊對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裡沒個大人,我這些弟妹都沒人照顧,能不能讓他們暫留在府裡……」喘了口氣,再喊:「我發誓不會打擾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餉,罰我擅作主張,但請您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

  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當家求情的事,因為唯一的姑母過世了,沒人能再幫她照顧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把他們全帶進府裡照顧。

  她想,支了二十兩銀給別人的父親看病,這種深重的恩惠當家都肯施予了,這回也一定能答應她的請求——將她這七個弟妹暫時安置在福爾家裡。

  一個願意讓笑容這樣掛在臉上的人,一定很好講話的吧?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人,她的當家絕對是個愛笑又溫柔的大好人!

  追著追著,前頭的身影終於在那彎曲的遊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裡歡呼一聲。

  果然!她的當家是個大、大、大好人!

  剛剛會那樣吼,只是一時失控吧!

  沒關係,她不在意的。

  等會兒,他回過頭的時候,一定是帶著笑臉,好溫柔地對她說:「唉,真是拿你沒辦法,好吧好吧,就讓你的弟妹留下來吧。沒關係、沒關係,食宿全由福爾家來包。別哭、別哭,哭了人就不美了,這是福爾家應該做的,福爾家非常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

  噢!當家一定會這樣說的,她得先想好怎麼應對才行。

  遊廊上很安靜,安靜到招娣可以聽到前頭那高大的男人富有節奏的吐納聲,安靜到可以聽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轉動的聲響……

  招娣不知道當家這麼做是在幹嘛,好像是在進行什麼神聖的儀式似的,不容人侵擾。她想,或許他是在拜什麼神,祝福這宅裡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擾當家。

  不過,當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著,覺得好眼熟。

  過了一會兒,當家轉過身來了。

  招娣趕緊站好,屏息看著當家的臉。

  呼——還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歡,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風笑臉。

  然後,她繼續期待當家接下來說的話……

  「你叫招娣,是嗎?」他溫溫地問。

  「是的,當家。」招娣精神抖擻地答。

  寶康點點頭,再輕問:「你姓什麼?」

  「我姓求,當家。」招娣的頰仍紅紅的,很有朝氣。

  「嗯,很好。」寶康狀似滿意地笑了笑,又問:「那麼,你知道我是誰嗎?」

  招娣一怔,可還是老實地回答:「您是福爾家的大主子,當家。」

  「所以我姓福爾,你姓求,對不對?」寶康似在確認道。

  「對。」招娣有點不耐煩了,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當家要這樣強調啊?

  寶康呵呵地笑出聲,然後用他那能讓人如沐春風的溫潤嗓音說:「那為什麼,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嗆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麼、怎麼跟她想像的當家不一樣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當家,應該要像保護嬰孩的床母娘娘一樣,有著慈眉善目啊!為、為什麼,她會覺得此刻的當家,生得是如此的……

  偽善,奸滑,又刻薄呢?

  「記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寶康又強調了一次,笑瞇著眼說:「給你半天時間,把人都給打發走,沒做到,就換你走人。福爾家不准有任何小孩,連一根頭髮都不准。」

  說完,他冷著臉,嘲諷地哼了幾聲,掉頭便要走。

  結果,他的腦際馬上被一個東西砸中。

  不痛,但嚇了他一跳。他回頭一看,看到地上躺著一隻沾滿泥巴的破舊棉鞋,也發現後腦濕黏濕黏的,一摸,竟是未干的泥巴塊,是那鞋子上的。

  這時,招娣擺了一個奇怪的姿勢,她將雙手擱在頭上,伸著食指,看起來好像是在模仿一頭牛的角。然後嘴巴嘟著,眼睛像牛眼一樣瞪著。

  那模樣,簡直像個孩子在鬧著脾氣。

  寶康不禁噗嗤一聲,想笑,可接下來,他就笑不出來了……

  招娣朝寶康唱罵道:「大鐵牛!大鐵牛!斗啊鬥,沒心肝,沒熱腸,沒人希罕你!大鐵牛,斗啊鬥,撞鐵牆,稀巴爛,沒人可憐你……」唱完,還學牛叫了幾聲,然後對寶康猛吐舌頭。

  「你說誰?」寶康不笑了,臉色鐵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過不答應你,你就開口罵人?」

  「你既有副鐵硬心腸,就不要裝笑騙人家的心!你是大騙子!大騙子!」

  她真的很生氣!

  她一生起氣,就想到處扮鬼臉,學那惹她生氣的臭傢伙狡猾的模樣給大伙瞧。

  她現在明白了,他那張臉是騙人的!

  因為現下四處都沒人,他便不想再裝好人了。

  她被騙了!

  原來,福爾家的當家是個騙子!大騙子!

  她最不能容忍別人欺騙她。

  而寶康發現,現在深深吐納、數念珠都沒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壓下的怒氣,被她這一挑釁,又猛地竄升起來。

  鐵?沒錯,他承認自己像鐵,不論別人怎樣打壓他,他都壓不爛,連心也硬冷得像鐵,否則他撐不起這家福百發號。

  但他不容許這小僕傭挑戰他的權威,如果連小傭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麼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誰?他可是這福百發號的大當家!說一是一,沒人膽敢在他面前說二!

  她難道不知道,他可以馬上把她掃地出門?

  不過,現在……卻不是好時候。

  他感覺到骨頭、血肉、身體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這女人,竟有本事讓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麼多氣。

  連他大哥那樣辱罵他的母親、不准她入祠,他都還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說笑。可他卻看不得這單純的小姑娘污辱他、對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撐不住了——

  抱著身子,他趕緊拐到轉角處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讓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轉角,一看——

  幽長的遊廊上,卻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23-6-9 00:06: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過了幾天,招娣並沒有照著當家的話去做。

  照她對弟妹的解釋,她當他那天是因為肚子痛,半途而廢,沒把遊戲玩完,所以結果不算數。

  「姊姊會想辦法,讓大家留在身邊。」招娣讓七個弟妹在她面前排排站。「我們一家人不會再分開,所以明天大家要乖,和任子一起待在這房裡,哪兒也不能去,這樣姊姊才能專心地和那隻鐵牛玩遊戲,知道嗎?」

  「好的,大姊。」七個弟妹齊聲答道。

  「很好。」招娣看向她大弟。「任子,你還欠我一次轉轉樂,要是這回你又辦事不力,我連這筆舊帳一起跟你算。」

  任子慚愧地低頭。「是的,大姊。」

  「小弟。」招娣再看向上次闖禍的罪魁禍首。「姊姊答應過你,會再買一個毛猴補給你。我既然答應了,就不會食言,你再哭鬧,就是不信任姊姊,知道嗎?」

  小弟可憐兮兮地點點頭。

  原來,小弟那天會失控,便是因為那只毛猴。她省了一個月的薪餉,才在廟會上買到那組毛猴軍團,要給他當七歲的生辰禮物。少了一個毛猴士兵,讓小弟很生氣,才會鬧彆扭,讓大家找不著他。

  而那只脫團的毛猴,她早送給了一個更需要被它取悅的孩子。

  不過她並不後悔,大不了再餓個幾天,存錢買一隻。

  她窮慣了,吃太飽反而會肚子痛。她這樣安慰自己。

  將弟妹安置好,招娣重新披上戰袍,再次走進當家的院落。

  現下是清晨,正值早膳時間,招娣看到當家的婢女正走進走出地忙碌著。

  「春春、春春。」她叫喚其中一位。

  「呦?招娣,怎麼了?」

  「是這樣的。」招娣說:「我前些天犯了錯,給傳總管責罰了,他要我來侍候當家用餐,算是賠罪。」

  「是嗎?我怎沒聽說?」

  「千真萬確,我連早飯都沒得吃啊!」招娣說得可憐。「瞧你多好,傳總管還親口叫你去用飯呢!快去快去,你沒去,就怕總管以為我偷懶,沒做事。」

  這婢女信以為真,將事情交代好,就開開心心地下去食堂用餐了。

  招娣便替了她,進到了當家院落的正堂,看到當家獨自坐在大圓桌前用餐。

  氣派的正堂很大,雕花華麗的紫檀圓桌也很大,這樣的地方,應當是一家十口人吃團圓飯用的。可現下,就只有當家一個人這樣寂寥地坐著,就算桌上布的菜碟再滿,也填補不了這分空虛。

  一個沒有家人的當家的空虛。

  因為只有一個人,他的臉上也不掛笑了,畢竟不知要笑給誰看。他就像一個脾氣古怪、孤僻的獨居老人一樣,落寞地同他的賬本一起吃飯。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當家啊!那個愛笑的他,是假的。

  聽到開門聲,寶康頭也不抬,話也不講,只冷冷地把茶盞往前推,示意要加茶,眼睛還是專注在那些賬本上。

  又一個原來,他私底下是這樣對待下人的。

  再討厭他的態度,招娣也不想害了春春,她不情不願地去火爐前提茶壺。

  準備替他添茶時,招娣忽然眼睛一亮。

  她看到一隻伸展著四肢、貌似活蹦亂跳的小毛猴玩具,獨佔著當家身旁的位置。那擺放的姿態,好像當它是一個人,讓它陪伴自己吃飯似的。

  為什麼那毛猴會在這桌上?她不是給了那個男孩嗎?

  她又細看一陣,更加確定,那的確是她省了薪餉,精挑細選的毛猴兵。

  難道,那個小男孩是……

  寶康看了一眼杯盞,發現還是沒茶,他的手便不耐煩地叩著桌子。

  招娣驚了一下,更不悅了。

  她看到桌上有兩隻瓷瓶,分別裝著濃醋和老抽。她便作勢傾著茶壺,另一隻快手卻是把那些醬料全倒進茶盞裡,然後推回給當家。

  寶康理所當然地接過,舉起茶盞,啜了一口。

  下場當然是——

  「噗——」

  噴得那些賬本上全是醬油和醋。

  招娣閃躲到一旁,心底竊笑,可臉上卻是嫌惡地說:「唉呀,好噁心!我弟妹吃東西可不會這樣。」

  寶康震驚地看著她,嘴巴旁還滴著醬油。

  「你為什麼在這裡?」他瞪大眼。「我的婢女在哪兒?」

  「我把她敲昏,然後代替她來服侍你,滿意嗎?」招娣插著腰說:「順道想同你講講理。」

  寶康拿了巾子,猛吐鹹得要死的口水,擤著酸嗆的鼻涕,然後奪過招娣的茶壺,倒茶猛喝。

  看他被整得那麼慘,招娣暗地哼笑。

  「求招娣,你幾歲?」寶康氣呼呼地問。

  「今年十八。」招娣回答得滿不在乎。

  寶康嗤了一聲。「你說五歲,我絕對相信。」

  「什麼?」招娣想了一下,這算恭維嗎?

  寶康不理她,揚聲喊著:「來人、來人——」

  「不會有人來的,我都把人給趕去吃飯了。」

  招娣趕緊抵住門,說出來意。「我不懂,你可以支二十兩銀子給人家的父親治病,為什麼就不肯收留我的弟妹?我弟妹都很伶俐,很會做事喔!況且福爾家那麼大,連茅廁都比我那破家好,你為什麼就不肯……」

  寶康打斷她。「求招娣,搞清楚,你現在在同誰說話。」

  「我知道啊,你是當家,所以我才跟你求。」

  「你那是求我的態度嗎?」他指著那片滿是醬油和醋的狼藉。

  「我以為你開得起玩笑。」招娣看了一下,心底咋舌。她的確過分了些,不過誰教他噴那麼用力,賬本才會遭殃。「否則,那天你就不會問我那些蠢問題,什麼鳥跟象的。」

  「哼,你不是也回答得很好嗎?」寶康說著,手上的念珠也開始轉動。

  「後來我想想,當家也是有天分在大家面前說笑話的啊!我是個引子,那就順著當家的意思,給大家笑笑鬧鬧一下也不錯,連傳總管都笑了呢。」

  招娣繼續往下說:「既然當家這麼體恤下人,就更應該再做個榜樣,讓大家知道你是真心要待大家好的。我甘願讓當家作範本,接受當家的幫助!」

  說得好像她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似的。

  寶康無言地看著她。

  招娣想,當家那表情是不是快被打動了?

  她再加緊推波助瀾。「快啊!我讓你幫助我,好心的當家!」

  寶康盯著她一會兒,看到她的臉頰有了暈紅,不禁想道:難道說這些羞死人的胡話,能讓她這麼得意嗎?

  「夠了。」他輕輕地說:「我不想再跟你說話。」

  他腦子還很清楚,現在他是福百發號裡穩重自持的當家,應該要優雅、要從容、要有風度,不能像個小孩一樣,同這傢伙見識。

  說完,他站起身,推開招娣,要出門找人轟走她。

  她雖然很特別,一臉紅,就讓他想多看幾眼,甚至想伸手捏捏她的小粉頰,再咬個幾口。但這傢伙留在這裡是個禍害,他不能冒險。

  沒想到招娣又黏了上來,指著桌上的毛猴說:「喂!我還有個問題,那毛猴哪來的?那男孩是你的誰?」

  她一定要纏住他,否則一旦他找來幫手,那場面一定很僵,她再耍賴下去,就會像耍免費的猴戲給大伙看了。

  寶康不理她,繼續推拒她。可他的大手一握上她的手臂,才發現她生得如此纖細瘦小,瞧她的頭,只及到他的胸口。

  萬一他一用力,把她拆散了怎麼辦?他還沒那麼殘忍,乾脆把她扛起來,扔出門口比較省事。

  忽然,招娣「啊」地叫了一聲。

  寶康一驚,趕緊收手,以為他真的弄痛她了。

  招娣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指著寶康的鼻子問:「那孩子是你的親戚?」

  寶康皺眉。

  「難怪你們越看越像!」招娣又怪叫。

  寶康想了想,才接上招娣的思緒。

  「他是你表弟?」

  寶康垮著嘴角。

  「你侄子?」

  寶康呼著粗氣。

  「唉呀!我知道了。」招娣拍手,叫著:「他是你兒子!」

  寶康忍無可忍。「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他沒成親,哪來的兒子?

  可招娣卻仍自說自話。「難怪你討厭小孩,有那樣皮、倔得像牛、嘴巴這麼壞、又不喜歡穿衣服的兒子,誰會喜歡小孩?」

  寶康聽了,臉色更差。「你,嚼舌根都不會看一下人嗎?」

  「我沒嚼誰舌根,我說的是事實,即使他是你兒子,我也不會奉承,當家。」

  「我沒兒子!」他禁不住大吼。

  不料,這一吼,五臟六腑突地一熱。

  糟、糟糕……他又怒急攻心了!

  「可是我比較喜歡那孩子。」她繼續像個小麻雀一樣,喳喳喳。「至少他的眼睛是坦率的,不是虛偽的。他罵人,就是因為他不爽。他哭,就是因為他難過。雖然不太有禮貌,可我確實知道,他喜歡我送的禮物。不像某些大人唷,會用笑臉騙人……」

  寶康痛苦不已,抱著胸、彎著腰,臉色慘白。

  喳喳喳的小麻雀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喂,當家。」她搖搖他。「當家,你怎麼了?」

  她想起他上次落跑的伎倆,哇哇大叫,身體呈大字形地釘在門上。「等等,我不會再被你騙了,你肚子痛,我也不會放你走。」

  寶康已經冒出冷汗,他用盡所有力氣,要推開這小麻雀,然後逃到沒人的地方。沒想到,他現在綿弱如絮,竟然連只麻雀都奈何不了……

  他好痛恨這樣無力的自己……

  招娣發現寶康在發抖,好像不是裝的,這才知道自己闖了禍。

  她千不該、萬不該——

  在一個為人父的男人面前,批評他的孩子,畢竟那也是他的心頭肉啊!

  她急著想彌補。「那個……我知道事實不中聽,可是你還是要試著接受呀!啊,不如這樣好了,你答應讓我的弟妹留下,我就幫你教訓那小子,至少讓他懂些禮貌,拿了人家的禮物會說『謝謝』……」

  「夠了!」寶康使盡吃奶的力,把招娣一推,撞開了門,踉踉蹌蹌地往池塘上的曲橋走去。

  這時候,他不禁要罵,為什麼這園子要蓋這麼大,最近的廂房竟在那長橋的另一端?!

  他得快些,否則他的身體、他的秘密就會、會……

  「啊——」突然,他慘叫一聲,驚跳起來。

  回頭一看,他看到那小麻雀竟然撿了石頭,拉滿彈弓,對著他。

  「你、你……」為什麼要打我屁股?!

  他想這麼說,可現在他完全喪失說話的力氣。

  「你跟你兒子一樣,都沒禮貌。」招娣很生氣。「我還在說話耶,你怎麼可以跑掉?」

  「你、你,我、我……」

  他想說的是:求你,放過我好不好?

  可他氣得完全沒法說話了。

  寶康第一次這麼深切的體會到,先人造詞造語的想像力與天賦,是多麼令人讚歎——

  什麼叫「怒髮衝冠」?就是像他這樣憤怒到連頭髮都豎了起來,頂起帽子。

  什麼叫「怒氣衝天」?他想,如果他的頭有孔、能噴氣,一定會像鏡花國南部的那座熔爐谷,噴出一波又一波能把肉煮熟的熱氣。

  什麼叫「怒火中燒」?假使他的怒氣可以點燃任何東西,他早燒光了這整座宅邸!

  這些詞語他都懂了,都懂了……

  因為他快被氣死了!

  喔!還有,還有一個「雷霆之怒」,是指人的怒氣,可以像打雷一樣。

  不過,他現在已經沒力氣吼出雷霆般的怒氣,親自感受這造語的奇妙。

  他的頭好暈,四肢痛到無力。他的視線開始歪了、倒了、模糊了……

  他不行了。

  「咦?」招娣看到寶康的身子搖搖晃晃,覺得很不妙。

  該不會他是真的肚子痛,痛到要昏倒了?!

  她開始責怪自己,不該給他喝那麼多老抽和醋,讓他染了病菌。

  內疚幾秒後,她丟開彈弓,趕緊跑向寶康。

  就在他的身子要倒下的時候,招娣往前一撲,想扶住他。可她太激動了,竟然止不住往前撲的力道——

  本來,寶康可以平平安安地倒在橋上的。

  現下虧得招娣「相助」,他們倆一塊滾進那冰寒刺骨的池子裡,同鯉魚一起游泳。

  這場HL翻攪起池子的爛泥,使得這髒濁的水裡,伸手不見五指。

  招娣看不到自己抓了什麼東西,只感覺有個滑滑的物體從自己手裡溜過,她想也不想,一把就把那東西給攬了起來。

  識得水性的她,雙手抓著那東西,很快地浮出水面。

  「當家!當家!」她舉起右手那一把衣服,急問:「你沒事吧?沒事吧?」

  那一堆衣物死垂著,沒有反應……

  因為那只是堆衣服,沒人!

  招娣不禁慘叫。「當家!當家!你在哪裡?」

  不、不會吧?寶康被她整到消失不見了?!

  「我、我錯了,我錯了。」她害怕得想哭。「我不該威脅你!我不該給你喝醬油!我不該瞄準你的屁股!我不該、我不該……哇——對不起啦!你不要嚇我。當家!當家!」他不見了,福百發號怎麼辦?

  此時,左手邊一陣騷動,水面猛翻起泡泡和水浪。招娣這才想起,自己左手還抱著另一個東西。她掂量了一下……

  咦?這大小比七尺男兒的粗腰小很多,又比肥鯉魚要大一些,會是什麼?

  似乎……是一個小孩?

  她趕緊將那東西抬起來打量。

  果真、果真是一個小孩——一個赤裸的小孩?!

  他的長髮就像水草一樣,黏貼著他的面目,只露出一張泛青顫抖的小嘴,一邊吐著髒水,一邊痛苦地咳嘔著。

  看著那像小魚一樣吸吐的小嘴,招娣腦子裡很HL。

  雖然她有時挺糊塗,但她現在很清楚,自己落水前抱住的是當家的粗腰啊!

  為什麼現在換來了一個小孩?!

  她手忙腳亂地撥開那孩子水草般的發,然後……

  她看到一雙炯炯的、霸氣的、伶俐的眼,就像當家的。

  她看到一管直挺的鼻,就像當家的。

  她看到一張凍得緊緊咬牙的薄唇,就像當家的。

  可是,全是縮小版的當家!

  還有,這個小孩不就是那天老叫她「女人」、「女人」,拿了毛猴連聲「謝謝」也不說就跑掉的臭小鬼嗎?

  招娣的腦子打了無數個結,她一向都沒法思考太複雜的東西,只是憑著直覺,把這孩子的臀往上一翹。

  卻讓她倒抽一口氣。

  那臀竟有……有她剛剛用彈弓打的彈丸印,瘀青可大了,可見剛剛那下多痛。

  這……是多麼離奇的事!

  前不久,她明明抱著一個七尺長的大男人。現在,落了水後,懷裡卻是一個抱在她手中,顯得剛剛好的小男孩。

  她明明隱約地感覺到什麼,可她仍只敢保守地這樣問:「那個……你有沒有看到你、你父親?」

  那十歲小鬼死瞪著她,凍得說出的話都是僵的。「你、你說呢?女、女人。」

  她呵呵笑。「大概不會有吧。」她的確遲鈍,但不笨。

  「那,我們、們,現在、在可不、可以,上、上岸了?」

  「啊?」招娣還有些轉不過腦筋,反應都慢了半拍。

  那孩子便抓住招娣的臉,逼近她的耳大罵:「我快凍死了!混帳——」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23-6-9 00:06: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招娣十萬火急地將那小孩抱到寶康的臥房。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兒?」放下孩子後,招娣急急地問。

  那孩子已經冷得說不出話了,只能用比的。招娣便朝那方向衝過去,撞開衣間的門,隨意在櫃上亂搜,又衝了回來。

  她先用布把寶康擦乾,可寶康卻抗拒這,張著嘴叫:「不,不……」

  「布?」招娣看了一下手上的不,說:「對啊,是布啊!我拿布幫你擦乾,你不要亂動!」

  可那是一條用百分之百的蠶絲織成,並以純金繡出鳳鳥花樣,半尺要價八十兩的絲巾啊!

  現在被招娣糟蹋,跟一條魚販的抹布沒兩樣了。

  寶康無奈地想道,碰到這女人之後,他已經折損了好幾百兩的銀子。他的心在滴血,四肢卻無力,只能放任著招娣擺佈。

  招娣替他擦乾了身子,裹上干衣服後,又到床下頭拉出火盆,喚醒火星,燒暖了炭,使寶康可以暖和一些。

  過了一陣子,他果然臉色好轉,看起來健康多了。

  招娣喘著、顫著,漸漸鬆了口氣,攤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這孩子。

  然後,她的臉越來越蒼白,唇色是青紫的,渾身抖到連寶康看得都覺得冷了。

  他惱怒了,跳起來打她的頭。「發什麼愣?女人!你不冷嗎?」

  招娣「哎呦」慘叫。「你幹嘛打人?」

  「快脫了衣服,笨蛋!」他在凶她,可他的童音卻讓他顯得有些無理取鬧,而不像在擔心一個人。

  寶康瞧她那股傻勁,只知道趕緊為他取暖,卻忘了自己,便更加氣她。

  他早習慣看她那紅撲撲的臉蛋,現下這像死人臉的慘白,讓他覺得噁心死了。

  「啊,對對,真真真冷。」

  招娣一經提醒,才感覺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透了水的卦衣。

  為了那七個弟妹,她可不能生病。

  於是她趕緊解開紐扣,袒開衣襟,鬆了肚兜的結,脫下褲頭……

  當著寶康的面。

  「等一下!」寶康又哇哇叫。「你是不是姑娘啊?」怎麼會傻到在他面前寬衣解帶?

  招娣又一傻,脫衣的動作停了。她的表情像在問他,脫衣跟姑娘家有啥關係?

  「你怎麼可以在我面前脫衣?」寶康再尖叫。

  「我都在我弟妹跟前更衣啊。」她不懂他幹嘛大驚小怪的。

  「我是你弟妹嗎?」

  「你跟我弟妹一樣大。」

  寶康這才明白,招娣這傢伙的腦筋短得離譜。

  不知她是驚訝還是急過頭,她的腦子似乎歸了零,一切從頭來過。而招娣一次又只能想一件事,她現在只想到,眼前的他是個小孩!

  不過是個樣貌十歲的小男孩。

  問題是——

  他大叫:「我是福爾寶康!」今年三十一歲,身長七尺,坐擁上百家分號,連官府都要讓他幾分的大丈夫,福爾寶康!

  招娣再一呆,身上的濕衣還是沒褪。

  寶康受不了了,氣呼呼地道衣間拿了件干衣服和罩袍出來。像撒漁網一樣把袍子罩在招娣頭上,接著吼:「給我在裡頭換,快!」

  過了片刻,那衣袍裡頭才有動靜,還有窸窣的脫衣聲,看到這傻女孩終於脫下濕衣,寶康才放下心來,並吃力地拉著炭盆,來到招娣身旁。

  招娣丟出濕衣,套上寬大的衣服,一顆頭露了出來,一雙骨碌碌轉著的圓眼便釘在寶康身上,良久沒有移開。

  此時寶康臉色很臭,像個沒糖吃、脾氣壞的小鬼。

  他本來打定主意,這個秘密一輩子都不要給拆穿。

  他從小防得滴水不漏,不斷訓練控制自己的脾氣,不斷尋求可以抑止怒氣、放寬心胸的妙方,比如吸煙、吃各式安神藥、數算一百零八顆消災解業的大神念珠,為的就是——不要生氣,不要發怒,否則,就會變得這十歲模樣的孩子。

  全國最大的商號福百發號,堂堂的主事大當家,卻會變成一個十歲孩子,這個秘密傳出去,能聽嗎?

  更何況,會有多少歹人利用這弱點,藉機除掉他,以及那些以後要承繼商號的子子孫孫?

  可自從這女人出現之後,他已連破兩次戒!這次,甚至是當著她的眼前——他簡直無法原諒這麼愚蠢的自己!

  「當、當家?」招娣試著喚他。

  「幹嘛?」寶康沒好氣地瞪著她。

  「你真的是當家?」

  「沒錯!」

  「可……」招娣吞吞吐吐。「你不是他兒子嗎?」

  寶康忍不住翻白眼,苦惱為什麼到現在她還在執著這個假象。

  「都目睹一切了,為什麼你這顆豬腦袋還是轉不過來?」

  「喂,你幹嘛罵人?」雖然她的思緒被這驚人的事實卡住了,可別人罵她,她還是知道!

  「你這樣不叫豬腦袋,還有誰可得此美稱?」寶康跳過去,伸手緊捏住招娣的嘴,狠到:「我告訴你,如果你敢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歹人,我會讓你的下場很慘、很慘……」

  雖然他是個小孩,可他捏她的力道可一點也不輕。

  招娣被捏痛了,一把火冒了出來,先燒掉腦裡那團混亂,自愛燒向這個目中無人的小鬼。

  她一生最討厭的,就是裝的一副大人樣的囂張小鬼!

  就在眨眼間,寶康忽見她利落地一伸手,扣住他下顎,接著便天旋地轉,他尖喊一聲,整個人就被壓制在招娣的腿下。

  「你、你這女人……」怎麼這麼厲害?

  「不准動!」見他死命掙扎,招娣乾脆一屁股坐上他,一手壓著他的頭,這樣才可以好好說話。

  「我要問你幾個問題。」招娣正經地說。

  她自己也要一步一步地釐清頭緒才行。

  那快窒息的男孩只有點頭的分。

  「你真的是當家?」

  「我說過幾百遍了!」

  「我剛來你房裡,爭論什麼事?」

  「你要帶那些該死的小鬼住進府邸。」

  「我剛剛餵你喝什麼?」

  「醋還是老抽!」

  「你屁股上的淤青怎麼來的?」

  「你剛剛用彈弓彈我,不要說你忘了!」

  啊啊啊——

  招娣在心裡吶喊著,思緒也往清晰邁進了一步。這臭小鬼真的是當家!

  但她還是驚訝、還是不懂……

  「你為什麼會變成嘴這麼賤的小孩?」

  「誰嘴賤?」

  「說!」她用力壓他的頭。

  「女人,你算哪根蔥?你沒資格知——噢!」身上的力量再加重。

  寶康只好乖乖地答:「這是詛咒,福爾家每代當家都有這毛病,只要一生氣,就會變成小孩。」

  「真、真不敢相信。」招娣伸手捏了捏寶康的臉頰、耳朵、鼻子,揉弄他的小背、手臂,每一處都是如此真實而小巧的。

  「當家,你足足有七尺高啊!怎麼、怎麼可能……咻地一下,就變那麼小呢?」那種骨頭融化、皮肉萎縮的感覺,咿……

  「一定很疼吧?」她又問。

  「沒你壓在我身上那麼疼!你那麼瘦小,沒想到卻重的像豬。」

  「喂!我關心你的身體耶,你可不可以可愛一點啊?」

  「你只要從我身上起來,就是關心我了。」他覺得肋骨快被壓斷了。

  招娣想了想,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怒火也消退了,腦子不在混亂,思緒更分明清楚,她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念頭——

  當家,等於十歲小孩。

  雖然是一件離奇的事,但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啦!

  至少,現在的當家比較坦率,雖然嘴巴很討厭,但不會拿那張笑臉騙人,挺惹她喜歡。

  只要壓制一下,就乖乖聽話了,等他回復成七尺男兒,她連動他一根手指頭都難……

  咦?

  等他回復成那七尺男兒,她連動他一根手指頭都難……

  意思是——還沒回復成七尺男兒的他,她不只可以動他一根手指頭……

  招娣嘿嘿壞笑,慢慢地從寶康身上爬起來。一獲得自由,寶康趕緊跳起來,避開招娣遠遠的,一邊活動筋骨。

  「嘿!寶寶!」招娣的聲音異常歡快。

  寶康暴跳如雷。「你叫誰寶寶啊?」

  「你啊。」招娣朝他眨眨眼。「既然我知道你的秘密,我們就是最親密的朋友了,對不對?」何況現在的他,小小巧巧的,很適合「寶寶」這個乳名。

  「我堂堂福爾寶康的大名,豈能被你玷污?」十歲的寶康說得慷慨激昂。

  「啊!跟我玩一個遊戲,如何?」可招娣根本不理他,逕自走向自己剛脫下的濕衣,從裡頭拿出一袋小東西。

  她將裡頭的東西倒了出來,寶康一看,是一堆拇指般大的琉璃珠,非常精美,裡頭鑲著各式彩色花樣,有牽牛花、水仙、玫瑰、梅花、菊花、海棠,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的花。

  由於夜魅城周圍山區盛產琉璃礦,燒琉璃的行業非常盛行,宮廷內各式華美精緻的琉璃裝飾品,都出自夜魅城工匠之手。

  這種民間稱之「花琉璃」的琉璃珠,不過時這種工藝的細枝末葉,通常是論斤出售,因此像招娣這樣的貧苦人家,也是買得起的。

  「喂!為什麼你身上都帶著這些玩意兒?」寶康不屑地問。

  上回有獸糖,毛猴,這回有彈弓和花琉璃,他發現招娣這傢伙身上隨時都帶著哄孩子的小玩意兒。

  「因為這些東西好玩。」除了哄弟妹外,她自己也常玩得不亦樂乎,不快樂時吃顆糖,馬上又能恢復好心情了。

  招娣一邊用石膏筆在地上畫了一個三角形和兩條線,一邊說:「我們來打花琉璃,好不好?」

  寶康皺眉。

  招娣向他解釋。「我們要站在那條線之外,你站右邊,我站左邊。然後我會在中央那三角形裡放滿琉璃珠,要打之前,要先唱名,唱出你想要打的那顆珠子裡時什麼花。」

  寶康嘖了一聲。「小孩的遊戲。」

  「很適合現在的你啊。」招娣說:「誰打中最多,誰就贏了,輸的人要答應贏的人一個請求,怎麼樣?」

  「什麼請求?」

  「我贏你的話,你就要答應我,收留我那七個弟妹。」

  「你胡說什麼?」再多七個引子,氣炸自己嗎?寶康叫道:「我不比。」

  「你不比?唉呀——」寶康假裝苦惱地拍拍腦門。「我真糊塗,我忘了當家現在變成了寶寶了,因為能力不是,變得怕事,怕自己輸掉的不只是一個請求,還輸掉尊嚴、面子,以後見到我就難過了……真是的!我真的忘了,好,不比不比……」

  「我比!」寶康打住她的絮叨,馬上改口。

  招娣在心裡竊笑,變成孩子的寶寶比較好講話,激一激便可。

  她補充。「當然,如果我輸的話,你要趕我走,還是做什麼,我二話不說答應你。」

  她給了寶康一顆琉璃珠,就開始比賽。

  寶康先。「我要那顆水仙。」他彈出他的琉璃珠,沒中。

  輪招娣。「菊花。」她打出,中。

  寶康「呸」了一聲。「運氣而已,女人。」

  他可是堂堂當家,打琉璃這小事怎難得倒他?

  寶康再唱:「桂花。」彈出,沒中。

  「玫瑰。」招娣打出。中。

  寶康咬牙。「梅花。」彈出,還是沒中。

  「朱槿。」打出,中。

  寶康抗議。「喂!你確定那是朱槿嗎?朱槿真的長那樣?」他總覺得她是在笑他這大男人不識花卉。

  招娣嘿嘿小。「沒想到咱們的當家見識這般淺陋,不知朱槿長怎樣。」

  「對,那是朱槿。」寶康立刻再改口,「我眼花,沒看清楚。」

  之後,又陷入一場激戰。就這樣過了半刻……

  「我打中十八顆,寶寶。」招娣驕傲地問:「你打中幾顆啊?」

  寶康的臉一陣鐵青,他只打中一顆,而那顆琉璃的花卉,他還唱錯名,是招娣不跟他計較而已。

  「那麼,要遵守承諾喔!」招娣得意地笑。

  寶康氣得像頭鬥牛。「休想!」他惱怒地摔下手中那琉璃,趾高氣昂地大罵:「這是小孩的東西!用小孩的東西來決定事情,都不算數!」

  「喂,你幹嘛?」招娣趕緊撿起那琉璃,慶幸還好沒破,但她也不高興了。

  「我們說好的,我又沒佔你便宜。」

  「如果今天我是大人,我就不會輸你!女人!」寶康再罵:「我今天之所以會輸,就輸在我是小孩!小孩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遇到事情就只會哭只會叫,什麼都改變不了,什麼事都不會做,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還會鬧脾氣,連豬狗都不如,豬狗至少還能宰來吃!」

  招娣不敢置信。

  這不會……就是寶康對小孩的觀感吧?有這種觀感,誰會喜歡小孩?

  「你現在是在說誰啊?」招娣問他。

  「說所有的小孩!」寶康白她一眼。

  「那你現在是什麼?」

  「小……」寶康住嘴,差點兒上當。

  可招娣不放過他,她絕不能認同寶康剛才那番說法。「你剛剛罵的那一串,罵的就是你自己,你知道嗎?」

  寶康發現招娣生氣了,臉都板起來了,他有點怕。「我又不是罵你。」

  「不!你不只罵了你自己。」招娣說:「你還罵了我、傳總管、這府裡所有的人,因為大家都曾經當過孩子。更過分的是,你罵到我的弟妹!我絕不放過你!」

  「弟妹,弟妹!」寶康覺得莫名其妙。「你弟妹就那麼重要?」

  看她這弱女子,明明自身都難保了,竟然還想裝起母雞的樣子去保護她的家人,真的是很不自量力……也讓他感到有一些……

  吃味?

  「好了,我不管你罵誰。」招娣開始摩拳擦掌,步步逼近寶康。

  「但現在即使是小孩,也要遵守承諾,否則就真的是豬狗不如!」

  她就是怕會有這種變故,所以特別挑她還壓制得了他的時候,和他打賭。

  寶康步步後退。「你、你想幹嘛?」他覺得不對勁。「我會叫哦!我會把人叫來喔!」

  「寶寶,我給你兩個選擇。」這時候招娣反而笑了,笑得陰森森的。「一,把你的小鳥剪掉,拿去餵魚。二,把你的小鳥畫成有長鼻子的象,然後你陪我上市場買菜,在大街上溜溜,一定很神氣,如何?」

  又來這招!寶康大叫:「你是土匪!」

  吼完,他忽然一震。

  身體開始……怪怪的。

  招娣沒發現他的臉漸漸轉紅,逕自回道:「土匪?我喜歡這個說法。」腳步再靠近他。

  「你、你別過來!我、我要……」寶康喘著,聲音漸漸變得沙啞。

  招娣一愣,才發現不對勁。因他污蔑小孩而生的氣頓時消了,她想仔細地查看他,便伸手去抱。不料寶康身上全是汗,他輕輕一掙,就像泥鰍一樣,從她手中滑走。

  寶康咬著牙,想跑回衣間去。這副身體是他的,他很明白各種變化。

  現下這種感覺告訴他,他快變回成人了——

  他知道從小孩變回大人,那畫面會有多可怕,他還算有良心,不想嚇到那個心直口快的小女僕。

  突然,腳一陣裂痛,讓他跌了跤,他忍住慘叫,繼續往屏風爬去。

  「寶寶!寶寶!」招娣很擔心。「你沒事吧?」

  寶康還是不理她,再爬、再爬、再爬……

  招娣這回不問了,直接用抓的,想把他抓回身邊。

  這時,寶康已經溜進了屏風,招娣撲上去,剛好抓住他的腳——

  屏風裡頭卻傳來了天崩地裂的痛吼。

  這吼叫驚得招娣一身雞皮疙瘩,以為是自己抓痛了寶康,便趕緊放手。

  室內霎時陷入死寂,屏風裡久久沒有動靜。

  「寶寶?」招娣喚了幾聲,也沒有回應。

  她好害怕,她想寶康會不會死了,所以裡頭才一點聲音都沒有。畢竟剛剛那震耳的痛吼聲,好像是一個人被五馬分屍的吶喊。

  這念頭一起,她更不敢大咧咧地往那屏風窺去,就怕看到什麼血淋淋的畫面。

  她只得先伸手,進那屏風裡探一探。

  這一探,讓她摸到了一隻腳。她試著握了握,卻一怔。

  呃?腳變大了!腳圍這般粗,肯定不是小孩的腳踝,而是一個大男人的。

  招娣覺得不太妙,屏風裡的人已經不是一個小孩了。

  「招娣。」此時,屏風裡終於傳來了聲音,像一個男人剛睡醒時,慵懶、低啞的聲音。「你進來一下。」

  招娣倒抽一口氣,強裝鎮定。「你沒事啦?」她下意識想逃出這房間。「不過,我還是到外頭差人來看看你吧!寶寶。」

  剛剛被她這隻狐狸欺凌的小羊,現在變回大野狼了,她能不逃嗎?

  「不,不用。招娣,你過來。」那男聲又說:「你過來,或許我就考慮你提出的請求。」這聲音還有些喘,好像剛剛經歷了什麼激烈運動。

  招娣一身冷汗,可是有不想放過這機會。他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耶……

  她掙扎著,都閃到門邊了,最後,還是折回了「虎口」。

  她在屏風外面說:「我過來了,不過你不用考慮,因為剛剛打花琉璃的時候,你的確輸給我,不可以耍賴。不管是小孩的寶寶,還是大人的寶寶,都是當家福爾寶康,說話要算話哦!」

  「好,我說到做到。」寶康又說:「現在,你進來一下。」

  「喔!」聽到他答應,招娣鬆了一口氣,瞬間放下所以戒備,走到了屏風裡面……

  卻見她傻傻地看著地板。

  招娣眼前,是一幅男性版的「海棠春睡圖」。

  地上攤著面熟的衣衫,凌亂地纏著一具精實的男性軀體。

  那副裸軀半現半隱的,稍微側向她,但那些裸露的部位,招娣還是看得一清二楚。

  上至胸膛、肚腹,下至臀部,長腿,都有著屬於男性的健美曲線。早晨微透的光線,篩下的光影兩面,更將這軀體的牢實肌理給清晰地刻鏤出來。

  招娣這才知道,男人的胸腹肌肉是碩大到可以抓捧的,如果是抓在她手上的話,她一定會忍不住咬他一口……

  而這個男人,看見她這麼專注地打量自己,忽而邪魅地一笑,癱躺得更是大方,肌肉的光影隨之變動,似乎想極力地展現身體的力與美。

  他那過長的黑髮纏繞他的肩與手,胸前的汗濕黏貼少許髮絲,讓這隨意的披撫更增添慵懶姿態的風韻,使這男人就像剛與心愛的人纏綿完一樣,嫵媚又性感,教人想再品嚐他一回。

  至於那些遮住的地方,當然更引人遐想。

  招娣空白的腦袋忽地一個念頭:她,後悔了。

  她不該用那彈丸打他的,瞧那彈丸在他臀上留下的淤青,簡直就是對這神聖完美肉體的一種褻瀆,她在暴殄天物,會被雷公劈死的。

  「好看嗎?招娣。」那張絕美成熟的臉孔正對她魅惑地笑著。「對了,你剛剛好像說要給我兩個選擇,記得嗎?」

  招娣目光呆滯,小嘴微張。

  「一,要把我的小鳥剪掉,拿去餵魚。」

  寶康低沉好聽的聲音像在誘哄,而不像……

  秋後算賬!

  「二,要把我的小鳥畫成有長鼻子的象,然後帶我上市場買菜。現在……你想用哪一種對付我?」

  說完,他那光裸的大腿,竟就要當著招娣的面抬起,張開……

  招娣的臉蛋就像一朵臨春前的紅牡丹,突然綻放了!

  然後她感到一陣昏眩,就這樣癱倒在那屏風旁。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23-6-9 00:06: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當婢女春春吃完早食,回到當家的院落時,看到招娣一個人坐在走廊上的鵝頸椅,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招娣,你在做什麼?」她走向前問道。

  「沒幹什麼。」招娣姿勢不變,回答著。

  春春順著招娣的視線看去,上頭只有土土的瓦當,啥也沒有。

  她想再問時,傳察走了過來。「春春,今後你到大廳做事。」

  看春春不明所以,傳察指指招娣,說:「至於當家,以後都由招娣服侍。」

  「喔。」春春沒啥異議,畢竟當家也不太好侍侯,這下她樂得輕鬆。不過,她還是想知道招娣在看什麼。

  傳察看到她在好奇,便替招娣回答。「她流了鼻血,在止血呢!好了,我們走吧!」然後他又回頭吩咐招娣。「血止完後,到當家房間收拾餐具,知道嗎?」

  招娣揮揮手,頭還是仰著。「沒問題。總管。」

  過了半刻,鼻血終於止得差不多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招娣還是捲了一小塊布塞住鼻子。她便用這模樣,再次回到寶康的屋子。

  裡頭的寶康已經盤好髻,著好衣,在桌前整理那些滿是油醋味的賬本。

  他看到招娣那滑稽的模樣,努力憋著笑,擺出主子威武嚴肅的姿態,公事公辦地命令道:「一會兒收拾好餐具,去把你那票弟妹叫過來,我們要約法三章。」

  「好——」招娣不耐地拉長音,偷偷白他幾眼,碎念道:「變臉變得真快,剛剛不知是誰光溜溜的,害我流鼻血……」

  寶康聽到了。「你說什麼?」

  「沒什麼。」招娣快速地收拾碗盤,奔出房門。「我這就去帶我弟妹來。」

  看著那小麻雀急急奔跳的身影,寶康不覺停下手邊的工作,眼光放柔。

  照他以往的慣例,家裡出了這種傭僕,他不但會要傳察把她打發掉,更會追究到介紹她進來的人。

  可是這次,他什麼都沒計較,甚至將她的請求給答應下來。

  這傢伙讓他發了那麼大的火,照理說,他踢她出門都來不及。可他又發現,早上發了這樣一頓脾氣,現在倒是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好得不得了。

  他想,大概是平常太壓抑自己,一喝這樣坦率的人相處,倒讓他引出了真實的情緒。

  其實,他是羨慕,羨慕招娣那坦率、勇往直前的性格。

  而且,她也著實娛樂到他了。

  想到方纔那小女孩羞紅著小臉的模樣,就讓他覺得有趣。

  那粉色水嫩的小臉頰,讓他想起壽山上的嫩桃,光是擺著,香味就隱忍垂涎,更別說一摸,就能被那觸感給引得心蕩神馳,那咬舔下去的滋味,該會有多教人欲仙欲死?

  他知道那單純的女孩,對他的身體有遐想。

  不可否認,他,嗯,也有……

  咳咳……總之,他給了自己好幾個留下她的解釋。

  因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敢將安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她到處亂說。

  何況,她打花琉璃的功夫是一等一的,男子漢大丈夫,說出去的話還是要履行。

  還有,只要一想到她這母雞似的性格,不論到了哪裡,都會這樣拚死拚活地扞衛她家弟妹,他就不禁為她捏一把冷汗。

  要是今天她沒遇上商場上有「美君子」雅稱的他,而碰上一個辣手摧花的惡漢,狡猾地拐著她弟妹,染指她那青春的肉體,那、那——

  寶康沒讓自己想下去,再想下去,他會氣炸。

  既然有可能導致那樣的結果,他便犧牲一點,將她安頓在他看到的地方不就好了。

  儘管,他痛恨小孩,但……

  他看向桌上那只毛猴,想起了她給他的那顆糖,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糖……

  為了這傢伙,他便忍一忍吧。

  他配了院落東南的一間小耳室,給招娣一家,這樣不但可以監視她,也讓她能如影隨形地服侍他。

  在那間小耳室前,他讓招娣還有那七個小蘿蔔頭排排站,聽他的約法三章。

  那七個小蘿蔔頭看著他,都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他被盯得很不自在,也不知道怎麼同他們說話,一看到小孩,他的性子就會變得很不耐煩。

  他拉來招娣。「來,你先同你弟妹開個場。」

  招娣點頭應聲,站在寶康旁邊,對弟妹說:「大家不要害怕,雖然這個叔叔現在板著馬臉,看起來很凶、很不好相處,可是大家一定要知道,今後我們可以住在後面那間有炭盆、炕床的小耳房裡,姐姐還可以繼續在這裡工作,給你們做飯、買糖糖、玩具,全多虧這個叔叔的大恩大德,所以大家一定要感謝這個叔叔。」

  馬臉?這是形容恩人該說的話嗎?寶康瞪她。

  招娣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補充。「不過,這個馬臉叔叔其實笑起來非常好看,只要大家很乖,這個叔叔就會笑,不會一直板著這馬臉了……」

  「好了!」一直馬臉、馬臉的,他都快被她說成一匹馬了。

  接下來,他口氣生硬地像皇帝對臣子訓話般,對這些孩子宣告。「你們住進這裡之前,我們要約法三章,違者嚴懲,絕不寬貸。」

  招娣很自然地又向她弟妹翻譯,畢竟和小孩子說話,是不可以像寶康那樣的。

  「住在這裡,一定要遵守遊戲規則,否則就會被判出局喔。」

  「第一條,你們只能在這後廂活動,出門走後門,不準被我看到。被瞧見者,嚴懲。」

  招娣說:「就像躲貓貓一樣,不可以被會捉人的鬼看到,看到的話就出局,出局就要被罰一個禮拜不可以吃糖糖。」

  「第二條,不准大聲喧嘩,我只容許聽到這樣的聲音……」寶康挑出一隻銅錢袋,舉得高高的,放開手,銅錢袋掉在地上,發出零碎的聲響。他又說:「超過此聲音,嚴懲。」

  招娣接著說:「這很簡單,就跟姐姐以前訂的睡午覺規矩一樣,如果誰在大家午覺的時候大聲嚷嚷,就得嘗嘗姐姐的轉轉樂十圈。」

  「一直都要這樣嗎?」一興奮就愛尖叫的三弟悶悶不樂地問:「午覺又不可能一直睡。」

  招娣安撫他。「很可惜,這個叔叔常常要睡午覺,所以無時無刻都一定要遵守喔!」

  「這樣好像豬喔。」最小的妹妹偷偷地跟她的小姐姐碎嘴。

  寶康冷冷地瞪著招娣。現在好了,他在她弟妹面前又變成一隻豬了。

  之後,寶康又羅列了數條規矩,極力地讓這住進了七個孩子的院落,可以維持得像以往一樣平靜。而經過招娣「精闢」的解說之後,這些孩子理解得非常清楚,沒有任何疑問或異議。他滿意地點頭,轉身就要離去。

  而一直都很注重弟妹們禮貌的招娣,當然免不了要率領這一乾弟妹,向這位伸出援手的恩人鞠躬道謝。她領著眾弟妹,鼓足中氣,一齊對著那背影喊——

  「謝謝你——寶寶——」

  那身影一頓,一眨眼,又面無表情地轉了回來。

  「再加一條。」他告訴招娣。「不准叫我「寶寶」!」

  這天,寶康像往常一樣,忙到二更才回到院落。

  他早已習慣這樣的日子了,接了福爾家的產業之後,他每天都早起晚歸。

  如此,他便不用面對這院落的空寂。

  他沒向任何人說過,他討厭空寂、討厭黑暗、討厭這森然的垂花門,討厭這只有他一個人住的院落的一切、一切。

  所以他忙到很晚才回來,累極了,倒頭便睡,沒時間給自己細看這黑空黑空的屋子。

  他也沒想過,自己這模樣像極了他最痛恨的孩子。

  在遊廊上拐了最後一道彎,他慣常低著頭,悶悶地往前走。

  往垂花門一看時,他一愣。

  那中門處,不但有宮燈的光,在那抱鼓石旁,還有一盞小小的瓶燈亮著。他再走近些,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兒守在那裡。

  他望了一下,發現那女孩正面向一個炭盆,對著瓶燈的光,修縫著衣裳。因為怕那寒風,便將身子整個蜷進抱鼓石後頭,讓石頭替她擋風。

  那畏畏縮縮的模樣,讓人覺得可憐兮兮的。但是那被瓶燈煨照得暈黃的小小身影,卻難得的讓寶康的心有些……溫暖。

  他覺得,她在等他回家。

  多久沒人等他回家了?

  可他沒露出任何表情,仍擺著主人的派頭,裝作途徑這垂花門,「不經意」看到她守在這兒。

  「你怎麼還沒睡?」他問得隨意,但眼睛卻牢牢地看著她凍得紅通通而拿不穩針頭的小手。

  招娣嚇了一跳。「喔,你回來啦!」她揉揉昏花的眼。「我在等你回來。」

  「可以到裡頭等。」

  「那耳房太偏僻了,我怕會沒聽到聲響,錯過你回來的時候,但又不能到你房裡等,所以……」

  「其實你不必等門,以前的僕人只要把東西備好,就可以去睡了。」

  「不行,這樣會有疏失。假如你回來晚了,熱水燒乾了怎麼辦?」招娣堅持:「既然我的工作是照顧你,我就會把它做好。」

  「哼,挺盡責的。」聽了這答覆,寶康的心其實很暖,可又拉不下臉承認。

  「我回來了,你收拾收拾,趕緊去睡。」

  招娣「喔」了一聲,看著寶康的身影往廂房走去。

  寶康當然察覺到這視線,這視線還有些怯生生的,沒有當時她坐在他身上的霸道。他突然回頭,與招娣打探的眼睛撞個正著。

  招娣有些尷尬,吹吹口哨,抬頭看看黑漆漆的樹枝。

  「怎麼這樣看我?」寶康調侃她。「還覺得不可思議?」

  招娣倒是很老實地點頭,並且舉起她手上的那件小衣,對著寶康比了比。

  「你有七尺耶,寶寶。」她說:「可我現在卻在幫你準備十歲孩子穿的衣服,實在難以想像。」

  她又叫他寶寶!不過這裡只有他們兩人,他就不跟他計較了。

  「你怕我嗎?」他很好奇這個問題。

  招娣疑惑地叫了一聲。「我?我為什麼要怕你?」

  「畢竟這是很怪的事。」這秘密,他不可能跟人談論,就連父親,都是在他往生後,才從他的親筆密信中得知父親的看法。

  他不知道自己這怪毛病,別人會怎麼看待。

  「是很怪。」招娣偏頭想了想,又說:「不過只要想到你會變成十歲的寶寶,我就覺得很高興。」

  寶康一愣,瞇著眼。「怎麼?你不喜歡現在的我?」

  也對,他曾經惱羞成怒,把看到孩子哭鬧的怒氣牽扯到她身上,斷然拒絕幫助她,她會討厭他也是應該的……

  可是為什麼想到這個可能,會讓他有些……失落?

  他看著她,忐忑地等她吐實話。

  招娣托著臉,想了一下,才說:「十歲的寶寶比較坦率,我喜歡和那樣的寶寶說話。」

  「還有打架。」寶康沒好氣地替她補充。「因為都會打贏。」

  招娣嘿嘿傻笑。

  「等等。」她再補充。「我也喜歡現在的寶寶,因為他是我們一家人的大恩人啊!」

  寶康鬆口氣。「很識相,不錯。」

  他斜著眼,覷著招娣的笑臉,不覺也放鬆了表情。

  其實,她已經做得很好了,不論面對哪個自己,她都表現得很自然,即使心裡彆扭,她也會坦白地講出來。

  而且,他錯了,她可不是豬腦袋,她反應很快,腦子非常清楚,懂得隨機應變。一看到他變成十歲小孩,馬上丟開驚訝,毫不猶豫地勒索他!

  「唉呀!總之。」招娣搔搔頭。「不管是哪個寶寶,我都會好好照顧的,請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他敷衍,舉手揮趕她。「快把瓶燈撿起來,炭盆明天再收,去睡了。明日有個局,你得陪我去。」

  招娣答應一聲,兩人便這樣散了。

  寶康回到房裡,捻亮了油燈,拿起爐上溫著的水瓶,倒了溫水在銅盆裡,梳洗一番。當他踱到床旁的窗前,他有些忍不住,小心地打開了細縫,往那後院的小耳房瞧去。

  那小耳房的燈還是亮著。

  或許還在照料孩子吧?他想。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認定孩子就是麻煩,那女人偏不信,這麼冷的天還不快去窩在床上,卻這般糟蹋自己。

  他熄了燈,上床就寢,閉了一會兒眼,聽到三更的更鼓敲起了,他張開眼,再往那扇窗看去。

  那窗紙上還是暈黃的,表示那耳房的燈還亮著。

  那女人到底在做什麼?這麼晚,還不睡。

  她那麼嬌小,扛著七個弟妹的生計,白天又要伺候他,應該要好好顧著自己的身子,不該熬夜啊……

  寶康怔了一下。

  等等,他在為她擔心嗎?

  不該,他隨即轉了念頭,想到她是他的侍女,她應該要以他為重心,他為她的工作能力感到質疑、擔憂,也是應該的。

  最後,寶康忍不住,披衣而起,悄悄地來到那間小耳室。

  那小耳室為了排出燒炭的廢氣,窗總是半開的,寶康便朝裡面覷著。

  他看到招娣還坐在桌前,拿著針線,與那件小衣奮戰。

  照她剛剛的說法,那件小衣應該是要給他的。

  可她為何要替他縫小衣?

  「姐,你怎麼還沒睡啊?」這時,招娣的大弟任子醒了,下了炕,倒水喝。

  「啊,任子,你醒了正好,來,穿一下這件衣服。」

  任子乖乖地換了衣服,這小衣穿在他身上剛剛好,招娣很滿意。

  「姐,這要給誰的?」

  「給一個不愛穿衣服的小孩。」招娣嘻嘻笑,幫大弟脫下衣服後,很珍惜地摺疊好,再放到一旁攤平的包袱巾上。「天氣很冷,他不可以沒穿衣服,我怕他惹風邪。」

  接著,招娣又準備了一包獸糖,袋花琉璃、兩組沙包、幾條紅棉繩,放進包袱裡。

  「還有什麼沒帶呢……啊!對了,任子。」招娣向她大弟伸出手。「你那顆牡丹花琉璃給我。」

  任子哀叫。「不要,我很喜歡那顆。」

  「那你要跟我比紙牌嗎?」招娣擺出鴨霸的模樣。「贏了就給我。」

  任子一邊不情願地掏出地掏出他最喜愛的琉璃珠,那裡頭鑲了一株艷紅的碩大牡丹,還一邊碎碎念。「好啦!我給,不用比,反正我也比不過姐。」

  招娣好心情地摸摸他的頭,接過珠子後,用紅棉繩將那琉璃珠串綁成一條項鏈,然後寶貝似的放進包袱裡。

  「姐,你到底在做什麼?我不懂。」任子搔搔頭。「你明天踏青啊?」

  「噓!」招娣俏皮地朝她弟弟眨眨眼。「我要讓一個人快樂,他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讓他真的感到快樂。」

  任子喔了一聲,還是不懂,也不想理解,反正他姐姐有時就是會做些奇怪的事。

  招娣也明白晚了,將包袱打理好,便吹熄燈火,抱著任子上床睡覺。

  四周的漆黑籠罩住房外的寶康。

  可他的心裡,還留有那塊溫暖的暈黃。

  他想起這女孩,第一次在曬衣場見到全身光裸的他時,有多麼震驚,她急著用那髒衣裹他,無論他怎麼反抗,她都不妥協,就怕他惹上風邪。

  今天那場鬧劇也是,她只顧著溫暖他,全然忘了自己。

  或許真的很怕他冷著,她說什麼都要熬夜替他準備一套孩子的衣裳。

  那急切的樣子,好像他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

  而他,卻是那個當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冷冷地推開她的人。

  那是你家的事。

  他的身子一顫,由衷希望她忘掉那樣的自己。

  我要讓一個人快樂,他對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讓他真的感到快樂。

  想到剛剛偷聽到的對話,他又笑了。

  或許,她忘了也說不定。

  這個傢伙不管是笑還是生氣,都像孩子一樣天真啊。

  噙著一抹真正打從心底滿足的笑,他慢步走回他的屋子。

  讓她帶著孩子,留在他身邊,可能的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決定。

  隔日一早,寶康便已著好端莊得體的藏青窄袖素袍,坐上馬車。

  可當主人是他,現在卻在等候著他的小女僕,思及此,他面色如土。

  「招娣,你快些,當家要出門了!」傳察急得朝宅裡大吼。

  「你別吼她,傳叔。」寶康斜著嘴角。「我就看她要摸到什麼時候。」

  昨晚,他是抱著滿足的笑意入睡的,還想,讓她留在身邊,是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決定。

  現在看來,這個結語打得太早了。

  只要一想到她總以她的弟妹為優先,他就很不高興。

  「當家,不如今天我陪您去吧!」傳察擔心地說:「畢竟是順大行的局。」

  「不用,我自己應付得來。」而且做事一向謹慎的他,也不放心讓知道秘密的招娣離開他的視線。

  這時,背著一隻包袱的招娣,蹦蹦跳跳地跑了出來。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情要交代了。」招娣不好意思地傻笑,說完想跨上馬車,可馬車太高大了,跑得急喘氣的她,一時沒力,還跳步上去。

  寶康一看,嘖了一聲,想把她拉上來,可一摸到她那纖細的手臂,又怕自己力大,會把這小手拉斷,他便不耐煩地伸出雙手,去攙她的腋窩,像抱孩子一樣的把小小的她給抱上了馬車。

  傳察愕然地看著他倆的互動。

  寶康注意到老總管的目光,尷尬地咳了一聲,說:「午飯不必準備,我那大哥一定早訂好了館子。」說完,他便關了門,吩咐車伕往中城駛去。

  車上,他嚴肅地對招娣說:「你遲到了。」

  接著又瞪她。「我該怎麼懲罰你?你說說看。」他一定要嚴厲地禁止她,不准再熬夜。

  招娣吐吐舌。「對不起嘛!我睡得有些晚了,又忙著交代我弟妹,我不在府裡的時候也一定要乖乖的。」

  「沒有借口。」寶康說:「從沒有主子等奴僕的道理。」

  「唉呀!這不重要。」招娣無所謂地回應,並解下背上的包袱。

  「什麼叫不重要?」他板起臉,懷疑這傢伙竟敢對他沒大沒小。

  「嘿!你看,寶寶,你的衣服完成了。」招娣攤開那件她熬夜趕製成的小衣。

  「這樣以後你再變小,就不愁沒衣服穿了。你喜歡這個青色嗎?」

  寶康連忙比了噤聲的手勢,看到車伕專心駕車,才鬆口氣。

  他怪罪地瞪她,怪她這般大刺刺的。

  招娣也知道自己錯了,雙手合十,抵著額頭,一直對著他膜拜。

  「好了,好了,我不是神明。」寶康沒好氣地阻止,然後一把搶過她手上的衣服,用手指撫著她那一針一線的細心,可他嘴巴上還是這麼說:「這是麻織的,這麼便宜的衣料要給我穿?」

  招娣氣嘟嘟的。「配你的嘴巴,剛剛好。」

  寶康看著她氣紅的小臉,笑了,突然好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那小桃子似的頰。

  「哼,算了,我今天犯了兩個錯。」招娣搶回了衣服,用心地摺好。「你剛剛那討人厭的話,我就不跟你計較,算是抵了一個錯。」

  寶康不以為然。「這麼擅作主張?」

  他想了想,其實他也不少真的想罰她。

  今早她會這麼遲才出門,一定是昨晚熬夜至三更的後果,他只是希望能遏止她,不要為了這些細枝未節的東西而搞壞身體。

  他聳聳肩,又對招娣說:「好,抵了一個貪睡的過錯,那剛剛大剌剌遲到的傢伙,用什麼來補償我?」他假假地笑著。

  「你低下頭來。」招娣卻不直接回答。

  「什麼?」他挑眉,不知道這傢伙又要做什麼。

  「快點啦!」她催著,臉頰因激動更紅了。

  寶康歪了嘴,看到她期盼的大眼,根本不忍拒絕他,便聽話地低下頭。在她面前,他覺得自己再也擺不起主人的架子了。

  招娣套了一個東西上去。

  等寶康坐正了身子後,拿起那用紅棉繩做成的項鏈一瞧,發現墜子是一顆鑲了牡丹的花琉璃。

  「喜歡嗎?它以後就是你的。」招娣開朗地解釋。「我弟都叫它牡丹王,因為它重量剛好,可以百發百中——喔!當然我也要看擲珠子的人技術好不好。不過我想,以後你同我打花琉璃,就不致輸得這麼難看。」

  「為什麼要做成項鏈?」他撫著這顆剔透的花琉璃,問招娣。

  「當然是讓你隨身攜帶啊。」她回答:「你知道嗎?身上帶個一兩件玩具,真的會讓心情變好,你不高興的時候,拿出來玩玩,陰雲就會呼地散去。」

  她誇張地做了陰雲散去的動作,又說:「還有,我隨時都可以同你打花琉璃,給你雪恥的機會。這樣你就會真的快樂地笑了,不會每天都笑得假假的。」

  寶康抬起眼,專注地看著她。

  「怎麼了?」

  「你說,你比較喜歡十歲的寶寶。」寶康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語氣幽幽地說:「所以,你真的很討厭現在的我嗎?」討厭將笑容當成一張面具,時時刻刻戴著的福爾寶康?

  招娣想了一下。「我喜歡你的笑,真的,你笑起來好漂亮、好好看。」

  「但我希望你是真的因為快樂才笑,否則我會有被騙的感覺。那感覺就像以為是一顆好甜的糖果,可是吃下去發現是恐怖的蓼糖,很糟、很糟的。」

  寶康噗了一聲,為她巧妙的形容笑了。

  「就是這樣!」招娣拍拍手,好像在鼓勵嬰孩走路一樣。

  寶康又瞧胸前的牡丹花琉璃,眼瞇著,輕輕地說:「小孩的玩意兒。」

  「討厭,你又這麼說!」招娣氣鼓著嘴,朝寶康伸手。「不喜歡的話,就還給我!」

  為了這顆牡丹王,他知不知道她又要餓肚子,好買別的玩具給大弟做補償啊?

  寶康沒理她,卻解開圓領的盤扣,將這條項鏈給收了進去,理好了衣襟,還寶貝似地拍撫著胸口。

  「不,招娣,我喜歡。」他看著她,微笑。「謝謝。」

  招娣愣著,呆呆地看著寶康的笑。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張著小嘴發呆的她,咬到了舌,哇咧咧地痛叫。

  寶康看了,笑得更開心了。

  驚魂剛定後,招娣則像捶胸頓足。

  他擺了一個這麼英俊的表情勾引他,她也應該要做一個美麗嫵媚的小女人姿態回敬他,這樣才算勢均力敵啊!

  啊啊啊!她此時怎麼會想到這個?嗚——好羞、好羞……

  呃,不過啊……

  懊惱之餘,招娣還是忍不住偷偷覷了一下這男人。

  那張五官端正的俊顏,因為這抹真誠的笑,變得更英朗、更光亮。

  她被他那雙能迷煞人的眼,給盯癡了。

  她的臉又紅了,因為心裡的悸動,因為屬於女孩的嬌羞。

  她覺得此時的寶康,比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還要吸引她。

  嗯,可以看到這樣的寶寶,偶爾出個糗,其實……

  也不錯啦!嘻嘻!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23-6-9 00:0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如果有人問招娣,她是怎麼分辨當家的笑是真是假,她會這麼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不過再別人想敲她頭之前,她會趕緊說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是直覺!是直覺啦!

  自從上過了第一次的當之後,她就養成了這種直覺。而這天,他帶她上中城的廣春食府,赴那票人的飯局時,這直覺發揮了作用。

  一踏進那間包廂,她就能明顯地感覺到,那張假笑的面具,又悄然無聲地掛回了寶康臉上。

  她一細看才意識到,他這種笑臉,與她看慣的那種孩子似的單純,沒有偽裝、沒有城府,是那麼的不同。

  那笑臉很深沉、很難看透,有很多與笑這樣的情緒背道而馳的想法,都在裡頭轉。

  不過,她不會怪寶康又變回這皮笑肉不笑的死樣子,她覺得這是待在這間包廂裡頭的人,逼他不得不變成這模樣的。

  經過走廊外頭,她聽到了他們虛假的笑聲。

  招娣想像著,要笑出這樣的聲音,嘴巴要張得多大?

  而寶康馬上幫她應證她的想像。

  「大哥,抱歉抱歉,來遲了、來遲了。」他連聲歉笑,眼笑得彎彎的,還露出一大漂亮的白牙。

  可他真的感到抱歉嗎?當然不。

  「啊!寶康,你終於來了。」寶康的大哥福爾屍胡,撐起肥肥的身子,張開雙臂,用好熱誠的笑容前去抱抱他的兄弟,然後回頭對坐在正位上的一個女人說:「墨當家,給您介紹介紹,這就是我那當家的二弟,福爾寶康,福百發號的所有事務,都是由他經手的。」

  招娣看那女人,盤著高髻,深色典雅素服,可面貌卻生得年輕美艷,杏子般的眼像水波一樣光亮動人,隨意的顧盼間,便好似已現盡了全天下女人最美的風韻。

  只是端只茶杯啜口茶,也可以讓所有男人都為她的傾心,甚至傾家蕩產、拋家棄子都甘願。

  當然,她那片彎得舒適得宜的,同寶康一樣噙著一抹深不見底的笑。

  這女人笑著梭巡了他們一回,招娣被她看到的時候,覺得背心整個寒了起來。

  而她顯然對招娣沒什麼興趣,之後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寶康身上。

  那道目光裡,摻雜著一些女人對男人激烈的欣羨與滿意。

  寶康也同樣用那高深莫測的笑,望著她。

  見到寶康入座後,與這幫人寒暄一會兒,招娣想這兒沒她做事兒的份,便要出去候著。

  「招娣。」可寶康卻叫住了她,讓屋子的人全看向她,看得她怪難為情的。

  他像招小貓小狗一樣,朝她招招手。「你進來,不要在外面。」外面很冷,他可不要她病著了,之後都沒法照顧他 。

  「呃,可、可是……」他們應該有很重要的事要談吧?她在場,好嗎?

  「你待在裡面。」寶康說完,便不理她了。

  屍胡面有難色,笑得很難。「寶康,不好吧!我們要談事,人多總嘴雜。」

  寶康神態自若地取過食府備在圓桌上的銅煙盒,掏出了他慣用的琺琅細煙管。

  他因為念珠沉到了池子裡不見了,所以得用抽紙煙來穩定穩定心緒。

  他一邊裝紙煙,一邊笑著同大哥說:「今天不就單純的和墨當家吃頓午飯嗎?隨意聊聊的東西,說過便忘,大哥不 必這般小心。」

  屍胡聽了,笑得更僵。

  那女人倒是很圓融,反應機敏,她拿了草棒,在手爐裡點了火,傾過身要幫寶康點煙。

  她笑說:「當家說得是,今天就只是吃吃飯、聊聊天,瞧,我家僕不也都列在我後頭?大爺多心了。當家心疼他的 奴僕,可見到是一位好主子呢!」

  招娣看了一下那些家僕,歪了嘴。那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看起來比較像跑江湖、專討債的,站在那兒,是鎮場子 、耍威風用的吧!

  寶康看了那女人一些眼,笑道:「墨當家真會說話。」便讓她幫自己點煙。

  你也不遜色。招娣對他白著眼。

  說話這麼虛偽,難怪當他變成十歲的寶寶時,嘴巴那麼得理不饒人,因為他要忙著將他當大人時沒法罵的話全部罵 光光。

  既然寶康要她留在這兒,她便聽話地坐在牆邊的圈椅上。

  一開始,她很專注地聽這些人的談話。從他們對話中,她才知道,寶康這麼了不起。

  在進福爾家工作前,她早就知道福百發號派頭很大。

  它是這鏡花國裡首屈一指的大商號,各地分號加總起來,有近百家之多。它旗下的運局更讓異地貨物互通流暢,絲 毫不為鏡花國內多奇山險崖的地形所苦。

  這使得住在極北之地的各州百姓,也可以喝到南方玉佛手城的鮮茶,吃到西邊沿岸鹽田鎮的鹽,東邊平原農稼城的 精米,並用金潤鎮上好的油來點爐取暖,讓每個人都能平安飽足地挨過這夜魅城極冷的寒冬。

  而只要由福百發號出售的貨品,絕對是銀貨兩訖,質地精良。

  數代的正派經營,讓福百發號的招牌就是一個品質保證,這也讓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都對福百發號讚譽有佳 ,更在無形中形成一種依賴,什麼生活上的小物,都要上福百發號的分號購買,這也贊成了那些分號常常門庭若市 的影像。

  而搬有運無的管道,都是仰賴那條橫貫鏡花國全境的「福徑」。

  原來,「福徑」這條路是當年才二十三歲的寶康,攜著一班造路工人,一手開闢下來的。

  由於鏡花國境內多東西向的高山湍流,造成南北交通極為不便,從南部州城繞行至夜魅城,竟要花上一年的時間。

  這樣耗時費力的路程,使得運送物資到達這不利農業的蠻荒之地益發困難,人們開門尋常的七件事,對夜魅城的百 姓來說,曾是一種奢侈。

  而剛繼承家業的寶康,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便決定出資,並親率一班工人,尋找可以由南往北直通的路徑,沿途建 造棧道、吊橋,讓這趟要耗費一年的路程,足足縮短成一個月。

  這不但是福爾家族的創舉,更是鏡花國內的驕傲。

  因為當年是福百發號出資辟造,此路當屬福百發號專有,所以才叫作「福徑」,但它同時也是為人們帶來的幸福的 道路。

  目前,知道這條路徑的正確走法,就只有福百發號旗下的運局、鏢局,以及中央官府而已。

  因為這條獨特的路徑,使得夜魅城裡的百姓可以豐衣足食、各地產物得以流通,更因為它的隱密,讓福百發號握有 足夠的籌碼,可以在全國、甚至是他國的商場上呼風喚雨。

  當然,這麼大的商機也引起許多人的覬覦……

  招娣閃著大眼,祟拜地看著寶康。她之前真的不知道寶康這麼厲害耶!

  寶康喝了口茶,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便往招娣那兒看了一下。

  發現她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樣了,像在注視著神一樣,祟拜、敬畏,以及……

  呃,他可以這麼認為嗎?摻和著些小小愛慕的眼神。

  雖然他有些不解,不過,他喜歡她這樣看著他。

  他滿足地呵笑一下,又吸了口煙,回到談話裡。

  不過,他卻不知道,招娣還多起了一個念頭。

  像他這麼厲害的人,還會被她喂油醋,坐在屁股下整得慘兮兮,其實……真正厲害的人,是她啦!想著,她便得意 地竊笑。

  這笑,寶康也沒漏看,他覺得那笑很……很可愛。

  吃過午飯後,談話還沒結束。聽他們談到兩國商場上的瑣事,招娣便覺得有些無聊了。

  她很想睡覺,可她連忙捏醒自己,在客人面前睡覺,成何體統?

  她動動手腳,坐直身體,努力清醒著。

  現在,她又多佩服寶康一點了。這麼瑣碎的話題,他也可以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還有啊,他那抹笑,少說掛了也 有一個多時辰了,都不累啊?

  她呼了口氣,想做些別的事情轉移注意。

  打開包袱,翻出了一條紅棉繩,她想自個兒靜靜的玩著,應不致打擾人吧!

  而那只不過是一條紅棉繩,便讓她玩得不亦樂乎。

  她用那棉繩,靈巧地織出蛛網、花朵、皮球、車輪、屋子等等的複雜的圖樣,她很專心,每繞成一個圖案,她就興 奮得紅了臉頰,然後再入下一個挑戰裡。

  當她發現寶康在偷瞧她的時候,他不知道已經看她多久了。

  她以為他是反對她這樣胡玩的,所以打算將紅棉繩收起來,沒想到寶康卻急急地搖著頭。

  在座的女人和他大哥見他這反應,都是一愣,急問:「怎麼?寶康,你反對這種說話?」

  「什麼?」寶康轉回頭,趕緊呵笑:「不,你們說得很好,繼續說。」

  談話繼續,可招娣發現寶康根本沒注意在聽,不一會兒,他的視線又飄過來,想繼續看她出神入化的打棉繩技巧。

  招娣突然感到驕傲起來,快手編了一朵很多花瓣的百合給他瞧。

  寶康見著,眼睛不禁發亮。

  她又繞了更複雜的形狀,愛現著。

  寶康新奇地嘖嘖出聲,眼裡是一個短手短腳的小人。

  之後她再編了許多高難度的花樣,每一樣都使寶康瞠目結舌,根本就忘了他現在是在同人應酬。

  見寶康佩服的眼神,招娣挺起胸膛,翹高著臉,那模樣好像在說:我很厲害吧?誇獎我、誇獎我啊……

  寶康看著她的小臉又像小桃一樣可口,滿足的歎笑。

  下一秒,他搖搖頭,喃喃地道:「像個孩子一樣……」那是一種寵溺的口氣,連他自己也沒察覺。

  當他伸手要去拿茶盞時,才發現氣氛不太對勁。

  面前兩個人都停止了談話,眼巴巴地瞅著他。

  而那個叫墨蘭的女人,更用一種嫉妒、輕視的目光,瞪了招娣一眼。

  可招娣傻傻的沒注意,玩膩了棉繩,又掏出沙包要玩。

  「寶康,方纔我們建議,關於福徑可以對外募集資金、多拋攬更有實力的動行來增加運量,這些,你可有聽清楚嗎 ?」屍胡對他弟弟這心不在焉的模樣,當然生氣,他這態度簡直就不把他這做大哥的放在眼裡。

  可他又不得不涎著嘴臉,討好弟弟。「要不要咱們再細說一遍?」

  寶康揮揮手。「我聽得很清楚。」他又拿了一根紙煙,要裝上煙管。

  「那當家的意思如何呢?」墨蘭插了進來,笑問:「咱們順大行旗下的運行基底厚,不但牛馬好,全是來自那北疆 外的名種,拖負用的車輛、船隻也只是用厚實在的檜木製成。有這般龐大的資金、精良的設備進駐貴號,又能與敝 國官府結好,豈不一舉數得?我們這般誠意與當家合作,您能否定下心,好好考慮考慮?」

  寶康帶笑地看了看他大哥,又瞧了瞧這個順大行的當家墨蘭。

  看著這坐在一塊的男女,齊聲唱著同一個調子,突然,什麼都懂了。腦子轉了一輪,他笑得更和善了。

  「啊?墨當家,你適才不是說,今天就只是吃吃飯,聊聊天?既然是聊聊天的東西,你怎會要我花腦筋考慮呢?」

  他吸了口煙,手指輕敲著頭,裝出苦惱的樣子。「真不巧,我今天沒帶腦子出來,沒法好好考慮事情呢!」他還好 心「解釋」:「因為我大哥約的,只是個吃吃飯、聊聊天的局。」

  墨蘭沒了笑,而屍胡則是尷尬至極。

  「這是否表示,這事根本沒商量的餘地?」墨蘭冷著臉,瞪著忙向她陪笑的屍胡,美目狠厲一瞇。「福爾大爺,這 好像跟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證的,完全不一樣?」

  「這、這……這有誤會的,只要再好好談,我二弟一定會……」

  「不用多說,我們走。」墨蘭站了起來,高傲地斜視寶康。「當家,改日再到您府上一敘。做不成這筆生意,我們 還有其他可談的吧?」

  寶康笑笑。「當然,到時一定好好招待墨當家。只是,本城商賈眾多,您也不必只執著於本號。」

  「福徑的確很可口。」墨蘭說得直白。「不過,有才幹的馬更能讓伯樂傾心。」

  寶康看出這女人對自己貪婪的慾望,而這種慾望,他見慣了。

  他便應得隨意。「恭候您的光臨,墨當家。」

  「那好,屆時便叨擾了。」哼了一聲,轉身邁步,兩名虎豹般的家僕護著女主人離開。

  招娣再單純,也不會嗅不出這一觸即發的火藥味,她很識相的收起沙包,乖乖看著那夥人離開。

  飯局散了,寶康離開坐席,抖了抖衣袍,走向招娣,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好了,結束了,招娣,咱們走吧!」

  可他隨即發覺這手伸得有些曖昧,又趕緊縮了回去。

  「好,」招娣跳下椅子,走向寶康時,突然驚恐地看著他身後大叫:「寶寶,小心!」

  寶康回頭,見他大哥像頭瘋牛一樣衝過來,他本來可以閃開的,可招娣在他身後,他怕她受傷,心一橫,便結結實 實地接住這衝撞,他一個踉蹌,倒向那尖銳的桌角,痛得他齜牙咧嘴。

  「你這低賤的庶子,就非得處處跟我作對嗎?啊?啊?」屍胡跨在寶康身上,打了他幾拳。「你以為福百發號真是 你的嗎?休想!休想!」

  「住手!不要打寶寶!」招娣撲了過來,去抓屍胡的手。屍胡扯住她的衣襟,把她扔到地上。招娣滾啊滾,撞到椅 子才停下,讓她痛得哇哇叫。

  「招娣!」寶康一驚,趕緊路易開屍胡,跑到招娣身前護著。

  「你這庶子,根本沒資格管號裡的一切!」屍胡抓起來大罵。

  「大哥,你今天既為福爾家長子,就要為咱們著想!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找來那順大行是要做什麼嗎?」

  寶康努力控制脾氣,盡量冷靜地說明:「順大行是官商,好要替她的祖國奪我們的命脈!她有了福徑,就等於有了 鏡花國。你怎會以為她只是來投注資金的?你要奪回福百發號,可以我讓你憑你的能力奪,可你萬萬不能引狼入室 !」

  見寶康都將他的底細給掀了,一肚子壞水的屍胡失了理智,歇斯底里起來。

  「你他媽的,果然是那賤女人生的壞胚,能言善道,把每個人都給擺弄得像傻子。

  你以為老頭真要你來繼承家業?還不是你那窯子出身的娘,用身子蠱惑那老頭,那老頭傻了,才糊塗的把這個家傳 給你!

  這樣的女人,讓她善終都是便宜她了,你還想讓她進祖祠?簡直就是褻瀆我們福爾家的祖先!」

  招娣氣怒地皺眉,在心裡教訓著,這傢伙怎麼這麼幼稚?說理說不過人家,就罵到人家的爹娘身上,比三歲小娃還 不如。

  「你說什麼?」忽然,寶康的聲音冷了下來。「你再說一次。」

  屍胡不顧顏面罵道:「就說你娘下賤,像條狗,給每個男人——」可那「睡」字還沒吐出,就被寶康一拳連同門牙 一塊打掉。

  寶康發了瘋似的,把他大哥打趴在地上。他的塊頭比屍胡高一倍,只往橫的長去的屍胡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一直打、一直打,還發狠道:「不准!不准你這樣說我娘!不准!不——

  招娣很害怕,發現她曾經惡整的小貓當家,原來是一隻猛虎,他沒這樣發瘋地打頑皮的她一頓屁股,她真該要謝天 謝地了。

  她想阻止寶康,可此時,她發現寶康的身子像石頭般硬住了。

  她一驚,心情裡連連喊糟,寶康生氣了,那他的身體會、會——

  屍胡一逮到機會,就把寶康踢翻在地,同樣也不留情的將他往死裡打,寶康的身體又痛又僵,根本無力還手。

  招娣朝外頭大叫:」救命!救命!有個瘋子要殺人啊!快來人啦!來人啦——寶寶、寶寶要被打死啦!「喊到最後 ,她都快哭出來了。

  可她不能哭,咬緊牙,又撲向屍胡,被推了幾回,滾得頭昏眼花,最後索性趁著空隙,橫到這兩個男人之間。

  「別打啦!別打啦!你弟弟要被你打死啦!嗚啊啊——」她緊緊地抱住寶康,屍胡怎麼拉也拉她不開,結果連她一 起打,痛得招娣一直在尖叫。

  傻子!這聲音讓寶康心一揪,抬腳用力一踢,趕緊把屍胡踹離招娣身上。

  即使他的身體痛得彷彿要四分五裂,他還是吃力地拎起招娣的小身子,踉蹌地帶著她逃離這間廂房。

  恰巧,食府裡的人也循聲而來,一起壓制打紅了眼的屍胡。

  拐了好幾個彎,寶康帶著招娣逃到了一個僻靜的庭園,這時好似用得一滴也不剩,寶康突然虛軟地跪倒下去,全身 僵硬顫抖,蜷得像一個全身赤裸在雪地上受苦的人。

  「寶寶!寶寶!」招娣急得一直掉眼淚,這才知道他變成孩子是這麼痛苦,只能無助地緊緊抓著寶康「寶寶,我, 我可以做什麼?寶寶!」

  「招娣……」寶康抬起慘白的臉,一眼就看到她額頭的瘀青,好刺眼。他想說什麼讓她安心的話,可最後他只能叫 苦:「我……我好痛……」

  「痛?」招娣忙著擦眼淚,提議道:「那就叫出來啊!叫出來啊!」這樣就不會那麼痛了,這方法對她弟妹都很有 效。

  寶康搖頭拒絕。他不能驚動這裡的人,讓秘密曝光。

  招娣啊了一聲,想到一個辦法,她費了好大的力,將寶康的臉揣入懷中,像母親抱著哭泣的孩子安慰那樣。

  「沒關係!你叫出來!我、我……」她抽噎一聲,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但她還是鼓著勇氣這麼說:「我會保護你 !」

  這話又讓寶康的心猛地一揪,他什麼也沒多想,便順著直覺,緊緊地抱著招娣的細腰,臉埋在她馨香的懷裡。

  在那裡頭,他聲嘶力竭的吼叫,吼叫出那宛如挑筋剝骨的刺痛——

  福爾家的車伕等了很久,遲遲沒看到他家的主人,倒是看到一身狼狽的福爾屍胡架了出來,官府的人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之後茶房轉告他,有一個帶著孩子的小僕傭,要他先打發車子回家,當家會晚一些回去,他這才駕著車離開。

  招娣替十歲的小寶康換好小衣,背著精疲力竭的他偷偷往後門溜走。

  她帶他來到她熟悉的街巷,在一處僻靜的古井旁歇下,之後打了一桶水上來,要為寶康擦拭傷口。

  拿著濕巾,招娣哄著他。「嘿,寶寶,你抬頭,我要替你擦臉。」

  寶康沒理她,還是低著頭。

  招娣想了想,說:「你放心,這裡我很熟,我常在這裡玩,我弟妹也常來這兒清理。這裡沒啥人,小孩大吵大鬧都 沒人說話呢!」

  寶康開始發抖。

  「啊?你還在害怕嗎?沒事啦!沒事啦!不要這麼膽小……」

  說到這兒,招娣咬了一下舌頭,其實剛剛她怕得要死!於是她補充。「瞧!我現在也沒在怕啦!我想你應該比我還要勇敢吧!」

  她覺得寶康好像要哭了,便趕緊做出她常在弟妹面前做的哭臉,想逗笑他。

  只見她雙手握著拳頭,在眼窩、眼角邊摩蹭,一邊苦著臉,嗚嗚地叫著。「嗚嗚嗚——寶寶真愛哭!嗚嗚嗚——寶 寶羞羞臉!嗚嗚嗚——寶寶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給你親一個。」

  叫完,她就親著手掌,然後拍拍寶康的臉頰,當做安慰。天知道她的香吻有多搶手,連隔壁鄰居的皮小孩都搶著要 呢!

  忽然,寶康抬起頭。

  招娣很得意,以為他很感動,要感謝她。

  沒想到,寶康一把抓住她的臉,像上回在池裡吼她那樣,生氣地哭。「你這個傻子!為什麼要讓那傢伙打?你那麼 小,那麼瘦,萬一被他打散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招娣的耳朵都快被他吼聾了。

  她揉揉耳朵,很認真地想著,才說:「你怎麼辦?再找春春回來服待你啊。」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吼得這麼痛徹心扉的樣子。

  寶康臉一紅,發現自己的急切是這麼明顯,只有她這傻子才感受不到。他連忙改口道:「你沒聽清楚,我是說你弟 妹怎麼辦。」

  「切,剛剛明明就是這樣說,還嘴硬。」招娣不理他,拿著濕巾就去擦他臉上的鞋印還有血跡。

  寶康趁此機會,細細地看著她受傷的小臉。

  他有些心疼地:「你的臉,痛不痛?」

  招娣一愣,摸摸自己的臉,故意皺著臉哀叫。「唉唷!痛死了。」接著又俏皮地眨眼,笑著。「這樣你還捨不捨得 凶我?」

  寶康切了一聲,看向別處。

  沒多久,又悶悶地看向她。「那個,對不起。」

  「幹嘛和我說對不起?打我的又不是你,何況你的神腿,還救了我好幾回呢!」她拍拍他的小腿。

  「是我大哥打你,我卻沒好好保護你。」

  招娣發現小寶康難得這麼正經,看來她被打的事,他真的很耿耿於懷。

  「所以。」寶康露出一個和童顏極不相符的苦笑。「我才討厭小孩,小孩什麼事都做不成,只能人宰割。」

  「你不要這麼說嘛……」

  「你聽我說,招娣,我只對你說。」寶康摀住招娣的嘴,說:「這是神明給我們福爾家的懲罰,我們是有六百年歷 史的古老家庭,祖先曾經比現在的福百發號還要風光,可是,因為太貪婪、太急切,所以神明就下了這個詛咒給我 們,讓我們一生氣,就變成一無是處的小孩。它要讓我們嘗嘗,力不從心的感覺。而人只要越急切地守著他擁有的 東西,就會越容易不滿、發怒。」

  聽到他又說小孩一無是處,招娣嗚嗚叫,想要辯駁,寶康卻不給她機會說話。

  「你說過,你不喜歡我的笑,會有種被騙的感覺,你也說明,你喜歡小孩的我,因為很坦率。」

  寶康吸了口氣,又說:「可是我只能這樣笑,這樣笑,就連我自己也相信,我是一個絕對不會生氣的人。我不生氣 ,我就不會變成小孩,那我就可以保護我想保護的東西。我不想爭奪什麼,我只是想保護那些我本來擁有的。」

  他放開招娣,呼了口氣。「這樣,你懂了嗎?因為你說你喜歡現在的我,所以我才用這副模樣說給你聽的,而且……」

  我希望,這麼拚命保護我的你,能更瞭解我一點。寶康沒敢說出這話。

  招娣傻傻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點點頭,說:「嗯嗯,我懂了。」

  見寶康還在看她,她直言:「其實,你不是討厭小孩。」

  寶康挑了挑眉,沒拉話。她又說:「你是討厭沒有力量的自己。」

  「什、什麼?」寶康大驚。

  「就像剛剛,你大哥污辱你母親,你馬上就生氣,要變成小。其實你不是討厭小孩子,而是很氣自己到了關鍵時候 就會變小孩,會那麼無力。」

  招娣比出二的手勢,搖了搖。「我現在才知道,你啊,搞錯了這兩件事。」

  寶康惱怒了。「你這傢伙!說什麼鬼話?」他舉手想打她的頭,可他忍下了。口氣欠佳地說:「我難得對質你說真 心話,你不要妄自評論——」

  「啊!不過呢——」招娣趕緊再說「我相信,夫人絕對是個好母親。」

  「哼!你看我要打你了,才改口的吧!」寶康不屑。

  「不是不是!」招娣著急地揮揮手。「我真的這麼覺得,否則,她兒子幹嘛這麼努力地保護她呢?瞧,那沒水準的 人罵你爹是臭老頭,你都沒什麼反應呢!」

  寶康瞪著眼,垮著嘴。

  「讓別人知道你母親是個偉大的人,才能把兒子教得這麼有出息,這樣就夠了,對不對?」她替他理了理松髻,笑 說:「你就不必再對自己生氣啦!」

  「這是什麼道理?」寶康還是插著,不爽。

  「嘿!你變笨啦?」招娣說:「這道理很簡單,你就想想你大哥嘛!難道他這副幼稚的鬼樣子,我會把他母親想得 很高尚,很偉大嗎?」

  寶康一怔,想了想,嗯,滿有道理的,大娘生前的確是個心情不好,就拿家僕出氣的人。

  招娣再加把勁。「我想你母親知道你這麼愛她,一定很高興。」

  寶康看了看招娣,瞧她說得激動,小臉頰又那樣鮮明地紅了起來,圓圓的眼這樣活力地眨巴著,眨巴出像水波一樣柔潤的光澤,讓他的心突地一個悸動,使他的心思轉啊轉的,就這麼轉進了心裡那一處最柔軟、最香甜的地方,就此沉淪下去。

  而對這樣的沉淪,他竟然是如此的……心甘情願?

  「嗤!」可表面上,他還是嘴硬。「你又不是我娘,怎麼知道?」

  「耶?這叫將心比心啊!這也不懂。」招娣嘖嘖叫。「因為我弟妹以後也一定會這麼愛戴、擁護他們的姐姐,所以我當然懂你娘的心情啊!」她說得理所當然。

  寶康噗嗤笑了。「嘿!真是自大!」

  「怎麼?想數落我?」招娣擺出打架的姿勢。「我告訴你,事實就是事實。」

  她等著小寶康這張壞嘴出招,等啊等……

  卻等到了寶康一個笑,不是訕笑、譏笑,而是一個飽含著溫暖與感謝的笑。

  「雖然自大了點。」寶康伸手,也輕輕地幫招娣擦去衣服上的鞋印,然後微笑地說:「不過,我相信。」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23-6-9 00:07:2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家都發現,當家有些不一樣了。

  「當家,明年的米糧,咱們要進多少?」掌進貨的管事拿著貨單,恭敬地問。

  主位上遲遲沒聲音傳來。

  大伙不禁抬頭,打量主位上的人。他們看到當家正低著頭,專注著什麼。

  他們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終於等到當家抬了頭,舉起他手上正忙著的東西——

  用紅棉繩編出的一個蛛網。

  可等等!紅棉繩……不是女孩子家在玩的東西嗎?

  那紅繩繞掛在一個大男人的手上!還是一個手握如此大權力的男人手上,那感覺真是……奇妙啊!在座每個人都呵呵一笑,掩飾著窘狀。

  管事不厭其煩地再問一次。「當家,請問,明年米糧要進多少?」

  「就這樣。」當家又把手舉高,讓那紅蛛網更顯眼。

  「嗯……當家,這……」這樣是哪樣啊?管事一頭霧水,還要裝得和平常一樣,以免被當家看出他在笑他,笑他像個女孩一樣,在揪那娘娘腔的棉線。

  「你算一下這蛛網的格子。」當家說。

  這可是有深奧的學問喔,他驕傲地想。

  「好,一、二、三……十一?」管事恍然。「啊!當家是要進十一萬石?」

  當家一愣。「不對!」他看了一下自己結的蛛網,啊了一聲,手又忙了起來,自言自語著:「奇怪,我明明是想編十五格的蛛網,怎麼會少四格呢……」

  就這樣,他們又等了一會兒,等當家完成,再讓他們數。

  「嗯,要……廿六萬石?」怪哉,當家剛剛說要十五格,怎麼跑到廿六格去?

  「啊!又不對!」到底要怎麼繞呢……當家陷入苦惱。

  在場的每個人,頭上都在冒黑線。

  嗯,那個……他們可以認為,這是當家難得的一種……幽默嗎?

  又有一天,一個犯錯的分號掌櫃,來到宅裡賠罪。

  這錯雖小,卻是要罰錢的,掌櫃祈求當家可以折免這罰金。

  可一向紀律嚴明的當家,卻只是在地上畫了個三角,擺了許多花琉璃。

  當家給了他一顆琉璃,說:「來,我們打花琉璃。」

  「啊?」掌櫃的下巴掉了。

  「你打贏了,我就不罰你錢,只要下回別再犯。」當家說得很認真,不像是玩笑。「我打贏呢,除罰錢外,你還要到其他分鋪罰作勞務,如何?」

  「啊,好的,當家。」掌櫃接下了,心情很忐忑,他第一次打這玩意兒啊……

  打啊打的……

  結果……

  那第一次打花琉璃的掌櫃,因為不必課罰金,快快樂樂地回分號去了。

  「當家,您最近心情不錯啊。」傳察跟在寶康身後,回到了福爾家的院落。

  「嗯?有嗎?」他摸摸臉,覺得自己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直都在笑啊。

  「呵,當然有。」他傳察活了這把年紀,還分不出真笑和假笑嗎?

  「是嗎?可前一刻,我還在惱呢。」寶康笑說:「沒罰到那掌櫃的錢。」

  沒想到他練了那麼久,打花琉璃的技巧還是這麼差。讓那小傢伙知道,準會被笑。

  「不過結米糧那天,當家的玩笑滿有趣的。」連他這老古板都笑了。

  「嗯?」寶康疑惑地看他。「那天我沒開玩笑。」他是真想用蛛網的概念,來向大伙分析米糧進貨是要如何計算。

  他心算高人一等,可編網的手卻很拙。

  傳察不再提了,隨著寶康進了書房,攤了些帳本要與寶康討論。

  他們討論得很深入,直到天井那兒傳來了孩子的聲音,還有招娣的……

  聽到招娣的笑聲,寶康馬上抬起頭,往外看。

  原來,她領著那些孩子,在玩打鬃人的遊戲。

  所謂的鬃人,就是用高粱桿、紙絹與堅硬的豬鬃做成的長型人偶,單是直立著,可以不倒,而外表會按著民間故事,做出各種討喜人物的相貌。

  人們玩著時,會將他們的鬃人放在銅茶盤上,然後雙方便掄起棒子敲打銅盤,使那鬃人在上頭轉動,並且試圖讓對方的鬃人給擠下去。

  這遊戲是很吵的,打銅盤的聲音分明就是敲鑼,加上孩子放肆地笑鬧,看得傳察起了疙瘩,捏著冷汗。

  當他心驚膽顫地望向寶康時,以為會看到閻王似的臉色……

  咦?不對,他看到的是一副如癡如醉的表情。

  「真是!」他以為當家是被氣傻的,便自告奮勇去趕人。「我去把這幫壞了規矩的人帶走!」

  「等等,傳叔!」寶康卻趕緊拉他,要他噤聲。「他們不曉得我在。」所以他不怪他們。

  傳察瞪凸了眼,呆張著嘴,這模樣讓他像一條鯰魚。

  可寶康沒時間看他那滑稽的表情,現在他光看外頭的「風景」都來不及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覺得那群孩子是……風景,還是很美的風景。

  而那風景裡最出色的就是——

  招娣的笑,紅撲撲的笑。

  他看到,當那打鬃人的比賽分出了勝負,她同其他孩子一起為勝利者歡呼,像可愛的小兔子跳來跳去的,讓他很想衝動地上前,把她抱個滿懷,然後將她鎖在懷裡揉弄愛撫。

  他看到,當那小孩因為不服輸而大聲哭鬧的時候,她假裝生氣地跺腳,擺了好多鬼臉給那小鬼看。

  有鼻子推得高高的……豬頭。

  嗯,那是他看過最可愛的豬頭。他笑。

  有把臉拉長的……馬臉。

  喔!怎麼會有馬長得這麼可愛?他再笑。

  還有當初她諷刺他的……大笨牛。

  天!他那時怎麼會因為她這個動作而氣得半死?這明明是世上最迷人的一頭牛!他再傻傻地笑。

  此時,招娣的頭一個微偏,惹得他心突地一跳,趕緊把嘴捂著,轉開臉,佯裝專心地在讀帳本,可那雙眼不清一刻又忍不住飄過去……

  他以為,她是發現他的視線了。

  結果,她只是伸手去撿掉在地上的髮夾。

  他鬆了口氣,可卻馬上感到失落。談生意談失敗,都沒這麼高潮起伏。

  不過,招娣可愛的鬼臉,還是沒讓那小弟停止哭鬧。

  他看到,招娣也跟著苦著臉,揉著眼窩,做了那愛哭鬼的表情,然後唱道:「嗚嗚嗚——丙辰真愛哭!嗚嗚嗚——丙辰羞羞臉!嗚嗚嗚——丙辰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給你親一個。」

  寶康像欣賞著絲竹一樣,陶醉地聽著。

  接著,他又看到,招娣那粉嫩的小嘴,親著手掌,貼到那小弟臉上,再抱抱他、安慰他。

  寶康瞪癡了。

  他同時發覺,自己的身子變得好熱,可不是那種要變孩子前的徵兆。

  他是興奮、激烈的灼熱。

  他多想,多想奪過那手掌,去舔那留在上頭的香吻,然後再領著那留有她餘香的小手,去撫摸他的全身。

  甚至……甚至還想得寸進尺的,把她壓在地上,吃吮她的小嘴、逗弄她的小舌,將那一聲聲讓他酥骨、愛憐的可愛呻吟,全部給激發出來,好讓他亢奮、讓他壓抑、讓他痛苦、再讓他解放,最後,讓他欲仙欲死……

  天哪……他在心裡吶喊著。

  「咳,當家。」傳察覺得他該插嘴了。「您身子是否不適?」臉好紅,好像發燒了。

  寶康顫了一下。「什麼?」

  見傳察擔心他的表情,他乾脆順水推舟,讓自己的窘狀有個合理的解釋。

  「對,頭有些暈,我想小憩一下。」

  「那小的便不打擾當家。」傳察收拾了帳本,一會兒,又抬起頭,表情平靜地說:「當家知道,什麼東西是世上最美的嗎?」

  假裝要到長椅躺歇的寶康一愣,看著傳察那雙晶燦的老眼,他搖搖頭。

  「是讓你有心的東西。」傳察說:「即使是一根樹枝,您也會覺得它是最美的花。」

  「呵,是嗎?」寶康裝傻地笑,可他怎會不知道這話底下的用意,畢竟這老總管是看他長大的啊!

  傳察離開了,寶康臥在躺椅上,望著天花板,想著心事。

  半刻,他又聽到敲銅盤的聲音,新的一回遊戲開始了。

  他的眼睛轉了轉,轉向了緊閉的門邊。

  他,好想玩玩看,好想跟招娣一起玩,好想跟她一塊哈哈笑……

  他起身,吸了口氣,開門出去,走向那堆人。

  但走到他們面前,他又有些無措,不知如何開口。

  老天!他可是商場的談判高手,卻不知如何開口加入遊戲?

  這群人停了動作,失了聲音,瞪大著眼,瞧著他。

  「那個,我,可……」他邊說邊想著詞。

  下一瞬,孩子全跑了。

  只剩下落葉,還有……招娣。

  最後,招娣拿出自己的鬃人,陪他玩。

  鏘鏘鏘——

  「我不知道你在,你不要生氣喔。」招娣打著銅盤,邊偷覷著寶康,怕他生氣,邊說:「你會處罰我們嗎?」

  鏘鏘鏘——

  寶康一怔。「我為什麼要處罰你們?」他繼續敲銅盤。

  鏘鏘鏘——

  「因為他們出現在你面前了。」

  鏘——寶康的手停了。

  「什麼?」他有些忘了自己立下的規矩。

  「我要他們每天早上背誦寶寶的約法三章。」招娣說得很急,看來很擔心的樣子。「他們都記得很熟,絕對沒有忘記。」

  喔!看來這就是全部的人都跑掉的原因,那些孩子肯定都很怕他。

  其實,他最近已能漸漸適應這院子有孩子的存在,而且這幫孩子真的調教得很好,不亂吵,今天的吵鬧只是意外。

  不過,他不想向招娣明說,他想嚇嚇她、「勒索」她。

  「不過犯錯就是犯錯。」寶康板起臉,說:「不論是誰,都該受罰。」

  「你……要趕我們走嗎?」招娣一驚,瞪著無辜的大眼,楚楚可憐地說。

  寶康的心一揪,要是之前,他一定會趁機大鬧招娣一番。

  可他不懂現在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連她這可憐怯弱的樣子,都看不得呢?

  他只想看到她笑,開心地笑。

  招娣看寶康臉色很沉,丟了棒子,抓著他的衣服,求道:「我們下次不會再犯了,我答應你,要不以後打花琉璃,我都讓你,好不好?」

  這傢伙以後打花琉璃都讓他?這算什麼談判條件?他有那麼遜嗎?

  他低吼一聲,招娣嚇得趕緊縮手。

  他忐忑地偷瞧他,像只在老虎爪下的小兔子,又讓他的心一扯。

  他歎氣。「不會有人趕你們離開。」

  他又苦苦地笑著。「你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笑雖苦,卻有些寵溺的味道。

  「真的嗎?」招娣起先傻傻的。「真的嗎?」她再問一次,笑開了。

  寶康點頭。「真的。」

  「謝謝你!寶寶!謝謝你!你是大好人!我喜歡大好人!」招娣跳起來,一把捧著寶康的臉,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個。

  寶康渾身一震。

  那軟綿綿的觸感,真好,他好想讓這軟綿,親在他身體上最敏感的地方。

  還有,他想、他想……

  他想親她!

  念頭一閃,他便將招娣抓進了懷裡,大手握住她的小脖子,熱燙的唇就要強逼上去,凌虐她的……

  「啊!寶寶——」

  他以為招娣大叫,是因為少女的矜持與嬌怯。但這不但不能阻止他,反而更能激起男人體內的獸性——

  沒想到……

  「你……腳蹲麻啦?」

  寶康的身子定住了。「什、什麼?」

  「你也太不小心了。」招娣哇哇抱怨。「你要我扶你可以,可幹嘛把我抓在懷裡?你很粗魯耶!嘖嘖嘖……」

  聞言,他的身子僵了。

  他這麼霸道、這麼狂猛、這麼無法抑止飢渴的動作,卻只是被這小傢伙誤解為……他的腳蹲麻了,差點兒跌倒,所以才想扶著她,沒想到太粗魯,將她「不小心」抓進了懷裡?

  他還真是不小心啊!

  「啊!對了。」招娣想起什麼,依然與他維持著這曖昧的姿勢,眨巴著期待的眼,說:「看你差點兒跌倒,我想到一件事!」

  「什、什麼事?」

  他的身子,忍到痛了。

  可招娣卻用那種不識男女情滋味的眼神,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又天真又單純地看著他,問:「柴神娘娘廟有廟會,我可以請一天假,帶我弟妹去玩嗎?」

  他的身子此刻開始抖了。他心裡升起的罪惡感,就好像一個做爹的,想順著男人的慾望,去親吻自己美麗的女兒一樣。

  不行!這小傢伙沒自覺,他根本親不下去。

  他忍著痛,將她扶好,還要裝成一切沒事、一切都很好的樣子,微笑地看著她。「廟會?什麼時候?」

  「後天,在西城。我也想祈求娘娘,為我們大家帶來溫暖。」

  後天嗎?寶康想,自己那天應該沒什麼事,或許他可以跟她去。廟會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可不放心讓她自己去,何況她這母雞還有七隻小雞要顧。

  他嚴肅地說:「可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他給了她一個引子,讓她主動開口,希望他能陪著一塊去。如果她這麼說,他絕對馬上答應。

  他準備好了——

  「不,不會危險。」招娣搖搖頭,想讓他安心。「乙大哥會陪我們去。」

  寶康呼吸一窒。「乙大哥?」他急問:「他是誰?」

  「喔!那是我鄰居的一個大哥。」招娣說:「我爹娘死後,他很照顧我們。他陪著去,會保護我們的!」

  「是嗎?」寶康眼一瞇,又問:「瞧你說的,你們感情很好?」

  「嗯!當然很好,我們從小一塊長大的。不信任他,我才不會讓他碰我弟妹呢!」招娣開心地答,好像因為後天要見到這大哥了,所以心情天大的好。

  寶康冷冷地呵笑幾聲,算是應和她的話。

  可心裡卻有隱隱的怒氣,像把文火,正在滾沸一鍋濃醋,越滾越酸。

  他沒想到,自己會是一個佔有慾這麼強的人。

  他還想再多問問招娣,她跟這個乙大哥之間的問題,沒想到招娣的小腦袋又是一轉,想到什麼,打斷他。

  「寶寶,你等我一下。」說完,就跑回後頭的耳室。

  「招娣,你回——呃!」寶康的叫聲被一聲痛吟取代,叫喚戛然而止。

  當招娣回來的時候,她看到的是十歲的寶寶。

  「啊!寶寶!寶寶!」她驚叫,連忙解開身上的包袱,還好她隨時都帶著他的小衣,急忙替他套上。「你好奇怪喔,幹嘛生氣啊?這樣很危險!」

  寶康板著臉瞪她。

  「啊!你也想去廟會?」招娣想了想原因,用哄孩子的方式哄他。「好啦!好啦!下次再帶你去。」

  寶康翻著白眼。心想,難道她那顆心還沒發育完全嗎?

  怎麼反而他一個大男人,比一個閨女還要敏感?

  還是說,她跟他不一樣,她只是把他當成小孩在對待,其實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

  寶康的眼神就像個棄婦一樣,悲憤地控訴著。

  招娣沒再理會他的怪異,逕自掏出她剛從房裡拿來的一個小袋子,倒出來,是上頭繪有各式神話傳說人物的圓形紙牌。

  然後她就領著不開心的寶康,再去認識新的遊戲……

  寶康小心翼翼地來到後院的耳房,靠在柱子後,偷偷看那群小鬼在天井嬉戲。

  他想,招娣在廚房備餐,還要好一會兒才來,趁這時候,他可以多多打聽一些,哼,關心那個「路人乙」的事情。

  他輕著步,走出去。

  沒想到還是被眼尖的任子看到,他馬上拍手大叫:「大家!閃、閃、閃——」

  又是一眨眼的時間,那些孩子全都竄進了屋子裡,沒讓寶康抓到半個。

  他第一次感覺到,這種被離棄的滋味真不好受,即使對方是一向討厭的小孩。

  他咳了幾聲,對著那屋子說:「那個最大的,你叫任子,是嗎?」

  屋子沒聲音。

  他再說:「我想同你談談話,你能出來嗎?」

  過了一會兒,屋子才有聲音。「姐說,約法三章不能打破。否則,我會被她轉到吐。」

  他說的,就是那招轉轉樂?寶康想。

  「好吧,那我們就這樣談話,行嗎?」

  這樣,好像在跟屋子說話般。不過那個「路人乙」的問題要緊,寶康便耐著性子。

  屋子靜了一會,才說:「行。」

  「你知道一個叫乙大哥的人?」

  「知道。」

  「他是你姐姐的什麼人?」

  「他是姐姐的青梅竹馬。」屋子說:「他們一塊長大。」

  「感情很要好?」

  「嗯,很要好。」

  「多要好?」

  「我聽大嬸說過。」屋子說:「她想讓乙大哥和姐姐做一家人。」就是結拜兄妹。

  轟——

  來了一記——天雷!

  寶康呆愣了好久,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屋子的窗開了個縫,發現他還在,又趕緊閉上。

  「任子。」寶康醒了神,再問:「那個人對你們很好嗎?」

  「很好。」屋子說:「他答應過姐姐,等他有了錢,要帶我們離開這裡。」

  轟——

  又是一把——地火!

  終於把寶康的心燒得一片荒蕪。

  怎麼……怎麼搞得,他這裡好像個窯子,他是殘害天真小兔子的鴇母?

  寶康的口氣突然變得很沖。「你姐姐有沒有對你們說過,她遲早有一天會離開?」

  「呃……是、是說過。」屋子囁嚅地說。

  記得小弟闖禍那天,她跟當家吵得很凶,還拿鞋丟他,回來後氣呼呼地對他們說:「我們遲早會離開這地方!我才不希罕他呢!」

  姐姐還說,小孩不可以說謊,所以任子就老實說了。

  七個孩子縮在屋裡,小眼瞪小眼,屏息地等待外頭的回應。

  當他們再往窗縫窺去時,外頭已經沒人了……

  這小傢伙、這小傢伙、這小傢伙!

  寶康拖著扯痛的身體,用力地踱回他的臥房。

  她不是說,很謝謝他,謝謝他願意讓他們一家人留在這裡嗎?

  那時候的笑容,不是告訴他,她好喜歡他這個大好人嗎?

  為、為什麼?為什麼還要想著離開?

  他也是強壯的避風港,他也可以讓她靠啊!

  他的身子好痛,痛到只能匍匐在地,隨便抓了布就塞在嘴裡,以免那痛吼被外頭的人給聽見。

  他無助地縮著,無助地惱著。

  她要走就走,他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絕望?為什麼還要讓自己的身體忍受這扯裂的痛楚?

  痛?那就叫出來啊!叫出來啊!沒關係!你叫出來!我會保護你!

  他的喉頭一哽,想起那溫暖又勇敢的聲音,還有馨暖的懷抱、保護他的力道。

  他為什麼生氣?因為他……

  他喜歡她。

  他喜歡這像孩子一樣,直率又單純的小傢伙。

  他不要她走!

  不要她,離開他——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23-6-9 00:07:3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傳察發現,當家今天好安靜。

  他那不吝給人的笑容裡面失了熱情。

  於是,趁當家驗完了昨日剛從雲織城運來的布帛時,傳察狀似不經意地問:「咦?當家,怎麼沒見到招娣?」

  當家笑眼彎彎地看著他。「她請了假。」

  傳察一愣,就這樣?他再問:「是做什麼?」

  當家揚著高高的嘴角,說:「我不知道。」

  見當家不願多談,傳察也不再多問,沖了杯玉佛手茶,將茶盞遞給當家。

  寶康拿著茶盞,緩緩地向窗邊靠去。這棟驗貨用的院子,是建在宅邸的最後端,因此身處二樓的他們,可以看到後門與外頭街巷的景況。

  寶康心不在焉地啜著茶,眺望著窗外。他那沉定的模樣,像在觀察著什麼,其實什麼也看不進去。

  他腦子裡只想著……

  招娣、招娣、招娣。

  離開、離開、離開。

  這樣的他,應該什麼也看不入眼才對。

  可是……

  該死的!還是讓他看到了!

  那個候在門外的「路人乙」,還有領著一票孩子軍往後門走的招娣。

  他忽然覺得刺眼,因為招娣身上穿的,是一件他不曾看過的粉桃色曲身窄衫,這衫多小、多貼身,把她的好身段都顯了出來——好身段!

  她竟然有女人的身段,卻從不曾給他看過?只把這美麗的秘密藏在灰土土的寬衣下?

  他還看到,那票孩子軍像看到親爹一樣,一見到那「路人乙」就蜂擁上前,搶著討抱。

  他更看到,那「路人乙」的手,竟然去摸招娣的小瀏海。

  然後,接下來的細節……他自己都會想!

  兩人的眼神會相碰,呵呵地笑,笑出了情竇初開的羞怯、甜美與悸動。

  最後,他們會手牽手,一塊去逛廟街,祈求柴神娘娘讓他們「夫妻」倆一年都能溫暖安康。

  此時,寶康的手無法抑止地抖了起來。

  傳察發現不對勁,正想上前搶救,卻已來不及,茶盞被抖了下樓,摔個粉碎。

  招娣聽到了破碎的聲音,轉頭往四周看,又抬起眼往上探。

  正巧,她的視線與寶康的撞上了。

  她眼力不錯,遠遠地看到了寶康,他面帶笑容,好像是一種祝福,祝他們一夥人今天可以玩得盡興、玩得愉快。

  她很高興地同他揮揮手,還叫了弟妹、甚至是乙大哥都一起來揮手,那揮手的熱烈姿態,好像在向偉大的領袖致敬一樣。

  傳察看著無動於衷的當家,小聲地問:「那個,您要不要也揮一下?當家。」

  寶康還是噙著笑,不回話,也不動作,就這樣冷眼看著那隻小麻雀一蹦一跳的,慢慢遠離他,走向另一個男人。

  「寶寶!我會帶禮物給你的!在家裡等我喔!等我喔!」招娣覺得寶康怪怪的,便又圈起手來放在嘴邊,朝他大叫。

  寶康還是沒什麼回應,招娣只好依依不捨地走出後門。可出了巷弄後,卻仍是不斷地往他們的方向望來。

  傳察看著活潑的招娣,覺得沒什麼異樣。可為何當家會像在……鬧彆扭一樣?

  「傳叔。」寶康笑著喚了他一聲。

  「欽!當家。」

  「你上回說,對一個東西有心,會把樹枝看成花的。」寶康轉過身,臉上笑盈盈的。「可萬一,你有心的東西,終究只是把你看成樹,這怎麼辦呢!」

  尤其他在招娣眼裡,可能還是一株小樹苗,甚至從來沒有把他當作是男人,一個有感情、有情慾的男人。

  傳察啞了,不知怎麼回這話。

  寶康笑了一聲,又說:「難道,就要死心嗎。」

  說完,他默默地來到桌邊,拿了銅煙盒,掏煙,裝在細煙管上。

  自從上次從廣春食府回來,傳察已有好幾天沒看到當家抽煙了。

  他老人家如今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嫉妒心,也可以這麼可怕、這麼強烈。

  ***   ***   ***

  招娣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酉時未了。孩子們都累極了,小妹和小弟在半途上吵著要睡,她和任子只好背著他們回來。

  她領著弟妹進了寶康的院落時,發現寶康的房燈是亮的,她很高興,她好想趕快把禮物送給他,然後看他對著她笑,對她說謝謝。

  於是她快手快腳地安頓好弟妹,拿了禮物就去找寶康。

  她敲敲門。「寶寶、寶寶。」

  裡頭沒有回應。

  她又敲。「你在嗎?還是在睡覺?寶寶。」

  她惱了,如果不在,應該把燈熄掉,這樣太危險了。

  她進去,打算把那燈燭吹熄。

  可一開門,就被那濃烈的煙味給嗆到,鼻子一癢,害她猛打了幾個噴嚏。

  她定睛一瞧,看到內室的躺椅上好像有人,便掀了簾子進去。

  這簾子一掀,又是一股酒味撲鼻。

  「寶寶?」她叫。「你在嘛!怎麼不出聲?」

  斜靠在躺椅上的寶康沒理會她,他懶洋洋地撥了撥散發,在花幾上抖了抖煙灰,又拿了酒瓶倒酒。

  招娣覺得他怪怪的,想歡快起氣氛,於是走到寶康身邊,挨著他坐下。

  她只想靠近寶康,好好跟他說話,卻不知道自己這小小的身子一擠近,擠到了寶康敏感的肚腹。

  他身體一緊繃,深深地看著招娣,帶著醉意的眼,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很深邃。

  招娣發現了。「幹嘛這樣看我?」

  寶康還是注視著她,並維持這性格慵懶的身段,沒想回話。

  招娣強笑著,解開了她的包袱。

  「寶寶,你看,我買了糖山楂給你喔!」她打開一隻用竹殼葉編成的小盒子,裡頭是澆了砂糖漿的山楂果。「你吃過飯了嗎?吃過飯再吃這個,可以幫助消化喔!」

  「你呢?」寶康終於說話了。「吃飯了嗎?」

  「吃過了。」招娣說:「我們在乙大哥家吃過了。」

  「他帶你們回來的嗎?」

  「對啊,晚了,危險嘛!」招娣不喜歡他扯別的,不耐煩了。「嘿!你先吃一顆嘛!不要問東問西的。」

  寶康換了個姿勢,沒穿整的衣服敞著衣襟,暴露了他那健美的豐肌,她看到那顆牡丹琉璃躺在上頭,隨著他的呼吸緩緩起伏,讓招娣一熱,猛嚥口水。

  因換了姿勢,讓身子舒適了,寶康便呼了口氣,低吟幾聲,眼睛卻又繼續鎖著招娣。

  招娣見他這樣子,有些羞,紅了臉。

  她覺得此刻,他這樣看著她,彼此間好像有什麼不同了,對這改變,她很陌生,有些慌。

  對他,她總是像對孩子一樣的自然,也只會用這方法面對他。

  「你到底要不要吃?」見他不理會,她裝凶的問。

  「你餵我。」寶康沙啞地說。

  「嗤,像小孩一樣。」她假裝抱怨,拿了顆山楂,抖著手,丟進了寶康嘴裡。

  寶康忽然握住她的手,讓她一嚇。

  接著溫柔地對她笑,然後,將她那小小的溫暖手指放進嘴裡,細細地舔,舔盡那糖漬,舔盡那暖熱的觸感。

  招娣一顫,看著寶康的表情越來越陶醉。

  她趕緊抽回手。她很尷尬,很緊張,不可否認,她也很羞。

  「嘿嘿!髒鬼寶寶!」可她還是極力地表現得像平常的自己。「很髒啊!都是你的口水。」她用力地擦在衣服上。

  寶康又那樣看她了,表情還多了……飢渴。

  招娣嚥了口水,轉開視線,又笑著拆開一個用布包裹的東西。

  「我還有一個東西要送你喔!寶寶。」

  「我不要。」寶康的聲音很輕很啞。

  「什麼?」招娣沒聽清楚。

  「我要你。」

  這句話招娣也沒聽仔細,可是她看清了那唇形,知道、知道他要什麼。

  她那顆心,猛地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下後,又撞、又撞……

  她低頭拆包裝的速度更快了,打定主意,送完禮就趕緊閃人。

  「招娣。」寶康低喘著。「看我,抬頭看我。」

  「鏘啷!寶寶你看!」招娣笑得嘴都裂了,講話像被千軍萬馬給追趕一樣快。

  「是柴神娘娘小神像,佑你溫暖安康生意興隆身體健康天天過得愉快,我就放在你的書桌,你每天拜一拜一定會諸事順利,啊啊,天好晚了,我要睡了,明天還要早起,你你你也早歇吧,記得不要踢被子會著寒,再見——」說完,馬上走人。

  可寶康當然不會如她所願,他一伸手,一把就把她拉回椅上。

  招娣一驚,才一個眨眼,她本用站的,現在卻用躺的,而且還躺在一個渾身發熱的男人身上,腰被他霸道的手箍住了,小腳被他修長的腿纏住了。而她身下的地牛再一個翻身,她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寶寶!你幹什麼啦?」招娣臉紅掙扎著。

  「來,躺下,不要亂動。」寶康美麗俊挺的五官逼近,誘哄她的聲音低沉卻悅耳,讓人不禁輕顫。而那只粗糙的大手明明是笨拙的,此刻卻又是如此溫柔小心地揀著她的瀏海,怕那髮絲扎到她的眼。

  接著,又是一陣愛撫,扶著她小小的額,像在用觸感細心地感受它的嫩致,然後,他靠了上去,用唇去摩挲、去品味。這樣還不夠,最後,竟然伸出他熱燙的舌,去舔吻她的肌膚。

  招娣渾身顫慄,忘了掙扎。

  寶康微微抬起身,看著她,笑得魅惑。「你,才是孩子,我,是男人,你知道嗎?知道嗎?招娣。」

  「我、我知道,你、你是男的啊。」招娣呆呆地答。

  老實說,看著一個英俊的男子陷入迷醉,時而痛苦,時而亢奮,聽他那像呻吟般酥人的嗓音,是一個滿讓女孩興奮的事。

  可可可……她只是他的小僕傭,他們相處起來,更像一對孩子、一對朋友,既是勾勾手的朋友,就不可以這樣啦!

  招娣醒了,嚷嚷著推他。「寶寶!你起來,你起來,你好重、好重啦!你快去休息啦!」

  其實說重是騙人的,他拿捏的力道非常好,根本沒壓痛她。可他賁張的肌肉、肚腹的堅挺,還、還有……莫名的凸硬,都讓她直覺的感到害怕。

  他是男人,而不是男孩,更不是公的小狗、小貓、小雞、小鴨。

  寶康沒理她,軟綿濕潤的唇開始遊走,遊走到她的耳側,他輕輕地吐氣,輕輕地舔舐,輕輕地摩蹭,招娣終於受不了了,低低地叫了一下,他好滿足,也跟著呻吟出聲。

  「招娣,告訴我,」他在她的耳邊,輕問:「你想離開嗎?」

  招娣顫抖著,沒說話。

  寶康抬起身,捧著她的臉,牢牢地盯著她每個表情。「想嗎?想離開福爾家嗎?想離開我嗎?嗯?想嗎?」

  招娣即使緊張,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她的想法。「總、總有一天得走的嘛!總不會一輩子,一輩子給人幫傭。」

  寶康的身子一硬,他再問:「是跟那個乙大哥走嗎?」

  「什麼?」

  「你要跟那個乙大哥走嗎?」

  然後結婚?生小孩?共組幸福家庭?

  「當、當然。」畢竟是鄰居嘛!

  乙大娘很照顧他們的,要不是因為做生意分身乏術,她就能安心將弟妹托她照顧。

  乙大哥一家,差不多都快成了她的親戚了,到時出府,搬家當細軟,還要帶七個小蘿蔔頭,乙大哥能不來幫忙嗎?當然要!

  寶康沒想到招娣回答得這麼理所當然,惱了,說話更急了。「你為什麼不留下?留下哪裡不好?你可以用這院落,約法三章解除了,用到你高興、你快樂,我都任你,你為什麼還想走?」

  「總不能一直纏著你。」招娣說得很客氣。「你給的恩惠很多了,你明明討厭孩子,還願意忍受麻煩,我很感謝。可我並不想一直打擾你。」

  話雖這麼說,可天知道,她聽到寶康願意讓她留在他身邊時,有多高興。

  「你不是麻煩,你不是!不是!」寶康卻有些失控了,抑止不住心慌,吼了出來,還抓痛了招娣的小手臂。

  招娣嚇得尖叫,寶康大驚,連忙鬆開。

  受到驚嚇的招娣趕緊抽身,滾到地上,想站起來,腿卻軟了,只好爬著出去。

  可寶康卻像撿一隻想要偷跑的小貓小狗一樣,簡簡單單地就把她從地上撈起。

  這次帶去的地方更是驚人,不是椅子,而是床?

  「招娣,你不是麻煩。」他壓在她身上,撫著她的臉,低嘎地說:「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

  「寶寶!你醉了,醉了!不要亂來啦!」招娣張嘴大叫。

  這卻給了寶康絕佳的機會。

  他吻了她的小唇、吃了她的小舌。

  他很用力,卻又不失溫存的去逗弄、吮吸、籠罩她的敏感,招娣感覺到的不是痛,而是讓人覺得有些壓迫、有些急切、有些緊迫盯人的保護與愛撫。

  那不是強迫、掠奪,她感覺到的只不過是心急與不捨,這讓她明白了,他渴望她、想要她留下,不想要讓她離開。

  這情感有些壓力,卻又有些甜蜜。

  可、可是……這到底代表什麼?

  還有,為什麼她的身體也跟著熱起來、痛起來了?

  她好怕、好怕……

  她施力撇開頭,將自己的唇抽離寶康的,用孩子的方式,嫌棄地怪叫著:「你好噁心!好噁心!幹嘛讓我吃你口水啊?好髒!」

  寶康眼一瞇,大掌一控,箍住她不乖的小臉,再低頭,激烈地舔吮她被激紅的桃子臉,越舔吮、越激烈,他的喉頭滾出了充滿陽剛氣息的呻吟聲,他一邊墜入迷淵,一邊喚著:「招娣!」

  這個聲音讓招娣也跟著激動,她好想也跟隨著他旋人那漩渦……

  可她還是這樣叫:「哇啦啦!不要像小狗一樣啦!你不是小狗,不是小狗!」

  她盡可能表現得逗趣,因為這才是她該有的樣子!

  而不是、而不是像剛剛迷醉在這陌生的情慾中,跟著呻吟、跟著浪叫,那個聲音絕對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寶康停了下來,用大掌替她揩汗,這次,換他像哄孩子一樣的哄著她。「乖,招娣,你不要吃我的,那,你讓我吃你的,好不好?來,來啊……」

  招娣一愣,不吃他的,改吃她的?等等?這不是一樣嗎?

  可她來不及反抗,又被吻住了。這次,他不主動,他只是將舌餵進去,等著她去撫弄、去糾纏……

  招娣本來在搖頭,想要掙脫,可男人的舌逗了她幾下,她便沉淪了,開始笨拙地回想剛剛的觸感,然後,依樣畫葫蘆的也去撫弄他、糾纏他——

  不熟練的她,常常弄痛他,可他全部忍下,忍下後全部轉化成熱情,熱情燒燬了理智,四肢脫解了束縛,開始不安分了起來。

  他摸索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是嬌小的、軟嫩的,雖然不像那些嫵媚的妓女般妖嬈,可是這獨屬於她招娣的曲線、豐腴,還是讓他發了狂。

  摸索得越深入,他越覺得,他身體上健美寬闊的線條,天生就是為她這可愛的小身體而生的,是天注定,要他去密合、去覆蓋、去保護她。

  他一定要得到她,他無法想像,自己的健軀上沒有她的攀附,自己的身體並不屬於她的日子。

  可招娣卻不這麼想,她越來越怕,越來越怕身體上的痛。

  那陽剛的大掌撫過的每個地方,都讓她感到好痛、好熱、好難受!

  「不要!寶寶!我、我不要——」她揚起頭,小嘴又離開了他,寶康急著想去尋,她又躲。

  「招娣,不要躲我!」他求,求得低聲下氣,好卑微。

  那點火的攻勢依然不緩,招娣急了,開始推寶康的身子。寶康也急了,開始箍纏招娣的腰腿。

  兩人纏鬥了起來!

  招娣一激動,在寶康的脖子上抓下指痕。

  寶康一激狂,竟想扯開招娣的小腰帶,脫她的衣服,急猛地想讓彼此的身體更加親密的靠近。

  招娣終於遏止不住,放聲尖叫!

  寶康愣住,被叫聲嚇醒了神智。

  這才知道,自己對她做了什麼事。

  他甚至看到她哭了、掉下眼淚了。

  「招、招娣?」他好害怕,好害怕自己讓她哭了。「不,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我……」他的手想去摸她。

  招娣揮開他的手。「好可怕,你好可怕!」她揉著眼睛,哭訴著。「我討厭這樣的寶寶!是討厭,討厭死了!」

  她哭得像個孩子一樣委屈、無助、可憐。

  寶康一怔,渾身的熱情全消退了下來。

  他咬著唇,痛苦地爬了起來,眼神複雜地緊緊望著這個小女人。

  他瞬間明白,自己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不過是個像孩子般的朋友而已。

  「對不起,招娣。」說這話時,他的喉頭一哽,心頭一痛。「對不起,原諒我,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不會有下一次了。」

  他輕輕地替她整理被扯亂的衣襟、被汗濕的頭髮,然後輕手輕腳的下床。

  一下床,他的身體劇痛了起來。這痛不止是情慾不被滿足的痛,還有要變成小孩前的扯裂疼痛!

  他在生氣?可他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生氣。

  該生氣的是招娣,他為什麼要生氣?

  他不想讓招娣知道,知道他這自私的情緒。

  於是抱著身子,蹣跚地往門口走去。

  「寶寶?」招娣模模糊糊的感覺不對勁。

  「招娣。」他背對著她,沙啞地說:「把今天的事忘掉,拜託!」

  說完,他馬上奪門而出。

  「寶寶!」招娣大驚,發現自己剛才的話太狠了。

  她擦乾眼淚,跟著追出去,渾身熱汗一觸到深更的寒風,讓她猛地打了個冷顫,眼前景象又讓她倒抽好幾口氣。

  她看到走廊上有寶康的衣服,可人不知去了哪裡。

  「不、不會吧?」這深夜的低溫,會要了寶寶的命的。

  她撿起了衣服,繞著走廊尋了一遍,都沒找到人。

  她好擔心,又跑到了樹叢裡去找,還是找不到。

  她就這樣找了半夜。

  本來熱呼呼的身子,就這樣浸在深夜的寒冽中,直到半夜!

  隔日,直到四更才睡的招娣起晚了,一起身,還覺得頭重腳輕,全身熱得像個在灶上滾的爐子。

  不過她第一件事,還是直奔寶康的房間,去看他回來了沒。

  她一推門,就這樣喊:「寶寶!」

  正在為主子倒茶的春春嚇了一跳。「招娣,你這是做啥?進門都不會敲一下。」她對她使眼色,好像是在問她:搞什麼,這樣晚起?

  招娣喘得說不出話,她只是先越過春春,看向坐在她身後餐桌上、正在用餐的男人。

  他在喝茶、吃蒸糕,看帳本,低頭沒理會她們,就跟以前一樣。

  他在,他還在,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她鬆了口氣。

  「春春,不好意思,剩下的我來就好。」招娣接過茶壺,向春春道謝,春春便出去了。

  此刻,室內就剩他們兩個人。

  週遭很安靜,安靜到招娣都能聽到寶康喝乾茶水、喉頭滾動的聲音。

  她趕緊上前再為他斟上。

  「謝謝。」忽然,寶康抬頭對她笑著說。

  那笑讓招娣一顫,說話都吞吞吐吐。「噯?這、不……不會啦。」

  起初,她以為這是和好的笑容。

  但後來發現,這笑容會讓人不自主地表現的客氣,甚至是生疏起來。

  寶康便噙著這微笑,又低下頭,回到他的帳本去。

  什麼都沒再對她說。

  「啊,那個,寶寶啊。」招娣怯怯地笑問:「你,那個,昨天晚上去了哪裡?

  咳,我怎麼找,都找不到你耶。」

  寶康看著她。

  「沒去哪兒。有事?」

  招娣一愕,搖搖頭,還想說什麼。

  但寶康就這樣帶過了這話題。

  「求招娣。」他客客氣氣地吩咐她。「今天早上有個局,我得出門,時間快到了。」

  求、求招娣?

  他、他怎麼會像喊王春城一樣的喊著她呢?那是他喊一般婢女的方法和聲調啊。以前他喊招娣,總會有一些親暱意味的。

  對她,他不是破口大罵,不是冷漠以對,而是這般有禮地對她,這般輕柔地將她請到他自己畫的圓圈外。

  招娣不能怎麼樣,只能順著。「喔,喔,我知道了。寶……當家。」連她對他的暱稱,都會不自覺地改了口,就怕以前這親暱,會破壞了當下的秩序。

  辰時,馬車已經在府門前候著。

  寶康抖了抖袍子,就要上車。身旁的傳察遞了一串東西給他。

  「當家,照您的吩咐,我又找來了一條念珠。」

  「嗯。」寶康接過,微笑地打量著。「綠檀的,越帶越香。謝謝。」

  傳察不安地看著主子的笑臉。

  他邊繞在手腕上,便說:「傳叔,上車,你同我一塊去。」

  「這?」傳察問:「不讓招娣去嗎?」

  「上車吧,局快趕不及了。」寶康淡淡地說。

  可傳察知道,上回的局明明更吃緊,但他還是願意等著招娣。

  他不解,這兩個人究竟怎麼搞的。

  「啊!等等!等等!」此時,門裡響起跑步聲與招娣的呼喊:「等等!我來啦!來啦!別走!」

  見寶康都上車了,招娣一急,一個大跨步,想連上三個階梯,卻突然頭一暈、眼一花,踩錯了階,就這樣跌趴在地上。

  她抬起頭,傻著笑,想對那車裡的人嚷嚷著她沒事、她很好……

  「唉唷唷,小心點,姑奶奶。」她聽到傳察含著關心的抱怨聲。

  然後,她看向寶康。他也帶著笑容,看著她。

  她想,他會不會像上次一樣,抱著她的腋窩扶她上車,一邊數落她的粗心。

  可他只是……

  「好了。」他向車伕說:「走吧。」

  門一關,馬一鳴,輪子一轉,車子走了。

  她還趴在地上,沒有上車……

  車上,傳察很擔心地往後頭的窗子探,再看看寶康。

  寶康側著臉,望著窗外景色。傳察想,那臉上一定沒笑。

  「當家,您,都好吧?」傳察問。

  「很好。」寶康轉頭,又是一張完美的笑臉。「傳叔怎麼這樣問?」

  「您這回怎沒讓那招娣跟著?您,跟那招娣是……」

  「她不過是個小僕傭。」寶康輕描淡寫。「沒必要。」

  他也沒細說,那「沒必要」是指什麼沒必要。

  傳察幽幽地歎著氣。

  照常理,主子和僕人本來就不該這麼親近,但他老人家只希望當家可以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
簽名被屏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民俗耆老勳章 小說之星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23-6-9 00:08: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做完例行雜務,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後,招娣托著昏重的頭,坐在寶康院落的垂花門上。

  這等門的習慣,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氣多寒,不管心裡多冷。

  她拿著樹枝,懶懶地在沙地上畫著花樣。

  忽然,她心生一計,用腳劃平沙地,在上頭畫了個三角形與兩條線。

  她一個跨步,站到了左邊,對著右邊,故意壓低聲調說:「喂!寶寶,你幹嘛生氣啊?」

  她再站右邊。「騙人!明明有。」

  再站左邊。「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右邊。「好,那我們就打琉璃,輸的人說實話。」

  左邊。「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個兒打了一會琉璃,孤寂地……

  「哈,我贏了。」她每次都會贏寶寶的, 用腳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說實話啦。」

  「你幹嘛生氣?」

  「因為你說討厭我。」

  「你給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狗一樣舔我,還要脫我衣服,我能不討厭你嗎?」

  「那、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啊?為什麼她會突生這個念頭?

  「哼,怎麼可能?」她自嘲地說。

  這回,她沒有勇氣到對面說:不,這當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歡你……

  寶康那樣疏離、冷淡地看著她,怎麼會喜歡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討厭她。

  想著,鼻好酸,招娣擦擦眼睛,又扮起一人兩角的遊戲,她好想和寶康和好。

  右邊。「啊啊!不管啦!總之我先不對,我不該說我討厭你。」

  左邊。「不,招娣,我也不對,我不該像小狗一樣舔你。對不起。」

  「嗯,那我們和好。」

  「好,我們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沒有人回握。

  她洩氣地坐回台階上,支著額頭,揉揉鼻子。

  寶康真的會和她和好嗎?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為此她好煩惱。

  忽然,她覺得有雙視線在對著她,她一愣,以為是寶康回來了,在附近躲著,偷瞧她的懺悔呢!

  她一張望,瞧見那三四個人。

  細看,她垮了臉。

  「呃,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有些愕然。

  在遊廊上候著的,竟然是上回差點兒和寶康鬧翻臉的順大行當家——墨蘭,後頭一樣跟著她那熊虎般的隨從。

  墨蘭沒理會她,逕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兒?」招娣叫住她。客人怎麼可以這樣亂跑?

  可墨蘭卻抬高臉,斜眼睨著招娣。

  「哼,這話是你能問的嗎?」

  招娣對她這自以為高貴、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感到厭惡,正想回嘴,遠邊春春就端著茶跑過來。

  「客人,您該在大廳上等候的,當家還沒回來。」春春對她自行在宅裡闖蕩的行徑感到微怒。

  不料,墨蘭奪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臉上一潑。

  春春尖叫。

  「你做什麼?」招娣護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別人家作客要有規矩!」

  「呵,這倒是福爾家教下人的規矩。」墨蘭嗤笑著,然後竟領著她的僕役,就往寶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們當家談,我在他房裡候著。」她霸道地說。

  招娣氣炸了,趕緊奔到那垂花門前,大字形地擋在門口。

  「你怎麼可以這般無禮?你不過是個客人——呀!」可話還沒罵完,她就像個小雞一樣,被那熊漢給拎起來往後丟,這幫人就這樣大方地進了寶康的院落。

  春春趕緊扶她起來。「招娣,你沒事吧?」

  本來很暈的頭現在更糟了,招娣眼裡的春春變成了四個。

  「這、這些人怎麼這樣?」她罵。

  「方纔便是這樣!」春春說:「門房都問不得呢,他們直闖進來,我們怕是當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請上大廳。沒想到他們又擅自闖到這裡來,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訴你,上回當家給這女人狠狠地吃了閉門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說:「這回,也一定會給這女人好看!」她打著包票。

  申時出頭,寶康的馬車回來了,他跟著傳察還有兩三個分鋪掌櫃,魚貫走進遊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事情。

  招娣正好拿著黃銅茶壺,要去廚灶上補些熱水。她看見寶康迎面走過來,忽然有些緊張,但墨蘭擅闖的事情,她一定要讓寶康知道。

  她便叫。「寶寶——」

  傳察抬頭,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邊的寶康依然低著頭,專心地聆聽分號掌櫃的報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只好再喊:「當家。」

  寶康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點了個頭。

  她正要趁機開口,寶康竟又垂下眼,低聲問了那掌櫃幾個問題,腳步不變,與招娣擦身而過。

  那一眼好隨便,好像在看一個路人一樣。

  那忙碌的感覺彷彿在告訴她:沒事,就不要隨便喚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著,怔著,也一直想著,心口上的扯痛與泛麻,到底是為了什麼。

  接著,她聽到春春的聲音。

  「當家!總管!」春春叫著。

  她聽到寶康關心的回應。「怎麼了?」

  他停下來了!而且,這麼關切地問著春春。但他卻不願為她停下?

  春春把墨蘭擅闖的事告知當家,寶康一夥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見招娣傻愣在那兒,趕緊拉她一把。「嘿!招娣,我們快跟著去啊!去看那婆娘被當家趕出去,消一消咱們的怒氣!」

  招娣綿綿軟軟地被春春拖到寶康的院落,在那兒候了半個時辰。

  當院落裡的人出來時,春春她們還特地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們。

  可招娣看了一下,卻發現!

  寶康是微笑的,墨蘭也是微笑的,兩人微笑地、熱絡地、親近地交談著。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階梯,寶康攙著墨蘭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際,小心翼翼地帶著她下階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麼啊?」春春驚訝地抱怨著:「當家好像沒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樣,好像那女人踩的是萬丈深淵一樣?什麼嘛!那不過是三層階梯耶!當家是怎麼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們相依相偎的親密模樣。

  寶寶他,願意和一個他曾經不屑與之為伍的女人說話,卻不願為她停一下,聽聽她說話。

  她做錯了什麼嗎?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啊!招娣,我們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況不對,當家好像沒要責怪那女人,我們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動了,春春便放著她,自己先逃命去。

  當墨蘭與寶康一夥人經過招娣身旁時,墨蘭斜著眼,從腳將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幾聲,貼著寶康的臉頰,細著聲說:「寶康,就是這侍女,我還記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來的。」

  招娣看到傳察的不以為然,不過半個時辰的密談,她就能親熱地直喚寶康的名諱。

  可寶康卻還是保持著輕淡的微笑,問墨蘭:「怎麼了?她對你做了什麼?」

  招娣看著寶康,但寶康的臉在她眼裡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個侍女對咱們不敬。」墨蘭嬌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們規矩。」

  「嗯,我知道了。」寶康轉頭,對傳察說:「這事,你來處理。」

  說完,他便偕著墨蘭走了。

  他沒有開口問一下招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好像開口同她說話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

  傳察留了下來,為難地看著低頭的招娣。他明白,這小僕傭什麼錯也沒有。

  「招娣,你……」傳察說:「把事跟我說吧,我去同當家解釋。」

  「沒事的,總管。」招娣抬起臉,即使淚眼汪汪的,她還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淚給擠了下來。

  她忍著哭咽,再說:「沒事的,我沒事的,都很好,都很好的。總管。」

  她一直重複,好說服自己真的沒事。

  說完,她就默默地回到院落去了。

  -------------------------------------------

  立冬後的天更寒了,尤其是深更之後。

  但招娣還是堅持等門,不只是習慣,她還想跟寶康把話說清楚。

  她渾身乏力,搬不動火盆,只好將自己穿得肥鼓鼓的,躲在石鼓後頭避寒風。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她才聽到有腳步聲往這兒走來。她趕緊提起燈瓶,一手拿起打鬃人的銅盤子,迎了上去。

  眼前果然是寶康。

  「寶寶!你回來啦?」她強笑著打招呼。

  寶康悶悶地看著她,這麼晚了、累了,終於堆不起笑。

  「我說過了。」他繼續往前走。「你不必等門。」

  招娣不放棄,硬跟著他走,邊看著他的背景邊問:「寶寶,你累嗎?」

  寶康沒回她話,腳步依然執著。

  招娣被棉襖撐得肥大,頭又昏,走起路來像個東倒西歪的胖子,可她仍是連走帶跑的,好跟上腿長的寶康。

  而那銅茶盤與棒子隨著她的動作,鏘啷鏘啷地作響,讓招娣看起來又像個在寒天裡收破鐵為生的可憐孩子。

  寶康稍稍回頭一看,身子一震,可隨後又轉回視線,毫不理睬。

  「寶寶!」招娣再喊。「如果不累的話,我們來玩打鬃人,好不好?」

  寶康進了房,把招娣關在門外。

  招娣一肚子氣,便掄起棒子,就在門外敲敲打打起來。

  「開門!寶寶!開門!寶寶!」她還順著節奏,這樣叫著。

  門打開了,是寶康的臭臉。

  「你這是做什麼?」他低聲斥道。

  「來玩啊,寶寶。」招娣直直地伸出拿著銅盤子和鬃人玩具的雙手,很倔地說:「跟我玩打鬃人啊,寶寶。」

  「我很累。」寶康深吸口氣,冷冷地說:「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招娣急了。「你不是累,你在生氣,跟我玩打鬃人以後,你就不會生氣,你就會和我和好!我們會和好的,寶寶。」

  寶康深深地看著招娣,有一瞬間,臉上的僵硬化了下來。

  招娣再說:「我們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錯什麼,你就說嘛!我一定會跟你對不起的。所以,寶寶,和好嘛!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招娣抓著他的手,搖啊搖。寶康斜眼看著那雙凍裂的小手,竟然裂出了血絲。

  他沉默了一會兒,掙扎了一會兒,才開口。

  招娣期待著……

  「我們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寶康漠然地說:「你不必這樣。」

  招娣愣愣的。

  「還有。」寶康解開扣子,拿出那顆花牡丹,扯起招娣的手,放回她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但他還是說:「這我用不著了,還你。」

  招娣紅了眼眶,低頭看著那琉璃,好久好久。

  「我做錯了什麼?」她問,聲音像鴨子一樣。

  寶康的心一扯,嘴上卻還是這麼說:「你沒做錯什麼。」

  「如果你因為我說討厭你,所以生氣……」招娣再低低地說:「那我跟你對不起。」

  「不必。」

  「對不起!」招娣不聽,又叫。

  「我說不必!你聽不懂嗎?」寶康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輕推她一把。「什麼事都沒有,你回去,回去!」

  吼完,他當著招娣的面,重重地關起門。

  她遲早要離開的,要去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那麼在乎她有什麼用?

  他身上留著祖先的血,他會因此變得貪婪、盲目,還有更易怒——只因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一個心意的偏頗,都能讓他耿耿於懷,無法自拔。

  他的人生不只這些,他的人生是福爾家的、是富百發號的當家,他不能停步、不能跌跤,不能再讓情緒深受擺佈,失去了對家業的一切掌握。

  倒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他回到內室,慌急地找著煙抽。他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一直抖,吸了好多煙,還是止不住。

  因為腦海裡有著招娣癡癡看著他的眼睛?

  因為心裡有著招娣苦苦追著他跑的小小身影?

  還是因為手上,還有著招娣在寒天裡等他,所積累下的冰冷?

  那冰冷劃開她的小手,滲出了血絲。

  即使如此,那小傢伙還是用力地扯著他的手,不想離開。

  這夜,他為此不曾入睡,一直坐在圈椅上,放逐自己於那些想像中。

  那些想像中充滿招娣。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

  早晨,寶康看到送早膳來的人,是傳察。因為春春有其他事,沒法替他送來。

  那招娣呢?

  寶康悄悄地來到窗邊,開了條隙縫,窺探著後院的耳房。

  那耳房安安靜靜的。

  他的心一突,她會不會……走了?

  「當家。」傳察替他布好碗筷後,便問:「您有看到招娣嗎?她起床了沒?」

  「沒有。」他合上窗子,撩起袍子坐下,解釋剛剛的舉動。「我方才在看後院的梅樹,開花了,天真的冷了,要下雪了吧?」他的意思是,他不是在看招娣。

  傳察唉唉歎著氣。

  寶康疑惑地看他。

  「當家,您說,那個求招娣到底怎麼回事?」傳察邊料理著事情,邊抱怨。

  「府裡那麼忙,還老是這般晚起,這樣行嗎?」

  「傳叔,只是這兩天。」寶康馬上接話。「她平常很勤快的。」

  他還想說,她會睡晚,都是因為幫他等門的緣故……

  可他一愣。為什麼他不自覺的就會護著招娣,幫她說話?

  他一悶,低頭猛喝著早粥。

  傳察偷覷著他,心裡還是抓不分明,當家現在到底是怎麼看待招娣的。

  之後,寶康又回復了平日辦公的模樣,他交代傳察。「今晚,順大行的當家會來用晚餐,你要廚房留心點,做些合孤山國品味的菜。」

  傳察怔著。「當家,您還和她接觸啊?」

  「只要她不打咱們福徑的主意,我沒道理將她拒在門外。」他喝了茶,再說:「她是來跟我談布匹的生意,孤山國的紡織特殊,我想運到南方去,應該挺搶手的。」

  「是嗎?」傳察掩不住擔心。

  「你不用操心,傳叔。」寶康笑著安撫。「我會注意的。有時是逢場作戲,你該明白的,不要太在意。」

  為了從她手上拿到那筆訂單,對她擅闖他的私人院落,他也能鎮定地笑笑帶過,這才是在商場打滾了多年的福爾寶康,不為任何外力所動。

  「可我覺得,她打的主意還有您。」傳察實話實說。

  寶康不解地看他。

  「她對您有意思,您不覺得嗎?當家。」

  「談生意。」寶康哼笑,不以為然。「合則來,不合則去,很簡單,沒別的。」

  「而且,當家,我是真的看不慣,昨天她擅闖當家院落的事。孤山國的人就可以這樣仗勢欺人?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傳察說:「聽春春說,招娣本想阻止的,反而被她家僕給一手扔開。」

  寶康抽了口氣,脫口而出。「她有受傷嗎?」

  「我也不知道。」傳察總算滿意當家的反應,至少比較像人了。「或許當家可以親自問問招娣。」

  寶康發現自己又失控,尷尬地咳了幾聲,站起來,要出門了。「記得今晚的局,麻煩傳叔了。」

  他出了門,才看到招娣循著遊廊,往他的屋子蹣跚走來。

  看她走路的模樣,搖搖晃晃、顛顛倒倒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似的,他不禁皺眉,端起主人的架子,厲喝道:「求招娣!」

  招娣抬起頭,頂著紅腫的大眼、通紅的鼻頭、張得像魚嘴在呼吸的小嘴,還有紅得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小臉頰,咚咚向著他跑過來。

  他送自己一句唾罵:該死。

  為什麼看她這麼疲憊衰弱的模樣,他會這麼不捨?

  不關他的事。他告訴自己。

  「當家,什麼事?」招娣的話好啞,啞到幾乎聽不到聲音。

  當家?很好,不叫他寶寶了?可是寶康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就是低落。

  「你今天起晚了。」他責備她。

  「喔,很抱歉,我有……」招娣想解釋,可是腦子熱得傻傻的,有些轉不過來。

  「我不要聽理由。」寶康瞪她。「你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

  聞言,招娣抬眼,牢牢地看著他。

  寶康發現,她那往常晶燦燦的大眼,此刻竟是這麼混沌、無神,還有……難過,以及毫無生氣。

  他咬牙,裝著忙碌的樣子,急急地走了。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匆促的背景,這次,她想追都追不上。

  渾身悶脹痛熱的她,第一次覺得,連擦乾眼淚也是這麼費力的事。

  -----------------------------------------

  入夜,下了今年第一場雪,外頭白茫茫的,遠端只看得到一些樹和建築物的灰灰影子。

  申時,墨蘭準時赴約。看見主位,她便大搖大擺地坐上主位旁的位置,完全不用僕人招呼,儼然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國似的。

  她認得招娣,看到招娣端了一堆青瓷盤進來布桌。

  「啊!你。」她推開擺在桌上的小點心,嫌棄地說:「這些東西我不吃,拿玫瑰糕來。」

  招娣沒有理會她,動作極緩地擺著盤子。

  「欽!」墨蘭再叫一次。

  招娣還在擺正一個盤子,讓墨蘭氣得拍桌。

  招娣終於有些醒神。「呃?什麼?怎、怎麼了?」

  「我真不知道,福爾家是怎麼教下人的,沒家教的丫頭。」墨蘭鄙夷地說。

  「拿玫瑰糕來。」她才不吃這種粗劣的糕點,她高貴的嘴只吃用最精軟的米磨成、並夾以蜜漬過的玫瑰花芯的軟糕。

  招娣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消化這句話,她回說:「抱歉,夫人,冬天沒有玫瑰花。」

  其他人聽了這話,都嗤嗤地偷笑著,笑得墨蘭的臉一陣青白。

  她正想再罵,門邊傳來了寶康的聲音。

  「墨當家要吃玫瑰糕,沒一個人聽到嗎?」寶康難得在眾人面前顯現嚴厲。

  「這就是你們平日的規矩?」

  大伙見當家發怒了,趕緊衝出去吩咐廚房。

  廚房不會做什麼鬼玫瑰糕,他們只好披著蓑衣、頂著新雪去街上尋。

  寶康坐上主位,微笑看著墨蘭,微作一揖。「真是失敬,墨當家,你莫要見怪。」

  墨蘭嬌笑著,纖纖玉手攀上寶康的肩,身子順勢往他的身體依過去。「既然寶康替我說話,我便不在意了。」

  寶康依然笑著,並不回絕這樣的親密。

  招娣癡癡地看著。

  寶康帶著笑,瞥了她一眼,她一驚,趕緊低頭,繼續擺著盤子。

  寶康與墨蘭殷殷切切的談笑聲,在招娣聽來,竟都是不堪入耳的噪音。

  她咬著牙,將最後一個盤子擺在墨蘭面前。

  墨蘭見她骯髒的衣服要靠近她,停了談話,厭惡地推了她一下。

  身子綿軟的招娣叫了一聲,人向後仰,慌急中她只得攀著椅子,可手上的盤子卻摔在地上,碎了。

  「呵,呦?」看著招娣的窘樣,墨蘭不以為然地哼笑著。「寶康,不是我愛說,怎麼你府上的奴僕連擺個盤子也不會好好擺?」

  寶康冷眼看著墨蘭。

  那低劣的小動作怎逃得過他的眼?

  不過他想,他沒必要在她面前為一個小僕傭說話……

  但真的沒必要……嗎?

  他斜眼看著招娣,看她什麼也不說,悶悶地趴在地上,徒手撿著碎片。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幼稚,不禁對自己感到厭惡。

  這樣能制止什麼?能壓抑什麼?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心在漲痛。

  他還是無法不在乎、無法不生氣、無法不發怒。

  最後,他深吸口氣,努力堆著微笑,繼續和墨蘭談著進口孤山布事宜,忽略那些複雜的感受。

  春春進門見狀,趕緊擱下手裡的東西,幫招娣的忙。

  她觸到招娣的手,驚訝地低聲問:「招娣,怎麼回事?你怎麼那麼燙?」

  招娣低著頭,搖了搖,什麼都不願多說。

  兩人撿了碎片出去。

  一出房,春春急著說:「你發燒了,回去休息啦,今晚我來吧。」

  「不行。」招娣揉揉鼻子。

  「不要逞強啊!你這樣子是應付不了那婆娘的。快點,我跟總管說去!」

  招娣打斷她.「我不是逞強。」說時,她的心很酸。「當家說話了,當家說我該請身份,努力工作。」她吸了一下鼻子,聲音大了。「那我就努力工作,好告訴他,我沒有偷懶,我不會認輸。」

  說完,她又倔強的回到廳房裡。

  宴席開始,便陸續上菜。

  廚房那裡為了讓菜餚保溫,每道菜都裝在有爐子熱著的蒸籠裡推來。負責接應的招娣,得吃力地將蒸籠搬進來,因為裝爐子的車子進不到廳房。

  昏昏沉沉的搬著、搬著,招娣突然聽到一個聲音!

  「姐、嗤、嗤、姐、姐!」

  她聽了好久才聽分明,依著聲音,發現了另一邊不起眼的小門。

  她昏熱的腦子突然醒了,悶熱的身子發出冷汗。

  那小門裡的人,竟然是她最小的妹妹?她怎麼會跑到這兒來?

  她戰戰兢兢地看向宴桌,主客都在熱絡的交談著,沒發現這處的動靜。

  她鬆口氣,吃力的揮著手,使眼色要她離開。

  「姐姐忙,快回去。」她用唇形說。

  沒想到小妹竟然搖頭,小手握著東西,伸手進來,好像要拿什麼東西給她。

  「不要,不要。」招娣搖頭,現努力動著嘴唇。「快走,姐姐要生氣了。」

  這下可好了,她裝凶,讓臉更好,小妹反而更著急地要進來。

  招娣便拿著蒸籠,咚咚咚地跑去擋那小門。

  寶康終於發現不對勁,開口間:「怎麼了?」

  「沒,沒什麼,當家。」招娣背對著他回答,卻欲蓋彌彰。

  寶康瞇著眼。「上菜。」

  「好,你等等。」

  「馬上。」寶康的聲音變硬。

  招娣吸了口氣,然後無奈的吐出,她緩緩地轉過身,面向他們。

  她的右腿上正巴著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

  墨蘭勾著嘴,嘲諷地笑。「真不專心,上菜上到孩子都帶上了。」

  招娣看到,寶康板起臉,臉上很不悅。

  他最討厭孩子的,卻在這重要的場合上讓他看到了孩子。

  她明白,她完了,兩人的關係已經如冰,約法三章又破了,哪天要她走人,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寶康不會再寵溺地對她說:不會有人趕你們離開。你們想待多久不,就待多久。

  她會走,她會走的……

  她頂著這責備的視線,沉重地拖著腳,將那蒸籠端上桌。

  「等等。」墨蘭突然用筷子抵住蒸籠下的托盤,阻止招娣擺上桌。

  她嗅了嗅,皺著眉問:「這什麼菜?」

  「是湯。」招娣說:「燉羊肉清湯,暖身的。」

  「滿是膻味,臭死了,撇下。」

  招娣一火,忍無可忍,逕自頂嘴。「這是我們當家特地為您準備的,您怎能這樣當著他的面嫌棄?」

  寶康看著招娣無神的面容,她還想著為他的面子爭口氣?

  他的眼神複雜起來。

  墨蘭拔尖地呵笑一聲。「寶康,她倒把責任都推給你嘍?」她又對招娣說:「你們當家要你們準備的,應該是毫無膻味的羊肉湯,而不是這種劣質品。總之,不准端上桌,污了我的鼻子。」說完,她毫不客氣地推開那蒸籠。

  招娣趕緊穩住身子,而且倔了,堅持要把這湯放上。

  墨蘭也上了火氣,跟她槓上。可手勁卻失了準頭,竟將那蒸籠給掀翻了,熱滾的湯就當著那小妹的頭灑下。

  「哇!午午!」招娣想也不想,直覺反應就是將小妹給撲倒在地,讓那滾湯全灑在她背上,讓她疼得鑽心。

  「你這是做什麼?」一直沉默的寶康終於開口大吼。

  疼得趴在地上的招娣,以為這句話是衝著她說的。

  她被燙傷了,燙得連路都不知道怎麼走了,她還能做什麼?

  墨蘭也天真的以為,這句話是送給招娣的。

  可她們都錯了——

  「招娣!」寶康慌急地叫,心急如焚地跑到招娣面前,想要扶起她。「沒事吧?招娣!招娣——」

  他沒辦法再漠視不管,他沒辦法再對她冷漠無情。

  對她,他永遠不會像陌生人一樣擦身而,置之不理。

  僅僅兩天,他就覺得好像自己被她推離了一輩子。

  他再也無法忍受——這樣混賬又彆扭的自己!

  見她全身都被燙濕了,他急的奔出門外,捧了一把雪進來,直接敷在招娣背上。「沒事的,很快就不痛——」

  忽然,招娣猛地起身,甩開他碰觸她的手。

  「走開!」她瞪著他,「不要碰我!」

  她緊緊地抱著她被嚇傻的小妹,像一隻被圍困的山貓,疲憊卻是狠戾地警戒著四周,還有她曾經相信過的人。

  「招娣?」寶康愣住了,他沒想過,招娣也會有這種眼神。

  可他醒的很快,他現在只想趕緊處理她的傷口。其他下人們也舀了好多雪進來。

  「招娣,快,聽話,讓我治你的傷。招娣……「他又向她伸手,

  不料招娣卻是驚恐的尖叫——

  「走開,不要欺負我,——我走,我走!」她喊著,抱起小妹就往門外逃。

  寶康不敢抓她,只趕緊跑到她前頭,用自己的身體擋下她,

  「招娣,你不要這樣!」寶康緊緊地抱住她,後悔極了!他也吼著:「我錯了,我跟你說對不起,我們和好,我們來打琉璃,打鬃人,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啊——招娣。」

  招娣根本不聽,見他的手纏住她,她像瘋狗一樣死死地咬著他的手。

  寶康忍著痛,不放開她。

  招娣便對他亂打亂踢,可拳頭都是棉軟的。寶康這時觸到她的肌膚,才驚覺這熱度燙的嚇人,這根本不是健康人的溫度。

  招娣趁他分心,又是一陣猛力的掙扎,寶康怕傷到她,便由著她拉扯他。

  招娣不知哪來的力氣,將他往階下一推,兩人滾到雪地中。

  寶康的頭被石階敲得昏賬,鬆開了手,招娣便趁著這時緊抱著她的小妹逃走。

  「招娣!」寶康忍著疼,想去追。

  「寶康!」墨蘭在他身後大叫,「你這是什麼意思?」

  寶康瞪她一眼,直接叫來傳察。「傳叔,送客!」

  「你不要這筆訂單了嗎?」墨蘭臉色鐵青,再叫。「孤山的春織絕對會讓你在南方賺 大錢!你不要,我就讓給別人!」

  寶康哼了一聲。「春織我可以找別人買,品質,價錢都會更公道。」

  墨蘭臉色一青。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對,我就是想要得到你,我很中意你!怎樣?」墨蘭大方承認。

  所以,她真是想不通,她欣賞的男人怎麼會看上那種土氣的村姑?在食府的時候是這樣,在這兒也是這樣,她地眼就像針扎似的,容不得那村姑的存在。

  「還有一點,你忘了」寶康笑的從容,「你還是打著福徑的主意。」

  話說白了,沒必要久留,他就要走。

  墨蘭惱羞成憤,

  失了形象,大罵道:「福爾寶康,你今天要得罪順大行,等於得孤山宮,你以後絕對吃不完兜著走。你不知道嗎?有家累的人最好對付!」

  寶康停下腳步,墨蘭哼笑,以為她嚇到他了。

  寶康回過頭,衝她笑、

  「那就來啊。」他說:「但你不要忘了,當一個男人有家累的時候,反而會更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什麼都不想要了,他會讓自己變的更強,為了家人,連自己都想犧牲。勸你,最後不要招惹這樣的人。」

  墨蘭的嘴抖著眼神,用這眼神說出的話,絕不是空泛的大話。

  福爾寶康不是福爾屍胡,他是一個靠一條福徑就讓鏡花國繁榮興盛的先知者,是一個可以帶領福百發號跟孤山宮對抗的狠角色。

  「啊,對了,墨當家,我還要謝謝你。」寶康拍了下額,想起還有話說「要不是你今天這樣自暴其短,否則,我還真體會 不到你的「用心」,真是感激不盡。」

  「什、什麼?」這樣的諷刺,墨蘭豈會聽不懂?她氣的咬牙切齒。

  今後還有生意,歡迎再來福百發號,我會考慮考慮,寶康作了一揖,「晚了,不送,慢走。」

  客套的說完,寶康瀟灑的走人,那背景是任何東西都留不住的。
簽名被屏蔽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4-20 16:4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