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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灩 -【試婚夫妻(百年閃婚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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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0:1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夏灩 - 試婚夫妻(百年閃婚之三)

身邊人就像中蠱似地猛結婚狂結婚死都要結婚,任婕宜被炸得面目全非,
但有誰知道她其實也想結婚啊,只是曾幾何時忙於工作、感情放生,
驀然回首,只剩婚友社能伸出援手了,人生逼哀啊……
她鼓起勇氣參加活動,但為何誰不好遇,
居然讓她遇上那個在超商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
上次交手已經夠糗了,這次居然相逢在更尷尬的場合,
還讓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兩人原來是高中同學!
能有比這更峰迴路轉的機緣嗎?小說情節活生生上演,
原來滋味一點都不美妙,還有點讓人暈頭轉向,
因為這個高為棠先生莫名其妙地說要跟她結婚,
而她莫名其妙地想逃,逃了卻又對他好愧疚,
愧疚之後又有些心動不已,怎麼能這樣複雜啊?
究竟愛情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他真的是她的真命天子?
百年結束之前,她能把自己嫁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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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0:2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紅色炸彈什麼的,最討厭了!

  從民國九十九年到一百年間,任婕宜身邊所有人就像中了蠱似地猛結婚狂結婚死都要結婚,導致她今年一開年就很「驚喜」——有驚無喜地一連接了三包紅色炸彈,把她炸得面目全非,連她媽都不認得。

  今天一早起床,打開非死不可,前一個星期才來加她好友的高中同學就在塗鴉牆上頭,高調宣佈喜訊。「親愛的大家,我要結婚嘍!希望可以百年好合^_^」

  合……呵呵呵,任婕宜嘴角抽了一下,禮貌性還是回了一句「恭喜唷」,接下來……悲劇就發生了。

  宣稱高中時曾經跟她很好、但任婕宜壓根兒不記得的同學沒一會兒便在聊天室發了私訊過來。「我的婚禮妳會參加吧?要來喔!」

  任婕宜一口奶茶彷彿濃血含在嘴裡,要嚥嚥不下去,這要命的非死不可,真是讓她跟她的錢包年年「非死不可」!

  「好,一定。」她附加一枚笑臉圖案回了過去,殊不知內心在淌血。

  偏她天生性子弱、耳根軟,禁不起人家索求,攻擊力為零,防禦力則是負,最擅長內傷大法。她一臉陰鬱地關上電腦,掐起手指一算,整個人只想抱著頭在地上打滾。「啊啊啊啊啊——為什麼我要答應!我這隻賤手!賤耳……不對,賤眼!」

  久久……九九你個乘法表啦!百年好合……合個大頭,最好人類可以活到一百三十年——

  她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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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0:4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早上九點,「晶典」出版社的員工們陸陸續續打卡上班。

  這是一間頗有歷史的愛情小說出版社,坊間俗稱為言情小說,所有的出版刊物皆走粉嫩嫩的夢幻路線,充滿愛與夢想……姑且不問它的製作過程如何慘烈的話。

  任婕宜二十七歲,算一算大學一畢業,除了在一間參考書出版社任職不滿一年外,她人生最精華的歲月全耗在這兒,似水年華虛空度。

  她高中第一次接觸言小,從此著迷,覺得那些夢幻閃亮的情節讓她的人生充滿不一樣的光明,教人欣羨、嚮往,後來是年紀大了,禁不起太多折騰,至少言小中間再苦再悲,主角都會好好活著在一起,誰教她就是個心靈脆弱的阿桑?

  只可惜,幻想是美好的,現實是崎嶇的。

  她拖著一早被高中同學炸爛的焦軀來上班,才剛登入MSN,真正跟她要好的高中同學莫薇亞便在彼端敲她。「我今天收到你們美編發來的設定了。」

  「喔,如何?」莫薇亞是Soho族,專職插畫,與他們出版社簽約進行封面繪製的工作,不過通常都是美編在跟她接洽,難得她會用這事找她。

  「什麼叫要笑得冷酷又溫柔?衣服要Armani的襯衫?誰看得出來啊!還有女主皮膚要白,白到近乎透明?而且只穿白色?老天,她知不知道這樣印出來畫面會超白,變成阿飄……」每次一收到設定,一堆天花亂墜天方夜譚的要求,搞得她頭都大了。「這畫出來還是人嗎?」

  任婕宜乾笑……那是她的作者。「不然我再問問可不可以加點別的東西好了。」

  「這個我會跟美編說……倒是要告訴妳,我要結婚了。」

  「喔買尬!」任婕宜驚叫,好險人在MSN彼端的莫薇亞聽不見。

  今天什麼日子!她瞥向月曆,四月早過了,時值八月,莫非鬼門開,大家都被鬼上身?「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和老大。估計在年底……妳會來吧?」

  她……她可以說不嗎?

  「一定一定。」唉,她俗辣,不可能推拒,何況莫薇亞確實是她閨密好友,兩肋都能插刀了,金錢當然是……痛得她唉唉叫。

  任婕宜嘆息,把好友講的日子在行事曆上注記。

  不翻開還好,一翻開,就發現從九十九年開始,她幾乎三個月就跑一場婚禮,跟她同齡的朋友有的甚至是三個孩子的媽了,她嘛……媽的倒是沒少罵過,當媽至今還沒機會,更沒對象。

  仔細一數,真不知自己這一、兩年究竟參加了多少婚禮、包了多少禮金、拿了多少喜餅、胖了多少公斤。

  偏偏至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如果要把世上的女人分類為「受男人歡迎」跟「不受男人歡迎」兩種,她無疑是屬於後面那一個。

  她樣貌不差,有一張粉潤圓巧的臉蛋,眼睛大大的,雙眼皮深邃,睫毛挺翹,雙目有神得像會說話一般。纖秀的鼻樑下是圓圓的鼻頭,菱唇自然上揚,搭著可愛討喜的眉眼,整個人好似隨時在笑,可一旦認識她久了,就會知道那不過是傻笑而已。

  曾經她大學時的男性同學幫忙分析,說她的身上充滿一種濃濃的村姑風情,任婕宜至今沒搞懂那是什麼,總之那位先生的說法是這樣的。「人不是有所謂的費洛蒙嗎?就是那種會吸引異性的激素,妳的話……大概就是村姑蒙吧,看到妳就像看到小時老家附近耕田插秧的姊姊……」

  說罷,好似怕她打擊過大,同學很亡羊補牢地豎起拇指附加一句。「很親切喔!」

  她一點都不開心好嗎?

  總之不管那叫什麼村姑蒙的東西是否真實存在,她沒男人緣是事實,這輩子大概只有自己被炸沒有炸別人的分,簡直就是空襲戰爭中無依無靠的百姓……

  好,既然如此——

  「我、要、工、作!」工作才是一輩子的伴侶!畢竟她還是對這個行業有憧憬,才會在各種苦難下捱了過來,熱情熱情熱情!讓她來唱一首熱情的沙漠吧~~

  結果這份熱情,維持不到三天就「咻」一聲地熄滅了。

  因為她是個三分鐘熱度的村姑。

  初應徵的時候,任婕宜興致勃勃,幹勁十足,身為編輯能做自己喜歡的書,真是再幸福不過了,直到實際入行,她才恍悟自己以前究竟有多天真單……蠢。

  「晶典」每個月出版三十本言情小說,兩本近年當紅的對岸原創小說,配置九名文編三個美編一個主編,其餘還有業務企劃等工作人員,扣除負責原創的兩名編輯,平均一個編輯負責約八位作者,一個月得做四本稿子。

  乍看之下這樣的陣容很好、沒問題,可實際運作起來,卻是水深火熱、困難重重。

  首先,做稿是編輯的基本,沒什麼好講的。

  但做稿之前要有稿,這件事就很難搞。

  他們得先與作者經歷三百萬次溝通,敲定寫作內容、截稿日期,才能安排檔期,而在確切拿到稿件前,各種狀況層出不窮,作者家裡有事、身體不適,發生拖稿或者取消出書,編輯就要想盡方式找蘿蔔補坑,接下來就是一連串死趕猛趕。

  不趕的時候,同樣有一堆雜務要忙,開編輯會議、撰寫企劃、與經銷商溝通、檢討賣量、搞定作者。

  總之到最後,編輯壓力過大,掉髮、胃潰瘍、壓力性皮膚炎的不在少數。

  真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壞事,這輩子才會來當編輯。

  任婕宜趴在桌上,一邊校稿一邊捫心自問,這時編輯部裡一位相當資深的前輩走了過來,手裡拿著稿子「砰」一聲坐她旁邊,咬牙切齒。「我快瘋了。」

  「……啥?」

  「妳知道那個XX作者,她說她下個系列要寫什麼?」年過三十五歲依然保養得宜的美人前輩,此刻表情扭曲,一臉很想捏爆橘子的模樣。「幫派,而且是現代。」

  「噗!」任婕宜嘴裡一口奶茶差點噴出來,她嗆咳。「咳咳咳咳咳——好——好復古。」

  「真是夠了,她知不知道她之前寫那什麼槍戰賣量很差啊?是差到谷底的那種差喔!什麼『讀者風評很好啊』,靠,讀者的風評能全信嗎?她懂不懂什麼叫現實!現實!Reality!她的賣量都打對折了,我今天又被主編叫去唸了一頓,跟她說這個不好不要寫,她給我鬧脾氣不回信……拜託,我是幫她不是害她!」

  前輩怒火燎原,比沙漠還火熱,任婕宜只得寬慰。「要不妳就讓她寫啊……」

  前輩聞言,恨恨瞪她一眼,好似在嫌怪她成不了鋼……這也是事實。「像妳這樣得過且過的真的很輕鬆啊,反正稿子來了就做,如果可以我也很想這個樣子啊!」

  自知踩到了前輩的雷點,任婕宜惦惦。

  前輩是她進「晶典」後負責帶她的人,她作風直率,能力卓越,推行過不少成功企劃。確實在推銷作者及爭取活動廣告的積極度上,她敵不過出版社幾個資深文編,企劃的idea也多數都是她們在發想,可她用她的方式,希望給予創作者最大的空間及自由,讓她們的稿子品質水準維持,才有長久可言……

  前輩敏銳,一下子就看出她心聲。「喏,看到沒?『鑽石恆久遠,一顆永流傳』。」她伸出左手,給任婕宜看戴在無名指上熠熠發亮的婚戒。「就算是同樣等級的鑽石,沒有行銷宣傳、名氣不夠的妳要不要?敢不敢買?」

  不過任婕宜的重點在別處。「這……哪兒來的?」

  「……搞半天妳注意到的就只有這個?」前輩無言。

  任婕宜這個人,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個性也是圓圓的,傻氣、迷糊、神經粗得已經不只是電纜線,而是曬衣竿,就算有什麼不滿也只會嘟起嘴來哼一聲,沒兩下就散了。

  思及此,前輩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捏了她嫩嫩的臉一把。

  任婕宜痛叫。「幹……幹麼啦!」

  美人前輩勾唇一笑,道:「我要結婚了。」

  「噗!」這次,任婕宜真的噴茶了……雖然她感覺自己噴的是血。

  「妳髒不髒啊!」前輩一臉嫌惡地把手抽回,拿衛生紙擦拭。

  「妳妳妳……妳要結婚了?!」

  「是啊。」

  有沒有搞錯!她不敢置信。「妳不是說要嫁給工作一輩子?妳的義氣呢?我們的桃園單身公寓呢?粉紅老人院呢?妳家的貓呢?」

  別看編輯這個工作聽來漂亮,忙起來可是昏天暗地,朝九晚五只是喊爽的口號,實際上一個月有半個月都在死線上奔馳,根本沒時間經營感情,多數不是早已成家,就是抱持一輩子單身度過的打算了,尤其這位前輩,更曾在出版社招募夥伴,說沒對象的乾脆集資在桃園買間公寓,一起養老。

  「居然叛團?妳……妳太沒義氣了!」任婕宜悲憤交加,大起膽子數落人家。

  「蛤?」前輩一臉見到鬼。「任婕宜,妳白癡啊,難道妳真的打算為這種工作賣命奮鬥一輩子?」

  「……」

  「我是很熱愛工作沒錯,但我更嚮往正常人的生活,每次做稿趕得要死累得要命以後,能有個人照顧我……總之跟妳說妳也不懂,我想換個方式度過我的人生,不要再是這個樣子。還有,我的貓還是我的貓,重點是我養的是母貓!就算人貓可以通婚,我也不想搞同性戀!」

  說罷,前輩抽出夾在藍本裡的喜帖給她,語重心長。「妳啊,拿出一點幹勁來吧,妳不是一直很想結婚?工作跟找男人都是一樣的,機會是降臨在懂得爭取的人身上,只會傻愣愣地坐在那兒,妳就真的準備包袱,等著『一個人』到桃園終老吧!」

  前輩施施然地走了,任婕宜看著被她放在桌上紅得刺目的帖子,感覺自己滿口鮮血正自嘴角溢出。

  連續接到三封炸彈,嗚……她上輩子是炸彈魔嗎?

  ※※※※

  晚上,任婕宜躺在床上,一邊把前輩給她的喜帖翻來覆去地看,一邊吃上個月拿回來的喜餅。

  還是紅帽子好吃啊……這一、兩年累積下來的經驗,都足夠她發表一篇精闢的喜餅感想文了。

  她四肢一攤,望著天花板。二十七歲的年紀,正值女人最具自信光輝閃閃動人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像極了小時候曬在阿嬤家門口的魚乾,進門的人無一不用嫌惡的目光瞟過。

  「我也想好好工作啊……」只是現實的高牆總教人一再倒下。和前輩講完以後,她就接到作者電話,談及賣量下滑的事,對方言語裡隱約透露對她這編輯不夠積極活躍的不滿,使她再度陷入沮喪裡。

  前輩說的沒錯,一部作品即便寫得好,沒有活動企劃包裝推廣,在這多媒體橫行的時代,又有多少人願意注意?現實如此。但一想到連工作能力出色,甚至一手捧出天后的前輩都產生倦怠了,不禁讓她對眼下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迷惘。

  真的要這樣過一輩子?

  任婕宜搖開腦裡的負面念想,翻身坐起,準備把喜帖塞回信封裡,卻發現裡頭還擺了一張小東西,她疑惑掏出,竟是一張婚友社的名片。

  她愣住,翻面一瞧,是前輩龍飛鳳舞的字跡。「機會是給爭取的人,施主別再胡亂放生,有空去看看吧。」

  她哭笑不得。前輩妳真貼心啊……

  事實上,對於感情,她也非一開始就採取放生策略。剛大學畢業那一年,她甚至起誓,在民國百年以前,要找到一個喜歡的男人,然後把自己嫁出去。

  那時以為時間充裕,可以慢慢來,所以沒強求,不料至今渾渾噩噩地過了五年,驀然回首,唯一跟她有過親密關係的異性是朋友家裡養的公貓,還是被她強「抱」得逞的。

  人生逼哀啊……

  「對呴,要買牛奶。」她想起這件更重要的事,每天她都要喝很多杯奶茶,要茶很濃、奶很多的那種,那是她一天的活力來源,不喝會死。

  所以即便已深夜十一點,她還是認分地走到衣櫃前,換衣服出門。

  盛夏夜裡,晚風輕拂,白日的溽氣難得一掃而空。最近看新聞說颱風快來了,任婕宜最喜歡這時期的天空,白天很藍,夜晚很淨,她感受清涼微風自臉畔拂過,被喜帖炸到焦爛的心情逐漸好轉許多。

  原本她就是個隨遇而安的人,煩惱總是沒一下就過去。沒什麼不好啊,人生嘛,想得太多又是何必?

  她笑笑,邊自我安慰邊走進便利商店。

  挑好牛奶,她左右閒逛,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晃到賣保險套的櫃子前,看著一排排花色、口味各異的保險套,研究了起來。

  飆風碼保險套?是怎樣,戴上了就可以飆~~飆~~飆?飆去哪兒啊……

  螺紋……不會感覺自己像木板,被螺絲鑽啊鑽啊鑽?

  凸點……環型……哇,還有香蕉、草莓、橘子及奇異果口味耶!好好吃的樣子……不對吧?!

  任婕宜紅了臉。對這種東西,她的認知最多就是在作者寫的書裡看過,實際用起來,是什麼感覺呢?

  她好好奇,自我催眠這也是編輯工作的一環,不如……買一盒回去瞧瞧。

  同時,一隻手臂從她臉旁出現,陡地拿起了一盒螢光顆粒的保險套。

  她伸到一半的手在半空中僵住,轉過頭去,順著那隻骨節分明纖長好看的手,看見了背後的男人。

  哇噻,這是哪兒來的男模?

  男人身形挺拔,肩寬腰窄,穿了件淺灰色的V領T,下身配黑色飛鼠褲,銀白色的皮帶頭質感良好,腳上則套了雙豔綠色的All Star,畫龍點睛一般,使得整個人益加年輕出彩。

  尤其任婕宜一轉身,迎上的便是男人V領之外光潔的胸口肌膚,以及那條隱隱顯露的……事業線。

  任婕宜嚥了口口水,直覺仰頭,逆光下男人的五官十分立體,眼眸狹長,鼻樑纖直,樣貌冷俊秀美。他右邊劉海偏長,幾乎遮住了眼,但仍能清晰看見另一邊的眉毛,似乎正因不悅而微微擰起。

  他在那排保險套裡翻找許久,冷肅的神情沒太多起伏,直到那雙略顯銳利的眸盯住她,薄唇掀起。「……看什麼。」

  他聲音沉冷,整個人散發一股濃烈的不快氣息。

  她傻了傻,終於回神。「對、對不起!」天啊,她居然這般傻傻瞅著別人,實在……很不禮貌。

  更別提他們的位置有多尷尬,而這人手裡,甚至拿著那盒螢光顆粒的保險套。

  「沒、沒事,你……你慢慢挑……」

  任婕宜臉脹紅,差點咬斷自己的舌,只見男人聞言一愣,眼眸微睜,但表情始終維持極度的淡漠。

  他輕輕哼了聲,從鼻腔裡發出一種很不屑的聲音,又挑了一盒草莓口味,走向櫃檯,態度輕鬆得好像在買衛生紙。

  也是啦,對這麼好看的男人來說,保險套或許跟衛生紙沒有不同。反正,都是消耗品。

  她杵在那兒,打算先躲到一旁,等男子結完帳再過去,不料這時他竟調過頭來,一雙又黑又深的眸猛地直盯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

  她下意識抱緊牛奶,頭皮發麻。

  他……他是怎樣?因為被看了,所以想看回來?

  她若聰明一點,只要裝作若無其事走到死角就好,偏偏她就是呆,呆呆地迎接男人的注視,呆呆地想自己的打扮應該正常,然後覺得自己在這兒挑了這麼久,沒買就輸了……於是她更呆地隨手拿了一盒,才遲緩地走到其他地方。

  男人見狀,秀氣好看的眉似微微攢起。

  可他很快地斂起表情,向櫃檯前的店員問道:「有加大尺寸的嗎?」

  「噗!」便利商店很小,男人的「要求」,任婕宜自然聽見了。

  那店員一時愣住,隨即恢復專業。「有、有有有,您……請稍等。」說罷,忍不住瞥過男人的下身一眼。

  男人面無表情,但隱隱看得出不耐煩,電話響起,他接聽。「……嗯,再等一下,快買好了。」

  哇咧……深夜的便利商店,出來買保險套的男人,打來催促的……應該是女人吧?這種種條件兜在一起,莫名令任婕宜空虛寂寞覺得冷,而且螢光顆粒、草莓口味、加大尺寸……她看向手裡最基本的超薄,嗚,她連這款的都沒看過,太哀傷了。

  儘管催眠自己拿起它、放下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一想到自己今天一連被三人放了炸彈,她孤家寡人,一時悲從中來,正所謂衝動是魔鬼,她的理智已被徹底炸爛,索性拿著手裡的保險套和牛奶,走到了結帳櫃檯。

  饒是見過各種情況、甚至遭遇搶劫威脅的便利商店店員,這時也有些傻了。

  「結……結帳。」事已至此,她除了硬著頭皮,實在沒膽有其他選擇。

  尤其她感受到那男人落在她頭頂上的X射線。

  「喔……請稍等。」店員先幫男人結好帳,再處理她的。

  反正她的點數差一些就集滿了,至少這盒保險套可以讓她換到一隻拉拉熊……用保險套換來的,自己想想都無言,拉拉熊會哭吧?

  「我要換點數。」她遞出收集紙。

  忽然,一隻手伸到她面前。「給妳。」

  她一怔,發現男人把點數給她,不禁抬頭。

  只見他面容依舊清淡,唯獨炯黑的眼一直一直盯著她瞧,瞧得她渾身不自在,很想學他剛才那樣酷酷地「看什麼」回去。但心裡的天秤一下子因點數沉落,任婕宜一邊暗怪自己沒骨氣,一邊收下了這嗟來之食。

  「謝……謝謝。」她決定,不再深思點數的來源究竟是什麼。

  「嗯。」男人應了一聲,像終於看夠了,轉身走了。

  任婕宜鬆了口氣。

  這男人長相雖秀麗好看,但整個人陰陽怪氣的,看著她的方式既深又沉,好似她欠他錢,實在可怕……她胸口怦怦跳,這般現象若在她作者交來的稿子裡,就是心動悸動情動,但現實裡往往只是被嚇得不輕而已。

  唉,看來往後這間便利商店,她是不敢再來了……

  高為棠走出了便利商店。

  馬路對面停了一台醒目的鮮紅色跑車,他走上去,一名美豔動人的長鬈髮女郎從駕駛座探出身來,笑得很燦爛。「買好了?螢光顆粒?草莓口味?加大尺寸?」

  「嗯。」他面無表情,提著袋子搭上車。

  「嗟,沒意思。」女郎見他態度一點都沒動搖,覺得無趣。「你真的是個大面癱耶,都不考慮去醫院看一看?也許是顏面神經失調……」

  高為棠淡淡地瞥了女郎一眼。「開車。」

  「啊,是是是。」女郎自討沒趣,發動車子上路。

  高為棠坐在副駕駛座裡,隻手撐額,淡眸睇向窗外,一閃而逝的街燈映亮了他冷俊輪廓。他微微撩起右邊劉海,眼皮上有道淺淡疤痕,良久,他撤手,低沉呢喃了一句。「阿呆……」

  「什麼?」女子沒聽清楚。

  「沒事。」高為棠扯了扯唇,腦裡浮現剛才那個在便利商店遇見的、清清秀秀的女孩子。

  只是,高中時的她比現在稚氣,臉蛋更加圓潤。

  她總是一臉憨憨地微笑,被班上同學戲稱阿呆,布偶似地任人揉捏擺弄,極好欺負,生氣了也只會鼓起嘴來,嘟沒兩下便煙消雲散。

  不至於有什麼特殊感覺,畢竟當時他們僅是同學,而他對她那副沒脾沒氣、什麼都好的樣子很感冒,談不上愉快,只是不能不感嘆歲月流逝,那性格潔白、單純傻氣的女孩,如今也變成會在便利商店買保險套的大人了。

  回憶就讓它保持回憶的樣子最好,反正從今爾後,他們應該不會再有交集。

  思及此,高為棠擰眉,很快地將心底衍生出的一點憂悶在意抹去,只覺高中時那種說不清分不明,因她而生的一股焦躁感,隱隱又回來了。

  ※※※※

  任婕宜提著牛奶和保險套回到家。

  她正襟危坐,跪在床上盯著那盒燙手山芋似的保險套直瞧,不知該不該打開來看……她是大略有聽過這東西的樣子,卻沒實際見識,但包裝一拆就等同糟蹋,她苦惱了很久,轉而看向盒子外盒的說明,上頭顯示保存期限為三到五年。

  三到五年……不至於這麼久,都讓她找不到男人用掉它吧?

  她瞥向床頭櫃,上頭擺著刺眼的紅色喜帖,以及那張婚友社的名片。

  「妳啊,拿出一點幹勁來吧,妳不是一直很想結婚?工作跟找男人都是一樣的,機會是降臨在懂得爭取的人身上,只會傻愣愣地坐在那兒,妳就真的準備包袱,等著『一個人』到桃園終老吧!」

  白天前輩說的話猶在耳邊,她想到那些曾跟她說好結伴老死的人,如今一個個都扔下她,去過幸福快樂的日子了,朋友間的約定本來就是騙人的,如果能有機會遇上對的人,成雙成對,誰還要揪團去老人院啊?

  至少……她不想。

  於是在初次購買保險套的這個晚上,任婕宜燃燒小雨衣——不對,是小宇宙,決定不再得過且過,而要主動出擊,在民國一百年過完前找到適合的男人,快快結婚,發揮鄉村婦女刻苦耐勞、勤儉持家的本事,讓這盒保險套派上它該有的用場。

  任婕宜,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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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動不如行動,趁著內心一點激勵的火苗尚未熄滅,任婕宜按著名片上的地址,在下班後來到了婚友社。

  接待的小姐很親切,招呼她填好資料、核對身分、繳交入會費,又做了一堆有的沒有的問卷調查——

  希望的年齡?學歷?職業?個性?外型?家庭背景……任婕宜回答得頭昏腦脹,到後來根本不知道填了什麼,小姐收走文件,和善地笑了笑。「這樣就可以了。」

  「呼……」她如釋重負,感覺比大學聯考還教人緊張。

  在小說裡,兩個主角墜入愛河似乎只是一眼瞬間的事,現實卻充滿諸多考慮。可她始終憧憬,也許哪天走在路上,與她擦肩而過的人就是她一輩子的伴侶,就算他們會吵架、會有爭執,都是基於相愛的前提,不需要太熱烈的火花,只要可以牽著手,相互扶持就已足夠……

  唉,她是不是想得太簡單了?

  過了三天,婚友社打來電話。「我們這月底有個S級會員的特別聚會,因為任小姐的條件很優秀,所以我們特別多排出了一個名額,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來參加呢?」

  「要要要!」開玩笑,這時候不答應就是傻了。

  雖然不曉得那個S跟SM有沒有關係,不過入會費都繳了,任婕宜自然是本著不浪費的打算,照單全收。

  不過眼下,她有更大的苦難要先度過。

  他們出版社的書分四個書系,上旬十五本、下旬十五本,最後一批通常趕在月底出版,俗稱死線,這批任婕宜負責兩本書,其中一本已經做好,另一本卻少了足足三章,印務來問:「那本《愛情一扇窗》好了沒啊?」

  「快了快了快了~~」任婕宜嘴上這麼講,實際上作者才剛交完給她,她還在看,標註修改處。「我好了!這本很趕,拜託先幫我弄,我向妳下跪。」她一校完立即Mail給排版人員,這五年來她已經不知跪了多少次,膝蓋早裝鐵板了。

  「任婕宜,又是妳!」負責二校的前輩發瘋,抓著列印稿衝口大罵。「每次都叫妳掌握好進度,妳都聽到哪裡去了?!」

  「哪有每次!上次分明是妳的作者……好啦不要瞪我快點校稿,製版來催了。」

  前輩咬牙切齒,邊看邊罵。「任婕宜妳稿子怎麼做的!季節完全不對,女主春天懷孕,夏天生小孩,她懷的是哪吒啊?!」

  「哪吒懷了三年六個月生下來應該是秋天了……好啦不要瞪我快點校稿,印刷廠來催了~~」

  乒乒乓乓,一陣兵荒馬亂,出書日前的週末大家都在死線上手刀奔馳。作者很趕、編輯很趕、校對很趕、製版很趕、印刷……更趕,等確定進版,大事底定,已是星期五的晚上十點,留下來加班的人都癱在一旁,呈現死狀。

  前輩有氣無力。「妳下次叫作者書名別取得這麼不吉利,什麼窗不窗戶,差點就開窗……」

  「喔呵呵呵……」任婕宜乾笑,所有人臉上皆一片青灰。剛進出版社時她曾傻傻地問既然趕得要死,幹麼不縮減出書量就好?

  前輩一聽,赫然大罵。「太天真了!」

  首先是出書的數量也會影響經銷商,增減都要提早告知,而且以量制價,一旦量少單價就高,影響盈餘,有些經銷商甚至會以貨運量降低為由,拉高工錢。諸多緣故,反正結論就是趕,趕就對了!

  所以不只作者在趕,編輯也趕。

  一想到明天還得去相親,她回家路上便重重嘆一口氣。一旦趕完工作,週末她只想在家扮屍體,尤其這周特別趕,作者小孩生病,她總不能沒血沒淚地跟人家說「把稿子交出來就對了」,結果被前輩罵了一頓。「那是作者私人領域的事情,妳要懂得讓她自己消化!」

  前輩妳都不怕下地獄嗎……她模模糊糊地想著,好久沒這麼疲憊,腦子暈暈的,肚子又悶又疼,好像是那個要來的前兆。一回到家,更是一根指頭都動不了,她無力地趴在玄關,打算休息一下……奇怪,怎麼一片黑?她剛剛才開了燈……

  結果等再有意識,窗外鳥鳴啾啾,隔壁家孩子出門上學,她竭力抬眼,下半身怪怪的……這一瞄,她尖叫,差點以為自己人在命案現場。

  她驚醒,滿頭冷汗——她居然在玄關睡著!而且下腹微微抽疼,地板上一片血跡,更不要說自己下半身的衣物。親戚在她昏睡時驟然造訪,招呼都不打,有夠沒禮貌,她臉青青,實在很想哭。

  眼下屋裡只有她一人,哭泣不能改變現狀,她忍淚,咬牙爬起,洗好澡再擦地板,趁著血跡半乾把衣物洗滌乾淨。

  她一邊洗一邊抬頭,在洗手枱前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灰白模樣,不禁一陣發愣。

  她……怎會讓自己變成這個樣子?

  悽慘、蒼白,眼神無光,上次她毫無牽掛地大笑是何時?又是為了何事感到開心?她腦裡一片空白,鼻酸眼熱,前輩說的話浮現耳邊:每次做稿趕得要死累得要命以後,能有個人照顧我……

  她不求照顧,只希望有個人在她身邊,分享她的喜怒哀樂,給她關愛,僅此而已。

  算了,不想了。任婕宜吸吸鼻子,繼續洗。

  手機傳來訊息聲,她把事情做完才按開,是婚友社傳來的。「別忘記今天晚上的約會,請穿得美美的,帶著美麗的心情來參加喔。」

  她一臉沒勁,尤其那個剛來第一天,儘管沒疼得厲害,一陣腰痠背痛還是免不了。該去?不去?但……或許這是一次改變自己的機會,她不想未來的五十年,都在為自己沒跨出第一步而感到悔恨。

  腦裡浮現Paula Cole〈Where Have All The Cow boy Gone〉的旋律:究竟哪兒才是屬於我的Happy Ending?

  ※※※※

  不論如何,最後任婕宜仍是參加了。

  先不管她對莫須有的Happy Ending有無嚮往,現實是入會費不能白繳,一想到自己每個月奔馳死線爆肝賺來的錢,她就無法躺在床上裝死。

  但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她也不知道要穿什麼,只記得簡訊上講「穿得美美的」,所以……她就很努力自認穿得美美的了。

  「相親」活動安排在飯店餐廳裡,是Buffet型式,一開始是自由活動,每個與會男性胸前別著一朵白玫瑰,女性則是紅玫瑰,附帶名牌,以便辨識。

  任婕宜忍住打包料理的衝動,環視會場一圈,只見各色男女穿梭其中,打扮輕便優雅,相比之下,她好像穿得有點太……呃,太「美」了。

  粉紅色小禮服、頭髮盤梳、珍珠項鍊,一整個宴會打扮,也難怪剛進會場前那招待小姐一見她就發愣。她想,至少自己成功引起注意了,所有與她擦肩而過的人都不忘瞥她一眼,這種關注度,大概只有大學打工穿熊貓裝在路上發面紙的時候有……

  唉,肚子好疼。

  她扶腰又撫額,飯店裡的玻璃窗襯著夜色,映照出她隆重的裝扮及身後與她格格不入的聚會。只是還不及感到迷惘,下一秒便看見自己背後出現一個男人——

  任婕宜疑惑地皺了皺眉,直到那人終於不耐煩地出聲喚她。「喂!」

  她轉過身來,不敢置信——

  「保、保險套先生……」

  男人冷漠的臉上依舊不帶任何表情,唯獨眉毛在她喊出這聲稱呼時擰了擰。

  她想倒退,偏偏背後是一片牆壁。這男人在瞪她……好可怕……而且為什麼那天在便利商店買保險套的男人,會在這裡?

  「任婕宜。」男人挑眉,清淡地喚出她的名字。

  她差點誇張地反應「你怎麼知道?!」,隨即想起胸前有名牌,於是瞥向男人的——

  「高……為棠?」微糖?「麻煩去冰……」

  「什麼?」

  「沒事!」糗了,太順口,她又不是在青心或五十嵐!「呃……你好。」

  她赧顏,瞥過他胸前的白玫瑰,看望男人俊雅容顏,一陣莫名其妙。這人不是才在便利商店買保險套,代表有對象,怎麼如今出現在相親場合裡,重點是……還跟她搭訕?

  高為棠則是沉眸把她從頭到腳瞟一眼,越看越蹙眉。「妝太濃了。」

  「……啊?」

  「項鍊很老氣,衣服很誇張,一點都不適合。」

  她完全呆了。

  「隔壁才是婚宴會場,妳走錯了吧?」

  太……太失禮了!她也知道自己穿錯了,可這樣當著人家的面講實在是……他們又不熟!

  偏她沒種「噹」回去,只得乾笑。「是……是喔?我沒走錯。」

  結果不曉得哪兒又不對了,男人好像更不高興。「笑得很假。」

  「……」她能不能學小說裡的角色把酒潑他臉上?可一想到男人身上看似昂貴的行頭,理智馬上讓她忍住。

  她掩住肚子。唉,好想回去,偏又沒吃飽,太浪費了……

  高為棠看了她很久,注意到她略白的臉色及掩住肚子的手。「肚子痛?還是餓?」

  「我不太舒服……」尤其因為他,狀況更糟了。

  「那個來?」

  「……」即便任婕宜身為現代女性,不會為這般直白的問題害羞臉紅,但畢竟兩人不熟,被問到私密的事,多少會不自在。

  高為棠沉默了一會兒,似乎離開了。

  她鬆了口氣,謝天謝地。

  結果慶幸不到五分鐘——男人又回來了。

  他把一杯熱水端到她面前。「拿去。」

  「……」任婕宜乖乖接過,卻不知該不該喝。

  見她一臉戒備,他似乎冷笑了。「裡頭有下毒,怕死就別喝。」

  又不是我叫你端給我的!「謝謝……」唉,她俗辣,現場這麼多人,諒他也不敢怎樣,她喝了一口,溫熱的液體入喉,便覺方才縮緊發疼的小腹好過許多,索性把大半杯都喝完了。

  高為棠取過她手裡的空杯,交給侍者,又把一盤東西遞到她面前。

  她定睛一瞧。巧克力?

  近黑色的巧克力蛋糕擱在潔白的盤子上,她吶吶接過,發覺眼前的情況真是再詭異不過了。這個在半個月前分明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如今在相親場合再度遇見,擺出一副跟她相熟的態度,先是把她貶損一番,後見她那個痛,給她端水又拿蛋糕……

  她一向耳根軟、不記仇,剛才的怨恨一下子就忘了。

  「啊,這個好吃……」不愧是飯店名廚做的巧克力蛋糕,滑而不膩,口感如絲緞,濃濃的巧克力香在舌尖徘徊。

  任婕宜瞇眸,露出一臉幸福表情,高為棠見了,不禁愣住,隨即有股淡淡笑意襲上,在他眸底隱隱蕩漾。

  他沒表現出來,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忽道:「我不該那麼說。」只是看見她出現在此的瞬間,他發覺自己非常煩躁,遮掩不住情緒。

  「啊?」她反應不過來,男人也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便沒下文。

  他是……在道歉剛才出言不遜的事嗎?

  她正想說不要緊,反正……唉,也是事實,不料下一秒又聽見他說:「可是妳穿得真的很糟。」

  「……」

  「一副迫不及待很想嫁的樣子。」高為棠瞥了她一眼。一旦冷靜下來,不否認自己的行徑多少帶了點……遷怒的意味。

  事實上,他對任婕宜這個人絕對沒有什麼好印象。

  高中三年,即便同班,他們也是毫無交集。唯一講過話的幾次,大概是她被任命為國文小老師,必須和坐在第一排的他收作業本。那時他還很矮,但等二年級身高急遽抽高以後,他被調至末排,兩人就連這麼一點的交集也沒了。

  他不喜歡她。

  不喜歡她那副任人搓圓捏扁、什麼都好的樣子。

  她傻乎乎的,總是任由班上同學拿她的蠢事當作笑料,加油添醋,偶爾虛弱反擊。不管發生什麼大事,都那般無所謂地憨憨笑著……曾有一次逼近聯考,班上一個成績極好的女同學壓力過大,被逼急了,拿她發洩。「笑笑笑,妳就只會笑,我這麼辛苦,為什麼妳的人生好像一點煩惱都沒有,太不公平了!」

  任婕宜當場呆住,臉上表情頓時僵了,變得要笑又不敢。「是、是喔?對不起喔……」

  有沒有搞錯?高為棠在旁見了,心底那股隱約燒灼的在意,也不知從何而來。

  他確信自己很不高興,但不高興的對象是她——任婕宜,不高興她被人欺壓到了這種程度,仍舊只會呆呆笑著,人好也要有個限度!

  班上同學並非惡意,他明白,大家把她當開心果、一個可愛的布娃娃,只是正逢大考,每個人壓力都很大,吉祥物變成出氣筒,他們變本加厲,將情緒發在無辜的她身上,她卻不做任何反擊。

  他看得滿心焦躁,很想搖她肩膀——妳不是玩偶,妳是人!難道妳連腦袋裡裝的都是棉花?

  簡直匪夷所思。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事隔十年,再度遇見她,就遇到她在超商裡買保險套,如今更花枝招展地出現在相親場合,一副急著要找男人的樣子。

  他覺得……很不愉快。就像看見樹上一顆紅潤飽滿的蘋果,香香甜甜,實際上卻被蟲給蛀了一口的樣子。

  「莫名其妙……」

  高為棠喃喃。任婕宜聽了,簡直傻眼,到底誰才莫名其妙啊?!

  她氣得忍不住鼓起嘴來,他見狀挑眉。「生氣了?」

  她沒說話。

  高為棠道:「抱歉,我講的是事實。」

  「……」那你不如別道歉了。

  「妳不適合這個樣子,把頭髮放下來,妝淡一點,穿件白色小洋裝搭娃娃鞋就好。妳眼睛夠大,假睫毛貼太濃,反而遮住了妳的特色,還有腮紅……」

  「呃?」

  他忽然不說了。他發覺自己一見到她,就開始陷入一種很奇妙的症狀裡,那是他想像中最適合她的樣子。她的眼圓潤晶亮,因為天性弱小,看著人的時候習慣有些怯怯上抬,那時纖秀的眼睫會隨之揚起、輕顫,有如羽扇。她臉頰粉粉的,漾著一層紅光,過多的裝飾反倒把她那些美好部分遮掩住了,變得庸俗無奇。

  他看著她的方式灼熱深沉,好似要把她臉上毛孔都看透了。任婕宜心腔繃緊,心韻急速——完全是被嚇的。

  高為棠見了,「嘖」了聲,用一種很懊惱的姿態轉身走掉了。

  她杵在原地,呆望他背影,有種被攪進雲霧裡的糊塗感。

  分明是他先來招惹自己,出言不遜,可他現今態度卻好像被她氣到……莫名其妙。

  總之拜託,別再讓她碰見他了。

  ※※※※

  偏偏事與願違。

  在自由活動以後,便是換桌自介。女方固定坐在位子上,由男方輪流,從第一桌輪到最後一桌,每桌十分鐘,從這時開始,只要遇到覺得不錯的對象,便能把胸前的玫瑰交予對方,這對任婕宜而言,簡直和殘酷舞台沒兩樣。

  「妳是做什麼的?愛情小說編輯?喔,我知道,什麼樹……蘋果梨子那種的?」

  「不……類型不太一樣。」同樣的話,任婕宜實在講到不想再講,世人多數對言情小說的認知不全,即便有,大抵也是這一種——

  「色情的?裡面很多總裁的?妳該多看看別的書啊……」

  你才該去多看看言小啦,混蛋!

  總之到最後,任婕宜意興闌珊,旁人的偏見畢竟不是只靠短短十分鐘就能扭轉,何況她也不是來宣揚工作的。

  只是越在這兒,她越感受到自己的迷惘虛假。真的,用這樣的方式,就能找到自己理想的對象了嗎?

  不過在找到答案之前,她想,她有更大的障礙必須突破。

  「……」

  她看向坐在對面的冷俊男人,注意到他綴滿紅玫瑰的胸口,忍住嘴角的抽搐。大家是看上他哪一點啊?外表嗎?明明就一副鬼太郎的造型,這個人可是超級莫名其妙又很沒禮貌,而且愛用螢光顆粒跟草莓口味的保險套!

  她暗自腹誹,如坐針氈,偏偏還是得硬著頭皮把這十分鐘給熬完。「呃……高先生在哪裡高就?」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隱約看見男人的眉毛在她虛假客套的探問下抽了一抽。

  「在家。」

  「家……家裡蹲?」

  男人這下不只眉毛抽,連嘴角都抽。「我做股票、期貨買賣。」

  她也認識有人做相關工作,不禁道:「很辛苦啊。」

  高為棠抬眉,眼露意外。他輪了好幾桌過來,每個人聽見他的職業,無一不是「真好啊,很輕鬆吧?」就是羨慕他很自由。她不是在講客套話吧?

  「呃……不對嗎?」她被他盯得發毛。她朋友儘管在家工作,不用面對難搞老闆,但每天早上九點就得準時看盤上工,平時要看三份報紙,關注國內外各大消息,尤其現今股市動盪大,有時開著凱迪拉克進場,出來就剩十一號公車了。

  反正各行各業,各種苦處,不足為外人道。

  「……沒事。」高為棠原先窒塞的心情舒開許多,至少她從不看輕別人的這點,並未改變。「妳呢?」

  反應過來,才發現高為棠在問她。也好,有話題她就不用尷尬地在內心猛喊服務生加水了。「編輯。」

  他一愣,不知算不算在預料之中?她高中時就很喜歡看書,老是抱著那種封面是漂亮女生的小說,邊看邊傻笑個不停。

  他不會告訴她的是,因為好奇,他也曾看過一本。

  「什麼類型的?」

  「小說——」

  「愛情小說?」高為棠接口。

  任婕宜睜大眼,一臉不可置信。「為什麼你會知道?」她左右張望,瞥向前面幾個和她同桌聊過的男人。「你聽他們講的?」

  「為什麼我要聽別人講妳的事?」這次高為棠非常明顯地不快,眉峰都擰在一起。她的事他根本就不需要問別人,他也不想這麼做。

  「……」好啦,我知道你不屑。

  氣氛再度陷入沉寂,她肚子疼得厲害,忽然覺得……受夠了,自己為什麼得在熬完死線以後,參加這種活動,然後被一個壓根兒不熟的男人一再針對,冷嘲熱諷?

  要知道,泥人也是有土性子的!

  「高先生,相逢即是有緣,也許那天我在便利商店一直盯著你,或者是曾有一天走在路上我撿了你的錢,在餐廳裡搶了你最後一碗牛丼,令你不愉快,可我不是有意,更絕非刻意,可不可以請你大人有大量,發揮貴人精神,讓我們相忘於江湖,請你……不要針對我了,好嗎?」

  如果把人心比喻成氣球,那她現在就是脹滿氣的狀態,只是發洩完了,「咻」地一聲,她又俗辣了。

  任婕宜臉窘到發紅,雙手擱在大腿上,被衝動支配完知覺後才發覺自己這番話肯定會被嘲諷自以為是,人家根本就沒把她放眼裡,遑論針對二字。

  果然,她瞥見男人表情沉下來,眼神變得犀利陰暗,好可怕——

  「……妳不記得了?」

  「啊?」任婕宜一呆。莫非……她真的做過搶人家牛丼這般可惡的事?

  「妳不記得了。」高為棠神態一斂,這次用的是肯定句。

  她始終狀況外,只見他陰寒著臉,忽地把蓋住右邊眼瞼的劉海給往上撩,她才意識到他貌似鬼太郎的造型,原來是為了遮掩眼皮上的一小道疤痕。

  那痕跡有點深,像是被什麼給撞凹出來的,位置在眉毛與上眼皮之間,不過看男人炯黑有神堪稱犀利的眼,想來是不影響視力。

  「喔。」

  她感嘆一聲,高為棠臉色稍霽。「想起來了?」

  「呃……」她剛只是想,果真是每個人都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

  她一臉傻兮兮,始終狀況外,他瞬間被一股深沉的無力給淹沒,緊接而來的卻是強烈的不快——她給他留下了堪稱一輩子抹不去的印痕,結果自己倒是清爽,忘得一乾二淨,他真是拿這樣的她……

  咬牙切齒,氣到不行。

  「高三畢業前,圖書館……地震。」他提供關鍵句,倘若她還想不起來,他絕對要讓她的腦袋跟身體分家。

  時間地點一被提起,任婕宜的記憶浮現,那好像是一次很大的地震,瞬間天搖地動,學校圖書館裡的書架強烈晃動,頂層厚重書籍朝她滑落,她跑都來不及跑,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有個人救了她。

  「王大偉!」

  她指著高為棠大叫,他氣得差點拍桌。「那是誰?!」

  「就……那天救了我的,不是隔壁班的王大偉?」她只記得自己被人撞跌在地,壓根兒沒看清是誰衝向她,那時狀況又很混亂,老師連忙進來疏散同學,等她回神,才發現自己身上沾了血,卻沒受傷。

  後來她詢問在場同學,有人說可能是王大偉,她就連忙過去確認了。

  「我……我跟他道謝,他還說幫助同學是應該的,薇亞陪我去,她也有聽見……」

  「莫薇亞?」

  「耶?你認識她?」

  廢話,同班同學。「王大偉喜歡莫薇亞。」

  「什麼?!」

  「他追她很久了,這事全校都知道。」所以肯定是為了在心上人面前有所表現,索性把這救命恩人的名號坐去了。

  任婕宜嘴巴張大,不可置信。

  高為棠擱下手,任劉海垂落,忽然覺得自己很蠢,一切都很蠢。他眼皮被書角撞破了,接受縫合手術,住院一周,這期間除了班長及導師外,沒人來醫院探望過他,他想起自己每次聽見有人來訪,卻沒一次是她,就覺得糟到不行。

  她無情無義,沒有良知,不懂感恩,只會傻笑,腦袋裝棉絮,他想在她身上畫個大叉叉……結果隔了十年,終於得知「真相」——太蠢了,蠢到他寧可一輩子都不知道。

  「你……你怎麼了?還好吧?」見他陷入沉默,臉色難看,好像很不舒服,任婕宜很擔憂,先前對他的印象倘若是個莫名其妙沒有道理不過長得好看一點的路人甲,現在就是被她遺忘的貴人,她真正該愧欠一生的對象。

  尤其是他眼上的疤……該不會,他是為此才來相親的?

  完了,她感覺自己快被內疚給噎死。

  「十分鐘到了,請各位男士換下一桌嘍,捨不得沒關係,等下還有更多活動喔!」主持人提醒的聲音伴隨樂聲傳來,高為棠驀地起身。

  任婕宜連忙喚住他。「恩公!等……等一下!」

  他挑眉,一副有事快奏的樣子。

  他態度冰冷疏傲,十分鐘前她壓根兒不想與他多交流,但如今情況不同,她欠他的,她居然把救命恩人給錯記了整整十年……王大偉去年結婚,她還包了一份特大的紅包,嗚,真是虧大了。

  「那個,高……高同學,對不起還有謝謝你,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補償,你的傷口……」

  高為棠一頓。「補償?」

  「是!」她用力點頭。「在我能力範圍能辦到的,肯定盡心盡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攢眉,陷入思索。

  任婕宜因過大的愧疚通紅了臉,眼角溢淚。

  高為棠看著她,說真的,不過一道疤,對他人生妨礙不大,他真正不愉快的是她忘了一切,以及那種等待一個人出現,她卻遲遲不來的失落感。

  畢業前,他甚至貼著紗布數度晃到她面前,她都沒反應,讓他心很冷。而今誤會解開,他不知自己該哭該笑,這女人蠢度太高,和她計較自己好像也會變蠢,他不想。但更不想的是……和她剛才說的一樣,實施貴人精神,兩人從此相忘於江湖。

  然後有天,他會再看到她去便利商店買保險套,或者用一副很想嫁的姿態出現在相親場合上,再甚者……她手裡會牽著兩個小朋友,跟他說這是她生的雙胞胎。

  回憶就讓它保持回憶的模樣最好……可他們之間,連個談得上美好的回憶都沒有。

  他不喜歡。

  「妳要負責?」

  「是!」很有決心。

  「妳想結婚?」

  「……是?」語調這次顯現出了疑惑。兩個問題的關連在哪兒?

  「那好。」高為棠俯下身,忽地從她胸前抽走了那朵紅玫瑰,取而代之的,是屬於他的那朵白色玫瑰。

  過近的距離使任婕宜看清男人薄抿的唇瓣透著健康粉色,近在眼前,她心跳忽快,呼吸一窒,還不及喘口氣,就聽見他吐出一句幾乎使她心臟麻痹的話——

  「和我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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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高為棠?我記得啊,不是同班同學嗎?」

  「……」

  晚上七點,正逢用餐時段,莫薇亞未婚夫開設的義式鄉村小餐館內高朋滿座。這間店的名字叫「Speranza」,為義大利文的「幸福」之意,任婕宜坐在吧台,重重嘆息。唉,屬於她的幸福,究竟在哪兒?

  「瞧,不是在這兒?」莫薇亞從居住的樓上搬來了高中畢業紀念冊,高為棠的相片赫然入目,大抵是在意外前拍攝的,他劉海沒那麼長,露出一雙爍然精神的目,始終面無表情。

  是說,大頭照能有什麼表情?

  任婕宜感覺自己的胸口,正被一把名為「內疚」的刀喝啊啊地大砍特砍。

  「我真的……想不起來……」即便如今努力憶想,他的樣貌依舊模糊,其實高中同學有大半她都不太記得了。

  「妳那時每天都在看書,不是課本就是言小,壓根兒沒把人家放眼裡過吧?」她隨手翻起畢業紀念冊,裡頭有張任婕宜臉上半蓋言小的照片,只露一雙晶潤大眼,而背後一小角隱約有個模糊人影,似在看著她。

  莫薇亞勾了勾唇,將畢業紀念冊掩上。「所以是他救了妳,還留了疤?」

  「唔……」

  「他當初請了一個多禮拜的假,聽說地震時他也在圖書館裡,被書砸到,險些失明,也難怪……」

  「難怪什麼?」

  莫薇亞苦笑,接道:「也難怪他剛出院時,看著妳的眼神總不太好。」

  「……」任婕宜捂心。喔,讓她死了吧!

  倘若換做她,費盡心力救人一命,留下傷疤,那人沒感激就算了,甚至還無視,確實會很懷恨。

  但……眼下的情況好像跟一般常理不大一樣?「所以他是打算把我娶回去這樣那樣再按三餐使勁凌辱?」

  莫薇亞哭笑不得。「我想他不是這種人。」儘管記憶有些模糊,不過對高為棠這人的印象,了不起就是不愛說話、沒有表情、獨來獨往,和班上同學的互動很淡漠,卻沒人說過他一句壞話。

  也許是他天生散發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大家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何況他對班級事務儘管談不上熱心,但從沒擺爛扯過後腿,不管文武比賽都有極佳表現,算得上人物,虧任婕宜真能一點都不記得。

  「換個角度想,不錯啊,妳不是想在民國百年前結婚,才急急忙忙報名婚友社的?」

  「是沒錯啦……」可莫名其妙被人求婚,不管是誰都會覺得怪怪的。

  「而且他不是長得挺好看的?高一時候有點矮,高二就長高了……啊,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現在該不會變成另一個醜樣子了吧?」

  「那倒沒有……」任婕宜吶吶,腦裡浮現男人堪稱出色的樣貌,那模特兒般的頎長身形,巴掌大的臉,俊秀的五官,胸口不自覺一陣怦動,粉頰通紅。

  莫薇亞見狀,眉眼彎彎地笑。「喔,不錯啊,至少是會讓妳臉紅心跳的長相嘛。他有正當職業嗎?家裡有誰?存款多少?有沒有車子房子?還有那方面的能力……」

  「哇——停停停!」任婕宜聽不下去了,尤其提到「那方面」,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幾盒保險套。「那、那又不重要!」

  「喔?」

  莫薇亞眉一挑,任婕宜也意識到自己的反駁太不現實了。「不是,我的意思是……相比那些,應該還有更重要的吧?」

  「例如?」

  「例如……」她怔了半晌,例如什麼呢?她組織語言,表情彷彿陷入了思緒中。「就……一種感覺,好像看到一個人,然後很想跟他在一起,兩個人好好過日子……」

  「嗯。」莫薇亞對這個答案滿意了,她笑笑。「所以不是只要能結婚就好了吧?」

  任婕宜一愣,瞬間有種恍然大悟、大夢初醒之感。

  她好像一時頭昏腦脹,迷失了方向,搞錯了很多事情。「妳說得沒錯……薇亞,謝謝妳。」

  「不會。」莫薇亞眨眼,鬆了口氣。「太好了,妳終於醒了,我還以為妳真被炸彈炸到頭腦不清楚了。」

  任婕宜尷尬地笑,心情舒爽了。

  儘管對於婚姻的嚮往沒有改變,可她總算弄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並非只是名義上的牽絆、法律上的紀錄,而是一個可以與她攜手相伴,賦予她美好能量的對象。

  即使民國百年前嫁不掉又如何?她應該多花一點時間,慢慢地、認真地找到那一個人。

  只是,問題又繞回來了。「那高為棠他……究竟為什麼會想娶我?」

  「這我就不知道了,妳得自己問他。」莫薇亞聳肩,只見任婕宜臉色突地變得難看,她也嚇到。「怎麼了?」

  「我……」完了!她沒有他的聯繫方式——

  那天相親,她忽然被他的那句話嚇得驚恐至極,壓根兒沒待到最後的自由活動就假借尿遁閃了,完全忘記救命恩人的身分。「我沒心沒肺!我忘恩負義!」

  她自打巴掌,莫薇亞見狀,只得寬慰道:「沒事,我讓以前同學去問問有沒有他的下落……」

  「嗚……」任婕宜內傷死了。她怎麼變成一個醜惡的大人?如果她是高為棠,肯定記恨死她了……

  直到離開「Speranza」,她依然很內疚,內疚到回家打開冰箱,才發現她的牛奶又用完了。

  這下只得再出門,前往那間她避之唯恐不及,足足躲了一個月的便利商店。

  她穿了件連帽運動外套,一見店員和上回同個人,立刻把帽子戴上,鬼鬼祟祟地打算買完牛奶就閃,結果一出便利商店,有個人從她背後叫住她。「喂!」

  她一愣,下意識左右張望。

  「別看了,這裡只有妳。」男人冷沉熟悉的聲嗓傳來,她悚然一驚,抱著牛奶戰戰兢兢地轉身,果不其然看見高為棠的身影正朝她逼近。

  她呆了,下意識反應。「真真真……真巧,來買保險套?」

  「……」高為棠眉間擰了一下,但仍沉默,好像已經習慣她時不時沒腦袋的發言。「我在等妳。」

  「……啊。」她小嘴張大,一臉意外。

  「店員說,妳每個禮拜三都會來買牛奶……大約這個時間。」

  「……」對啦,她的遺忘是常態性的。「為什麼?」問完才想到自己欠人一筆的身分,所以……他這是打算討債來著?

  「為了上次的事。」

  這不提還好,一提,她腦子就麻了。

  「那個……對不起!」她驀地來了個九十度鞠躬。「我不能答應你!」

  高為棠秀長的眸微微睜大,還不及做出反應,就見她以一副鼓起勇氣的樣子說:「高三那時真的很謝謝你,我嚇壞了,動都動不了,現在偶爾地震還是會很怕……我不是故意不聞不問,只是沒想到認錯了人,給你留下傷痕,我很抱歉……」

  她使盡誠意,言語誠懇。「我可以做很多事補償你,看你是要去動手術,或是需要苦力,我都配合……其實你條件這麼好,不必自暴自棄,世界依然非常光明,充滿了希望,明天會更好——」

  「等一下。」高為棠打斷她,這話越聽越不對。「妳說我自暴自棄?」

  任婕宜抬眸。這次她沒再害怕,反倒流露出對這男人深深的同情。「恩公,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很好的女人結婚,不必屈就我。你看你,眼是眼、鼻是鼻、唇是唇,全都……呃,各就各位……」

  她腦子乏了,找不出適當言詞。

  高為棠只有一種她講的分明是中文、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困擾。

  但至少,她在說他好話,這點他倒是明白了。

  他心情好轉了些,道:「我並沒因為找不到人結婚,所以自暴自棄。」

  她目光不信。「沒關係,你真的不用逞強,我、我知道是我的錯……」

  高為棠嘆息。他不該忘記這女人究竟有多傻多單純,腦子一直線,一旦認定的事,轉都轉不過來。

  事實上,那句「和他結婚」,怒極反笑的成分居多。從年少以來他都擺脫不了關於她的記憶,她卻自始至終沒把他放進腦子裡,這般反差令他心裡就像是被沙子堵住,長久淤塞,疏通不開,窒悶至極。

  只是說完以後冷靜下來,他就明白自己這脾氣來得沒有道理,尤其在多年誤會解開以後。

  他本打算趁著自由活動的時間跟她解釋清楚,沒料到她居然跑了。

  孽是他造的,他只得想方設法到處探聽她的下落,或許其中也有想再見見她的期望吧……他想知道,倘若她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沒情沒義的人,真正的她又是什麼樣子?

  然而現在,好不容易見到人了,他卻有件更為在意的事。

  「妳的話根本前後矛盾。」

  「嗄?」

  「妳說我條件這麼好,一定會找到很好的女人,但妳卻拒絕跟我結婚。」他口氣很實事求是,好似純粹對此很不解。

  任婕宜一口氣噎住了。「那是……」

  「所以這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妳心裡其實認為我很差,要不就是覺得自己很不好。」不論答案是哪個,高為棠發現他都不開心。

  什麼啊!「明明就還有另一種……」

  「嗯?」

  「我們都很好,只是不適合……」

  「聽起來像是俗爛連續劇裡的台詞。」

  「……」她無言以對。她想,自己心底的負罪感減輕了,高為棠會跑去相親,絕非因為臉上的疤,而是性格。她嘆氣。「你很想和我結婚?」

  高為棠一愣。「不。」

  她一聽到這個字,完全傻眼。「不?」

  他沉默,好似陷入思索,繼而道:「應該是。」

  簡直就是耍她嘛!「……我要回去了。」

  她轉身,快步前進,卻一下就被高為棠揪住。「妳還沒回答我——」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回答你個頭!你又不是認真的,我想和一個認真考慮我、認真對待我、認真想和我在一起過日子的男人結婚!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覺得『啊,就是他』,這跟條件好不好無關,是一種Fu!一種Fu!你懂嗎!」任婕宜徹底炸了。「你知道言靈嗎?不要隨便說出那種會惹人誤解的話,太缺德了!」

  「……」

  好險深夜的住宅區道路上並無其他行人,她吼得很用力,用力得牛奶都快被她捏爆。她急速喘息,猛烈跳動的心臟撞疼了胸口,她太久沒發過脾氣,連自己都很不習慣。

  高為棠同樣愣住了。

  她從來都是一副任人搓圓捏扁的布偶模樣,誰想得到居然有爆炸的時候……不,曾經有過一次,只有一次。

  高二她繼續擔任國文小老師,班上一個男同學作業沒寫完,霸著隔壁桌的本子不交,執意要任婕宜等他抄完。那同學性格囂張,隔壁桌的隱忍不敢發作,唯獨任婕宜,勸說不果,忽地把手裡的作業本全往他桌上砸——

  「抄抄抄——要抄是吧?全部拿去抄!你什麼時候抄好,我就什麼時候交給老師,乾脆全班一起遲交,責任我來擔!」

  這是任婕宜首度發飆,班上同學全傻了。

  一時沉默,那男同學顯然也被嚇到。「妳、妳囂張什麼……」

  「我才不囂張!是你囂張!」

  高為棠肯定,男同學嘴巴張大足足有三十秒——因為他有計時。

  班裡人回過神來,以莫薇亞為首,開始指摘那同學的不是,有人過來幫任婕宜拾起本子,勸慰她。「阿呆,妳別生氣……」

  「我……我才沒生氣。」她聲音變弱,眼圈一下子紅了。

  其他人見了這幕簡直沒暴動,所有人為她抱不平,那男同學不過性格頑劣,不是真正大奸大惡之徒,自然不敢違背民意,訕訕地幫著她把作業本收好。任婕宜吸了吸鼻子,終於恢復往常那般憨憨的笑。「謝謝……」

  高為棠從此對她改觀。

  原來,她身體裡裝的並不是棉絮。

  高中三年來,她發威僅只一回,之後任由班上同學如何打趣,她從沒那般「暴走」過……直到十年後的現在。

  高為棠瞅著她,她確實不是布偶,她有她的原則、她的信念、她的堅持,除非那些東西被毀壞了,她才會生氣。

  也許就是她這般反差,在高中三年裡,不自覺地牽引了他的目光。

  他胸口逐漸湧現一陣熱度,隱隱怦然。

  他深知自己性格偏冷,沒有熱情,獨來獨往,不想與人牽絆過深。不像她,身邊圍滿了人,總在顧慮他人想法。他一直都在看著她,看著她討好別人,不免懷疑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樂趣?

  可她卻給了他驚喜……令他重新審視起她軟弱表相底下的真實性情。那天能在圖書館裡救助她,絕非偶然,偏偏她傻得認錯了人,害他灰心,想起她便生氣,久而久之乾脆塵封起來。

  而如今,誤解沒了,她重新獲得了他的心思,那些屬於年少時的情懷,像是回到了他的體內。

  高為棠不敢百分之百為自己眼下的心情下結論,畢竟過了十年,很多事都不太一樣,唯獨確信,如果她對別人有了她所謂的「Fu」,他想,下個十年、下下個十年,他都會很不好過。

  「我收回。」

  「啥?」

  「剛才那個『不』。」他說,炯黑的眼在路燈映照下光波蕩漾,裡頭散發一種強而有力的訊息,震懾了任婕宜的心。「如果我認真考慮妳、認真對待妳、認真想和妳在一起過日子,妳是不是就會有那種Fu了?」

  「什……什麼Fu?」任婕宜沐浴在他炙熱堅定的眸光底下,心跳咚咚咚、咚咚咚的,幾乎要震破了她的耳膜。

  「『啊,就是他』的Fu。」他面無表情,說的話卻極其震撼。「我想讓妳對我有這種Fu。」

  誰來告訴她,現在應該要露出怎樣的表情才好?

  ※※※※

  任婕宜站在鏡子前,再三確認自己的打扮。

  髮型OK、衣服OK、化妝OK。她笑了笑,嗯……笑容也OK。

  她將頭髮吹直吹順,戴上有蝴蝶結裝飾的髮箍,上身穿白色針織上衣,下身配藕色及膝裙,外搭一件薄棉小外套,妝容走素雅路線。

  她一邊看鏡子,一邊低頭研究紙條上的註記,這是她跟前輩要來的「教戰守則」,相親專用。

  這天的活動比較親民,安排在某間西式餐館裡,參與的人據說都是跟她差不多的上班族,不像上次有那麼多心理壓力。

  任婕宜心情愉悅,躊躇滿志,來到餐廳門前報到,領取名牌。

  這時,她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附帶非常沉冷的一聲。「喂。」

  地獄之聲,不過如此。

  她嚇到極致,以為心臟會從嘴巴裡迸出來。「你、你你你——」

  高為棠皺眉。「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是她的問題好嗎!「我、我我我——」

  他冷冷地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目光停留在她手裡的名牌和紅玫瑰上。他凜然的眉宇越攢越緊,幾乎打結。

  「走。」他二話不說拉過她的手,把人往餐廳外頭帶。

  婚友社工作人員看著這幕發愣,高為棠忽地從任婕宜手裡抽過名牌,轉身交還。「她不需要了。」

  「你——」任婕宜傻眼,被他的惡霸行徑氣到。「你怎麼可以擅自——」

  高為棠瞪她。

  她立即噤聲,很想哭。她怎會這麼沒膽啦!

  她被他一路拉,拉到停車處,始終沒敢反抗。高為棠方才那眼嚇到她了,他好像真的很生氣……

  等一下,要論氣,她可不比他少!「你……請你放手。」

  她掙開他,高為棠把她壓在車門前,先聲奪人。「妳不該出現在這裡。」

  「原因是?」

  「我以為我們上次講得很清楚。」

  哪有!明明就是地球人跟火星人,沒有交集。「我又沒答應。」

  她小聲辯駁,眼眸怯怯上抬,果不其然看見高為棠沉下俊容,眼色陰暗,那樣子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受傷的成分居多。

  她吃軟不吃硬,覺得心口好似被針戳了一下。

  「妳其實覺得我很差,對不對?」他嗓音乾乾的。

  「我沒有……」

  他一臉不信。「如果妳今天有其他喜歡對象,我沒意見,但妳寧可和不相識的陌生人約會,也不肯接受我的提議,這只說明妳看不上我、瞧不起我……因為我眼皮上的疤?」

  任婕宜這下感覺不只被針刺,根本就是拿刀捅了。「我真的沒有,只是……」她想和地球人結婚,而不是和火星人通婚啊!

  「妳甚至給我假的手機號碼,我打去是空號。」他聲音很沉。「這就是妳對救命恩人的態度?」

  「……」好吧,這件事她確實做得很糟糕,她承認。

  因為……她被嚇到了啊。

  這男人每次都用那種很奇妙的態度對待她,害她緊張到不行,就像兔子見了狼,只想拔腿就跑,壓根兒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你……很怪。」

  高為棠挑眉。「哪裡?」

  全部。任婕宜在心裡喃,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會有一種恐懼心理,高為棠這個人,對她來說距離太遙遠——心靈上的距離。

  她無法理解他的思維、他的感情模式,他太跳tone,儘管兩人接觸不多,卻次次令她手足無措、喘不過氣。所以那天……他要她交出聯繫方式,她不得已隨口報了一個假號碼,才乘隙開溜。

  高為棠睇望她怯生生的樣子,良久,嘆了口氣。「我嚇到妳了,對吧?」

  他口氣一下子變得好柔,她感覺心臟那兒彷彿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軟,一陣無力。

  「我不是故意的。」他眉微皺,看她如小動物一般瑟瑟發抖的樣子,很懊惱。

  他只是……想用她希望的方式,拉近他們之間相隔十年的距離。

  忽地,他手撫上了她的臉。

  任婕宜全身一顫,霎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因為……並不討厭。

  他的觸摸方式……很輕、很柔,指頭有些薄繭,那全然不同於自己的感觸令她有些奇異。她睜大了眼,看著男人俊秀的五官近在眼前,一時心韻強烈,近乎發痛。

  他……很溫柔。

  就像那杯溫水,那份甜蜜濃厚的巧克力蛋糕,再往前回溯,還有他曾救了她的事實,好吧,便利商店的點數也算。撇除偶爾不客氣的言行態度,他對她……其實很不錯。

  她內心一陣發軟,被他碰觸的地方,好像傳來一種刺刺的、麻麻的,恍如觸電一般的感受。

  「任婕宜?」高為棠為她驀地發怔的模樣不解,湊近了臉。

  一股血氣瞬間上湧,她臉蛋脹紅,掩住心口,深呼吸。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弱,看了、做了那麼多本言情小說,現實裡壓根兒不懂愛情究竟是什麼樣子,導致這種時候,她只能呆呆地被眼前人鎮住心神,動彈不得。

  高為棠緊盯她侷促模樣好一會兒,終於擱下了手。

  「妳往後不要再來相親了。」

  她張了張嘴,一下子弱了聲。「可是我繳了錢……」不來太浪費了。

  「……」他隱隱嘆口氣,掏出手機,撥出號碼。「喂,幫我接給老闆。」

  他走到一旁,講了一會兒,最後掛上電話走回來。「妳已經參加過活動,不能退費。」

  「喔……」任婕宜呆呆的,問:「你和老闆認識?」

  「嗯,他叫我來代打。」

  原來如此,那就不奇怪她一連兩次都會在相親場合遇見他了。「啊,那你根本就不是想結婚!」這是詐欺,太可惡了!

  「誰說的?」

  任婕宜迎視他意有所指的眼神,耳根發燙,本來義憤填膺的字句,完全吐不出來。

  想起他一連兩次沒頭沒尾的「求婚」,她問:「你、你該不會喜歡我……吧?從……十年前開始?」

  他沒說話。

  她怎麼想都覺得這猜測未免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她乾笑。「呵呵呵,我隨便講講,不可能的……吧……」

  最後一個字,飄散在他碰觸她嘴唇的……手指上。

  與他清冷淡漠的神情不同,在他那幾乎能融化人的殷切注視裡,她察覺到了答案。

  她不敢置信,涼鞋外的腳趾緊張得微微蜷起,整個人沉浸在一種教人臉紅心跳的氣氛之下。這是她二十七年來第一次被男人當女人看,很難不心動,她現在的反應算不算一種公豬賽呂布?可是把這男人跟豬比,好像太過分了……

  她頭腦一片亂七八糟,連思路都沒邏輯,下意識就問:「為什麼?」

  被她這麼一問,高為棠愣了愣,道:「這種事,哪來為什麼。」

  「啊?」

  或許就像她講的,是一種Fu,一種「啊,就是她」的Fu。他分析不出來,也沒必要分析,只知道在發現打不通她電話時,他很沮喪,發現她來相親,心很慌,如同年少時那般期盼而又失落的心情,反復折騰。

  高為棠瞅望她雙目濕潤,粉頰通紅的模樣,心一蕩,驀地俯下身,在她唇間落下輕輕一吻。

  任婕宜體內「轟」地一聲,好似有東西爆炸了,五臟六腑全移了位。

  他移開唇,一字一句,極其認真地說:「既然不能退費,那剩下的約會次數,我補給妳。」

  「……」

  「然後,我再告訴妳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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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1: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任阿宜,發什麼呆!」

  「唉喲!」一本厚厚的稿子不偏不倚打在她腦後,任婕宜一陣暈暈的,忍不住抗議。「幹麼啦!」

  「幹麼?妳才幹麼!魂不守舍的,不要以為死線剛完就能裝死,書單開始排了,還缺妳的,妳要排哪些作者?」

  「這些。」「晶典」一般出書前三個月就會排好大致名單,由當月的負責人收齊,上報主編,直到一個月前確定好增減,才會申請ISBN。「我檔期填不滿,只好自己出馬了,前輩妳簽我吧~~」

  前輩直接給她個白眼。「簽妳?我還不如簽自己!」

  「那好,我當妳責編……」

  「滾邊去!」前輩好氣又好笑,接過她給的名單,發覺任婕宜鬧完了,正用一種失神的模樣瞅她,不禁嚇得撫胸倒退。「唉喲喂,我的阿宜,農曆七月還沒過,妳別裝這副鬼表情嚇人啊!」

  「前輩……戀愛是什麼感覺?」

  「啊?」

  她從書堆裡抽出一本他們家的經典作品,道:「上面寫,遇到那個人會心跳到不行,全身上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血液逆流,從頭發麻到腳,聯手要放哪兒都顧不好……是這樣嗎?」

  前輩神情古怪地坐下,抽過她手裡那本書。「每個人情況不一,妳的又是怎樣的?」

  任婕宜粉白的臉脹紅,忙揮手,烏眸卻心虛地游移。「不、不是我,是我朋友……」

  「喔……」她演技太拙劣,欲蓋彌彰的意味濃厚,前輩眼神憐憫,唉,都捨不得戳破她了。「所以咧,『妳朋友』的情況是?」

  她吶吶開口,把兩人在超商偶遇,呆看他買保險套,後來又在相親場合上重遇,發現那人是高中救她一命的同班同學……諸如此類,包含那句「求婚」,全都講了。

  八卦是人生最美妙的調劑,前輩津津有味地聽完,道:「所以妳現在一見到他,就會心跳到不行,全身上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血液逆流,從頭發麻到腳,聯手要放哪兒都顧不好?這症狀多久了?」

  「一星期……」從那天她相親未遂,高為棠表示會「補償」她開始,當天他們就去看電影了。「啊,不是我啦,是我朋友!」

  「好好好,隨便。」前輩揮揮手,驀地一臉正色。「那是因為妳——好,妳朋友,她怕他。」

  「啊?」

  「那男的態度不是很奇怪嗎?還在便利商店買那~~種口味的保險套,誰知道有沒有變態的特殊嗜好?而且等妳一認出他,就要妳跟他結婚,擺明想看妳笑話,借機羞辱一番。妳害他臉上留疤,找不到人結婚,無法幸福快樂,所以他要妳也得不到,於是妳的生物本能告訴妳這男人很危險,妳看到他就緊張,很想跑,正是最有力的證明……」

  任婕宜越聽越受不了,猛地站起來辯駁。「他、他才不是這種人!保險套的口味也許特殊了一點,但那不過是一種情趣,又不是買鞭子。臉上有疤而已,為什麼不能幸福快樂?他……他在我那個來不舒服的時候給我倒水、拿蛋糕,那時我們還不熟……之前去看電影,他怕我在黑暗裡跌倒,一直握著我的手,電影院裡冷氣很強,我打了個噴嚏,他就把外套罩在我身上,我不小心睡著了,他一直陪我到散場,片尾曲都快播完了……」

  所以當她睜眼的時候,周圍的人群早已散光,昏暗的觀影廳內,只有頂上暈黃的燈光照亮了他沉沉注視自己的眸光,而裡頭是她迷惘的身影。她頓時怔住,動了動身體,只見一件外套從她身上滑落,高為棠拾起,面無表情地跟她說了句。「走吧。」

  嘴角有點乾涸的感覺,任婕宜很窘,電影是她選的,居然看到睡著,高為棠是不是不高興了?

  她一個人在那兒緊張,七上八下,他回頭,捕捉到她心慌表情,不禁問:「怎麼了?」

  她鼓起勇氣,說:「我……我這個人有點遲鈍,不太能確定別人的情緒,如果你有什麼不開心的,可能要直接告訴我,我才會明白……」

  他愣了愣,瞅了她好一會兒,忽道:「高中時,班上掃除工作是用抽的。有學期抽到妳倒垃圾,妳很沮喪,一臉怎麼這麼倒楣,班上同學安慰妳,說妳就忍耐一下,把垃圾倒倒就好,可妳每次都會把垃圾桶洗得很乾淨。」

  任婕宜眨眨眼,不懂他怎會提起往事來了。

  「妳這個人笨手笨腳的,處理事情很沒要領,但輪到自己手裡的事,不管自願或非自願,都很認真。」他一頓。「我知道,妳並不算喜歡我。」

  她一愣。

  「可是妳還是很努力地顧及我的感受、我的情緒,妳這種很認真地在乎每一件事的個性,很吸引我。」

  他看著她,儘管面色始終未改,但眼底隱隱透出一股柔和。「我沒有不高興。」

  說罷,他隨即轉身,她呆了呆,才懂了他剛才那些很跳的話,其實在回答她之前那個問題,「為什麼」。

  瞬間,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急遽加速,快要超出了安全界線。

  很經典的約會行程,看電影跟吃飯,其間並沒任何浪漫情節,任婕宜卻從頭到尾莫名其妙地害羞到不行,尤其是在他講完那番話以後。用餐時,她拿起Menu的手更是抖得厲害,完全不敢直視他的眼。

  高為棠則像是身家調查似的,問了她好多問題:住哪兒、在哪兒工作?莫薇亞的店?地址?電話?

  她一個個傻傻地報了,這次沒敢再報假號碼,甚至也沒那麼做的餘力。

  直到被送回家,她才大夢初醒。我是不是被施了什麼邪術?名曰攝魂大法。

  前輩聽著,勾了勾唇。「所以咧,妳希望我幫妳下什麼結論?學小說人物來一句:『喔,妳一定是愛上他了』?這種不負責任的事我才不幹哩,要是哪天妳跟他不幸福,我不就罪過大了?」

  任婕宜嘴巴張了張,好半天吐不出話,只虛弱道:「就說了是我朋友……」

  「朋友就朋友,連承認主角是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我何苦替妳下結論?」前輩哼哼兩聲,口氣不屑。「好了,明天要做賣量檢討,報告寫了沒?妳自己皮繃緊點,這次被圈起來的作者有三個是妳的。」

  「媽啊……」她頭皮發麻,一下子被打回現實。她們每三個月會檢討一次賣量,一旦低於基線以下,就會圈起來,討論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最多的就是題材。

  總之,身為責編,她休想全身而退。

  這天她被迫加班,留下來準備檢討報告、趕進度,疲累不堪。

  很多人問她為何到了這種地步,還堅持做現在的工作,答案連她自己想想都覺天真,但……真的就只是一份嚮往而已。

  對生活、對愛情、對婚姻,對於一切美好事物的嚮往。

  她收好東西下班。頭暈暈的,喉嚨也有些腫痛,是感冒的前兆,她打算回家吞顆普拿疼,再好好睡一覺,偏偏一打開屋門,看著這陣子無暇整理、紊亂不堪的房間,不禁虛乏得更加厲害。

  好想有張乾淨的床,好想有間整齊的房間,好想有個無憂無慮的生活,好想……自己一覺醒來,有個人陪。

  任婕宜眼酸酸的,不顧床上堆疊的衣物、書本,直接癱在上頭。

  她把包包隨手扔在地上,裡頭對象散落一地,包括自己的手機。她爬上前按開,通話紀錄的第一欄,正是高為棠的姓名。

  這次他很聰明,在她報了號碼以後,堅持打給她,確認真假。

  她瞅著他名字,吸了吸鼻子。至少現在,她不是一個人……對吧?

  她撥打出去,在一片靜寂的室內,那「嘟嚕嚕」的聲響,一陣一陣,伴隨她的心音起伏。直到一聲冰冷的女音響起。「您撥的電話無人接聽,即將轉接至語音信箱……」

  任婕宜掛上電話,覺得胸口那兒空空的,原先期盼的心緒降溫,再不溫熱。

  還不及辨別自己失落的情緒由何而生,她睡著了。

  迷迷糊糊之間,她渾身沉重,腦袋發熱,周圍的一切似夢又似真,隱隱約約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輕喊:「婕宜……婕宜……」

  一聲一聲,透露一股真切的擔憂,她不自覺眼眶濕潤,弱弱地道:「爸……」

  那人觸摸她額頭的動作瞬間頓了一下,然後硬聲道:「我不是妳爸。」

  「咦……你是誰?」

  男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是妳老公。」

  「騙、騙人……我還沒……結婚,我一直都是一個人……我將來要去桃園養老,養一隻黃金獵犬……叫奶茶……」

  男人似乎嘆了口氣,撫了撫她髮頂。「看來沒燒糊塗……放心,我不會讓妳去的。」接著附加一句。「妳不是一個人……」

  任婕宜暈暈沉沉,也不知有沒聽清,身體很熱,頭很痛,但被人碰觸的地方卻非常舒服,微涼微涼的。她呼出一口氣,整個人在一片空虛飄搖中安定了,露出一抹心安的笑。「你的手……冷冷的,好舒服。聽說手冷的人,都很溫柔……」

  然後,她就連這麼一點的意識都沒了。

  等到再度睜眼,她眼皮酸澀,上睫毛跟下睫毛間好似打了結,在夜燈下,很努力才看清四周環境。她睡在床上,無庸置疑,房間還是原來的房間,可是……好像又有點不同,是不是睡昏了?

  她下意識探探額頭,摸到一層汗水,呼,退燒了。

  任婕宜鬆口氣。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加之出了一身汗,衣服濕黏黏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看了看時間,半夜三點,決定喝水換衣,睡到天亮再洗澡上班。

  她辛苦地把上衣脫了,穿著內衣,想從地上撿拾前一天褪下的衣服,摸半天卻沒撈到。「奇怪,我早上分明脫在這裡……哇!」

  撈著撈著,沒注意到平衡,她從床上栽落,「砰」地一聲,很響。

  「痛……」她按著撞疼的下巴,這才意識到自己醒來後的違和感究竟是什麼——她的房間簡直太乾淨了!

  地上、床上原先散落的衣物一件不見,百貨公司的紙袋、網路購物的紙箱,也統統消失,唯獨書本被整齊地堆疊到角落。她看著這一切變化,近乎呆滯,她是不是……根本沒睡醒?

  「妳怎麼了?」她還在地上發呆,有人就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他按開大燈,頂上的日光燈閃爍了兩下,照亮室內,任婕宜傻望來人,嘴巴張大。「啊……」

  高為棠看見她的樣子——只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胸衣,內裡飽滿,大小適中,盈潤如一對剛蒸好出爐的牛奶饅頭。他眸色黝暗,默不作聲地欣賞了會兒,這才上前。「妳還病著,別又著涼了。」

  說罷,他輕而易舉地攙扶起她,讓她坐回床上,再走到她衣櫃前,拿出睡衣遞給她。

  這一連串的動作自然而然,熟悉至極,好似他才是這房裡真正的主人。

  任婕宜手裡捧著睡衣,還愣愣的。

  高為棠道:「穿上。」

  「喔……」

  她遲遲沒動作,他見狀,攢了眉。「還是要我幫妳?」

  「咦!」任婕宜這才回魂,好不容易降下的溫度又集聚回來。她忙用衣物遮蓋住半裸的上身,一大片紅潮自腳跟向上蔓延,直至耳際。居然被看走了……一半。

  她窘到不行,高為棠扯了扯唇。「這要是在古代,妳就非嫁我不可了。」

  他口氣認真,不像開玩笑,她還沒反應過來,就看他走了出去。

  她暈濛濛的,但有記得先換睡衣,不一會兒他又走了進來,看著被她換下隨手扔在地板上的衣服,似乎擰了擰眉。「拿去。」

  又是一杯水。

  任婕宜真的渴了,剛退燒,出了一身汗,正需水分補給,接過了便一飲而盡,他又出去給她倒了一杯,如此反復三回,直到她喝飽了,滿肚子水地打了個嗝,這才停止。

  驀地,他手撫探她的額,她一顫,下意識抬眸,盯著他放大了的小指猛瞧。

  高為棠收回手,拿了體溫計確認。「退燒了。」那口氣,有種如釋重負感。

  她胸口一陣擺蕩,熱潮湧上,分明喝了水,喉嚨仍覺乾乾的。「你……你怎會在我家?」

  她不提還好,這一提,高為棠眼眸微瞇,瞥向她被擱置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妳沒接電話。」

  「呃……」她憶起自己昏迷前打給人家的事,拿過手機一瞧,二十幾通未接來電,硬生生把她的手機電量從滿格打到剩一格。上班期間她轉靜音,還不及調回來,也難怪沒發覺。「你……你打這麼多通……」

  他好似嘆了口氣。「這是妳第一次主動打給我。」

  「啊……」她怔住。

  「我想,如果妳沒出事,不會打給我。」

  瞬間,任婕宜有種被細細軟軟的刺紮中心口的感覺。

  說不上疼,但有一點兒酸。

  他們現在的關係,曖昧又模糊,一起出去也就那麼一次,看了部電影、吃了頓飯,她尚未辨明自己對這男人的感情,自然無法理所當然把他當作男朋友看待。

  「那……那你怎麼進來的?」

  「我跟管理員說,怕妳昏倒在裡頭。」

  「……」她想抗議哪有這麼戲劇化,而且管理北北你這樣就信了!但……現實好像差不多。

  何況高為棠的態度總是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她完全可以想像他是如何跟管理員說這話的。「管理北北年紀大了,你肯定把人家嚇得不輕。」

  「不會比我看見妳真的昏迷在床上的時候重了。」

  「……」

  「先睡吧,現在沒東西煮,等早上醒了吃過東西再吃藥。」他把她按回床上,掀起被子給她蓋上。

  「那你呢?」

  「我在沙發上睡。」

  「喔……」確實,她家裡也沒有其他可以睡覺的地方,除了地板。

  可她的沙發僅雙人大小,又有手把,他這麼高大,睡在那兒肯定很不舒服,她也沒多餘被褥。他照顧了自己一晚,肯定累了。任婕宜很不好意思。「我、我沒事了,你可以回去沒關係,看病錢跟計程車費我再補給你,我——」

  謝謝你。這三個字,驀地頓在他俯下身、逼近自己的那一瞬。

  任婕宜睜大眼,看著他放大在眼前的俊美五官,倒抽了口氣。

  高為棠略長的劉海垂落在她臉邊,使她從臉膚一路搔癢至心底。他眼型細長,瞳眸漆黑,不若一般東方人偏屬棕色,眼皮上的疤痕略淡,卻仍顯眼,那是他曾救過她的證明,她心腔劇震,忽地有股衝動……親吻上去。

  沒有別的心思,只有虔誠的感激。

  「沙發跟妳的床,二選一。」

  她傻了傻,又聽見他道:「沒有別的選項。」

  「那你還是睡沙發吧……」她是病人耶!哪有和病人搶床的道理?

  「好。」高為棠抽開身,乾脆同意,儘管有些可惜,但打一開始他就不認為她會同意後者,沒有期望就沒有失望……是吧?

  任婕宜後知後覺,終於意識到他所謂的睡床是……和她一塊兒睡。她脹紅臉,好歹她是清白的姑娘家,這要在古代,她若不是非得嫁他就得浸豬籠了!

  高為棠替她關了燈,出去了。

  她躺回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忽地捲起被子,縮成一團,莫名其妙笑了起來。儘管生病,身體虛弱不適,可心裡面卻滿滿脹脹的,舒和溫暖。多久沒被人這般關心過了?那種被人捧在手掌心上呵疼的感覺,恍如飄上雲端,若不是體力不支,她肯定要愉悅地在床上滾上一滾。

  於是,她睡了出社會這段日子以來最舒坦的一回覺。

  等早上醒來,一片清清爽爽,除了殘留一些輕微的暈眩外,一切如常,甚至更有活力。高為棠比她醒得更早,餐桌上是鄰近早餐店買的粥,幾乎沒加什麼料。

  任婕宜意外。「咦!原來他們有賣白粥啊?」

  「沒有,我請老闆特地賣給我的。」高為棠道。

  他語氣並非邀功,而是純粹陳述,她一時噎住,把粥吞下去,一股暖流從食道滑入胃部,燙熱了她,像是一路滿足到了心裡。

  從昨天到現在,他態度始終很平淡,表情沒太多變化,但對她的照護關愛再真切不過。任婕宜垂下眼,很珍惜、很感動地把那碗粥喝完了,露出一抹微笑。「真好喝。」

  「是嗎?」高為棠瞅著她,好似也跟著笑了。

  於是,任婕宜聽見了心臟被猛烈撞擊的聲音。

  他笑得很淡、很淺,不仔細看壓根兒察覺不出來,可就是教人悸動了,那總是飛揚上挑、略顯銳利的眸微微下垂,唇瓣輕揚,襯得那張雋秀的臉益發出塵。

  原來他不是只會那般淡冷地笑,他可以笑得很好看的,不是皮相上的好看,而是一種由內而外,整個人散發出的氣韻。

  她發覺自己移不開眼,是捨不得,也是動不了。

  只能任憑自己的目光越發纏黏,凝聚在他臉上、身上。

  她看得太露骨,傻得不懂矜持,掩藏一下,高為棠自然察覺了。

  他先是一怔,繼而回神,由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只見她眼裡的東西逐漸不太一樣了,水氣湧上,如山間水霧,靉靆朦朧,渴望人一探究竟……

  他終究按捺不住,咂了咂舌,懊惱地嘖了一聲。

  任婕宜還在出神,就被他猛地拉去,然後……是一個吻。

  和上一次蜻蜓點水的吻不同,這次是由外而內,徹底的侵入,屬於他的熱度一下子灌進了她嘴裡,彷彿被吻在心上。高為棠……如同他的名,她感覺自己的舌尖,隱隱蕩開了一抹淡淡的甜味。

  這一吻,不算太用力,至少相比她看過的文字描述要輕淺得多了,可她依舊受到了不小震撼。

  「這是……舌吻?」她一臉迷迷茫茫。

  「是。」他音調沉了,眼神更深了。「喜歡嗎?」

  「我……」她舔了舔唇,似在回味剛才的餘味,她懷疑自己又發燒了,整個人暈暈熱熱的。

  高為棠盯著她嫩紅的舌尖舔過濕潤的唇瓣,再吞回去。她把他的氣味嚥下肚了,這令他心灼,這個他看了三年,又喜歡又埋怨了近十年的女孩,如今離他咫尺,幾乎可一口吞沒的距離。她那雙晶潤水亮的大眼裡,終於映入了自己的模樣,他恨不得那是一個烙印,誰也無法抹去,就連他自己都不行。

  他這才發現,自己等這一刻,竟等了十年。

  高為棠吐一口氣,抱過她的頭,將她按在肩膀上。若不這樣,他怕自己遏止不了體內洶湧出現的熱潮,過於激進,嚇著了她。

  前些日子,他嚇到她的,已經夠多了。

  她就像隻小刺蝟,外表看似柔弱無害,倘若沒順毛摸,就會豎起刺來把人紮疼。所以他得耐心,一步一步軟化她的防備,讓她願意把柔軟的肚腹袒露出來。他一向自制,儘管遇上她以後多次險些失控,可他還是努力使情況有了好轉。

  至少她在脆弱的時候,想到要打給他,不是嗎?

  他真是徹徹底底栽在這個傻女孩身上了。

  高為棠吁了口氣,在他懷裡的任婕宜一聽,終於神智清醒,推開了他。「我……我該上班了!」

  她臉紅到不行,恍如輕輕一掐都能出血,也不等他回答,她拔腿逃進了房間。

  高為棠並不失望,至少看她的反應,是害羞不是厭惡。

  他瞥了眼餐桌上她遺留的餐具,屬於她的馬克杯上印了一朵朵小花,而她剛才就唇飲用的位置還染著些水光。

  良久,他將杯子拿起來,在同樣的位置上,落下了唇。

  ※※※※

  任婕宜溜進房裡,掩上門,心跳咚咚地響,如擂鼓響徹。

  她深呼吸,一口氣卻始終噎在那兒,不上不下,分明喝了粥,胃部卻彷彿被掏空,全身上下透著一股酸軟,指尖更是發麻、抖顫得厲害,久久無法平復。

  就連昨夜裡被碰觸的額頭,剛才被親吻的嘴唇、舌間,全部都像被烙下了屬於高為棠的氣息,徘徊不去。

  她花了比平常還久的時間才穿戴好,走出房間。

  高為棠在洗碗。從她這個角度,剛好看見他高瘦挺拔的背影,他髮色稍淺,在燈光下透著褐色,眸色卻是那般的純黑,恍若無底水潭,將人的靈魂深深吸入,再難自拔。

  思及此,她隱隱有些怕了。分明一直都在期待愛人、期待被愛,但……對象是這個人,她會不會陷入得太深?

  不過在煩惱這個問題之前,她快遲到了。

  她走過去。「那個……碗放著就好,我會回來洗,鑰匙在這裡,你再幫我交給管理北北,或藏在盆栽下頭。昨天真的很謝謝你,我、我再請你吃飯……」

  高為棠關上水龍頭,把手甩了甩,用廚房紙巾擦乾。

  隨即,略嫌冰冷的手撫在她額頭,任婕宜渾身一激靈,聽他說了句。「路上小心。」

  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然後覺得……自己剛才的顧慮,真是太不必要了。

  「……好。」她臉紅紅,笑了。

  自己盼望的,不就是有個人在她身邊,出門的時候說一句「路上小心」,回家的時候再說一句「妳回來了」?也許,附帶一個吻、一個擁抱……

  所以她才會想找個人安定下來,一起生活,但……不是能結婚就行了。

  一定要有感情,覺得喜歡,甚至……愛,才可以。

  因為這樣,那些簡單不過的言語才會充滿魔力,給她能量——就像現在一樣。

  她想,自己今天一天,一定可以過得很順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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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2:0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今天,自己一定可以過得很順利的……個呸!

  任婕宜感嘆,自己的人生真是太崎嶇、太坎坷了。

  她病剛好,一早迎接她的就是慘烈的賣量檢討,她手上作者口碑都還不錯,但回歸現實,沒有賣量,一切都是假象。

  寫作是個理想事業,但在達成理想之前,要先成為事業。任婕宜看著手上資料顯示的數字,無限感嘆,她一直希望可以幫助作者寫出一本值得購買收藏,而不是只在租書店流通租閱、看過就算的書,可問題是倘若連最基本的租書市場都進不去了,遑論其他?

  她好沮喪。

  會議結束,休息時間,她趴在稿堆裡裝死,此時手機傳來震動,她懶懶地按開來瞧,一下子挺直了背。

  上頭寫:「喜歡豬,還是牛?」

  是高為棠傳來的訊息。她莫名其妙,這是什麼心理測驗嗎?「牛吧。」因為某個她喜歡的漫畫家,自畫像是一頭乳牛。

  「好。」對方回了這個字,便再沒下文。

  她等了好一會兒,一邊做事一邊確認他有沒有再傳訊息,實在是忍不住了,才發訊過去。

  「我剛才開會被罵了。」附帶一個哭臉表情。

  「喔。」

  真是……任婕宜鼓起嘴來。這人平日不愛說話就算了,有必要連傳個簡訊都這麼惜字如金嗎?

  她正要發表不滿,卻頓住,腦裡浮現他們一早在餐桌前的曖昧舉措,臉一下子通紅。所以,他們現在這樣……算開始了嗎?

  但何謂「開始」?就像導演那聲「Action」一樣,代表他們身分不一樣了?

  任婕宜一陣迷亂,七上八下,就連傳簡訊前都躊躇萬分,按錯好幾個鍵。她該親暱點?或者一般就好?那些剛開始談戀愛的人,又是怎麼做的?

  她還在忐忑,思量分寸,他便若無其事地傳了一張照片來。任婕宜按開縮圖一瞧,竟是一張黃金獵犬的布偶照片,像在商場裡拍攝的。

  她噗哧一笑,回傳。「好可愛喔。」

  「喜歡嗎?」

  「喜歡啊。」她心裡甜甜暖暖的,感受得出他是用這種方式安慰自己開會被罵的失落。

  「這個呢?」他又傳了一張照片來,這一次她不用看大圖,看縮圖就知道是什麼了。

  她心跳快了,對自己這麼自然而然就為另一個人產生反應,很不好意思。

  「你自戀啊,還搞自拍?」

  他沒回訊息。

  任婕宜把他照片按開,看得出他並不習慣給自己拍照,光線不好、角度很差,完全沒把他的好看拍出來,可她像是被照片裡的人迷住了,一直看著、看著,不顯厭倦。

  她用手指,不斷將他的臉放大縮小、縮小放大,如此反復,直到連他的睫毛都一根一根看清楚了,才掛著甜蜜柔和的笑,回了一句。

  「也……喜歡。」

  她想,這就是答案了。

  ※※※※

  等下班回家的時候,任婕宜以為他已經回去了。

  可她問管理北北,鑰匙並未歸還,她愣了愣,總不會是放在盆栽底下了吧?

  她蹲下身,把盆栽拿起來瞧,沒有。她由下往上望著自家那扇大門,該不會……他忘記了吧?

  她掏出手機,發訊息問他。「鑰匙你放哪裡?」

  不一會兒便傳來他的回復。「妳在哪裡?」

  我在哪裡?我在你心裡啦!「家門口。」他要真忘了,她就……有藉口再找他過來了。

  還來不及為自己驟然產生的念頭感到害羞,門板倏地打開,「砰」一聲撞在她腦門上,害她往後跌了個四腳朝天。

  「好痛……」她掩住額頭,痛得想在地上打滾,有人早先一步扶起了她。

  「妳做什麼蹲在門口?」他一臉狐疑。「地上有錢?」

  「做什麼……找鑰匙啊。」她溢淚,儘管視線朦矓,還是看清了眼前這個男人。

  他沒走?

  「進來吧。」高為棠嘆了口氣,把她拉進門,彷彿他才是這屋子的主人。

  她心裡的感覺很微妙,出社會獨居以來,就沒遇過有人為她等門,每次回家,屋裡都一片暗濛濛的,像被全世界遺落了一樣。

  那感覺很糟,她曾試過要不要留盞小燈,但抱著能省則省的小老百姓心態,決定算了,沒料現在看著一室明亮,她眼裡的潮潤感始終沒褪,額間的痛楚相比之下,倒是越來越淡了。

  只是每走一步,她就為屋裡陳設的變化感到吃驚,這……這真是她的房子?

  「哇……」

  她工作忙碌,沒有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反正一個人住,沒人限制,通常有心情有餘暇有力氣才會勉強整理,衣服啊書本啊雜物啊有的沒的早堆了滿地,連睡覺用的床也沒倖免。

  昨天她就覺得自己的房間大略整理過了,今天更誇張,所有被她亂扔的對象全被分門別類收拾整齊,沙發上一根頭髮也看不見,還多了兩顆心形小抱枕,原先疊滿雜誌稿件的茶几閃閃發亮,上頭放了一盆小盆栽,木質地板也擦過了,甚至上了蠟,她幾乎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看來沒事,只是有點紅……」見她嘴巴張大,一臉驚奇,高為棠一愣。不會是腦子被撞壞了?

  「地板亮晶晶的耶……」

  「喔。」他反應平淡,問:「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飯?」

  「是不是還少了一個選項?」任婕宜下意識道。比如「還是要吃我」?

  「……什麼?」

  「呃——沒有。」天啊,自己以前究竟都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啦!「我、我先洗澡……」

  「好。」

  結果一進浴室,她更傻眼。

  連磁磚都亮晶晶的是哪招?

  她洗澡洗得好暈眩,越洗越覺得自己壓根兒作夢沒醒,不是有種內容清晰,恍如身歷其境的夢嗎?她就很常作。思及此,她心安了,索性放空,把眼前的一切當作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境看待。

  儘管……如果是夢,醒來後她一定會覺得胸口那兒空蕩蕩的,若有所失。

  她擦乾身體,穿好衣服走出浴室,一股教人垂涎欲滴的燉肉香氣從廚房裡傳來。

  她被牽引過去,高為棠站在那兒,自備圍裙,把燉肉盛盤,餐桌上還擺著其他菜餚:日式海帶湯、涼拌菠菜、煎嫩豆腐、蝦仁烘蛋……

  現在,亮晶晶的不只是她家地板和浴室磁磚,包含眼前的男人,也都閃閃發亮。

  「吃飯了。」他把一碗晶瑩剔透的白米飯遞到她面前。

  哇啊,連米都亮晶晶的……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家裡看到這般熱騰騰、現做的飯菜。

  高為棠坐在她對面,拿筷子的姿勢非常端正,吃東西的表情認真嚴謹,秉持「食不語」的原則,並不多話。

  這使任婕宜跟著埋頭進食,不敢開口,卻也因此更加品味食物的鮮美,而且很顯然,他燉的是牛肉。

  所以他今天才問她,喜歡牛還是豬?

  她內心合十。牛啊,我不是故意的。

  「吃飽了?」見她碗空了,高為棠問道。

  任婕宜點點頭,他收拾了兩人的碗筷,在她準備起身幫忙之際,又見他走回來坐好。

  他表情很嚴肅,好像憋了什麼重要的事要與她說,果不其然,他思量一會兒才開口。「我們必須談一談。」

  「喔……」她立即正襟危坐。

  沒料他下一句竟是——

  「妳的生活習慣簡直太差了。」

  「……嗄?」

  高為棠皺緊了眉。「妳地板多久清一次?多久除一次塵?妳的衣服洗好曬了多久沒收?甚至還有多少沒洗?衣櫃裡亂成山,書本亂放沒有秩序……還有,妳是不是沒清過浴室?磁磚縫隙都長霉了,妳知不知道那全是細菌?唯一算乾淨的是廚房,但妳都沒在使用吧?冰箱裡只有一箱營養果凍,妳就是吃那個維生的?」

  他一樣一樣冷靜數落,任婕宜從最開始的呆滯,到中途的羞慚,最後忍不住小聲抗辯。「哪有你說的那麼糟,只是最近剛好比較忙……」

  「妳的最近是一年?還是兩年?」他不為所動。「一個人的生活習慣是日漸養成,會演變成現在這個程度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妳太散漫了,連最基本的乾淨都不懂維持,在這樣的環境下,不生病才怪。」

  她昨天才剛發燒,確實無從爭辯,但被人一面倒地指責,她悶悶的,內心裡的酸澀一陣翻江倒海,就像岩漿快要滿滿滿滿滿了出來。「那你回去不就好了,眼不見為淨,幹麼留下來特地做這些……」是打算給她希望再給她絕望嗎?太狠了吧!

  「說實話,我認為我們之間有許多地方,差異很大。」

  他用平靜冷肅的口吻如此說道,她呆呆地「啊」了一聲,覺得自己的眼淚都快被逼出來了。

  他……對她失望了吧?今天留下來幫她收拾,或許是抱持一份歉疚,她猜,等一下他就會說「對不起,我們不適合」……

  其實原本就是這樣,他對自己的喜歡從十年前開始,這期間兩人沒有隻字片語的聯繫,怎可能毫無道理地一直延續?

  那時的感情了不起只是一個契機,現在探觸到真正的她,他肯定認為回憶都是美化了的產物,不能當準。所有她身邊的男性朋友,即便一開始追求過她,但在真正了解她以後,都抽身而退,誰教曖昧不花錢、不必負責任,她無能為力,只能傻傻笑著,一個人留在原地,接納一切……

  可是已經產生了的感情,又要怎麼辦?

  「沒……沒關係,我懂了。」她勉力一笑,才剛確切領悟到自己的心情就失戀。無所謂,她經驗豐富,不怕再來一次,哪怕這一次……她會傷很重,很疼、很疼。

  高為棠眉一皺。「妳懂了?」

  「嗯。」

  「也好。」他點點頭,說:「所以為將來著想,我們應該趁現在解決這些問題。」

  「……什麼?」任婕宜抬起臉,她是不是……聽錯了?

  「往後我會住在這裡,那些營養果凍、速食食品統統不許再吃了。作為補償,妳的三餐就由我來負責。」

  他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像是經歷一番深思熟慮。

  她聽著,睜大了眼,忽地……眼淚落了下來。

  高為棠顯然愣住。「妳……」

  一開始,任婕宜並未意識到自己在哭,只是想,這是哪門子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直到看見了對面男人的表情,她伸手一摸,才發覺臉上濕濕的,她隨便一個眨眼,淚就落得更凶,到最後,甚至嗚咽地哭了起來。

  高為棠杵在那兒,四肢僵硬,良久才說:「抱歉……我口氣不太好。」

  好像兩人那時在相親場合上,他也是用這副語氣姿態和她道歉。

  緊接又道:「但妳生活習慣真的很不好,非常不好。」

  「……」

  她眼淚沒停,他口氣不變,唯獨神態間已顯露慌張。「妳再這樣下去肯定常常生病,我不想再看見妳昨晚那個樣子,妳要了解,我是為妳好。」

  他一連幾個句子都用「好」來結尾,非常殷切,她卻越哭越厲害,高為棠面色鐵青,俊美的五官全擰在那兒,明顯束手無策。

  「妳……哭也沒用……」話是這麼說,可語調氣勢上,顯然比剛才弱了一大截。

  任婕宜終於不哭了,但抽噎沒停,甚至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很狼狽。

  高為棠攢眉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起身,等他再回位子上時,手裡多了一盒面紙和一杯熱氣氤氳的牛奶。

  他把面紙盒遞給她,任婕宜接過,抽起一張。「嘶~~」

  連「嘶」好幾次,她鼻腔終於舒服了,瞄了眼那杯牛奶,奶香濃郁,還有一層薄薄的奶沫。

  她喝下一口。「唉!」

  高為棠像隻被嚇到的貓。「怎麼了?」

  「被……被燙到了。」

  「哪裡?」

  「舌頭……」

  他鬆口氣。「伸出來,我看。」

  「啊?」她傻住,在他催促下通紅著臉,顫顫吐出一截燙到發麻的舌尖來。

  高為棠秀眸很仔細地瞧過。「還好,只是有點紅紅的……」說罷,他一下子用嘴含住。

  什麼?!任婕宜簡直大驚恐,他、他把她的舌頭含進嘴裡,然後用他的舌瓣輕輕一貼,在上頭掃了一下。

  「好多了。」他仍舊一副平淡的樣子,好像這真的只是一種治療行為。

  她當場腦死,以致沒捕捉到那人眸裡潛藏的一點不饜足。

  他想,沒關係,往後多得是「進補」機會。

  被他這麼一攪,她連抽氣都停了,只忍不住打了一個嗝。

  她低眼看望桌上的面紙及那杯熱牛奶,想起今天下午他傳照片給她的舉動,不禁道:「你真的很不會安慰人耶……」

  高為棠「唔」一聲,眼神飄移,口氣卻很硬。「誰說的?」

  「噗。」她破涕為笑,很嘴硬喔。「不然你安慰我一句試試?」

  他沉默好一會兒,最後道:「把牛奶喝了。」

  這是哪門子的安慰!可是她笑了,笑著笑著,一點殘餘的淚水溢了出來。她還以為……他對她,幻滅了。

  結果不是。

  於是在心安的同時,某些積壓已久的東西化作眼淚釋放出來,有個人願意留在她身邊的感覺如此動人美好,他甚至不用任何甜言蜜語,只需在她哭泣時遞給她面紙及一杯牛奶,她就覺得……足夠了。

  見她寧定下來,高為棠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樣物品,推到她面前。

  任婕宜定睛一瞧,是她家裡的鑰匙。

  她一臉迷惑地睇向他,高為棠伸手。「把它給我。」

  「喔。」儘管莫名其妙,她仍不疑有他地將鑰匙拿起來,放回他手裡。「你要幹麼?」

  他將之握緊了,重新放回口袋,冷靜道:「我明天會拿去再打一把,就像我前頭說的,如果妳不反對,我想以結婚為前提,和妳一起過日子。」

  她嚇到了。「這是……同居?」

  「不,是試婚。」

  試婚。教育部國語辭典表示:「成年男女雙方於結婚前先同居一段時間,以試驗彼此的興趣志向、目標理想是否一致,生活習慣能否適應,然後再作結婚的決定。」

  身為在愛情市場第一線的言小編輯,任婕宜當然清楚試婚的定義,只是她沒想到,這個詞居然也會應用在她身上。

  「房租水電跟飯錢,我都會付的。」

  見他提議得如此理所當然,她反倒噎住了。「會不會太快了?」

  高為棠挑眉,好似不以為然。「我們認識了十多年。」

  「可是我都沒印象……」話沒說完,就見他面色一沉,她心知自己踩了對方地雷,連忙轉回來。「我的意思是,我們還不熟,很多事並不了解……」

  「高為棠。」

  「什麼?」

  「高興的高、成為的為、海棠的棠。二十七歲,八月二十五日生,獅子座A型,M大企管系畢,現經營股票買賣。不抽煙不喝酒無不良嗜好,喜歡電影、園藝,優點是認真嚴謹,缺點是太過執著,性格不太合群。父母健在,經營服飾,上頭有一個哥哥,沒有弟妹……」

  任婕宜目瞪口呆,一時消化不了這些訊息,就聽他來了最後一句。「剛結束單身,對象是任婕宜。」

  原先心裡頭殘餘的一點不安,在他這句話底下,奇妙地消散了。

  這個男人不會講任何好聽或者安慰人的話,笨拙強硬到不行,卻是很認真的。認真考慮她、認真對待她、認真想要和她在一起,這份認真牢牢地列印在她的七竅上,使她輕而易舉就被折服,無法說不。

  前輩說過,機會是降臨在懂得爭取的人身上,倘若眼前真是她一直以來盼望得到的Happy Ending,為何不鼓起勇氣,嘗試看看?

  她抬眼,男人同樣凝視她,只見那瀅潤的黑目底注滿了她身影,波光裡,隱隱透著一抹期盼……

  她心底一陣蕩漾,最終道:「那……請多多指教了。」

  ※※※※

  任婕宜曾在網路上看過一種說法——

  「三秒鐘足以愛上一個人,八分鐘足以談一場戀愛,十三小時足以確定伴侶結一次婚。」

  每個人的數字不盡相同,但結論都是一樣的;他們都累了,在茫茫人海裡頭,用青春不斷地等待、尋覓一個人,有時即便遇見了,耗盡一生也未必清楚地了解對方,不如痛快一點,速戰速決。

  人生,本來就需要一點冒險。

  高為棠這人,平素總是悶悶的,不愛多話,但在關鍵時總能做出犀利發言及行為。在發表試婚宣言後的隔天,他就把她家的鑰匙打好了,週末就拖著行李搬了進來。

  他確實喜愛園藝,除了在她客廳茶几上的小盆栽外,還另外帶了十個拖油瓶進門,一字排開在她面前,介紹道:「這是小綠、小白、小紅、小藍……」

  說罷,他起身,在行李堆裡抱出一隻等身大的黃金獵犬布偶。

  「哇!」她驚叫,是在簡訊裡看到的那隻!「哪兒來的?」她抱住了,布娃娃材質極好,頗有重量,像是一隻真的狗兒。

  「我買的。」高為棠回答。「它叫奶茶……母的。」

  居然連名字都有了……任婕宜看向那排有所命名的盆栽,明白了這是他的嗜好。「我是問,你怎會買它送我?」

  「妳不是說想養一隻黃金獵犬,取名叫奶茶?」

  任婕宜張大嘴,表情很震驚。「你、你為什麼會知道?難不成……你有讀心術?」

  「……」她的心就算是傻瓜都猜得到吧。

  高為棠不禁想,但一想到自己一直都沒搞懂過這女人的心思,就覺得……算了,過去就讓它過去。

  「我對狗過敏,所以妳只能養它了。」

  她愣了愣,許久才把這兩件事給連結起來,因為他對狗過敏,所以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她就沒機會養……是這意思吧?

  「嘿嘿,謝謝。」他態度好強勢啊,可她喜歡這種被歸納在對方人生裡的感覺,好像在說從今以後,她就不是一個人了。

  「你不住家裡好嗎?」

  「沒關係。」他和親人同住,只要把一些行李搬來就行。

  她的租約尚未到期,倘若試婚順利,再一塊兒找合適的房子吧——這是高為棠之前說的。

  任婕宜事先把屋裡的空間騰出來,給他放置物品,本想介紹一下房屋格局,又想到他把她家整個打理了一遍,看來是比她還清楚了。

  「呃……有沒有其他問題?」

  「有。」高為棠抬手。「我睡哪裡?」

  「……」

  她這地方是一房一廳構造,床只有一張,儘管是雙人床,但……

  「我……我反對!」

  「嗯?」

  她唯唯諾諾。「我反對……婚前性行為……」

  「……」

  任婕宜臉脹紅,她都忘了,試婚裡也該包含那件事!

  她自認不是衛道人士,但家教嚴謹,母親又是教徒,自小灌輸她這方面觀念,儘管長大以後擁有了足夠的自主權,她仍盡力不想違反母親教誨。

  「我、我不想讓我媽傷心……」理由很簡單,僅此而已。

  高為棠聽了,沉默。

  她隱隱忐忑,心生抱歉,畢竟他們不是一般交往,這種事好像一開始就該講清楚。「對不起……」

  高為棠挑眉。「妳做錯了什麼嗎?」

  好像有又好像沒有。被他這麼一反問,任婕宜也糊塗了。

  「你一直不說話……」所以她才擔心,他是不是生氣了?

  「我在思考這和我們現在討論的事,有什麼關係。」

  她一愣,隨即紅了臉,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了。好像……真是她思想太淫穢。

  「我睡客廳。」

  「喔……」她鬆口氣,可想想又不太好意思。「其實床很大……」

  高為棠瞥她一眼,她忙改口。「可惜我睡相超差……」同居是一回事,同床共枕又是另一回事,她龜縮了,需要心理建設。

  「嗯。」他明白,在同住這件事上,她做出了配合,他不打算再貿然進逼,現階段,已是他所求最好的結果。

  當然對那件事,他不可能沒期待——沒有她才要擔心了。但若這是她的原則,他應當尊重。「妳說妳是為了妳母親?」

  她點頭。

  他勾了勾唇,難得地笑了。「這很不容易。」

  世界上有多少人會在決定一件事的時候,顧慮到家人的心情?人往往容易忽視最親近的人的感受,他在家族環境裡看過太多口口聲聲追求自主,為所欲為卻又負擔不起責任的例子。

  相比之下,她的堅持是為了親人,她從不提倡自我,太過掛念他人感受,綁手綁腳,過去他對她這點時常感到焦躁、莫名生氣,他想,那或許是他太過渴望她這份心思,卻始終不被關照的緣故。

  任婕宜很意外,他不但接受了,甚至……還有一點讚許的意思?

  「其實……也不必睡客廳啊。」

  高為棠挑眉。

  「床的話……還沒辦法,但我們可以買很好的床墊,鋪在地上……」這是她目前想到最好的解決方式。「你也認為我們睡得近一點比較好吧?」

  「也?」

  她臉紅。「是啦是啦,瞇兔。」

  既然都要試婚了,兩人分房睡,那跟一般室友有啥不同?儘管那方面暫時無法配合,她仍想用其他方式,努力貼近對方。

  這是她的心意。

  高為棠感知到了,如今她瞅著他,滿眼裡都是他,不像以前,自己從她身邊走過好幾回,她都傻乎乎地顧著別人,沒注意他……他下意識抬手,把她的眼遮住了。

  任婕宜視線忽地一片黑,莫名其妙。「你做什麼……」

  「噓。」他輕語,吻住了她。

  她沒了聲,取而代之的,是她顯露的半張臉泛起粉潮。

  他知道,她很喜歡接吻,每次吻她,她的反應總是可愛得教人內心發緊。他吮住她的唇瓣,再探舌舔舐,一點一點地深入,每當這時她都會渾身輕顫,四肢放軟,像隻柔軟的幼貓,如今眼睛被遮住了,其他感官似乎變得更加清晰,逸出低吟,呼吸伴隨心跳,逐漸加快。

  他撩開手,看見她迷離水潤的眸始終映著他倒影,使他心口一熱,非常滿足。

  「還好,妳不反對接吻。」

  「……」

  結果,當天晚上,高為棠很光榮地睡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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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2:1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兩個人住在一起過日子,勢必有許多生活習慣要磨合。

  一開始,任婕宜還很信誓旦旦要求公平,既然高為棠包三餐,她理所當然負責其他家務,但這股決心伴隨她日益忙碌,逐漸消減,輪到她掃地的日子,她在公司裡加班到半夜,收衣洗衣統統累積到假日。

  可累了一星期,週末她只想癱在床上裝死,動都不想動。

  於是逐漸地,高為棠把家事一樣一樣攬去了,畢竟時間上他比她彈性自由太多,她心裡抱歉,偏偏又沒別的辦法,只好盡力配合,最後變成了他管什麼她都聽的狀態。

  其中一項,就是關於她的衣物收納。

  從前從前,在一個叫台北的都市,有個懶女人,她的貼身衣物從不整理,都是洗完曬好一股腦兒塞進抽屜,洗澡時隨手撈一件換上。

  但有天,高為棠看見她一坨坨梅乾菜似的內褲,秀氣的眉一下子糾在一起。隔天,任婕宜回來打開衣櫃,當下連死的念頭都有了。

  「天啊……」

  只見她的衣物被分門別類整齊收好,該掛的掛、該折的折,就連極私密的內衣內褲,都一件一件細心折過——

  她心想,原來「羞憤欲死」這句話,並不是誇張。

  她現在就羞恥得快死掉,尤其她內褲從不手洗,為丟洗衣機方便,九成來自菜市場的三條一百,什麼飛天小女警啦、無敵鐵金剛啦,花樣極其幼稚,洗壞不心疼,反正……又沒人看!

  當時她真沒想過,未來會有一個男人,替她把這些全部折疊好。

  這打擊太巨大,她心臟不堪負荷,只好跑去說:「那個……往後我的衣服我自己處理。」

  「好。」高為棠同意,他也不是吃飽閒著的。

  這次她說到做到,反正已經整理過了,她之後只要維持就行,唯獨內褲,由於是自己洗自己曬,加之每天換洗,不知不覺又亂了一抽屜。她把懷舊卡通系列全淘汰了,改買素色無花樣內褲,於是五顏六色全混在了一起,好不鮮豔。

  三天后,任婕宜驚見一排整齊如閱兵,甚至按顏色分類擺放的內褲,當場淚流滿面。「你到底對我的內褲有什麼執念啊啊啊——」

  當然,這句話她不敢對著高為棠說。

  他有潔癖,生活作息極度規律嚴謹,可他除了限制她的三餐正常及睡眠時間以外,並無其他要求,就連家務也全部包攬,她實在不好意思再有意見,可她就是不懂,內褲為什麼非折不可?

  前輩聽了她的疑問,涼涼反問:「那妳幹麼每天吃飯?反正最後都要拉出來。」

  「咦?可是不吃會死啊,內褲不折又不會死……」

  前輩用那種「沒救了」的不屑眼光看她,最後決定不摻和。「老子,妳那個XX作者半年沒出書了,快去問她有沒有稿,幫我填坑。」

  「幹麼叫我老子啦!」她在前輩嘴裡的稱呼已經多到可以湊本書了。

  「妳不是走無為而治的?」

  「……」前輩太犀利,她這個小小後輩敵不過,認命寫了封Mail給作者,忍不住嘆息。「是說市場萎縮成這樣,幹麼出那麼緊啊……」

  「妳說男人陽痿呢是會讓它繼續痿下去,還是想辦法拼命吃壯陽藥?」前輩瞥她一眼,捻指微笑。「施主,這就是答案了。」

  「……」

  「所以我們不是編輯,是『鞭』輯。」

  前輩,何苦這樣說自己……

  任婕宜乾笑兩聲,伴隨前輩苦中作樂。接近年底,許多活動企劃大小事項接踵而來,有如排山倒海,多數編輯每天頭痛加胃痛,終於有人不堪負荷,離職養生去了。

  於是在找到新血壯陽——喔不,一起為理想共奮鬥之前,工作量不得不先分派到原有編輯頭上。任婕宜加班加到苦不堪言,簡直風中凌亂、無語凝噎……成語都亂用。

  晚上近十一點,剛走出出版社,她手機便傳來震動,是高為棠發來的訊息。「還沒回家?」

  她吸吸鼻子,有人關切死活的感覺,真好!「要回去了。」

  「我去接妳。」

  「不用了,我快到了。」她撒謊,不想麻煩他。

  她儘量加快回家速度,但時間上仍與她所說的「快到了」有相當大的差距,高為棠見她回來,沒多說什麼,只是瞅望她明顯疲憊的臉,問:「吃過了沒?」

  只是簡單一句日常生活裡的探問,她差點飆出了淚,主要是她已經整整一周都沒好好看過他的臉了。

  她強打精神,回道:「吃過了。」

  高為棠盯著她。

  「怎麼了?」

  「沒事。」他轉身。

  她鬆了口氣,實在很怕自己晚上只吃一條七七乳加巧克力的事被發現。

  日子過得太累,有時連吃東西都像一種負擔。

  好在自從有了他,她的周遭總是被打理得很乾淨,磁磚縫隙裡連水垢都看不見。他對她的用心,牢密地展現在生活的每一處細節裡,沒有任何誇張表現,但卻恰如其分,伴隨她的呼吸,滲入她的血液、心臟、骨骼裡,成為滋養她存活下去的重要成分。

  然後……就那樣嚴絲合縫地,抽離不開了。

  任婕宜洗好澡,走出浴室,重重地打了個呵欠。

  高為棠入房正巧看見這幕,不由得瞥向床角那頭黃金獵犬玩偶,這傢伙若有生命,估計肯定和她差不多德行。

  她注意到他視線,抹了下臉。「幹……幹麼?有髒東西?」

  他好氣又好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看上她哪一點了。

  這問題自兩人重遇、在他對自己的感情有了了悟的初始,便一直反復思考至今,長相來說,她確實清麗可愛,卻未必教人長久記想,個性嘛……又呆呆蠢蠢的,教人無可奈何到了極點。

  偏偏就是這樣的她令他百般牽掛,尤其在她生病後,更加看不過她老是一個人糊裡糊塗、無精打埰地過,索性把這日子延續下去,只盼她好好的,沒病沒痛、無災無厄,在他身邊就好,就很好。

  「出來,吃過東西再睡。」

  耶?她明明說吃過了……可任婕宜終究沒多說,明白他肯定是看出她吃得隨便,氣色不好,只是沒拆穿。

  高為棠準備的宵夜菜色清淡,走日式風格,有米飯、煎魚、醬菜、涼拌豆腐和馬鈴薯沙拉。

  她眼睛亮了,連忙坐在餐桌邊,雙手合十。「我開動了。」

  她吃得很開心,堪稱眉飛色舞。高為棠深知自己廚藝僅僅過得去的程度,可每次看她吃飯,那愉悅滿足的表情,彷彿他做的菜是山珍海味,連帶他手裡那碗飯,也都變得香甜可口許多。

  「這馬鈴薯泥是加了芥末嗎?」

  他「嗯」一聲,她似乎很喜歡,一下子吃得沒剩。「你真天才!」

  不,妳才是。「多吃點。」他把自己那份推過去給她,她的三言兩語總能輕易撩動他的心緒,忽喜、忽憂。她是牽引他的天才。

  「你會不會吃不飽……」她很想吃,又不敢再吃,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自從和她「試婚」以來,他似乎越發憔悴了。

  是不是因為她都在搶他的菜吃啊?

  高為棠見她眸色愧歉,猜都懶得猜她想到哪兒去,只道:「別想太多,吃吧。」他一如往常地神情淡漠,只是目光逐漸地水潤柔軟,如質地上好、摻了靈氣的古墨,承載了許多感情。

  任婕宜被他這般盯視,心跳極快,為了掩飾連忙扒飯,險些噎到。

  高為棠拿她沒轍,給她倒水,她一口喝了,窘到不行。

  飯吃完了,他瞥了眼桌上的碟子,全被一掃而空。她從不留剩飯,連魚都吃得乾乾淨淨,骨頭整齊漂亮,完整度堪比標本。

  她起身收拾,看著他微笑,說:「謝謝。」

  他心裡一蕩,豁然開朗。

  千古謎題就此解開,他想,他就是很喜歡她這一點。

  儘管她憨憨傻傻,卻絕對不會忽視別人的付出,就算再微小的事她都會發現,並且好好感謝。每天在吃飯前,必定會說「我開動了」之類打招呼的話,飯後那一聲「謝謝」,更是真心實意,熨貼人心。

  這都是很簡單的言語,沒什麼了不起,但一點一滴長久累積,便成了一股魔力,教人心甘情願,為她付出。

  在一起生活以後,他有了更加深刻的體會,過往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他偶爾也會靠外食打發一餐,可一旦她在,他就無法隨便了,實在是……做不到。

  思及此,高為棠扯唇,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她一臉莫名其妙。「怎麼了?」

  「很累嗎?」他問她。

  任婕宜一愣。「還好。」當然累啊!累得天怒人怨,累得沒天沒理,可她僅笑了笑,不想多說。

  他的生活方式一直都很有條不紊,堪稱遊刃有餘,相比之下她就是一團混亂,他已經很照顧她,她不想再拿這些破事添他煩擾。

  反正,牙一咬就過去了。

  高為棠沒說話,一雙深幽眼目緊盯她好一會兒,那黝暗深沉的注視教人心裡一陣發緊,原先溫和的氣氛就這樣冷了下來。

  呃,她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

  隔天一早,高為棠說:「我送妳去上班。」

  「咦?不用了……」任婕宜下意識拒絕,隨即見他唇瓣緊抿,下顎繃緊。想到昨晚直到躺上床他都不太高興的樣子,她忙改口。「那……麻煩你了。」

  「嗯。」

  兩人上車,怕他九點開盤前趕不及回家,她說:「不然你送我到捷運站好了……」

  不料話一說完,高為棠臉色又更沉了。

  他的車開上市民大道,看來要直接送她去出版社。怎麼說呢,其實她很高興高為棠對她好,也想讓兩人日常生活的相處更甜蜜一點,可隨著付出與得到的不平衡,她便越發戰戰兢兢、莫措手足。

  唉,顧慮這麼多,一點都不像她……

  只是,對一個人全心全意依賴、撒嬌這種事,她還需要時間適應,才不會老是感到欠了對方什麼。

  任婕宜忍不住嘆息,發現車裡尷尬的氣氛,伴隨她那聲嘆音變得更加沉冷。

  她不知所措,好險出版社到了,她如獲大赦,連忙解開安全帶。「啊哈哈哈,謝謝……咦?」

  在「謝」字的尾音處,她被捉住手腕,整個人往後跌,還不及反應,有人用力把她下巴往後扳,她差點扭到脖子。「痛……」

  一個吻,由上而下,輕軟貼落。

  看著他位置相反的眼耳鼻口,任婕宜睜大眼,沒料會這麼出其不意地被親吻……

  她熱了臉,高為棠深深注視她好一會兒,才鬆手。「別太辛苦了。」

  「喔好、喔好……謝……」

  「……」

  她不說了,揉揉自己發燙的臉,連忙衝了出去。

  「唉喲,任阿宜,妳趕集啊!」一出去就撞到前輩,她只得鞠躬哈腰,連忙把人扶起。

  前輩瞅著她異常發紅的臉,奇異道:「妳不會一早喝酒了吧?臉這麼紅!」

  「沒有啦!#$@&……」任婕宜大舌頭,話都含在嘴裡,嘰哩咕嚕的。彷彿還能感受到高為棠自車裡穿透而出的視線,她拉著前輩進大廈。「走了、走了……」

  高為棠在車裡待了一會兒,看著她冒冒失失地撞倒別人,當下差點要衝出去,可又按捺住了。

  他喜歡任婕宜那份對人總是很真心的柔軟,也一直盼望著能夠被她珍視對待,卻不代表他享受她老是這般客氣、有禮……生疏,好像在同意試婚,兩人進一步交往的同時,其他部分的相處上,她便大大地退了一步。

  越在乎,越小心、越遙遠。

  這結果與他的期盼背道而馳,他很心慌,又不想給她壓力,只能對她好,想讓她主動貼靠,卻似乎弄巧成拙……他越發焦慮,情緒外顯,於是她更加小心翼翼,變成一種惡性循環。

  他想,他必須冷靜下來,找個方式改善眼前不上不下的景況。

  ※※※※

  任婕宜慣用的MSN帳號有兩組,一組上班用,一組下班用,熟悉她的朋友看到她上班用的帳號線上,就知她還在水深火熱。晚上八點,莫薇亞敲她。「還沒下班?好久沒出去吃飯了,我們去吃燒烤。」

  換做以往,有好東西吃,她十之八九會同意,但現在她算有「家室」了。「妳等等,我問下為棠。」

  「不用問了,他叫我來找妳的。」

  「咦?」她還沒問清楚,莫薇亞就貼上地址,飛快離線。

  她一頭霧水,最後發訊息告知高為棠一聲,再行赴約。

  台北人稱不夜城,即便接近深夜,燒烤店裡依舊高朋滿座,熱鬧十足。

  「啊~~痛快!」莫薇亞叫來啤酒,一口氣喝了半杯,儘管未婚夫經營義式餐廳,可她個人偏好和食一點。「幹麼不吃?肉要焦了喔。」

  「喔!」任婕宜連忙挾起,放進嘴裡。「燙燙燙!」

  「急什麼,沒人跟妳搶。」莫薇亞呵呵笑,給她倒酒。「喝一點,壓壓驚,妳印堂發黑,氣色不佳,應該受了不少磨難。」

  「是啊是啊!」她什麼沒有,苦水最多,她一邊喝酒,一邊劈哩啪啦地傾訴公司各種慘事,像是離職那位同事的作者稿風很奇異啦,溝通有困難啦,活動企劃被打槍啦,書商退上百本半年前的書回來啦……諸如此類。

  莫薇亞勉強算半個行內人,加上以前聽了不少,所以任婕宜講的大致都聽得懂,她開解安慰,順道提了些其他出版社的情況。「妳家美編前兩天也抱怨了不少……最近很忙呴?」

  「蒼天啊~~」任婕宜趴桌哭喊,忽然間想到。「那個……為棠怎會要妳來約我?」

  莫薇亞悠悠哉哉地喝了口酒,拈起雞軟骨微笑。「他說妳最近壓力很大,心事重重,但都不講……他怕妳憋壞了。」

  「……」她嚥下嘴裡的肉,適才喝下的啤酒有股淡淡的苦味,伴隨氣泡在她四肢百骸裡蔓延。「他已經做了很多,我不想再給他麻煩,甚至讓他覺得我連工作上的事都處理不好……」

  「他又不會看不起妳。」

  「我知道,但……」

  「嗯,自己那關過不去吧。」莫薇亞笑笑,把手裡的筷子一左一右分別拿著,直立在桌面上。「看好了,左邊是妳,右邊是他。」

  說完,她放手,筷子「喀」一聲就倒了。「這是你們現在的狀態。」

  任婕宜眨眨眼。她沒慧根,看不懂。

  「大師,求開解。」

  「簡單,你們各走各的,最後就是這樣,誰也撐不住誰,統統仆街,可若調整一下角度……」她把筷子靠在一起,弄成一個「人」字。「就會有支撐了,沒那麼容易倒。兩個人在一起確實要互相著想,但不是各想各的,妳想想,一根筷子妳能拿來做什麼?只能戳肉,兩根一起,才是完美組合。」

  莫薇亞使筷,挾起一塊肉。「如果在最親密的人面前都要裝強逞能,那人生也太不容易了。」

  任婕宜頓悟了,若有所思。

  一頓飯吃下來,即使她悟性低,仍大略明白。或許……她把自己逼太緊了,自以為為對方著想,實際上卻故步自封,累得對方跟著無法放鬆。

  莫薇亞一直是她最好的良師益友,她摸摸鼻子,嘿嘿笑。「謝謝。」

  「不會,年底禮金給我包大份點就行。」

  兩人走出餐廳,莫薇亞問道:「很晚了,讓他來接妳?」

  「不……」話沒說完,就見前頭走來一抹熟悉身影,任婕宜瞪大眼。

  「嗯,看來已經來了。」莫薇亞朝他揮揮手,發通知的自然是她。

  她很識相,自行招了計程車,留兩人在深夜的燒烤店門外大眼瞪小眼。

  「走吧。」高為棠先出聲。

  任婕宜應和,兩人一塊兒搭上車,她不好意思地問:「你等很久了?」

  「還好,想了一些事情。」

  想什麼了?是不是……和她有關?

  任婕宜想問,又有點不敢,儘管在莫薇亞那兒取了經,但還需要時間融會貫通。

  車裡氣氛始終沉寂,引擎發動的聲音聽來格外刺耳……驀地,高為棠道:「是我太急了。」

  「什麼?」

  「莫薇亞說,我太急於求成,也許我們從男女朋友開始慢慢發展會好一點,但我已經浪費了十年,實在不想再虛耗。」所以他才會一開始就提試婚,務求立刻在她身邊佔據一個屬於他的位置。

  他雷厲風行,卻忘了她的個性慢熱保守,很多事她還在適應,他就在準備下一步,甚至……不容她說不。

  當然,她個性軟,「不」這個字,她不會說,也不懂說。

  他就吃定了她這點。

  於是這份該兩人同心協力拼湊完成的愛情地圖,不知不覺走向殊途,只怕再拖宕下去……無法同歸。

  這絕不是他要的結果。

  在紅燈間隙,他伸手握緊她的手指,道:「所以……我想了一些方案。」

  「嗯。」任婕宜很感動……

  「這週末,我們去高空彈跳。」

  ……什麼?

  ※※※※

  她都忘了,高為棠這人其實很跳Tone,出生地在火星,面癱臉下總有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主意。

  但她真的不懂,高空彈跳究竟是哪招?

  「為什麼要高空彈跳?」那天在車裡,她問他。

  「我想,我們需要一點刺激。」

  這也太刺激了!

  美好的週末假日,他們人在一處橋上,四周風光明媚,鳥語花香。橋外聚集了一批人,個個躍躍欲試、摩拳擦掌,聽教練說明注意事項,任婕宜原先還沒概念,結果一看橋下不得了,萬丈深淵,河水湍急,嚇得當場退縮。

  「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錢已經繳了。」

  「……」

  「一人四千五,可以跳四次。」

  她直接跳樓算了!「我們幹麼做這個~~」

  「我記得妳很喜歡坐大怒神,校外教學的時候妳一連搭了好幾趟,只是以我們現在的年紀,去遊樂園好像不太適合。」

  「……」她覺得被歧視了,二十七歲而已,又不是七十二歲!不過……她也確實無法想像,高為棠跟那些國高中小鬼頭一起排遊樂設施的景象。

  任婕宜喜歡這些刺激性的活動,勝過看電影、逛街,可高空彈跳她真的沒經驗,又期待又害怕,尤其他們挑戰的是雙人彈跳,兩人必須緊緊擁抱,不能放開……

  設備裝好了,高為棠問:「有什麼想說的嗎?」

  為何有種交代遺言的Fu?「你……不能放手喔。」她牢牢揪住他,從指尖到雙腿都在打顫。嗚,好可怕!

  他勾了勾唇。「放心,絕對不放。」

  教練在一旁數數。「五、四、三、二、一——」

  「等——啊~~」

  跳下去,不過是一眼瞬間的事,任婕宜還沒做好準備,整個人就倒栽蔥,一片空白,只能憑藉本能抱緊眼前的人,而他也如承諾的那般,絲毫沒鬆手。

  四周風景飛掠而過,體內像有根繃緊的弦,一下子被扯放開來,她承受不住,雙眼緊閉,天地間,彷彿只有這個人的懷抱是真實的。

  兩人吊在空中,心臟急速鼓動,各自拍打節奏,最後逐漸地化為同步。她在情緒壓力的釋放下滲出眼淚,高為棠問她。「如何?」

  「還……不錯。」她笑了笑,恐懼只在跳下去之前,跳下去之後,就有種不顧一切豁出去的感受,很暢快。

  就像人生,每個人都在躊躇那一步,可有時真正跨出去了,結局並不如預想中的毀滅。不要害怕,除非那是個死局,否則沿途所有風景,都有意義。

  她覺得自己瞬間得道了。

  「我事前想過很多地方,但不知道妳喜不喜歡,先前看電影的時候妳也睡著了,吃飯逛街之類的,妳應該還是會很ㄍㄧㄥ。」

  他好用心。任婕宜心裡很震動,原先環在對方背脊上的手往上挪移,撫了撫他頭髮。「我很喜歡……」

  「嗯?」

  「很喜歡你啦。」她臉紅紅,小聲地說。

  於是,他們之間本來橫亙的一道牆,以及某些緊張局促的氣氛,在這一跳之下漸漸消失了。

  上次和莫薇亞談話以後,她就想了很多,只是不確定怎樣做才正確。

  可其實和高空彈跳一樣,眼睛一閉,憑靠直覺一躍而下,也許……就能看見另一番美好風景。

  「說真的,我不太喜歡吃大蒜……」

  「喔。」

  「還有內褲,反正每天都要換,為什麼非折不可?」

  「……」

  這些生活上的問題,沒有唯一解釋。總之……託付給時間,慢慢磨合吧。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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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2: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高空彈跳,效果非凡,兩人終於攜手突破瓶頸期,邁入另一個小吵小鬧的階段。

  任婕宜從小就愛看書,有的沒的什麼都看,尤其出社會做編輯這一行後,格外感嘆書市低迷,買起來就更加理直氣壯,堪稱沒人性。

  原先她連自家公司出版的書籍都買,直到被前輩教訓。「任阿宜,妳白癡啊?妳把公司發給妳的薪水又還回來,有意義嗎?!妳有這個力氣,不如想辦法多賣書給讀者!」她這才停止了這近乎反芻的傻瓜行為。

  但這不妨礙她收藏其他出版社的作品。

  儘管隨著居家空間日益窄小,為防自己哪天睡夢裡一個地震,就被書山壓死了,她逐漸有所收斂,可有時上網逛一逛心得討論區,買書湊個免運門檻,滿千送百什麼的,就……

  導致她一下班回家,就見高為棠鐵青著臉,指著茶几上印了白鴿的便利袋和書箱,沉冷道:「妳又來了。」

  「呵呵呵呵呵……」任婕宜乾笑。可惡,她明明叫管理北北幫她收著的!

  高為棠看出她心思。「管理員年紀大了,沒辦法每天幫妳收書。」

  「哪有每天……」她辯解,他一記冷眼殺來,她「喝」地倒抽口氣,再不敢造次。

  「我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這隻鴿子。」

  「喔……」

  「貓我也不想看見。」

  哪有這樣的!雖然她可以讓書店寄到公司,或是鄰近的便利商店,可一旦大量購買,扛來扛去不是辦法,何況把書迎回家,還是會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最想看的作家就要出新書了,本想乘機將她過往作品一次收齊,怎麼辦?

  他語重心長。「最多再一年我們就要搬家,到時妳那些書要怎麼辦?」

  「就……一起啊。」

  「全部?」

  「……」

  任婕宜還在煩惱,就聽他又道:「這週末,妳把書整理整理,拿去捐圖書館、送人、回收都好,至少要減掉三分之一的數量。」

  有沒有搞錯!她嘴張大了,那些……全都是她的寶貝耶!

  一本一本書,一定是有所觸動才會購買,這相當於要她割袍斷義。她表情明顯不滿,連她媽都放棄管她了,還說將來等著從書山裡挖她屍骨,給她送葬,她……她怎可以答應他?!

  她明白自己有許多不足部分,但不代表就該為此什麼都聽他的,再喜歡一個人也不能這樣,她腦子裡某根弦一下子斷了——這一次,她要效法那些死守四行倉庫的志士們,保家衛國,堅決不妥協!

  ※※※※

  很快地,週末到了。

  這天,任婕宜不知道是不是太亢奮了,不到九點就睜開眼。賴床無疑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她抱著鬆軟棉被,一邊嗅聞上頭的熏衣草香氣,一邊滿足微笑。

  每到這時,她都覺得自己對高為棠的喜愛又更上了一層樓,就算曾有不滿,一想到他這些貼心的行為,就統統煙消雲散。他讓她這麼幸福,她哪好意思再計較?

  她飄飄然,再睡了一會兒回籠覺。

  十點半,高為棠叫她了。「起床了。」

  「喔……」她在床上滾了兩圈,這才依依不捨地爬起。

  吃過早飯,她一如既往要收拾碗筷,高為棠卻道:「不用了,妳去整理書吧。」

  對呴,今天可是重要的決戰日啊!

  她大夢初醒,但表面上,她沒先和高為棠抗爭。她回房,乖乖地開始整理,畢竟時日長久,確實有些不再那麼上心的書本。

  只是做好初步分類,馬上就遇到瓶頸,這些、那些,她都捨不得哇!任婕宜想像自己心愛的藏書,四處流落,送往迎來,興許還被人抹鼻屎在上頭的畫面,頭皮發麻。喔,她不能再軟弱下去了!

  她一邊決定,一邊收拾,高為棠進來,看見那九牛一毛不值一提的小書堆,蹙了蹙眉。「就這些?」

  「已經夠多了。」她努努嘴。「其他的我挑不出來,要不……你幫我看看內容,我們再討論吧!」

  她這話說得在情在理,甚至把主控權扔到他身上了。他若要她丟,就得先看過才行,而且……她事先把好幾套熱門書的結尾抽起來了,等他看上癮,跟她要後續,她就嘿嘿嘿嘿……提買書的事。

  畢竟這些書,就算去圖書館借,光排隊就得等上三、四個月呢!

  如果他不擅閱讀,那就更沒道理要她丟書了。他想丟,可以,那就幫她挑,兩個人再好好「協商」。

  高為棠估量了下她的說法,確實不是沒道理,但她那些書,他要一本本看,仍得花上不少時間,況且個人口味不同,他排斥的,她若喜歡,那也扔不掉。

  看來,她這是給自己出難題呢。

  「我知道了。」他嘆口氣。她平素柔軟順從,即便有不滿也是沒一會兒就散,讓他差點忘了這女人一旦脾氣上來,敬酒罰酒都不吃的。看得出她是真寶貝這些書本,不惜捍衛到底。

  於是,他從書架最上頭抽出一本,走出了房間。

  任婕宜眼睜大。就……就這樣?

  她本做好被他駁斥的準備,到時她就耍賴說挑不了,沒想到……他真打算幫她挑?

  她跟著出房,看見他坐在沙發上,擺了個姿勢,開始翻閱。

  封面上那粉嫩嫩的美女臉,笑得燦爛,跟後頭表情萬分嚴峻的男人,實在是……兩個世界。

  很快地,她就見怪不怪了。

  尤其當每天下班,都能見到有個男人或站或坐,手裡捧書的樣子。

  然後她房裡的書堆逐漸分成了兩座。最先她懷疑過他當真本本看?可第一,高為棠做事從不敷衍,連打掃時都堅持要把傢俱移開,而非隨便地掃到角落;第二,她跟他討論劇情,他甚至記得比她還清楚!

  她服了,有些書她的確不會再看,便把能捐的捐了,圖書館不收的,就上網送掉,這一弄,半個月內果然清掉了三分之一。

  問題在將來的書。任婕宜的網路購物車已經累積二、三十本了,何況書店又有折扣活動,她不想錯過。

  這天,高為棠仍坐在沙發上看書。

  他在看被她藏起結局的熱門小說,還是倒數第二集。時機剛好,她湊上前問:「這套……好看嗎?」

  高為棠「嗯」一聲,沒給她太多關注,她也不以為意,當初她看的時候也是廢寢忘食了好一陣子,他能記得先把該做的事做完才看,已經很了不起了。

  她沒再打擾,跑去廚房泡了奶茶回來,安靜地坐在他旁邊。

  高為棠雖然很專心,仍騰出手捏了她臉頰一把,她吃痛,「哼哼」兩聲,咬他手指,他絲毫不以為意,等她鬆了口,便攪動起放在她嘴裡的指頭,逗弄她的舌尖。

  「唔唔!」任婕宜反抗,想用舌將他的手指抵出去,偏偏他使力使得巧妙,像與她的舌瓣嬉鬧遊玩。她舌頭動得累了,緋紅著臉,氣呼呼地抬眼瞪他。

  他繼續看書,把手抽回去,自然而然地含進嘴裡啜了一下。

  她羞死了。

  尤其做出這一串曖昧行徑的人完全一副沉浸在書裡,沒察覺自己幹了什麼「好事」的模樣。

  她心跳飛快,連忙喝好幾口奶茶鎮定,偷偷瞄了眼他專注而深刻的側臉。這個人……是不是經驗很豐富啊?

  也是呴,她都忘記兩人十年後的再會,就是他一臉鎮定自若地買保險套。

  想著想著,任婕宜不禁從他的上身瞥到下身。加大尺寸……到底有多大?

  「看什麼?」

  高為棠沉厚的嗓音冷不防從她頂上傳來,她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表情怪異地盯著人家寶地看,歐買尬!

  「有……有蚊子!」

  「什麼?」

  「好大的蚊子!」說罷,抄起抱枕就往人家那處砸,高為棠驚駭,好險閃得快,只被攻擊到大腿。

  這一下夠兇猛,即便冷靜如他,也忍不住落了滴冷汗。

  「抱、抱歉,蚊子……飛掉了……」

  她這哪是要打蚊子,根本是要滅精子吧?

  高為棠坐好,心驚膽跳地把她手裡的抱枕抽掉。他看完書,問她。「最後一集呢?」

  「啊……喔!」任婕宜回神,正襟危坐,擺出一副嚴肅模樣來。「我說啊……光是今年,我們家就消失了大約五位作者。」

  本來不打算用這種方式說明,但她心裡感慨掩藏不住,便幽幽道:「有的是自己忙,沒空寫了,但多數都是覺得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作者也是人,又不是神仙,現實裡總要吃飯過日子的,寫書就是他們的工作,書賣不出去,相當於失業了。我自己也是做這一行的,明白現在書有多難賣,所以好看的、不錯的,我都會買下支持。甚至換個角度來說,書賣不好,出版社倒了,那我做編輯的,豈不也要失業了?」

  這不是誇張,近一、兩年收掉或縮編的出版社不知凡幾,她每次聽到消息,不免有些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感——好啦,她就是個杞人憂天的小老百姓,她自認能力薄弱,只好靠買書表達支持。

  「所以……不准買書這件事,我不能答應,你想看最後一集,就得聽我的。」她拿「書質」威脅。

  難怪好幾套書的結尾都不見了,原來她的目的是這個。「我知道了。」

  「啥?」

  「我知道了,妳可以繼續買書。」

  他同意得很乾脆,反倒令任婕宜傻眼,有種大戰在即她努力做好萬全準備,結果敵人「咻」地射了一箭就送來和解書的感覺。

  「結局呢?」高為棠問。

  她立刻就說:「好,你等等。」總之……她贏了,對吧?對吧?

  他瞅著她迷惑中又難掩喜悅的背影。其實早在看了她幾本書後,他就打消禁止她再買書的念頭了。

  她的書本保持良好,就算十幾年前的書,除了自然泛黃及翻閱多次產生的凹痕以外,整體就和新的沒兩樣,每本書她都有看,列舉得出喜歡的地方,並不是隨便買。然後,她又和他闡述了這麼一大篇道理,他更不可能會阻止了。

  兩個人住在一起,本就是有商有量,互相配合,儘管多數時候他很專制,不代表他不接受她的想法——只是一般她習慣了聽人家的,很少有主見。

  至於沒特別和她說的理由……高為棠揚了揚唇。他一直都想再多了解她,借由閱讀她喜愛的書是一種方式,和她談論的過程裡,他能感受她越來越欣喜地靠近自己,不再像隻容易受驚的小白鴿。他享受極了這過程,何況他並不排斥看書,她的書也挑得不錯,何樂而不為?

  她樂呵呵地回來,手裡拿了最後一集,給書前不忘約法三章。「你答應了,不能反悔喔。」

  「好。」高為棠連人帶書一併收下,把她攬進懷裡,又揉又捏。了不起往後房子買大點,一間給她專門放書,不知三房兩廳夠不夠?嗯,應該不夠,他預計生兩個小孩,最好準備多點房間……

  「你在想什麼?」他沉思的表情實在有夠沉,任婕宜嚇到了。

  「喔,我在想……我們第一胎,是生男的好,還是女的好?」

  ※※※※

  第一胎你個頭啦!

  任婕宜書寫企劃,猛打鍵盤,模仿貝多芬彈奏〈命運交響曲〉時的激烈神態,敲得喀啦喀啦響。

  你以為生小孩跟生蛋一樣「噗」一聲就出來了喔?莫非當送子鳥會送?何況生子之前要先懷孕,懷孕之前要先……呃,那個那個。她明白高為棠不是不想,好幾次把她摟在懷裡,摸摸親親,她都能感受到他巴比倫塔的威力,之所以忍耐至今,是他尊重她不想發生婚前性行為的意願。

  她頓下對鍵盤的攻勢。既然這樣,他們是不是……該結婚了?

  可是兩人「試婚」才短短三個月不到,她父母人又不在台灣,還沒給他們做正式介紹……種種理由和藉口,說白了就是他沒提,她也不好意思多講。

  又不是被蹉跎了十年光陰,反正離那盒保險套過期還早,皇帝不急,她這個沒XX的太監就更不必心慌了。

  不知不覺來到十一月,高中同學的訂婚日到了,任婕宜一問,才知道高為棠也有收到帖子。「唉呀那正好,我們一起合包,就能各自包少一點,數字也不會太難看。」

  她開心地敲打計算機,一副精打細算的守財奴模樣,他哭笑不得,把她攬進懷裡,一如往常地掐了掐她粉潤的臉。「去沾沾人家喜氣,別太小氣了。」

  「唉,不是我小氣!去年不計,我今年都包三包出去了,年底有薇亞那場,得包大的,現在當然能省則省……」她在他摟抱裡抬頭,皺眉扁嘴。「有件事我想說很久了,你能不能改一下花錢的習慣?」

  「嗯?」

  「我只愛買書,你呢,什麼都愛買,沙發上的抱枕都換兩次了,廁所裡的毛巾也是,還有床套、窗簾……我曉得你有潔癖,但這些洗乾淨了就能再使用,往後結婚,開銷就更大了,要買房子,要生孩子……」最後兩個字,她脹紅臉,講得小小聲。「況且你收入又不大穩定……」

  高為棠原先聽得開心,喜歡她這樣不分你我地把兩人摻在一塊兒,思考煩惱彼此未來,但越聽越不對。「我收入沒有不穩定。」

  「啊,是嗎?」任婕宜愣愣的。「你不是搞股票的?最近股市一片綠油油,我看得壓力都大了。」

  是沒錯。可他家境富裕,加上炒股之餘配合其他的投資規劃及各種有的沒的,財產即便談不上大富,也絕不算短缺。他想,自己是該找個時間,好好與她解開這誤會了。

  見他久沒說話,她猜想他大抵是不好意思承認,便拍拍他的肩道:「沒關係,省著點過就是了,我有存款跟保險,至少買房子的頭期款,我能出一半……」

  驀地,高為棠把她擁緊了。

  她喘不過氣來,連忙掙扎。「嘿,別聽我有保險就想謀殺我啊!受益人名字寫的又不是你……咳!」

  高為棠好氣又好笑地一把掐住她的腰,這是任婕宜的弱處,果不其然她整個人一下子虛軟下來,沒了聲息。他抱著她,心想,她能遇上他真是運氣太好了,不然她這麼傻,才被好生對待沒多久,就急著對人挖心掏肺,肯定要受騙上當。

  他把自己這想法說了,她一聽,氣呼呼地瞪大眼,嘟嘴抗議。「我眼沒瞎,不至於連一個人對我真好假好都看不出來,就算你是奧斯卡影帝,也不會完全沒破綻吧?我鼻子不好,會過敏,你每天清掃房間,三天幫我洗一次床單,一點兒灰塵都不讓我吸到,這怎可能有假?」

  就算有假,假到這個地步,她被騙也甘心了。「你不太會說話,性格有些強硬,又很跳,時常把我當笨蛋,可是……你都是為我好,我明白的。」光這一點,她就覺得夠了,很夠了。

  他嘆息。「我沒把妳當笨蛋。」

  「真的?」任婕宜半信半疑。

  「真的。」

  她怎會笨?相反地,高為棠覺得她聰明極了,才能十幾年來把他耍得團團轉,一點簡單的言語就能使他喜悅,滿心滿眼都是她。

  為求公平,他只能想方設法把人綁緊了,遇上他,是她運氣好,但何嘗不是他的幸運?

  他性格上太多缺點,沒表情、不會講好聽話、有潔癖、想法又獨斷,說白了就是控制慾強烈,曾有個女人跟他講過:「有哪個女生能跟你交往一個月——不,一個禮拜沒發瘋,我給她跪!」

  抱緊懷中人,他想,是該找個時間,拉那女人過來給她下跪了。

  ※※※※

  高中同學的訂婚宴辦在「棠人百貨」樓上餐廳,這天高為棠有事,會晚點來,任婕宜先自行過去。

  她在招待處遞了紅包,在本子上簽下兩人姓名。啊,好爽,終於不是一個人鬱悶地來參加婚禮,真是作夢都會笑醒。「呵呵呵呵呵……」

  招待處的小姐面面相覷,心想這人沒病吧?

  這天莫薇亞也來了,好幾個高中同學同聚一桌,儼然一場小型同學會。

  有人一看到任婕宜,便興奮呼喊。「阿呆!」

  這陳年封號聽得她不知該喜該悲,只能笑著應了。「呵呵,好久不見。」

  「真的……哇,妳一點兒都沒變。」闊別十年,同學們很熱情,任婕宜挨著莫薇亞坐下,聽他們講述各自的人生現況,多數都已嫁娶或有對象。她瞥了眼隔壁空下的位子,不禁微微一笑,真好,她也有伴了呢。

  「唉,還是學生時代好,無憂無慮的,現在每天得看老闆臉色,又要操心家裡,煩都煩不完。真不知道以前那麼拼命念書,究竟是求什麼。」其中一個女生突發感慨,好幾個人附和。

  她沒仔細聽,接過其他人據說從韓國帶回來的人蔘糖,放進嘴裡。唉,真苦!但苦一苦又有一點甘甜滋味湧上,她想想便道:「人生嘛,不就是這樣?」

  那女生停頓了一下,隨即無可奈何地笑出來,隱隱帶了點嘲諷之意。「妳這麼少根筋,人生一定過得很沒煩惱。」

  「呃……」才不呢,煩惱可多了。

  儘管入社五年,但工作上,還是有許多地方要靠前輩提點,跟作者相處也是一大問題,加上各種對外交涉,至今依然常常有覺得很辛苦的時候,何況前半年她都在擔憂自己孤家寡人、嫁不出去一事……

  沒有人的人生是真正一帆風順、毫無煩憂的,就算表面上看來風光開朗的人,背後都有自己的苦楚,她手上一個用詞優美、筆風柔和的作家,其實就有躁鬱症……唉,扯遠了。

  總之任婕宜不想、也沒必要解釋這些,就笑了兩下。「是啊。」

  那女生聽了,更加感嘆。「唉,一看到妳,就覺得我這麼辛苦地過日子,簡直像笑話。」

  這話過頭了,不只任婕宜,連一旁的莫薇亞都變了臉色。

  同時,一道低沉冷肅的嗓音冰涼傳來。「會講這種話的人,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那女生呆住,一旁有人發現他,隨即反應過來大喊:「高為棠!」

  「耶?高為棠?你變帥了!」整桌人鬧烘烘,一看這位十年沒見的老同學,上下都沒禿(凸),一如記憶裡的高大俊秀,格外興奮——尤其女同學。

  高為棠壓根兒沒理,他一雙銳眸緊盯剛才那位發言不遜的女生,冰冷道:「向她道歉,連同十年前那一句。」

  「什麼?!」那女生驚呼,有沒搞錯啊?「我、我又沒說什麼……而且十年前的事,誰還記得?」

  「我記得。『笑笑笑,妳就只會笑,我這麼辛苦,為什麼妳的人生好像一點煩惱都沒有,太不公平了!』」高為棠口氣很冷,說得一字不差。

  不只女同學,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妳根本不知道她的人生是怎樣過的——向她道歉。」

  四周氣氛僵到極點,那女生臉色蒼白,表情難堪,旁人也不敢多言。莫薇亞在旁好整以暇地看著這幕,滿意地勾起唇角。不錯不錯,看來她這位傻愣的好友,這回倒是撿到了寶。

  任婕宜心情就沒這般輕鬆,好歹都十年沒見的老同學,她很高興高為棠為她出頭的這份心意,但不想看場面淪落至此,便乾笑緩頰。「欸,沒事沒事,大家開開玩笑而已,她也沒怎樣,況且十幾年前的事,我早忘了……」

  那女生聞言鬆口氣,態度變回倨傲。「你看,當事人都不介意了,你是她的誰,管這麼多——」

  高為棠怒喝。「任婕宜!」

  她渾身一激靈。「又!」

  「妳不是奶茶,身體裡裝的不是棉花,被人那樣說,妳沒感覺?!」

  旁人聽不懂,什麼奶茶不奶茶,我還阿薩姆紅茶咧。

  任婕宜倒是明白了,她垂下頭,吶吶道:「又、又沒關係,要開宴了,你趕緊坐下……」

  高為棠胸口一股氣憋著,從以前到現在,他始終氣她總是這般軟弱好欺的模樣,如今甚至更上一層——她開心會笑、傷心會哭,分明有自己的想法原則,卻一點不懂為自己出頭、辯護。

  他盯著她,良久道:「我就是看不慣妳這一點。」

  她一下子呆了。

  他說完就走,徒留一片尷尬。大家這會兒開始同情任婕宜,紛紛替她說話。「阿呆,妳別在意,他那人有病,以為自己是誰……」

  「他是我未婚夫……」

  「……嗄?」

  「他是我未婚夫啦~~」任婕宜叫出來,眼淚落下了。

  所有人全被嚇到。「什麼,未婚夫?!」

  ※※※※

  高為棠生氣了。

  在飯店餐廳設置的新娘休息室內,任婕宜脫了鞋,躺在維多利亞風格的古典絨布沙發椅上,懷裡抱著賓客送的泰迪熊娃娃,不住落淚。

  她的眼淚在班上同學眼裡始終充滿威力。她這一哭,哭得停不下來,臉上的妝全花了,新娘子聽聞騷動,很義氣地讓出休息室,表示在換第二套禮服前她都能在裡頭好好休息……任婕宜瞥向眼前偌大的化妝鏡,裡頭的女人哭腫了眼,很是狼狽。

  她做錯了嗎?她只是不希望為她一個人的事,把場面搞僵。莫薇亞一聽她這麼說,就冒出一句。「鄉願。」

  她瞪大眼。「什麼?」

  莫薇亞嘆了口氣。「妳要真像妳表現出來的那樣完全不在意就算了,但妳心裡明明很把人家的話放心上,自我內傷。她十年前說的那句話,害妳有陣子連笑都不敢,我早想教訓她了,就妳還在裝好人!」

  「……」

  見她又要哭了,莫薇亞這才緩了口氣。「高為棠這人性格強硬又護短,我想他只是太洩氣了,妳在這裡等他一下,他氣消就會回來了。」

  「喔……」

  莫薇亞出去了,剩她獨自一人坐在新娘休息室裡,抱著熊娃娃。薇亞說的沒錯,她並非真大度到不介懷,而是忽略不去想,說得好聽點是不想傷害別人,講白了是自己太多空隙,禁不起與人爭執產生的傷。

  「我就是看不慣妳這一點。」

  任婕宜抱緊小熊,落下淚來,好像被宣判了死刑。他一定是看穿了她,對她失望了。

  原來,被自己喜歡的人否定的感覺,如此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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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16 00:02: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任婕宜一邊哭、一邊傷懷、一邊不知不覺打起了盹來。

  半夢半醒之際,有個人進來撫了撫她的臉,她「哼哼」兩聲,下意識躲開,那人動作一頓,好像無可奈何地笑了……很淺淡的笑聲,卻令她心房一緊,一股酸澀滋味在裡頭發酵,原先止住的淚,不自覺又落了下來。

  高為棠伸手替她抹去,略帶粗繭的手指,動作始終很溫柔。

  她幽幽睜開眼,隔著眼淚及暈開的睫毛膏,模糊地看見了眼前的男人。

  他纖薄的唇動了動,還沒說話,就被她搶先。「我不要。」

  「什麼?」

  「我才不要輕易原諒你……」她吸了吸鼻子,先聲奪人。莫薇亞罵她鄉願,那好,這次她要性格到底,才不任人搓圓捏扁。

  他一時愣住,表情裡帶了點不知所措的迷茫,像拐錯路的孩童。

  任婕宜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禁破涕為笑,下一秒回神正色,努力板起臉孔,可惜已經破功,殺傷力大幅降低。

  她只好瞪他,用力地瞪,瞪到眼睛都酸了、快脫窗了,才聽他問道:「吳沛萱說的話,妳不在意?」吳沛萱就是那個出言傷人的女同學。

  「在意啊,可是在意又怎樣,她不是我什麼人,往後也不一定會再見面,反倒是……」她噤聲,不說了。

  「反倒是什麼?」

  任婕宜瞪視他的眼神明顯嗔怪他明知故問。她不信高為棠真不明白,她可以選擇性地遺忘、忽略旁人對她的諷言諷語,但被心愛的人否定,即便再微小不過的一句話,她都能深深地覺得痛。

  思及此,她哽咽了。「我……我沒辦法變成你喜歡的那個樣子,我生活習慣差,又不聰明能幹,個性比柿子還好捏,連我媽都說生我不如生塊叉燒……」可惡,越講越心酸,她揪緊懷裡的熊布偶,道:「可我一直都很努力不給人家添麻煩,活得頂天立地,死後絕對不會下地獄……」

  唉,連她都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麼了。其實繞來繞去,她只想說:「我很多缺點,也很多優點,如果、如果缺點你看不慣,那只看優點行嗎……」

  高為棠沒說話。

  她臉紅通通地埋進了泰迪熊裡。她自知這話挺耍賴的,意思就是「我改不了,你接受它吧,要不拉倒」。

  她還想補充什麼,下一秒就連人帶熊被緊緊抱住了。

  「對不起。」他說,唇貼在她耳邊,又說了一次。「對不起。」

  任婕宜整個人驀地軟了下來,她呆呆的,下意識就說了句。「沒關係。」

  高為棠聽了,不禁把她攬更緊。

  剛才在門外,莫薇亞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她太好欺負?」

  他沒回答,但表情冷峻,相當於默認。

  莫薇亞笑了一下,說:「我有時也挺生氣的,尤其看到她強顏歡笑的樣子,特別受不了,想爆打她一頓。可是啊,後來我想了想,我們不也因為她這種個性,得到了很多『好處』?而且,如果連自己人都跟外人一樣欺負她,她一定更傷心……你說是吧?」

  「……」

  莫薇亞柔柔地問:「你是自己人呢,還是外人?」

  儘管很不甘心,但這一刻,他必須承認,害她難過至此的罪魁禍首,是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價值,他一直獨斷認定自己什麼都是為她好、為她想,事實不過是把自以為「好」的強加在她身上,否定她過去的方式……當然,那一箱營養果凍是真的太過分了。

  應該有更好的方法……他否決她,相當於否決掉自己對她的喜歡,外人的言語也許只傷害了她一點外殼,可他那一句話,才真正切實地傷痛了她的心。

  她完全可以如同一開始說的那般不原諒他,但她說:「沒關係。」

  她不是布偶,她只是擁有一顆很柔軟很柔軟的心,承接、消彌了旁人的傷害,而他該做的,應是成為她的鎧甲,守護她……

  他心酸酸的,覺得抱歉,又有一點安慰。原來她怕他討厭她,難受到會哭出來的程度。

  「……走了?」

  「嗯。」任婕宜點點頭,跟新娘秘書借了卸妝油,把臉弄乾淨了,才好意思離開。

  門外站了許多人,首先是莫薇亞,瞥過他們交握在一塊兒的手,她安心地笑了笑。「終於肯讓人家換第二套衣服啦,再拖下去,甜點都不用上了。」

  任婕宜尷尬地摸摸鼻子,笑了兩聲。

  高為棠道行高,狀若無事。「我先帶她回去。」

  「好。婕宜,沛萱要我跟妳說,她不是有意的。」

  她還不及回答,高為棠就搶在她前頭道:「告訴她,婕宜聽了什麼都沒說。」

  「OK。」莫薇亞呵呵笑,高招啊,無聲勝有聲。

  「不用這樣吧,好歹她肯道歉,表示人不壞……」

  任婕宜被他逼過來的目光嚇到,一下子噤聲。

  只聽他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哇咧,居然跟她談起《論語》來了?「好嘛……」

  反正她確實也不在乎那女同學的感受如何,她的心很小,只能容納重要的人進駐,占取空間,她不想再鄉願了,從今以後,就讓她堅強起來,以直報怨吧!

  兩人來到地下停車場,任婕宜見他走向一台陌生的車,她對車沒研究,只覺那藍色的烤漆很漂亮,像顆藍寶石。

  「好漂亮的車!」她眼睛亮了。「哪兒來的?」

  「我家裡的。」高為棠避重就輕,若不是今天有特殊打算,像藍寶堅尼這麼招搖的車,他並不愛開。

  她一臉劉姥姥進大觀園,邊繞車邊在那兒「哇」個不停。

  他看著,忽道:「聲控的。」

  「真假?!」她迎視他烏潤眼眸,清澄得像是個湖,清淨沉穩。她半信半疑,對著車喊:「開鎖?」

  「嗶嗶」兩聲,車鎖開了。

  「啊!」任婕宜嚇一跳,隨即驚呼。「這車好厲害!那……會不會開門?」

  「試試?」

  「那……開門?」

  車子沒反應。

  她看向高為棠,只見後者還是面無表情。「堅定點。」

  「咳,開門!」

  「溫柔點。」

  #$@%#%……要不要這麼難搞!「開門嘛~~」她掐著鼻子,用很撒嬌的語氣,但車依然不為所動。「開門啦,拜託,Please~~」

  「咳,這是義大利車。」

  「義大利文的請怎講?」任婕宜槓上了,可惡,區區一台車,居然藐視人類!

  她很認真地用手機上網估狗。「per favora~~呃,是不是我發音不標準?」

  她嘗試各種口音,只差沒「芝麻開門」了。「你說這是義大利車……不對啊,我剛講『開鎖』,用的是中文……高為棠?」

  只見高為棠整個人趴在車門上,肩膀一上一下聳動得厲害,儘管看不到他面部表情,但她終於意會了。「可惡!你騙我!」

  高為棠悶著臉,擺了擺手裡的遙控鎖,她一下子明白了他最開始耍的花招——悄悄開鎖,引她上鉤。

  「你好幼稚!」她一邊氣,一邊開門上車。

  他一起坐進車裡,不想還好,一想到便忍不住悶笑不止。

  不敢相信她這麼好騙,竟對車子撒嬌……她真可愛,可愛得讓他想一把揉進懷裡,最好是能揉碎了,一口吞下肚。

  他側首,瞥向她,表情仍舊沒太大變化,唯獨眼角眉梢滿是濃情。「任婕宜,我們結婚吧。」

  「……蛤?」

  任婕宜還在氣惱,一聽他這麼說,先是驚愕地睜大了眼,隨即一想,哼,他肯定又尋她開心,她才不會再上當。「好啊。」

  「真的?」

  「真的。」她用力點頭。「但我要現在、立刻——」

  「好。」

  「什麼?」還不及反應,她左手就被拉過去,再鬆開,無名指便被套上了銀白色的指環,她呼吸一窒。

  高為棠唯恐她驚嚇不夠,又塞了一樣東西給她。

  「打開看,有問題再說。」說罷,他發動車子。

  她仍在吃驚狀態,打開他遞來的牛皮紙袋,裡頭赫然是兩人的戶口名簿、印章、大頭照……然後是一張填寫好的結婚證書。

  她嚇得尖叫,彷彿被那紙文件燙了手,不敢置信。「你、你你你……」

  「妳說的,『現在、立刻』。」他勾了勾唇。「我們這算是心有靈犀?」

  她快心臟病發了。「我那是……」

  她哪想到他居然早有準備!尤其戒指,此刻正牢牢地圈住了她的左手無名指,閃閃發燙。她心韻急速,四周道路越來越眼熟,他不會連路線都勘查好了吧……「你、你要去哪裡?」

  「戶政事務所。」

  果然!「今天是週末……」

  「我預約好了。」

  「……」

  現在,任婕宜終於明白為何有些作者交來的稿裡,會連續用上好幾個驚嘆號,即便是錯誤用法,有時光用一個實在很難表達角色心境……她現今正是如此。

  她很驚訝,但真正驚訝的是自己腦裡竟一點說不的念頭都沒有,她想,就是這個人,Fu來了,Fu對了,不會再有別人了。

  於是一個登記的動作,讓她的身分從任小姐變成了高太太。

  就這樣?任婕宜從不曉得結婚如此輕易,不計較任何繁文縟節,前後不過三十分鐘,從今爾後,兩人的人生就牽連在一塊兒了。

  她眼眶微微地熱,瞅望站在自己身邊的人,自己一直以來渴望追求的,不正是這麼一份羈絆?

  她看著高為棠,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有些不自在地問她。「怎麼了?」

  她說:「我愛你。」

  語調很輕、很軟,卻令高為棠睜大了眼,像是被重重地震撼。

  他沒說話,一下子加重了握住她手的力道,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嗯。」

  太陽底下,任婕宜看出他白皙的臉紅了。

  她知道,他很高興。

  對情人即便是一點點的了解,都足以讓人感到欣喜若狂,她想她又離他更加靠近了一些……或許很多。

  她心裡頭一片熱,自己一時衝動冒出這句話,說實在,不是不害羞。

  這三個字,她看得多了,卻初次領會。原來要講出來,需要經歷這麼多的喜怒哀樂……她輕輕晃了晃對方的手,忍住赧意道:「你要回答我啊,只有一聲『嗯』,太狡猾了……」

  高為棠捏了她手心一把,任婕宜痛得唉唉叫,還不及抗議,嘴唇就被牢牢地銜住了。

  真是……居然用這招。

  他從來不是高調的性格,可他寧願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親她,也不好意思講那句話,她害臊之餘不禁笑了。她本來就沒打算逼他,即便他不講,她也很明白,那些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的積累,不正是愛的真諦?

  做了這麼多年的愛情小說,總算讓她領略一回了啊……

  ※※※※

  任婕宜原先以為他們會回家。

  結果她壓根兒不知自己被載到哪兒——她睡著了,上班上了一周,一早起來準備參加同學婚禮,又發生各種這樣那樣的事,她在車子裡昏昏欲睡,最後不敵睏倦,同周公下棋去。

  被抱在懷裡移動的時候,她恢復了些許意識,模模糊糊地問:「我們現在在哪裡?」

  「山上。」高為棠半真半假地道。「要把妳拿去毀屍滅跡。」

  「是喔,那下手輕點,我怕痛。」說完,她頭靠他肩上,又睡著了。

  隱約間好似聽見了他無可奈何的低嘆,她才不怕呢,這輩子是做好覺悟任他搓圓捏扁了,反正他不會捨得讓她疼……據說人生裡最幸福的一段,是嬰兒時期,無憂無慮,無煩無惱,餓了吃、吃了睡,一切都有人幫忙處理得好好的。

  任婕宜嘻嘻笑,今天發生好多事,她的人生忽然之間改換了一幀風景,由灰暗轉為鮮明,夢裡都在閃閃發亮……睜開眼,原來那搖曳的光來自前頭茶几上的香氛蠟燭。

  空氣裡暗香浮動,她迷迷糊糊的,她身處一間原木色調的廣闊房間裡,白色的床鋪十分柔軟,外圍兜繞著一圈紗帳,藤製的傢俱散發悠然氣息。這夢境真美,還十分逼真,隨即感覺小腹那兒脹脹的,她想……上廁所。

  她起身,跌跌撞撞地在房裡摸索了一會兒,才終於找到馬桶。

  她推門而入,脫了褲子就坐上去。

  不料一抬眼,她整個腦子都麻了。「這……」這是夢!這是夢!拜託這是夢!

  可惜,現實是殘酷的。

  高為棠站在那兒,好似愣了一下,隨即走上前,替「行動不便」的她體貼地掩上了門。

  她徹底「挫」了,這輩子從沒這麼想死……

  總歸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何況她也不想摸太久,導致對方誤會她在做大事。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他坐在沙發上,看見她一臉悲戚,不免吃驚。「怎麼了?」

  「我在想我下輩子投胎要做什麼好……」她「砰」地一聲,倒在床上,雙手合十念南無。「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胡說。」高為棠皺了下眉,上前把她拉起。「肚子餓了沒?」

  任婕宜答非所問。「這是哪裡?」

  「烏來。」

  「烏來?!」她一驚,隨即想不過是烏來,又不是杜拜。「你真的把我帶到了山上……怎會來這裡?」

  「這是蜜月套房。」

  「啊?」

  「我們剛結婚。」

  所以?這是……慶祝?

  任婕宜一愣一愣,瞅望這個正俯在她上頭的男人,忽地明白了。

  他看著平淡,對什麼都不上心,事實上自有一套在乎的方式。就像這回結婚,看似輕易,他私底下仍準備許多,絕非倉促。她問他:「為什麼是今天?」

  「今天是好日子。」

  「喔……」也對,同學挑在這天訂婚呢。

  「要吃什麼?」他問。

  任婕宜掀了掀睫,看著他略長的墨色劉海垂落在臉邊,伴隨光影浮動,軟軟地很好摸的樣子……

  他表情平淡,濃長眼睫下的眸子卻很炙熱,熒亮如星,微微閃動。他真好看,她怎麼看都看不膩,那種傾心的感受並不是外貌上的,而是一種自然而然從心底衍生的傾慕。很喜歡他,喜歡到想為此感激,不管是神啊佛啊都好,謝謝禰們讓這個人存在,甚至於來到她身邊。

  「我想吃你。」

  高為棠睜大了眸。「什麼?」

  「我想吃——」話講一半,任婕宜才恍悟自己究竟講了多可恥的話。天啊,她今天一定鬼上身了!

  她羞怯地撇開眼,正好瞄到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隱隱眩暈。對喔,他們結婚了,如今她的身分是已婚婦女,可以順理成章地這樣那樣,都……沒關係?

  她鼓起勇氣,努力把視線移回,有如壯士斷腕,表現堅定。

  高為棠沉黑的眸定定注視她一會兒,那目光灼熱專注得使她連腳趾頭都麻了。

  忽地,他伸出手,才碰了下她肩膀,她就嚇得「啊」一聲,整個人瑟縮了一下。

  他吁了口氣,收回手。「先起來吃點東西。」

  「喔……」自己被「放過」了,任婕宜隱約鬆了口氣,慶幸或失望,各自都有一點,據說第一次……很疼的。

  思及此,她抖了一下。

  兩人叫了客房服務,窗外天色已黑,她睡了整個下午,加上在同學的婚宴上幾乎沒吃,確實餓了。

  高為棠點選的料理口味清淡,十分順口,香檳果味芬芳,香氣濃郁,氣泡像在舌尖上跳動,她才喝一口,雙眼立即放光。「這什麼?好好喝喔!」

  「嗯,多喝點。」他依舊淡淡的。

  任婕宜也沒多心,一口變成一杯,一杯變成一瓶……喝到後來,她有些醺醺然,他才說:「好了,別喝了。」

  「喔。」她即使醉了,也很聽話。她放下杯子,憨憨地笑,吃撐了,喝多了,整個人輕飄飄的,如在雲端,好幸福喔。

  她呵呵呵呵地笑個不停,香檳喝著順口,後勁卻不小,她半醉半醒,被高為棠一把抱起。「去洗澡。」

  「好。」她非常聽話,四肢牢牢地攀在他身上,一邊笑著,一邊親人家,她臉紅撲撲的,眉眼微彎,笑得既甜蜜又討喜。

  高為棠心裡起了波瀾,熱潮湧現,表面上仍維持往常不鹹不淡的樣子。

  他把她抱進浴室,給她脫了衣服,她皮膚白,如同她的娃娃臉,也是嬰兒一般地柔軟粉嫩,浴室裡熱氣氤氳,在她膚上蒸出一片潤紅之色,十分誘人。

  空氣裡飄蕩精油香氣,任婕宜暈呼呼的,感官放鬆。她一下子被剝光,放進浴池裡,熱水溫度剛好,她舒服地吟嘆,再度昏昏欲睡。

  他見狀,好氣又好笑地捏了把她的臉。「別又睡著了。」

  她竭力抬眼,一片迷濛裡,她看見高為棠脫了衣服。他膚色偏白,卻比她稍深一些,他應該是穿衣服比較顯瘦的類型,體格精壯,肌理結實,線條流暢。

  還沒看過癮,他便走過來,推了推她。「坐過去點。」

  「喔。」她乖乖讓位。其實浴池空間很大,容納兩個成年人綽綽有餘,他卻從背後抱住她,兩人呈現背貼胸的姿勢,緊密相偎。

  她被食物、酒精、熱氣模糊了知覺,一時搞不明白眼下情況,只覺身後的逐步動作,像在給她洗浴,又像在……做點別的什麼。

  她分不清,神魂顛倒之際看見他俊氣秀逸的臉俯近,同時心口上的敏感處被觸摸了,她的驚呼一下子被吞進了他嘴裡,全身泛現一股強烈的酸麻,自腰椎蔓延。

  在碰觸的過程裡,高為棠動著唇舌,在她軟潤濕熱的口腔裡畫著地盤,她四肢發麻,小腹抽緊,腦子像要被燒乾了。

  他手裡抹了肥皂,很仔細地清洗著她的身體,她徹底癱軟,在他懷裡動彈不得,只能感覺他靈巧的手指一遍一遍撫過了她的肌膚,分明溫柔到了極點,卻又令她渾身滾燙,近乎發疼。

  她忍不住縮起身子,不知是要還是不要,矛盾地挨近了他,這時才清晰地感知到兩人全身赤裸,正緊密熨貼。

  股間那份堅硬灼燙的觸感實在太過鮮明,男人寬大的手逐漸從她的膝蓋撫觸而上,她一陣哆嗦,聽見他濕熱的嗓音貼在耳邊,伴隨一陣濃重的嘆息。

  「婕宜……打開。」

  「……」

  「不打開,我洗不到。」

  任婕宜不敢動,眼眸緊閉,羞恥到快哭出來。

  在顫動著的昏暗裡,他的唇瓣再度壓上來,這回的吻隱約有些急躁,用力地將她的嘴吸痛了。

  她發覺自己現在更需要這種強而有力的占取,最好能把她的神魂吸過去,滿心滿眼,只能是他。

  一陣猛烈的糾纏吮吸,她鬆開了身體,他摩挲進來,她尖聲呼喊,從沒產生過的強烈悸動自腿根處蔓延上來,直衝腦際,她不知所措地掙動起來,偏偏高為棠動作溫柔,卻很強硬,不容置疑。

  她最終只能用力地抱緊他手臂,眼角逼出淚來,低聲嗚咽。好可怕,好羞恥,又……好喜歡,她已經不知自己真正的感受為何,唯有迎合。

  在幾乎要使人魂飛魄散的激潮裡,他終於把她洗乾淨了,她被無力地翻轉過來,兩個人面對面,他火熱的勃發抵住她,她渾身一僵,下意識想逃,他事先扶住了她的腰,不讓她有機會後退。

  然後……一寸一寸,開始侵進。

  這過程太艱難,她迷亂了,過分的滿脹使她承受不住,她暈暈的,疼得哭了出來,直喊:「不要……不要了……」

  高為棠顯然也不好受,他咬著牙,熱汗自他額角滴落,聚積在尖細的下巴上。

  他稍微停頓下來,在她臉上、身上一遍遍落下親吻,哄誘道:「不一次做完,會更痛……」

  任婕宜嚶嚶地哭。

  他把她抱入懷裡,輕撫她溽濕的後腦勺,大掌偶爾在她背部溫柔滑過,他沒多說什麼,只是重複這般動作,甚至……在她耳邊,哼唱起歌。「我的寶貝、寶貝……」

  他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

  她哭著哭著,就笑了。

  她懂,他是真的把她當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貝。

  她想著,心軟到了不行,都快化開了。在心底徹底接納的同時,身體也做到了承接,各種感觸彙聚,她仰著頭,勉力呼吸,適才喝下的酒精在她體內發酵,緩和了感知,痛還是痛,但……沒有想像中的難過。

  一個小小動作,卻做得萬分漫長,高為棠稍稍一挺動,她就亂了呼吸,叫出聲來。

  他很克制,但抽送裡仍帶了不容她脫逃的強悍,任婕宜抓緊他的背,整個人在撞擊之下顯得迷亂,低吟尖細微弱,像隻還沒斷奶的貓兒。

  「為棠……高為棠……」

  不知不覺,就喊了男人的名字。

  他一頓,應和她的呼喚,親吻她臉上各處,她在混亂裡貼吻上去,從親到咬,從咬到親,只是下意識地重複,覺得這麼做就能紓解身體刺麻的痛楚。

  他回吻,偶爾發出一些沉沉的低哼,那聲音,很性感,她喜歡得無法自拔,親他親得更用力。

  到頭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只能語不成聲地嚷。「為棠……為棠……」

  「嗯……」

  她用她的一切在喜歡著這個男人,她的丈夫、她的伴侶。

  那樣深深的傾慕,使她把什麼都交給了他,連自己都不剩了,她情不自禁,徹底淪陷,身體分明承接不住,還是想再迎合上去,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渴望更多親密。

  「為棠……為棠……」她喚他,只聽他低低地「嗯」了一聲,濕漉的劉海貼在臉邊,隱約露出了右眼上那一小道疤痕。

  她胸口一緊,又熱又麻,終於做了自己一直以來很想做的事——

  她親吻上他傷處,感受到對方眼睫一陣顫動,輕拂過她下巴。

  高為棠睜了睜眼,看見她笑了。

  「一直都沒好好跟你說……謝謝。」

  謝謝你救我,謝謝你愛我,謝謝你……和我結婚。

  那笑一如過往傻氣,泛紅的眼角卻多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教人心房一陣強烈悸動。

  她剛說完,便感覺他挺動的幅度一時加大,他呼吸凌亂,總是淡定自持的表情也出現了些微變化。

  她看著,沉溺在這一刻裡。原來能夠讓喜歡的人為自己如此失控,會產生一股巨大的成就感,遠勝於感官上的歡愉。

  她很幸福。這一生,她想要的,都在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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