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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娃娃 -【再說一次我愛你(關於情歌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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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25 00:39:2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娃娃 - 再說一次我愛你(關於情歌之一)

要讓他這個混世魔王懂事變乖?!
這樁任務可是比登天還要難上加難耶!
若非答應了他母親,她才不會給自己惹來這個大麻煩
他不高興就蠻橫開扁,不然就在課堂上睡得唏哩呼嚕
說同學是客氣的稱法,說是來討債的冤親債主更貼切
下戰帖想讓她知難而退?他也太低估她了吧
她可不是會服輸的人,死纏爛打逼得他不得不投降
誰知纏著纏著,她竟連一顆芳心也給了他
但他老在人前對她呼來喚去,既不溫柔又不體貼
在他心底她連女朋友或“馬子”的身分資格都夠不上
介於“炮友”與臺傭之間,這才是她的等級數
可憐她拿人家當個寶,人家卻拿她當根草
唉,她真是瞎了眼才會愛上這無心的邪惡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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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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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25 00:40:0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這是一場戶外愛心演唱會。

  在臨時搭建出來的舞臺上,架著價值數百萬的高級音響及燈光。

  舞臺前停了幾輛SNG轉播車,至於觀眾看臺,則是一大片的青青草地。

  這是一場名為「為狗而唱」的愛心演唱會,全部門票所得都將捐給寵物餐廳——「寵物 天堂」及其它愛狗團體,以及日後企盼能於此處設立一座「流浪動物之家」經費所需。

  雖名為「為狗而唱」,但上臺表演的可非尋常阿貓阿狗,而是時下年輕人熱烈喜愛的偶像團體,一個由五個大男人領軍而成的搖滾樂團——「ICE  COOL」艾斯酷兒。

  五個男人都有著180公分以上的身高,並且各具自己的特色。

  團長兼鼓手阿Ken,三十四歲,擅長打鼓及MIDI,是個中印混血兒,外型粗獷豪邁,因為年紀最大且性格最沉穩,不但得負責團員們彼此間的平日聯係,還得負責對外公關。

  吉他手阿忍,二十六歲,擅長電吉他及MIDI,外型儒雅,出身於書香世家的他,為了堅持走自己喜歡的音樂的路,至今仍未能取得家人諒解。

  鍵盤手小夭,二十三歲,擅長KEYBOARD,是團中年紀最小也是最會搞笑的一個,因為以前在PUB演唱時曾數度捉空檔溜到臺下偷吃東西,還辯說是因為人在發育,餓得受不了,食量驚人卻又吃不胖,素以愛「化夭」(喊餓)聞名,「小夭」這綽號就是這樣子得來的。

  貝斯手風仔,二十九歲,是個港仔,擅長貝斯及鍵盤,平日話不多,但當他整個人投入搖滾音樂的世界裏時,所展露出的激越瘋狂爆發力相當嚇人。

  主唱者J.C.,二十六歲,會打鼓、會彈琴,也會吉他,但他最拿手的當然還是唱歌,他的嗓音能夠低沉沙啞,也能夠狂肆拔放,容易迷惑人心,尤其是……女人之心。

  雖然說五人各具特色,但任誰都不能否認,無論用何種站姿排開,或是採用各種不同打扮,那五人裏面最燦爛耀眼,逼得眾多粉絲瀕臨瘋狂的,就是J.C.。

  主唱J.C.身高一百九十公分,成名前曾在PUB走唱多年,五官俊美,倨傲霸冷,除了唱歌外他話不多,甚至從不肯配合經紀公司要他上遊戲節目以增加曝光率的要求,他的固執就連經紀公司都常拿他沒有辦法。

  可他那種酷漠到近乎不近人情的拗性,叫人捉摸不定的陰鬱冷淡,偏偏就是正合了時下女子最愛的那種「壞男人」調調。

  身為偶像明星,人又長得好看,這男人自出道後花邊新聞幾乎就沒斷過。

  無論是女歌手、名模,甚至是些名門淑媛都曾和他鬧過不少新聞,而對於所有相關報導,無論對方承認與否,這男人永遠只有千篇一律的處理方式——

  不做反應的反應。

  既然不做駁斥亦沒有抗議,呃,那就是擺明了任人隨意編寫了喔?

  於是在媒體的推波助瀾炒作,以及偶爾對方亦想藉他出名,這男人的風流形象,已然普遍在世人心中定了型。

  風流無所謂,只要沒有固定情人就可以,因為愈是這樣的男人才愈有挑戰性,也才會愈有可能讓那些狂戀於他的女fans,有朝一日或許能夠圓夢親近。

  經紀公司曾約略估算過「ICE  COOL」的歌迷群。

  其中十分之八是女性,而那些女歌迷裏過半都是衝著J.C.而來的,此項統計果然不假,就好比現在,放眼舞臺底下,那些正在搖旗舉牌、揮動手中螢光棒,吶喊「J.C.我愛你!」的女fans,竟然從國小學生到媽媽級的歐巴桑都能見得著。

  今晚的氣氛雖然很high,但其實眾多歌迷及記者都不明了何以「ICE  COOL」這當紅的搖滾樂團,會選擇這處山坡地來開這場愛心演唱會。

  人人存疑,卻無法自經紀公司那兒套出個所以然來,沒有人料想得到,就在演唱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幕即興告白竟突如其來地在臺上出現了。

  「大家好!我是『ICE  COOL 艾斯酷兒的主唱J.C.!」

  聚光燈下,那個向來在舞臺上除了唱歌外不多話的男人,相當難得地,緩緩開了口。

  偶像出聲,底下立刻響起了瘋狂尖叫,「J.C.!J.C.!我愛你!」一連迭狂吼女音再配上敲打寶特瓶的聲音,聲響震天。

  臺上男人向下揮手,淺勾起一抹邪魅俊笑,讓底下歌迷們的瘋狂尖叫更形熾烈。

  「謝謝大家對我們的厚愛!」

  面對著上千人的尖叫吶喊,他一逕氣定神閒,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

  「但在這裏我必須向大家坦白,其實我們五個人……」

  在男人身後的團長兼鼓手阿Ken雖然不懂J.C.突然說話的原因,卻趕緊配合著敲起鼓來,在鼓點的伴奏下,J.C.繼續往下說。

  「都還不夠資格擔任愛狗大使,有關於這些迷人的小東西,我們要學的還很多,今天會來到這裏,並且為它們貢獻一份小小心力,最主要的,是為了要幫助一個我深愛著的女人,圓她的夢想!」

  臺上男人言語真摯,目露深情,臺下的人卻是呆怔死寂了好長一段時間,包括臺上另外四名樂團成員,每個人都被J.C.的一番話給嚇住了。

  在震愕呆愣不信後,鼓噪及竊語聲紛紛四起。

  除了那些傷心著心愛偶像竟然當眾承認有了「深愛著的女人」的女歌迷互抱著大哭之外,記者們手中的相機,猶如春雷乍醒,劈哩啪啦猛往舞臺上照個不停。

  眾人原還有更多的問題想要問,但此刻J.C.已舉高手彈了下手指,後頭四人立刻收回神,各自捉高了樂器,默契極佳地在下一刻間讓激猛樂音爆出,搖滾魔音再現,快速地勾惑了臺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也迫使他們不得不將方才那一個接一個的問題,全都給消散得無蹤無影。

  一切繼續進行,包括了之後的另一場爆笑告白,演唱會漸漸接近尾聲,就連安可曲都已唱了三首,就在此時,臺上燈光陡然全部滅盡,臺下的觀眾們原還微悵地當演唱會已結束了,卻在半分鐘後臺上燈光再度亮起,但僅有一盞燈,而燈下,也只有一個男人,是樂團主唱J.C.。

  只見他抱著一只木吉他,垂斂著眸,思緒彷佛墜入了無人可及的世界裏,他始終不曾望向臺下的觀眾,他只是輕調著弦,緩緩地開了口。

  「今天的最後一首歌,我要獻給一個從我很小的時候就認識的女孩子,感謝她伴我走過了一段荒唐的年少歲月,歌名叫作『再說一次我愛你 !」

  下一瞬,一長串璀亮滑音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弦音錚錚,醇嗓沉沉。

  記得那天你坐在我的面前

  你的意願很明顯  等我的表現

  我說改天  等我有足夠時間

  我一定給你一次  完美愛情的宣言

  多想抓緊每一瞬間      只怕故事已是昨天

  才明白  忽略是我最大的缺陷      我真的  好想再說一次我愛你

  我願意放棄所有一切  只為換回你

  如果時間能夠為你而倒流

  真的好想牽著你的雙手

  再說一次我愛你

  回憶已經沒有你在我面前

  看什麼也會感到厭倦

  我閉上雙眼

  多想兩個人蓋一張被

  一同刷牙  一同洗臉

  才明白錯把機會  借給了明天

  我真的好想  再說一次我愛你

  我願意放棄所有一切  只為換回你

  逃避  原來不是面對的道理

  看清自己種下的可惜  重復後悔的延續

  喔  我真的好想  再說一次我愛你

  我願意放棄所有一切  只為換回你

  如果時間能夠為你而倒流

  真的好想牽著你的雙手

  再說一次

  我——愛——你……

  ——作詞:劉德華/李安修

  動人情歌在夜裏持續流轉,那些聽著歌的人心情由躁動轉沉靜,被勾出了感動,被軟化了心腸,被那深情磁嗓所飽含的愁緒給喚醒了諸多塵封已久的悲傷,而終至,無聲地悄悄落淚。

  暗夜情歌,總是引人格外憂傷!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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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25 00:40: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小雪!小雪!」

  「寵物 天堂」白色木柵門讓一團冒失人影給衝撞開來,那甫由後山一口氣奔回家裏的祁小艾,在院中沒見著人影後,再一口氣衝上了三樓。

  「寧、小、雪!」

  祁小艾氣喘吁吁的打開房門,依舊沒能得著她想要的回應。

  乍然踱入房間,她只見眼前一片暈暗,還得先用力眨了眨眼睛才能夠適應。

  屋裏雖沒開大燈,其實倒也不算太暗,只是因為她是從熱鬧滾滾的演唱會上過來的,自然會有些不太習慣,山上光害少,星月特別璀璨,閣樓頂上的玻璃窗已被打開,幾顆星子伴著一彎新月,正合力地將它們的光華灑亮屋內,除此外,地上還亮著一盞小臺燈。

  月光下,地板上趴著一只已然熟睡,前不久剛當媽媽的蝴蝶犬「檸檬派」。而在檸檬派身旁穿著白色小碎花睡袍,長發拂肩的靈秀女子,正是害得祁小艾狂奔呼叫了好一路的罪魁禍首——寧雪。

  明明在家卻不吭聲?

  甚至連個大燈都懶得開,幹嘛?是想躲著嚇人過萬聖節了嗎?

  祁小艾鼓高了腮幫子正要發飆,卻才開口擠了個「小……」字就讓坐在地板上,抬起頭瞪著她的女子以指噓停了。

  「小聲點!檸檬派好不容易才睡著的。」

  事關愛犬,祁小艾頓時消了氣,像個小賊般躡手躡腳走過去,捱著狗兒坐下。

  她先滿意地看了片刻愛犬熟睡時的可愛模樣,才將眼神調向好友。

  「檸檬派怎麼沒在狗屋那裏睡?它本來不是打死也不肯離開它那些狗寶貝的嗎?」

  寧雪先瞟了眼好友,再轉眼瞟向床底下,示意祁小艾看向擱在床底下的搖籃,以及裏頭的小小狗——臺風一、二、三號後,才轉回視線淡漠地開口。

  「狗屋那邊怎麼睡?那麼吵。」

  嗓音絲毫未見情緒,寧雪只是陳述事實。

  祁小艾聽得心裏微慚,嬌吐香舌。

  「你是在怪我允許人在『寵物 天堂 後院架上喇叭,讓這裏可以聽得見那一頭的聲音?」

  祁小艾邊問邊在心底怨懟。唉!要怪就怪你,不肯見人又不肯去聽演唱會,山不轉路轉,為了答謝J.C.主動幫餐廳渡過這次難關,所以呢,她只好將老同學出賣到底,不去聽?成!那牽條線裝上喇叭總不為過吧?

  寧雪沒有抬頭,淡淡回應,「若真要追究起來,是不是該連演唱會都不允許?」

  「但是小雪……」祁小艾噘高了嘴,「你明明知道我們急需要用錢……」

  「所以,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寧雪終於抬頭,冷靜的瞧著祁小艾。

  「因為我知道,我們是『真的 需要錢的。」

  嘴裏雖說不怪,但她卻用了零下一百二十度C的眼神告訴祁小艾,關於這個話題,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她的眼神讓祁小艾縮縮脖子咬咬舌尖,平日喜歡開玩笑是一回事,但當寧雪這雪女真板起臉孔時,就連她也要招架不住,一時間也不知該扯什麼才好,祁小艾只好將注意力轉到寧雪面前地板上。

  「你在拼圖?」

  好樣的寧雪!

  在不遠處有個男人站在千人環伺的舞臺上,對你做出深情告白,祈求諒解的時候,你還能夠在這裏像個無事人一樣地……拼圖?!

  寧雪點頭,捏起一小片並圖,「夜光並圖,四千片的『北極光 。」

  「北極光?!我的老天!一聽就想哭,實物還好捉,光影怎麼拼湊成形啊?」

  寧雪只是聳聳肩,「其實不難,重點是你得先靜下心。」

  是呀,靜下心,說得還真容易。祁小艾忍不住又吐舌了,想來天底下也只有寧雪這種雪國之女才能夠一邊聆聽深情告白,一邊還能靜下心思去玩拼圖了。

  沒好氣轉眸看看四周,祁小艾瞟著墻上一幅幅的拼圖,「你還真是玩上癮了,是想開拼圖大展還是想靠這東西賺錢?」

  「不過是在打發時間罷了……」寧雪語氣依舊淡然。「我若真能靠這個賺錢,今天也就不會淪落到得接受別人接濟的地步了。」

  對她的話,祁小艾皺眉深表不讚同,伸手用力握住好友的肩頭,逼寧雪抬起頭。

  「小雪,這不是接濟,他是真心想要幫助我們的,你沒聽見他方才的告白及那首終場的歌曲嗎?不蓋你,在今夜之前我對他仍然頗具反感,雖說了要幫忙卻不是頂認真的在做,也從沒主動勸你,但是……」

  祁小艾忍不住嘆息,「你聽見那首『再說一次我愛你 了嗎?淒涼、悲愴、思念滿滿,我感覺得出來他是真心在乎著你的,為什麼你不能拋開過去和他見上一面?或許他已成長,或許他已改變……」

  寧雪冷靜地拿掉好友箝在她肩頭上的小手。

  「僅僅一首歌就能將你給收買?祁小艾,你也未免太過容易被感動了。」

  「有些時候,放膽一試總比縮頭一世要來得痛快,你已經躲了他好幾年了,難不成你這輩子剩下的時光,都還要繼續這樣躲藏?」

  「我不是躲,我是避!」寧雪糾正她的說法。「我只是在有生之年都不想再看見那個人罷了。」

  「說躲也罷,說避也行,重點是你不覺得你已經為了這個男人弄亂了人生?甚至還為他斬斷了與自己過往生活的聯係?這麼做真值得嗎?」

  「那時的避是因為年紀太小,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寧雪表情冰冷,「但現在的我不會了,我已經不會再去為個無關緊要的人委屈自己了,他活他的,我過我的,我不會刻意再去避,卻仍是不想看到。」

  「既然他在你心裏已經是『無關緊要 了,那麼再見一面又有何妨?除非……」

  面對好友的頑固,祁小艾發出了重擊。

  「你根本就不像你以為的不在乎他,你怕再次相見後又會像從前那樣瘋狂而不顧一切地愛上他——」

  「祁小艾!」寧雪的嗓音像冰雪凍得人都快結冰,「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寧雪!」祁小艾也微微冒起火氣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固執?」

  「我國執?」寧雪冷笑,「為什麼你不覺得固執的人是你?我說了不想再見這個人,你為什麼一定要勉強我?」

  祁小艾不顧地板上熟睡的愛犬,握高小拳頭輕嚷。

  「因為我不想看見你永遠形單影只,對於那些想追求你的男人永遠冷淡,你心底若有了傷就該要治療,而不該表面佯裝無所謂,任由著它化膿潰爛,永遠都是個傷!」

  「如果我的心裏真受了傷……」相較於祁小艾的激動,寧雪冷靜得彷若局外人一般。「你正在幫忙的那個男人只可能會是兇手,而絕不可能會是醫生的。」

  「你不去試試,怎麼能夠先預知後果?」

  「因為我已經在他身上試過太多回了,夠了,小艾!」寧雪伸掌阻止好友開口。「今天晚上的討論到此為止,你已經毀了我玩拼圖的興致,我不想你連我睡覺的欲望都給毀掉。你去告訴他說你已經努力過了,而我也回答了,我的答案就是,我和他之間,就像這幅拼圖一樣。」

  「拼圖?」祁小艾微愣,「北極光?」這是什麼意思?

  寧雪沒再理會她,逕自起身上床,躺平之後便背轉過身去了。

  

  「你知道你一時的率性妄為,會為公司帶來多少的麻煩嗎?」

  「你知道那些記者幾乎天天守在樓下,就是為了要打探這個八卦嗎?」

  「你知道為了別讓記者們亂寫,咱們得增支多少打通關的費用嗎?」

  「你知道這個事件,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半個月後你們新專輯的預購活動嗎?」

  「你知道現在歌迷們都快忘了你們的新歌叫什麼,一心只是想知道你J.C.  大少爺的愛情故事嗎?」

  會議室裏的歐式真皮沙發椅上,那向來在舞臺上意氣風發的五個大男人,一個緊挨著一個像小學生般地乖乖坐好,任由他們的經紀公司老板孫大鵬,活像只大鵬鳥一般,不斷在他們身旁飛舞繞圈,兼罵人咄指並時而跳腳。

  「平日緋聞過多也就算了,反正你一個也沒認,甚至還能讓人說是身價高,引得那些女人自己倒貼過來,但這回你竟然當眾破局,說什麼要為自己深愛的女人圓她的夢想?!真是該死!早知當初我就不該任由你去開這勞什子的愛心演唱會!你知道現在大環境有多差?要捧紅一個樂團有多難?但要毀掉一個樂團,卻又是多麼的輕而易舉嗎?」

  「孫總,別氣成這個樣子嘛,當心您的高血壓。」

  笑嘻嘻出聲打圓場的是艾斯酷兒的團長,中印混血的阿Ken。

  「如果真的考慮到了我的血壓……」孫大鵬沒好氣的瞪著他們,大掌直捂著胸口,「他就不會這樣無所忌憚地任性胡來了。」

  「放心吧,經過這次教訓後,J.C.再也不會了……對不對?對不對?」

  阿Ken一邊陪笑,一邊暗推他身邊那戴著墨鏡托腮倚在椅子把手上的男人,在發現對方毫無反應後,只得趕緊將手掌爬至對方頸後,使力往前壓。

  「孫總,您瞧,J.C.點頭了,他點頭了。這次事件純屬意外,您只需找人編些話將事情蒙混過去,他保證今後再也不會這樣了。」

  「是呀!」吉他手阿忍也幫忙說情,「說起這事,其實還得怪小夭。」

  染著一頭紅發的鍵盤手小夭原還在幫忙點頭附和求情,好半晌後才聽出了不對勁,手指困惑地指向自己。

  「得怪……我?」

  「是呀!當然得怪你,如果你那時候肯把和『蜜蜜琪琪 中的琪琪看對眼的事自己爆出來,那麼J.C.就沒有機會說話,也就不會有時間告白或是唱悔過情歌了,反正那些女歌迷迷戀的是J.C.又不是你,見你談戀愛只會樂見其成,那麼這件事也就不會搞到像如今這樣難以收場了。」

  「什麼?!」孫大鵬再度跳腳,「小夭!你真的和『維尼唱片 的琪琪暗通款曲?」

  「沒有!沒有,具的沒有!你千萬別聽阿忍亂說話……」小夭一張微帶著稚味的容顏漲得通紅,忙不迭的辯解澄清,「我什麼時候和那小丫頭看對了眼的?我們只是在上節目時鬧好玩的啦……就……就玩潑水嘛……她弄得我一身溼,所以就陪我去換件衣服罷了。臭阿忍!那你幹嘛不幹脆在臺上爆料你和化粧師阿May的事情呀?」

  「什麼?」大鵬展翅轉了方向,怒吼道:「連阿思也在談戀愛?」

  「屁啦!我和阿May又有什麼事情了?」

  阿忍沒當回事,嗤之以鼻。

  「怎麼沒有?」小夭大叫,「眉來眼去的,她每回幫你化粧所耗的時間都比別人長!」

  阿忍連忙頂回去,「那是因為我的臉大不行嗎?總比你這大胃王要來得好……」

  貝斯手風仔冷冷開口。

  「夠了,不論你們是跟哪根蔥或哪根蒜天雷勾動地火,效果都不會如J.C.  的一句告白,就好比阿Ken吧,他就算和『香港龍卷風 的壞女人苗喵喵睡上三天三夜,也搏不到報紙上一個巴掌大的版面。」

  「什麼?!就連阿ken也……也……」

  大鵬鳥頹然垂翅,甩門離去,趕著要去找出他的降血壓藥了。

  在辦公室的門被砰的一聲關上後,長沙發上的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爆出大笑,相互擊掌。

  「還是風仔有本事,隨便唬弄個幾句就能逼跑了孫大鳥。」阿忍一臉佩服。

  風仔冷笑,「誰說我是在唬弄的?你真的不知道阿Ken和那苗喵喵……」

  「夠了!夠了!」阿Ken邊漲紅臉邊伸手搖,打斷了風仔底下的話。「別將問題重點轉移,現在的問題是在咱們J.C.大少爺身上,大鳥雖然走了,卻只是落得一時安靜,拜托咱們J.C.大少可別再突然腦筋短路,將我們全都晾在一旁,去做他的告白兼唱悔過情歌了。」

  阿忍用力點頭。

  「說得好,就算真的要告白,咱們大家都是好哥兒們嘛,好歹先知會一聲,別弄得其它人個個像傻蛋,連想幫忙說句話圓圓場都辦不到!」

  小夭很少會讚同阿忍的意見,這會兒卻在一旁拚命猛點頭,就連風仔這最是龜毛的男人也難得地沒反駁,沉默噤聲著。

  直到這時四個男人才發現一件事,無論是方才孫大鵬的重炮轟擊,或是其它人為了轉移起火點的各自爆料,甚至是他們現在所達成的最後結論,當事人好像從頭到尾都沒聽到。

  阿Ken湊上前盯瞧,這才發現遮在雷朋墨鏡後方的一雙俊眸,根本就是……他媽的整個閉上的嘛!

  「喂!J.C.你最近到底在幹嘛啦?」

  連向來和J.C.私底下感情最好的阿忍也忍不住要火大了,「你死人呀?Ken的話你聽到了沒呀?大家都為了你捅的樓子在團團轉,你還有辦法睡你媽的大頭覺?」

  阿忍伸手猛推,將J.C.始終撐在沙發扶手上,托著半邊臉的手掌給移開,卻引出了小夭的大聲叫嚷。

  「哇靠!什麼睡覺?這家夥是在聽MP3啦!」

  「太過分了!害我剛剛還當他是良心發作,在低頭懺悔做禱告,所以拚了命的想幫他抵擋大鳥的火炮,早知道他這樣,幹脆就讓孫大鳥轟死他算了。」

  「笨蛋,你是今天才認識J.C.的啊?他沒上過教堂也沒進過廟,你讓他去跟誰懺悔?跟鬼嗎?」

  「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說一句。」團長阿Ken出來打圓場了,他盯著始終未出過聲,卻終於睜開眼睛的男人問:「J.C.你有沒有什麼話要和大家說的?」

  一秒、兩秒、三秒鐘過去,J.C.緩緩起身。

  他打直了頎長的身軀,沒有表情的開口。

  「我抱歉。」

  冷冷拋下三個字,他轉過身沒回頭,安靜地離開了會議室。

  一秒鐘、兩秒鐘,又是三秒鐘過去,阿忍和小夭的三字經及幹譙聲陡然響徹整間會議室。

  「別拉我!讓我過去海K這小子一頓!」

  阿忍氣得想追過去找J.C.單挑,卻讓小夭及阿Ken一人一邊給拉住了。

  「別這樣啦!大家都是好朋友,他心情不好你要多體諒……」阿Ken勸道。

  「他媽的只有他會心情不好?我也會!我還他媽的更年期提早報到,經期亂掉!憑什麼他心情不好就要連累大夥陪他一塊受罪?而且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其實他真正在意的不是被炮轟,也不是記者的追纏不休,更不是新專輯的預購量受到了影響,而是那小子「連一句解釋都沒有」的不當他們是朋友。

  「哇靠,阿忍!」小夭邊拉住他還得邊強忍住笑,「你有更年期的困擾喔?還會經期亂掉?你還真是可以登上金氏世界紀錄了……」

  「別吵了!」

  鮮少吭聲的風仔用吼音讓其它人安靜下來,他瞇起眸,手上捉著J.C.離去時扔在沙發上的MP3。

  「你們不好奇究竟是什麼歌能讓J.C.反復傾聽至渾然忘我,連大鳥的鬼吼都聽不到嗎?」

  一句話勾高了另外三個人的好奇,原已揪抱成一團的人肉包立刻散開,七手八腳忙著將MP3上的音樂接線,連上了音響。

  前奏之後,是一把沙啞微沉,極有特色的女音響起。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阿Ken攢眉不解自問著。

  「我知道!我知道!這是莫文蔚的粵語歌『北極光 嘛,若是換成國語就是『盛夏的果實 呀!」小夭興奮大嚷。

  「叫那麼大聲幹嘛?中樂透啊!」阿忍槌了他肩頭一下,「我們這裏沒有人是音盲,誰會聽不出來?阿Ken不懂的是J.C.反復聽這首歌是想做什麼?」

  「會不會是因為他想重新翻唱?」小夭邊齜牙揉肩邊胡亂猜測。

  「屁啦!這是首慢歌,根本就不是我們的style。」阿忍不表讚同。

  「很難說。」風仔無力搖頭,「不提別的,J.C.在演唱會上唱的安可曲『再說一次我愛你 也不是我們的style呀!」將視線轉投給阿Ken,風仔皺眉問道:「Ken,那你認為呢?」

  阿Ken攤臂聳肩,標準的無語問蒼夭。

  見眾人個個沒轍,小夭突然尖叫。

  「我知道!我知道了!」

  在其它三人瞪眼催促下,小夭抬頭挺胸大聲宣布——

  「那個真正更年期提早報到,經期亂掉的人,叫做J.C.。」

  其它三人互換視線,沒人想去接這句一點也不好笑的爛笑話。

  片刻後,只見三個硬邦邦的拳頭像是打鼓一樣,全都撲向小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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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幾多晚  逝去了不返

  那份憔悴  已深陷發膚之間

  夜夜在冀盼  既淒傃又糜爛

  若是沒有冀盼要怎麼辦

  等一世為看一眼  如何又算貪

  早知你  愛不起  怨亦難

  聲聲嘆  融化了冰山

  卻未能夠  叫天為我睜開眼

  像寂寞聖誕  雪花路上彌漫

  大地上我這裏最黯淡

  心中縱是有所盼  嚴寒沒有減

  風很冷  我的手已漸藍

  啊  越漂亮  啊  越無常

  美景良辰未細賞  我已為你著涼

  多虛惘  亦放肆追趕

  你是傳說  那種絕世的風光

  莫道為了你  我享受著期望

  極地盡處有我靠的岸

  即使已白發蒼蒼  抬頭沒有光

  得不到  也不甘  去淡忘

  美景良辰未細賞  我已為你著涼……

  ——作詞:黃偉文

  他在夜裏反復傾聽這首「北極光」,明白了她的回答。

  她心已死,於他。

  她不要再當他的陽光了。

  極地盡處有她要靠的岸,她如北極光,逝去了不返。

  

  韓桀是在八歲那年跟著母親韓淑妹,一塊「嫁」進了「忠義新村」裏的。

  忠義新村位於北桃園,是個擁有兩百多戶人家的眷村。

  兩百多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地是軍隊的,房子是公家的,每戶人家的居屋加上院落都是一樣的……小。

  家家戶戶之間用扶桑花樹籬做隔墻,一模一樣的前後三進小平房,一模一樣的狹長院落,一模一樣的長竹竿萬國旗,就連黃昏時節,各家飄出的飯菜香都很像。

  大火,重辣,個個都是重口味的外省人家。

  因為房子是挨戶緊連著的,家裏的男人又都是同袍,自然每一戶的女人也都走得近,小孩子們也都玩在一塊,這家有人缺了醬油,那家有人吃魚刺梗到了喉嚨,不出三分鐘,村頭到村尾都會知道,且還會有人自動送去醬油,甚至隔著樹籬問要不要來罐醋,溶掉魚刺?

  這樣的居住環境講得好聽叫做守望相助,叫做團結一致,叫做刀口一致朝外,但還是免不了那隱含於人性中的貪瞧熱鬧、愛嚼舌根的本性在作祟。

  就好比這一回,五十六歲的士官長張煥要娶媳婦兒了,這可讓眷村裏的諸多婆婆媽媽又有了個可以互換訊息、打發時間的嗑牙話題了。

  「 !不是聽說張士官長在老家那兒是有媳婦兒的嗎?」

  「死啦!兩岸一開放通訊時他就托人去找過,聽說是在文革時被鬥死的。」

  「有留下孩子嗎?」

  「什麼孩子?聽說他離開老家時只來得及拜個天地,住了三天就跟著部隊退防到臺灣了,原先還想著只是暫離,卻誰也沒料到這一別竟是永訣。」

  「唉,這麼說來他還真該在臺灣扎根生子,也好老來有人奉養了。」

  張煥處事向來低調,結婚當日並未在村裏擺宴設席,僅是在市區裏的上海館子裏擺上一桌。

  老長官當主婚人,幾個有著過命交情的同袍來幫忙,為他在那一百零一套的西裝上別了個「新郎」的牌子。

  至於新娘子那邊就更簡單了,沒有頭紗、沒有禮服,只穿了一襲幹凈清爽、袖口繡有粉蝶的白色小洋裝,頭上梳了個當時最流行的赫本頭,發上綴了幾點亮片,親友團只有一名,即那為新娘子和張士官長牽線成功的美容院老板娘金水嬸。

  呃,其實還有一個的,一個八歲大的拖油瓶男孩。

  就是身上、臉上有著泥條斑,眼神桀騖不馴,差點得將兩只小手反綁在身後才能夠被「押」來參加婚禮的韓桀。

  簡單婚證及吃喝後,客人陸續散去,張煥好友古大軍在瞥了眼那滿臉悍相,將誰都視作了敵人,像煞頭小鬥牛犬般的韓桀後,忍不住拍了拍張煥的肩頭。

  「老張,我瞧你這後爹,會不太好當。」

  「鵝不怕!」張煥用著帶了濃濃上海腔的國語回答,笑呵呵地。「鵝連鬼子都能打得宜哇啦哇啦地叫了,一個娃子驚牟怕?鵝答應了淑妹的……」他滿足眸光轉向席上的美麗新娘,「一定會將這娃子視同己出,供宜讀書,長大後當個有出息滴人。」

  像是感覺到了丈夫的慈和眸光,韓淑妹抬高清秀小臉,回了一臉暖暖的笑。

  雖然年僅二十四歲的韓淑妹跟著已然五十六歲的張煥是委屈了點,但她心知肚明,跟著他,無論是對自己或對兒子,都已經是目前的她最好的選擇了。

  她是阿美族人,老家在花蓮,家貧弟妹又多,在十歲時就被賣到山下的老人茶室裏當了雛妓。

  她不識字。

  其實不識字也有它的好處,至少她不會春花秋月傷懷說愁,安於那樣的送往迎來,被那些足以當她爺爺的老人給糟蹋蹂躪了的命途。

  但在十五歲的時候,她不小心有了身孕。

  這個孩子的到來真的是個意外,茶室裏的媽媽桑向來小心,會讓她們按時服藥,就伯弄大了這些金雞母的肚子,妨礙了生意。

  韓淑妹是個乖乖牌,自然從沒有輕忽過當有的防備措施。

  卻是不知何以,這孩子似有著誰也無法阻撓的強韌生命力,他硬是闖過了層層關卡,在他母親體內著床了下來。

  韓淑妹的月事向來來得不定時,又始終沒有孕吐現象,是以連媽媽桑都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還當她只是吃胖,變懶貪睡,直到她肚裏的孩子長到了六個月大,媽媽桑才愈看愈不對勁,趕緊強押著韓淑妹去找了個赤腳大夫看了看,這才知道大事不妙。

  不妙歸不妙,管他六個月還是三個月,孩子成形了沒有,媽媽桑和赤腳大夫相約好,讓他把工具備好,兩天之後要帶淑妹到他那裏打胎。

  就在孩子要被除去的前一個晚上,韓淑妹做出了生平的頭一回叛逆。

  她從媽媽桑那兒偷出身分證及零錢,趁清晨時分茶室的保鏢們在睡覺時,逃出了茶室。

  為了怕被發現抓回去,她由花蓮搭上火車、攔陌生人小貨車,一路沿著頭城、福隆、金山、三重躲躲藏藏,在輾轉流離後,最後選在了桃園落腳。

  她向來認命,也從來不懂反抗,但在那一夜裏,她肚裏的孩子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氣,讓她激生出為人母的堅強,而不再是昔日那懵懂乖巧的小女孩了.

  挺著個大肚子,她找了間簡陋卻願意收留她的小旅社住下,她在裏頭當女中兼洗床單毛巾,孩子出世後她還曾去挑過水泥、在魚市裏幫忙殺魚掏洗內臟、在餐廳裏洗碗打雜,直至最後遇見了好心腸的金水嬸,蒙她收留,在她的美容院裏當洗頭小妹,也好邊做活兒邊能照料孩子。

  向來容易滿足的韓淑妹原當人生至此已然無憾,她想著只要自己夠努力,兒子日後自當成器,但她逐漸發現了現實的事與願違。

  由於她得花太多的時間在維持母子兩人的生計上,對於兒子便疏於管教,再加上他天生的拗性,以及後天不良的生活環境所影響,小韓桀打從三歲起就會杵逆頂嘴,以及和大人作對了,他甚至可以流利地用三字經和大人幹譙到底。

  孩子要教好,尤其是男孩子,一個可以充當榜樣的父親是絕對少不了的,金水嬸常會這樣勸韓淑妹。

  為了要讓兒子學好,韓淑妹終於聽從了金水嬸的建議,她經由相親,點頭答應嫁給保證會將韓桀視同己出的張煥。

  韓淑妹答應了,小韓桀卻不答應,甚至快要氣炸!

  媽媽是他一個人的,他不懂母子倆明明生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會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卻還要喊他「老背」(老爸)?

  但不願意歸不願意,胡鬧歸胡鬧,他頭一回改變不了媽媽作下的決定,韓妹帶著他嫁給了張煥。

  婚禮是在中午舉行的,禮成之後,一輛載了口梨木箱和些亂七八糟家當玩具的三輪板車,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緩緩踩進了忠義新村。

  踩板車的是張煥,韓淑妹略顯局促不安地垂臉坐在他身旁,至於韓桀,則是憤恨難消地倒臥在板車後頭,隱身為眾多家當之一。

  進了村子後,三輪板車引起村裏孩子們及婆婆媽媽們的注意力。

  「嘿!那是老張耶!他身邊那女人…… ,真是他的新娘子嗎?」

  女人家們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滿臉好奇地和笑呵呵的張煥打了招呼,而孩子們則是追逐起三輪車,追了一段路後,甚至還編起順口溜了。

  三輪車,跑得快,上面載個新娘子!

  新娘子,戴帽子,警察來了脫褲子!

  「不許罵我媽媽!」

  鍋碗瓢盆匡當當被推開,正在拍掌笑鬧的孩子們一臉錯愕,因為看見了從家當中探出的一張兇臉,那是一個年紀與他們相當的小男孩。

  媽媽?!

  板車上男孩的握拳惡嚷讓村裏的婆婆媽媽,對這門婚事的好奇更濃了點。

  那一日的黃昏,張煥屋外樹籬前,不請自來的鄰居幾乎快將門前小路給擠爆了。

  婆婆媽媽們多半借著借油、借蔥之便,拐個彎來和新鄰居打聲招呼,小朋友們則是被大人的好奇心給傳染,紛紛借著打彈珠、玩泥巴之便,蹲在大人腳邊透過樹籬往屋內瞧,耳邊聽著大人們的八卦。

  他們張望著張煥除了過年外難得的笑容滿滿,也張望著那還穿著白色小洋裝,忙進忙出搬東西,舉止利落得不像個新娘子的韓淑妹。

  「需不需要幫忙呀?」婆婆媽媽之中有人問了,笑得卻有點像是只黃鼠狼。

  「真的不需要!」新娘子紅著臉趕緊回答,還拘謹小心地朝眾人鞠個躬,「謝謝大家!」話說完,那垂著小臉的韓淑妹就又躲回屋裏去了。

  「挺乖的一個小女生嘛,配老張實在是……呃,年紀差了點,可好漂亮的!」李媽媽對她印象不錯,讚不絕口。

  「漂亮是漂亮,但說到了乖呀……」村裏素有廣播電臺之稱的吳婆婆,手臂上掛了只空菜籃晃著,邊哼氣邊刻意壓低了嗓音,「卻怕是裝出來的喲,否則怎麼可能會年紀輕輕就帶了個拖油瓶嫁過來?瞧那孩子怕都有八、九歲了,那她不是在十幾歲就當了媽的嗎?」

  「也許是命苦……」李媽媽心疼地想象著,「年紀這麼小就死了丈夫……」

  「什麼死了丈夫?」吳婆婆輕蔑噴息。「老張這檔子事你問我就對了,因為這門親事的中間人,鎮上美容院的老板娘金水嬸,正是我老二媳婦兒的三舅婆的堂侄的七表嫂,我剛剛還讓我媳婦兒去打過電話探問的……」

  那一頭李媽媽等人還在讓吳婆婆的親屬表給弄得暈頭轉向之際,這一頭的吳婆婆已經又往下說了。

  「那個女人是個山地婆,還沒嫁人卻生了個孩子,對於出身過往從來不提起,無親無戚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流在外的。」

  「沒有嫁人怎麼能生孩子?」另一個擠過來的婦人小聲發問。

  「呿!這話可就問得嫌見識不足了……」吳婆婆再度輕蔑噴息,語氣滿是鄙夷。「人家可是打山上來的,聽說那些個山上番婆子的貞潔觀念可與咱們平地人的不太一樣,敢得很呢!又會喝酒又愛跳舞,成天不做事只愛玩。要我說呢,老張最好夠聰明,千萬別把經濟大權落入外人手裏,否則難保將來不被他們兩母子給吸幹抹盡,趕出家門去……啊啊啊……」

  八卦還沒說完,吳婆婆的話已讓迎面一把竹掃帚,給硬生生切換成了尖叫。

  幸好吳婆婆平日晨運做得勤快,一個矮身向左斜,驚險萬狀地避過了攻擊。

  她雖避過了,但對方卻無意罷休,再來一記大漠橫掃,這回不單是吳婆婆,就連李媽媽等人都被嚇得一邊哇哇叫、一邊轉身逃跑,就連菜籃子和幾個空瓶罐都被倉卒扔在地上不及回頭去撿拾了。

  眾婆婆媽媽在幾步路後撫胸回頭,這才看清楚了兇手是個大眼睛高鼻梁,明明生得好看得不得了,此時卻是滿臉戾氣的小男孩——那方才躲在三輪板車家當中的小男孩。

  只見那男孩雙手高舉竹掃帚,形似關公握大刀,更似是頭出柙的小猛虎。

  即便婆婆媽媽們都已被驅趕跑,小猛虎卻似還無意歇手,他轉了方向再掃,這一回瞄準的是那些蹲在籬笆旁觀望兼玩耍的小孩們。

  「幹XX!滾開!滾開!統統都滾開!幹嘛在人家門口說人家的壞話?」

  成串臺語臟話滿天飛,雖說有的話聽不太懂,但光瞧那孩子的神情及語氣就已夠讓那些外省媽媽聽得目瞪口呆兼皺眉頭了。

  竹掃帚霍然再掃,一群有大有小的孩子們或是跳開或是尖叫,有的僕滾、有的匍爬,甚至還有人當成了是在玩,跳繩般地閃來閃去,可就算原是當在玩耍的,在真的挨了幾下打,小手小腳劃出了血痕,終於信了對方的兇神惡煞絕非恫喝時,這才又哭又逃地,跑回家去搬救兵了。

  沒多久後,不單是張家門口,就連附近幾戶的樹籬外都被凈空,小韓桀傲氣地扛著竹掃帚正待得意凱旋而歸,突然眼角餘光瞥見了個年紀比他小,一頭短發的小女孩,正蹲著身子定睛直勾勾地瞧著他,好半天沒動也沒跑。

  「幹XX!你還不走?」小韓桀再度揚高竹掃帚,也再次啟動惡嗓。

  「小孩子不要說臟話,很難聽的,我沒有罵你媽媽,你不可以打我。」女孩兒有雙黑白分明、彷佛泰山崩於前都還能夠平靜無波的大眼睛,她開口,聲音卻像小貓咪。

  她的聲音要比眼神柔軟稚氣多了,不像她的眼神,活像個嚴肅的老太婆。

  小韓桀微瞇起惡瞳,似是不敢相信天底下竟會有人不怕他?尤其那還是個年紀比他小、身高也比他矮的小女生。

  「矮仔冬瓜!」他用臺語喊她,「你真的很不怕死喔?」

  「那個不是我的名字,我叫做寧雪。」小女孩的態度依舊不慍不火。

  我管你淋雪還是淋雨!

  瞧她這一身打扮和標準國語就知道是和那些大嘴巴的同一夥,都是來看笑話,都是來欺負他媽媽的!所以,也都是該揍的!

  竹掃帚再度被高舉,卻在此時,韓桀身後爆出一記大吼——

  「張桀!儂在做啥?儂不可以欺負小朋友!」

  張……桀?!

  呷賽啦!幹Xx的什麼碗糕?!

  即便韓桀對於張煥的上海國語幾乎是鴨子聽雷,有聽沒有懂,但對於這麼重要的一句,他可絕對不會聽錯,於是在下一瞬間,竹掃帚和憤怒的小男孩都轉向了。

  「幹!『您北 不叫張桀!叫韓桀!叫韓桀!」他大聲叫囂並跳腳。

  「儂在說啥馬茲?」你在說什麼東西?

  張煥捺著性子、放軟嗓音,控制著自己千萬別在這頭一天,就讓這孩子對他的印象打了個壞分數。

  「鵝讓儂別欺負別的小朋友是為儂好,鵝伍是在罵儂,儂母親嫁給了鵝,那鵝不就是儂的拔巴羅?所以儂當然是要改叫做張桀的!」

  「幹!誰管你什麼鵝不鵝、鴨不鴨、雞不雞的呷賽!」

  竹掃帚被扔遠,八歲的小韓桀雙手叉腰,霸氣十足。

  「是『您北 老母嫁給了你不是我,我不姓張,打死了也不姓張!」

  嫌惡加鄙夷,小男孩惡聲惡氣的,表情卻是嚴肅正經。

  「只有蟑螂,才會姓張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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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25 00:41: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清音瑯瑯,不斷地由木框窗往外傳開,那是一間教室,門口掛著牌子,上頭寫著「六年三班」。

  在同學們齊聲朗誦課文時,坐在最後一排,六年三班的模範生兼班長寧雪,正在幫忙掩護她身旁那已睡了快二十分鐘的同班同學,韓桀。

  喊同學是客氣的稱法,說是來討債的冤親債主,她還覺得比較像。

  韓桀在寧雪七歲時與他的母親一塊嫁進忠義新村裏,進入了她的生命,也為那向來樸實敦睦的村子,帶來了茶餘飯後的閒嗑牙話題,及大大小小沒斷過的風波。

  五年過去了,韓傑十三歲,封他為忠義新村首席話題人物,實不為過。

  舉凡過年放爆竹燒掉了人家半座果園,帶著村裏的孩子去和隔壁村劃地盤分界線,王媽媽家裏養的老母雞被人拔光了毛,脫光光地坐上了烤架,鄰村農田裏的大黃牛被人鬥毛了性子,奔進村裏頂人屁股,種種數不清,只要是壞事,差不多都和他脫不了關係。

  在韓桀出現在村子之前,打罵小孩是村裏經常會聽到的聲音。

  家家戶戶的男人幾乎個個都是大嗓門,罵得再大聲也沒人會去過問,那些被罵的小孩也都知道要怕,只要是一見著了一家之主敞開嗓門、掄起了雞毛撣子,若非假哭就是該開始跑著讓人追了,但自從韓桀出現了以後,還多了一種反應,那叫做反抗頂嘴。

  韓桀與張煥之間的戰火,認真算起來,竟是從韓淑妹嫁來的第一天就開始了。

  原因無他,只因他堅決不肯改姓,甚至寧可離家出走去當乞丐,不要他養。

  改不改姓這可是大事,怎可縱容著這毛還沒長齊了的小赤佬?

  為了這事張煥爆了火性,咆聲隆隆,一老一小就這麼當街開戰起來,你來我往地,煙硝滿天。

  街坊鄰居全都擠來看了,但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看歸看,總不好出主意。

  最後,張焰無奈地屈服於韓淑妹的跪地磕頭及抹不完的眼淚,咬牙勃怒而去,任由了韓桀。

  同個屋檐下老子姓張小子姓韓,彷佛就此注定了他們之間永遠的水火不容。

  至於寧雪,她小了韓桀一歲,原是不該與他同年級甚至同班的,卻在張煥去幫韓桀轉戶口並辦理轉學時,才知道了這小子壓根就沒進過學校讀過書,只能以新生名義到學校注冊,於是遲了一屆,與寧雪成了同班同學。

  新生報到的那一天,張煥還特意請了假,親自押著韓桀到學校,甚至還在教室後面盯梢了三天才終於放心,將這個頑劣小子交給老師來管教。

  剛入學時的韓桀因為是生平頭一遭被人管束,脾氣壞、性格頑劣,同學們誰都不敢靠近他,只除了寧雪。

  寧雪之所以會特別照顧韓桀,倒不是念在什麼鄰居情誼,而是因為受到了韓淑妹的托付。

  說到這裏,就得先交代她與韓淑妹之間的結緣過程了。

  說實話,若真要論較身世背景,寧雪比起韓桀其實不遑多讓,韓桀至少還有個疼他入心的親生媽媽陪在身邊。

  寧雪的父親是個飛將軍,在一次任務裏失去了蹤影,有人說是墜落大海,亦有人猜說是迫降到「那邊」去了,眾說紛紜,卻因事關國家機密,沒人能給她一個正確答案,而她的母親,一個本就不安於室、貪自由愛享受青春的女人,把軍中發下的撫恤金全數拿走和男人跑掉,留下了當時年僅五歲的寧雪。

  原先她是要被送到育幼院去的,卻讓她父親的同鄉好友簡易聞訊後硬是將她留了下來,不願見到好友的唯一骨血流落在外,便領養了寧雪,將她帶回家。

  簡易是個大好人,熱血好男兒,可惜的是做事衝動了一點。

  為好友養孤並不是壞事,但也該先惦惦自己斤兩,在決定要領養寧雪時,他壓根就忘了家裏還有三個嗷嗷待哺的女兒——比寧雪還小上一歲的簡卿,以及那對雙胞胎姊妹花簡憐及簡歡。

  「爛好人一個!」

  簡太太駱美心是未經商量就被迫接受「事實」的,所以三不五時便要叨念老公一番。

  「真想要幫人養,好歹也找個能在咱們死了後,幫忙捧香爐的男娃娃,你是嫌家裏的賠錢貨還不夠多嗎?」

  「美心!」簡易翻臉了,「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其它的男娃娃和寧翔沒關係,我養來做啥?你不要在孩子面前亂說話,我就不信憑我簡易,養不活四個女娃娃!」

  被罵了的駱美心沒再吭氣,反正她自有變通辦法,身為軍人的簡易得屏東、花蓮移防出任務,一個月沒幾天在家,養孩子根本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既然權在她手上,那個白吃白喝又不姓簡的女娃娃,自然就得把皮給繃緊點,千萬別惹毛了她。

  駱美心的冷顏惡聲及毫不掩飾的排斥,在在讓年紀雖小卻已很懂得看人臉色的寧雪,清楚了自己在這家裏的地位。

  她不挑吃、不揀穿,從不曾主動向簡家要過什麼,她幫忙煮飯,幫忙揀菜,幫忙收衣服掃地,幫忙照顧小她四歲的簡憐和簡歡,標準的娃娃帶娃娃,偶爾還得幫任性刁蠻的簡卿收拾善後。

  她和簡卿雖然只相差了一歲,卻是一個像公主,一個像是小女傭。

  寄人籬下就是這樣子的,她必須要懂事,直到她有能力養活自己的時候。她常常這樣警惕自己,日積月累地壓抑下來,原就話不多的她變得更不愛說話了。

  不說話勤做事,她像是一只安靜的小工蜂,而這樣子的寧雪,終於讓駱美心看得順眼多了。

  在村外的河堤旁,有著一大片從上遊衝刷下泥沙淤積而成的無主沙洲。

  中國人向以勤儉持家,對於這樣一塊荒廢的土地,村裏人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一個接著一個的在那兒圈地自用,灌溉種菜。

  秋冬時的茼蒿白菜,春夏時的韭蔥蘿卜,冬瓜、絲瓜、西紅柿、地瓜葉等等,甚至只是些九層塔及紅辣椒,都足以讓人看得賞心悅目。

  家中食指浩繁,駱美心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以節省菜錢的機會,她也學人佔了一大塊河邊地,佔地的事歸她,但之後的播種、掘土、施肥及澆水,卻全都落到了寧雪身上。

  之前還沒讀書時還好照顧,但七歲起她要開始上學了,是以只得捉緊空檔,在每天上學前,先跑到菜圃裏去挑河水澆菜。

  那一天清晨,天還是蒙蒙亮時,寧雪就來到菜圃,還沒走近河邊她就先聽見了一把甜沁女青,寧雪微愣,捉著小木桶傻站在河邊,不知道能不能上前去打水,深怕打斷了人家,下一瞬間,那抱著膝頭坐在大石上唱歌的女人轉過頭來,正是前些日子剛嫁到村裏的韓淑妹。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視線對住登時一僵,一個不再唱,一個也不敢動了。

  「小妹妹,你早呀!」

  個性和寧雪同屬內斂的韓淑妹,礙於自己年紀較長,是以雖然害羞,卻還是先開口打招呼。

  「張媽媽早!」

  寧雪乖巧地朝她鞠躬,不管其它的婆婆媽媽在背後是怎麼亂嚼舌根的,她對於這美麗恬雅溫柔,乍看下像煞了朵雛菊的張媽媽,可是頗有好感的。

  「你叫做寧雪是嗎?」坐在大石上的韓淑妹朝寧雪真心微笑,「你的名字很好聽喔!」

  寧雪聞言莫名其妙紅了臉,也莫名其妙紅了眼,也不知道是因為竟然會被人給記住名字,還是因為太久沒被讚美的情緒所衝擊出的傷感,她不敢多說話,只能再一個深深的鞠躬。

  「謝謝張媽媽!」

  「別跟我客氣。」

  韓淑妹溫柔招手將她喚近,真心感嘆。

  「如果小桀能有你一半的乖巧懂事,我就算是得死也沒有遺憾了,真的,張媽媽好想要有個像你這樣乖巧可愛的女兒。」

  一個說得真心,一個聽得歡喜,兩人之間的緣分就是這樣開啟的。

  沒有刻意的約定,但從那一日起,清晨的菜圃就成了兩個女人的聚會處。

  韓淑妹會幫寧雪挑水、除草、松土,忙完後,透著晨曦,迎著微涼晨風,她會笑吟吟地拉著寧雪坐到大石上,為她梳發,甚至還會哼唱歌謠,並說一些她小時候在山上割野菜、抓蝸牛炒來吃的往事。

  兩人在人前都算是沉默寡言的人,卻在單獨相處時還滿有話聊的,就算都不吭聲,氣氛也還是一樣的自在。

  「小雪呀!」韓淑妹邊梳發邊央求,「你把頭發留長一點嘛!這樣我才能夠嘗到幫人綁辮子的樂趣呀!我以前曾在美容院裏學過幾招的,還沒真正用上就嫁給了你張伯伯,想想真可惜。」

  寧雪重重點頭,把這話記進了心坎裏。

  不是她不想留,只是因為沒人會費神為她梳發扎辮,為了不願再給簡媽媽惹麻煩,是以她從不敢妄像跟簡家三姊妹一樣,留了一頭長發。

  見寧雪點頭,韓淑妹快樂嘆息。

  「小雪呀,你真的好乖、好可愛,張媽媽真的好喜歡你……」她傾身張臂擁住她,像在推搖籃般地左右晃蕩。「就算我以後真能生個女兒,怕都還沒你這麼貼心呢,不過呀,我已經和你張伯伯說好了,在小桀還沒能讓人不擔心之前,我是暫時不打算為他添弟弟或妹妹了。」

  「張媽媽,你會不會為韓桀考慮得太多了?」寧雪忍不住要這麼問。

  要讓那混世魔王懂事變乖?搞不好得用上一百年呢!就和睡美人睡覺的時間一樣的長。張伯伯年紀大了,韓桀又不肯姓張,總不好讓張伯伯始終都抱不到自己的兒子吧?

  「我知道這麼做是有些自私……」搖晃停下,柔音變得有些惆悵,「但是當媽媽的都是自私的,當她們在面對自己孩子的時候,有關於這一點,日後你自會知道。」

  是嗎?當媽媽的都是自私的嗎?

  寧雪模模糊糊地想著,卻在億起了自己的母親時,不得不有些嫉妒韓桀了。

  「小雪,你和小桀是同學,又這麼會念書,你幫張媽媽的忙,教一教小桀,多照顧照顧他好嗎?張媽媽不識字,張伯伯又常常不在家,小桀脾氣壞個性像牛一樣,就連老師都拿他沒什麼辦法……」

  當時寧雪沒多想,只是為了想讓韓淑妹開心,於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頭。

  她沒考慮到一個連老師都拿他沒辦法的人,憑她一個小小女生,又能有多大的能耐?

  但她不管,她點了頭,接下了任務,那就得要全力以赴。

  接下任務後她才發現他的程度差得離譜,別說簡單的國字,他連 ㄆㄇ都沒有聽過,不會背國語的三字經,耳熟能詳的只是臺語的三字經。

  於是寧雪將自已變成了小老師,且還是個有著天大耐性的小老師,因為她面對的是一個渾身牛脾氣的學生。

  上課時韓桀若不乖乖聽課,她就不許他下課休息,兩人利用十分鐘的時間將老師上過的東西整理消化,逼到他非懂了不可。

  如果他敢說臟話,她就會捉著牙刷衝跳上去親自幫他刷牙,那些什麼女生碰男生羞羞臉的問題,她全都沒放在心上。

  韓桀原是鳥都不鳥她,卻在寧雪如幽靈般時時刻刻緊黏著不放,就連上個廁所都能被跟進男廁裏,靜蹲在一旁等他把廁所上完的情況下,終於投降了,漸漸地,為了伯耽誤到他下課玩耍的時間,更擔心自己遲早會因此得了便秘,他只好忿忿不平地由著她管了。

  剛開始時他其實是被逼的,但久而久之,在他不自覺的情況下,寧雪之於他,竟成為了這世上除了韓淑妹外,唯一一個能有本事影響他,壓下他火氣的人了。

  韓桀被迫發現,這個叫什麼雪的小女生,不像雪,像冰塊,外表或許柔弱,內在卻是個冥頭不靈的老太婆,一個足以將聖人給逼瘋的老太婆。

  寧雪也發現,盡管桀驁不馴,盡管叛逆搗蛋,韓桀卻有個好到不能再好的頭腦,他只消用上十分之一的努力,就能得到比別人多十倍的成果。

  不過人家是五育均衡,德智體群美樣樣均重,他卻是只碰他喜歡的東西,例如數學、音樂、畫畫及體育,其它那些沒興趣的,不管臺上的老師如何聲嘶力竭,他都能當作是野狗在吠。

  為了能不負韓淑妹所托,明明按身高是該坐在教室前三排的寧雪,每每在班上換位子時就得舉高小手,自動要求坐在最後一排,和身高比班上同學高出了一顆頭的韓桀坐在一塊,好方便就近盯視兼看管。

  就這樣從一年級管到了六年級,眼看著他們即將要步出小學,韓桀在她這樣一步一盯的「管束」之下,野氣漸散,總算有點「人」樣了,至少他已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滿口臟話,也不會動不動就要找人打架了。

  但不打架、不使壞,可不代表他變得循規蹈矩了。

  忠於自我,仍是他一貫秉持著的生活原則。

  就好比這一堂國語課,正是韓桀的最恨,是以他幾乎從頭睡到尾,而寧雪,也只能用她的國語課本加上他的,擋在那幾乎是半伏在桌面上的頭顱前。

  運筆沙沙,因為她得一次作兩份筆記,好讓這條睡蟲回家時有東西可看,在她偶爾停筆休息的空檔,她都會沒好氣地偏過視線,瞧著這條大睡蟲。

  她不得不看,因為被吸引,還從沒看過有人能在上課打瞌睡,睡得如此理直氣壯,睡得如此放肆大膽,卻又睡得那麼……

  好看的。

  韓桀長得像媽媽,那慣常出現在原住民臉上的特徵,炯炯有神的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他一項也沒少,可又混雜了漢民族的斯文俊逸,而沒有純種原住民那種微帶憨直的稚拙。

  韓桀雖然功課不屬頂尖,卻因為是學校裏的運動健將,再加上長相帥氣,是以成了學校裏不少小女生的崇拜對象,不提別人,光商家的三個小女生,就都迷他迷得要死,常常要寧雪拉他到家裏來玩。

  寧雪沒好氣地搖頭,對於她們光憑外表去喜歡一個人的作法深覺荒謬,中看不中用,行事只憑一己喜惡,是她和韓桀同學了六年之後的觀感。

  下課鐘響,老師離開,她身旁的大睡蟲終於清醒過來。

  「你晚上是去當小偷了嗎?」寧雪本不想多問,卻實在忍不住要這樣調侃。

  「沒有……」

  韓桀淺打了個可欠,即便只是個呵欠,卻依舊好看得叫人移不開視線,他有股天生的巨星風採,是那種能攫住人目光不放的天生發光體。

  「我去幫人顧釣蝦場。」

  寧雪訝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半個月前。」

  一提起掙錢的事,韓桀的困容頓時成了興致勃勃。

  二個小時四十五塊,一天三個小時,幫忙換水、拋蝦,幫客人換掉打結的釣線,如果客人不會烤蝦,還要幫他們用竹簽串蝦子,嘿,你想不想去看看,就在……」

  「韓桀!」寧雪不悅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想知道那麼多,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明知道張伯伯會生氣的。」為了他三不五時偷偷打工的事,這一老一小已大吵過幾回了。

  「誰管那張老頭兒怎麼想?」他無所謂的冷哼,「我要錢!」

  即便他的母親已經嫁給了人家,即便他已在人家屋檐下被養了六年,他不但不喊人家一聲爸爸,就連一聲伯伯也沒有,見了面不是「喂」就是裝沒看到,至於背地裏,則是一聲「張老頭兒」。

  她當然知道他要錢。

  每年過年時他都會在村外大樹底下擺桌,趁著那幾天法律假期,趁著大人為了過年氣氛不能打罵小孩,大賺村裏村外大小孩子們的壓歲錢。

  此外,他還常在下課後跑去收破銅爛鐵,收舊報紙,都是為了掙那幾塊零錢。

  他去幫人探果子,去幫人捉老鼠都是要收錢的,他原還想去陪人擺夜市,卻讓張伯伯用棍子打了回來,還有什麼送報紙送牛奶之類的,也都被告知了除非他十五歲,否則一律免談。

  「你的錢還不夠多嗎?」她搖頭,對於這家夥愛錢不愛讀書的態度難以認同。

  韓桀笑了,笑得很得意,伸指在桌上寫下個數字,一個讓她咋舌的數字,這數字或許在大人眼裏算不得什麼,但對個年僅十三歲還在讀書的孩子,這已經算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有這麼多?」她真的很驚訝。

  「這樣能算多嗎?」他皺了皺眉頭,「這離我的夢想標準還差得遠呢,小學畢業後,我可得要再加把勁了。」

  夢想?!

  寧雪沒好氣,因為知道他的夢想是什麼!「你還是不死心?」

  他抬高下巴不悅哼氣,「我為什麼要死心?」

  「張媽媽現在生活很安定,張伯伯又待她很好,他能夠給她幸福的。」

  「你是眼睛瞎了嗎?那張老頭兒年紀破六十,算是半個身子躺進棺材裏的人了,他憑什麼能夠給我媽媽幸福?」

  「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張媽媽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當然不是了!」韓桀理直氣壯的反駁,「她會嫁給張老頭兒,全都是為了我。」

  「既然知道是為了你,你為什麼不乖乖學好?為什麼非要整天和張伯伯作對,害你媽媽夾在中間難做人?」

  「那有什麼辦法,那個開口閉口鵝不鵝的老頭兒,以前至少會去管管小兵,現在退休了在家裏,唯一的差事就是找我的麻煩。」

  「那你為什麼不能夠懂事一點,別讓人家有找你麻煩的機會?」

  「你煩不煩哪!」韓桀大吼一聲猛揮手,嚇著了坐在前排聊天的同學,卻沒能壞了寧雪的冷靜。「你這個女生真的很羅唆耶!」

  她眸光冷掃,將自己放在他桌上用來幫他「擋風」的課本收回來。

  「嫌我羅嗦,就別跟我說話。」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

  「誰希罕和你說話了?從小一到小六,哪一回不是你主動巴黏著我不放的?老師!」韓桀故意學她溫緩的女調,「我想坐在韓桀隔壁耶!老實說,從小一起我就開始懷疑,懷疑你是不是喜歡上我了,就像簡家三姊妹一樣。」

  寧雪懊惱咬唇,難得冒火,「坐你旁邊是為了看著你別出事,要不是為了對你媽的承諾,我才不會給自己惹來這麼大的麻煩。」

  「我知道你對我媽媽真的不錯,所以我才會睜一眼閉一眼地讓你管,也才會睜一眼閉一眼地讓你偷偷喜歡我……」

  「我沒有!」寧雪握高小拳緋紅小臉,卻也不知是被羞被激的,還是真有幾分心虛。

  「好啦、好啦!」他故作恩赦狀的揮揮手,「沒有就沒有嘛,那麼生氣幹什麼?愈生氣就愈代表心裏有鬼喔!」

  見她氣得想打人,他笑嘻嘻轉開話題。

  「就是因為知道你對我媽媽好,所以我才要更努力的賺錢,因為除了媽媽和我以外,我的夢想標準裏,又得再加上一個人了。」

  「加一個人?誰?」她不懂,困惑的問道。

  「就是你呀!」收起玩笑語氣,韓桀表情一本正經的說。

  「加我做什麼?」寧雪傻愣愣地問,但不可否認的,心裏生起了一絲絲的感動。

  韓桀直直覷視著她,認真專注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因為你就跟我們一樣,需要一個真正的落腳處。」

  「我已經有簡家了!」她嚴正抗議。

  他翻了白眼,「簡家?你我心知肚明,在那個地方,不管待了多少年,你永遠只會是個外人而已。」

  她沒打算領情,「那又怎麼樣?如果我真的跟了你們,也不過只是加入另外一個不屬於我的團體。」

  「放心吧,我們會讓你感覺到很自在的。」

  「不要,我不要欠人人情,更不要沒有理由地讓人供養。」

  「怎麼會是沒有理由呢?」韓桀笑嘻嘻地皺鼻,「讓你跟,是因為我想要讓我媽過享福的日子,所以還缺了一個乖巧聽話,合她的意又不會喋喋不休的小臺傭……」

  說到這裏,他搖搖頭,「但有關於喋喋不休這一點,你最近的表現真是差強人意。」

  寧雪聽完話氣得用課本扔向韓桀。

  那方才心底曇花一現的感動情緒,頓時消散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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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25 00:41: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韓桀的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了。

  一個在計畫外的超速行駛的沙石車,毀掉了他的夢。

  參加小學畢業典禮後的一個月,寧雪出席了韓淑妹的喪禮。

  喪禮簡單樸素,寧雪陪著簡家夫婦到了殯儀館,只見張煥頹然坐在椅子上,身旁圍了幾個正在勸慰他的同袍及鄰人。

  雖然隔了點距離,但那掩面哭得像個孩子一樣,連話都說不好的張煥,還是讓寧雪無法克制地掉下了眼淚。

  「嗚嗚……阿妹這麼好迪一個女孩子……這老天,怎馬茲會這樣對宜哪……鵝今年還跟宜說,說要帶宜回上海老家去瞧瞧……宜從來沒坐過飛機……開心得不得了……鵝知道鵝年紀大,委屈了宜,但宜從沒抱怨過……還把鵝的家打點得溫暖舒適……阿妹呀!鵝真是不捨得儂呀……」

  「唉,人都去了,你還說這些做什麼?」在一旁幫忙勸慰的鄰居搖頭嘆息,「你就當她是去另一個世界裏享福了就是。」

  「說實在話……」

  村子裏幾個原不看好這位「張太太」能夠安分守己的婆婆媽媽,竟然都紛紛地垂首抹淚了。「這張太太,扎扎實實是個好人的。」

  「是哪!她待人好客氣,好有禮貌的,常常人騎在腳踏車上,遠遠一見了鄰居就會立刻下車鞠躬微笑的。」

  「還有哇,前陣子我娘家爸爸生了病,我得回高雄住幾天,她知道了後,二話不說主動幫我照顧我家那兩個小的。」

  「她還幫我院子裏的花澆水……」

  「她還教我怎麼樣的烤肉醬比較香……」

  「她唱的山地歌謠可好聽的,比電視上的歌星還要唱得好……」

  眾人爭先恐後,一句接一句地讚美著韓淑妹,只是……

  寧雪眼眶泛紅的注視著曼堂後面的棺木。

  只是不管這些人再怎麼說好聽的話,張媽媽都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謙卑微笑且還要一一地鞠躬道謝了。

  既然被讚美的人已經聽不到了,那麼,再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是想要藉此安慰還活著的親人?

  還是想要藉此贖些許自己過往曾經說人壞話的罪惡感?

  寧雪想起了張媽媽剛剛嫁到村裏時眾人的輕蔑私語,如今兩相對照,她心裏的唏吁更深了。

  而當初曾用竹掃帚對付那些說他母親壞話的小男孩,如今聽到了這些,又會做如是想?

  寧雪將眼神轉投給跪在靈堂前,不住地往火盆中拋放著紙錢的大男孩,卻是什麼表情也沒能見著。

  沒有昔日的桀驁不馴,沒有一旁張伯伯的嚎啕槌胸,他……沒有表情。

  而那種沒有表倩的表情,反而讓寧雪看了更難過罷了。

  因為那會讓她聯想到前不久剛學過的成語,它就叫做——萬念俱灰。

  

  時間的巨輪不會因為一個人的中途離席而停下。

  夏天過去後,寧雪上了國中,這一次,她不再「有幸」能與韓桀同班了。

  雖然不同班,但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對他的關心,算是為了張媽媽吧。她這樣想。

  跌破眾人眼鏡,韓桀在學校成績名列前茅,他以傲人的腦力及體力,無論是在課業成績或是在運動競賽上,他都是個響叮當的風雲人物。

  韓淑妹是他們之間的橋梁,現在既然橋斷了,兩人也就不再有刻意交集,而僅止於校內或是村裏無意間遇到時的招呼了。

  寧雪不知道別人是怎樣看待韓桀的,她卻能看到他那變得收斂的眸中,層層的冰封及高墻,他並非不再多刺,也並非不再桀驚不馴,他只是將這些包括他的快樂及悲傷,都收納進了無人能再觸及的心底。

  「你最近好嗎?」她真心地問。

  「你覺得我不好嗎?」他漠然反問。

  於是她就被鎖住了所有的聲音了。

  國中畢業後,他們各自考上了不同的學校。

  她的高中在桃園,他的專校在臺北,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遙遠,但雖如此,寧雪還是會常常夢到張媽媽,夢到小韓桀,夢到他說了要帶著媽媽和她,建立一個溫馨家園的夢想。

  時過境遷,他或許早就忘了這個夢了,而她,卻還傻傻地在幫他惦記。

  高三那年她十八歲了,即便是聯考在即,她依舊沒忘了趕在清明節時去看父親,再順道到韓淑妹墳前,為她送上一束雛菊。

  在韓淑妹的墳前,她巧遇上了正在割草整理墓地的張煥。

  「小雪兒!」

  張煥看見她,連忙放下鐮刀,拉她到墳前坐下。

  「儂可真是有心啊,不枉阿妹生前總說儂就像是宜的親生女兒一模樣。」

  「沒有啦,張伯伯。」寧雪紅了臉,有些羞慚,「我只是因為來拜爸爸,所以拐個彎過來的。」

  「不管怎麼樣……」張煥一臉感慨。「儂總算是有心的了,張媽媽走了都快六年,這世上還有誰會惦記著宜?不過宜還算是好運的羅,至少有鵝日日夜夜惦著,就怕日後等鵝也走了,墳頭草比兩個人還高,都還沒人會知道……」

  長聲一嘆,寧雪看見老人暗暗抹臉,繼之趕緊抬頭擠出一個笑。

  「府好乙斯!張伯伯年紀大羅,嘮嘮叨叨的。」

  「不,張伯伯。」寧雪溫柔搖頭。「您快別這麼說了,只是……」俏目忍不住四下遊移著,「為什麼沒看見韓桀?他沒回來嗎?」

  「回來?」張煥笑得苦澀,「這孩子自從上臺北去讀書後,除了寄信之外就從沒回來過……」

  寧雪聽了張伯伯的話才知道,從國中起,韓桀就已經不再向他拿過錢了,即便是張煥硬要給,他怎麼也不肯拿,就連學費都是他自己去半工半讀掙來的。

  原來……寧雪終於明白,他的課業成績會變好,想來是為了那些獎學金吧!

  「這孩子很有本事的,比宜媽媽也比鵝要有本事多了,宜的人雖然沒有回來,但幾乎兩三個月就會寄錢給鵝,但宜這些錢鵝都沒敢亂花,全都幫宜存了起來,只是宜的個性嫌偏激又極端了點……」

  張煥擔心地搖頭。

  「阿妹在世時就常常要擔心,阿妹走了,誰也管不住宜,真是讓人放心不下。鵝說小雪兒,小時候韓桀這孩子,除了阿妹外就只儂能夠對宜有些辦法,如果儂能幫鵝去看著宜……」

  話還沒說完,張煥就突然重重地拍自己額頭一下。

  「瞧鵝說的是啥馬茲傻話?!韓桀人在臺北,儂怎麼去照顧宜?再加上儂長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可千萬別理張伯伯的老頭兒傻話……」

  寧雪當然也知道人家說的是傻話,但她卻做了一件更傻的事情——

  她向張煥要了韓桀寄錢來的住址,並在後來聯考填寫志願時,選擇了離他最近的學校。

  去照顧韓桀或許是個借口,其實她早就想著要獨立了,卻始終瞻前顧後,沒能踏出第一步。

  離開了墓園之後,她與簡家夫婦「談判」,決定自己的未來要由自己拿主意。

  一聽到寧雪想到臺北念書,駱美心立刻垮下了臉。

  之後在聽說了她將用半工半讀的方式完成學業,並且允諾將來賺了錢就會連本帶利將簡家多年恩情及上大學時的第一學期注冊費用分期攤清,這才終於緩了臉色。

  簡易原是不同意的,卻在寧雪的堅持及駱美心的敲邊鼓後無奈的點頭。

  畢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幹涉太多只會讓她變得不快樂。

  發榜後,寧雪如願地考上了那所位於淡水河畔的大學學府,並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

  一切就緒後,寧雪很快就找到工作了。

  那是一間幼教安親兼補習班,按鐘點計酬勞,陪小孩的時間愈多錢就愈多,於是除了上課外,她幾乎將所有能空下來的時間全都耗進去。

  北上一個多月後,她才終於能有時間將壓在行李最底層,從張煥那裏要來,上頭寫著韓桀地址的信封取出。

  信封上的地址,與她的租屋處僅僅相隔了幾條街。

  近歸近,但那股原是滿溢在胸口要去找他的衝動,卻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後逐漸稀薄,她的勇氣,正在消失中。

  我是不是瘋了?

  他會怎麼想呢?

  小時候因為張媽媽托付,她在老師面前舉手,要求坐在韓桀身邊的畫面,一再地在她腦海中重復播放。

  事隔多年,她又來纏著他了,而這一次,真的只是為了張伯伯的托付嗎?

  寧雪不能夠確定,所以始終沒敢去找他,一再拖延著說要好好再想想了。

  但命運之神並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考慮。

  這一天,夜裏十點多,她剛從安親班下班,正要穿越一條小巷回租屋,一條由小巷中急竄奔出的黑影幾幾乎要將她撞個正著。

  她的人雖沒被撞著,但那呼嘯而過的黑影還是將她給嚇到了腿軟,甚至往後一跌,坐到了地上。

  街燈下,寧雪捂著心口定睛瞧,這才看清了黑影是一輛YAMAHA重型機車。

  車上跨坐著一名身穿黑色皮衣,戴著皮手套,頭頂著賽車手頭盔,有雙效人長腿,身形頎長的男子。

  見她坐倒,男人並未立刻下車檢查,卻也並沒有自顧自騎走,他只是一逕跨坐在機車上,以足撐地,似在定瞅著寧雪。

  國著頭盔上的黑色面罩,寧雪沒辦法瞧清楚對方,但雖如此,她卻仍能感受到灼熱的研究眼神,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著。

  「小韓!快點走啦!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男人後面陸續又來了幾輛機車,並催促起了男人,但他仍是文風不動。

  「快點啦!我們和僑生幫那夥人約好了要在淡金公路大『軋車 一番,太晚了沒出現,尤其你又是帶頭的,人家是會當我們孬種『俗辣 的。」

  即便身後催促聲陣陣,但男人只是無關痛癢地下車,緩步走到還僵坐在地上的寧雪面前。

  蹲下身取下頭盔,男人甩了甩發,目光帶著玩味地看著那見著他,隨即瞪大雙眼的寧雪。

  「不急,我遇見我的小學同學了。」

  男人正是韓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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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學同學?!

  很真實的注解,寧雪雖早已有了與他再次相見的心理準備,卻仍是讓他這樣的乍然登場給嚇了一跳。

  會被嚇著,那輛聲勢懾人的爛車僅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還是他那帶著玩味及分析的眼神。

  多年未見,他已不再是那蠻橫地抓高竹掃帚,惡嚷著誰要敢對他母親不敬便要開扁的小霸王,也不是那在課堂上睡得唏哩呼嚕的摸魚學生,他,長大了。

  即將二十的韓桀,已長成了個光憑眼神便能讓女人心跳加速,甚至神魂顛倒的男人。

  那原就出色好看的五官,在經過了歲月的洗禮後,線條加深,氣質變沉,身材茁壯,她的「小學同學」有著百分之百的純男性體格,而且因為兩人靠得很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一股獨特的男人粗獷氣息,那是和她身上柔軟的女性馨香全然不同的。

  在寧雪打量著他的同時,韓桀那原是善於隱藏的眸底,陡地閃過了一絲驚傃。

  他的小學同學長大了,而且長成了一朵清妍耐看的小花。

  論較起五官她並非絕傃,卻自然有股鍾靈毓秀,恬靜宜人,雅致聖潔,引著人的目光捨不得放開……

  韓桀甩頭,終於換回了凡事無所謂的神情。

  管她變成小花小草還是小貓小狗,她都是屬於那段他已不願再有交集的過去了。

  「你的出現,是預謀已久或僅僅是意外?」他問得狀似漫不經心。

  寧雪想了想,決定開誠布公。

  「我是、專誠。來找你的。」她目光直睇著他,不容他閃躲。「我考上大學了,學校、租屋甚至是打工的地方,都在你的附近。」換言之,她是特地衝著他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她的開誠布公果然有效,韓桀被勾出了好奇。

  「因為我……」她用著如往昔般的平靜眼神,「關心你。」

  「關心?」韓桀誇張大笑,「喏!你看得到的,我並沒有斷腿斷手或是跌斷了脖子,你現在可以滿意地走開了嗎?」

  「我不覺得滿意。」她將眼神盯往他身後,「你待會就要去和人飆車,不是嗎?」飆車是很危險的,他不知道嗎?

  他哼氣,眼神變得更是深沉,「難道說你現在已不再僅滿足於小學同學的身分,還想要當起我老媽了?」

  一句無意出口的「老媽」讓他沉了臉,冰封了眸子,起身拉遠了與她的距離。

  無聊!他沒事跟這老是一本正經的LKK女人浪費時間做什麼?

  韓桀回身跨上了機車,冷冷睇視著她,「謝謝你的關心,但我的人生,我自己會負責。」

  見他要走,寧雪趕緊跳起來,固執滿滿地伸臂擋在他車子前面。

  「我不許你這樣走!更不許你這樣不愛惜生命,想想張媽媽對你的期盼,想想張伯伯對你的等待……」

  韓桀還沒作聲,反倒是他身後的騎士們忍不住出聲了。

  「多留點時間想想你自己吧,小學同學!」

  「他媽的你也管太多了吧?後面公廁臟了,你要不要也去掃一掃?你既不是他媽又不是他女人,一個小學同學越過界,管到了美國去喔?還有哇,你當我們是在拍電影嗎?不過是去小『軋 一下而已,你竟還能搬出個什麼『不愛惜生命 的笑話?」

  寧雪語氣平靜的開口,「我只管韓桀,旁人死活不幹我事。」意思是只要韓桀別跟著去,其它人就算是想要和閻羅王下棋,或是和牛頭馬面約會都悉聽尊便。

  「這位小學同學,你滿口死死活活的,正港的欠揍喔!」

  對於其它人與寧雪之間的你來我往,韓桀沒在意,只是冷哼審視著寧雪。

  「你有什麼立場教訓我?約束我?就因為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

  一句充滿嘲諷的「小學同學」勾起了韓桀身後的惡笑聲,聲音有男有女,其中幾個男生是載了女生來飆車的,那些年輕女孩穿著緊身皮短褲,及膝長馬靴,裝扮前衛,一看就知道是和寧雪全然不同世界的人,而這會兒,那些男男女女都用著輕蔑及倒霉遇上了白癡的眼神瞪著寧雪,想瞪得她自動讓路。

  寧雪深吸口氣,「我不是教訓你,我是關心你。」

  韓桀漠然回應,「不管是什麼,我一概不需要。」

  「小韓,快走了啦,別再理那個瘋婆子了啦!」

  「對啦,走啦,跟這種『青番仔 浪費時間做什麼?她要找小學同學就叫她去開同學會啦!」

  眼見極可能要被拋下不理了,寧雪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

  「我會這麼羅唆,是因為我喜歡你!」

  一句突如其來的告白沒能讓韓桀表情出現變化,反而是兩人身後爆出了幾聲長哨。

  「靠!我就知道!拿什麼小學同學當擋箭牌?根本就是煞到小韓了嘛!」

  「呀這位同學!呀拜托清醒,你以為只要告白人家就得接受的嗎?你知道這種話小韓一個晚上可以聽幾次嗎?就別提學校和街上了,光是在『夜魅 PUB,他就可以聽到七、八次,且那些女生個個比你有料,比你漂亮……」

  沒理會身旁陣陣叫囂,韓桀只是冷笑。

  「親愛的小學同學,你真的了解『喜歡 的定義,以及它可能會衍生出的後果嗎?」

  說喜歡不難,責際執行卻不容易,而且他還不會傻得看不出來,這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不過是她的緩兵之計。

  寧雪眼神冷靜的看著他,「我或許懂得還不夠多,但至少比你清楚。」

  愛一個人就該別讓對方掛念,掛念到連死了都還放不下心!

  「喜歡倒不是壞事,但至少要能夠挑對了人。」

  「我並不覺得喜歡上你有什麼不可以。」

  「是嗎?」韓桀掀唇冷嗤,表情輕蔑,「要不這樣吧,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先體驗一下『喜歡 上我的後果,如果後悔了,記得隨時通知一聲,上車!」

  「做什麼?」她不懂。

  他笑得邪惡,「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說的喜歡我,那麼就證明給我看。」

  「怎麼證明?」

  「融入我的生活,設法改變我,就像你小時候最擅長的手段。」

  「我們能不能先用言語溝通……用文明點的辦法來證明……喂!你想幹什麼……」

  韓桀沒讓她把話說完,一把扯近她,從車廂裏取出備用安全帽住她頭頂上扣落,硬將她拉上了機車後座,逼她將小手扣緊他腰桿,然後發動引擎上路。

  所以……寧雪暗咬香唇,明白了他是想用行動來嚇退她。

  只可惜,韓同學,你太低估我了!她向來就不是一個會服輸的人,尤其是在關係到他的事情上,為了證明她的決心,她拉起長裙裙擺打上了幾個結,逼自己暫時卸下淑女姿態,來證明給他看了。

  她以前坐機車的經驗並不太多,更別說是這種比心跳還快的車速,血液幾乎要與強風融而為一的境界了。

  不怕!不怕!不用怕!大不了命一條!

  她深吸口氣,祈求強風能夠再多誘帶出她體內那原就稀少的冒險因子。

  她也不懂,簡媽媽常說她是個沒有聲音的幽魂,同學祁小艾說她是千年冰山女,所有認識她的人都說她超齡成熟、說她凡事置身事外,卻不知何以,每每在韓桀面前,她都會作出衝動得沒去考慮後果的決定。

  人家都說不在乎自己的命了,那她幹嘛還要在乎?真只是為了一個已逝的知己,以及一個老人的托付嗎?

  思緒如風,車速也是,沒多久韓桀就載著她來到淡金公路上了,此時寧雪再度傻眼,因為她看見雙方加起來浩浩蕩蕩怕有百人的大陣仗,幸好這些人不是來打架,只不過是要飆車的。

  韓桀是這一頭的專科生老大,另一方人馬則是由馬來西亞、香港、韓國等地僑生組成的,一人一輛車,雖然也有不少人是載了女生來玩的,卻沒人像寧雪,還穿了淑女長裙來應戰,再加上韓桀是頭頭,他們的組合自然更引來了諸多異樣眼光。

  雙方寒暄結束,大家約定了由淡金公路接基金公路,以翡翠灣之前的龜吼漁港作為終點站。

  成績將按雙方人馬比例換算,哪一方人馬的到站平均時間值最短者獲勝,中間暫停、吃東西、車輪打滑,甚至翻車落海,那都是你家的事情,與旁人無關,若最後沒到站,將以零分計算。

  規則談好了後,一群年紀十七到二十出頭的年輕學子,有的鬼吼叫囂,有的手持棍棒劃勾地面,呼嘯地集體上路,臉上沒有忐忑害怕,只有因引擎猛催轟隆怒吼而生的興奮快感。

  他們就連在接近橋墩將要轉彎的地方也不減速,只是更加壓低了身子及車子做出壓車動作,任由著輪胎皮在柏油路上慘遭蹂躪,磨出了可怕的尖叫。

  這些人都瘋了嗎?

  寧雪深覺不可思議,他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所以才會用這樣的方式,以尋求外在刺激來滿足內在的空虛?

  現在的學生都活得太輕了!

  寧雪想起了某位學者的有感而發,在物質豐富的現代社會裏,戰爭、饑荒等重大災難都離真實的生活面太過遙遠,以至於在面對生命的時候,態度不夠嚴謹,甚至淪為輕浮。

  唯有曾經面對過死亡的人,才能夠深切地體會到生命的可貴,也才會懂得害怕及珍惜。

  寧雪唏吁,其它的人她不清楚,但是韓桀呢?他明明就曾面對過摯愛母親的死亡,也很明白母親的死,正是肇因於這些不負責任的車輪所導致,那麼他為什麼仍會沉溺其間?

  是因為他覺得他的存在可有可無,他的生命,已經沒有人會在乎了嗎?

  沒來由地一陣鼻酸迫使她將小手更環緊著韓桀,並將身子更偎向他了。

  因為這樣的孤獨感受,她比任何人都能領會,而且領會甚久。

  時序入冬,夜風孤寒,她想要和他分享溫暖,於是她貼近他。

  但韓桀卻不懂她心底的千 百轉,譏誚出聲。

  「終於知道害怕了嗎?你認輸,吞回先前的玩笑話,我把你放在加油站,我們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你自己叫輛計程車回臺北。」

  寧雪給他的回答卻是將臉更埋進了他背脊。

  「我不害怕!我會努力融入你的生活裏,你要飆車我陪你,你要散心我陪你,你要做什麼我都陪你,我只是想要告訴你,我說喜歡你,不是玩笑話而已。」

  先前的那句告白或許來得倉卒,但這一次,她卻已是百分之百的確定。

  她的再次告白卻只是讓他的身子更僵、心更冷了。

  「你是讀社工係的嗎?為了想要挽救一只迷途羔羊奮不顧身?為了想要拔除社會毒瘤,無所不用其極?」

  他哼氣,語氣更冷漠了,「還是我母親托夢給你,托你來為她照顧兒子?省得他遲早要步上她的後塵?」

  「我來找你……」她的嗓音輕柔,近乎嘆息,「其實,是為了我自己。」

  原來如此!

  在告白的同時,寧雪總算是弄懂了自己的心了。

  她終於明了這些年來她何以會對那些對她示好的男生不屑一顧,又為何會僅因張伯伯的一句戲言,想盡辦法也要來到他身邊了。

  原來在她心底深處,在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為他預留了個位置了。

  就像他當年那個純真稚樸的夢想藍圖裏,也曾經納入了她一樣。

  韓桀聞言又是一僵,渾身如繃緊了的琴弦一般,危險扯直。

  「寧雪!」他難得不含嘲弄地喊她的名字,「我希望你能分辨得出在什麼場合裏,該說什麼玩笑話。」別選在別人飆車時企圖找死好嗎?

  「為什麼你要一再認定我說的喜歡你是句玩笑話?」

  她閉上眼睛,語氣固執。

  「我們相識的時間超過十年了,你應該很清楚我並沒有和人亂開玩笑的習慣,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如果沒有,我不會說。」

  「如果真的不是玩笑話,那我就得勸你回頭了……」他的嗓音飄浮在風裏,比寒風還要尖銳刺骨。「基於對老同學的關懷,我必須說,你一定是瞎了眼睛或是神智不清了,才會去喜歡上一個根本無心的邪惡男子。」

  「你有心的!」她堅持,「只是你比旁人更怕受傷害,是以寧可裝作沒有。」

  他輕蔑笑著,「別說得好像你是神,別說得好像你已洞悉一切,永遠別認為你當真了解一個男人,尤其當你所憑借著的,不過是些早已泛黃的兒時記憶。」

  「就算我了解得還不夠徹底,但是只要假以時日,我一定可以——」

  「可以什麼?」他哼氣打斷她的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省省力氣吧!我不是實驗室裏那只被釘牢了四肢的青蛙,不會乖乖躺在那兒任人開膛剖肚去做、徹底了解。,請你牢記,我是最憎恨束縛的。」

  「喜歡並不等同於束縛,若是兩情相悅,就是種心甘情願的給予及陪伴。」

  「兩情相悅?」他再度蔑笑,「你倒是頗能自得其樂的嘛!寧雪同學,我曾經說過喜歡你嗎?」

  她微微臉紅,並暗暗慶幸她在他身後,他看不著。

  「你曾經說過要帶我一塊去尋找真正的落腳處,你不能夠食言。」

  「落腳處?」他爆出大笑,「以臺傭的身分?」

  她自知有些丟人,但更知道此時若是退縮,兩人今後難再有交集,於是她硬逼自己拋去自尊。

  「沒關係,如果你一定要藉由這樣的身分才肯接納我,那麼我認了,如果你一定要藉由折磨的方式才能夠讓我證明我對你的喜歡,那麼,我也認了。」

  她說得無怨,平淡的語氣裏卻有著明顯的堅定。

  「該死的你!」

  韓桀惱恨光火,卻又不禁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跟小時候一樣,莫名其妙就被她牽著鼻子走,可惡,好話壞話他都已說盡,為何她就是不肯松手?為何硬是要賴著他不走?為何不能讓他自生自減?

  恨惱之餘,他用力咬牙催緊油門,加快了車速。

  「如果你又想用小時候那招死纏爛打逼我就範,那你就太不知長進了!」

  韓桀怒聲咆哮,逼自己對她的話嗤之以鼻,拋給冷風。

  他現在過得很好,恣意逍遙,瀟灑快活,想做什麼就做,不必因為另一個人而費心耗神,甚至於椎心刺骨,他不要!他再也不要了,

  很好,她就是不聽勸是嗎?

  很好,她剛剛說了願意接受折磨了是嗎?那麼他還客氣什麼?

  身子朝前傾,他面不改色地催緊油門,車子以玩命般的速度往前飛衝而去。

  甚至在遇上了載滿重物、擋著路的大卡車,他照樣找空隙鑽進鑽出,惹得大卡車司機開窗吐出了成串的幹譙聲及刺耳喇叭。

  偶爾韓桀低頭,會看見儀表板上的指標就跟他體內持續爬高的血液一般,幾乎就快要破表了,但他一點也不感覺到害怕,是從母親死後開始的吧,他體內的某些知覺及感官起了退化,甚至是退化到已然形同消失了。

  但就在今天晚上,他體內的某個陰暗角落,卻被一個笨女人的愚蠢告白給撩撥了,甚至泛起了一圈圈的漣漪,他想要忘掉她的話,卻發現辦不到。

  他持續使壞,卻始終沒能得著他想要的反應。

  她沒有尖叫,沒有求饒,她甚至連顫抖的動作都沒有。

  「你真的不怕死?」可惡!這個女人明明就貌似柔弱,怎麼會脾氣冥頑不靈至此?

  「死了就算了,反正還有你作伴。」她溫柔回答。

  媽的!她不但不怕,甚至還有心情和他玩惡心?

  「陪你幹嘛?」他冷哼一聲,自覺無趣了。「幫你在閻王生死簿上簽下『到此一遊 嗎?」

  嘎然大響,韓桀煞住了機車,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目的地已到,他不但得到了冠軍,甚至還打破了他以往的紀錄。

  他氣惱地低頭看表,下車用奇異筆將時間記錄在路邊的廣告廣告牌上。

  車子雖然停住,但外表冷靜如常的寧雪實際上仍在神遊大虛,無法回神,只好先脫去安全帽,人仍坐在機車上。

  「我們贏了嗎?」她悄悄出聲問,終於能有機會將視線投往路旁看風景了。

  遠方天際墨黑陰沉,深濃無底,海浪拍岸的聲響也很駭人,只有前方不遠處那燈火璀璨的度假中心,為這安靜夜色增添了些許傃色。

  「你認為呢?」他冷冷反問。

  如果她問的是「軋」車,他們很顯然是贏了,但如果她問的是他們之間的角力賽,那麼……哼!勝負未明,她只是先小贏了高,得到了再賽的資格罷了。

  韓桀回過身傲立在她面前,唇角微微上揚,渾身散發著一股夜魅的氣息。

  她正想點頭,卻淬不及防被他抱離了車子,他原是想將她抱下車的,卻不知何以,她在他懷中的感覺竟是好得出奇,讓他有些放不開手。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卻也知道不管他打算怎麼做,她根本就沒有辦法反抗他,不論是她的力氣或她的心,對於他,她都難以抗拒。

  他原意是想要嚇嚇她的,但當他真的對她採取了行動之後,他發現自己最想做的,竟然只是……只是想要低頭吻她?

  該死!他是在欲求不滿個什麼?

  要不,又怎麼會對眼前這「小學同學」起了如此怪異的綺念心思?

  怎麼會突然想知道她那玫瑰花瓣似的水漾柔唇,嘗起來是什麼滋味?

  他的臉和她的靠得好近,氣息互換,寧雪甚至可以略算出他眼睫毛的數目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她終於投降,開口問了。

  「我問你最後一次……」他冷冷啟嗓,帶了點惡魔的味道。「你真的『決定 要喜歡我了?」

  她點下頭,表情認真,「你是要我到教堂發誓還是到廟裏斬雞頭,才要信我?」

  他哼口氣,冷笑再問。

  「喜歡到奮不顧身?」

  她還是點頭。

  「喜歡到不計後果?不怕受傷?」

  她咬唇再點頭。

  「甚至喜歡到寧死不悔?」他咄咄逼人的追問。

  寧雪沒有點頭只是嘆了口氣,「如果你始終不願意讓自己相信,那麼就算我再怎麼承諾你也是不信。」

  韓桀想了想後瞇了瞇眸,「好吧,既然有人甘願要上門送死,我就如你所願。」

  在聽到他說出「如你所願」時,她應該要開心、要雀躍才是,但她卻沒辦法,因為看到了那閃爍在他深邃眸底的冰冷惡芒。

  她看著想著,神智不禁有些恍惚,甚至連他是在何時將她放落於地,甚至連兩人身旁是在何時布滿了人潮都不知道。

  「喂!小韓,你今天是鬼附身呀?嚇死人的不想要命,在你超過那輛沙石車的時候,我們幾個在後面看了下巴都快嚇掉了……」

  「嘿嘿嘿!僑生幫這回可吃癟了,肯定要氣到爆!」

  人語聲不斷,大部分的重點仍是放在飆車上,卻也有人看出了韓桀與他「小學同學」之間的氣氛不太尋常。

  「不會吧?小韓,你飛速飆車,為的就是想省下時間和『小學同學 你儂我儂一番?」怎麼,被人家的告由感動了呀?

  韓桀無所謂的一聳肩,將寧雪扳轉過身面對著夥伴,表情沒有興奮只有冷漠。

  「過來歡迎一下吧,咱們有位新成員加入了,寧雪,我的小學同學。」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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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7-25 00:41: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有點草率,更有點不可思議。

  他們在經歷了那麼多年的鄰居兼小學同學的相安無事後,竟在一夜之間跨越了那條界線,沒有追求,沒有甜言蜜語或是海誓山盟,她成為了他的女人,在金山的一個不知名的小旅館裏。

  寧雪知道他是有些負氣的,甚至是故意的想用這種方式來逼她投降,但她沒有,她乖巧柔順地讓他進入了她的身體,潛入了她的靈魂,掠奪了她的一切。

  愛情原是一場艱苦戰役,若非大獲全勝,便要全盤輸去。

  這場戰役進行了就快滿一年,而在這其間,她始終是孤軍作戰著的。

  她是非常認真地在經營這段感情的,但韓桀卻不是。

  吊兒郎當、我行我素,是他不變的人生準則,當然更不會去為那幾經勸阻卻仍要和他一起的她,去做出任何遷就或是改變了。

  她對他愈好,他就愈表現得毫不在乎。

  她像是一個在沙漠中奮力鑿井的旅人,想要在被渴死前,掘出一方活泉,掘得出算她好運,掘不出來?那也是她活該自找的。

  韓桀從不避諱在人前對她呼來喚去,果然如兩人先前的戲語,拿她當個臺傭,既不溫柔又不體貼,更不會去考慮她的立場,大刺剌地享用著她對他的好,卻壓根不去思考是否也該偶爾回報。

  從耶誕節到情人節到雙方生日,他一概不記得,就連收到她為他精心準備的禮物時,也不曾有過什麼太大的反應,他的心是冷的,或許也可以這麼說,他從不允許他的心被加溫。

  若有初識者好奇起他們之間的關係,他若非笑嘻嘻的說她是「我的小臺傭」,就是一開始的那句老詞「我小學同學」,即便那些與他們相熟的朋友都對這句天大的謊言翻白眼或是當笑話聽,她卻很清楚,他是真心這樣認定的。

  換言之,在努力了近一年後,她在韓桀心底連個「女朋友」或「馬子」之類的身分資格都還夠不上,介於「炮友」與「臺傭」之間,這才是她的等級數。

  「寧小雪!你真是愛昏頭了!你拿人家當寶,人家拿你當草,你到底在執迷不悟個什麼呀?你到底要我用上多少根大鐵槌才能夠被敲醒?」

  既是同班同學又是室友兼死黨的祁小艾,三不五時便要這麼罵上她一罵。

  寧雪知道祁小艾是為了她好,無奈的是她既無法否認祁小艾的話,也無力去改變任何現況。

  是在愛上了韓桀之後她才知道,原來在她的身體裏,竟也隱藏著如此瘋狂的因子,但這一切都只為他而狂,她知道。

  這一天夜裏,手機鈐聲響起,僅僅簡單三個字「來陪我」,對方就收線了。

  寧雪知道是韓桀,也知道自己一定會乖乖照辦,只是……但是……

  她一再要求自己無怨無尤,卻仍會偶爾忍不住生起感慨,就算是叫個披薩,也會比這一通電話的內容要來得長一點吧?

  她究竟還得要熬多久,才能夠晉升到與他相同的地位?

  才能夠讓他懂得該對她尊重?對她憐惜?對她溫柔?

  「誰打來的?」

  坐在書桌前,頭上綁著「戰鬥」布條的祁小艾轉過頭打斷了她的自憐自艾,但在瞧見寧雪收拾背包的動作後,她立刻瞠圓了眼睛。

  「我的天!又是那個隨傳隨得到的桀皇帝?」

  寧雪沒吭氣,祁小艾繼續數落。

  「他老媽還真是會挑,給自己兒子取了個這麼爛的名字!桀,兇猛之意,歷史上最出名的代表人物就是夏朝的末位君主,被商湯謚號為桀的暴虐無道、荒淫無度的爛爛爛爛……爛到了極點的皇帝。」制造出了成串歷史害人背得要命,還不夠爛嗎?

  「小艾!」

  寧雪終於吭聲。

  「你歷史念得不錯,但明天期中考要考的不是本國史,所以請不必放太多的心思下去。還有張媽媽是不識字的,名字取得不夠好,不是她的錯。」

  「不是他媽的錯那就是戶政人員的錯羅!」

  祁小艾用力點頭一彈指。

  「一定是這樣的,公家機關的人素質向來良莠不齊,腹中真有墨水的不多,打混摸魚織毛線的卻不少,什麼高普考?考出的全是一些會念死書的廢物。當初他老媽肯定是要幫他取『人中豪傑 或『一時俊傑 的那個『傑 啦,卻偏偏碰到一個昨天才跟岳母吵架、上班又踩到狗屎、去倒茶時又剛好被跳樓自殺的人影給嚇到,正在對人生極度懷疑兼不爽的家夥,所以才會犯下了這種天大的錯誤。唉!名字沒取好,禍延三世!所以我每日要幫流浪狗取名字的時候,都會十二萬分的小心哪…… !我在和你說話耶,你要上哪兒去啊?」

  「出去,睡前要記得鎖門。」

  在祁小艾長篇大論的時候,寧雪已經將該帶該收的都弄妥,甚至人都已經來到門邊了。

  「喂喂喂!寧小雪,你瘋了呀?明天是期中考耶,你真是這麼不怕死?真是事事樣樣都要以他為先,你好歹也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好歹也要有女生的尊嚴,怎麼可以這樣隨傳隨到,任他支配差遣……」

  祁小艾追到門邊,卻是芳蹤已杳。

  熊熊大火幾乎要燒著了祁小艾的戰鬥白布條,她站在門口雙手圈嘴大吼。

  「寧——小——雪!你是個愛昏了頭的大——傻——瓜!」

  寧雪聽見了,遲疑半晌暗暗閉眼,幾秒鐘後才能重新鼓足勇氣張眼下樓,並將祁小艾的話逐出腦海裏。

  沒人能懂,她無所謂,沒人支持,她也不在乎,她只知道在他開口需要她的時候,她不能夠撒手不理。

  

  寧雪騎著單車來到幾公裏外,面向著河堤的韓桀住處,但她可沒忘了先到超商為他探買糧食及點心。

  韓桀的住處是由一幢廢棄的工廠所改建成的,孤零零地矗立在河邊,與最近的一幢公寓都還隔了五十多公尺的距離。

  在兩人剛重逢的時候他並不是住在這裏的,卻因被人嫌「吵」才做了搬遷。

  熟了之後,她才知道除了學生之外,他還另外有個PUB歌手的身分。

  飆車只是他偶爾用來發洩情緒的管道,上臺演唱玩搖滾音樂,才是他最常用來抒發情緒的工具。

  他這幾年在外頭讀書及生活所需,甚至連那些寄給張伯伯的錢,過半都是靠著他玩音樂掙來的。

  國中時他曾在桃園一家樂器行裏當小弟,一碰上癮,他愛上了音樂,甚至在十八歲那年和朋友弄了個地下樂團,大膽地走唱於臺北的幾家PUB間。

  他們參與過貢寮的「海洋音樂祭」,參與過墾丁的「春天的吶喊」搖滾盛會,甚至還曾在幾個搖滾音樂比賽中得過前幾名及詞曲創作獎。

  自從兩人在一起後,每逢他們率團出徵,不論是近的貢寮或是遠點的墾丁,她這小臺傭沒有別的選擇,一定得要請假去陪他打理,甚至還曾幫忙扛過幾次樂器。

  就因為吃的是這行飯,他必須要有個能和朋友們擱放樂器及練習的地方,而他們熱愛的都是熱門搖滾樂曲而非古箏二胡,是那種常會被衛道人士評為鬼叫鬼吼的音樂類型,喜歡的人愛得要命,討厭的卻是憎惡得要死,極端兩極化,是以除了如此偏僻荒涼的「鬼」地方,恐怕也難再找到更好的選擇了。

  把單車停妥後,寧雪拿出鑰匙進到屋裏。有鑰匙並不代表有特權,那只是因為屋子太大而這男人大懶而已,除了她之外,他那群狐朋狗友也都有鑰匙的。

  屋子分隔成上下兩層,下層擺著他的重型機車、樂器雜物及一套價值不菲的音響,至於他的私人空間則是在上一層。

  寧雪換了拖鞋安靜上樓,一下子就在鋪著榻榻米的二樓客廳裏,亮著小臺燈的和式桌旁,看見了韓桀。

  在他身旁放著一臺KEYBOARD,滿地手寫的樂譜和一只塞滿了煙蒂的煙灰缸,此外還有幾個被捏扁拋遠了的啤酒鋁罐。

  聽見腳步聲,韓桀抬起頭。

  隔著一層墻似的氤氳白茫煙霧,他淡覷著她,連聲招呼都懶得打。

  她在看見他那雙寫滿疲意,甚至還微微泛起血絲的無神雙眼時,頓時將方才一路上微有的不滿情緒全都給拋盡了。

  她心疼地坐近他身邊,將在超商裏買來的食物擱在小桌上,裏頭有禦飯團、有涼面,以及微波過的熱培根鳳梨炒飯,樣樣都是他的最愛。

  「你又是沒吃沒睡地胡亂過日子了?」只是靠抽煙來喂飽自己?

  這男人!她感慨搖頭,怎麼那麼不懂得照顧自己?

  韓桀依舊沒說話,只是用力地將她扯進懷裏,閉上眼睛將臉埋進她發間,想用她的溫暖及發香來喂飽自己。

  「靈感斷線,沒食欲。」

  低沉沙啞,這男人的嗓音不論在何時都磁性得讓人心跳加速,尤其他太過了解她身上的所有弱點,還故意往她敏感帶上熱熱噴息,逼得她全身寒毛直豎,幾幾乎要生顫甚至呻吟了。

  「照你這麼說,那些靠靈感維生的人,不都得遲早成仙?」她借著調侃想轉移自己的局促不安及他的心思,她當然不排斥他的親近,只是不太喜歡他每回找她來就是想做「那種事」的企圖。

  介乎「炮友」與「臺傭」之間!她無奈地想,難道她在他心裏,永遠都跳脫不出這兩種身分?

  他不作聲,只是繼續用鼻息去騷擾她,還使壞地故意將全身重量幾乎全壓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去考慮她的體重僅有他的二分之一。

  他的動作和表情都像是個正在撒嬌使壞的小男孩,和小艾口中的「桀皇帝」或是別人眼中的「惡魔小韓」形象一點也不像。

  可這也是她最放不下他,甚至會願意一再地容忍著他的原因了。

  在他體內,那個僅有八歲大,會拿著竹掃帚去攻擊他討厭的人的小韓桀其實還在,不管他承認不承認。

  而那個曾經在張媽媽靈堂上,傷心地佇守在一旁,試著想要和他分擔憂傷的小寧雪,也其實仍然還在,始終都還在的。

  「別人怎麼樣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這個樣子的……」

  語氣蠻橫潑野,「桀皇帝」的蠻性果然又跑了出來,寧雪突然輕嚷了聲疼,後頸一個吃痛,原來是被他毫不留情地張嘴咬住了。

  「別鬧了!桀!」

  繼利齒之後是大口的吸吮,疼還是其次,那奇詭漫開了的曖昧才是她不想要的,一打電話就來,一來就要她,那不是形同於在召……妓?!

  「我幫你帶了好吃的來了,有你最愛吃的培根鳳梨炒飯……」

  她伸手想去捉塑膠袋,卻讓那盡顧著將臉埋在她頸後玩耍的他,看也沒看地伸掌撥開了。

  「你明明知道我這種時候會叫你來,可不是想讓你善盡臺傭代買食物、喂飽主人肚子的義務,你也應該很清楚……」

  他邪氣地壞笑,笑得她更加不安,下一瞬間他的大掌如靈蛇一般,由她腰際潛入了衣內,迅速尋著了目標後毫不留情地搜住,然後霸氣十足地揉擰了起來。

  「在我『真 餓了的時候,培根鳳梨炒飯絕對不如『雪 炒飯能吸引我。」

  她當然清楚,交往將近一年,他雖從不示愛,亦從不許諾未來,甚至一點也不溫柔體貼,但他喜歡「吃」她卻是兩人都不能否認的事實。

  他喜歡用各種他喜歡她害怕,他熟悉她陌生,甚至可說是放浪形骸的狂野方式來「吃」她,且每一回都非得將她吃幹抹凈到喘息求饒他才肯罷手。

  他在這方面的能力與他對於音樂的著迷,同樣精力旺盛得嚇人。

  「別這樣,桀……」

  寧雪試圖抗拒,但那向來總能在人前平靜冷淡的嗓音,卻每每會在他的使壞之下,被揉碎成了嬌吟和求饒。

  「你知道……我來……不是為了要陪你『炒 ……那種飯的,我明天要期中考,我帶來了很多功課……」

  韓桀倒也沒打斷她,任由她繼續抗議,卻就是她說她的,他做他的,三兩下便將她連同自己給剝了個精光,再用自己的身子壓在她身上了。

  「你先陪我『炒 完我想吃的飯,然後我才允許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一聲「霸道」還沒出口,她已被卷入了他為她所織造出的狂風暴雨裏,快速地將她的神魂勾上了雲端,載沉載浮著了。

  很久很久,在他終於饜足後,她終於能被恩赦去做事了,像是為他整理房間,將臟衣服丟進洗衣機裏,再為他把冷掉的食物加熱,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將桌上食物全數掃光,再為他煮養生茶及保護嗓子的澎大海,最後才是她能夠看書的時間。

  即便是這種時候,她仍會待在他能夠看得到她的地方,免得他又有事交代。

  寧雪抱著她的書窩在角落裏,像煞了古時候那種買來專為伺候大少爺的小丫鬟。

  在周遭聲音終於都靜下來了後,完成了一段章節的韓桀,冷不防地將視線投往坐在角落裏,為了看書而戴上眼鏡的小女人。

  他不喜歡看她戴眼鏡的樣子,那會讓她像是個圖書館老處女管理員,而不像個年僅十九的少女。

  事實上他很清楚,在經過他將近一年的刻意調教,她早已不是那生澀青嫩的女孩,而是個識得情欲的小女人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逗弄著她為他而瘋狂,為他而燃燒殆盡。

  雖然他始終嚴厲禁止自己對她放下過多情緒,卻也無法否認自己深深眷戀著那種能與她赤身裸體,緊密相屬時毫無間隙的原始快感,更愛極了她在被他撕碎冷靜面具後的激顫及嬌喘,以及她體內,那讓他怎麼樣也嘗不膩的馨香及甜蜜。

  她當然不是他的第一個女人,行事向來無所忌憚,又有著濃烈好奇心的他,識女甚早。

  但他向來貪鮮寡情,一個女人能夠吸引得了他一個月已屬奇跡,更何況自從他在PUB裏走唱起,那些自動送上門來,懂得打扮,懂得玩弄手段的傃女更是難以計數,他甚至還曾有過一夜和幾個女人分別上床的紀錄,反正他向來精力充沛,也沒將這種事情放在心上過,但是這一回……

  他的心底微微冒起了煩躁及不安,這是怎麼回事?

  自從和寧雪在一起,自從嘗過了她的滋味後,其它的女人竟然很難再挑起他的欲望及衝動了。

  那些女人的過濃香水味會讓他聯想到臭鼬,濃粧傃抹更會讓他聯想到調色盤,就連她們愛故作嬌柔的薄嗔嘟嘴,也只會讓他生出想要一拳堵平了的衝動。

  為什麼?

  和她在一起快一年了,他那剛開始時,千方百計想將她甩開的念頭,怎麼會愈來愈淡、愈來愈稀薄了呢?

  他不懂,就著屋內的燈光,他試著抽離個人情緒,做個公正評斷。

  她不是難得一見的大美女,也沒有什麼傲人身材……呃,好吧,憑良心講,她是比別的女人多了雙會說話的眼睛,多了雙纖細美腿,多了一對雖然不大卻是線條優美的胸乳,也更多了一身嫩白無瑕的雪肌,難道說就是這些加起來,讓他對她放不開手的嗎?

  兩人交往之初,她不是不曾試過主動關心接近他,卻在被他大罵過一頓,說「任何一個無意的打擾,都是對一首曠世傑作的戕殺!」後再也不敢了。

  她乖乖地接受了當個應召臺傭的命運,除非他開口,否則她絕不敢主動來找他,通常只要他一通電話,不論她人在做什麼,幾乎會立刻放下一切為他趕過來。

  真的這麼聽話?

  他原是不相信,是以曾經故意冷落了她半個月,沒有主動與她聯係。

  沒想到她竟安靜自若地繼續過她的日子,當他終於忍不住再度找她來的時候,她卻連何以會遭到冷落的原因都沒問。

  是打從孩提時代就養出來的性格吧,她不會像尋常的女孩子一樣撒嬌,更不懂得向人討寵,因為她並沒有可以供她撒嬌的對象。

  逆來順受,是她的人格特質,自討沒趣,是如果有人想要和她嘔氣的結果。

  他甚至曾經故意將她拉到PUB去聽演唱,還故意讓她看見其它女人對他的大膽示愛,但她的反應只是別開視線或是起身悄悄離去。

  她那頭沒有事反倒是他,常會因為她的過於識大體而暗暗感覺到不爽。

  他如火,她似冰,而他這身為火者唯一能夠融化且影響了冰的地方,竟然只是在床第之間?想想還真的很嘔!

  但……他真的已經愈來愈無法否認受她的影響及牽引了,當他專注著做一件事時還好,但只要一靜了下來,只要有超過三個小時的空檔,他就會強烈地開始思念著她,思念著她的溫度及甜蜜了。

  懊惱、憤怒、不敢相信,所以他只能藉由在人前對她的大呼小叫,或是霸道支使,或是潑蠻撒野來向她及自己證明,他絕對沒有受她影響。

  他任性、他霸道、他使壞,他為所欲為地試探著她的底線,她卻永遠只有那四個字——逆來順受。

  說實話,她對他的忍讓及恣寵怕早已淩越了朋友或是情人之間,更像是一個母親在對待著一個不解事的任性孩子了。

  母……親?!

  韓桀身子一震,突然有些領悟他會對她動心的原因了。

  那正在燈光下專注著看書的女人,無論是神情或是動作,都像煞了他的母親——韓淑妹,尤其是在她包容著他,或者是面對命運時的逆來順受及不慍不火。

  他有很嚴重的戀母情節,他從來不否認,他和母親之間的糾葛從他執意在她體內著床時就開始了。

  他直至六歲時睡前都還不肯斷了母奶,就算沒能真吮出乳汁也無所謂,就是貪戀著那種濃烈的安全感包圍,他搗蛋、他淘氣、他跋扈任性,其實有大半的原因,是為了要吸引住母親的全神貫注,以及喜歡看見母親那種拿他無可奈何,卻又疼之入骨的表情。

  「小桀,你是生來專門折磨媽媽的嗎?」

  「才不是呢!」他總會挺胸笑嘻嘻的回答,自信滿滿。「等小桀長大了後,我一定會賺大錢讓媽媽享福的,小桀愛媽媽,媽媽愛小桀,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你真的做得到嗎?」韓淑妹伸出手,甜笑地揉搓著兒子的發頂。「那媽媽就和你約好了喔!」

  這也就是他在八歲時發現母親「背叛」了與他的約定時,他會如此憤怒的原因。

  為什麼要撒謊?

  為什麼不等我長大?

  他花了幾年的時光才能讓自己終於接受這事實,於是他又開始盤算了,他知道母親嫁給張煥並非為了愛,於是他到處打零工想存錢,想趁早將母親帶離張煥的「魔爪」,也好盡早實現小時候他和母親說好了的承諾,但他跟命運之神肯定有仇,祂再一次打破了他的夢,而且這一回,他連駁回上訴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他的母親,死於非命。

  母親死後他頓失所依,不知為何而活地過了幾年,對人生亦不再有夢了,既然人人都說了「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了,那麼他還對這樣的人生希冀個屁?

  但是現在……

  他凝睇著寧雪的眼神不經意地滲入了恐懼,如果寧雪就像他的母親,一點一滴地滲入了他的生命,佔住了他的心魂,那麼,是不是在她離開他的時候,他會再度感受到和當時一樣的痛不欲生?

  「雪兒!」

  寧雪嚇了一跳,因為淬不及防地被那衝過來抱住她的腰,將臉埋在她膝上的男人給蠻力摟住,若非她太了解他,她會以為他是在發抖,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個永遠自信滿滿的霸氣男子,怎麼可能會有脆弱的時候?

  「怎麼了?」

  她輕輕拍撫他的背,溫柔詢問,想要看他的臉他卻不肯,他不要讓她看見他寫滿了害怕的眼睛。

  「你對我的愛,像是什麼?」他突然問了。

  「怎麼會突然問這個問題?」她愕然,瞥了眼被他弄亂的書本。

  「回答我!」他不解釋,只是蠻橫地索求著她的答案。

  她皺起眉,摘去了眼鏡,拋開對於課本的注意力,認真地思忖著。

  「像陽光。」好半晌後她溫婉回答。

  「為什麼不是像月光?」他不懂,不是都說最偉大的愛該像月光一般聖潔明亮,又說什麼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嗎?

  「因為……」她想了想,將下巴抵在他頭頂,「只有陽光才能無時無刻存在。」

  「無時無刻?」他攢眉困惑的問。

  「是呀!」她揚唇笑了,「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月光是源自於太陽光的反射,雖然太陽因為地球轉了個身讓人看不見了,但它卻是依舊存在的,只不過是換了另一種方式罷了。」

  「那麼,太陽會殞落嗎?」他呆呆地問,像個懵懂無知的孩子。

  她又是困惑又是想笑,為著他今夜的難得失常。

  「你以為想要世上出一個會射下太陽的後羿,有這麼的容易嗎?」

  韓桀還當真偏首想了想,或許是乍然清醒,也或許是終於被自己那太過於孩子氣的表現給弄得生窘了,總之他語氣一變,結束了這個話題。

  「雪兒,我又餓了。」桀皇帝的語氣又回來了。

  「這麼快?要不這樣,我到夜市去幫你買幾個水煎包或蚵仔煎……」

  「我什麼都不要吃,我只想要吃你。」他的語氣混雜著焦躁不安,不像方才吵著要吃她時的漫不經心,這回他的「餓」不再含有半點玩笑意味了。

  似乎只有吞落入肚,才能永遠的不離不棄,霸著不放,也才不會驟然殞逝……不會毀了約定……不會被欺騙……不會再也見不到面了……

  「桀!」寧雪打斷了他的昏亂迷思,好聲好氣地和他打商量,「你別這樣,你明明知道我明天要考試,而我根本還沒準備好的……」

  他從她膝上抬起頭,眸光陰鷙的看著她,「你自已決定,看到底是我還是考試重要?」

  寧雪無法出聲,只能用澄美又無辜的眼神回瞪著這個桀皇帝。

  這個答案壓根就沒有選擇性的,要不她又怎麼會來到這裏,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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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九歲的那年寒冬過後,春來之時,祁小艾和寧雪各自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變故。

  祁小艾雙親驟逝,死於過年時節的一場車禍。

  那一年的寒假及年節兩人都沒心情過了,寧雪陪著祁小艾在她山上老家收拾店面,關閉那座土雞城的時候她才發現,她懷孕了。

  原先她只是抱著忐忑懷疑的心態,到超商買驗孕棒,測試後答案肯定,接著她又悄悄地找了間山腳下的小婦產科做檢驗,才知道孩子不但有了,還已經三個月大了,是她最近事忙疏忽了,才沒發現月事有一陣子沒來了。

  其實在這件事上韓桀向來會注意防護措施,卻也有過幾回當「性」致高昂時,無法等到「道具」齊全而心急搶攻的經驗,至於她的避孕藥也是吃吃停停,忘了就算了的,總想著不會那麼倒霉吧?

  卻沒想到,果然中獎。

  她不想和小艾商量這件事情,小艾自個兒的處境已經夠慘的了,又何必再添加她這一樁?

  驚惶過後寧雪終於平靜下來,既有之則安之,這可是她和她心愛的男人的小寶貝呢!她雙手撫著肚子,臉上浮起了母親的微笑。反正這個孩子她是要定了,去和韓桀商量一下,雖然他再過半年就得去當兵了,但她不需要他的照顧及協助,她可以一邊請人帶小孩,一邊打工讀書。

  只要他能先給她一個名分,讓她能夠名正言順的挺著個肚子到學校,到時候管人家怎麼想、怎麼看,她都能夠不在乎,她會好好地帶著孩子等待韓桀服完兵役,再繼續著一家三口的美好未來。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浮起了快樂的傻笑,因為思及了那「家」字的美好。

  裏頭有她,有韓桀,還有寶寶,寶寶不必像她小時候一樣寄人籬下,也不會像韓桀一樣是個惹人厭的拖油瓶,他會有愛他至極的父親和母親,快快樂樂地健康成長,長大之後或許還可能會跟他爸爸一樣熱愛搖滾、喜歡音樂,或是和她一樣只會安靜看書……

  但她沒想到她的美夢,僅僅持續到見到了韓桀之後。

  「拿掉他!」

  這是他聽完了她一番話後的立即反應。

  他連安撫的勸慰都沒有,像個凜然的死神,一句話似一把奪命鐮刀,決定了一條生命的存歿。

  「我不要!」

  寧雪震驚得瞠大雙眸,將拳頭舉至胸前失控尖叫,破天荒地對他的命令起了抗拒。

  「他是我們的孩子,有你有我……」

  「還有一堆麻煩,」韓桀冷冷打斷她,「小雪,你十九我二十,我甚至還沒去當兵。」

  「你依舊可以擁有你的自由,我只要你先給我一個名分,至於帶孩子和養孩子的事情我自然會想辦法,帶著他一塊等你回來……」

  「想辦法?怎麼想?」他勾唇冷笑,「你根本沒有親人能夠幫忙,更別提你那至少兩年的求學生涯,為什麼非要急在這種時候給自己添這麼大的麻煩?」

  「他不是麻煩的……」小拳握得死緊,唇瓣微顫,寧雪紅了眼眶,「桀!他是我們的孩子!」

  「三個月而已,正是除掉這個麻煩的最好時機。」他冷酷的表情像個判官。

  「我說過了——」

  寧雪再度失控尖叫,表情寫滿了不敢置信。

  「他不叫做麻煩,他已經有了名字了……」她眸光淒楚,泫然欲泣,「他叫做寶寶,男寶寶女寶寶都可以。我求求你,桀!算我求你,給他一個活下來的機會,我會帶好他,不會讓他妨礙到你的生活,我會幫他洗澡、喂他吃飯,甚至還會……」

  「夠了!我不想再聽了!」

  韓桀不耐煩的猛揮手,難以忍受腦海中陡然浮起的寧雪哺乳畫面。

  想都別想!他咬牙切齒。

  雪兒是他的,他一個人的!

  他絕對不要和人分享!更不許她將心思撥去大半給一個小娃娃,就像當年的韓淑妹和小韓桀一樣。他不要!他不要被隔離在她的世界外,容著一個牛皮糖去死黏住他愛的女人!

  她想要孩子,等將來兩個人一切安定下來,也都玩夠了,確定夠資格當人家的父母時再來好好規畫,而絕不該是這樣的「純屬意外」,由著一個意外打亂了兩人的一輩子!

  好吧,他承認,他有些自私,他不夠成熟,他也真的是佔有欲太強了點,但摸摸良心,他今天的任性還不都是讓她給慣出來的嗎?她從沒跟他翻過一次臉,但是這會兒,她卻為了一個尚未成形的「受精卵」而對他大吼大叫。

  這樣的雪兒,溫馴不再,這樣的雪兒,又怎麼可能會讓他點頭讓步?

  與人爭執非她強項,向人解釋亦非他的習慣,於是兩人用眼睛瞪視對方,用眸光角力,幾分鐘過去,還是韓桀先沉不住氣了。

  「我說了——拿、掉、他!小雪……」他的嗓音有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危險,「不要做會讓你後悔的事情,我當過父不詳的孩子,相信我,那絕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歷。」

  「你的意思是……」

  美眸瀅然,幾顆圓滾的淚珠由她眼眶跌落,她是落淚而不自知,他卻是不許自己表現出在乎,在這件事上他絕對不能讓步,因為牽連太廣了。

  「如果我仍然堅持要將寶寶生下來,你會索性一次放棄我們倆?」

  韓桀逼自己面無表情,不被她的話影響。「當初是你自己說要不計後果跟著我的,那麼這種事情,也不過只是『後果 之一。」

  他殘忍地提醒,要她別忘了在她執意要跟著他時,自己曾經許下過的承諾,一個與惡魔協定的承諾。

  一陣暈眩襲來,寧雪一個踉蹌,幾幾乎要站不住了。

  垂首閉眼,她努力地調整呼吸,直到此時才發現自己的淚水,她快快伸掌用力抹去,片刻後她再度抬頭,脆弱及受傷已然褪去,韓桀唯一能夠見著的,只有她的冷靜。

  「所以,這一年多來的相處對你並沒有意義?所以,我這『小學同學 的地位也永遠只會是個臺傭?而有關於愛戀癡纏,有關於陽光月光的存在都僅是我一個人的癡人夢語?而你,只是『大方地 、『寬容地 陪我夢了一場而已?」

  她平靜自嘲,直視著他的眼睛,韓桀卻得用上全部的意志力才能阻止自己搖頭,大聲反駁,並拭掉她眼角的淚漬。

  不!當然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愛你!愛得深!愛得善妒!只是你不應該在這時候用這種方式來質問我!

  見他始終不作聲,寧雪淡淡聳肩,「從小到大,我老是認為你很任性,而現在我才知道,要比起任性,我和你其實不相上下,你讓我別靠近你,我卻是任性地不理,而現在,也該是我要去面對自己的任性闖出的後果了。」

  話落轉身就走,她沒有半點留戀。

  「你要去哪裏?我……」咬牙再咬牙,他終於忍不住了,「我陪你!」

  這樣的寧雪讓他感覺好陌生,他甚至因此而想要退讓認輸了。

  該死!想生就讓她生吧,不過得先說好了絕不許喂母乳,也不許幫他洗澡,更不許……

  他還在思考著要怎麼拉個臺階來下時,寧雪卻已經冰冷出聲。

  「沒有必要,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處理。」

  「寧雪,你給我站住!要不然我……」

  威脅無效,砰的甩門聲打斷了他的聲音,她當著他的面離開了他的房子。

  該死的女人!

  韓桀惱根地爆出了成串臟話,心在瞬間分成了兩半,一半要他快追上去跟她道歉,另一半卻勸他萬萬不可,不能讓她知道她對他的影響力,不能讓她知道他對她的徹底服輸,不能讓她知道他非她不可,絕對不可以!

  「去賭你的氣吧,我他媽的一點也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你聽到了沒有?FUCK!」

  罵完後他還是沒骨氣地隱約感覺到了不安,還是想要追上去,一抬腳卻不小心被擺在地上的KEYBOARD給絆到,差點踉蹌摔倒,卻也讓他清醒一點了。

  老天!他想要做什麼?去追回一個女人?他瘋了嗎?他才不要!天下女人何其多,他又不是非她一個寧雪不可的!

  既然不許自己去追卻又怒不可抑,韓桀順手捉起東西就亂砸,包括KEYBOARD,包括電吉他,甚至還包括了一組新鼓,他像是面對著殺父仇人般地砸紅了眼,藉由鏘音不絕來稍事安撫他那因為看見她毫不戀棧離去時,所冒生的憤怒。

  過了很久很久,韓桀頹然放松,身子往後倒在一堆廢柴斷弦及破鼓中。

  沒有關係的,他告訴自己,他就不信那個小女人能跟他嘔多久的氣,頂多一個禮拜……喔不,可能連三天她都撐不到就會來找他,來哭著要講和了,畢竟他們兩個人都很清楚,清楚著她有多麼在乎他,以及多麼的非他不可。

  屆時他才要告訴她,有關於他愛上她的事實,然後兩個人同心協力思考如何處理那個叫做「寶寶」的小家夥的問題,不過在這之前他一定要逼她發誓,說再也不會和他大吵之後就扔下他,無情地離去了。

  但他錯估了她的執拗及脾氣,等到他終於能夠再度得到她的消息時,已經是六年後的事情了。

  

  六年後,「寵物 天堂」白色木柵門口。

  「寵物 天堂」是一間餐廳,既是餐廳自然沒有不許人上門消費的道理,但是這一天,天氣晴朗,風和日麗,祁小艾帶著她「麾下」的幾只店狗,硬是守在大門口,不許門外的男人進去。

  雖然時高時低的狗吠從頭到尾沒斷過,但那些矮敦敦、小巧玲瓏的店狗還沒一只能夠高過男人膝頭,而且它們都是小型犬,當當寵物可以,但是要當看門狗,且還得驅趕一個大男人?那還真是有些太抬舉它們了。

  「讓我見寧雪!」雙方僵持不下,男人咬牙出聲。枉費他這些年來徵服了無數女人的心,卻是對這間餐廳裏的兩個女人及一群小狗,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見!不見!說了不見就是不見!」

  祁小艾不耐的揮手,一頭蓬松微卷長發扎成了兩條發辮,頭頂覆著粉嫩頭巾,身上套著粉嫩圍兜,圓圓的蘋果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她看著眼前執意不走的男人,雙手一環胸,圓眼一火瞪。

  「該叫你J.C.?叫你桀皇帝?還是喊你韓桀?唉,隨便隨便啦!總之,你這個人真的很煩耶,當初你循著雜志上的那張照片找到了我們的時候,小雪就說過不想見你了,是我心軟,答應讓你用戶外演唱會的方式告白,來挽回她的心……」

  祁小艾說得臉不紅、氣不喘,打死了也不會承認那是因為餐廳急需用錢,是以她立刻抓住機會利用眼前這個壞男人。

  「好啦,你演唱會辦了,告白也說了,還唱了幾首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情歌,結果呢?就是那天小雪讓我轉告你的什麼南極企鵝還是赤道沙漠的……」

  「北極光。」韓桀淡淡出聲糾正。

  「OK!OK!算我地理觀念不好,反正這種莫名其妙的答案也只有你們當事人才聽得懂,我只是負責轉達而已。總之,她能和你說的都已說盡,你到底還在跟我『魯 什麼?」

  拜托!你整天上門來纏,搞得一個老板娘躲在閣樓裏,一個老板娘得帶著店狗來守在大門口,三不五時又是媒體又是fans的尖叫騷擾,韓大爺,你到底讓不讓我們做生意呀?

  「因為我要親口告訴寧雪,我很愛她。」

  「愛?!」祁小艾不屑哼氣,「那天你唱的不就是那首『再說一次我愛你 嗎?但她無動於衷,不是嗎?」

  「那不過是個歌名,事實上,我連當面一句『我愛你 都還沒有機會跟她說過。」

  「還沒說過就先用保鮮膜收好,擱進冰箱裏別到處扔,弄得她還沒聽過我這局外人卻已經聽到想吐了。」祁小艾的作嘔狀可不是裝出來的。

  韓桀覷緊對方,表情懇求,「祁小艾,再幫我一次。」

  「幫你?祁小艾瞠大圓眼,一臉不敢置信樣。「你是不是唱歌唱到了『頭殼歹去 ?我是小雪最要好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我敢嘛要倒戈相向?」

  「就因為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會要你一定得幫我。」

  「好長的一句,這是句歌詞還是腦筋急轉彎?」祁小艾沒好氣的問,難怪這男人會成功,因為他像只蒼蠅,怎麼趕都趕不走。

  「你先告訴我,這幾年裏她身邊可曾出現過別的男人?」

  「是沒有,但那可不代表她在等你耶,還有,是誰規定一個女人的身旁就得陪著一個男人的?她現在自己一個人生活得也很好呀!」

  「她很好是因為有你作伴,她不會孤單,但那天在演唱會上已經有人向你做出告白了,你覺得你還能再這樣和小雪相依為命多久?你真的忍心讓她到老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身旁僅圍著一群又一群的貓貓狗狗嗎?」

  這男人的煽惑力果真驚人,祁小艾不能否認受到了影響,她低下頭思索起來。

  把握機會送上最後一擊,韓桀幽幽開口,「你和她如此親密自會明了,若非因為心裏還有我,她又怎麼會連見我一面都不敢?」

  思索完畢,祁小艾雙手叉腰瞪人,「你發誓後半生都不會再讓小雪受到傷害?」

  韓桀舉掌,「我發誓!」

  於是祁小艾惡狠狠地出聲——

  「好!我就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再不成功煩請自動放棄,如果將來你沒能實踐你今日的諾言,不用老天來懲罰,我一定會去拿刀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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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是一間小小廟宇。

  廟不大且地處偏僻,位於南部某座蝶谷附近,對外僅有一條竹林小徑可供行走,若非事先打探過了確切地點,一般人壓根很難找到此處。

  一輛計程車在入谷後便停了下來,隨即從車上輕盈踱下了一名娟秀女子。

  女子付完車資後提起一只拜拜用的籐編竹籃,緩緩走進了竹林小徑。

  接下來的路就得靠一雙腳了,路途雖不短卻向來是她的最愛,鳥語花香,蝶飛處處,置身其間時,再多的煩心事都會被拋光了。

  女子一頭幹凈利落且挑染過的長發,完美的都會裝扮及微顯冰冷的表情都寫著「離我三步」的疏離,上身是一件白色絲質蝴蝶袖上衣,下身則是一條完美地勾勒出一雙長腿的牛仔褲,足蹬MODA布面草編船型鞋,怎麼看都是個都會女子,和這樣的僻遠鄉村顯得格格不入。

  女子雖非絕美,卻自有股清靈脫俗的氣質,還有她的表情,安靜而沉穩。

  小路將她引到了廟前,廟不大,裏頭主要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薩,以及……一些嬰靈。

  是的,嬰靈,即坊間傳言婦女在懷胎八十至一百天後若終止懷孕時,所將會導生的靈體。

  寧雪會選在今日來到這裏,正是為了來看寶寶的。

  看她那無緣出世,三個月大便夭折於母親腹裏的孩子,她的心肝寶貝。

  今天並非中元節,亦非廟裏定期的法會,卻是她心肝寶貝的祭日。

  如果寶寶還在,明年就該要上小學了吧。寧雪邊走邊起了盤算,下一回來,該要幫他準備一些開學用品了。

  他還小,得用鉛筆,除了鉛筆外還得再給他買個削鉛筆機,只是不知道寶寶喜歡的是上頭印有大頭狗圖案的還是小魔女的?寶寶走時才只有三個月大,連性別都還分辨不出,更別提什麼星座血型了……她什麼都還來不及了解他,只知道他是她的心肝寶貝……

  在照例和鑲著金牙的七十多歲老廟公頷首並添了香油錢後,寧雪走進後殿,一下子便在那擺放著神主牌的上百個小龕格裏,找到了她的寶貝,只是,她微徵困惑,將手腕上的籐籃擱在供桌上,伸手從那方格子裏取出兩樣陌生的物品。

  那是一雙粉藍小鞋和一雙粉紅防滑襪,是專門用來給剛學步的小娃娃穿的。

  「我不知道寶寶喜歡什麼顏色,所以只好兩種顏色都挑了。」

  寧雪身子一僵,渾身血液都快被凍結了,因著那身後熟悉至極的男性嗓音。

  韓桀自門後陰影走出,站在寧雪身旁,眼裏注滿濃濃的依戀及深情,但當他將眼神轉至那小小的神主牌時,則是添入了幾絲愧疚。

  「當年我並不知道你真的聽了我的話去……去『拿 掉他。」

  「受害者」就在眼前,即便他向來不信鬼神,想來卻是任誰也會感到不自在的吧。

  他這幾年在托人幫忙找寧雪時,都是以尋找母子檔或母女檔為目標,若非前陣子在和瞻p艾經過多年後再次接觸,她告訴他寶寶在寧雪肚裏僅活存了三個月、就在他們兩人吵完架後的第二天,她就一個人跑去打掉了孩子,他真的還曾抱著傻傻念頭,猜測著她負氣地和孩子躲在某處,等著他悔不當初,上門哀求悔過,也好演上一場父子或父女相認的團圓大戲。

  但他畢竟想錯了,一個最是深情的人同樣也會最是絕情,當她下定決心要跟你一刀兩段的時候,鐵定只會斷得幹幹凈凈。

  寧雪用了不少時間收回神識,待心情整理完畢後,她表情淡漠的開口。

  「我還能有選擇嗎?在他的父親強烈地表達了不願和他或是他的母親多做牽扯的時候,我不願讓他將來恨我,不願讓他成為一個父不詳的孩子,不願他因為身世背景變得霸道自私,再去展開另一場悲劇,於是我也只能放棄他了。」

  「霸道自私?這就是你對我的所有觀感?」他一臉慨然。

  「難道不是?」她冷嗤,連轉頭看他一眼都懶。

  「好吧,就算是,但你也不該在寶寶面前說他父親的不是吧?」

  「你不是他的父親,不是!」冰冷視線終於轉了過來,她直直的睇視著他,「從你說了不要他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已經什麼都不是了。」於寶寶,也於她。

  「雪兒……」

  韓桀深深嘆息,那讓他思念了多年的人兒就近在咫尺,他真的好想伸手觸碰,去證責她的存在,但又不敢造次,以前是她在讓他,現在卻是他在怕她了。

  「其實在和你吵完架後我就後悔了,我決定讓步妥協,但你已經不知去向。」

  寧雪掀唇冷笑,「謝謝你的『後悔 以及『讓步妥協 ,但這些情緒都不該是構成一個婚姻的基本要素,勉為其難的結果只會制造出一個不美滿的家庭及一個不快樂的孩子。」

  「那麼愛呢?」他神情專注的問,卻只看見了她的漠瞳沉沉。

  「那是我們之間,永遠都不可能會再出現的東西。」

  言盡於此,她不再想理他,逕自動手將籐籃裏的物品取出放在供桌上,點了香後安靜默禱,和寶寶說話。

  韓桀也沒再作聲,安靜地等在一旁。

  溫柔地說完話後,寧雪張開眼,懊惱地看見那討厭鬼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你應該走了吧?我記得你很忙的。」

  「再忙也得抽出時間來陪你看寶寶,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榮幸。」

  「永遠都別再來了!」她寒聲開口,「再看見你,那是我的痛苦。」

  「雪兒,」韓桀無奈嘆息,「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真的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要不這樣,難得我們一家三『口 重聚,你要不要聽聽寶寶的意思?」

  「聽寶寶的意思?」她蹙眉重復。

  「是呀,你在寶寶面前擲筊,看看他希不希望我們能夠再在一起。」

  「神經病!」她翻了翻白眼,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我不騙你,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問過他了,我問他希不希望看見把拔和媽媽復合?願不願意讓把拔幫他照顧媽咪一輩子?我丟了三次,次次聖筊,不信你可以去問廟公,因為我問時他正在一旁掃地。」

  「鬼話連篇!」她不喜歡他用這種玩笑性的語氣來談論寶寶,更不相信會被自己的心肝寶貝給出賣了,聖筊?去騙鬼吧!寧雪被他逼生出火氣,終於揉散了平靜。

  「你說寶寶是『鬼 話連篇雖然不假,但這樣的說法會傷他的心喔!」韓桀將眼神投往小小神主牌,語氣帶著安慰,「乖寶寶,別生媽咪的氣,她是因為太生把拔的氣了,才會這麼口不擇言的。」

  「口不擇言的人是你!」

  無法再顧忌那百多個正瞧著兩人的小小亡靈,亦懶得多理會方才已探頭探腦了幾回的廟公,寧雪握緊拳頭,失控怒吼。

  「我不許你再在寶寶面前什麼把拔不把拔的亂喊一氣,要不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把拔,他今天也不會淪落在這裏!」

  吼完之後她推開韓桀往外奔,他沒有攔她,卻在她跨出門檻時,傷懷的啟口。

  「但是如果沒有這個把拔,他是不是連『曾經 存在都不會有?」

  寧雪聞言一愕,腳步遲疑一瞬,隨即快快關住心思,急步奔出廟門。

  她快步走在竹林裏,逼自己別去想他剛才的話,更逼自己別去在意那正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的男人,她不要再理他了,也不要再去在意他的存在了,卻在她快他亦快,她慢他亦慢的情況下,她真的感到快要被逼瘋了,她終於明白小艾何以會投降了,這個當慣了皇帝的男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拒絕!

  「夠了!韓桀!」

  寧雪停步轉身,抬高纖巧下巴,直勾勾地瞪著他。

  「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我?」

  既然讓他知道了這間小廟,那麼將來不論她躲到哪裏他都能找到她,因為無論如何她總得來看寶寶,所以,躲藏已無意義了。

  而且老實說,六年已經夠了,她躲累了,不想再和他玩這種躲迷藏的遊戲了。

  當初為了遠離他,為了能和他斷得幹凈,她辦休學,退了租屋,甚至連簡家那裏都沒給地址,僅是定期匯錢並偶爾寄封報平安的明信片,匯錢及寄信的地址一會兒是新加坡,一會兒是香港,一會兒又成了上海、寧波。

  她休學後跑到屏東找了個旅行社的雜務工作,請那些帶團出國的人幫她匯錢或是寄信,她連和小艾都是用手機聯絡,就是怕這個小笨蛋被哄得心軟,而出賣了她。

  果不其然,韓桀之所以會在今天來這裏找她,洩密人除了祁小艾外不做第二人想。

  幸好她再也不是六年前的傻女孩,不會再受他影響了。

  當年她雖不能確定韓桀是否會找她,但未雨綢繆總是對的,她躲著直到他去當兵,聽說還是遠在澎湖時才稍微松了口氣。

  沒想到他當完兵後竟被人挖掘成立樂團出唱片,這下可好,她被迫得經常經由報章雜志或電視得到他的訊息,知道他們由不被看好,被嘲諷說出於PUB過於洋化,過於搖滾的不成氣候樂團,到了今日的偶像天團地位。

  幾乎就在同時,她和畢業一年沒找到工作的小艾重新聯絡上,並用兩人積蓄加上銀行貸款,將小艾老家那座土雞城重新翻修裝潢,改建成了寵物餐廳「寵物 天堂」。

  在韓桀成名後,那與他的音樂成績同樣會被人拿來八卦的自是他的腓聞了。

  每回只要看見這種新聞,小艾肯定會摔雜志,讓她知道他又有緋聞了。相較於小艾的忿忿不平,她卻只是一笑置之,沒有感覺,她不再讓自己有感覺了。

  在這段時間裏,她曾收過幾封簡家雙胞胎寄給小艾轉給她的信,跟她說韓桀這幾年來一直都在找她,求她和他聯絡,但她永遠聽過就算,沒放在心上。

  若非當日她的側影一不留神被雜志社刊登在寵物雜志上,被他發現了,她或許真能這樣再也不和他的世界產生交集,但現在他找來了,且咬死了不放,終於是她得面對問題的時候了嗎?

  寧雪睨視著他,冷冷再問:「我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擺脫你的糾纏?」

  韓桀閉了閉眼睛後重新睜開,沒了平日的邪氣及不正經,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其實我要求得不多,只是要你給我一個公平的對待。」

  「公平?」她挑眉冷笑,「你覺得我對你不公平?」

  「當然不公平!」他一臉理直氣壯,「你用了超過十年的時間來寵壞我,任我為所欲為,對我百依百順,卻只給我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來消化我當了父親的震驚,讓我連想改變決定,連個後悔贖過的機會都沒有……」說到這裏,他的眼神變得晦暗痛苦,「接著又用了六年的時間來懲罰我,不許我看見思念的人,這樣對我公平嗎?」

  「立即的反應才是最真實、最未經過虛偽修飾的意念!」她眼神冷淡如冰,「你不想要寶寶的,你根本就不想要,包括了他的母親。」

  「我不是不想要,我只是……我只是……」他交咬牙,打小起便蠻橫慣了的表情變得局促,俊臉甚至泛起紅暈,「我只是嫉妒而已。」

  「嫉、嫉妒?!」她聽傻了。

  「沒錯,我嫉妒!」他豁出去地拔高了嗓門。

  「我不想在我去盡國民當盡的義務時,有個小東西卻可以和你日夜相守,甚至、甚至會霸佔了我的權利,躺在你的胸口快樂地吸吮著乳汁,你還……」他愈說臉愈紅,「你還可能會陪他一塊洗澡,和他一塊睡覺,然後你就會慢慢地、一點一滴地將原是對我的深愛及關注全都轉給了他,等到我當兵回來時,你可能已經不再愛我了。」

  寧雪滿臉訝色,無法相信,「韓桀,你有病呀?那是你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就算是我的孩子又怎樣?只要是會梗在我們之間的『障礙物 ,我都討厭。」

  「你……」

  寧雪又是好氣又不得不被他的潑蠻給弄得滿心無奈。

  她真的沒想過他當時的立即反應竟……竟然是為了在吃醋?

  「你……你……我……我……」她說不下去了,在這瞬間,她不得不為寶寶及白白浪費了的六年光陰而感到抱屈。

  「我知道我不夠成熟,我知道我任性、我孩子氣、我蠻橫不講道理……」愈是剖白他愈是慚愧,「但是雪兒,這真的是我當初的立即反應,我嫉妒,你看到我媽是怎麼待我的,也知道我對於我媽的情感有多麼強烈的,萬一寶寶遺傳到我的因子,再加上我這當爸的又不能在身邊,難保不會成為小韓桀第二。」

  他愈是不安剖白,她愈是感覺到了暈眩腿軟,無法再壓抑住,寧雪淬然蹲下,將臉埋進雙膝裏。

  韓桀嚇了一跳,緊張移近,「你怎麼了?」

  他想看清楚她的表情,卻讓她拚命搖頭阻止了。

  「雪兒,你怎麼了?拜托你出個聲別嚇我,你是頭痛還是哪裏不舒服?」

  好半晌後她終於出聲了,卻傳出了如幼獸受傷般的嗚咽飲泣。

  「我哪裏都不痛,我只是心好疼,是我……」她因自責而微哽,「是我害死寶寶的……」

  「不是的!雪兒。」

  他蹲在她身旁,縱使很想上前摟緊她,與她分擔自責,卻又不敢。

  「這根本就不關你事的,是我大男人慣了,又後知後覺對你的感情領悟得太慢,對你總是予取於求,這才會給了你一個我不過是在玩弄你感情的印象,也才會讓你狠得下心,一定要跟我恩斷義絕。」

  「你知道嗎?」她依舊沒有抬頭,哭得抽抽噎噎的。「在躺上手術臺後,那個和善的老醫生還皺著眉頭再問了我一遍,說要不要再考慮一下?我卻堅決地搖了頭,定下了寶寶的死罪,一心只想要鏟除和你之間的最後聯係。我從小時候就開始寄人籬下,沉穩冷靜只是我的面具,面具下的我其實毫無自信,我覺得是因為我不夠好,所以媽媽才會狠心不要我,因為我不夠好,所以簡媽媽才會那麼討厭我,因為我不夠好,你才……你才始終無法愛上我……我怎麼努力都辦不到……」

  「不是的!雪兒,不是這樣的!」

  韓桀再也忍不住了,伸臂輕攬住她哭得直顫的身子,心頭沉沉的。

  「雪兒,不是這個樣子的,你很好,是那些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好,尤其是我,一個後知後覺,不會反省認錯,只會需索而不會付出的自大男人。」

  他柔聲哄著她,由著她繼續哭泣,林間的風混雜著竹葉及塵沙的味,將陷溺於懺悔情緒中的兩個人,溫柔地環裏其間。

  良久良久後,為了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他低聲開口。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追究誰錯於事無補,我特意去請教過一些法師,他們說如果嬰靈無法下到地府的相關部門去報到,即便在充滿正氣的寺廟裏,約莫七年過後,這些嬰靈還是有可能會成為魔鬼,離開寺廟到處遊蕩,成為孤魂野鬼,而由這種情況所造成的小鬼數量甚至佔了民間孤魂野鬼總數的三分之一,如果這些嬰靈遭到了不肖法師用符咒控制住,還有可能會淪為被壞人利用的工具……」

  「我記得你以前從不信這些的。」困惑問句由她口中懷疑的飄出。

  「我仍然是的。」韓桀苦笑,「但事涉你及寶寶,說是亡羊補牢也好,說是求個心安也行,我都不想再有任何缺憾出現在我們和他之間了。」

  韓桀提起了他在來這裏的路上想好的計畫。

  「所以我想請個法師將寶寶移至臺北,找個風水好點的靈骨塔,這樣也能離我們比較近,並請人定期誦經迥向,多做幾場法事,助他早日投胎轉世……」感覺到懷中女子微僵了下身子,他趕緊補充,「當然,這些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一切都還得在你同意的情況下才能夠進行。」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惶惑,在面對寧雪時明顯的小心翼翼,似是怕他只要說錯了一句話,她隨時可能掉頭離去。

  耳裏聽著韓桀的話,心裏感受著他的緊張及惶恐,寧雪不禁有些懷疑這個正在向她悔過,口口聲聲要和她共織未來,甚至想將寶寶移近點的他,真是那曾經讓她愛到了心力交瘁、肝腸寸斷的男人嗎?

  寧雪沉默著,回首往事,才發現那些曾經讓她痛徹入骨的感覺,在經過了他的剖白解釋後,彷佛終於啟動了歲月的巨輪輾過,讓它們由殷紅轉化為玄黑,甚至模糊難識了……

  她想起了小艾曾經說過的話——

  心底若有了傷就該要治療,而不該表面佯裝無所謂,任由著它化膿潰爛,永遠都是個傷!

  她真的沒想到那個外表看來永遠比人小的小艾,竟會有著比她更要圓融成熟的心思。

  是她對他的仇心讓她的雙眼被蒙蔽了嗎?

  她躲了這麼多年,不願給他一個解釋或是懺悔的機會,說到底,躲的究竟是他還是自己?

  因為她仍然愛他,所以不願再給他一個可能會傷害她的機會,是這樣的嗎?

  風兒穿梭林間,帶來竹葉嘆息,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好!」

  好半晌後,寧雪終於抬頭,美眸清澈不再混雜著困惑,顯見已然下了決定。

  她的眼神讓韓桀的心一陣揪緊,就像個正在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

  「寶寶的事情我依你,看在寶寶的面子上,我允許你可以再次出現在我的生活範圍裏,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已經同意要再度接受你了,你懂嗎?」

  「我懂!」他用力點頭,臉上的表情比中了樂透還要快樂。「就是留校察看的意思,只要我表現得好,就可以升級和你在一起。」完成他今生最大的夢想,擁有她,

  相較於他的興奮,寧雪只是淡漠注視著他,「那如果表現得不夠好呢?」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勾高唇角笑得微憨,大掌用力拍了下胸膛,「我會全力以赴,成為高材生的。」

  「那可不一定!」她微微瞇起眸子,「光看你送給寶寶的禮物就該先扣分了,那種小鞋小襪是要給滿周歲左右的小娃娃用的,你知道嗎?」

  「沒關係,我還另外帶了一份禮。」韓桀笑嘻嘻,伸手從懷裏取出一封牛皮紙信封,交給寧雪。

  她困惑的接過,抽出了十多張用電腦所繪出的彩色圖片。

  定睛瞧清楚,她看見了太陽係及九大行星,此外還有隕石,有月球,有獅子座流星雨,甚至還有一個人造衛星,寧雪愈看臉色愈灰敗,認為這個父親真是不及格到了極點。

  「韓同學,你知道這種東西大概是中年級以上的小學生才會有興趣的嗎?」

  「這不是用來勾起他的興趣,而是送他看,並順帶向他提出抗議的。」

  韓桀抽出一張北極光,和太陽的那一張並放在一起。

  「我要告訴他,說他的媽咪曾經答應過要當把拔的太陽,卻一個人躲起來生悶氣,還說什麼不當太陽了,要改行去當北極光?我讓他來評評理,看媽咪這樣的反復無常是不是叫做言而無信?」

  寧雪沒好氣的別過臉去,不想讓韓桀看見她被逗得松懈了唇線想笑的表情。

  六年來,她從沒想過能夠這樣和他像朋友般的談天說地,和平共處。

  她更從沒想過,當初讓他們分手的原因,在六年後,竟似乎成了他們可能會復合的原因,世事詭奇,難測難辨。

  竹葉沙沙,但是如果仔細傾聽,你可能會聽見隱約的孩童嘻笑聲……竊竊地……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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