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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真不敢相信,她竟然這麼心狠手辣……」
「不,最可怕的是,心狠手辣下,還裝出一副清白無辜,才是真正恐怖之處。」
「你看,她最後完全傻住,無話可說。」
「還能說什麼?事實勝于雄辯,大夥都瞧見她下手,難不成她想狡辯,那不是她,是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路人嗎?」
兩名魚婢沿途走來,討論著城內目前最熱門的話題。
「結果,是七龍子正確,從頭到尾都不改己見,說她是兇手。」
「七龍子血脈裏留有獬豸天性,惡徒絕對逃不過他雙眼。」
「聽說,也不是用『雙眼』看的吧?好像是……感知?」
「怎樣都無妨啦,名不虛傳就是了。」
聲音漸行漸遠。
諸如此類的說法,狴犴一整日內,聽到的次數,數之不清。
「果真,還是演變成這種狀況。爲何不聽我的話,早早離開……」
非得身敗名裂後,被人說成如此不堪,才願意走呢?
笨蛋。
「不準去!」另端的廊道,傳來二龍子斥喝。
「她都要走了,去道一下別,有啥關系?!」是蔘娃的頂嘴。
「跟那種恐怖家夥,有什麼好道別的?!叫她快滾回牢裏去!」
「你嘴很壞耶……」這絕不是嬌嗔。
「嘴壞總比心壞好!」二龍子一臉驕傲。「看來妳很閑嘛,有時間陪我玩上整日,嘿,我今天可以好好補一補了。」
吃參,補身。
他最喜歡把她從頭吃到腳,連參須都不放過,吃完神清氣爽。
「放開我!手不要亂亂摸……睚眥!我跟紅棗她、她們約好……」
「放心,她們也會失約。」他的兄弟們,不可能任由愛人去見「危險人物」。
「鳳仙就要離開龍骸城,一十人落寞地走,好可憐……」蔘娃掙不開,已經被抱進粗膀間,臉蛋慘遭口水襲擊,啾得滿臉唾印。
「省省妳的惻隱之心吧,也不想想她做了啥醜事。」
「我沒看到,你那時遮了我的眼!沒眼見爲憑,我不信!」
二龍子故意在蔘娃耳邊,吼得震天價響:「要我說多少次?!她抓花那個女人的臉!像瘋子似的,用鋒利鳥爪,把人家一張好好的臉蛋,耙個破破爛爛!」看能不能將這些話敲進她腦裏,讓她清楚記下,她口中「可憐的鳳仙」有多可怕。
狴犴聽見了,字字清晰,震耳,欲聾。
並非頭次聽聞,爲何每聽一回,仍有一種……
疼痛。
疼什麼?痛什麼?
這兩字,根本不該在此時出現。
他既無病,也無傷,何來的痛感?
像是有誰,用著細針,刺進心坎,鑽探著。
衆人提到她時,指責、不屑,便是那針,一字一針,紮心鑽骨。
狴犴深吸口氣,將無以爲名的疼痛,以及突如其來的抑郁,忽略無視。
他邁步走著,下意識想找個地方,找個聽不見關于鳳仙作爲的地方。
不去聽,便能佯裝不知。
豈料,這一走,竟走到了她的房外。
連雙腳,都自己選擇了想去的方向?
隔著窗,水與無水的交界,看見她,站在植著樹的屋內,神態疲憊,彷佛倦了好久好久,沒能安穩睡上一覺,眼窩底下淺淺的黑影,眸裏的星光黯淡。
除了倦,沒有淚,沒有激動,貝有些許爲難,伸手解下她的五彩短帔,交給屋內一名蝦兵,再乖乖平舉手臂,讓另一隻蟹將搜身。
「不是我們要爲難妳,是大臣們擔心,妳臨走前,會盜取我們城內寶物,所以命我們注意,任何一件不屬于妳的東西,妳都不能帶走。」
蝦兵翻遍了短帔,使勁抖幾下,看看會不會抖出幾顆海珍珠來。
「我什麼都沒有拿。」她小小聲說,有氣無力。
短短幾字,像耗完氣力,當然,便沒有剩餘力量,去阻止蟹將在她身上,由上摸到下。
狴犴站在左側窗外,額際突出幾條青筋。
「誰還信妳的話?口說無憑,轉過身去!」蟹將很無禮。
她真的照做。
這種時候,乖巧什麼呀?!那隻蟹將快摸上她的臀去了!
「脖上掛的珠子是啥?龍骸城之物?!」蝦兵眼尖,看見藏在襟口內的避水珠,如獲罪證一般,聲音高揚。
「不是,這是我的珠子……」鳳仙本能用雙手護攏避水珠。
「拿下來我看看!」這種態度,一定有鬼!
「不能,拿下來我就不能……」
蝦蟹兩將哪肯聽她說完,動手要搶。
「住手!你們做什麼?!」雯鰩喝止聲來得及時。
若她再晚一步,不但鳳仙避水珠遭搶,後果不堪設想,連那兩隻一腳踩上了奈何橋而不自知的蝦蟹,恐怕也將死于非命……窗外,狴犴的右手,滿布沉鐵色的鱗,擡在半空,蓄勢待發。
連手也……
狴犴瞪著那隻手,指尖還凝聚殺氣,他握手成拳,掌心一陣又熱又刺。
「我們奉命來盯著她,看她離開龍骸城。」蝦兵說。
「還怕她手腳不幹淨,取了不該取的東西。」蟹將也補充。
雯鰩好氣惱,奪回蝦兵扔在腳邊的彩帔。
「也不該這麼無禮!再怎麼說,她是個姑娘,哪容你們上下其手、胡摸亂碰?!你們要看她離開,隨便,到房外等著去!」
蝦兵蟹將相視,不想多生事端,忍住不回嘴,摸摸蝦須,退了出去,守于房門口。
雯鰩拂淨彩帔,爲鳳仙披上,一一扣妥襟結,理好皺痕。
「他們隻是聽命行事,別同他們生氣。」見雯鰩氣憤不休,鳳仙反過來安撫她。
雯鰩歎了口氣,「姑娘今日真的要走?」
「嗯,也不好多留。」
「離開龍骸城後,接下來的打算是?」
「回鳳族,回我該回去的牢裏。」鳳仙連稍稍的遲疑都沒有,回答得堅定、篤定。
「妳要回去受罰?」雯鰩訝問。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爲……我以爲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回去了,就得關上一輩子,妳要不要幹脆找個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過日子?」雯鰩不忍,遂如此提議。
回去了,下場一清二楚,沒有轉圜。
既然,好不容易逃出來,又何必自投羅網?
雖然不夠光明磊落,總比一生受困于地牢,與陰冷黑暗爲伴,來得要好。
「不可以。」鳳仙螓首一搖,「我不可以這麼做,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顔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她還能面帶微笑,語聲輕卻有力說道。
看完水鏡那日之後,鳳仙變了。
變得不愛哭,變得堅強,變得連笑……都好累的樣子。
「姑娘真傻……」
雯鰩曾到鳳族——目的是扮演好「鳳儀」,不露破錠,好騙過鳳仙——與鳳族人短暫相處過,鳳族人都有顆死腦袋,根深柢固的觀念一旦成形,便難以扭轉。
「龍子妃們恐怕無法來送行……」雯鰩口吻爲難。
雯鰩方才在途中,撞見四龍子阻止四龍子妃出房,其餘幾位,情況應該相去不遠吧。
「不……大家都別來,我覺得好丟臉,不知如何面對她們,請替我向她們道謝……還有,道別。雯鰩也別來,讓我自己走。」鳳仙臉上充滿羞慚,眼眶泛有水氣,薄薄氤氳,但沒有凝成淚珠。
她不哭,她沒有資格哭,因爲太過可恥了,加害者哭什麼呢?
她若哭了,失去性命的鳳儀,心中的不甘,又該如何發洩?
狴犴看著這般的她,脆弱的堅強,強忍的懦弱,還有不原諒自己的罪惡感。
他甯願她哭,瘋狂失態地哭,像之前那樣潑灑淚水,至少,可以控訴她虛僞可憎,用眼淚當武器,企圖營造荏憐假象,而不是眼前……無淚可流的這一個。
「雯鰩,妳介不介懷……怕我這罪人之物,會帶給妳困擾?」
「嗯?姑娘怎麼這般問?」
鳳仙取下發髻上的金鳳篦,「我想把這支鳳篦送妳……這是我學會換形時,族長送我的『成人禮』。」變成人形的賞禮。
「這太貴重、太具紀念價值,我不能收。」雯鰩立即搖首婉拒。
「這是我僅有之物,謝謝妳照顧我。妳若不嫌棄就收下,要是真不方便……」也不勉強。
「我不是嫌棄,而是它對妳很重要吧?」
「我用不著了,在牢裏,簪不簪它沒有差別,黑漆漆的,誰也看不到。」鳳仙瞧得出來,雯鰩的遲疑不爲嫌惡。
她感激她,在此時此刻,還願意給她溫暖,仍肯賜她友情。
鳳仙將金鳳篦置入雯鰩掌內,再合掌,包握她的手。
「……還好,那時沒傷害妳,還好,狴犴及時出手阻止;還好……若傷了妳,我一輩子良心不安,會恨死自己。」她真誠說著,臉上笑顔若哭。
「姑娘……」雯鰩哭了,淚水滑下,哽咽,不過,她很快找回聲音:「我也回送妳一樣,妳說牢內黑暗,我這兒有顆海明珠,夜裏能發光,妳帶著,把黑牢照亮。」
「這不好……我不能拿城裏之物……」
「這是我的東西,我愛送誰就送誰!憑誰來管?!」雯鰩揚聲,故意說給門外蝦蟹聽。蝦兵蟹將默不吭聲,無法多嘴。
雯鰩補上一句,似嗔、似威脅:「妳不收珠子,我也不收鳳篦哦。」
鳳仙鼻兒酸軟軟的,心卻熱呼呼。
收下雯鰩的禮,感動了訐久,想象著,掌心間這小小的光亮,將化爲星辰,在黑闃牢中陪伴她……
鳳仙無語凝咽,惹來雯鰩破涕爲笑,按按鳳仙的手,雯鰩又說:「我再送妳另外一樣東西,別急著拒絕,不是真的『東西』,我同妳說件事兒,我覺得……比起收到海明珠,妳還會更開心。」
鳳仙瞠著烏燦的眸,不解覷她。
「那一日,七龍子領著我,前往鳳族……」
***
那一日,狴犴將雯鰩帶往鳳族,向鳳族長老說明來意,無可避免地告訴了他們,逃出暗牢的鳳仙,正在龍骸城作客。
鳳族人一聽,無不咬牙切齒,個個義憤填膺。
「她竟然逃到龍骸城去?!鳳明、鳳德!找幾個能潛海的人,逮她回來!」長老們中氣十足,吼得很響、很威嚴。
「稍慢。」狴犴語氣淡淡溫醇,與鳳族人的暴躁火氣,天壤之別。
「這事不能慢,被罪犯逃出牢去,百年沒發生過一件!」
「我所言的來意,長老沒聽清楚?」還是光聽到「鳳仙」兩字,理智和注意全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呃……」是有點忘了。
「她在龍骸城內,並無再逃的跡象。她認爲蒙受冤屈,抱著洗刷罪名的幹勁,才前往龍骸城,找我討公道。」狴犴平緩敘述。
「真是太失禮了!還敢質疑龍子本領,是我們教導無方,在此向龍子緻歉。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
雯鰩似乎看見狴犴皺了下眉心。
「她某些說詞煞育介事,加上態度磊落,彷佛真有蹊蹺,我決定試她一試,厘清當中的矛盾,這便是我今日前來的用意。」言談之間,狴犴並未洩漏過多私緒,仍是儒淡溫淺。
「原來……龍子也有出錯的疑慮?對自己指認過的兇手,産生不確定?」一旁,竊竊曬笑。
「當初指認鳳仙時,那種自信滿滿哪去了?」
雯鰩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兒站有八九人,卻不知哪幾個口出酸語。
狴犴毫無動怒跡象,比起方才,長老那句「我們把她捉回來後,一定好好懲處她」,還換來他的蹙眉,反倒旁人對他的嘲諷,他恍若未聞。
「央請長老暫時將她交予我,不派追兵緝捕,待查明疑雲,我會親自給鳳族交代,把她帶回。若當年是我出錯,我難辭其疚,送她回到棲鳳谷時,亦願自請其罪。」
反之,狴犴卻隻字不提。
「既然龍子開口了,當然是沒問題。」鳳族長老不會不賣他面子,再怎麼樣,交好總比交惡強,隻是心裏很困惑:「是說,龍子心裏認爲,自己有錯判的可能嗎?」
狴犴靜默良久,才回道:「心裏,並不認爲錯判。」
「那何必浪費時間……」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狴犴又說。
信與不信,在心中拉扯。
每當要信了她,獬豸的特殊血脈,就會狠狠敲醒他。
每當不信著她,又好似聽見自己責備著自己,瞧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聽她茫茫待援的聲音.怎還能一口咬定她是兇手?
也不想……有絲毫的可能,冤枉了她。
「龍子當時的神情,妳真該看一看。」
雯鰩說出這段過往,本是想令鳳仙開心,讓她知道,狴犴待她並非完全無情無心。
可惜,鳳仙聽罷,心中灰蒙蒙,隻有一個念頭……
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妳要與七龍子道別嗎?」
很想,非常想,無比心痛的想。
這一走,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他呀……
她怎可能不想?
但不能。
鳳仙激烈搖頭,長發散亂。
「不,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她沒那個顔面,而他,也不願意吧?
她做過的壞事,多少傳入了他耳內,他卻不曾來質疑她、來斥罵她。
可見,他連瞄她一眼都不肯。
不見她也好,她真不知道該端出何種神情,面對他……
隻是,好遺憾,回到暗牢之前,失去所有光明之際,不能將他的身影、面容,好好重溫一遍。
不然,就有更多回憶,能帶入牢內,細細回味。
這回,她在牢裏,不會再罵他,她隻會……
想他。
「喂,是要相送多久?!我們兩隻不是閑閑無事,跟妳們這麼耗上了。盯著她離開後,我們還得去巡邏!」房外,蟹將不耐煩嚷嚷。
雯鰩正欲頂話回去,鳳仙阻止了她,輕輕搖頭,不讓他們再起沖突。
「我確實該走了,再晚些……我怕在海裏迷路。」鳳仙一笑。
海,太寬、太廣,東西南北全生得一個模樣,若離開龍骸城,沒了光,要茌海中找到路,不是容易事。
「我送妳一程。」起碼雯鰩是海城人,對海的熟稔遠勝過鳳仙。
「不要,不要害我舍不得走。」鳳仙背過身去。
雯鰩眼眶紅著,默默滑下一串淚,鳳仙舉步朝蝦兵蟹將走去,不容自己遲疑。
「保重……仙兒。」
這一聲「仙兒」,使鳳仙停步,訝然回首,雯鰩抿著唇,已經泣不成聲。
千言萬語,這聲「仙兒」,盡數囊括。
鳳仙綻放笑顔,甜如糖蜜,忍住想回身擁抱雯鰩的沖動,也忍住淚意,離開房門,心滿意足。
這一趟來到龍骸城,雖然真相令人難過,但幸好來了,才能得到這麼多、這麼美好的回憶,帶進牢裏,伴她度過漫漫歲月。
鳳仙雖有遺憾,但不後悔。
別了,龍骸城。
別了,狴犴。
***
那抹身影,落寞、孤獨,遠揚離去,已是數日之前的情景。
她太微不足道,來與走,激起的漣漪,短而易逝。
幾日過去,無人再提及、無人再想起、無人再評論著,她的心狠手辣。
平和,才是龍骸城的原貌。
「七龍子,您近來婉拒了仙界請托,不去替他們判案,龍主問,是不是身體有恙?需不需喚魟醫前來,替您診診?」
雯鰩奉來茶沫,也奉上關懷。
「隻是沒那興緻。」狴犴意興闌珊,手上書卷暫合,端杯就口,目光被微微的光芒所刺。
澄黃的、碎燦的,來自于雯鰩發髻間那支金鳳篦。
它舞動雙翼,薄平的僉片,組成一根根的羽,鮮活,細緻。
狴犴望著它,眸子不眨。
他一直覺得……它很像雞,喙尖羽蓬,再配上黃澄的金子色,多似雛毛未褪的稚雞。
有好幾次他都想坦言,也幾乎能想象,有人會發出強烈抗議,嘴噘得半天高,用軟綿綿的聲音,說……
我是鳳凰,不是雞啦!
「那支鳳篦……」
「是鳳仙送我的。」
「不適合妳。」味道不對。
金雞……金鳳篦還是配那隻鳳精,小小的臉蛋,圓圓的眼,說起話時,螓首微晃,篦上的翅跟著飛舞,彷佛活了起來。
說得真狠。
雯鰩苦笑,但無法反駁。
海城有海城的衣著、發髻、打扮,她佩戴金鳳篦確實突兀。
「雯鰩不怕龍子生氣,有話便直說了。雖然,衆人對鳳仙不諒解,但我純粹以相處過後,鳳仙給我的感覺,我所看見的她……我真的不認爲,鳳仙那麼壞。」
雯鰩娓娓而道:「她很單純,也沒有心眼,像個可愛的妹子,我無法討厭她。她送我鳳篦留念,這心意我希望能時時記著,將鳳篦簪起,算是懷念鳳仙……」
「我並不是要妳別簪。」狴犴沒這麼獨霸,不會幹涉。
隻是實話實說,不適合,非常的不適合,而且……讓他不由自主想到鳳篦的正主兒。
明明離開了,身影和面容也該隨之淡化,卻留下一支鳳篦,賭物如見人……陰魂不散。
「鳳仙應該回到棲鳳谷了吧?……不知有沒有遭受爲難?」雯鰩看杯已見底,又動手斟滿,嘴上喃著,憂心忡忡。
「她一回鳳族,就要關進牢中,終身監禁。鳳精的壽命不算短,代表著鳳仙得吃那麼久的苦……」雯鰩又是一歎。
「斟完茶,妳可以下去了,別在這裏擾我清靜,壞我心情。」狴犴開口,沒有與她閑談的興緻,而是趕人。
雯鰩也非不識時務之輩,話題就此打住,抱著茶壺,揖身退下。
臨行之際,蓮步頓下,轉身,補充幾句:「龍子的心情,在雯鰩來之前,就已經很糟了,並非雯鰩所壞,龍子不妨去照照鏡。」
說完,健步如飛……飛也似地逃了。
「胡言什麼?」她到來之前,他好端端在讀書,輕松怡然,無人幹擾,何來如此指控?
一面犯嘀咕,一面凝出小水鏡,要看看雯鰩憑何亂說……
他被鏡裏之人,嚇了一跳。
是他,又不似他。
在他以爲自己平靜如昔,不受誰人影響,兀自優閑覽卷,貌似與世無爭,孰不知,旁人眼中竟是這模樣……
漫生的鱗,鐵沉沉的顔色,覆蓋他的膚,每一分、每一寸,都沒有遺漏。
他的鱗色沒有大哥金燦,不若老三瑩白,更不似老四鮮紅,濃灰黯淡,沉悶悶的。
兄弟總愛戲稱他「鐵面」無私,不笑時,加倍嚴肅。
難怪,雯鰩說他心情糟。
「冒出來做什麼呢?」他摩挲著鱗,自己也不解。
鱗,光芒冽寒,片片堅硬,固執地佇立膚上,不願沉下。
「沒有憤怒、沒有亢奮、沒有狂喜,一片片搶著浮上來,原因爲何?」
他自問,鱗當然不會回答他。
多可笑,連他自己都不知此時心情,是喜?是怒?
有件事,倒是隨即知道……低下頭,準備重入書中天地,才察覺書竟是拿反了,從最初一開始……
「這樣也能讀?真厲害。」
「當然不能。」狴犴應道,將書翻轉回來。
以爲上一句話,是自己心底之音,甫回答完,卻見火般的紅發,在眼前飛揚。
「狐神大人,怎有空來?」狴犴扯唇,客氣招呼,實際上,敬意無存。
狐神大人,勾陳。
陸上生物,跑龍骸城像跑自家廚房一樣勤。
「別頂著滿臉鱗對我笑,很獰耶。」
「等我龍鱗聽話些,乖乖順從,藏回膚下不作亂,我再捎請柬,邀狐神大人大駕光臨。」狴犴皮笑,肉不笑。
「甭這般客氣,憑你我交情,請柬什麼的,可以省省。」勾陳皮肉皆厚,狴犴的嘲弄,佯裝聽不懂。
交情一,他與狴犴的母妃,恰巧是老友,勾陳「妹子」滿天下,她也恰巧名列其中之一。
交情二,勾陳雖愛認妹子,但妹子就是妹子,絕對無關「我愛妳,妳愛我」這類情愫,偏偏有人傻傻分不清,誤以爲勾陳待她有意,硬想跨越界線,換來勾陳絕情回意。那女子索性誣賴,硬指控勾陳欺陵了她,毀她清白,要勾陳負責。
當時,爲勾陳證明清白者,便是狴犴。
有獬豸血脈的他,輕易指出撒謊的一方。
自事件過後,兩人算是成了朋友……輩分混亂的朋友。
勾陳解釋他出現在城內原因:「我來找蔘娃妹妹,取回孽鏡台水。上回五龍子開口借用,要照照鳳精的行徑,蔘娃瞧了新奇,硬要多玩幾日。」
幾名娃兒中,僅有魚姬能看見孽鏡台水中呈現之物,于是蔘娃想玩,定要拉著魚姬才行。
結果,蔘娃玩過頭,累著了魚姬,這下子惹惱六龍子,喝令他快快來拿回水瓶。
「二哥的樓子,離我這兒很遠。」要找蔘娃,方向根本不同,就算是順道途經,都很牽強。
「我一路跟衆妹子寒喧,剛好『寒』到這附近。」勾陳媚眸彎彎,笑意填滿滿。
隻要是雌性,全是「妹子」,別人的娘親,叫妹子;別人的孫女,也是妹子,全然無視長幼。
「可惜,我這裏沒有『妹子』。」所以不用「寒」太久,可以走了。
「再怎麼說,你是我妹子的兒子,來瞧瞧你過得好不?」
看來,好像不太好哦。
妹子的兒子?
那當初,我還是小幼龍時,喚你一聲「勾陳幹舅」,是誰一掌打向我的腦袋,又用指節「夾」我的臉,逼我改口,不許把你喚老了?!
狴犴心裏嗤哼,被傷害過的幼小心靈,很難痊愈。
「上回你怎麼沒來看戲?我一聽見有好玩的事,馬上跟隨五龍子來,絕不錯過。果然,很有趣。」
勾陳口中的「戲」,自然是鳳仙主演的那一場。
「何來有趣?」狴犴一臉淡漠,鐵麟沉沉.更添幾分凜冽。
勾陳噙笑,雙眸紅彩明亮:「看一個女娃,貌似乖巧無怕,被揭開假皮囊,對自己所作所爲,啞口無言,無法狡辯,憨呆僵著,手足無措……嘖嘖,怎不有趣?」
「……」狴犴沉默。
感覺一股熱惱,由背脊湧上,不用去碰觸,也能知道,他的背此刻龍鱗暴突。
他雖不在場,但不難想象那時的情景。
她的臉上,何等驚惶?
「……臉孔與心腸,天差地別,看來天真單純,實則手段兇殘,讓我再度重溫教訓……她這類的家夥,別太信任。」勾陳有感,喃喃輕語。
笑著說,說著笑,眼眸的紅彩,卻漸漸染上暗霾。
再度重溫教訓?
該趁勾陳說溜嘴,繼續追問,然而,狴犴的心思,從來不在勾陳身上。
如果真是我所爲,我也想親眼看見,我是如何……動手。
若心裏有鬼,誰膽敢這麼做?!
明知自己所做的醜事,將會呈現在衆人眼前,有點腦袋的家夥,都明白該要逃避。
他們沒冤枉我,我真的犯了罪,就得好好領罰。之前逃獄,是因爲……我以爲自己是清白的,現在……是該回去的。
手段兇殘的人,怎可能說出這番話?
誤認自己遭冤而逃,與明知自身有罪而逃,是不一樣的,前者情有可原,後者厚顔無恥,有違鳳族族訓,所以,不可以。
她的聲音,不斷回蕩,那麼輕、那麼柔,說得那麼……
「不過,拿那隻鳳精跟『她』相比,對鳳精太失禮了。」
勾陳又悅著,提及「她」,嗓放得冰冷。
狴犴聽得不甚認真,腦子裏還是那聲音,彷佛低歎,在說:我最無法見的,就是他……
「再怎麼說,鳳精行兇之際,眼神一瞧便知,她當時沒有知覺。」
這一句,瞬間撞入狴犴耳內。勾陳到來迄今,僅有此句話得到狴犴所有專注。
狴犴眉宇一動,朝眉心鎖集,沉然問:「沒有知覺……是什麼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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