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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 -【喜獲綾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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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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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4: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常歡 - 喜獲綾兒

啥?這個食量大如牛、個性風風火火、動作粗魯、
滿口胡話的男人婆來揚州是為了求姻緣?!
叫她重新投胎還比較快吧?
這世上會有哪個笨蛋敢冒著生命危險娶她!
啥?她是蘇州姑娘?
不都說蘇州姑娘說話溫柔婉約、似柳條似水波般,
怎地她……怎地她卻是強悍得差點壞了他的一生大事!
不過,雖說她忒粗蠻,且常常做出令人不敢領教、
退避三舍的事兒,但倒是挺率真無偽,想啥說啥,
說啥做啥,全然不拐彎兒;
加上他們之前還有段「包子情緣」,所以,
他也就勉為其難接下送她回家的任務。
就知道她是個麻煩精,不惹事不痛快!
雖是好心幫人,卻將他硬拖下水……
天啊!他要怎麼樣才能擺脫這燙手山芋?!
該不會遙遙無期吧?!
可……怎麼覺得即使是遙遙無期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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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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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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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5: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蘇州,翠湖。
    
  這折騰人的工作再一會兒就結束了。
    
  方昔安伸手在汗津津的臉上胡亂抹了一把,忍不住又在這艘裝載滿米糧的貨船張望了一下,沒望見任何一張熟面孔,他再次鬆了口氣。
    
  雖已是初秋時分,然今日頂上火辣的日頭還是熱得讓人站不住腳。
    
  「有勞方爺了。」工頭清點完角落堆成小山的麻袋,露出笑容。
    
  他虛應兩聲,疾步往繩梯走去,底下一聲大喝,令他臉色驟變。
    
  「小方!小方!」
    
  這兩聲中氣十足的呼喊,完全壓過碼頭裡的沸騰人聲,正急著下船的方昔安猛然一腳踩空,握住梯子的手,無法抑止的顫抖起來。
    
  老天啊老天!求求您……
    
  「小方小方啊!」吼聲似劈下的迅雷,一下子便掃到他身後。
    
  「溫……,溫老大。」對上了一張粗獷的鬍子臉,方昔安不覺打了個冷顫。
    
  「我說小方啊,咱們幾年沒見,你替幫裡出這趟小差也不通知我一聲,可真不夠意思。」溫海抱怨著,身手矯健的朝他豪氣一拍,全沒顧慮到對方是否承受得住。   
    
  「沒有的事,溫老大說哪兒話。」撫著隱隱生疼的臂膀,他笑得苦澀。「實在是在下還有些重要的私事未了……」
    
  「哎,你那點事兒不差這麼點兒時間。上船來,我泡壺茶,有要緊事請教你。你肚子裡有學問,替我拿個主意!」
    
  方昔安再次打個冷顫。不能怪他反應太大,三年前,他曾應翠湖幫總舵之令,在溫海執掌的海記分舵裡待過一段時間,算是對溫家的事瞭解不少。
    
  那段時間雖不長,但其中經歷,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讓他畢生難忘。
    
  「外頭吵,進來說話。」沒給機會拒絕,溫海已把他推進船艙。
    
  見大勢已去,方昔安垮下臉。
    
  「溫老大要談的……,可是喜綾兒?」
    
  提起獨生愛女,溫海原本笑咪咪的一張臉突然凝住。
    
  「除了她,天底下還有什麼可以讓我溫海煩惱。小方呀,她今年十九,十九了!唉。」語畢,溫海表情更扭曲了。
  
  「成天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我每瞧她一回,想到她可能賴在我海記裡吃喝拉撒一輩子,我……我、我這條老命可真要短上一截兒呀。」
    
  方昔安哭笑不得的聽著溫海抱怨下去。
    
  「你還記得吧?幾年前,我照你說的,花了一筆錢替她招個丈夫,沒想到卻錯招了個閨女兒!」
    
  溫海一頓,接著唉聲長歎,彷彿想吐盡這些年來說不出的怨氣。
    
  「我當然記得。」方昔安一怔,不知怎地也歎氣了。想起那位女扮男裝的薛家姑娘溫柔細緻的模樣,若非當時初進海記,被分舵的人事搞得灰頭土臉,以他還算機靈的心思,肯定早擄獲美人芳心,也不會至今仍是孤家寡人一個。
    
  「就是這樣我才氣!」把拳頭往桌上狠狠一砸,溫海沮喪得大叫。「她同人家一般年紀,薛丫頭如今早替佟家開枝散葉。半年前,夫妻倆還帶著一對白白胖胖的娃娃上船來與我請安問福,老子聽了,心都揪了!我的喜綾兒啊,唉唷喂喔……」
    
  抱怨在長吁短歎中告一段落,就只差沒說清楚講明白,他的獨生愛女溫喜綾,仍是整個蘇州城的滯銷貨。
    
  「那薛家姑娘認了您做乾爹,他們的娃娃,自然也算您的外孫,溫老大這麼想,不就心寬了嗎?」
    
  「那可不一樣!」溫海不依的搖頭。
    
  「再怎麼著,喜綾兒也是我溫家唯一的骨肉,薛丫頭再怎麼孝順,她的娃娃終究不能姓溫呀。」
  
  說到底,還是傳宗接代的執拗,方昔安只好從另一頭勸。
    
  「說不定,喜綾兒不嫁人也是件好事……」
    
  「你這什麼話!好好的姑娘不嫁人,像什麼!」溫海怒道。
    
  「我還沒說完呢。」被噴得一臉唾沫,方昔安委屈的拭臉。
    
  「不嫁人,一輩子陪著溫老大,孝順體貼溫老大,也是件好事。」
  
  「陪我幹什麼?!老子好手好腳、身健體壯,再活個三十年也不成問題。她一天不嫁人,就一天惹是生非,這麼下去,老子才會短活三十年呢!」
    
  「可是……」
    
  「沒可是了。小方啊,你就好心一點,替我盤算個主意嘿。」
    
  「但是……」
  
  「朋友一場,我都這麼求你了!」
    
  「不過……」他仍在死命掙扎。
    
  「有客人啊!」爽朗的聲音如旋風般繞進船艙來,方昔安抬眼,站在眼前的,是個身形清瘦的少年。
    
  少年睜大眼瞪視他半晌,哈哈一笑,完全一副熟稔口吻––
    
  「喲!方昔安,是你呀,咱們好久不見啦!」
    
  打完招呼後,便毫不掩飾地張嘴哈了個深及喉嚨的大呵欠。
    
  方昔安自椅子上彈起又落下,是驚歎,也是驚駭。幾年前他認識的溫喜綾便是這副模樣,說實際點,除非她再投胎做人,要不然,以她那清秀的五官,無論再如何妝點打扮,也無法跟絕色這兩字沾上邊。
    
  但昔日初識她時,那言行舉止起碼還有那麼丁點兒丫頭似的刁鑽可人;這幾年來,她的身量抽高,圓圓的臉蛋也拉長了些,但姑娘家面對男人應有的羞澀與溫柔……方昔安不自在的垂下眼,無關風度,他必須實話實說––這會兒見到的溫喜綾,完全是個男人了。
    
  「久違了,喜……,喜綾兒。」他結巴的說。
    
  「哎!好說好說。」
    
  「妳昨晚去哪兒?」溫海橫眉豎眼的問。
    
  「我在阜雨樓。他奶奶地一夜沒合眼,真是累死人!」她伸個懶腰,一鼓作氣跳上椅子、盤起腿,坐定後立刻像散沙似地攤平。
    
  這完全像男人的粗野動作,再一次嚇住方昔安。
    
  「又是那個姓梁的寡婦!」溫海吼道。
    
  「人家兩天前又生了個娃娃,你這老頭什麼時候聽過寡婦生娃娃了?」
    
  「就是寡婦生兒子,才不正經!」
    
  「我的朋友,你哪個中意?」不知是不是沒睡飽,溫喜綾看起來雖是懶洋洋地,但回應溫海的聲浪可不小。
    
  此情此景,如一枚火藥同時炸開三年前的記憶,方昔安暗自叫苦,但雙腳卻是牢牢釘在地上,尋不著能開溜的理由。
    
  「就是那些不正不經的朋友,妳才變成這副德性!穿衣說話沒一件像樣。妳跟薛家丫頭也算手帕交,看看人家如何溫柔賢德,妳心裡頭就沒半點想法嗎?」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高興,自己跟她做手帕交去,關我屁事!」
    
  「關我屁事?!妳這不肖女,跟妳老子這麼回話,不怕天打雷劈!」
    
  「劈死我倒好!懶得理你!」她惱火地跳下椅子,甩門走了。
    
  看見溫海滿面挫折,方昔安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他抬眼瞪著艙頂,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溫老大,我真的該走了。」
    
  「看她的樣子,你有什麼想法?」
    
  「啊……?」方昔安張口結舌。他能有什麼想法?人家姓溫,又不姓方,方昔安心裡惱著,但嘴裡卻像是塞了黃連,只能苦笑。
    
  「半年前,我底下一個伙夫喝醉酒與人起了爭執,對方吃了悶虧,私下找了一夥人,約在城西要報仇,兩方人馬一見面便打了起來,我聽到這消息,馬上就去處理。」
    
  聽著溫海突然把話轉了向,方昔安的心思也跟著繞開。
    
  「幫主不是曾經明令,翠湖幫眾個人的私怨不能動用眾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溫海不耐地切斷他的話。「我說的重點不在這兒。對方人手可比咱們多上一倍,但我沒擔心會吃虧,因為當時喜綾兒也跟去了。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把兩個比她還高還壯的男人揍得哭爹喊娘。」
    
  方昔安張口結舌,回想溫喜綾那風吹就倒的紙片似身材,仍無法置信。
    
  一眼看透方昔安的疑慮,溫海急著解釋:
    
  「別說你不信,我要是聽說的,也會把它當笑話。可我是親眼目睹,我那丫頭一屁股壓在那個混蛋的肚子上,朝人家臉上揮拳時既准又狠,等我跳上去拉開她時,連那個小伙子原來長啥樣子都不知了。」
    
  這番話再度讓方昔安背脊僵直,艱難的嚥下口水。
    
  「小方啊,你說說,我該怎麼辦才好?」
    
  「您、您……該另請高明。」他打了個寒顫。
    
  「怎麼另請高明?能問的能請我全試了!」溫海說著,一反方纔的強勢,眼底惶然湧起無限哀愁。
    
  「我真的無能為力。溫老大,不好意思,我急著把事辦妥,明兒個我要出趟遠門。」
    
  「啊?」溫海一呆。「去哪兒啊?」
    
  「揚州。」
  
  「哦……」拖了個長長的尾音,溫海難掩失望。
  
  「不好意思,溫老大,您保重,咱們日後再敘。」雖然心裡對溫海還有那麼點兒歉疚,但上岸的那一刻,方昔安著實鬆了口氣。
                          
  翌日。
    
  「小方!」
    
  才走出客棧,一見溫海那滿是熱情的笑臉,方昔安心裡直喊要糟。
    
  「我晌午後就要走了。」他強調的說,期望對方能知難而退。「溫老大的忙,我真的辦不上。」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溫海上前緊握他的手,語氣很是激動。
    
  不太對勁啊……方昔安僵著笑,聲音小了。
    
  「什麼意思?」
    
  「昨天跟你聊了那麼多,心裡頭還是不舒坦,所以上街去逛了逛,結果哎,嘿嘿,讓你猜猜我遇著了誰?」
    
  「啊?!」
    
  「一個算命先生。」溫海砸著拳,張嘴嘩啦啦地朝他笑開了。
    
  「他瞧我心事重重,便跟我聊了幾句。說也奇怪,這位大師可真神通,他初到蘇州,完全不認識我,居然知道我有個女兒!」
    
  溫海握住他的肩,大力一搖。「聽我說呀,小方!」
    
  「那算命師父跟我說,我這丫頭的命太硬,蘇州這兒的風水不合適她,如果要求姻緣,就得往北行。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就馬上想到你,哎呀!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真是開心得不得了!」
    
  方昔安原先還不明瞭,當對上溫海越說越精亮的笑眼,他臉色都白了。
    
  「不可以。」他虛弱的說。
    
  「可以的。」溫海搓著下巴,哈哈一笑。
    
  「單憑算命之說,未免太愚昧了!萬一喜綾兒此行不似您想的,那又該如何?!」方昔安忍無可忍的大叫。
    
  「小方,別跟我爭,我是真沒法子了。你是個好人,就幫我這個忙!她與你同去,要是能在今年順利出閣,我溫海少不得你一個大禮。」
    
  我願意包個更大的紅包給你,只求您別找這種差事折騰我。方昔安在心裡哀嚎。
    
  見他沒回應,溫海笑開了,扯著他就往碼頭走。
    
  「不說話就是同意了,走吧走吧!」
    
  「我沒……,我們去哪啊?」
    
  「跟我那丫頭說一聲,絕不耽誤你,晌午照時出發!」                         
  海記。
    
  「開!」溫喜綾腳踩上桌,丹田有力的大喝一聲,掀開碗蓋,然後哈哈哈的笑了開來。
    
  「豹子啊,通賠!願賭服輸,這銀子全是我喜綾兒的啦!」
    
  滿懷興奮之情,偏遇上此情此景,只激得溫海當下想一頭撞死。
    
  生出這種女兒,不應是一個父親該有的現世報。溫海眼眶含淚,忿忿的想,他這輩子沒造過什麼孽,唯一一樁,也不過就是強迫了孩子的娘,然後就生出了這混世魔王。就算是罪罰,也不該凌遲了十九年還斷不乾淨!
    
  「妳跟薛家丫頭處得這麼好,怎麼就不學學人家輕聲細語、溫柔婉約!賭錢逛窯子樣樣都來,妳氣死我就甘願了!甘願了!」溫海咬牙切齒,自牆角抓起扁擔,毫不留情地掃向溫喜綾的腳踝。
    
  幸虧得她眼明腳快,要不真被抽個正著,肯定要痛上半天出不了門。收銀子的同時,溫喜綾忍不住對父親的行徑皺眉。
    
  看到頭頭動怒揍人了,賭錢的伙夫一瞬間作鳥獸散,無賴點的,還不忘拿走桌上沒被收去的碎銀子。
    
    原來吵翻天的甲板,此刻空蕩蕩的只剩三人。
    
  「喂喂喂!你們願賭要服輸嘿,怎麼耍詐!大李你要滾,也把銀子留下來!」溫喜綾氣呼呼地喊。
    
  「真該拿把鏡子讓妳照照,看妳這副鬼樣子!」溫海咆哮。
    
  自父親嘴裡嚷嚷出來的這些話,不多不少也聽滿三年了,別說溫喜綾聽得耳朵長繭,海記裡記性好一點的,恐怕都能倒背如流了。
    
  溫喜綾沒頂嘴,她忙著數算手裡的碎銀子。
    
  「馬上回房!把妳常穿的那幾件衣裳拾掇拾掇!」
    
  她捏住銀子,狐疑的瞧著溫海,這才看到父親身後的方昔安。
    
  「沒颳風沒下雨的,好端端沒事收什麼衣裳?」
    
  「叫妳收就收,哪這麼多時間蘑菇!」
    
  「這麼沒頭沒腦的,我懶得理你!」
    
  溫海氣急敗壞的跳上去,一把揪住她,咬牙切齒的吼出:
      
  「小方要上揚州辦事,我讓妳跟他走一趟,見見世面嘿!」
  
  好不容易扳開父親的手指,溫喜綾痛得直咧嘴,口氣也毛了:
    
  「你講話就講話,非要這麼手來腳去嗎?!」
    
  「妳去不去?!」
    
  「現在?」
    
  「難道等過年?!現在就去收拾!」
    
  「一定要嗎?」她不情願地拉長聲音。
    
  「沒得商量。」溫海冷冷的說。「要嘛妳就走這趟。要嘛,妳就立刻滾出海記,死都別回來!」
    
  見父親把話說得絕裂,端看他差點擰斷她耳根子的力道就知道不對勁了,凶煞煞的表情有著她沒見過的決心,溫喜綾按捺下火氣,不死心的問:
    
  「有必要搞得這麼嚴重嗎?你中邪啦!」
    
  「去!囉嗦什麼!」
    
  「不給個好理由,不去!」
    
  「你他奶奶的!妳在這兒太自由了,無法無天無人可管了,讓妳跟著小方上揚州見見世面,磨磨妳那蠻牛性子!」
    
  什麼爛理由……溫喜綾抬起左眉,用力呼口氣,又抬起右眉。
          
  父女倆一觸即發的火爆氣氛,早把方昔安嚇出大串汗水。
    
  「不去!」她吼道。「不想我留在這兒,我住阜雨樓去!淨說那些廢話,沒人聽得懂!」
    
  「給我去!」溫海跳上前,兩根指頭又朝她耳朵揪,這回溫喜綾利落的閃到方昔安身後。
    
  「不去不去就不去!你這老頭糊裡糊塗,我不理你!」
    
  「死丫頭,不肖女!」溫海氣急,撲上去又要打她。
    
  兩隻雷公喝喝罵罵左右包夾他,吼叫與飛濺的唾沫濺得他一臉濕,方昔安不知哪兒生來的勇氣,突然雙手舉高,仰面大喊:
    
  「不要再吵了!」
    
  溫家父女停了爭執,轉而看著他。
    
  「喜綾兒,聽妳爹的話,跟我去一趟揚州。」
    
  「沒事去哪兒作啥!」她扭頭瞪父親,嚥下還沒出口的粗話。
    
  「去––」
    
  知道溫海出口沒好話,方昔安及時摀住溫海的嘴,示意他忍耐。
    
  「像妳爹說的,去見見世面。妳長到這麼大,從沒離開過蘇州,外頭世界很大,多少好玩好吃的妳都沒見識過,跟我去一趟,值得的。」
    
  溫喜綾緊捏的拳頭鬆開,方昔安一席話打動她了。
    
  「好吃的?」她挑眉。
    
  溫海待要開口,見方昔安頻頻對他使眼色,硬是憋下那口氣,不說了。
    
  「當然有。揚州美食,可是大大出名的。」
    
  她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應該沒那熊豹子膽騙我,看在有好吃的份上,我跟你走一趟。」
    
  見她進房去了,溫海咧嘴笑了。
    
  「還是你有法子,小方。」
    
  方昔安拭去額上一片汗水,整個人頓覺乏力。
    
  「這麼突然,換作是其它人也不能接受,不換個方式說服她,她會聽嗎?女兒是您的,怎還不知曉她的牛脾氣?」
    
  溫海不搭腔,聲音突然一改方纔的戾氣。
    
  「我笨啊,要是我腦袋靈光些,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在為她操那一千一百萬個心,眼前她肯跟你去,我也別無所求啦。」
    
  「我還是覺得溫老大單憑算命師之語,太過貿然了。」
    
  「小方啊你不懂,就算是江湖術士貪我錢財與我胡謅,只要是為她好的,我也只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聽溫海這麼說,方昔安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一個是天下父母心,一個是任誰也拉不動的蠻脾氣,他心裡清楚,自己天性裡的柔軟個性是壓不住喜綾兒的,要不早就遂了溫海的心願,做他溫家的女婿。
    
  總是一個人過日子,心裡從沒踏實過,喜不喜歡已是其次,處得來就好,可緣分這種事,實在強求不來。
    
  況且,依喜綾兒的個性……。
    
  當朋友還行,至於相守一生,光想像日後只要一言不合便掄起拳頭相夫教子……,方昔安突然打個哆嗦。
    
  年過三十,不切實際的夢還是少作的好,他還想多活幾年呢。
    
  「我會好好照看她的,溫老大別擔心。」
    
  「我哪擔心她!這趟去,你帶她去見見世面,最好能讓她吃點苦頭,受了委屈開了竅,回頭,她才會認認分分的嫁人。」
                         
  揚州。
    
  與他接頭的線人失約了。這對叢傑來說,情況實在異常。
    
  而天空落下的這場大雨似乎也沒有體恤他的心情,一整個下午,從四面八方潑灑下來,執拗的狂打著他頭上的屋簷,水花四濺。
    
  即使罩緊斗蓬,整個人縮在石階上,雨水仍是將他全身淋得濕透;偶爾他會換個姿勢,表情像眼前灰濛濛的石板路一樣漠然。
    
    舒適的大床和美味的食物就甭談了,叢傑抿著唇,心想,眼前若能有一盆火暖手,就很幸福了。
      
  如果不是手上這件竊案僅差這麼點兒線索就能有所突破,依他平日的性子,哪肯浪費時間在這兒乾耗!
    
  冷啊,真冷。他咕噥。想他習武多年,皮厚肉粗,都覺得這濕氣寒得刺骨,更別說一般老百姓會在這種時候出門了。
    
  該死的二尾子!拿錢辦事竟敢不守信,遲到這麼久……。正當胡思亂想之際,一股濃郁的香味突然盈滿鼻間,一直滴在他臉頰上的雨水也停了,用荷葉裹住的幾個熱包子出現在他眼前。
    
  那熱呼呼的香氣,攪得叢傑的胃一陣痙攣,目光似也變得迷濛了。
    
  抬起頭,眼前出現一張憔悴臉龐。
    
  他怔住!絕不是包子太過美味誘逼人的緣故,也不是給包子的人長得奇形怪狀,實在是因為,施捨這種事,本該是你情我願,但眼前這少年卻像是被硬逼著,非常不樂意似的。
    
  包子裡摻了毒麼?還是味道餿了?叢傑狐疑地瞧著包子。
    
  味道像剛蒸出來的,很香哩!
    
  「該走了!」巷口有個男人提高音量喊。
    
  「請你吃包子!東西要趁熱,冷掉就難吃了。」少年心浮氣躁的喊。
    
  什麼時候請人吃包子需要這般強勢了?
    
  渾身濕透的叢傑,心情一樣地不痛快;為了與線人接頭,扮成乞丐已夠窩囊了,這陌生少年還想怎麼樣!?
    
  這種大眼瞪小眼的耍狠樂趣,溫喜綾向來樂在其中,但這一次,她卻顯得有心無力。
    
  全是水土不服害的!十九年來,她從沒到過蘇州以外的地方,原本期望這趟揚州行可以實踐她想像中的美食之旅,誰知進城不過半天,便弄得她上吐下瀉,一身狼狽。
    
  就像手上這剛出籠的包子,儘管香味誘人,卻是只能聞不能塞進肚子,教一向嗜吃如命的她怎麼甘心!?
    
  狠下心把熱包子送人,但眼下這個乞兒卻似乎比她還生氣,那表情像是她羞辱了他一般。
    
  「不吃算了!不識相,活該餓肚子!」忿忿地把包子扔進他懷裡,溫喜綾打著傘,腳步虛軟的走掉了。
    
  看著香軟白嫩還燙手的包子,叢傑毫不遲疑地咬下一口,原因無它,用食物毒殺一個沒沒無聞的乞丐太費事,他沒什麼好怕的。
    
  老天!這肉餡和得肥瘦適中,口感紮實,分明就是揚州美食排名第一的錢家包子!聽說出籠時還得排隊才買得到,看來他運氣不錯哩!
    
  不過……,看著少年消失的巷口,叢傑還是好奇:發善心的人怎會有這麼難以割捨的痛苦表情?

  客棧裡。

  「你要不要再喝點水?」

  客房裡,方昔安替自己倒了水之後,習慣性的問上一句。

  兩天以來,對倒在床上動憚不得的溫喜綾,他最常說的便是這句話。

  本以為她食量驚人,身體應該強健如牛,哪知道她一進城便上吐下瀉,嚇得他急忙找大夫,慇勤伺候,不敢有半點怠慢,畢竟受人之托,就怕溫喜綾有任何閃失,回頭對溫海不能交代。

  「我出門後,你乖乖的在房裡別出去,店小二會送粥來。」

  「不吃不吃!」溫喜綾扯下被子,對著方昔安一陣橫眉豎眼。「躺了兩天,不是喝水就是吃粥,能飽肚嗎?去你的!」

  「是大夫要你禁食清腸,可不是我的意思。」方昔安嘀咕。

  「不能吃,也別淨逼我喝水吃粥!我喝得一肚子火!」

  「不喝就是,生這麼大的氣。」他委屈的低語。

  「我就氣!什麼不能進食!是要餓死人麼?我……」她嗓子噎了。

  「怎麼了哎?」

  「什麼怎麼哎!」她突地抬起頭,一對眼睛灼亮亮地瞪他。「我肚子餓死啦!餓翻啦!餓扁啦!還能怎麼著?你這個笨蛋!」

  「……」

  被這麼近距離一看,方昔安突然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要不是平時她太粗魯,他早該注意到,眼前這丫頭有張弧形優美的嘴唇,當她不做作大咧咧笑起來的時候,唇邊還有個迷人的小酒窩……

  「看什麼?我要吃東西啦!」她喊。

  「你就不能忍忍嗎?」

  「不能!」她大叫,掀了被子,一掌推開方昔安。「今天一定要吃夠本,餓兩天了,就算再吐死拉死,我也不在乎!」

  「不行不行!」

  「你囉唆哎!」她怒瞪他,這不讓他的心又飛快跳了起來。

  「我……我、我、我是為你好!」

  「去!不理你!」她站起身,整個人頭暈目眩,站也站不穩。

  「你、你莫要這樣!」他心急,卻不敢伸手去攙她。「你連站都站不好呢,就說要多躺著嘛。」

  「我站不穩是因為這兩天淨喝那些湯湯水水,不是天殺的水土不服!」

  若不是想保留點力氣出門去,溫喜綾肯定要痛揍這個迂腐不堪的書獃子一頓。她捏緊拳頭,不斷的吸氣吐氣。

  「你忍過這餐吧,等我的事辦完,我肯定帶你去吃好吃的。」

  「那還要到晚上,不行!我會餓死,我一定會餓死!」

  「你想得太偏了,沒這麼慘啊。」

  「就有這麼慘!餓死的可不是你這書獃子,我自己去!不麻煩你。」

  「那怎麼行!我可不能讓你有半點閃失的。」

  「去不去一句話,你哪來七八十條腸子這麼多話!」

  他臉色為難。「喜綾兒,這個十年一次的古兵器交流會可不是普通的展覽,我盼了好些年,才有這麼一個大開眼界的機會。」

  「你莫名其妙!我又沒擋你,咱們各走各的,我要我的陽關道,你吃你的毒菇粥,回頭客棧裡碰面就是了,哪這麼多廢言!」

  「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方昔安哀鳴。

  「懂那意思就好,呆子才計較這麼多。」

  「喜綾兒,我不能放你單獨亂跑——」

  「狗屁!我能照顧我自己。」

  拉不住她,方昔安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你怎麼就說不通啊,錯過這一次,我得再等十年啊!」

  「不懂啦!」她惱怒的低吼。

  「當然是你不懂,你要懂了,就瞭解我在說什麼了。」

  一講起此行他帶來的珍愛收藏,方昔安眼眸閃爍著光芒,拋去對溫喜綾突生的些微情意,他拿出準備帶出門的大錦盒,將之打了開來,裡頭全是一塊塊形狀不一的高級絲綢,綢布包裹著許多色澤不顯眼的小刀匕首。

  小心陳列後,方昔安開始說起這些小刀的來處及典故。

  一反平日木訥少言的個性,一開口,方昔安便滔滔不絕,曦哩嘩啦半個時辰沒聽過。

  剛開始溫喜綾還能認真聽,但餓到灼痛的胃,令她的臉色也來也難看。

  「……還有這把匕首,比方纔那把前朝出土的更珍奇,這是出自唐朝一位知名宰相所珍藏,不提上面精湛的雕工與花紋,光就年代來看,已是彌足珍貴了。」

  「說了半天,這些刀的主人都死了呀?」她插嘴道。

  「當然哎。」

  「你哪兒弄來的?」

  「當然是花很多錢和時間搜集到的。」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的搖搖頭。

  「所以你到揚州,就為了這些死人玩意?」

  為她最後的那句話,方昔安猛然收口!這些兵器稱得上是他畢生心血與珍藏,如今卻被她評得如此不堪,方昔安激動異常,免不了又氣起溫海。

  全怪自己耳根子軟,幫了溫海這狗屁倒灶的忙。眼前這女孩有張迷人的小嘴又如何?她說的話,隨便一句都能嘔死人!這趟揚州行,看來是不用想有什麼經歷了,他沒被活活氣死、躺進棺材送回翠湖已經很上算了!

  盛怒中,方昔安顫抖著手自袖底抓出一把碎銀子遞給她。

  「去去去!橫豎我管不了你,隨你去找你想吃好吃愛吃的玩意兒。這樣十年一回空前絕後的兵器交流會,遇上你這門外漢,說破嘴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啊!不能吃的玩意,在我看來都一樣。」她聳肩,收好銀子,取了件外衣穿上,出房門前停下腳步。

  「對了,你在哪兒交換這些死人玩意兒呀?」

  「那不是死人玩意!」他大吼。

  「隨便啦!你在哪裡交換這些呀?」

  「問這做什麼?」他氣悶的問。

  「我吃飽了好去找你呀,呆子!」

  「滿福堂。」

  「嗯,知道啦!我一會兒就去找你嘿。」

  小心包裹好桌上的古銅短劍後,方昔安瞪著被掩上的房門,想起溫喜綾鬧脾氣時那灼灼發亮的眼神,他歎了一聲,突然什麼興致都失去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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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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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6:0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太美妙了!

  溫喜綾細細咀嚼著,忍不住又歎息了一聲。空了兩天肚子清腸胃,縱然此刻手中拿的不過是味道平平的餑餑,但是……哎,就是好吃呀!

  買些好吃的給方昔安吧!他給的碎銀子,經她精打細算,還剩許多呢。

  打定主意,溫喜綾在街上打聽了滿福堂所在,買了一推零零散散的小吃點心,走進了滿福堂。

  這座大宅蓋得氣派,卻沒有想像中門庭若市。高高的大門緊閉,門口沒半個招呼的人,溫喜綾在矮階上徘徊了一會兒,抬手扣了扣門,沒想到兩扇大門卻這麼順勢被推開了。

  院子裡空蕩蕩的沒半個人;而前方大廳,正面側面幾扇門全都緊緊關著。溫喜綾扯開嗓門喊了一聲,沒人回應,她沿著大廳走過去,看到的幾扇花窗也被上了木栓,推不開。

  溫喜綾突然覺得煩。

  「不過就是些古人留下的銹刀爛錘,有必要這樣神秘兮兮嗎?」

  她抱怨著,順手拿了塊酥餅往嘴裡放,繞道而行,穿過一座月洞,在轉角處看到了後門。

  從後門走進滿福堂,迂迴的長廊上竟也沒半個下人。這樣晴朗的好天氣,偌大的花園裡處處蟲鳴鳥叫,與安靜的大宅於形成強烈對比。

  她腳步加快,終於找到連接正廳的偏廳小門,一進門,竟瞧見方昔安就坐在裡頭,垂手掩肚斜靠在椅上,閉眼睡著的姿勢有些僵硬。

  「方昔安,好吃的來了!」她小聲喊道,把手上的東西放到他面前。

  方昔安沒睜眼應答。

  「嘿!」她又喊一聲,拍了方昔安一下。

  這一拍力氣也不算大,方昔安整個人卻朝她身上栽去,溫喜綾手上的食物隨之潑灑了一地。

  方昔安兩手一鬆開,赫見小腹中插著一把小刀。

  溫喜綾驚喘,放下方昔安,掀開正廳與偏廳中間的簾子,眼前的情況更慘,地上大攤大攤的鮮血,四處橫躺著屍體。

  她往另一邊的偏廳跑去,竟看見一個男人背對著她蹲在屍體之中,手上觸著一柄還在淌血的短刀。

  兇手!

  沒有多餘時間讓她婆婆媽媽,所有震驚難過此時全拋諸腦後。

  溫喜綾奔回偏廳,拔起方昔安小腹上的刀,在錯覺中似乎聽到一聲嗚咽,不及細想,她就沖了回去,喜的是那男人並沒逃跑之意,反而不懷好意的迎上前來。

  溫喜綾持刀撲上,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把這個喪心病狂的兇手一次撂倒;雖然手上這柄小刀不夠長也不夠鋒利,但她自認俐落的身手足以彌補這些不足。

  男子對她突如其來的攻擊有些手忙腳亂,縱然動作夠敏捷,但髻下的長髮仍是被削去一大截。

  「兇手納命來!」她吼道,反手刺向他腦門。

  這是什麼跟什麼?叢傑又閃又躲,心裡不免懊惱。在第一時間趕到兇殺現場,面對十多具死狀甚慘的屍體,心情已是跌落谷底,現在竟被一個陌生少年當成兇手在追打!

  十年公差生涯,被認作壞人,還是頭一遭。

  「快住手!」他喊,偏頭扭身,腳步踉蹌,這一招躲得更險。

  「死到臨頭,廢話還這麼多!宰了你這惡人替我兄弟償命!」

  真是夠了!叢傑尋了個隙反擊,並在最短是時間內打落她手上的刀。

  失去武器,溫喜綾一點兒都不驚惶。眼下她吃飽睡飽,精神百倍,鬥志昂揚,加上替朋友兩肋插刀的決心和毅力,就算這個惡人手上有再厲害的兵器,她仍是一點兒都不放在眼裡。

  不過,思慮這些的同時,溫喜綾仍是猶豫了一下。殺這惡徒容易,但殺了他之後呢?一個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不能讓方昔安死得不明不白,總得知道這個混蛋姓啥名誰,又為何要殺人吧。

  朋友便是一個義字在先,他日為方昔安作墳立碑時,總好有個交代。

  這個想法令她失去先機,溫喜綾停頓間,手臂已讓對方牢牢扣住。

  「你這個冷血該死的混蛋!」她咬牙道,反手扣住他的腰,伸腿勾進對方膝蓋後頭,使了一記過肩摔,將他拋向前方那扇門板。

  一陣乒乓作響,木栓壞,門板破,灰塵四處飛,叢傑趴在門檻外的地上,摔得七葷八素。

  這招搏擊近乎完美。叢傑搖頭晃腦,竟無法馬上站起,只能灰頭土臉的瞪著少年瞧。

  溫喜綾確信這個男人是真的爬不起來了。哼,這招可是用盡她肚子裡那一整塊餑餑的力氣。

  老天!真夠累人的。溫喜綾上前俯視那張躺在腳邊的臉孔,接著一腳踩上對方胸口,口氣輕蔑。

  「你這殺人兇手,我這就捉你去見官——」

  她話還沒說完,叢傑便扣住她腳踝,使力一扯,溫喜綾雙手在空中亂揮,這一次,換她摔得眼冒金星,正要開口怒罵,對方已經曲膝壓在她身上。

  原以為佔了上風,叢傑卻沒料到少年一手曲指成勾,一手緊握為拳,突然對著他的頭與臉即使一陣猛烈的揍、掐、撕、扯。

  他媽的真是離譜!怎麼有男人會用此等女子的潑辣打法?叢傑既痛又氣,先前一擊,雖然難堪,但起碼還有他欽佩之處,但是這一著,真是夠讓人生氣的。

  忍無可忍,叢傑狠狠朝少年臉上揮去一拳。

  左臉正中這著,痛得溫喜綾弓起膝蓋,直覺朝他最脆弱的部位撞;基於方才被抓臉的經驗,叢傑早料想到這招,沒等她出手,便狠狠掐住她的脖子。

  太可恥!真是太可恥!這傢伙還算是個男人嗎!用指甲揠他抓他也就算了,居然還用這麼下三濫的方式來對付他!

  叢傑越打越氣,越想就越氣不過。好啊!這個渾球攻人下體,可見他還不瞭解男人哪兒受創時會有多嚴重,他何不也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對方有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注意一定,叢傑手掌攤開,用力朝她下腹抓去。

  只是,少年那兒平坦如一片石板,上頭空空如也,根本抓不到什麼應有的鼓起物,更別說聽到對法哭爹喊娘的鬼叫了。

  叢傑呆了,待他發現情況不對時,溫喜綾趁此機會,再一次拱起膝,狠擊他胯下,叢傑慘叫一聲,整個人臉色發白地彈了出去。

  啊、啊!天呀!天呀?痛!他一定是死了?

  朱紅色大門在此時被撞開,待叢傑再睜開眼時,那個少年已經被趕來支援的衙役抓住了。

  「抓我幹什麼?瞎了你們的狗眼!那個人才是兇手!我親眼看見的!」被掃在公差手中,溫喜綾一陣雞貓子鬼吼。

  「哪來的刁民,才瞎了你的狗眼!毆打官差罪加一等,回頭絕對有你苦頭吃了!」

  毆打官差?溫喜綾瞪大眼,卻因牽動嘴角的腫脹而痛得猛吸氣。好疼啊!這混蛋死定了,居然有膽子在她身上動拳頭,這筆帳非討回不可!

  「大人,這個刁民該如何處置?」一名衙役詢問。

  「先……帶回去審問。」叢傑咬牙切齒的說。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這種痛,真是痛徹心肺呀!可恨的是,他不能當著所有下屬的面哀嚎出來。

  「你這兇手!兇手!」溫喜綾掛在一推男人中間又踢又甩,偏偏叢傑站得遠,她腳又不夠長,即使再怎麼努力把自己彈踢出去也踢不著他,恨呀!

  為什麼他沒注意到這少年嗓門雖大,卻有那麼一點異於正當男子的尖銳?叢傑忍痛一拐一拐的上前,越看越起疑。

  為什麼他剛掐他脖子時沒注意,這喊得十氣中足的喉嚨近乎滑入細緻的花辦?叢傑伸手扣住他脖子,那細緻肌膚下的血管如春日小溪,確實沒有喉結。

  叢傑腦中頓時空白成一片。這是個女人!這個沒多久前把他摔得像坨爛泥、還抓得他滿臉傷痕的少年,竟然是個女人!

  整個揚州城都知道,向來執法嚴峻、剛正不阿的總捕叢傑,是從來不打女人的。

  打了她也就算了,畢竟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但他居然還在絕對不該亂碰亂摸的地方用力抓下去……

  此時此刻,胯間難忍的刺痛似乎也正往上傳至他頭頂,然後爆開。

  溫喜綾趁勢啐了他一口唾沫,還張嘴想咬他。叢傑連忙縮手,見她那副不殺他誓不為人的凶悍眼神,他突然瑟縮了下。

  從沒見過這麼蠻橫的姑娘家!叢傑甩開與案情無關的想法,不再理會她的叫罵,走到偏廳,探頭看著散落在地上的凌亂零食小吃。

  今天該算是他這一生裡最不可思議的一天,這樣殘忍的屠殺,一名陌生、行事卻乖張的姑娘,還有他不曾有過的狼狽模樣,全都發生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午後。

  「叢大人,這刁民該怎麼處理?」

  「單獨關著吧。」他皺眉。

  「可是……大人,這刁民好生大膽,不但口出惡言,還誣蔑大人,何不先把他眼今天才抓大的那些打群架的遊民關在一起,給他點苦頭吃?」

  見識過她瘋狂亂來的拳腳功夫,要真把她跟那些遊民關在一起,事情才糟呢!無端滋事的遊民雖然惱人,但還罪不致於該被一個來路不明的潑婦打死吧。

  「單獨關著!快帶她下去,這麼大吼大叫,方圓百里都要被驚擾了,這麼著咱們要怎麼查案子?」叢傑不耐地吼道。

  不明白頭頭哪冒出來的火氣,那名衙役悒悒地拖著少年走了。

  縣衙地牢。

  「你們這些混蛋!混蛋!」

  被強押拖進地牢的一路上,溫喜綾的叫罵聲不曾斷過。她罵盡畢生所知道的難聽辭彙,那聲浪把關在牢裡的犯人都驚動了,睡著的全醒了,醒著的全站了起來,每個人不約而同的往前擠到牢柵前爭看這一幕。

  「你這死刁民,吵死了!」強押住她的衙役重擊她後腦勺,大聲咆哮,另一名官差打開單獨的牢房,兩人合力把溫喜綾連踹帶罵的踢進去。

  「你才是混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沒有殺人!你們這些昏官、笨蛋、豬腦、臭龜、死魚、爛瓜!」

  雖是頭重腳輕地栽在一推氣味令人作嘔的乾草裡,溫喜綾仍不忘在那個衙役上鎖之前,朝他身上再呸上一口唾沫。

  「你這狗娘養的死刁民!回頭瞧我怎麼整治你!」被吐了唾沫的衙役似乎趕著去處理什麼事,只氣得回了溫喜綾一句狠話,便匆匆上樓去了。

  「老子天高水長就等你!有本事你現在來!」溫喜綾的怒吼聲在地牢間迴盪著。

  「厚……」

  這無異挑戰官威的舉動換來許多細碎不可思議的低喃,溫喜綾抬起頭,一一對上貼在柵欄後的驚異目光。

  「看什麼看!他奶奶的,沒看過人啊!」她氣咻咻的瞪回去。

  騷動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牢裡回復平日的死寂。溫喜綾拍落了幾根沾在衣服上的乾草,臉頰上難忍的腫脹疼痛令她忍不住又吐出一句粗話。

  方纔一時衝動,打人罵人的她什麼都沒想,此刻被關在牢裡,換了個地方,終於讓她靜下心,這才看清衣服上沾了不少鮮血。

  回想起來,她這一生中還從沒見過這麼多血;乾草堆上傳來的濃濃排洩物惡臭和她身上拍不去的血腥味,令她胃裡直冒酸水。

  可不能吐呀!溫喜綾咬牙切齒地這麼告訴自己。開開心心吃進肚子裡的好東西,要真吐了可劃不來!

  而且,吐完還會餓肚子,此刻她最不願面對的事就是餓肚子。

  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莫名心慌,溫喜綾很想哭,可也明白眼淚對眼前的情況毫無助益;再者,她從來就不是靠眼淚渲洩情緒的人。

  以前讓她懦弱到想哭的,是面對方昔安突如其來的死去。

  這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了!她還記得早上他把碎銀塞給她時,那氣咻咻的表情呢!怎麼才到下午,他竟帶把刀子滾回老家去了。

  真是倒楣!倒楣透頂!

  喃喃的咒罵聲中,她撫著青紫的臉,含淚沉沉睡去。

  所有的善後工作直至第二天午夜才告一段落。

  待仵作驗完最後一具屍首時,叢傑的腰幾乎累到要折斷。

  朱紅大門上了封條,直到最後一批人離開了,夜色中的滿福堂,彷彿還飄著沒褪盡的血腥味。

  叢傑坐在封條下的台階上,仍理不出半點頭緒。

  從各地前來參加這個兵器交流觀摩的玩家共有三十多位,個個一刀斃命,他們隨身參展的古玩兵器,全不翼而飛。

  如此殺人奪物的殘忍行徑,實在令人髮指。

  揚州城數十年來不曾有過這麼重大的刑案,尤其受害者大多來自外地;而提供滿福堂作為展覽場所的主人,又是揚州本地有名的富紳,揚州府因此承受了巨大的破案壓力。

  身為總捕,叢傑自然是站上了火線的第一人。

  早在第一時間,他已下令在揚州各個大大小小的出入水陸口不下關卡,細細盤查進出城的陌生臉孔,但到目前為止,仍一無所獲。

  毫無進展的案情,令他不禁懷疑起,這些匪徒與為數不少的兵器是否真的平空消失了。

  牢門被打開時,溫喜綾仍趴在乾草堆中呼呼大睡。

  叢傑遣走守牢的衙役,站在天窗下仔細瞧著這個天外飛來的怪人。看她咕噥幾聲翻過身繼續睡,叢傑竟有片刻的困惑和懷疑。

  沒見過哪一個罪犯在入獄後還能睡得如此香甜的,而且還是個女人。

  還以為把她關上個兩天,就算不哭哭啼啼,至少也會有些恐懼或後悔。

  顯然,他低估了她。

  叢傑抱胸注視著她好一會兒,終於蹲下推了推她。

  「嘿,你也該醒了吧。」

  溫喜綾翻過身,仍是睡意深濃,知道叢傑提高音量,她睜開眼,一見到他,所有困盹頓時消失。

  彈起身子,空腹的痛苦讓溫喜綾搖搖欲墜,但她卻擺出了備戰姿態。

  自地牢上天窗斜斜射進的薄薄日光,照在這間窄小的牢房,乾草堆上塵煙飛揚,讓視線更加慘澹。然而,這樣愁雲慘霧的景象,對照她拿忿怒生氣的臉,卻是亮得令人暈眩。

  叢傑有些困惑,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姑娘?

  在牢裡關了兩天,她渾身每一處是乾淨的,蓬亂的頭髮沾著幾根乾草,半張臉上一塊青一塊紫的瘀傷,說有多淒慘就有多淒慘,但這些,卻無法遮掩那對炯炯發亮的眼。

  天!真是讓人著迷?

  如此朝氣蓬勃的一個人,她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著迷間,沒防對方突然一掌揮來,雖然即使把臉偏過,還是被她狠利的指甲劃出一條血痕。

  叢傑朝後跳了好幾步,狼狽的抹掉臉上的血。可惡可惡可惡!之前被她又抓又捶的傷還沒全好呢!

  這種表皮傷雖然死不了人,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被女人撒潑出來的,他底下當差的雖都識趣不提,卻也夠他尷尬好幾天了。

  「可惡!」一擊不中,溫喜綾齜牙咧嘴的,卻不知是在罵誰。

  「你還想在這兒住下去是不是?」叢傑嗓門也大了。

  「全是你這冷血混蛋害的!」

  叢傑一怔!他是氣糊塗了,竟忘了眼前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姑娘,縱使她一身男裝,但她那副霸氣凌人、滿口粗話的舉動總讓他輕易就忘了這件事。

  她確實是個女人。

  男人萬萬不該跟個女人在口舌上爭長短;爭來爭去,不死也半條命!

  週遭混雜的聲音蟋唆作響,地牢裡其他被關著的人也都醒了,卻沒有人抱怨被打斷好眠,多數犯人甚至緊靠鐵欄,任臉上像壓餅模那樣壓著也不在乎。

  每個人皆睜大眼,屏氣凝神地看著他們兩人。叢傑掃視過四周,內心突然激憤不已。此情此景,簡直是蠢到極點!

  他竟成了眾人的笑柄!

  「究竟是打哪兒來的潑辣蹄子!」叢傑怒聲罵道,反手捉住她。

  「啥蹄子?」溫喜綾聽明白了那話裡的羞辱之意,更加的橫眉豎眼;儘管被對方扣得牢牢,她的嘴卻沒閒著,仍在高聲叫囂;「你這昏官、笨蛋、豬腦袋、白癡、王八、死人骨頭、下三濫!」

  「厚……」所有犯人再次從柵欄後發出無意義的聲音,有幾個甚至開始用崇拜的眼神緊盯著溫喜綾,只把叢傑氣得青筋暴突。

  「少說兩句吧!你這瘋婆娘到底還想不想出去?」

  最後一句話終於讓她靜下,叢傑鬆了口氣,只是,隨之而來的卻是她更強烈的掙扎和詛咒。

  「你好樣的!總有一天,你會宰了你!」

  「好,我就等著那一天。雖然搞不清楚你男女不分是為了什麼,但眼前我沒掀你的底已經很上算了,你可別再鬧了!」說著,用力把她推出地牢,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出衙門,溫喜綾左右張望著,突然停下腳步。

  「帶我去哪兒?」

  見她不耍狠了,叢傑也鬆開手。

  「見個人。」

  「不見。」她瞇著眼,十足叛逆的瞪著對方。

  他是不是聽錯了?

  這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由得她如此傲慢擺譜?

  「你不見?」他看著她,發冷的聲音顯示再次被激怒。

  「就是皇帝老子也看不見,除非讓我填飽肚子。」

  「什麼?」叢傑挑眉。

  「先吃東西。不讓我吃飽喝足,王母娘娘也不見!」

  「牢裡沒給你送飯?」

  「送你個鬼!」

  這粗魯的回嘴讓叢傑洩了一肚子氣。

  這兩天,底下的人確實跟他報備過,說這男人婆在牢裡醒了便喋喋不休的罵人,一開口便是半天沒停嘴,吵得所有犯人怨聲連連,連看守的公差都受不了,因此決意餓她兩天,好挫挫她的銳氣。

  好吧好吧!畢竟是他把她弄成這樣的,不過是頓飯而已,賠她也是應該。

  「你想吃什麼?」

  「豬腦啊你!當然是能吃的、好吃的。」她冷冷啐他。

  他雙臂環胸,由下而上打量她好一陣子,直到掃過她臉頰那半邊青腫,那是被他拳頭痛擊所造成的。

  叢傑的嘴角沒來由的抽搐了下!要是教他習武的師傅知道了他動手打女人,肯定會從墳地裡爬出來活掐死他。

  但他又不是故意的,叢傑在心底喊冤。

  「你要不要把自己整理一下?」

  「不用。我只要吃東西。」溫喜綾甩頭,將頭髮上、衣服上的乾草隨意拍掉,全然不在意自己有多麼難看。

  叢傑眨眨眼。他應該覺得有趣的,畢竟眼前這傢伙是他生平遇過最不可思議的怪胎。

  「你不覺得丟臉就好。」

  「我可沒做壞事,丟什麼臉!」她一挺胸膛,模樣竟比他還不屈不撓。

  叢傑懶得再說,隨即朝城裡一間最有口啤的飯館走去。

  見他頭也不回的往前走,溫喜綾按住餓到幾乎要被燒穿的胃,咬著牙忍著不掉下淚來。

  要不是她夠討厭這個人,要不是她天生一副反骨倔強,她早就為這空空如也的可憐肚子嚎啕大哭了。

  進了餐館,叢傑叫來滿桌菜餚,本來還想利用吃飯的時間問清楚一些事,但她的吃法,讓他完全無法思考。

  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那些大盤大碗裡的菜,就像是秋風掃落葉一般被吞食得乾乾淨淨。

  原本他還有那麼點兒食慾想舉筷,但親眼目睹了她對食物毫不保留的狂熱,讓他根本忘了應該吃點東西這件事。

  最後,竟連送到他面前的一杯熱茶都讓給了她。

  看著那瘦得跟紙片一般薄的身材,叢傑實在擔憂——她會不會跨出店門檻那一刻突然倒下——活活撐死。

  也許他還會因此而被列為頭號嫌疑犯!

  放下筷子,喝完熱茶,溫喜綾心滿意足地摸摸肚子,瞇著眼,像是在醞釀著什麼似的,接著粗魯的打了一聲嗝。

  這一震天價響的飽嗝,終於讓叢傑回了神,他張嘴欲言,一次、兩次、最後還是忍著,當作沒聽到了事。

  「我、吃、飽、了。」她宣佈。

  你這種吃法,我看也看飽了。他在心裡如此應著。長吁了口氣,似乎也想把她帶來的無限煩惱吐個乾淨。

  「那天你去滿福堂做什麼?」

  「找方昔安。」

  吃飽了,心情也好了,溫喜綾的口氣和順許多。

  「呃……」叢傑挑眉。

  「他是你什麼人?」

  「朋友。」她啜了口茶,臉上表情不知是落寞還是難過。這兩天來經歷的變故太大,超出她所能承受;雖然與安昔安沒有太深的交情,但這一路相處下來,他對她的照顧之情,讓她對如此突如其來的變故很不能接受。

  「他為什麼會被殺呀?」放下杯子,溫喜綾皺眉問道。

  「暫時還不清楚。這兩天官衙才把受害者的身份清查完畢,你朋友可有帶什麼貴重的東西?」

  「幾把破刀哎!說了一堆什麼古人啥年代留下的,我全聽不懂。」

  「那幾把你所謂的破刀都不見了。」

  她哦了一聲。

  店夥計上前,看到一桌空盤空碗,掩不住滿臉驚訝,笑咧咧的奉承著:「叢爺帶來的公子,不但生得俊,還有一副好食量。」

  她哪兒俊了?叢傑瞄過那張青紫摻半帶傷的臉,還有那掛滿干血加幾根乾草的衣著……說是瘋婆子、醜八怪還差不多。這夥計眼濁就算了,卻連馬屁都拍得讓人不敢領教。

  「算帳吧。」叢傑吩咐。

  「是的,這一桌,總共十兩銀子。」

  叢傑點點頭,伸手在懷裡掏了掏,表情在瞬間青白了幾回。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來,向來是一人飽全家飽的他,從來沒在懷裡揣著超過五兩以上的銀子。

  「你肚子不舒服啊?看你剛沒吃多少噯。」溫喜綾懶洋洋的問。

  此時此刻,他著實厭惡她的多話,叢傑瞪她。

  「到門外好好待著,別亂跑。」

  溫喜綾攤手,大概是吃飽喝足了,對他的怒喝也不以為意。

  再轉向店夥計時,叢傑的氣勢一下變得疲軟。

  真想哭!一個陌生丫頭竟讓他一個大男人低聲下氣的跟店家賒賬。

  慶幸的是,這飯館裡從老闆到夥計都是熟人,還不致於把他這麼丟臉的事傳出去。

  「你好了沒?我可要走了!」她在門口喊。

  叢傑在櫃檯前對老闆強笑,轉頭朝她走去,臉色在瞬間繃得死緊。

  雖然老闆夠體恤,如願讓他暫時欠著這頓飯錢,但踏出門檻的瞬間,叢傑還是覺得自己背後就要被那蔑視的眼光射穿。

  丟臉啊丟臉!他叢傑在揚州也算是個名人,這回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臭著臉在大街上走了幾步,叢傑突然冒出一句不太搭的話。

  「你真的吃飽了?」

  其實他想問的是:你是不是哪裡有問題?

  「我從不浪費食物的。」溫喜綾自豪的說。

  「是嗎?」他挑眉,沒接話的意思,但她接下來的回答卻令他瞠目結舌。

  「當然!在這裡,除了曾經送給一個不識相的乞丐幾個包子外,我可從沒浪費過食物。」

  煞住腳步,叢傑扭頭,古怪的瞪著她。

  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你他媽的就有!他彷彿聽到空中降下一道聲音這樣回答他。

  莫怪他早覺得她眼熟,原來……

  「幹嘛這樣看我?」溫喜綾昂首,不客氣的瞪回去。「我說的是實話。再說,這跟你也沒關係。」

  「是嗎?」他冷哼,轉過頭去,卻為這巧合想掩面哭泣。

  兩人在街上繞了幾繞,最後走進一座位於深巷裡的宅院。溫喜綾忍不住悶,搶先問了。

  「這什麼鬼地方?」

  「噓。」叢傑轉頭瞪她一眼,伸手在門板上忽輕忽重的敲了五六下。

  許久,一名個子瘦小的男子出來開了門,溫喜綾一見他,忍不住橫眉豎眼,這人不就是那個餓了她兩天的壞蛋嗎!

  才要衝上前,叢傑卻扣住她,將她往宅裡的長廊裡推。

  「別拉我……」溫喜綾抗拒著,被叢傑拖過兩座月洞門,走進一處四周檀滿槐樹的天井。

  天井裡有個小房間,飄散出一陣濃稠的藥腥味,嗆得溫喜綾停下腳步。

  一個滿面白鬍子的老者從偏房邊咳邊走出來。

  「江佬,他還好嗎?」叢傑關切的問。

  「好……咳咳咳。」江佬點點頭,領著他們走進那間小房間。

  「熬過今天晚上,能張得了口,咳咳咳,一會還死不了啦。」

  「謝謝你。江佬,辛苦你了。」叢傑顯然鬆了口氣。

  「少找這種麻煩差事給我就算謝我啦!」老人推開框著黑紗的小花窗,天井外清亮的光線一瀉而入,江佬這才看清叢傑身後的溫喜綾。

  「這娃兒是誰?」他瞇著眼問道,一雙嚴重下垂的眼肆無忌憚的在溫喜綾身上轉。

  叢傑聳聳肩。他以老天這名發誓,要不是為了釐清這樁強盜殺人案的線索,他真的、真的非常不願意知道這尊瘟神是誰。

  「啥娃?死老頭亂說話,小心給你一拳頭!」溫喜綾口氣變了。

  「喲唷!好大的口氣。」江佬瞪大眼,原本委靡的神情突然變得精光四射,那干魘的嘴角突然咧出笑容,露出幾顆殘存的老牙。

  「很久沒見過這麼有意思的丫頭了!」

  「別叫我什麼鴨頭雞頭,本少爺可聽不懂!」溫喜綾低吼。真給這城裡的人氣死!他們是眼瞎還是耳聾?在蘇州城翠湖裡混這麼多年,就從沒有人敢當她的面這麼叫!

  見她這般無禮,叢傑才要制止,但江佬開心的笑容讓他收了口。

  不明白老人這麼愉悅的心情所為何來,叢傑只知道,識得江佬多年,從沒見他笑得這麼開心。

  江佬自朝廷裡卸下太醫一職後,便隱居在此;整個揚州城裡,哪個人不敬他是個德高望重的長者。

  就偏偏這個外地來的死丫頭沒頭沒腦沒一點兒教養,一見面就出口成髒亂罵人。

  「有意思有意思。」江佬笑了,完全不在意溫喜綾越來越沉的臉色。

  「老頭子很久沒瞧過這麼有趣的人了,傑哥兒,這丫頭不錯!」

  床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斷了溫喜綾想破口大罵的念頭。

  「可是喜……喜綾兒嗎?」

  那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叫聲令她奔上前,當見到一個活生生的方昔安,溫喜綾張口結舌。

  「你、你沒死啊?」

  方昔安虛弱的點點頭,露出一抹可憐兮兮的笑容。

  「瞧,能開口了,這兒可沒我老頭子的事了嘿。」江佬替方昔安檢查了一下,滿意的點點頭,走出房間。

  「綾兒,能……再見到你,真……好。」

  溫喜綾太震驚了,想笑,口氣卻掩不住驚愕。

  「怎麼可能呀?明明就瞧見你死了!」

  「我……我還活著,別咒我。」方昔安喘息著,微弱的抗議。

  「如果不是有人把他肚子上那把刀太快拔出來,讓他血流太多,早在昨晚就該醒了。」江佬在天井外嚷著。

  「是哪個王八蛋宰了你?他長得啥模樣?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我……我還能說話,還沒死咧,你別咒我。」方昔安啞著嗓子,如果不是失血太多沒力氣,他肯定會被激到彈跳起來。

  「你動也不動的,肚子上又插著一把刀,自然是當你翹辮子了,我還想替你立碑哩。」

  「我……我還活著,別說……別說那個字喲!」方昔安哀嚎。

  「我沒咒你呀,你死了我自然要替你報仇!」

  單看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真是夠了!叢傑無奈地搖了搖頭。要是他再不出聲,恐怕這唯一倖存的證人就要被她莫名其妙的給氣死。

  「他目前需要休息,你過兩天再來吧。」說罷,他拉住溫喜綾,一個勁的把她朝門外推。

  「這兩天,我要待哪兒?」

  「我怎麼知道你要住哪兒。」他冷冷的說。

  「都別吵了,住我那兒,就住我那兒。」江佬搖搖晃晃的走進來,他外貌垂垂老矣,但耳聰目明,雖然一直站在外頭摘花弄草的,卻把他們的對話全聽進去了。

  「我老頭子住一間大宅子,下人一堆,寂寞的得,小丫頭來陪我。」

  「陪你個鬼啦!跟你說了別喊我丫頭,死老頭!」她齜牙咧嘴的一陣吼,就只差沒跳上去揪人,對對方一頓拳頭。

  「你有點教養行不行!」叢傑忍無可忍的開罵了。

  「我很有教養了,是這個老頭子笨得跟豬一樣,聽不懂我的話!」

  「包吃包住喲,不收你任何錢。」被人指著鼻子臭罵,江佬不但沒生氣,反而笑吟吟。

  溫喜綾突然靜了下來,狐疑地看著江佬。這提議聽起來挺好的,但會不會是個騙局呢?

  「喜……喜綾兒,你跟他們去吧。眼前這樣,我也沒法子照顧你呀!他們都是衙門的人,不會……不會騙人的。」方昔安閉目休息,虛弱地開口。

  「包吃包住,不用做什麼嗎?」她問道,不怎麼相信的在江佬與叢傑之間游移。

  「你不信我,還敢隨便吃我一桌子菜?」對她的反應,叢傑又惱又氣。

  「那是你欠我的。」

  噗!我欠你的?這一回換叢傑齜牙咧嘴了。

  「我欠你什麼呀!」

  「你沒憑沒據、沒頭沒腦地關我兩天,差點餓死我,難道不欠我?」

  是呀是呀,我欠你的。我那男人重要部位莫名其妙地被踹了一腳,你就不欠我嗎?關你兩天也算欠你,你乾脆說我從上輩子就開始欠你的!他瞪著她,在心裡暗罵。

  懶得再跟她鬥下去,叢傑一甩頭,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

  五天過去了,在各個水陸口安排的關卡並沒有發揮任何效果,案情在方昔安清醒時曾露出一線曙光,但隨即歸於死寂。

  接獲通知的死者家屬陸陸續續趕抵揚州,認屍時少不得一陣哭天搶地,而干下案子的盜匪仍舊逍遙法外。

  盜匪一日不落網,揚州城裡有點小錢的官紳商賈每一天都提心吊膽、草木皆兵,於是他們聯合起來對縣衙施加壓力,而這壓力逼得叢傑日日在城內各地巡查,不敢有絲毫懈怠。

  官衙內外,一片士氣低落。

  這日,臥床許久的方昔安終於恢復體力,能接受短暫詢問。

  叢傑不敢拖延,兩人在房間內相談許久。

  「那天我才到滿福堂,見大夥兒都在正廳相互交流心得,人太多了,我險些透不過氣,便獨自進偏廳休息,哪曉得才坐下來,就聽到前廳有人大喊強盜,我起身想去探個究竟,就見那群匪徒突然衝進來,衝著我肚子就這麼一刀,還搶走了我最心愛的寶物。」

  說到激動處,方昔安傷口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

  「你可有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樣?」

  「沒呀,太快了。」方昔安垂下眼,那神情在叢傑看來像有些心虛。

  「當時偏廳裡沒其他人?」

  「我沒特別留意,我在忙其它的事。」方昔安才講完,耳根子便紅了。

  「好吧好吧,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滿福堂招待的點心看起來不錯,我私自留了一些要給喜綾兒,怕人瞧見,才去了偏廳。」方昔安說著,臉更紅了。都怪他心腸太軟,才會做出如此不體面的事。

  叢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認識溫喜綾在先,他當然有理由懷疑方昔安;但,叢傑推翻了這種可能,因為當時偏廳的地上確實散落著許多被踩碎的糕點。

  「喜綾兒呢?」方昔安問。

  「我沒讓她來。」

  「哦……」

  「會干擾我問案。」他解釋,沒忽略方昔安失望的表情。

  方昔安點點頭,有諒解,也有尷尬。

  「這幾天,可都麻煩叢大人照顧她了。」

  「不。」

  「那她?」

  「她在江府。」叢傑點點頭,突然抿嘴苦笑。天知道,不過幾天時間,那個男人婆已經把整個江府搞得雞飛狗跳了。

  光是針對姑娘或公子的稱呼,就把伺候她的丫頭罵跑了三四個;幾個在江家寄住的老親戚也受不了她直來直往的脾氣,連袂在江佬面前告狀。

  也不知江佬是什麼想法,總是在聽了之後,一點反應都沒有。

  甚至還有流書……

  「他們可辛苦了。」方昔安突然說道,打斷他的思緒。

  叢傑因這句話回了神。

  「她那倔脾氣,肯定為江老爺惹來不少麻煩。」

  看著方昔安唉聲歎氣,叢傑終於會心一笑。

  「這段日子為了查案,我沒再見過她。」

  「其實喜綾兒並不像你們想的那麼糟。」

  「她很愛吃。」叢傑就事論事地說。

  方昔安點點頭,虛弱的笑了。

  「別淨瞧她脾氣壞的時候,其實,她就跟個大孩子一樣,沒什麼心眼,只是有話就說、有事就沖的個性常常過頭,我帶她來的這一路上,也常被她氣到犯愁。」方昔安蹙著眉頭,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

  「兵器交流那天,她本來是要跟我去的,後來因她說了一些話惹惱我,我才讓她出去逛逛。現在想起來,真替她捏了把冷汗,還好沒讓她跟來,要是她有個什麼閃失,我對溫老大可沒法交代。」

  「她拳腳功夫不錯,多她一個,說不定你能全身而退。」

  「萬萬不可。」方昔安連連搖頭。

  「我受溫老大所托,帶她上揚州見見世面,怎能讓她有任何差池。總而言之,她是絕對、絕對不能出事的。」

  這番敘述令叢傑想起在牢裡見到溫喜綾的那一幕。他無法否認的是,在那當下,他確實曾為她那蓬勃的生氣著迷過。

  「我的確好奇她的出身,還有你帶她到這兒的理由;不過,問這些並沒有其它意思,畢竟這跟案情無關。」

  沉默了一會兒,方昔安悶悶的說了。

  「其實告訴叢爺也無妨。因為這件事,我可能要麻煩叢爺了。」

  「呃?」

  「我想麻煩叢大人送喜綾兒回蘇州去。」

  「蘇州?她來自蘇州?」叢傑嗆了一下,無法相信的眨了眨眼。

  都說蘇州姑娘說話溫柔嬌婉,似柳條似水波般,可溫喜綾……

  叢傑看著方昔安,心裡忖道:這年頭老實人也說謊話嗎?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方昔安哭笑不得。「說實話,她在整個蘇州城裡人盡皆知。喜綾兒的爹是翠湖幫裡掌理輸通物流的分舵主,個性憨直,沒什麼學問,打小就放任喜綾兒在水手伙夫和搬運工人堆人中長大;她會變成這樣,其實不能全怪她。」

  叢傑恍然大悟。

  「我帶她上揚州,是想試試能否在這兒為她求得一樁好姻緣。」

  如果不是椅子太穩,叢傑真的會狂笑到摔下椅子,還可能會狠狠翻個大觔斗,但為了顧及方昔安的面子,他只能忍住再忍住。

  那個食量大如牛的男人婆想求姻緣?叫她重新投胎還比較快吧!這世上會有哪個笨蛋敢冒著生命危險娶她?叢傑想到這兒,肚子憋得發疼啊!

  看到叢傑那既驚奇又忍耐、不斷力持嚴肅的古怪表情,方昔安垮下肩頭。早該知道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只能怪自己耳根子軟,才會鬧出這種笑話。

  「她也這樣想嗎?」叢傑問完,才想起方昔安是受人所托。想來也是,以溫喜綾那火爆脾氣,怎可能會折腰求這種事。

  「她爹也是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都十九了,她爹不想在身邊養個老姑娘,給人看笑話。」

  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教成這樣,早就是個笑話啦!叢傑在心裡惱怒的想。此時此刻,竟有些氣起那溫家老爹。自己的親生子女,再醜再糟都還是該疼愛、憐惜,哪來這麼膚淺的面子問題!

  「可歎我弄成了這樣,短期內不能遠行,因此才想請大人走這一趟?大人?」

  「哎。」他回神,尷尬的點頭。

  「您答應了?」

  「我……」他想出聲拒絕,但方昔安蒼白的臉色和懇求的眼神,讓他硬生生嚥下已到嘴邊的話。

  「這件案於一日未破,上頭不可能讓我離開的。」

  「噢……」方昔安失望的低喊了一聲。

  「這樣吧,我派個人……」

  「那就再好不過了。」方昔安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對叢傑微笑。「叢爺真是大好人,在下就先謝過了。」

  看著方昔安躺下、合眼休息,叢傑才意識到自己允諾了什麼。

  他默默起身,推門出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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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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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發表於 2023-9-27 00:06: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秋高氣爽。今日氣候宜人,但園子裡迎面灑來的陽光非但沒令他心情變好,反而讓那光線裡漂浮亂飛的塵屑給弄得心情一團糟!

  瞧瞧!這該死的好奇心為自己招來了什麼麻煩!明明公務纏身,瑣事繁雜,偏偏還攬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差事上身!

  找誰送那個男人婆回去好呢?

  想到這個問題,叢傑突然悶了。他手底下有哪一號人物可以壓得住溫喜綾那風風火火的蠻性呢?

  想必他們都寧願面對最凶殘的歹徒,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也不願意與一個粗野的婆娘處上半日吧!

  可是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叢傑總不能砸了自己的信用。

  哎哎哎!叢傑咬牙想,下一回他肯定要好好約束自己,別再給自己惹事上身。

  江宅大院。

  「傑哥兒,你來啦!」園子裡的江佬朝叢傑招呼著。

  「那方秀才還好吧?」

  「能起床說話了,情況不錯。」

  「問出啥了?」

  他搖頭,濃密的眉毛皺起。「都是些沒什麼幫助的線索。」

  「這樣子啊……」江佬拈著鬍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失竊的兵器裡有幾樣是青銅製大刀?」

  「我在各城門口及碼頭都立了關卡,那些兵器體積龐大,照理說沒船沒車,絕不可能運出城;但奇的是,就是沒半點可疑的消息。」

  「看來那幫人比你還沉得住氣喔。揚州城這麼大,他們鐵定存心跟你耗下去。」江佬淡淡一笑。

  「不提這個了。她今兒個好嗎?」

  「誰?喔,你說喜綾兒呀!」江佬的笑容加大。「她好得很,偶爾鬧點小脾氣,沒事兒,沒事兒。」

  「沒惹麻煩?」

  「府裡哪個多事的傢伙亂嚼舌根?我這幾天可比過去十年還快活。」

  「……」

  莫非江家下人傳的流言全是真的?年過七十的江老爺子當真動了凡心,要娶個年輕的瘋丫頭來共度餘生?

  叢傑搖頭。這真是太荒謬了。

  「過兩天,我派個人送她回蘇州。」

  「啥?」

  「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外鄉客,不方便在這裡留太久。」

  「嘖嘖嘖!她方不方便又不是你說了算,這可是我決定的,老頭子我還沒死呢,有我在,整個江府裡誰敢當她是個外鄉客。」

  「江府的家務事,外人不好插嘴,但江佬對她似乎超過了一般人。」

  「是啊,是超過一般人。」江佬點點頭,咧著嘴,一雙低垂的眼皮下灰濛濛的眸子直瞅著涼亭裡的溫喜綾。

  可是他看錯了?江佬的目光裡竟有不捨與憐愛?甚至還有些像是充滿迷戀的情愫!

  如此赤裸裸,再一次讓想叢傑無言。

  「我都一腳踏進棺材了,還在乎那些閒言閒語嗎!」江佬打破沉默。

  「但溫姑娘可不是一般女子,要是江佬哪天沒法照顧她了,只怕依她要強的個性,會把整個江府鬧得天翻地覆。」

  「啊?」

  老人家困惑,好一會皺起眉來。

  「你跟那些人一樣,都以為我要娶她作小?傑哥兒,聽你這麼說,真是讓老頭子我失望,我以為你跟他們不一樣。」

  「呃?」

  「當然不是這樣。我對她有特別的感情,是因為她讓我想起一些再也無法回頭的事。你還記得吧,那丫頭第一回看到我時說話的樣子,哎呀!真是嚇我一大跳。」江佬忍不住呵呵笑出聲。

  「頭一回聽到她對我叫罵,還以為我那婆娘投胎轉世了。」

  「嘎?」叢傑這才想起,江佬喪偶的時候,他還不認識這個老人。

  不過,也是教人打破腦袋都想不清,娶了那樣壞脾氣的妻子,不教男人早死三年才怪!奇的是,江佬不但沒早死,還會在多年後思念她。叢傑看著老人充滿追憶和緬懷的笑容,心中不解。

  明白他的困惑,老人對他一笑。

  「你當然不懂,傑哥兒,你沒成過親,也從沒試著跟一個女人生活過,怎會明白我的心情。我那婆娘脾氣雖壞,對我的那份心,卻是百般真誠。只能怪我當年心高氣傲,以為什麼都懂,也什麼都有,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直到她突然走了。唉!與她吵鬧了一輩子,到頭來才知道自己有多麼傻!這人生跟感情呀,都很無常的;在你手心底的時候要握著,別等失去了,才來像我這樣長吁短歎。」

  不曾從老人口中聽過這樣語重心長的話,叢傑不語。

  「唉!可惜喲可惜……」

  「可惜什麼?」

  「要不是她還有個親爹,我又老得出不了遠門,真想收她做義女,留她在我身邊,陪我安享晚年。」

  再聽這老頭這麼哎唉噯地,真會瘋掉!他認識的江佬,何曾這麼多愁善感過?叢傑站起身,感覺還是滿滿的荒謬。

  不對!是打從認識那個溫喜綾後,每一天都變得非常不可思議!

  花園裡,溫喜綾倚著欄桿,盯著池底來去的肥碩鯉魚,溫慢的嚼著炒栗子,直到叢傑龐大的影子罩住她,這才不情願的抬起頭來。

  「方昔安好點了嗎?」她無精打采的問。

  「嗯。他身體不宜遠行,過兩天我會差人送你回蘇州。」

  「我可以回去了呀!」她像松鼠似鼓起了腮幫,然後吞下栗子。「你不用差人送我,很麻煩的!」

  你以為我沒事找事做啊!叢傑在心裡嘀咕。

  「我可以自己回去。」

  「是方先生的意思。」

  「我又不歸他管。」

  「話是這麼說,但再怎麼樣你也是個……」女人。一想到方昔安的囑咐,叢傑差點為那兩字咬到舌頭。

  媽的!這個男人婆真是麻煩!

  「怎樣?」

  「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

  溫喜綾繃著臉,不得不承認叢傑說的是實話;打從跟著方昔安從蘇州到揚州,這一趟路,她腦裡和眼睛,除了吃吃吃、看看看,別無它項。

  「同意了?」

  她聳肩,平平的表情似沒有任何反對的意思,叢傑忍不住再問一次。

  「無所謂啦,反正這兒也沒認識幾個人,每天吃那幾樣菜好膩的。」

  兩人坐得如此接近,溫喜綾突然轉過來對著他瞧,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變得非常認真。

  「你的鬍子,好多。」她評論道。

  「喔。」他一怔,下意識挲著滿滿的鬍渣。這幾天在外頭奔波,確實沒時間整理面容,反正他從不自認是潘安,這種事也就不在意了。

  眼前她認真思量的表情真是令人不自在!莫非鬍子扎進鼻孔裡去了?

  「看起來好面熟。」

  「讓你想起什麼了嗎?」叢傑逗趣的問,還是頭一回能跟這男人婆這樣平和說話。

  「嗯。」她嚼著栗子,笑笑給了他答案。

  「看到你就讓我想起包子。」

  叢傑嘴角抽搐!他早該知道,在她眼裡除了吃,是容不下其它的。

  他輕哼。「真絕,第一次這麼被形容。」

  「不是你長得像包子,是你太像我送包子的那個人。」

  「都這麼久了,你還記得?」他歎息,發自內心的。

  「什麼這麼久了?」她抬眼,沒好氣的應回去:「那包子可是花了錢買的,我卻一口都沒吃噯。」說罷又看他一眼。

  「你真有點像那乞丐哎。但是不可能呀!乞丐和捕快,差太多了。」

  「包子是很好吃,但你沒必要這麼念念不忘吧?」

  「話不說這麼說,我在意的是他有沒有浪費我送給他的包子。」

  「沒浪費,好吃得很。」

  聽她仍掛念著那些包子,叢傑心裡五味雜陣。其實承認了也無所謂,這瘟神不也吃了他一桌酒菜,還害他破天荒低聲下氣的跟老闆賒賬。

  她瞪大眼。「哇!真是你這傢伙啊!」

  「你十九了吧?」他突地轉移話題。

  「哎!」她扭過頭去,不情願的應著,突然很氣方昔安,躺著床上都成半個死人了,不閉緊嘴巴好好休息養傷,倒像個三姑六婆,把她的事情告訴這條大蟲幹嘛?

  「說啥呀?」

  「啊?」

  「方昔安除了告訴你我幾歲、叫什麼名字,肯定還有其它的!」

  這回換叢傑表情怪了。

  他總不能坦白對她說:——嘿嘿嘿,我知道你到這兒來作啥的。

  ——因為你那粗腸子老爹不想養個老姑娘。

  ——因為算命的說你能在這兒求到一樁好姻緣。

  ——因為你的言行舉止,隨便哪一樣,都能嚇死一個正常的男人。

  想到這些,叢傑簡直無法抑制捧腹大笑的衝動,但最後還是強忍下了,因為不想冒著被她一拳打死的危險。

  「沒什麼。」他清清喉嚨,別過臉去,掩住嘴角彎起的笑意。

  「真的?」她狐疑的瞪他。

  送她回去對自己沒什麼好處,但至少可以借此見見那個溫海——一個能把正常姑娘養成這副樣子的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的人,他真的很好奇。

  「不說算了,」她無心再追究。

  「唉,好吃呀!」她歎氣,百般不捨的望著掌心底剩下的幾顆栗子。

  「可是就快沒了。」

  「叫江佬再炒一份就是了。」

  「他願意嗎?」溫喜綾張大眼,突然又垮下臉。「我剛剛又罵了他哎,他肯再做一份炒栗子給我嗎?」

  「既然願意讓你在這人白吃白喝,肯定不會介意。」

  「是嗎?」不理會他那挖苦的語氣,溫喜綾站了起來。「那我進去問問吧。」

  「明天早上你再來看方昔安,記得,後頭我派個人送你回去嘿。」

  「知道了!」她不耐煩的回答。

  「喜綾兒!」

  「怎麼?」

  「問你一個問題?」

  「啥呀?」

  「你……穿過姑娘家的衣裳嗎?」

  她沒吭聲,鐵青著臉直直起身朝屋子走去。

  進屋前,傳來這樣一句話——

  「我穿什麼衣服,關你這條大蟲屁事!」

  好嗆呀!叢傑一直等到她進了屋,才任自己咧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雖然還稱不上瞭解她,但這種回答早就在預料之中。

  江佬看得明白,這丫頭說話雖粗野,卻是真人真性情。

  府衙裡居然沒有人願意接下這差事!

  叢傑僵在座位上,瞪著一下子人便散盡的大廳。

  真是見鬼啦!一分鐘前,他還跟所有人在研擬該在哪個關口加強人手巡查,對這額外多出來的差事,每個人都不曾有異議。

  直到他提出徵求一名自願者護送溫喜綾回蘇州,所有人竟藉故溜得不見人影,彷彿溫喜綾這三個字是隨時會蔓延的可怕瘟疫,沾上非死即病。

  強盜殺人這樁大案,無論如何他是主事者,無法分身,但他也無權強迫下屬為他辦好這件私人委託的事情。

  叢傑鐵青著臉,眉心越皺越緊,看來得拆了自己的招牌,跟方昔安說抱歉了。

  最近是什麼日子啊!怎地諸事皆不順!

  走出官衙,往方昔安修養的宅子走去;拐過街,吵鬧聲讓他停下腳步。

  在一棵參天巨榕下,半坡的棚子罩著間矮小鋪子,鋪子前架著一口鍋,一股濃郁的羊肉及麵團香氣自那口大鍋源源不斷的飄出,叢傑掃過人群,瞥見一抹熟悉身影。

  溫喜綾坐在樹蔭下的小矮凳上,離了眾集的人群一段距離,捏著一塊糕餅往嘴裡塞,但一對眼睛卻十分專注地盯著鍋子,叢傑站在她身後許久,都沒見到她轉頭。

  「作啥呢?」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蹲下來與她平視那隻大鍋。

  「沒事。」

  「等餑餑?」叢傑更好奇了。

  「烤羊肉餑餑。」她不耐煩的嚥下糕點。「大蟲,你不是本地人嗎?這萬家的烤羊肉餑餑可是城裡出了名的。」

  「知道啊!萬家婆媳一天就只做一百份,你沒事先說啊?」

  「聽人說我就來了,哪能預訂啊。」她說著,語氣有些埋怨:「白搭了在江家待的那些天,早知道該出來逛逛。你這人也不夠意思,從沒告訴我這城裡哪兒有好吃的。」

  鍋蓋掀了,排隊等候的人陸續上前,用籃子帶著幾份餑餑走了,經過兩人時,餑餑散出的香氣更加刺激了溫喜綾,讓她臉色更臭。

  看著那苦瓜似的臉,突然讓他一掃連日來無法破案的重大壓力,叢傑笑了。

  如果此時此刻萬家嫂子出來宣佈餑餑賣光了,這個凶巴巴的壞丫頭會不會當場嚎啕大哭?

  「買不到,明天再預訂就是。」他說,口氣柔軟得連自己都驚訝。

  「別吵。」她瞪著自鍋子裡依序拿出的烤羊肉餑餑,嘴裡唸唸有辭。

  叢傑實在太好奇,不避嫌的看著她的嘴。

  她竟然……竟然……在數餑餑出爐的份數!

  叢傑咬住差點逸出的大笑。

  人群散了,等在另一頭的兩名大漢提著一個更大的竹籃走上前,把鍋子裡剩下的餑餑打包走了。

  萬家大嫂放好鍋蓋,見他們兩人仍在原地,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確定他們也在等餑餑,連忙上前來。

  「兩位不好意思,咱家羊肉餑餑賣完了。」

  溫喜綾張大嘴,跳了起來。

  「賣完了?」

  「嗯。」萬家大嫂擦著汗,被熱氣烤紅的臉頰堆起抱歉的微笑。

  「他們買了幾份?」溫喜綾翹首看向那兩個男人的背影。

  「三十份。」

  「咱們明天再來吧。」叢傑安慰她。

  那萬家嫂子一愣,笑得更加抱歉了。

  「叢爺你不曉得,明兒個我跟婆婆返鄉探親,少說也要半年才回來。」

  叢傑怔著,溫喜綾卻沒反應,起身跟著那兩個男人走了。

  叢傑對萬家嫂子點個頭,趕緊追上去。

  該不會是餓到要去打劫人家的餑餑吧?叢傑很是煩惱,萬一她這麼做,他應該會再把她扭進大牢裡餓個兩天吧。

  「喜綾兒!」他喊,拉住她問:「你想做什麼呢?」

  「兩個人怎麼可能吃這麼多呢?」溫喜綾說出自己的質疑。

  「那又如何?」

  「什麼如不如何!」她皺眉。「我要去跟他們談談。」

  「談啥?」

  「叫他們分我兩塊餑餑。」

  「那不過是塊餑餑!」他沒發覺自己已提高了音量。

  「不就是啦!不過是塊餑餑,他們不會不賣給我的。」

  「你別鬧笑話了。」他沉下臉,再一次訓斥她:「兩塊餑餑,不吃也不會死!」

  「我不吃就會死!明天我就要離開這兒啦,以後也不會再來,你連我吃塊餑餑也要管!」

  「人家買走就是人家的,你何必這麼固執?」

  她甩開他的手。「你才莫名其妙!上前問問又不打緊,他們不賣,我也不鬧他們。」

  叢傑雙手抱胸,朝天空吐了口大氣。厚!真快被她氣死了!哪知此舉又惹她一陣不留情的批評。

  「瞧你這樣子跟頭驢似的,還噴氣勒!哎,我不跟你這條大蟲閒扯淡。」

  好心提點她,她居然說他像驢?叢傑掉頭就走,反正明天她就離開了,再鬧,也就這麼一回了。

  走了幾步忽又頓住。見鬼!雖說要送這尊瘟神,但人選還沒著落呢。

  叢傑原地一陣猛撓頭。案子破不了已夠傷身,偏偏還多了個男人婆來攪局!轉頭已不見她人影,叢傑更加心浮氣躁了。

  好啊!他倒要看看這個脾氣壞絕的死丫頭,怎麼低聲下氣去跟那兩個男人討兩塊餑餑。

  追過兩條胡同,沒聽到任何爭吵,卻看到她坐在路邊,不發一語。

  見她孤單單的,模樣真像小可憐一個,叢傑上前,不自覺的聲音軟了。

  「早叫你別去,鬧笑話了吧。」

  「誰鬧笑話來著?」她抬頭,橫眉豎眼的。

  「不是去討餑餑了?」

  「我要花銀子買!把我講得像乞丐似。像你,還真當過乞丐呢。」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好心問你,你這樣嘲諷人!」

  「我沒開口啦。」她悶悶不樂的說。

  「為啥?」

  「大蟲你沒長眼啊,自己看哎。」她無精打采地朝前頭一指。

  面前一座富麗大宅,門口卻掛滿哀淒的白燈籠與長幡,在風中飛舞。

  「這麼大戶人家,三十份餑餑哪夠吃啊。」她酸溜溜的接著說:「辦喪事,還吃這麼好的東西,你們這兒的人還真怪。」

  一句話突然讓叢傑心念一動!

  「這是哪戶人家?」瞧著那喪宅,越瞧越不對勁。公職多年,也算半個揚州通了,怎麼對這間喪宅主人毫無印象?

  「你不是這兒的地頭蛇?你都不曉,我找誰問去?」她碎碎抱怨著:「大蟲你別煩我成嗎?在想事情哎。」

  「你那腦子除了吃,還能想啥正經的?」他哼笑。

  「就是在想明天要帶什麼上船吃!」她煩躁的說。

  還想跟她多扛幾句好打發時間,喪宅大門此時卻開了,走出兩個人,眼神不懷好意。

  感覺更不對勁了。大宅院服喪,沒聽的哦啊誦經祝禱,也沒聞到一絲焚紙錢拈香的味兒,更別提這兩人凶神惡煞般趕人的模樣有多詭異了。

  「哪來的閒人,在這兒鬼鬼祟祟的!」

  「碎啥碎啊!」一再被打斷思緒的溫喜綾惱怒的回嘴。「你家死人真好看,神氣到要出門擺譜喲!」

  叢傑沒吭聲,突然拉著她往回走,一直到走回萬家棚子才停下。

  「別跟他們吵。」

  「你真孬。」

  「什麼?」

  「說你孬呀!他們分明是找麻煩,你躲什麼呀!」

  「溫喜綾!」他大吼。

  「大聲有理啊?方才怎麼不去跟那兩個人大聲!」

  他胸腔抖動,連連吸了幾口氣才平息怒火。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再跟她吵,他腦子裡剛蹦出的丁點兒頭緒鐵定變成無法清理的爛泥。

  「我不跟你說了,總之你別去那間宅子鬧事,聽到沒?」

  「當我很閒啊,無聊!」她突然踢他一腳,頭也不回的溜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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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7: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當夜,叢傑領著一隊人馬來到那座奇怪的喪宅。

  喪宅外的燈籠與白幡還是飄得那麼奇異張狂,眼見燈籠在風中被吹滅了幾盞,卻沒半個人出來添火,更覺怪異了。

  他要人在四周看守著,然後隻身攀上屋簷,進了房子。

  院子裡跟房子外是完全不同的情景,別說是一隻白幡了,連燒紙錢的餘灰都不曾看到,這更加證實了他的推斷。

  正廳門口,兩個彪形大漢坐在門檻閃打盹;廳裡,擺著一口巨大的棺木,沒有煙燭圍繞,沒有靈桌牌位,那棺木甚至像是被隨意棄置的。

  叢傑踩著屋簷,迅速朝下一個亮著燈火的房間走。不同於前廳的死寂,房間內數名男子圍著桌子在賭錢。

  叢傑不再多想,掠下屋頂,召集所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進這座宅子。

  在那具並未封死的巨大棺木中,他找到了那幾件體積龐大的兵器。

  所有盜匪全數就逮,押入大牢,在清晨天色將明時,叢傑終於把那口棺木運回揚州府裡,這才宣佈正式收工。

  「頭頭,真有你的!這案子懸了這麼久,還以為辦不成了,兄弟跟著你,真是光彩啊!」收隊時一位弟兄打著呵欠,咧嘴拍拍叢傑的肩。

  叢傑自謙的笑笑,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溫喜綾。

  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都不會在冷風刺骨的清晨想起那個男人婆吧?

  但如果不是她,要破這案子恐怕還得拖上一段時日。

  總覺得好像欠下她什麼。叢傑歎息,也許這人情應該由他來還。

  雖然送那男人婆回去,還不如送她一個烤羊肉餑餑來得實際。

  兩天後。

  大清早的揚州城,牲口跟車子來來回回的沒停過。

  喀啦喀啦的聲音在石板路上來來回回,叢傑坐在大路邊的小茶棚裡,不自在的又吞下一口茶水。

  太久沒這麼悠閒了,還真有點不習慣。

  平日這時候,他都在這兒做例行巡城,會呆坐著等人,還是頭一回。

  兩天前,他把手邊的所有事情全交代好,大概是好些年不曾休息了,加上這件眾所矚目的大案子破得俐落漂亮,所以當他提出休假申請,要送溫喜綾回蘇州,上頭竟爽快的一口允他三個月長假,雖然他根本沒打算去那麼久。

  他早計算過,如果天候船程時間都配合得好,這個天外飛來的臨時差事,大概只要花去他十來天的時間。

  「來得可真早。」溫喜綾含糊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叢傑轉過頭,看著她嘴裡含著一支糖葫蘆,嘴唇還沾著些紅艷艷的糖漬,肩上負了個包袱,懷裡揣著個箱子。

  他回神笑笑,瞇著眼瞧大路彼端,一頂小轎子正朝他們而來。

  「走吧。」吃完糖葫蘆,她便朝城外走去。

  「等等!」

  「怎麼?」

  「有個人要來送你,你不等一下?」

  「誰這麼無聊?」她漠不關心的轉頭。

  話說完,那轎子已來到跟前,方昔安掀了轎簾,被下人攙扶下來,一見到她便是討好的笑。

  溫喜綾不以為然的努努嘴。

  「哎!你腦袋不清楚呀!不好好躺著養傷,到這兒來作啥?」

  「不能親自帶你回去已經很抱歉了,你要走,怎能不來送你一程。」

  這番話只令溫喜綾眉頭皺得更緊。

  「記得喔!等你平安回到海記,一定要跟你爹說,我回去時定會準備一份薄禮跟他賠不是。」

  方昔安說完,忍不住歎氣,彷彿也是埋怨自己的不濟事。

  「關你屁事兒!你弄成這樣子已經很倒霉了,還要跟他賠罪,你是傷肚子,又不是傷腦子,糊里糊塗說什麼!去!給你氣死了。」

  被這麼反駁,方昔安臉色脹紅,一旁的叢傑聽著兩人的對話,又看著方昔安難堪又不敢回嘴的苦惱表情。

  再怎麼遲鈍,他也明瞭了。

  「萬事拜託您了,叢爺。」方昔安悶悶的對他說。

  「喜歡她,怎麼不開口留她?」他以只有方昔安才能聽到的音量說。

  心事被道破,方昔安的耳根子更紅了,卻只能一個勁兒的猛搖頭。

  「我對她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兒……可你也知道,她那脾氣,連她爹都沒轍,我壓根兒擋不住呀。」

  叢傑瞭然於心,不再多言。

  「她的安全你不用擔心,我會平安護送她回海記的。」

  「謝謝您了,叢爺。」

  「不客氣。」

  「走啦走啦!」溫喜綾在一旁催促著。

  「溫少爺!溫少爺!」

  「又有人找你!」

  抱滿東西的江家僕人匆匆趕來,溫喜綾臉一沉,忍不住惱起叢傑。

  「早叫你快走,瞧!又有人囉哩叭嗦的來煩我。」

  「江佬對你真不錯。」

  溫喜綾癟唇。

  「那些笨重玩意兒塞不進嘴裡就是沒用,強帶著走不過是累死自己。」

  「老爺交代,這都是送給您的,您擱在房裡沒拿走,小的趕緊送來。」江家的下人哈著腰笑道。

  「我不要啦!」她對江家僕人揮手。「拿回去!跟你家老頭說,有這個箱子就好,其它的我都不要。」

  「可……這是老爺交代的。」

  「管他說什麼!他人老,頭腦不清楚,給你衣服首飾能作啥!」

  叢傑看著溫喜綾懷裡那不算小的箱子。

  「也是江佬送你的?」他問。

  「乾果粟子瓜子烙餅桂花糕醃內干蜂蜜芽兒糖,還有一些料理用的提味粉,全給我帶回去用的。」說到這口箱子,她馬上笑嘻嘻。

  叢傑看著她,仍是那沒表情的表情。

  穿過城門,早有人牽著兩匹駿馬恭恭敬敬的等著。

  「叢爺,一路小心。」那下人把馬牽上前來。

  「嗯。你晌午再上驛站牽回去。」

  「是。」

  「上馬吧。」他對溫喜綾招呼一聲。

  「哎?不走路呀?」

  「直接去碼頭,今晚我們就在船上過夜了,你知道吧?」

  「哎?不睡客棧啊?」

  睡客棧太花時間。他真想這麼回她。早早把這瘟神送走,早早輕鬆。

  心裡想得刻薄,但他硬是忍下了,反而語氣和緩的問她:「你跟方昔安來揚州時都下船睡啊?」

  「他說船上難以入眠,我隨便啦!睡通鋪當然比擠在小船上舒服。」

  「你睡通鋪?」他不可思議的問。

  她低頭忙著開箱子,沒答話,專心清點自己攜帶的食物。

  想像她窩在一堆男男女女中間呼呼大睡的模樣,叢傑突然心情不佳起來,直怪方昔安,還說喜歡人家勒!明知她是沒出閣的姑娘,還這麼胡來!

  但,話又說回來,從頭到腳,她哪裡像個姑娘了?他犯糊塗在不高興什麼!切!

  「沒。」

  「……」

  「其實睡通鋪比較不花錢,不過方昔安偏要多事訂房。」她拿出蜜餞塞進嘴裡,蓋緊箱子,跳上馬後才回答他的話。

  又不花你的銀子。叢傑瞪她一眼,再細想,又覺得她還算有良知,想替方昔安省些錢。

  「方昔安不在乎那些錢的。」

  「我在乎啊!這中間的差額夠買好多好吃的喲。」

  老天明察,踏上旅途第一天,還沒到晌午呢,他額頭上的青筋已是隱隱浮動,繃得他頭痛。這死丫頭!滿腦子吃吃吃!她上輩子是不是豬啊?

  也怪他犯賤,總忍不住要問。一到碼頭,他又開口了。

  「我們要在船上過夜,你知道吧?」

  「哎你講過了呀!」

  他當然知道他講過了,也實在不記得自己何時變得這麼婆婆媽媽。

  「這段時間不算短喔。」

  溫喜綾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囉嗦。「我自己會找事做。」

  「河上一片小茫茫,你能找啥事做?」他冷哼一聲。

  「再無聊也不求你跟我說話。」

  叢傑一挑眉,把馬匹處理好,等在碼頭上的船家已經慇勤的上前來。

  「客倌搭船呀?哎呀,這不是叢爺嗎!」

  「嗯,我往南邊去。」

  「官衙的小哥兒早就交代,不過這趟路可遠,叢爺打算先轉渡口?」

  「我想包你這條船直下一個碼頭。」

  「那得隔夜了。」那中年船東突然面有難色。「不瞞叢爺,這片水域入夜後很不平靜,我即使很想接您這趟生意,但也要顧自己的腦袋。」

  「怎麼沒聽說?」他皺起眉。

  「哎,那群水賊可凶了,在這兒鬧了有大半年。他們佔領的那片地方是三不管地帶,任誰遇上了他們,只能算倒霉,我最多送叢爺到揚州渡口,這麼著對您們也安全些。」

  「水賊?」叢傑表情認真,頭一回聽到這樣的事。「我多付你一些錢,不會虧待你的。」

  「可……」考慮了一會兒,船家看了看叢傑壯碩的體格,照理說,以叢傑在揚州的聲威,他當然放心,但傳言那群水賊為數不少,真要遇上了,叢傑能對付得了那些人嗎?

  「放心,有事我擔下了。」叢傑說完,把一枚沉甸甸的銀子丟給船家。

  有他的保證,船家不再有異議,解開繩子,收拾東西便出發了。

  溫喜綾向船家借來釣竿,在船尾自得其樂的釣起魚來,她在翠湖長大,對於湖邊許多事物耳熟能詳,一路上更與倚水為生的船家相談甚歡。

  原本還怕她耐不住無聊會鬧脾氣的叢傑反而接不上話,被晾在一旁不知要做什麼才好。

  乎緩的水流、層層疊疊相似的山景、成群飛掠的鳥與偶爾躍出水面的大魚,寬闊的江面極盡遠望,除了水仍是水山系艘同他們一般載客的小船前前後後航行著,此外再無其它,叢傑瞧得悶了,乾脆進艙睡覺。

  這一覺醒來已是晚上,四周視線一片昏暗,溫度也降了,狹小的船艙,叢傑遠處伸展,以致全身酸痛,出了艙還差點撞上溫喜綾。

  她手上拿著一串烤魚,應該是聊到有趣的事,與船家笑得暢快。

  「大蟲大蟲吃魚喲!」

  平日任她怎麼亂喊都無妨的,但此時此刻,那兩個字卻讓他無端冒火。

  怎麼說他在船東的眼裡也算個「爺兒」,被她這樣毫無禮貌的喊成大蟲,他顏面何在?

  「我有名有姓。」他沒好氣的說。

  她沒理他的抗議,遞了串魚過來。

  「多烤的,你吃不吃?」

  「多的才給我!」他冷哼,接過來咬了一口。

  「可不是?當然得是我吃不下才給你啊。」她說理直氣壯。

  「吃飽了!我要休息了喔,大蟲你別吵我。」

  他咬著那串魚,無言的坐了下來。

  白日裡還能偶爾見到同他們一般的小客舟,此刻卻都不見了,整片水域像是覆上團黑厚毯子,又像油墨一般的濃稠,天空不見同顆星子,繫在他頭上的一點漁火,便是這世上僅存的一瞇光亮了。

  「叢爺兒打哪兒結識小哥兒這號人物,可真有意思。」船家把小船固定方向,打亮火石點起燈籠。

  「我在這兒河上載客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遇上烤魚給我吃的客人。」

  魚肉在嘴裡梗著一會兒才吞下去,叢傑突然無言。

  「你說水賊猖獗的地方到了嗎?」

  「就快要通過了。」船家鬆下一口氣。

  「這一段水流緩,得花點時間。只要過前面那座山,就安全了。托叢爺的福,我們運氣好,沒遇上他們。」

  「嗯。」叢傑走去船尾翹首看著遠處,難免有些失望。他其實還滿想會會傳言中的水上惡盜。

  夜色更深,兩側山谷間不時刮來颼颼冷風,呼呼作響,就著燈火往上看,實在看不出山上那些猙獰的黑影究是參天巨樹還是奇石盤柱,蟲聲野獸呼嘯不時交錯,叢傑細看了一會,覺得並無異狀,才又合眼休息。

  直到那個細碎聲音忽地響起,他警戒的睜開眼。

  聲音似有若無,忽輕忽重,叢傑起身側耳細聽,風聲、水聲、蟲聲,還有分辨不出是狼還是猿猴的嗥叫,但這些都不及那個細碎聲音來得如影隨形。

  船東倚著舵打盹,叢傑訝異這詭異的聲音居然沒有驚擾到他。

  叢傑起身,舟下江水深不見底,眼前不清的視線,加上這讓人靜不下心的怪聲音不知打哪兒來,要真有強盜來襲,他根本沒有籌碼可以與之對抗。

  而那個男人婆在船艙裡幾個時辰了,不知她是否睡得安穩?

  叢傑探頭進船艙,看到溫喜綾,半晌無法言語。

  臉色卻是越來越鐵青。

  「媽的!」他冒出一句詛咒。

  這男人婆!站無站相,坐沒坐姿,出口成髒,嗜吃如命,胃大如牛,暴躁衝動,竟連打呼聲都能嚇死人!

  把這些形容在一個女人身上是很殘忍的,可這真的不能怪他,他一介粗俗,文采不好,根本想不出更貼切的詞。

  如果時光倒流十年,依他當年強烈的好奇心及衝動的性格,肯定會剝光她的衣服——驗明正身。

  因為,哪有女人是這樣的。

  不,應該是說,根本沒有女人是這個樣子的。就他的記憶所及,曾栽在他手裡的一名女盜匪,雖是虎背熊腰,但就逮時臉上仍有一抹胭脂,哪像這個溫喜綾?

  一樣東西重擊她頭上,好夢正酣的溫喜綾睜開眼。

  「哪個王八羔子打我?」揉著額頭,她怒吼。

  船家被她的叫罵聲給嚇醒,擠進來視察情況。

  「沒事,忙你的。」叢傑擺擺手。

  「嗯。」船家揉揉眼,回船頭繼續方才的好夢。

  「船上就三個人,你就不能安靜些,吵死人了!」叢傑厭惡的說。

  「睡就睡了,哪有什麼安不安靜?」溫喜綾撫著仍隱隱作痛額頭,氣呼呼的應回去:「死大蟲!你睡覺就很安靜嗎?」

  「至少沒像你這樣吵死人!」

  「死人吵得醒,就是活見鬼了!」溫喜綾越想越火,突然褪下鞋子朝他扔去,差那麼一點便擊中他的臉。

  「那是我睡得比你熟,搞不好你睡死了,睡品比我還差!整條河的魚蟲鳥獸全給你吵醒目你白天睡那麼多,入夜睡得沉才有鬼!」

  叢傑不想與她再做口頭之爭,他氣呼呼地甩下簾子,坐在船尾生悶氣。

  就在那時間,在小舟方才經過的臨岸蘆葦叢聞突然亮起幾點火光,迅速的朝他們移動。

  他搖醒船家,想問清楚那幾點火光的來源,哪曉得船家提燈一看,整個人竟嚇人全身發抖。

  「是水盜!唉喲,叢爺,你可害死小的啦!」說罷,抬起眸,手忙腳亂的撥起水來。

  看得出來船家對那些強盜是打從心底畏懼起,他慌亂的撥著水,小船反而沒有加快行進的速度。

  「叢爺,你還有兩老妻小等我回去,你一定要救我啊!」

  「不怕,該來的躲不掉,我是保你平安為上。」

  船家惶惶然的看著他,臉上仍是驚懼不定。

  「停船吧。還有,去把她叫醒。」

  船家一臉驚恐的進艙去了,叢傑轉過身,從容等待著從船後包抄而來的幾艘小船。

  一共六艘小船,小船上各站了二至三個男人,每個人手持一把火炬,在夜色沉沉的水上顯得特別耀眼。不等叢傑有所回應,為首的第一條船已凌空拋了兩根鐵勾,緊緊勾住了小船。

  「大爺不跟你們囉嗦,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為首的一名男子笑道,粗嘎的聲音在夜色中特別駭人。

  叢傑還未回應,船艙裡傳來溫喜綾憤怒的咆哮聲。

  「他奶奶的!到底還讓不讓我睡呀!」就見船家自船艙被轟了出來,溫喜綾抱著箱子,像發了瘋似的跳出業。原先叢傑還以為眼前這種陣仗,至少會讓她有些膽怯,哪曉得她竟連眼神都沒縮一下,反而指著那群強盜越罵越大聲。

  「你們什麼東西啊?三更半夜不睡覺,出來賞鬼遊湖啊!」

  「哪來的小子,嗓門挺大的,」強盜頭子皺眉,示意底下人把小船拖近些,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小子懷裡的小箱了。

  「把那箱子拿回來。」

  見有人跳上前來,拉過她的箱子就走,這下溫喜綾更醒腦了,她狠利的劈手奪箱,還搶過叢傑手裡的燈籠,朝強盜頭子照去。

  「你哪條道上的?什麼堂什麼口的?你拿別人的東西不吭聲的呀?」

  此語一出,那幾艘船上的強盜紛紛大笑,尤其那頭子羅大虎,更是笑得眼睛直流。叢傑不禁掩臉一歎,這男人婆,要什麼時候才會進入狀況?

  「沒見過強盜拿東西還要通知一聲,看你這小子生得伶俐,腦子卻跟女人一樣笨。嘿!小子,再給你一次機會,把箱子給我。」

  叢傑心念一動,突然嚴肅的開口:「勸你別打那箱子的主意,她最心愛的寶貝都在裡面。」

  羅大虎眼一瞇,抽刀在溫喜綾面前閃了閃。

  「東西給我!」

  「你搞什麼?」溫喜綾丟給叢傑一記極度憤怒的眼神,下意識緊緊護住箱子。

  「你自己什麼身份還要我提醒你嗎?你沒那膽子幫忙就算了,還教他們打我的主意!你這死大蟲,回頭我跟你沒完沒了!」

  見兩人說話劍拔弩張,再看溫喜綾把那箱子護得更緊,羅大虎這下更確定了,根據他燒殺掠奪的多年經驗,揣在那小子懷裡的肯定是稀世珍寶。

  想到這兒,羅大虎的貪念更深了,不覺耍狠地揮了刀。

  「小子,小聾了還是欠修理?不想死就把東西給我!」

  「就不給!」她把箱子藏在腰後,退一步,橫眉豎眼的瞪著所有人。

  「老子叫你給就給!你這死小子!」

  「不給就不給!你這死老頭!」溫喜綾嗓門也大了起來。「人多欺負人少,以為是被嚇大的呀!想要我的寶貝,可以!咱們上岸去,一對一與你幹上一架!要是,別說這個箱子,我腦袋給你也不吭半聲!」

  打量著他弱不禁風的身子,羅大虎又是一陣大笑。

  「你這小子口氣真大,倒教老子今日開眼了!別說咱們水上十五羅漢心狠手辣,我這就讓船靠岸,我羅大虎對你一個,誰都許插手,單我一個,就讓你死得心服口服!」

  「老大,東西要緊,別浪費時間跟這小伙子耗哩。」一旁有人開口。

  「囉嗦!這小子都下帖了,咱們還真做了縮頭烏龜!把船開到前頭那段河灘上,留個人顧船!其他人都下來,瞧瞧我羅大虎這柄金鋼刀沾血後是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有人天生壞胚子就算,連殺人放火都要腔文,溫喜綾更火了。

  「有本事就跟我走遠些,我好把你這老頭扔進湖裡敬天地氣鬼神!」

  這番話又逗得羅大虎笑岔了氣。

  七艘小船在讓人窒息的氣氛中依序靠岸,船家抽噎的哭聲是肅殺氣氛裡唯一刺耳的聲音。溫喜綾從箱子裡摸出最後一塊醃肉和烙餅夾著放進嘴裡,嚼得津津有味,似乎不把眼前的處境看在眼裡。

  「河灘那片林子裡有塊空地夠寬敞,老子留你全屍,賞你個痛快。」

  羅大虎嘴上發狠笑著,人才一上岸,便把溫喜綾往前踹。

  這動作惹惱了溫喜綾,她狼狽的穩住腳步,抱著箱子又捏緊拳頭。

  「想替自己找個好地點挖墳嗎?」見他一直走到空地處,有人嘲弄。

  溫喜綾停下腳步,一扭頭,指著眾人便破口大罵。

  「想死還嫌早啊?帶種的都下來!我一次解決你們!」

  羅大虎不再有笑容了,那小子完全不合作的態度一再激怒他。吩咐一人在岸邊守住船東與其它小船,他抽刀,殺氣騰騰的往前衝去……

  約莫是沒睡好,溫喜綾的火氣顯得特別大,不等所有人都進林子裡,她突然朝羅大虎重拳揮去,力道之猛,讓羅大虎整個人飛了出去。

  「你幹什麼?」叢傑大喊,撲上去拖住正打算從後方砍她的強盜。

  原打算等她用激將法將強盜騙下船,接下來就他個人的事了,沒想到刀子動作這麼快,這實在太不像話了。

  打架這種事,無論如何也該由男人來起頭,怎麼她就這麼衝?

  羅大虎很快便回過神,舉刀一揮,溫喜綾的衣袖被劃開,一大截臂膀在寒風中裸露出來,箱子也隨之落地撞開,裡頭的零食點心全散落一地。

  早有眼時手快的強盜看到這一幕,忙把火把舉高,想看清箱子裡究竟是什麼珍寶,當看清地上的全是些吃不飽也餓不死的點心時,全都傻眼!

  那一刀幾乎令叢傑的心臟停止跳動!他跳上去抱住溫喜綾,確定她毫髮無傷才能思考。

  「王八蛋!我的箱子!還有我的衣服!」溫喜綾齜牙咧嘴的掙開叢傑,發了瘋似朝羅大虎衝去。

  「住手!你到底在做什麼?」

  「你瞎了不成?沒看我在懲奸鏟惡、為民除害?還不幫忙!」她以一記難看的姿勢躲過朝下盤掃來的一刀,氣咻咻地吼道。

  「那也該由我來做,關你什麼事!」

  「關我什麼事?關我一箱寶貝的事!有時間怪我,沒時間解決他們!怎麼說你也吃過我的包子,好歹也要使點本事!說個鬼故事嚇嚇他們!」

  「打人和鬼故事有什麼關係?」叢傑耐心的問,轉身踢飛了另一個強盜。如果讓這群強盜在這裡做了她,事情說不定會變得比較單純。以天之名,他叢傑起誓,這死男人婆再多念幾句,他非削了她舌頭不可!

  從背負這不情願的差事到這一路上,叢傑情緒裡的所有不滿全在這場惡鬥中爆發。十招內,他折斷了羅大虎之前不斷吹噓的金剛刀,怒氣讓他出拳又重又狠,讓這一群強盜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被削開的衣袖隨著溫喜綾敏捷的身手在風中翻飛,她揮動箱子,正好打昏最後一個強盜,即使整個人已氣喘吁吁,居然還沒忘記要回話。

  「廢話!打人和鬼故事當然沒關係,我只是打個比方!要你打得他們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魚龜,變成釋迦!」

  她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像唐三藏對孫悟空念緊箍咒似的,再次把叢傑的腦袋轟得嗡嗡作響:「喂!你剛念那什麼鬼東西?」他瞇著眼瞪她。

  舉著火把,檢查過每一個橫躺在地的強盜,溫喜綾蹲在地上,極度心疼地看著地上被泥沙污了的點心零嘴,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回答他。

  「哎我念什麼鬼東西?」

  「有,你說烏龜……」

  「啥?」她困惑的看他。

  「還有釋迦。」

  「喔。」

  「說清楚啊呀!你剛說什麼?」見她丟了問題給他,還當沒事兒一樣,叢傑懊惱的大叫。

  溫喜綾挲著裸露在冷空氣的手臂,聳肩道:「這書的出處我可不清楚,照書名該是什麼鬼怪修練成精的雜記!」

  「哪來這種書?」他挑眉。「今日定是你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她沒好氣的。「沒事胡語這些文章作啥?我吃飽撐著哩!我是聽老頭子說的。剛才那篇,可是這本書裡出名一篇哩!」

  叢傑搜盡腦海中曾經讀過的幾本書經,甚至還把日前因為某種機緣而得到的一套拳譜及內功心法都搬出來對照,奈何學識不是,任他怎麼想破了頭,就是想不出世上哪有本書裡會有這麼粗俗的字句。

  一會兒之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太無聊,竟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

  偏偏她還不饒他,得意洋洋地又丟出現一顆火藥炸他。

  「不知道對不對?不知道也沒關係,我又不會笑你。」

  「你欺負我書讀得少嗎?我再無知,也沒聽過麼離譜的文章!」

  「嘿,你還懷疑!自己沒知識還說我欺負你!」

  這粗人什麼態度嘛!瞧他那副模樣,像是壓根兒主不信她溫喜綾肚子裡還有麼點文章。

  「我勉強解釋給你聽!」說著,從箱子底抽出一張乾淨的烙餅。

  唷呵!還真有解釋?好啊!他倒要聽聽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什麼解釋的。

  「這第一句就不用說了,就是要你打得他們逃之夭夭、落花流水,叫爹不理,呼娘不應。這第二句,當然就是要你咄咄逼人,絕不輕饒!」

  「好吧。」他點點頭,冷著臉問道:「那麼第三句的意思呢?」

  「你這人怎麼這麼笨啦!我說給海記裡那些伙夫聽,一點就明,根本不用多費唇舌。機靈點的,轉個兩回就背盧來了。這意思再簡單不過,就是要你把那些敵人當甲魚和烏龜,一個個把頭打成像釋迦佛陀那樣滿頭包!算了,你這粗人肚裡全是屎,沒半點文章,我懶得告訴你下文。」

  「還有下文?」叢傑覺得不可思議。「那好!你說來聽聽!」

  「這文章自古以來都是成對的,有上聯自有下聯,你懂不懂?」

  無視她那訓斥的口吻,叢傑只是冷眼覷她。

  「我洗耳恭聽。」

  「逃之夭夭,有糞有屎,只只魚龜,變成釋迦!」

  沉默許久,叢傑突然忿忿的用力搔頭,真是苦悶啊!

  「聽不懂啦!」

  「就是妖精鬼怪的雜書嘛!」

  「你不用一直強調,給我好好說清楚!」

  「我說得夠清楚了呀!是你這條大蟲呆,我可是上過學堂的。」

  「呃!你上過學堂?」他瞪大眼,這粗野的丫頭上過學堂?

  「是啊!」她說完,皺眉苦思了一會兒,接著對他伸出五根指頭。

  「如果沒記錯,我可是上了五天。」

  叢傑一嗆,想大笑,但隨即痛苦的別過臉。

  五天!天呀!他上了五年,都不敢說自己多有學問,她學了五天,竟還自以為是比他有本事!

  「五天裡至少學了些東西吧,學堂裡不教四書五經?」他挖苦道。

  「不知道有沒有都耶,哎,因為我睡著了。」

  「……」

  「我睡著了。」她神情認真的點頭,並無任何羞愧之意。

  「所以呢?」

  「那些夫子教的東西都有問題,講的道理又迂又悶,與其坐在學堂聽死老頭說那些之乎者也,我寧願蹲在橋下茶坊聽人說書,他們的故事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可比那些死人文章有趣多了。」

  叢傑怔怔地看她,真難相信此刻他竟花時間在認真聽她說話!

  「幹嘛這樣看我?」溫喜綾彎下腰,眼睛大刺刺的對上他的。

  「想不到你那張嘴除了罵人吃飯,還有其它內容可說。」

  「哼!我喜綾兒為人怎麼樣,可不希罕你說。」

  「看你多不惜福,多少人想唸書識字,都還沒那機會呢。」

  「就說了呀,他們教的內容我聽不下去,而且不就是唸書嘛!為什麼要把脖子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搖得我眼睛酸脖子疼的。」她振振有詞,像想起什麼似的,興沖沖地接著說:「今日不說清楚你是不會懂的。我頭一天上學時睡晚了,什麼也沒帶,知道那老夫子會在學堂外拿著教鞭等我,我乾脆躲在教室的矮窗下,那時他正好教了一段課,那段話,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念給你聽聽啊。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窮搖,非報也永以為好也。」

  背完這段文章後,溫喜綾爆出一聲輕蔑的哼笑。

  「你看過這文章嗎?寫這文章的人腦子肯定也被木瓜打壞了。哪有人朝你丟木瓜,你非但沒敬他一頓拳頭,還抱著他窮搖,希望永結同好!」

  「也不盡然都是這樣吧。」他皺起眉,突然有些無力。這個溫喜綾話裡儘是古靈精怪,聽起來竟有那麼一點兒道理,弄得他也跟著糊里糊塗。

  「真的就是這樣!這種亂七八糟的內容,哪能說服我乖乖進學堂。隔了幾天中,我順道經過,又縮在窗底下聽,我可沒誆你,這老夫子教的東西真的都有問題。其實,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那些死人寫的東西,本來就有些不清不楚,什麼右轉左轉公羊轉母羊轉的,這圈兒轉來轉去,轉得人可都昏啦,哪還有精神弄明白。所以我才說那些讀書人腦子都有些問題,我猜大概寫文章之前都被木瓜打壞了。」

  「嘎?」

  「就春秋在轉呀!你沒讀過嗎?」

  叢傑扭開頭,他的確沒讀過這篇丟木瓜的文章,不過也聽夠了這個只上過五天學堂就掰出一堆道理的婆娘炫耀自己多有學問。

  躺平的強盜仍舊昏死在地,沒一個睜眼或呻吟的,叢傑只懊惱方才下手太重了。

  依他現在的心情,應該再狠狠打一場架,也別聽溫喜綾多說半句。

  下回得提醒自己留一手。當然,如果到時候他還淒慘到擺脫不了溫喜個瘟神的話,起碼,活動筋骨可以讓頭腦醒些。

  「把他們捆起來吧。」他悶聲說道。

  「然後呢?」

  「到下個渡口後我吩咐船家通知揚州官府來處理。」

  「也對。剛打了一架,得吃點兒東西來補回來。」

  「?」

  「我們走吧,去把船上剩下的那個傢伙收拾掉。」

  溫喜綾拿出甜餅往嘴裡塞,忙不迭的點頭。

  「唔、嗯。」最後一塊餅進了肚,便再無東西裹腹,只能不捨地拾掇著衣襟上的餅屑。

  「跟緊點,別只顧著吃,天色沉,不見五指。」他說了她兩句,穿過林子,朝岸邊走去。

  越接近河灘,越是泥濘,迎面吹來的風,冷峭得讓叢傑心裡直打冷顫。方才下船時,他滿腦子想的全是怎麼擊退強敵,竟沒注意到身外這些惱人的事。

  正當他舉步維艱之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幾隻原來靜靜躲在水草中休憩的水鳥紛紛拍翅飛起。

  縱使叢傑人高膽大,還是不免被嚇得寒毛直豎。

  他將火把朝溫喜綾照去,卻見她整個人好好的,只是充滿難以置信的表情。

  「這兒沒半個人,你見鬼似的叫什麼呀?」他怒吼。

  「那個……」她伸出手指,指著他身後。

  「哪個?」叢傑扭頭,除了火光映出河面一片空寂,再我其它。

  「那個呀!」溫喜綾跺腳,仍是朝他身後一指,眼睛瞪著好大。

  厚!他奶奶的!叢傑忍著將火把朝地上砸的衝動,音量提高了。

  「你能不能一次說清楚?你的那個那個究竟是什麼鬼東西!」

  「船……不見了啊,大蟲你眼睛壞了啊。」她喃喃的說。

  「不見就不見,你鬼叫什麼呀……啊!」突然意識到這句話的意義,叢傑再次轉身,瞠目看著空空如也的河岸。

  船不見了,船真的不見了!剛才七條小船還壯觀的並排停泊著,現在卻全消失了。

  他走在前面,竟然只覺得冷,沒注意到其它的。

  亂石遍佈的岸邊,只剩下十來支散落的槳板,叢傑 撿起一支槳,還不死心的四處找尋。

  「怎麼會不見了?」他衝上前低喊,未料一腳踩進 河岸邊一處更深的泥灘,一大灘爛泥彈出,糊掉他 半張臉。

  離他一些距離處傳來微弱的呼救聲,叢傑用力拔起 沾滿泥巴的腳,往呼救的聲音奔去。

  趴在岸上滿身泥漿的男人,竟是奉羅大虎之命留下 守船的強盜!

  叢傑心情整個降到谷底。船不見了,加上眼前這個 半死不活的強盜,足以證明一件事——

  「船東沒義氣,打昏壞蛋,撤了小船,自己溜啦。 」身後的溫喜綾快一步替他下了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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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7: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東方的天空隱隱透出一小片灰濛,時間已近清晨, 從河面遠處吹拂而來的陣陣寒風,依舊吹得人直打 哆嗦。這叫他如何相信——這麼背的事,居然發生 在他身上!

  真是太荒謬了!這幫殺人不眨眼的惡煞沒搶走他們 半樣東西,而他們好心好意鏟奸鋤惡的義舉,卻把 這趟的旅費全弄丟了。

  船家太沒天良,他和溫喜綾如此賣命,那膽小鬼卻 趁隙落跑,而他還放心的把所有的盤纏全藏在船上 。

  這是老天在考驗他的耐性嗎?叢傑垮下肩。眼前他 需要冷靜,好好想想該怎麼辦。

  偏偏有個聲音不肯饒他,那麼認真且實際。

  「哎,冷啊,該吃點早飯暖暖身。」

  他的頭頂冒煙了吧!叢傑想像著自己的模樣,囤積 在胸口的炸藥已近燃點,就只欠缺這麼一點兒火苗 ,把他整個人炸開來。

  「你那個腦袋除了吃,總可以裝點別的吧?」叢傑 的咆哮聲再次震飛棲息在水草間的另一窩水鳥。

  「肚子餓了,腦子就空;腦子空,什麼辦法都想不 起來,你說對吧?」對他暴怒的反應,溫喜綾已是 司空見慣。

  叢傑嘴角微微抽搐,突然一拍額頭,便沿著河岸大 步走去,從現在起,他最好停止跟她有任何言語或 者眼神上的交會,因為要是這個死男人婆有一句不 合他意的話,他實在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在這裡活 埋她!

  天色已全白,他們少說也走了將近一夜的路;隨著 視野變得清晰,叢傑發急,走得更快,但這段河岸 卻更荒僻,別說小船了,連水鳥也不見內只。

  「還要多久?」溫喜綾尋了塊石頭坐下,揉著發酸 的腿。「大蟲大蟲,我餓了哎……」她哀哀喊著。

  他置若罔聞,大步往前走。

  「我真的餓了啦!」

  他煞住步伐,恨恨的一拍額頭,扭過頭瞪她。

  「走不動了呀。」她一攤手,似乎下定決心不肯再 。

  「怎麼樣你才走得動?」

  「吃飽哎,呆子!」她展眉,理直氣壯的咧嘴笑。

  「……」

  「坐在那兒等我。」他氣沖沖的吩咐。

  「你要捉魚呀?」

  「不然呢?你昨兒個不是這麼做的?」

  「那是我手上有釣竿,你這會兒連魚叉都沒有呢。 」

  他自顧自地捲起衣袖,氣呼呼的要往河裡走去。

  「你不會就這麼下水吧?」對他此舉,溫喜綾皺眉 。「清晨的河水真會凍死人的,萬一你衣服濕透了 ,一時半刻幹不了,那滋味可真是找罪受的。」

  他心裡清楚這話說得不假,方才隱進泥水的小腿, 此刻仍凍得發麻;幸虧他是習武之人,氣血運行比 常人來得順暢,所以還能撐到現在。

  況且,犯不著為了伺候這男人婆而讓自己活受罪吧 。

  「有更好的法子嗎?」他喉頭咕噥作響,彷彿在壓 抑自己的怒意。

  「林子裡那兒說不定有什麼野鳥山雞的。」她嘻嘻 一笑。

  一身盜拿賊的好功夫,竟淪落到打野食充飢!叢傑扔下石頭,從草叢間拾起奄奄一息的野兔,有種欲 哭無淚的悲哀。

  再拾來一些枯柴,升起火,叢傑開始剝起兔皮。他 從沒處理過這樣費事的活兒。免不了手忙腳亂。未 了,他終於失去耐心,把手上血淋淋的兔子扔給她 。

  「你來弄,要吃就自己想辦法。」

  溫喜綾站起來,看著那兔子許久,似乎有些煩惱。

  「我都把能吃的弄上手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呀?」 他不耐的問。

  「沒任何調味,吃不下呀。」

  「還嫌!要吃就吃,不吃拉倒,誰有那閒功夫伺候 你!」

  「 這麼凶。」她咕噥一聲,想起什麼似的,眼睛 一亮。

  「哎,餓糊塗了,我怎麼沒想到呢。」她喜孜孜地 打開箱子。「這兒有些宮廷調理妙方,江佬特別給 我的,呵呵呵!等我料理下去,肯定滋味絕妙。」

  「嘖!你真無聊。」

  「你這粗人,什麼都不懂,活該吃些不好吃的東西 。」說完她找了塊乾淨的石頭,抱著箱子,自顧自 地忙去了。

  「別把你那絕妙玩意兒加到我那一半上!」叢傑粗 聲說道,「誰曉得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

  溫喜綾扭過頭,朝他惡狠狠的扮了個鬼臉。

  「才沒這麼笨,浪費我的寶貝!你這條大蟲,吃了 也是糟蹋。」

  柴火燒得正旺,分成兩份的兔肉上了架,溫喜綾翻 翻烤烤了好一會兒,才把其中一份遞給叢傑。

  毫無調味的烤肉嚼起來味道果真淡得可以,但冷風 灌頂的清晨,能對著暖呼呼的火,和一點點熱騰騰 的食物,叢傑已經非常知足。

  然而,就在他嚥下第一口肉之後,身後的溫喜綾突 然像被火燙著似的呼哈一聲,隨即衝向河岸邊嘔出 烤肉,肩膀還不斷抽搐著。

  叢傑心一驚,急忙奔過去察看,這一照眼,叢傑才 發現她五官紅得跟兔子似的,眼淚花,鼻涕糊,連 嘴唇都腫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自己弄得如此 不堪,叢傑被她嚇得當場退三步!

  「你為什麼……?」蹦出幾個字後再沒下文,叢傑 捏緊拳頭,那使不上力的憤怒充滿身體。

  恨呀,他真是恨!

  恨她不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恨她粗魯得不夠徹底 ,恨她小鼻子小眼睛的怪毛病一堆,恨她吃喝拉撒 之外還幫他破過案子,恨自己犯了傻要走這趟吃力 不討好的任務!

  要非如此,他早不把她全身三百六十五塊骨頭全給 拆了分家消火了,何必老是一個勁的生悶氣。

  「見鬼的你到底發生什麼事?」

  有誰聽得出他怒吼的聲浪裡,其實還摻雜了一點不 能解的慌。

  「喝、喝……喝喝嗚嗚呼呼哈哈哈……」眼淚鼻涕 像一陣兇猛的雷雨嘩啦啦灑在她臉上,甚至連口水 都流下,紅腫的嘴裡,只能發得出這幾個教人不解 的字。

  這種哭法實在不像他所認識的溫喜綾,叢傑拍打自 己的臉出氣。

  吼吼吼!他、快、瘋、掉、了!

  「你哭個啥勁?」

  「哈?哈?哈?屁?」回不到幾個字,一串大的淚 珠跟一條鼻水又流下,溫喜綾用袖子擦,但袖子早 濕透了。

  而另一隻袖子……叢傑這才看清她那只裸露的手臂 ,已凍成了紫紅色。

  他伸手握住,那溫度冷得教他不舒服之至。

  平日見她那麼精神刁鑽,突然變得如此淒慘落魄, 叢傑無法形容那種感覺,只能在心裡不斷詛咒自己 的婦人之仁。

  叢傑解下汗巾,又撕下一截衣擺,把她暴露在外的 手臂包好,然後百般無奈地看著她摧殘著他的汗巾 。

  「好?啦?哦?」她抽抽搭搭,終於嗚咽出兩個可 以辯明的字。

  「好啦就別哭了,有什麼說來聽聽。」

  「拉……」她哽咽。

  「啦……?你肚子疼?想拉肚子?肉烤得太生嗎? 可我吃起來還好啊!」

  「拉!拉拉!你這沒……喝喝……沒老袋的豬頭! 」她跳起來,大著舌頭尖叫,又可憐兮兮的抹著淚 。

  「老袋?」

  她捂著嘴跳起來,氣得猛推他的頭,還是講不清楚 。

  「老袋老袋,你哈?哈死豬老?給我哈哈?給我水 !」

  「啦?辣?」叢傑跳起來,往她剛坐定的石頭走去 ,就見地上躺著大半塊烤肉,烤肉上黏著一層紅艷 艷的粉末,溫喜綾隨身不離的箱子還打開著,幾個 小瓶小罐東倒西歪的堆著,他拿起其中一瓶跟烤肉 上相同粉末的罐子。

  從外觀看來,這紅色粉末色澤極其亮麗,他抖了抖 ,瓶底僅剩少許,叢傑湊上鼻子,一股極其辛辣的 味道利刀似的封住了他的嗅覺,雖然及時移開,還 是忍不住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捏住罐子,叢傑的喉頭繃得咯咯作響。這死男人婆 ,上輩子是豬嗎?

  真的是嗜吃成這副德性!沒弄懂這辣粉的特性,就 一口氣倒這麼多!

  「沒辣死你算你好運!」

  「冷……」她拍著臉頰,經過方纔那一陣子攪和, 總算能正常說話了。

  「想說?想說?吃辣的會暖和些。」

  叢傑白她一眼,突然高高舉起罐子朝河裡扔去。

  「你你、你幹嘛?」見他如此,溫喜綾顧不得擦淚 ,吐著舌頭問。

  「下次不准再碰這些有的沒有的!」

  把自己沒吃多少的烤肉遞給她,叢傑嚴厲的警告。

  咬著烤兔肉,溫喜綾越想越生氣,突然抱起箱子, 起身往回走。

  「你去哪?」

  「回去宰人。」

  「啊?」

  「都是那些強盜害的!」她扭頭,浮腫的眼中仍是 淚光閃閃。「弄得我們在這進退無路,非要好好教 訓他們不可!」

  照著原路,氣呼呼的溫喜綾盤算著什麼似的,在中 途拾起一支船槳,扛在肩上一路走回去。

  以羅大虎為首的強盜們早就清醒,幾個人相互緊緊 選拔,口嘴並用,用滑稽的姿勢想為彼此解開手腳 上的綁縛。

  溫喜綾眼明手快,一個箭步飛去,朝羅大虎就是一 槳板拍去。「想逃?綁著你還不安分點!給我說清 楚,附近哪兒有船!」

  又挨揍又受凍的折騰了一夜,羅大虎早沒了昨晚掠 奪錢財的氣勢,加上腦袋被呼了一記火辣辣的疼 ,只嚇得他咿咿唔唔連連搖頭。

  「去!」溫喜綾又是一板,這一次連羅大虎嘴裡的 那塊布團都打飛了。

  「咱們的船都泊在一塊兒,公子也看到的,手下留 情……疼啊!」

  「出來混還怕疼?是不是男人啊!」她還不輕饒, 手肘繃直朝羅大虎天靈蓋上又一砸。

  「唉呀!」他慘叫一聲,仰面摔下去。

  「喂!打人就打人,你別太過分,往不該碰的地方 碰!」叢傑看看兩眼上吊的羅大虎,破口大罵。

  「氣死人!沒有船怎麼離開這鬼地方?」她雙手環 胸,咬牙切齒的問。

  「再想辦法就是,你一個勁的打人出氣也沒用。」

  「全都是你!沒事扔了我的辣粉!」

  「想吃掉這些人啊!烤的燙的都成,再加點粉調味 !你有意見嗎?」

  她沒好氣的踢開地上的一顆小石,擊中另一名強盜 ,對方慘叫,此舉又惹來溫喜綾一陣痛罵。

  「敢出來殺人放火,就帶點種,別哼哼唉的,給我站好!」

  「那你還問辣粉,無聊!」叢傑眺望河水,沒好氣 的說。

  「不能問哦,我的東西我不能問哦?」她回嘴。

  「都扔到河裡了還問啥?搞不好都辣死一堆魚了! 」他惱火的說,轉頭看她沒閒著,動作俐落的 逼著所有強盜連成一排朝河面跪下。

  「你又想對他們作啥?」他皺眉問。

  「還能作啥,讓他們跪在河邊好好反省,這兒人煙 稀少,如果好運沒餓死,也要讓他們入夜後凍成冰 棍!」

  「……」

  「便宜了你們!」溫喜綾踹羅大虎一腳。「要不是 辣粉被扔了,我真要餵你們一人一口,整死你們! 」

  聽聞此言,叢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罵完羅大虎後,溫喜綾還沒打算歇手,接著生火, 撿來一截樹枝燒烤成炭後,取來槳板,專注認真的 拿起炭筆在槳板上寫字,原本不吭聲的叢傑再度被 挑起好奇心。

  「現在你又作啥?」

  「寫字!」她頭也不抬,倔強的臉上不可侵擾的嚴 肅。

  那副模樣逐漸在他眼底放大,一種始終沒被參透的 心情令他極不自在。

  他想起那日清晨,溫喜綾在大牢騷滿腹裡對上他時 那對像發亮火炬的雙眼。

  從傑恨恨地拍了下腦袋!此刻冷風灌頂,前途也茫 茫,她眼睛閃不閃亮不亮,關他啥事了?

  在槳板上寫好字,溫喜綾將之綁在羅大虎背後,才 滿意的點了點頭。

  叢傑上前,只見那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三個大字— —大患人。

  他挑眉,忍不住又默念了三遍,終於出聲:「這是 什麼意思?」

  「大惡人。」她說著,突然很同情的瞞他一眼。「 我忘了,大蟲你不識字的,真的好可憐喲。」

  叢傑張大眼,用力睜開,再用力產上,眨眼想看清 楚那個「患」字,彷彿被人封住全身各處要穴,無 法思考無法接話無法生氣更無法言語。

  患跟惡?

  天可憐見,這個猶如惡夢一般的麻煩精,他還能忍 受多久?

  處理完羅大虎的事後,兩人商議了一陣,決定放棄 先前逐水而走的計劃,改往矮林裡走,希望能在山 森裡找到人煙。

  在濃密的林子裡瞎走了一整天,雖然已盡量循著水 聲前行,但除了蟲鳴鳥叫、瀑泉潺潺,頂頭大片湛 藍無際的天空,及偶爾出現的幾隻小獸,其它什麼 都沒有。

  越走心情越浮躁!叢傑思前想後,就是不明白,怎 麼才不過一天光景,他便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模樣 。

  待走出這片林子、找到人家,再尋到船回到蘇州, 還要多久?

  楊州還有一堆事等著他去忙呢。

  他的寶貴時間怎能耗在這無人山林裡白白浪費!

  溫喜綾的狀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清晨時一塊料理過 頭的兔子肉令她對烤肉興趣盡失,肚子餓得咕咕叫 ,雖然她在樹上尋到同顆賣相極佳的果子,卻是酸 澀難以入口。

  追根究柢,全拜她那死鬼老爹所賜!在翠湖有好好 的福不享,卻逼她離鄉背井的挨餓受罪!

  儘管天氣極好,林中景色如詩如畫,但遇上心情不 佳的兩人,無論怎麼天時地利多配合都沒有用:沒 多久,兩人又為了一些芝麻小事吵了起來,叢傑終 於發難——

  「都是你的餿主意!要是早聽我的,從一開始就沿 著河岸走,說不定早遇到船了。」

  「是啊,那你幹嘛跟著我走?」溫喜綾回嘴。

  「是你說這林子裡可能有人家!咱們走了這麼久, 卻是什麼都沒瞧見!」

  「對啦!應該聽你的,你是先知,要替你供牌位, 照三餐拜嗎?」

  「說話這麼刻薄,難怪沒人要。」他冷哼。

  「你說什麼?」

  這一次叢傑不打算忍耐了,他怒目與她對視,全然 不肯相讓。

  「我說你這男人婆沒人……」

  溫喜綾攥著死緊的拳頭,打算在他尾音落下便要揮 出,叢傑也準備好要接招,不過事情卻在剎那間出 現了變化。她急退一步,原本狂怒的眼神變得迷濛 有神。

  「香!」

  「啊?」他愣住,鬆開拳頭。

  「好香……」她閉上眼睛,深深地歎氣,微翹的睫 毛在一瞬間澆滿了大量的感動,泛出潤澤水光,美 麗得教人目眩。

  如此巨大的轉變,令叢傑摸不著頭緒,他怔怔地看 著她翕合的鼻子,彷彿像窒息的人獲救時那般貪婪 的吸取空氣,然後迅速朝前面跑去。

  媽的咧!叢傑傻眼,他發誓前一秒她可不是這樣的 。

  「溫喜綾!」他大吼。

  「有東西吃啦!還不趕緊跟上來,笨大蟲!」她回 頭喊。

  這這這……這是什麼跟什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 的叢傑追了上去,一股嗅來直讓人胃痙攣的香味令 他收了口。

  好香啊,怎麼方才他都沒察覺?

  循著味道,他們終於見到了離船後的第一戶人家。

  在那堵幾乎半傾倒的破土牆內,有間搖搖欲墜的小 茅舍。

  茅舍外,用石塊堆砌成的小灶爐散出熱騰騰的香氣 。

  「就是那個!就是那個!看到沒!」溫喜綾忘情的 喊著。

  「這麼破的房子有人住嗎?」叢傑問道。

  「你是真笨還是裝傻啊!能煮東西的,不是人難道 是畜牲?」

  「你能不能閉嘴?別一直反駁我!」他低吼。

  「只要能讓我吃飽肚子,閉嘴算什麼。」她反常地 不跟他繼續吵下去,順勢尋了一片半塌的土牆靠著 。

  舍下斑駁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模樣嬌怯的姑 娘望著他們。

  「噯,我們餓了!我們餓了!」溫喜綾又跳又嚷。

  這船行徑真教叢傑覺得丟臉極了,他忍無可忍的朝 她腦袋拍上一記。

  溫喜綾瞪他,摸摸咕嚕作響的肚子,識相的退到身 後去。

  「勞駕這位姑娘,我們迷路大半天了,想跟你—— 」

  「圓兒,是誰呀?」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爹呀,是兩位迷路的生客。」

  一名頭髮半白的老翁從屋內走出,打量了他們一會 兒,臉上浮現憨厚的笑,只是笑裡糾著眉,似乎藏 著心事。

  「兩位爺兒可是餓了?」老人問道。

  「是呀,好餓好餓!我真是快餓死了!」溫喜綾焦 急的插話。

  「寒舍正煮好一鍋湯麵。兩們爺兒若不嫌棄,請進 來一起享用吧。」

  「可是爹……」圓兒欲言又止,似乎要說什麼,老 翁搖搖頭。

  「丫頭,帶他們進去吧。」

  走進屋子,赫見那勉強還有些空間的破落廳常竟堆 滿各式各樣紅色禮服。

  叢傑看著父女倆仍是那黯然神傷的表情,與這喜氣 十足的禮盒完全不協調。

  進了廚房,兩人才一坐好,那叫圓兒的姑娘已從屋 子外頭端來兩碗湯麵。溫喜綾餓得發昏,一接過湯 面,連聲謝都忘了說,便呼嚕呼嚕的吃起為。

  叢傑抬頭對圓兒微笑,卻在桌底下狠狠踹了溫喜綾 一腳。

  食物當前,溫喜綾沒半點反應,反倒是圓兒臉紅了 ,害羞的低頭。

  「老先生跟我們一起用嗎?」

  圓兒突然雙眸浮淚。

  「我們……不餓。兩位爺兒請慢用。」她婉拒,跟 著父親走出廚房。

  這反應太不尋常。叢傑吞了兩口麵,依然覺得不妥 ,想找溫喜綾商量,卻只看到她把整個頭都埋進碗 裡,連臉都見不著。

  真是受夠她了!

  「喂!」

  「啥?」溫喜綾抬眼,吸完碗底最後一根麵條,含 糊的問。

  「別淨顧著吃!」他低吼,示意她朝那愁眉不展的 父女看去。

  「哎?」她大口嚥下碗底下的殘湯,接著虎視眈眈 的看著他的湯麵。

  「你手上那碗吃不吃啊?不吃給我呀!」

  真是被她氣死了!叢傑突然扣住她的腦袋,硬把她 頭扭向屋外。

  「瞧他們把灶上半鍋麵都給了咱們了,人家與咱們 素昧平生,如此熱心招呼,好壞你也先開口問一聲 ,別成只想著吃吃吃!」

  後頭三個字,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

  「有困難嗎?」她眨著眼,狐疑的瞧著那對父女, 然後問他:「他們有說是什麼困難嗎?」

  「能說得出口還問你啊!別盯著我的麵,一人一碗 ,少添那壞心眼!」

  「不是嘛。看你不想吃,不食接來食啊。」被道破 心事,溫喜綾臉上有些掛不住,咕噥著。

  「啥?」停了嚼麵的動作,叢傑對後頭那句話似乎 有些印象。

  「不食接來食,以前學堂教的,一個姓李的傢伙說 的。夫子不說我都明白,擺明著就是:你不吃我就 接來吃嘿。」

  「聽你胡扯!」他冷哼。

  「誰跟你這條大蟲胡扯來著。」她朝他吐舌扮鬼臉 。「不食接來食,明明就是個叫李記的死人說的。 哎呀!你要吃就快點,湯涼了下肚可要傷脾的。」 她嘟嘍著,好不容易才把目光抽離湯麵。

  屋外那對父女不知談了什麼,只聽到圓兒不斷傳出 抽泣聲。

  「爹沒用,爹誤了你……」父親拉著女兒的袖子, 哭得老淚縱橫。

  溫喜綾這不好奇了,快步走出去,張口便問:「瞧 你們哭成這樣,是哭什麼呀?」

  「這位爺吃飽啦?」見溫喜綾,父女倆急忙拭淚, 尷尬的別過臉。

  「不算飽,但還可以啦。」她呵呵一笑。

  她的直來直往再一次讓叢傑嗆到,忙丟下碗衝出來 ,把她拉到身後。

  「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別淨在這兒丟人現眼。」 他咬牙切齒,以只有她能聽到的音量說,再轉頭對 圓兒父女露齒一笑。

  「看老先生好像有什麼困難,在下如果能幫忙,一 定盡力。」

  「意思還不是一樣!你是比我好到哪兒去……」背 後,溫喜綾不服氣的說。

  「閉嘴。」他手肘撞了她一下。

  「哼!以為我愛說呀!」她氣哼哼的轉過身。

  「兩位爺的好意,咱們父女心領了。」那老翁歎了 口氣。

  「說吧說吧!」溫喜綾一旁催促著:「你們請我吃麵,不管這忙能不能幫,說出來肯定比憋死的好! 」

  「喂!」叢傑瞪視她。

  「說的是實話嘛!」一直被糾正,溫喜綾也毛了。

  「爹,他們是外地人,為了咱們得罪了卓家,使不 得的。」圓兒輕執父親衣袖,不安的說。

  「卓家?那是個什麼東西?」

  「可是跟廳裡那些東西有關?」多年辦案經驗,叢 傑馬上提出重點。

  「爺兒好眼力。」老人家苦笑。「不瞞兩位,廳裡 的結采賀禮,都是卓家為小女準備的。」

  溫喜綾朝那些盒子打量了下。

  「卓家有錢人哎!張羅這麼多禮數。」她評道。

  「唉。」老人家歎息。

  「你女兒嫁過去,做個現成少奶奶哎!」溫喜綾哈 哈一笑,卻見圓兒又流下淚來,她忙收嘴。「你不 喜歡卓家的人啊?」

  圓兒抹著淚猛點頭。

  「瞧我問那廢話,自然是不喜歡,她才會傷心成這樣,肯定是卓家胡來,想要強娶是吧?」溫喜綾自 顧自地下了結論。

  圓兒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嚎,這一哭,把溫喜綾驚 得朝後退了幾步。

  「哎呀,我沒其它意思,你哭成這樣,真嚇死人啦 !」

  叢傑後悔極了。早知如此,他寧願再餓上一頓,把 湯麵送她,讓她專心吃東西,也好過在這兒瞎攪和 。

  「不是小爺的錯。」老人家搖頭,顫抖地伸手覆住 圓兒肩膀,「圓兒,你失態了。」

  「爹呀,女兒命苦呀!」圓兒仍是泣不成聲。

  「是爹沒用!爹沒用……」

  溫喜綾身來是個急驚風,她耐著性子,看看老人又 看看圓兒,終於朝叢傑兩手一攤。

  「讓你來吧,我可沒辦法了。老的沒用,小的命苦 ,我又不是先知,要猜字跡也得先出招式,這麼沒 頭沒腦沒一沒二的,我會猜啊!」

  叢傑被她激得好氣又好笑。「你說話向來這麼直嗎 ?」

  「哪來直的彎的!有問題就蓋天鋪地講出來,不是掉腦袋的事,都不算嚴重啦!」溫喜綾不耐煩的, 再看看圓兒沒有收淚的意思,證據更悶了。「做娘 兒們真是沒用,遇事只會哭,連話都說不清!」

  「你夠了吧!」叢傑輕斥。「自己不就是個娘兒們 嗎!嘖,不認分。」

  溫喜綾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只轉身朝那對父女說 :「別難過了,人活著就是急一口氣,天底下沒啥 解決不了的事,既然我吃了你們一碗麵,卓家如果 刁難你們,我絕不會坐視不理。」

  父女倆又傻了眼,直愣愣的看她。

  「就這麼著!我去一趟卓家,叫他們別為難你們, 成不成?」

  叢傑一翻眼,她的腦子……再次瀕臨炸開邊緣。

  十多年的公僕生涯裡,從來沒有一趟遠行這樣教人 難捱,偏偏還是對他沒任何約束力的私差!遇上這 個溫喜綾,他所有的冷靜和從容,一如遇上瘟疫肆 虐時逃難不及的災民,一個一個暴屍荒野,風吹雨 淋無人埋。

  「這位小爺別開玩笑了。」老翁訥訥的說。

  「我像開玩笑嗎?花轎何時來?我跟你們去爭道理 。」

  父女倆面面相覷,似乎聽出了點希望,但打量了他 一會兒,黯然搖頭。

  「小爺的心意,咱們父女心領了,可是男女有別— —」

  「別啥別!」這句話令溫喜綾非常不悅,她不客氣 的打斷老翁的話。

  「去替你們爭道理,跟男女有別有撈啥子關係?你 別囉嗦了,不然這樣吧,告訴我,卓家離這兒遠嗎 ?」

  「不遠,半天路程。」

  「那倒好,哎!大蟲你別推我,強娶人家就是沒道 理,肯定是卓家新郎既老又醜沒人愛。」

  「比那還糟……」圓兒抽泣著插進話來。

  「更老更醜?」叢傑忍不住低語。

  「卓家公子年方二十,卻在上個月病逝了,卓家聽 信風水之說,要小女嫁進卓家改運。」

  作夢也沒想到是這種答案!溫喜綾跟叢傑都呆住了 。

  「這算什麼呀?」她看著叢傑,誇張的問。

  「冥婚吧。」他抱胸,冷哼。

  「新郎一早就死啦。」溫喜綾喃喃說著,見圓兒再 次放聲大哭,她偏頭想了又想,一股怒火狂燒,突 然拳起拳落,狠狠地把腿邊的小木凳拍碎一大塊。

  這舉動嚇住了所有人。

  「那更要爭道理了!死人怎能跟活人成親呢?卓家 沒天良!你女兒嫁過去作個現成的寡婦!一輩子不 就完蛋了?」

  「唉,咱們父女在這兒落地生根,就靠卓家的一塊 山地生活,可連年收成不好,我們積欠卓家很多錢 ——」

  「沒這樣的事啊!」她氣呼呼截斷老人的話,順手 推叢傑一把。

  「是吧,大蟲?」

  「啊?」他像被驚醒一樣,恍惚的看著她。

  「呆子,快附議我的話!」她低聲抱怨,又狠蹭他 一下。

  「嗯嗯。」被她的義正辭嚴給嚇住,叢傑連連點頭 。

  「沒個新郎,連迎娶都辦不成,這太荒謬了。」

  「他們會帶只公雞來。」

  這樣的回答令溫喜綾噗了一聲,正當她要有所反應 時,叢傑早一步摀住她的嘴,硬把她抱著朝門外拖 。

  被掩住口鼻,溫喜綾沒了聲音抗議,感覺又怪又亂 又不對勁。

  這死大蟲,她又沒病沒暈,他這麼胡來抱她,想死 呀!

  「不、準、笑。」他湊進她耳朵,小聲的命令。

  仰視他近乎生氣的表情,溫喜綾拋掉那些亂七八糟 的感覺,只覺得不甘心,如此荒謬的事情,不值得 大笑嗎?

  她踹了他膝頭,用力掙開他。

  「荒唐。」她冷啐,表情卻失了真,被擁住而發燙 的臉頰,還有她的脈搏快得異常。

  「荒唐的事笑一笑會少塊肉嗎?死大蟲!」昏!連 聲音都變尖了。

  「你想幫忙解決事情還是落井下石?」他冷冷地問 。

  她搔頭,皺起眉,走回屋裡。

  「喂!你們沒考慮過離開嗎?」

  圓兒父女互看一眼,沉默地垂下頭。

  「卓家下人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裝丁,咱們半日就被 追上了。」

  「卓家何時來娶?」叢傑思索了一會兒後問道。

  「後日。」

  溫喜綾一砸拳。「我懂啦!等等咱們就上卓家去, 打他一個落花流水,以後保證他們絕不敢再來找你 們麻煩!」

  叢傑嗆住。「你這種做法跟土匪沒兩樣啊!」

  「強娶人家,也是土匪啊!」

  「總之你別胡來。」

  「那不然呢?哎呀我想到了!我可以坐上卓家送來 的轎子,光明正大進卓家,再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

  「跟第一個方法有什麼兩樣?」他批評。

  「坐轎子輕鬆啊!你這大蟲,呆喔!」

  「兩位爺兒的好意,老頭子心領了,一切都是小女 的命。」

  「聽你放屁!這跟命有啥直接關係?哎呀你這老頭 太懦弱了,她可是你的丫頭,你就是拼了命不要, 也要護她不被卓家欺負,這才是你作爹的應有的擔 當!」

  看著她一臉慷慨激昂,叢傑臉上肌肉一顫,怪異的 感覺又上來了。

  因為這樣不認命,才讓她有著那如朝陽般的神氣嗎 ?

  「我只知道有仇必報,有恩必還。今天既然吃了你 們的東西,自當還這份人情。照你們所說,那卓家 根本是欺人太甚,讓好好的黃瓜大閨女跟只公雞拜 堂,還有天理嗎!沒天理不打緊,遇上了我,我就 是天理,我就好好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知道這世 上什麼叫公義!」

  「黃花大閨女。」叢傑忍不住湊近她耳邊低喃。

  「黃花黃瓜不都一樣!你這死大蟲,沒開花哪來的 瓜?笨死了你!我在解決問題,你還為了黃花黃瓜 的詞兒在跟我計較!」

  溫喜綾大叫完,轉向那老人家,意志堅定。

  「就這麼決定了,你們爺兒倆收拾收拾就走吧,我 替你閨女兒上轎子,後頭有啥後果,我通通替你們 擔了。」

  「你發什麼瘋?」她的決定聽來完全沒玩笑意味, 叢傑扯住她,惱聲低吼,卻見圓兒父女像溺水的人 捉到浮木似的跪了下來,又哭又笑。

  哎呀!頭好痛,好痛好痛!他的頭被這些人搞得好 痛!

  溫喜綾氣哼哼地。

  「聽到這種事不幫忙才是瘋了哩!你也聽到了,讓 個活生生的姑娘跟雞拜堂,那戶姓卓的才是徹頭徹 尾的瘋!」

  「那也別用這種法子,還坐轎子……」

  「剛就說得很清楚了,有啥比坐轎子輕鬆!」

  「你要去?」

  「當然!」

  「好!」如果能趁此擺脫這個麻煩也好,叢傑怒極 反笑。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那咱們就在這兒拆伙吧。」

  「你不能走!」他不一起?溫喜綾一愣,連忙喊他, 「這湯麵,大蟲你也吃了不是嗎?」真懷疑是自己 聽錯了,她竟然用這麼可笑之至的理由要把他拖下 水。

  但溫喜綾的表情就像面對一籠才蒸好的包子,那對 眼睛就這麼攫著他,好像只要他敢拒絕,她隨時會 吞了他。

  這段時間的相處,知道她雖潑辣、粗俗,卻掩不去 她性格裡的認真自得。

  更重要的,還是她對食物特有的款款深情。但無論 如何,也不能因為與她共享過麵食,便把他拖下水 去!

  「如果你不幫這忙,老天罰你鬧肚子。」她詛咒著 。

  叢傑握緊拳頭,卻只能朝天空揮去,這女人真他媽 的……

  「鬧肚子就鬧肚子,總之不准你去,除非我死了! 」他吼道。

  她突然靜下,未了,繃著臉恨恨的回了他一句:「 那你就去死好了,沒人性的混蛋!」

  圓兒父女卻嚇傻了,目光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

  老人想要緩和,卻讓叢傑的吼叫給嚇得噤聲。

  「溫喜綾!」

  「怎麼樣!」

  「你別太過分!」

  這句話裡赤裸裸的警告與威脅並沒有使她軟化一點 兒。

  「哪兒過分?你並沒有其它事可做!」她的聲音更 高亢,氣他枉為一個官差,居然連點執言仗義之心 都沒有。

  「那並不表示我要跟你一起發瘋。」

  「很好,你可以不要來,反正我從來就不需要你! 」

  後來頭追加的那句話不知怎地竟令叢傑更形激狂, 一對濃眉幾乎要掀上頭頂,這該死的丫憑什麼說她 不需要他?

  要是沒有他,他無法想像她還會惹出多少事來!她 可能會被強盜斷手斷腳、在山林裡繞不出路而被野 獸吃掉,甚至還會被那個莫名其妙的調味粉辣死在 荒效野外!

  「咱們分道揚鑣。辦完這件事,我自己回蘇州。」

  說罷,她拉住那對仍然搞不清楚狀況的父女就要進 屋去。

  「進了卓家,你以為你還能大搖大擺的出來?」他 對她的天真感到不可思議。

  「早說了我是去解決事情,不是進卓家,你耳朵真 該洗洗哎!」

  「你腦子有問題。」

  「懶得理你!」

  他跳起來,聲音更大了。「溫喜綾,你必須回蘇州 ,你懂不懂?」他吼叫。

  「干你屁事兒!」

  「你真以為我愛送你回去呀!要不是方昔安拖著半 死不活的樣子來求我,天底下沒有一個人願意跟 你在一起!」

  溫喜綾煞住腳步,突然出手推開那對父女。

  「先進屋等著。」

  「公子……」

  「我隨後就進去。」

  溫喜繪嘴角一翹,眼神裡的憤怒令人不寒而慄。

  走回他面前,溫喜綾重重的一拳揮去,叢傑偏頭閃 過。

  眼見兩人打了起來,老人心驚膽跳的喊:「兩位壯 士別——」

  「跟你們沒關係!」溫喜綾大吼,旋身揚腿朝叢傑 下盤掃去。

  如果她還以為可以像那次在滿福堂一樣佔上風,那 就太好笑了!輕鬆閃過她的攻擊,叢傑仍為她的做 法生氣。

  「死大蟲!好樣的,我打不贏你,但對付卓家那些 笨蛋綽綽有餘了!今天我跟你白紙黑字的講清楚,從現在開始,你是 你,我是我,我就要我的陽關刀,你去吃你的毒菇 粥,誰也甭理誰!」

  陽關刀?毒菇粥?那是什麼東西?仍在備戰狀態的 叢傑呆了呆,她打架打到一半沒頭沒腦地跟他說這 啥?

  回過神時,哪還有三人的影子。溫喜綾竟敢這樣把 他當成破布晾在外面?

  沒有言語可以形容叢傑此刻的憤怒與沮喪,而他腦 子裡竟還盤旋著溫喜綾扔給他的那句怪裡怪氣的話 。

  如果沒猜錯,那句話應該是:我走我的陽關道,你 過你的獨木橋吧。

  他氣沖沖的要進屋,兩扇門板卻在此時被用力關上 。

  從裡面上門栓的聲音還該死的故意弄得特別大聲, 他只能瞪著門板合緊時自己抖落鼻尖的飛揚塵土。

  叢傑在原地氣得一陣吼叫,哎呀呀呀呀,這個死男 人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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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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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7: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兩天後。

  喜服珠翠首飾紅帕,卓家送到張家的禮盒中,所有新娘子該有的裝扮一應俱全。

  早在看到圓兒拿出禮盒裡那一塊比一塊還火紅還刺眼的行頭,溫喜綾就後悔了。在她豪氣千雲拍胸脯要幫忙的當時,可從來沒有想過,解決事情的同時,她還得付出這種荒謬的代價。

  她得披上嫁衣,像個真正的新娘上花轎。

  反悔的話一句也蹦不出來。圓兒父女倆感激涕零、恩同再造的眼神,讓她悶到幾乎要內傷。

  幸好在這之前已跟那條死大蟲翻臉了。她噘著嘴,倔強的想,真讓他瞧見她這副拙樣,少不得又要被譏笑!

  雖然這麼想,心裡頭卻沒有任何輕鬆的感覺;不願承認的是,她仍在為他的臨陣脫逃耿耿於懷。

  當圓兒拆下髮髻,梳攏她打出娘胎就沒費心整理過的長髮,鏡子裡那個倨傲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清秀佳人。

  要不是看到溫喜綾的嘴角垮得更厲害,圓兒差點要為她的轉變喊出聲。

  明明是個比主角還出色美麗的姑娘,為什麼要扮成男人?

  「快點啦!」溫喜綾不耐煩的催促著。

  長髮被挽成端莊的高髻,圓兒打開卓家送來的錦盒,拿出裡面的首飾,替溫喜綾簪好珠釵、戴好鳳冠,還幫她在胸前掛上一片厚實發亮的超大金鎖。

  這是啥?掛著玩意兒走路,還真會勒死自己!溫喜綾吐出一口長氣,想像著把金鎖扔在腳下一踩再踩的畫面,沒防一施力,竟把那金鎖捏得凹進了一塊。

  哎呀呀,氣死人!她所謂的幫忙,是單槍匹馬進卓家,暢快淋漓地打上一場架,用蠻力教訓那一家子食古不化的野人。

  可是像現在這樣,傻瓜似的把這些怪東西往頭上放,連行動都不方便,她要怎麼教訓卓家那些笨蛋!

  悶啊!生氣!嘔血!可是她能站起來扯爛這身裝,再說個不字嗎?

  想到街上說書唱本裡常講的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不是就是這樣子呢?

  不把自己扮成這樣,哪能大搖大擺進卓家?

  溫喜綾深吸一口氣,感覺突然好多了。

  「再覆上紅巾就成了。」圓兒輕聲說道。

  「行了!」溫喜綾回神,搖手拒絕。「花轎來時我再覆上,你們父女趁現在快走吧!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圓兒在此謝過恩人。」

  「走走走!」溫喜綾用力閉上眼,為鳳冠繃住頭皮的疼痛在心裡咒罵著。

  「我只在卓家留七天嘿,這段時間夠你們走遠的!」

  父女倆跪下朝她再次磕頭,邊拭淚邊相扶持著離開了。

  屋外蟲鳴鳥叫、陽光燦爛,可惜山的另一頭卓家迎親隊伍的樂聲漸漸逼近,壞了這天籟之音。

  叢傑悄聲進屋,倚門沉默地望著房裡對鏡子坐得僵直的溫喜綾。

  從沒見過有人能把腰桿繃這麼直的;叢傑想著,要是此時突然嚇她,她會不會氣得摘下鳳冠朝他扔過來?

  不過小麻雀原來也可以是鳳凰。上了胭脂水粉,再加上這身艷麗緋紅,終於把溫喜綾的女人味給襯出來了。

  如果能多個笑容,那就更嬌媚了。叢傑看著她的一張臭臉,不免覺得可惜。

  他這是在幹什麼?可別忘了,這一趟是來看她笑話的!收住腦子裡的胡思亂想,叢傑為自己莫名的遐想覺得荒謬,眼前這個男人婆,可是他日夜想擺脫的麻煩精唉。

  肯定是昨晚沒睡好,叢傑為自己脫序的想法尋到了好藉口;這一路與她作伴,他早被她的行為磨到失去理智。

  看著她白糊糊的臉蛋現出比苦瓜還苦的頹喪,叢傑的陰鬱一掃而空,心情變得好得不得了。

  早叫她認分啦!僅憑一時衝動,硬要承擔外人的是非,活該!

  喀啦一聲,溫喜綾扭下鳳冠上一顆碩大的珍珠,鬼魅似的迅速轉身,朝他狠厲的扔去,差一點就擊中叢傑的門牙。

  「你笑什麼?你這死大蟲,滾!」溫喜綾齜牙咧嘴,惱聲罵道。

  「我笑了嗎?」他接著珍珠,愣愣的問。

  對上鏡子,叢傑才發現自己真的是咧嘴笑得毫不收斂。

  「失心瘋!連自己是哭是笑都不知道!」

  他咳了咳,走上前,眼神賊賊的瞅她。

  「我笑,是因為你看起來真像……」

  「啥?」她睨他。

  「像黃瓜大閨女。」他笑嘻嘻的說。

  「你去死!」

  「嘖嘖,新娘子罵粗話,真難聽。」

  「那就滾遠一點別聽!」她護著鳳冠站著,氣咻咻的吼道。

     「我來送嫁,怎麼說也算朋友一場。你這麼趕人,不合禮數喔。」

  「送你個鬼!」她又從鳳冠上狠狠地扯下一顆珍珠,再次瞄準他那張惹人嫌的嘴。

  「嘿!別一直罵粗話,今天你可是新娘子。」他皺眉。

  「新娘子個鬼!如果你肯幫我,我會這麼生氣嗎?我警告你,這是江湖人的道義,你沒良知,就少說那些有的沒的!」

  儘管她一再警告,叢傑還是停下了想逗她的衝動;他提了張板凳在她面前坐下,臉上表情仍是那麼愉悅。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他連破了大案子都沒這麼快活過。

  「你嘴上那是什麼?」

  她霍然抬眼,對著鏡子狐疑地瞧了半天。

  「口紅啊,比你吃了糖葫蘆還紅。」

  她舉袖想抹,一到唇邊卻被他握住。

  「胭脂要是弄花了,還怎麼上花轎。」他說,沒有嘲弄,反而像是對她歎息似的,帶了些無奈,又有些憐惜;溫喜綾急急抽回手,兩片紅霞飛上她的臉。

  「哼!」她扭過頭去。

  「你臉上那又是什麼?」他溫柔的問。

  「什麼什麼啦!」她不耐的,心思卻忍不住又跟著他的問題繞。

  大蟲今天真反常,說話的方式比今天她被迫得穿這身新娘裝還討人厭,弄著她的心怦怦作響,整個人不對勁透了。

  「臉繃這麼緊,圓兒姑娘替你擦了漿糊嗎?」

  叢傑一本正經的說完,之後再也掩不住的大笑出聲。

  「去你媽——」

  迎親樂隊在門外奏得震天價響,打斷她沒出口的粗話。

  「死大蟲,咱們騎著驢子看唱本,走著瞧!」她咬牙切齒的,起身向出門,卻被叢傑拉住。

  「沒有新娘子這樣出去的。」他澀聲說道。

  「你煩死了啊!那我要怎麼出去?」

  取來桌上的紅巾,他仔細的替她覆在鳳冠上。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他說。

  展開紅帕,彷彿也展開了被塵封在心底深處的記憶,一種似曾相識的心情在叢傑眼前如潑墨畫一般,清幽幽的暈開。

  多少年前,有個讓他誓言要相愛相守一生的女子,也是這般垂首任他為她覆上紅巾。

  他目送她走向另一個深情男子。

  還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那種椎心的痛楚,眼前,酸楚的情緒竟在此時從胸口蔓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低啞的聲音中摻著一絲哀傷。

  「大蟲說什麼滋滋滋啊,哎呀蓋著我的臉,我怎麼走路啊!」溫喜綾仍哇哇哇的抗議著。「這吃人的規矩,連成親都要虐待女人,穿成這樣還得蒙著臉走路簡直混蛋透頂!」

  「大部分的女人在這一刻都還滿歡喜的。」叢傑眨眼,覆在眼前的迷霧霎時散了。

  「去!我才不當那些笨蛋。」

  「……」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呼吸拂動了紅帕,軟軟地摩挲著她的臉,很舒服,也很令人心安,溫喜綾的所有煩躁情緒奇跡似的沉澱了。

  她咬唇,不懂這種怪怪的感覺從何而來,大概是鳳冠把她腦子壓壞了,她竟然迫切想知道叢傑到底是在歎氣還是在偷笑。

  「喜綾兒?」

  「什麼?」她仰頭掀開紅帕,眼睛對上叢傑的。

  怪怪的今天他特別愛惹她生氣,偏偏她又特別想瞧他的樣子。

  吵翻天的音樂停了,喜婆大搖大擺的進門開,尖著嗓門催促:「張老爺子怎麼不在門口等啊?於禮不合啊,這要是誤了時辰,那可不得了!」

  「咦?你是哪位?張老爺子呢?」喜婆上上下下打量著叢傑。

  「我是?」

  「遠房表叔。」新娘鬆開紅帕,搶著回答。

  「我沒這麼老吧……」他抗議,非常不樂意與她年紀差怎麼一大截。

  「張老爺子呢?」喜婆覺得怪,仍在屋裡張望著。

  「說誤時辰出大事的是你,眼前囉囉嗦嗦的也是你,不煩啊!」

  喜婆被罵得噤聲,代娶的卓家管事也在門外連聲催促。

  「快上花轎吧!」喜婆上前扶她。

  走沒兩步,溫喜綾就被鳳冠的重量及喜婆無法配合的腳步弄得跟艙。

  「媽的!真是個死人玩意兒!」她低吼,推開喜婆,兩手上舉護住鳳冠,那模樣像是個醉酒的人像極力穩住重心,顛顛倒倒的往轎子飄去。

  看著喜婆聽聞那句粗話時幾乎要翻白眼昏厥的表情,叢傑想大笑,卻只能痛苦的逸出一句歎息。

  怎麼她所經之處,總會生出鬧劇一場?

  丟下一串花炮,喜婆按禮俗高喊了幾句吉祥話,樂隊又熱鬧滾滾的吹奏起來,隊伍浩浩蕩蕩的走了。

  目送花轎走遠,叢傑的好心情似也被那樂音裡的噴吶聲給吹得不見。

  張家破茅舍回復成以往的寧靜,他獨自坐在半傾塌的矮牆上發呆;他不明白,事情怎會不如他預期般的發展,他本來以為她會改變心意,放棄上花轎跟他走的。

  但……結果是,她真的拋下他走了。

  不如就趁現在回揚州吧!那女人跟他非親非故,她愛怎麼鬧隨她去,腦子裡的聲音跳出來這麼告訴他。叢傑這麼想著,但兩隻腳卻牢牢釘在地上不肯動。他怎麼想怎麼氣!

  所有的情感迷霧已經轉變成暴雷驟雨。

  她寧願跟一隻公雞拜堂,也不瞧他一眼!

  最氣人的是,她也沒求他留下幫忙的意思,實在是嘔死他了!

  冗長的隊伍在林間行走著,花轎裡的溫喜綾被搖晃到快窒息,沒留神外頭一陣兵荒馬亂,她差點從突然靜止的轎裡滾出來。

  原來待娶管事懷裡的公雞突然像瘋了似的亂跳亂飛,還在隊伍間鑽來鑽去所有人來不及反應,一曲迎親的熱鬧調子亂了譜,樂隊所有人撞成一堆,二、三十個人全丟下手上的東西,手忙腳亂的追著咯咯亂叫的公雞。

  自轎窗看著這一幕,溫喜綾再也無法忍耐,她撥開轎簾,跳了出去,手法俐落乾淨的把那只公雞揪回。

  走到那還一臉呆愣的總管前面,她刻意用力地將雞塞進他懷裡,力氣大到讓那只公雞發出咯咯咯的哀鳴。

  「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拖泥帶水。」她冷冷說完,隨即像一道虹光,迅速回到轎子裡。

  管事抱著公雞,傻在當場!不只他傻了,瞧見新娘子手腳利索的擒雞功夫,迎娶隊伍全都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所有人面面相覷,忘了該怎麼辦。

  「發傻啊!快走!」溫喜綾突然伸腳踹了下轎身,把所有人嚇醒。

  在喜娘催促下,迎親隊伍繼續吹吹打打的前進,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不過,方才那一幕,早烙在眾人腦海裡,他們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不約而同都想著一件事——

  這新娘子不只功夫好,連脾氣都壞得嚇人。

  又是漫長的一天啊!

  叢傑躺在柴房裡,吐出嘴裡嚼爛的青草,換了個姿勢,卻還是心煩不已。

  那一日裡跟在迎親隊伍之後,他躲在樹上很小人的用顆石子嚇飛管事懷裡的公雞,原想因此打亂隊伍,破壞溫喜綾的荒唐計劃。

  哪曉得溫喜綾三兩下就將雞給擺平,弄得他只好訕訕的回張家。

  早知道那天就該越過張家,再多走個幾里路就好了。卓家就在最熱鬧的鎮上,如果不是溫喜綾強出頭,這會他們早在回蘇州的船上了。

  獨居的這幾天,他替張家補好了屋頂的破洞,徹好半倒的土牆,清洗了灶上的大鍋,吃光僅存的幾包乾糧,就連那個被溫喜綾在盛怒中砸碎的板凳兒,他都默默的給修好了。

  叢傑盤子腿,為自己的窮極無聊生著氣。

  無事可忙的日子似乎也悶壞了他的腦子,他竟開始想念起那個討人厭的溫喜綾。

  想念她的不按牌理,想念她的粗野,甚至連她嗜吃如命的壞毛病他都覺得有趣得不得了!

  嘖!他瘋了不成?誰會想那男人婆!叢傑閉上眼,冷空氣刮得他腦子發疼,張家這兩扇薄木板,脆弱得連風都擋不住。

  不想這樣浪費時間了,這就上卓家去探探那個男人婆,如果她還不肯走,他可要先離開了。

  打定主意,叢傑的腳步跑得飛快。

  探過卓家前前後後十來個房間,叢傑花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才在卓家後院的一處小山坡上找到她。

  幾天不見,叢傑還是很受到驚嚇,她的模樣,完全不是他想像中大戶人家少奶奶的氣派。

  沒有穿金戴銀,沒有綾羅綢緞,溫喜綾扎回她的髮髻,樸實無華,她的打扮基本上跟卓家前院打掃的下人沒什麼兩樣。

  差只差她手上沒有掃帚,而是一隻肥美的熟雞腿。

  叢傑隱隱覺得不對,偏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

  「你來了呀!」溫喜綾瞪大眼,隨即熱絡的衝上來與他打招呼,與幾天前的劍拔弩張大相逕庭。

  也是啦!雖然這條大蟲常惹她生氣,但咋這兒悶了幾天,比起說她是食神轉世,因此才進門一天,卓家主母就把她放逐到這兒打理畜牲,連下人也瞧不起她,自然沒一個能說話的對象。

  「你怎麼會在這種地方?」他愣愣的問。

  「不在這兒要在哪兒?」她哈哈一笑,咬開雞肉,嚼得津津有味。

  「你也算是個少奶奶……」

  「少個頭!」她含糊的說:「這兒跟個死城似的,那些人瞧我像見到鬼,不是閃就是避。這個卓家,是少人不缺鬼,幸好那姑娘沒嫁進來,不然早被虐死啦!」

  「他們虧待你了?」叢傑皺眉,一想到她受了委屈,心裡就不舒服。

  「也還好啊,把我派到這兒養雞養豬,也挺自在。」

  「……」他瞪視著她,無言無力無奈及無助感一齊湧上。

  「看你的樣子,想什麼呀?大蟲!」她睇他一眼。

  「我以為你一進門就會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是想啊。不過我答應張老頭要留下來七天,好讓他們跑得更遠些,總不好在第一天就動手。」

  「你忍得住?」他感到不可思議。

  「怎忍不住?新房裡一桌好酒好菜的,可吃撐我了!」

  叢傑四處打量,目光突然停在她腳邊的空籠。

  方纔她嘴裡那雞腿早成骨頭一根,叢傑的心沒來由得涼了半截。

  「你這少奶奶的差事倒好,有這麼肥的雞可吃啊?」他淡淡的問。

  「就那籠子裡的呀!就這麼巧,我才宰了它,你就跑來了。這隻雞窩打第一天就瞧它不順眼,明明是個畜牲,哪來的本事跟活人拜堂。」

  這般大咧咧的回答終於讓他臉上不由得抽搐了下。

  廢話!依前些日子跟她相處下來,她會殺了肥嫩嫩的拜堂雞來裹腹,根本不是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只是……這也太不像話了、叢傑皺眉,想生氣大叫的衝動沒了。溫喜綾行事乖張荒謬又不是第一次,他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看他眼皮子合得那麼緊,緊到都打顫了,看起來八成又要鬼叫了!

  溫喜綾看他那副模樣,覺得這人的想法是在很難理解,幸好她聰明,早早就摸清楚嘍!要不,真會被他弄得消化不良。

  肚子脹得發疼啊!真是大滿足。很久沒吃這麼飽了,等等她要躺在涼風習習的樹蔭下好好睡上一覺,可沒心情同他吵架。

  「卓家的人要是知道了,你怎麼辦?」

  果不其然,他咆哮出聲。

  「怎麼辦?涼拌呀。」原來是為了這種事生氣,溫喜綾冷笑。「不過是隻雞,今天是第五天,我讓它多活了五天,已算仁至義盡了。」

  叢傑傻在那兒,一份熱騰騰的荷葉包扔進他懷裡。

  「便宜你這隻大蟲啦!真是來得好不如來得巧,這半隻雞腿本來要當點心的,我就送你嘿。」

  虧得她提點,才知道自己也餓了呢!反正她從沒跟他客氣過,他又何必想太多。

  剝開荷葉,咬下一大塊香氣濃郁的腿肉,被悶煮到綿密的口感在嘴裡散發著極致的美味,令他滿足的大呼過癮。

  這男人婆其實也不是一無可取,她雖然貪食,但調理食物的功夫可不賴。

  慢著!這算什麼?她是想用食物收買他嗎?

  「怎麼說你都算是嫁進卓家的少奶奶,他們這麼刻待你,你不生氣嗎?」

  溫喜綾一聳肩。「氣什麼呀!又不是來真的,哪這麼多氣?」

  說罷,她起身,拾起一旁的鐵耙,又開始幹起活來。

  「看來這些餵豬喂雞喂鴨的粗活兒,你還幹得挺開心。」他挖苦道。

  「那是另外一回事。哎呀,真不開心,再宰他卓家兩隻鴨來打牙祭,吃飽睡好,不就一天又混過了。」

  見她如此,叢傑心裡更不舒坦了,口氣掩不住一絲嘲弄。

  「只要不餓肚子,你倒想得真開。」

  「是呀!」

  「如果新郎活著,你能嫁進這樣的人家,說不定很快活哩。」

  看她心無城府的笑,叢傑沒察覺自己的語氣越來越酸,越說越不是味兒。

  「如果我嫁的那個人敢像現在這樣讓我餓肚子,我絕對把他當這只拜堂雞宰來吃。不過哎……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不可能?」

  她臉色一沉,不自在的別過臉去,突然一抬腿,把那空雞籠踢飛出去。這一腳力氣極大,空籠子越過小山坡,滾得不見影子。

  叢傑吞下兩口肉,突然一拍額頭,爆出笑聲。

  從道理上推,她殺了這只曾與她拜堂的公雞,還與他分享,兩人吃的津津有味,眼前就差沒被卓家捉姦在床,不然,他們還不算一對現成的姦夫淫婦嗎?

  想到這兒,叢傑再無法思考了,他笑得嘴角發酸、肚子抽痛,完全無法停止。

  以他平日的個性,應該是會站在道德良知這一塊上,板著臉,非常嚴厲的訓斥她一頓;但是這些日子以來,溫喜綾真把他教壞了。

  「啥好笑的?」

  對他怪異的行徑,溫喜綾覺得簡直莫名其妙,在這之前,總見他繃著一張臉,對她不是訓就是吼,眼前他是發什麼瘋?

  「大蟲,你病得不輕。」她評論。

  按掉眼角微微泌出的淚水,叢傑只是認真的望著她。

  「你可以永遠保持這樣嗎?」

  溫喜綾的心似乎被這話刺痛了,她啃著光禿禿的雞骨頭,蹙眉不語。

  潺潺溪水依然輕快的流淌著,兩人間卻沉默了。

  叢傑惱起自己沒事兒幹嘛問這麼樣狗屁倒灶的話,徒然破壞氣氛。

  「不改變,起碼我還有自己和自由。」

  這是頭一回,她對外人坦言真心話。

  這舉動連自己都給嚇到了!溫喜綾懊惱的扔掉雞骨頭,拾起耙子幹活,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你的功夫,是誰教的?」

  「打架還要人教?」

  一句話化解了尷尬氣氛,溫喜綾得意的翹起嘴角。

  「我老頭船上那些人全是踹人不留痕的高手。」

  「看你那天打強盜的功夫亂雖亂,有時看來又好像有些章法。」

  「聽不懂。」她聳肩,突然用腳尖把地上的雞骨挑起,接著身形一轉,那根骨頭跟著飛出,把身後一頭企圖偷越過溪的母豬給趕了回來。

  「就這招,」他喊住她。「看來平凡無奇,可出手卻有文章。」

  「這呀,是紅荳兒教的……也不算,是紅荳兒的兩匹馬發明的。」

  他被她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紅荳兒是我在蘇州的朋友。」

  「她養的馬會功夫?」

  「她嫁給姓馮的,我不喜歡他,都管他叫兩匹馬。」

  「哪個男人是你喜歡的?」他無精打采的說。

  溫喜綾不理他的嘲弄。「打從紅荳兒識得那兩匹馬開始,就瞧她瘋瘋癲癲,一下子氣咻咻、淚汪汪;一會兒又笑瞇瞇、傻乎乎,這麼要死要活,根本是失心瘋,誰會喜歡啊!不過,討厭歸討厭,兩匹馬的腦子倒挺好,紅荳兒料理的本事全讓他收進這套功夫裡。」

  「耍來瞧瞧。」叢傑說道。

  也好反正今日天清氣朗,她又吃飽睡飽,來點餘興節目也不錯。

  她拍拍衣裳,起身折下一根樹枝,照著平日在大街上看人雜要的架式,先朝後翻個觔斗,再誇張的對叢傑抱拳,接著便虎虎生風的要起手上的樹枝,邊揮舞還邊介紹:「拉刀、平刀,還有這招推刀。功夫深一些的送出去,還能輕鬆的把厚厚的樹皮削下一片來,我親眼瞧兩匹馬使過,可是猛得很!」

  「還有這招!」她吆喝著,整個人跳了起來,在空中連續三個花稍旋身,樹枝殺氣騰騰的朝叢傑鼻尖指去。

  「大蟲我跟你說,這一招滾刀批,如果力道拿捏不好,可是會連自己的手指都刮下一層皮喲。」

  她嚴肅的說完,然後刷刷刷的以一片掌風作為最後漂亮的收尾,才拭去額上的汗水,對他哈哈一笑。

  「嘿!大蟲,我很強吧!」

  陽光下,她開朗的笑容彷彿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令叢傑心情大好。

  「就是火候不到。」他點頭,腦海裡已把她方才的每招都記牢。

  「嘿嘿,我沒不承認呀。練武嘛,防身就好,我外行啊!」

  他走上前接過她手上的樹枝,照著她方才的幾個招式、順序演練一番。不同溫喜綾,叢傑的每一式都充滿了剛勁力道,雖是同樣一根樹枝,製造出的旋風確實天差地別。

  只見那股勁風像自有意識般,逐漸把滿地雜亂的落葉紛紛聚攏。

  溫喜綾目不轉睛的看著,等他收招,她忙不迭的拍手大笑。

  「大蟲,好樣的!」

  這樣溢於言表的率真讚美,讓叢傑也咧嘴笑了。

  「你手勁再強些,自然也有這股殺傷力。」

  「不用殺傷力,能填飽肚子就好。」她笑瞇瞇的取來鐵耙,把那些落葉全堆了一起,才說道;「大蟲,你今日可讓我開眼界了,看不出你還有這招,枯枝也能當掃把,這招我可不會哎。」

  叢傑的笑僵住,張口欲言,最後頹然丟下樹枝。

  啊!放棄吧,他永遠搞不懂這男人婆在想什麼!

  世上的事總是這樣;擇期不如撞日,來得好不如來得巧。

  被溫喜綾大力踢飛的空雞籠越過小山坡,順著風半吹半滾的,竟然就這麼巧的落在卓家一個胖大嬸頭上。

  雞毛雞屎沾了她一頭一臉,嚇得她猛喊阿彌陀佛。

  待靜下心認出這空竹籠竟然是拜堂雞所住的,胖大嬸覺得事有蹊蹺,於是手腳俐落的便往後山坡走去,遠遠就瞧見卓家新嫁進的少奶奶與陌生男人開心的有說有笑。

  這是何等大事!能捉到少奶奶的姦情,可是大功一件!胖大嬸捧著雞籠,臉上淨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喜孜孜表情,急急往老婦人那兒去了。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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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23-9-27 00:08: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雞腿下肚,叢傑幫著溫喜綾把所有野放的家畜趕回來,也幫著她把喂鴨餵豬、清掃環境的粗活做完。

  過程中偶爾還是會重演之前的拌嘴吵鬧,但兩人像是都有了默契。在卓家隻身磨了幾天的粗活,讓她的想法成熟了許多,比起之前對上任何人總是得理不饒人的模樣,溫喜綾學會了適度的進退。

  收好工具,叢傑見溫喜綾發上沾了片落葉,想也不想,就替她取下葉子,還順手撥掉她手心的污泥。

  溫喜綾沒有抗拒,仰頭看他,仍是那沒心眼的笑。

  「大蟲,想不到你幹這些活跟追犯人一樣,挺行的!」

  「我本來就是莊稼人,這些小事哪難得我!」他哈哈一笑。「你不知道,我在揚州郊外有塊地,早跟我底下那些兄弟講好了,等哪天沒力氣捉人了,就全跟我上那兒養老去。」

  「真的呀!」她眸中閃閃發光,有嫉妒有羨慕。「你老了打算做些什麼啊?」

  「啥都行!種田、養雞、挖個大池子養魚都成。那塊地比這兒還大,真要住下了,可有得忙了。」

  溫喜綾聽得悠然神往,直來直往的又把心裡的話蹦出口:「以後要是沒處可去,我能去找你嗎?」

  空氣似乎瞬間停滯了,一時之間,叢傑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大蟲,我開玩笑哩。我喜綾兒怎麼可能沒處可去。」她打個哈哈,臉上表情卻掛不住,整個沉下。

  「好。」他開口。

  「……」溫喜綾霍然抬頭,怔怔的看他。

  「好。」他微笑,對她點點頭。

  「哎呀!再、再說吧!大蟲,等你老,還得要好久好久哩。」她強笑,轉身把工具收拾好。

  某種複雜的、微酸的感覺層層疊疊的湧上,令她覺得鼻間刺痛,就像是沾了大蒜那樣難受,差點就要泌出淚水來。

  方才那些話已經夠丟臉了,若再出現任何脆弱的舉止,她真會發瘋的!

  兩人間微妙的氣氛很快就被急促的腳步聲給打破了。

  一群孔武有力的家丁從小山坡四周包圍了他們。

  幹活之前,他從吃雞腿這件事所推出的荒謬結論,印證了眼前這些下人眼裡是如何看待他們倆——

  姦夫淫婦。

  叢傑只好手長長腳長長的掛在溫喜綾身邊,無辜的傻笑再傻笑。

  這應該就是書上所說的虎落平陽吧!唉,說破嘴也講不清。在揚州城,可從來沒人敢這樣瞧他。

  叢傑揉了一下臉。事情的變化實在太脫序,雖然這些人來意不善,但也算是良民百姓,總不好拿拳頭對付吧。

  「狗男女!」一道尖拔的聲音喊。

  叢傑僵住笑,一陣嘴歪臉斜。這三個字,比他所想的四個字更狠利,也更一針見血。

  站在家了中央出聲辱罵他們的,正是那個急著邀功的胖大嬸。

  「罵誰呀你這頭豬!」溫喜綾擦著腰馬上回嘴。

  叢傑笑出聲,這種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冤枉,實在太讓人捧腹了。

  「都是你做的好事。」他忍笑,湊近溫喜綾耳邊呵著氣說。

  「五天夠不夠他們走得老遠?」溫喜綾皺眉,忍著下去在意他朝她呵來的熱氣有多撩人;每回大蟲開始用怪裡怪氣的聲音跟她說話,都把她搞得像是湖上被風吹動的一隻方舟,隨風蕩漾。

  眼前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可不正是她這幾日朝思暮想的?

  臭大蟲也真是的,都沒看場合說話的,等她了結卓家這件事,回頭一定要好好說他。

  「你要打得他們落花流水嗎?」他低笑。

  「嗯,你可別插手。」她點頭,又皺了一次眉。

  「好啊!你們這兩個姦夫淫婦,大白天公然私通,見了人不磕頭認罪,還敢這麼氣焰囂張,今天要是不把你們這對狗男女捉來浸豬籠,怎對得起卓家的先人!」

  「煎什麼麩,米麩還是麥麩?你這頭胖豬嘰嘰呱呱講什麼我聽不懂!」

  溫喜綾也不好惹,幾句話就教那被她稱作胖豬的大嬸臉色脹得通紅。

  「小賤婦我問你,籠子裡的雞哪去了?」

  「雞毛雞嘴扔了,雞頭雞腳雞心雞腸子雞骨頭雞屁股餵豬了,其它全在我肚子裡。怎麼樣?我連一粒雞屎都不分你這只胖豬!」

  胖大嬸被嚇得朝後一彈,灰濁的老眼珠難以置信的瞪大。

  「反了反了!開天闢地一來,哪見過這麼喪心病狂的事。來人啊!把他們綁起來,送去祠堂候審!」

  一名離溫喜綾最近的家丁撲上來要捉她,被她機靈閃開,叢傑退了一步,輕輕鬆鬆躍上身後一棵離地數尺高的大樹。

  他一點都不擔心溫喜綾。她原本就有一點武功底子,要對付這十來個下人,根本易如反掌,他不如就輕鬆的看場好戲吧。

  樹下乒乒乓乓作響,他瞧得興致高昂,直到溫喜綾突然閃神被揪住了袖子,行動受制,他才察覺了不對勁。

  她的表情痛苦,身子顫抖如風中落葉,如牛般大的力氣不見了,這會手腳完全被制住,整個人狼狽的摔倒在地。

  他跳下樹,上前推開是三個企圖捆綁她的下人,將她拉到身邊。

  一陣如利刀切腹的疼痛令她鬆開叢傑的手,跪倒在地。

  「綁起來!綁起來!」胖大嬸大叫。

  所有的家丁一擁而上,叢傑攬住溫喜綾,拋開剛剛絕不動手的想法,長腳一出,便把兩人飛踢得老遠。

  溫喜綾突然的虛弱讓他失了分寸。

  「喜綾兒!你清醒點!」

  下腹的痛楚翻江倒海般襲來,溫喜綾表情扭曲得可怕,冷汗直冒。

  「你不舒服?」他聲音打顫。

  「沒事。你別理我,快走。」她推他。

  「傻子,什麼時候還逞能!」他低吼,把她抱在懷裡,腳步飛快,三兩下子就把卓家的人遠遠甩在後方。

  「痛……好痛!」她在他懷裡亂抓翻滾,嗚咽哭出聲。

  「哪兒痛?」他焦慮的問。

  她搖頭,呼吸紊亂的喘著。

  直到看到她下身衣服一角染紅,叢傑再如何遲鈍也懂了。

  他在路邊覓了一處平地放下她,找著她身後可緩和疼痛的穴道,輕輕壓揉。

  背後傳來一陣酸痛,漸漸變成些許麻痺,下腹的痛楚緩和了些。

  溫喜綾昏沉沉的,只覺得好疲倦。

  見她情況不佳,叢傑不避諱的背起她,走了好幾里路,直到入夜,才在一間僻靜的小旅店落腳。

  老闆娘熱絡的迎了上來,不免好奇兩人的關係。

  叢傑要來一間房,把溫喜綾放在床上,低聲囑咐老闆娘幾句,便掩上門在外等待。

  換過衣裳,溫喜綾趴在床上,仍是痛得渾身打顫,兩隻手緊掐被子,滿臉羞憤,根本不敢看向剛進房裡來的叢傑。

  「大蟲你出去啦!我夠丟臉了。」她嗚咽。

  叢傑坐上床鋪,把難受得啜泣的她拉到身前。大概是痛得難受吧,他感覺溫喜綾的身體顯得異常僵硬冰冷,完全沒力氣對他鬼吼鬼叫。

  見趕不走他,她轉過身起,全心全意與那股疼痛對抗。

  叢傑也不開口安慰她,只是抱住她,像方才那樣,輕柔的拍撫她。

  溫喜綾的淚放肆地浸透他的衣裳,她埋在他懷裡,仍是又窘又羞。

  是疼痛,也是難受,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情竟會發生在她身上,尤其是在這條處處刁難她、與她作對的大蟲面前。她以後還有臉見人嗎!

  可邊哭又邊想著;大蟲雖然愛訓人,卻從沒在她最艱難時扔下她不管,生氣歸生氣,吼叫歸吼叫,但他卻總是義無反顧的幫她。

  常聽人說:龜蛇蟲魚類最冷血,但今夜的大蟲,卻在這冷夜冷房冷床鋪裡,顯得特別暖和。

  溫喜綾抽泣著,一半困惑一半昏沉;抽搐的疼總是讓她在想到最重要的部分時分神。她的心好亂,決定用逃避的方式度過這詭異的一晚。

  許久之後,伏在叢傑溫暖的懷抱,她睡得好沉好香。

  沒有粗野的打呼聲,少了張牙舞爪的尖刺,她睡得鼻息靜勻,一小繒長髮散在她頰上,在燭光映照下,淨現姑娘家的嬌氣。

  還有那盈盈長睫,淚水乾了,別有一番風情。

  長睫瞅著她,竟瞧得癡了,這才想起,從他識得溫喜綾到如今,哪見過這般細聲細氣的模樣。

  當然,吃辣粉的那一回不能算。

  叢傑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至枕上躺好,才驚覺到胸前那股冰涼。

  方纔溫喜綾枕著他時,想必也有與他一樣的暖和踏實吧!

  原來隻身一人並不全然是自由自在,此時此夜,他真的感覺冷。

  只有他的手仍暖得發燙,因為溫喜綾始終沒鬆手。

  在粗魯、驕傲、倔強的外表下,其實她有顆脆弱又柔軟的心,只是,誰也沒機會瞧見。

  這個嶄新的認知在叢傑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激起陣陣漣漪,他忍不住輕觸她熟睡的臉龐。

  陌生的異地,陌生的旅店,跟一個仍稱不上是好朋友的女子,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然而,真是這樣嗎?

  叢傑望著那只與自己緊緊交握的手,這樣的彼此相扣,是否是一種強烈的依賴?不知不覺中,他似已對她生出心折的情愫。

  他心思紊亂、困惑的望著那微弱的燭光。

  溫喜綾鬆開手,翻身之前,手掌擦過他的衣襟,從他懷裡暗袋處掉出一紙信箋。

  拾起信箋,叢傑展開那歷經無數摺痕的字跡。多少年了,當年送愛人出嫁時,他曾忍著那撕心之痛,托人代筆寫下這些祝福。

  隨信箋送去的一對純金打造的如意被收了去,新娘卻在事後把這信箋退還給他。

  十年了,他一直沒去追究她悔婚的原因,卻始終將這被退回的信箋帶在身上。

  雖然他大字不識幾個,但這些字句的意義卻令他刻骨銘心。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黃有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葉萋萋;之予于歸;宜其家人。

    那一年,他最疼愛的妹妹與夫婿在省親途中遭逢匪人劫殺,於是,他擱置了自己的婚事,三年內四處奔走,只為緝拿兇手。

  原以為打小訂親的未婚妻能夠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卻在他最心力交瘁時堅決退婚,很快的另覓幸福。

  殺害妹妹的兇手早已伏法,卻仍無法消彌他為人兄長摧心的痛楚;他付出的代價,錯過一生的摯愛,這些生命力的遺憾,就想著這張紙箋,一直收在心裡,無法忘,也不能忘。

  逃之夭夭、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等等!這篇文章出自詩經!

  詩經!屍精?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予于歸。

  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龜龜?

  回想起當日溫喜綾那振振有詞的解釋,叢傑恍然大悟。

  這個夜裡,當回憶過往,心靈深處那不能承受的傷感突然消逝無蹤。

  看著溫喜綾那不解世事的睡顏,叢傑瞅著她,想起那鬼靈精怪的瞎掰。

  覆住臉,在這漫漫長夜,他抖著肩,無聲的大笑,直笑到眼裡流出淚水,終於有了一種完全釋放了的暢快。

  溫喜綾被某個毛絨絨的東西給弄醒了。

  睜開眼,她左顧右盼,只覺得身子好暖好舒服。

  這種安全及舒適感,讓她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眼神飄呀飄的,終於發現自己整個人貼躺在大蟲懷裡。

  正常一點的反應,她應該推開他,將他踹下床,然後罵得他狗血淋頭;可她卻完全不想動,只是安靜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像是她又疼醒了,又哭又鬧的,他才上床來哄她。

  對男人從來沒有過什麼少女情懷的她,這種經歷確實讓人疑惑。

  一切是怎麼開始的?這個大蟲不是只會罵她訓她嗎?

  昨晚她那樣給他添亂,他卻一句也沒回她,只是耐著性子陪她。

  像現在這樣;他抱著她,兩人全身無一處不相觸,她卻沒有一點點被佔了便宜的感覺。

  溫喜綾抽出一隻手來,好奇的用指尖去觸摸他。那結實的手臂緊繃得不可思議。她低喃一聲,再抬眼,卻對上他睜開的濃眉大眼。

  再也沒有比這種情況更尷尬了,她身上的溫熱彷彿在瞬間全數轉移到她臉上,燙得她的心亂跳。

  「呃,大……大蟲我餓了。」她結巴的說。

  叢傑也餓了,但是,他那餓的定義卻與溫喜綾的不同。

  他坐起身,居然想不起來上回碰女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有好些年了吧!他在心底苦笑。

  察覺自己的慾望正如火燎原,眼看就要一發不可收拾,叢傑只好對她橫眉豎眼。

  「你發傻呀!餓了就起床吃東西,躺在這兒等人服侍你嗎?」

  說罷,跳下床,走到盆架邊,掬起靜置一夜的清水,發狠的潑在臉上。

  水好冰涼,可還是不夠,不夠讓他冷卻自己。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溫喜綾對他的反應困惑又不滿。

  總說她脾氣壞,其實他的更壞,大清早一醒來她也沒招惹他,就被他這麼吆吆喝喝的。

  真是招誰惹誰了!溫喜綾忿忿地披好外衣要走,哪曉得肚子不爭氣,又鬧起疼來,疼得她彎下腰直喘氣。

  叢傑待要上去扶她,她卻氣咻咻的甩開他,逞強站起來,乒乒乓乓地踹開門出去了。

  那幾乎能凍傷人的水溫還殘留在臉上,叢傑瞪著銅鏡裡的自己。

  這會兒他想騙誰呢?其實他一直都明白。

  至少在懵懂單純的溫喜綾面前,他比她更早警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但是,這份警覺,還是無法壓抑他來得又急又快的渴望。

  面前鋪著一條路,一直以來都是清清楚楚的單行道,但此時卻分岔了,往左往右的就這麼絕對岔開來,要他做抉擇。

  抬頭看著那沒合好的門板,仍在風裡輕顫著,有那麼一刻,他衝動的想追出去拉住溫喜綾,但想歸想,他始終沒這麼做。

  拉住她做什麼?她那麼天真坦率,不一定瞭解他在想什麼吧?

  不能再靠近她了。他想著,也這麼決定著。

  在旅店休息了兩天,他們找到最近的渡口,搭上了船。

  一路上,兩人很少交談。每回溫喜綾想好好對叢傑說點什麼,他卻總是冷言冷語,這又激起溫喜綾性格裡的蠻性與他吵起來。

  未了,兩人乾脆少交談。

  其實兩人應該都已察覺到他們之間定是有什麼不一樣了。不說話的時候,總是拿眼角偷偷觀察著對方,也不免想起在卓家小山坡交心相處的那個下午,對照現在的冷淡氣氛,感覺那似乎只是一場荒誕的夢。

  溫喜綾裹著外衣坐在船頭,河上的風,河上的景致,一如出發的那天。

  那天的她,懷裡揣著塞滿食物的小箱子,一臉喜孜孜,怎麼現在她卻想也想不起來,那時簡單快活的心境去哪兒了?

  「順風的話,再半天就到了。」叢傑突然開口。

  「嗯。」她無精打采的回應。

  是啊,順著河水而下,很快就能回到翠湖了。在卓家幹活時,只要一入夜,她便想家想得要發瘋,可眼前卻不是了,她的心頭壓著事,怎麼也開心不起來。

  「大蟲。」

  「嗯。」

  「你不是把旅費都丟了?」她仰頭問道。

  「是啊。」

  「那你哪來的銀子住房坐船?」

  「你用卓家送的珍珠丟我啊,那顆珠子很值錢的。」一反過去的嘲弄,他語氣平平,完全沒逗弄她的意思。

  「喔。」她垂首,悒悒的往瞧不到盡頭的河面望去。

  「你不舒服?」他忍不住問。

  「一肚子不舒服哩。」悶悶的說。

  不是才剛結束嗎?他關心,卻又難掩困惑;但這種問題……要是打破沙鍋問到底,可就真的太超過了。

  「吃壞肚子?」他再次替她編了理由。

  「我沒吃啥東西,而且跟那個沒關係。」她拖著臉,心煩的歎氣。

  「隨便,只要跟我沒關係就行了。」他咕噥一聲。

  怎麼跟你沒關係?就是看到你才煩呀!溫喜綾沉下臉,轉頭盯著他看。幾天以來,她腦海裡充滿了莫名其妙的焦慮,偏偏這些焦慮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讓她完全說不出個道理來。

  「這樣看我幹嘛!」被她這樣看著也不是一兩次,早該習慣了,可是他才下了決心別再去招惹她呀!

  「你又沒缺胳膊斷腿的,看看會傷到你嗎!」

  「隨便。」他挲挲兩日未刮的鬍渣,嘀咕道。

  溫喜綾忿忿的拍打船舷,依她往日的脾氣,想趕走這種壞情緒,便是跳下水游個痛快,再游上岸大吃一頓,接著找個沒人的地方狠睡一場。

  但這兒可不是翠湖,河面看似平靜無波,說不定底下暗流叢生,跳下去反而自找麻煩。

  而且,她並不想讓大蟲再有對她囉嗦的借口。

  「我想家,我真想家。」她又拍了一下船舷,氣呼呼的說。

  「如果不是你任性去管別人的閒事,這會兒早到家了。」

  「是你受不得人情先開口問的,又怪我!」她咬牙切齒的回。「動不動就訓人,你真是討厭鬼!」

  他背過身身。哼!再理她,他叢傑就改名叫豬傑!

  冷戰間,船靠上岸,趁叢傑付船資時,她不等他,逕自跳下船走了。

  像是在與他鬥氣似的,他一追上來,她便走得更快;他停下腳步,她像是背後生了眼似的也緩下來,擺明就是要隔著這段距離,不肯與他齊步同行。

  也不是第一次跟她拌嘴吵架了,但從沒像這一回,鬧了一整個下午還不說半句話。

  大片夕陽餘暉罩在城樓上,拖曳著兩人的身影,雖然兩人分開走,但她被拉成的影子總會黏牢他的。

  叢傑心一動,不知怎地竟想起她扮新娘子時的模樣;方纔她瞪著他罵討厭鬼的表情,感覺似乎已有了女兒家的嬌。

  他……如此抗拒感情,是要這樣折騰自己多久?

  不遠處,一頂華麗的轎子朝兩人緩緩而來。

  擦身而過,落在叢傑身後的轎子突然打住,隨侍在轎邊的丫頭匆匆追上,喊住叢傑。

  走在前面的溫喜綾停了下來,好奇心讓她轉頭只見那侍女與叢傑低語了什麼,便回頭掀開轎簾,扶著一名戴著面紗的少婦出轎。

  溫喜綾臭著臉,不明所以。

  那少婦垂首,滾著團團繡花的長袖底伸出雪白柔荑,摘下帽紗。

  一舉手一投足,淨是優雅。她走向叢傑,輕啟朱唇,露出一抹極嫵媚的笑。

  「還以為認錯人,沒想到真的是你。」

  「好久不見了……梁夫人。」叢傑愣了一晌,勉強牽動嘴角,那笑裡卻充滿時不我予的苦澀。

  一旁隨侍的丫頭將帽紗接了,安分的回到轎邊等待。

  「算算也有十年沒見了,好長的一段日子啊。」那女人笑得坦然,完全不同於叢傑的。「早聽說你的心願已達成。」

  「嗯。」

  「能在異地重逢也是緣分,不介意的話,我想與你敘敘舊?」她仍沒要離開的意思。

  「不方便吧。」

  「我出門遠行,專程到這兒探個姐妹的。再者,都這麼多年了,青梅竹馬敘個舊,無妨的。」

  十年了,記憶力這個女子仍是那麼自信從容,想要的、想做的從不輕言放棄。當年退婚,也未見過她為此落下一滴淚。

  「只要不造成梁夫人的麻煩,就依您安排吧。」

  她點點頭,上轎前,突然朝溫喜綾投來一眼。

  「你的朋友……一起來嗎?」

  仍是那溫婉的微笑,卻正對向溫喜綾,讓她突然好生難受。

  好美好美的女人!她從沒見過女人生得如此標緻迷人,一股氣往溫喜綾腦門上衝!這條死大蟲,哪認識這麼天仙般的人物?

  「喜綾兒!」叢傑喚了一聲。

  「不打擾你。」溫喜綾嘴角似笑非笑的橫他。「肚子空了半天,我填飽肚子去。」說完,走得急,像逃離什麼似的。

  「喜綾兒!」叢傑追上來喊她。

  聽見呼喚,溫喜綾迅速轉身,隨即又嘔起嘴角的孬,幹嘛轉得這麼快!好像她隨時都在準備著等他這麼一聲叫喚似的。

  這個人真是條無敵臭大蟲!老把她搞得渾身不自在!

  叢傑的心情其實同她一樣複雜。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又把一錠銀子放在她手心上。

  「你去找這城裡最好最大的一間客棧住下。記得一定要吃飽,你吃飽了心情才會好,晚一些,我會去找你。」

  目送他跟那天仙般的美人走後,溫喜綾原先那氣勢昂揚的肩頭在瞬間垮下。

  一個惡毒念頭毫無預警的湧上腦海,溫喜綾很想追上去,從後方一把掐住叢傑那對招風耳,再扯開她有史以來最大的嗓門,吼哮他。

  最好能把他震聾、震瘋、震死掉最好!

  但,這一切都只是想像,她什麼也沒做,兩道酸澀的霧氣,像這城裡的暮色,毫無預警的就這麼罩下來了。

  死大蟲!臭大蟲!討厭鬼、見色忘友、是非不分、惡形惡狀、無情無義、黑白無常、豬狗不如……

  溫喜綾捏著銀子,嘴裡咕噥著一串罵人話,待眼前的一片模糊轉為清明時,轎子和叢傑已不見蹤影了。

  「死大蟲……你夠義氣,真不理我!」她恨聲罵著,聲音卻哽咽了。

  「為什麼支開她?」梁夫人柔軟的聲音從轎子裡傳來。

  「沒事。」叢傑忍著沒有回頭,雖然方才溫喜綾瞧他的模樣笑笑的,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能夠確定,她肯定是氣死他了。

  眼前不禁浮起她齜牙咧嘴、惡鬼一樣撲上前要找他幹一架的氣怒模樣,叢傑胸口驀然升起一股柔情。

  他是真的在乎她啊。

  「是個姑娘吧?」梁夫人在轎裡輕柔的問。

  「你知道嗎?」叢傑訕訕的說。

  「她瞧你的模樣,騙不了人的。」她說道。

  溫喜綾大步疾行,自大街道精闢小徑,卻是越想越火。

  暗下的天色、不清楚的視線,更加深她心裡的不痛快。

  「救人呀!」

  尖銳淒厲的嗓音擦過她耳邊,有個小東西突然竄至她身後,拉住她的衣袖,大力亂搖。

  「小哥兒救我救我!」

  溫喜綾被扯得差點重心不穩。

  四名男子奔上前來,一把揪起個頭嬌小的姑娘。溫喜綾抬頭,發現四周經過的行人不少,非但沒一個伸出援手,還紛紛走避。

  這下她再也忍不住,迎面跳了上去。

  「放人!」她吼道。

  幾名大漢輕蔑的瞧她一眼,其中一個搶先開口:「找死呀你,咱們兄弟的事兒也敢管。」

  從叢傑棄她而去後的那把無名火此刻燒到最高點,溫喜綾出拳既快又狠,在初入夜色的街頭,這場架打到讓前來圍觀的群眾張口結舌,個個傻眼!

  期間只有那名嬌小女子不斷拍手叫好。

  「小哥兒,多謝你救了我!」

  溫喜綾漠視那崇拜的口吻,嘴角勉強牽動,舉步往前走去。

  「死大蟲,你有錢是吧。」她喃喃自語。「要我揀最貴的客棧?哼,偏不順你意,我就揀個破破爛爛的小客棧,再把你的臭錢花光,一毛都不留給你。」

  「奴家名喜相逢,小哥哥尊姓大名?」那女子繞到她面前自我介紹,眼神發亮,一副想吞掉「他」的樣子。

  「知道了。」她悶哼,繼續往前走。

  「小哥兒!等等我啊!奴家喜相逢,小哥兒請留步!」

  溫喜綾頓下腳步,皺眉橫了她一眼。

  「怪名字。」她批評。

  「怎麼會呢,一點兒都不怪。」喜相逢並不介意,仍是眼眉彎彎嘴兒翹翹的衝著「他」笑。

  「好多大爺喜歡奴家的名字呢。」

  原來是個妓女。溫喜綾沒心情聽她廢話,四處張望,只想找一間破落旅店。

  「小哥兒救了奴家一命,讓奴家請您喝杯酒噯。」

  「不用。」溫喜綾瞪她一眼,扭頭要走。

  這般冷漠,並沒有嚇走喜相逢,反而更讓她亦步亦趨的跟上,甚至還出手拉住「他」。

  「小哥兒俠義心腸,出手相救,就賞奴家一個薄面吧!人生苦短,相逢就是有緣,說的可不就是奴家的名字嗎?咱們開開心心吃吃喝喝,把煩惱事全丟到腦袋後面去。」喜相逢堆著笑,又撒嬌又推拉地把她拉進這條大街上最豪華的一間酒樓。

  溫喜綾本來還抗拒著,但酒樓裡傳來的陣陣飯菜香讓她改變了主意。

  這女人雖然囉嗦,但起碼有句話說得對極了!

  她幹嘛不開心呢?她幹嘛傷神呢?

  更重要的是,幹嘛嘔到餓肚子呢?

  那條死大蟲跟誰去哪兒都隨便,她與他非親非故,干她什麼事呢?

  酒樓生意出奇的好,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溫喜綾任她拉著,帶到光線昏暗的飯廳一角。

  「這位小哥兒,敢問尊姓大名。」

  「溫。」

  「可是溫存的溫?」喜相逢風情萬種地眨眨眼,語帶曖昧。

  「瘟神的瘟!」溫喜綾低吼。「少跟我講那些有的沒有的!」

  喜相逢訕訕一笑。「看來你心情真的不太好。」

  「不生氣,小哥兒不生氣唉。」喜相逢執袖舉筷,連續夾了幾樣招牌菜往「他」碗裡放。

  「這頓算奴家的,能跟小哥兒相遇,就交個知心朋友吧。」

  碗裡的大塊豬肉燒得肥軟適中,火候正好,溫喜綾繃緊的臉終於鬆開。

  溫喜綾不氣了。此時此刻,有人陪著說話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就算……她看著喜相逢說個不停的嘴,是個她向來就很討厭的妓女。

  「我就在迎香居,有空,你可以來找我,給你打個折扣。」

  吃飽了,也喝足了,連那個說個不停、吵死人的喜相逢都回去了。

  溫喜綾趴在窗邊,盯著天上幾顆零零落落的星星數,數了一晚上,還是不多不少那幾顆。

  更氣的是,都數了一晚上了,死大蟲竟還沒回來!

  會不會找不到地方呢?她明明跟喜相逢確認了這間酒樓是本地最貴的。溫喜綾悶悶不樂的猜想。

  想著想著,夜涼了,她包著外衣,仍拋不掉委屈的感覺。

  不知不打起盹來,直到隔壁房裡傳來細微聲響,她才驚醒。

  走廊上,叢傑滿臉通紅,動也不動的站在房門前。

  大概是喝得太茫,叢傑沒注意到腳下的門檻,進房前整個人朝前一摔,溫喜綾跳上前拉回他,把他扶到房裡。

  醞釀了一晚上要爆出口的憤怒突然沒了,溫喜綾揉揉眼,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跟這條大蟲相處也有不少時日了,別說喝醉,她連他喝酒的模樣都沒瞧過,今晚他卻喝得酩酊大醉。

  「你真難找。」他咕噥,不避嫌的伏在她肩上。

  「不是要我住最好的酒樓嗎?」她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在她耳邊輕噓了一聲,許久,輕喃了一個名字。

  「若詩。」

  溫喜綾對上他的目光,酒意淹沒了叢傑一向的冷靜清明,此刻看來,只有滿滿的絕望與哀傷。

  他把她錯認成那個美人。溫喜綾這麼想。叢傑捧起她的臉。

  「你人如其名,就像詩一樣美,也一樣難懂。你從不給我機會,就選擇了別人……」

  叢傑的酒話像把辛辣的蔥姜,突然迷濛了她的眼。

  她覺得酸楚,覺得傷心,為他從沒有過的脆弱;淚水不禁滑下,就像下午時那樣,當他棄她而去,那樣的委屈而受挫。

  「噓,別哭。我早就不恨你了,我只是感歎。」他嘶啞的說著,唇落下,輕柔的貼上她的。

  溫喜綾霎時全身血液奔騰,叢傑移開身體,仰躺在床上睡死了。

  溫喜綾呆坐在床上,伸出手,有那麼一刻想揪起他來對他大吼大叫,也許那樣就可以讓自己好過些。

  但,她知道那樣做根本於事無補;他醉得跟個死人一樣,讓他一身酒氣去見閻王,不但失禮,也實在太、太、太便宜他了。

  溫喜綾抹掉眼淚,在房裡心煩的踱了一夜。情感的無解,像是外頭那從暗道明的天色,甚至像是過晌午後那越發明亮的太陽,熱燙燙的教人惱。

  「姑娘喲!姑娘!你別亂闖呀!」

  房門突然被撞開,店小二踉蹌的跌進來。

  「客信,這位姑娘說跟你很熟,硬是要來找你,小的、小的……」店小二結結巴巴,滿臉慌恐,一個勁兒的哈腰鞠躬。

  門邊順勢鑽出喜相逢愛嬌的笑臉。

  「早跟你說,我跟這位小哥很熟,你還不信!」

  「沒事兒,你走吧。」溫喜綾朝店夥計揮手。

  沒外人在,喜相逢熱情的撲上來抱他。

  「溫家哥哥!」她喊。

  溫喜綾忙不迭的掙開,目光仍不時朝床上的叢傑看去。

  「哦,還有位爺兒。」喜相逢毫不掩飾的跟著「他」的目光轉。

  「我跟你不熟吧。」對她探頭探腦的舉動,溫喜綾不甚喜歡。

  「呵。」喜相逢仍是那妖妖嬈嬈的笑。「這世上誰一開始跟誰是熟的!咱們昨天還喝過酒哩,哪會不熟?」

  「別這麼笑哎。」溫喜綾皺眉。「在我面前,少不正經。」

  喜相逢停了笑,細細打量叢傑好一會兒。

  「一個鄉巴佬。」她評道。

  溫喜綾彈起身子,一夜沒睡的火氣突然直竄腦門,捉狂似的吼起來;「你有問題嗎?我又沒找你,是你自己硬要來,沒踹你出房已經很客氣了,還批評我朋友!你是跟他好到啥種程度,他鄉不鄉巴不巴干你屁事?」

  喜相逢被她的怒火給嚇得撞上門板。今日天青氣朗,外頭的光線把室內映得明亮異常。喜相逢呆看著「他」,久久,終於露出深受打擊的表情。

  「天哪……」

  「你能不能先離開?我夠煩了,你在這兒吵,我更煩!」

  「你是女的……」喜相逢低喃。

  「我男的女的又干你啥事!」溫喜綾再被激怒。什麼節骨眼兒,這個女人淨說些有的沒的!

  「當然干我的事兒!」喜相逢回復正常,惱怒的啐道:「要知道你跟我一樣是沒帶把子的,我大白天的有覺不好好睡,上你這兒找罵捱!」

  「不懂!」溫喜綾一揮手。「你這娘兒們,莫名其妙、囉囉嗦嗦地講一串,我全聽不懂!」

  「你喜歡他是不是?」喜相逢也乾脆,直接點明實情。

  「你那張嘴想挨刀子是不是?」

  喜相逢被她的回話給驚得張口結舌。想她混跡風塵已不算短,可從沒見過這麼男人氣的姑娘,莫怪昨晚她在酒樓裡沒認出來。以這般草莽味十足的口氣,恐怕沒幾個人會相信她是女的。

  不過,那暴跳如雷的模樣倒是與被點破心事的憤怒十分吻合。

  喜相逢心裡有數,但礙於對方正在氣頭上,只得識相地閉嘴,省得火上加油。

  「老天,你嗓門真大。」叢傑搖頭晃腦的起身,難受的表情不知是因為酒醉,還是溫喜綾那近乎雷鳴的音量。

  「我……」溫喜綾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喜相逢,沒來亂之前,她原想在他醒轉後,先狠狠揍他一頓出氣的。

  事實上,她根本是口是心非。

  喜相逢的眼神在兩人身上飄來飄去。

  「喜綾兒,這位姑娘……你的朋友嘛?」叢傑對喜相逢客氣的點點頭,用眼神詢問。

  「不。」

  「是!」喜相逢跳了起來,咯咯笑的拉住喜綾。

  「溫家小哥昨天路見不平,救我一命呢!看這位爺兒還不太舒服,不如請再多多休息,我同小哥哥借一步說話。」

  說完,兩人推推拉拉的出去了。

  「你到底要做什麼?」才出酒樓,溫喜綾憤怒的問道。

  「咱們有緣啊!到我哪兒去。」

  「誰跟你有緣?我哪兒都不去!」

  喜相逢食指戳她肩膀一下。「傻瓜才留在裡頭,對著木頭生悶氣。」

  「什麼木頭?哪有木頭……」溫喜綾猛然牧口。「你說那死大蟲啊?」

  喜相逢嫣然一笑。「什麼活大蟲死大蟲我可不清楚,但我看得出來,是他惹你不高興,對吧?」

  溫喜綾更惱了。「你這女人又知道啥?」

  「要說別的,我還不敢拍胸脯,可是男人呀,我見多了。」

  溫喜綾瞪著她,好一晌,不可思議的連連搖頭。她一定是被叢傑氣到得失心瘋了,要不,就是昨天他用嘴碰她的時候,嘴裡放了迷魂散!

  她是最、最、最討厭妓女的,可眼前她居然在聽一個才認識半天的小妓女在嘮叨一推狗屁不通的長篇大論,而且沒有甩頭要走的意思。

  「走啦,到我哪兒,包你增智慧、長見識。」

  想來是與她特別投緣,一向視銀子如命的喜相逢竟頂撞了迎香居的老鴇嬤嬤,還拒絕迎客,把房間留下溫喜綾。

  「要吃什麼,我差人送來。到這兒來就是要放輕鬆,別想太多。」

  「喂!我可不是那些見了你就流口水的混蛋,少跟我說那些。」

  「啥人不都一樣。」喜相逢捻著胭脂,就著菱花鏡,細心按在唇上。

  「就是神仙閻王,都會寂寞都會渴望愛,這一點你爭不贏我啊!哎,你要不要也來點兒胭脂,喜綾兒?」喜相逢呵呵一笑。「不介意我這麼喊吧?我聽那木頭是這麼喊你的。」

  「隨便。」她拖著臉,很沒趣的嗑著花生米。

  「來嘛!這胭脂調得正紅哩!別的姑娘想跟我借,我還要考慮呢。」

  溫喜綾虎下臉,口氣一陣兇惡。

  「別把那亂七八糟的東西往我臉上塗!信不信我宰了你?」

  喜相逢手一頓,也不生氣,笑嘻嘻的梳好頭髮。

  在東高的髮髻別上綴滿珠翠的珠釵,喜相逢坐上了琴台,態度一整,對溫喜綾瞟去一眼,眉間儘是風情韻味。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是風流。

  妄似將身嫁予,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休。」

  她打字雖不識幾個,但喜相逢這首曲兒,初時聽聞這曲兒。她還曾經鄙視闕訶的意思有多無聊,但今時易地,竟把她整顆心唱得好酸好愁悶。

  曲裡的每個字都想尖銳的錐子,猛地鑽紮在她舌尖上;此刻一桌的好菜卻是味同嚼蠟,讓一向視食如命的她,竟然沒有了熱情與慾望。

  「喜綾兒,你聽得懂我唱啥吧?」

  「唱什麼呀!聽不懂!」她哪肯承認,拿起酒連灌了幾口。

  「這是我的夢啊。」喜相逢與她對飲一杯,笑吟吟的說。「你也是這樣吧?喜綾兒。」

  溫喜綾瞇著眼。「什麼哎?」

  「別打迷糊眼兒,你分明喜歡那塊木頭。」喜相逢想替自己再倒一杯,但壇底空空如也。一個下午,她們兩個你來我往,竟把一罈酒喝個精光。

  溫喜綾搖頭晃腦的笑了,醉醺醺的感覺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差,難怪船上的那些船夫總是在攬了一點錢後便往酒館裡跑。

  「練劍用木頭最好嘍!」她文不對題的回答。

  「啥?」

  「要怎麼做,男人才會迷上你?」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哈!」喜相逢忽地站起,力道大得把凳子都撞翻了。

  「這你可問對人了,我喜相逢別的本事沒,就是對男人有辦法。」說罷,扯開外衣,肚兜裡幾乎覆不住的豐滿胸脯,朝溫喜綾抖去。

  「這個,看到沒?」她毫不掩飾的抖了抖胸,朝溫喜綾噘起鮮紅的嘴唇;接著傾身向前,誇張的再抖了兩下,這一抖,把肩上的外衣給抖落,露出一大截白嫩的肩膀跟大腿。

  「為啥這麼搖?」酒讓溫喜綾心跳臉熱,反應似乎也慢了,看著喜相逢怪異的行徑,一時不能理解。

  喜相逢拋了個媚眼笑道:「這你就不懂囉!男人看你這麼靠過去,再見你露出個半截酥胸,我跟你保證,他連親爹親娘是誰都不知道了。」

  這方法對大蟲有效嗎?溫喜綾付道,嘴裡嚼著一塊早已無味的醃肉,好一會兒,她搖了搖頭。

  沒用吧!別說她溫喜綾沒胸沒膀子,真的打死她,也學不來這套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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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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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8:23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都過晚飯了,溫喜綾卻沒有回酒樓,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

  叢傑找過街上所有賣食物的攤子,卻毫無所獲。他自責又懊惱,氣自己醉得一塌糊塗,沒問清楚喜相逢的底細;又氣溫喜綾沒半點心眼,被人怎麼拐帶走都不知道。

  越走越是心焦。怪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溫喜綾已經是他心底一種無法卸除的牽掛?

  花了一點時間,叢傑終於找到迎香居所在。

  擺脫了幾個貼上來的姑娘,待他找到喜相逢,卻被眼前的景象驚愣住。

  就是那喜相逢整個人幾近半裸的掛在一個酒客身上,劃拳唱曲,笑得放浪。

  這樣一個女人,溫喜綾竟跟了她大半天!叢傑一顆心被高高提起,他迅速銳利掃過房間裡的所有面孔。

  溫喜綾並沒有在這裡。那……情況會不會更糟?叢傑光是想像了幾種情況,就幾乎要逼瘋他。

  「喜綾兒呢?」他忽地推倒桌子,撥開酒客,把喜相逢拖了出來。

  「喲厚!」喜相逢撥開蓋住眼睛的散亂長髮,醉眼迷濛的想看清他。

  「喜綾兒,喜綾兒在哪兒?」他渾身打顫,要是喜綾兒也變成這副模樣,他肯定不只把這兒翻得落花流水,還會放一把火燒光!

  喜相逢倒在叢傑胸前,陶醉的媚笑著。

  「你是木頭,我認得。你是讓喜綾兒心煩的那塊木頭。」

  他全身抖得更凶,只為全力忍耐要把她扔到窗外的衝動。

  「你這木頭,喜綾兒是塊寶,咱們嬤嬤幫她妝點了下,好喜歡她啊!細皮嫩肉的,只要她肯接客,肯定是迎香居的頭牌。」

  媽的!真是夠了!叢傑揪起她,把她丟向幾個準備衝進門來的酒客,然後乒乒乓乓的衝出去,見到房間就進,房門鎖住就踹,凡他經過之地,處處是嘩啦啦的桌椅碰撞聲跟尖叫聲。

  終於,在走廊最深處的一間房,他找到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喜綾兒。

  只有一名老婦人在房裡看管著她。

  溫喜綾僅著薄紗小衣,長髮覆住裸肩,斜倚在繡枕上,長睫垂落,猶如一彎月牙,這副溫柔又撩人的模樣,立即澆熄了叢傑所有的怒火。

  怒火消了,慾火卻來了。叢傑沉著臉,扯來床上的錦被一把包裹住她,冷冷地瞪著老婦人,想著到底是誰出這種餿主意。

  「她是你妹子嗎?」老婦人出聲問道。

  叢傑不理會她,壓低聲音想喚醒溫喜綾。

  「我可以付你很高的價錢,夠你吃穿一輩子,把她賣給我吧。」老婦人笑瞇瞇的,似乎很篤定他會同意似的。

  叢傑站了起來,突然一拳「碰」地砸下,房間內大圓桌應聲碎裂的巨響算是他給的回答,老婦人被嚇得趴伏在地。

  「你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他咆哮。

  「我、我我什麼都沒有做,喜相逢說要瞧瞧她穿姑娘衣服的樣子,我沒有安排任何客人進房裡,你、你你……你帶她走,她身上的行頭,就算我送的。」老婦人抽搐著臉,爬到門口,半哭半喊的跑了。

  房間內陷入一片死寂。叢傑連那床被子一起把她扶了起來,這才發現溫喜綾連鞋襪都被脫了,一對纖細粉白的小腳抹上了鮮紅蔻丹,小巧的十片指甲像春意初綻的紅梅花,圈點在皎潔雪地之中。

  當他背起她,那對細白的小腳就在他腿邊晃,晃得他心神不寧。

  該死啊!若不是醉得一塌糊塗,以她剛烈的脾氣,怎麼容得這妓院這麼惡搞她,還給她穿上這件根本遮不住什麼的薄紗!

  強烈、複雜的情緒在他胸口翻騰著;憐惜的,愧疚的、不安的,還有那無法抗拒的心緒悸動,叢傑放下她來,又瞧她瞧得癡了。

  方纔的一陣吵鬧把溫喜綾給吵醒了,無奈腦袋一團混沌,胸口悶得厲害,下意識的,她扯開胸前的被子,氣咻咻的罵出聲:「死大蟲還不回來!好樣的,別讓我撞見你!絕對有你受的!」

  「你想怎麼樣?」他低啞的問。

  「我要……」她忽地睜開眼,眼前一片迷濛,只好不斷試圖振作。

  「你……我要……我要給你……嘔……」

  朝前一撲,她嘔出積在胸口裡所有的不痛快。

  老天!真夠爽快的。溫喜綾欣慰的想。

  呃……她是不是吐錯了地方?這衣裳好眼熟呀,好像是那條大蟲的?

  溫喜綾勉力睜開眼,終於認出是叢傑;而對方,也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在凝視她。

  「你、你你回來啦。」她大著舌頭,笑嘻嘻地看他。

  「嗯。」他臉上表情古怪,似乎忍耐著什麼。

  「我剛才好像吐了,你瞧見了嗎?」唯恐他不知道,溫喜綾急問。

  當然!因為都吐在我身上了,叢傑在心裡暗罵,卻沒多說什麼,只是挪挪腳,把扔在地板上、滿是她穢物的衣裳踢到更遠處。

  「大蟲,你今天上哪兒了?」

  「哪兒都沒去,一直在客棧等你。」

  「唬我呢!明明你就跟那個美人出去。」

  原來她還記得昨天的事。叢傑替她撥好散亂的長髮,覆住裸露的肩膀,忍不住低語:「如果你舉止細緻點,其實也算是個美人。」

  「啊?」她反應遲鈍的抬眼瞪著屋頂上的大梁,接著搖頭,「不是啊,我說的是你那個酸梅木馬的美人。」

  唉……叢傑長吁了一聲,不由自主把聲音放得更柔。

  「青梅竹馬。」他糾正。

  「喲吼你……你歎氣呢。大男人歎什麼氣,會短命的。」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豪氣千雲的喊道:「你那個吃酸梅踩木馬的美人不愛你沒關係,還有我這拿肋骨抹刀子的朋友陪你!歎什麼氣!」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你想我陪你多久都成,雖然我沒那麼溫柔漂亮啦,可你別難過喲喝!」她宣誓般的大喊還不夠,連手都舉了起來。

  「你很在乎她嗎?喜綾兒。」他微笑了,眼眶發熱。

  「誰在乎那個女人來著!」她推他起身,張牙舞爪的在空中亂揮,卻重心不穩地朝後栽了跟頭,要不是叢傑出手,肯定摔得難看。

  而且她還裸露成這樣,弄得叢傑一對大眼尷尬的不知該往哪兒放。

  「我……我溫喜綾從不跟人比!」她大著舌頭喊。「我只是討厭……討厭她讓你不開心。」

  誰說她是粗腸子、什麼都不想的人,叢傑怔怔的望著她。

  「這會兒我不是在你身邊了嗎?」

  「說的也是。」

  這一晃,讓她眼前金星亂飛,溫喜綾閉眼再睜睛,眼前那些星星變成了叢傑那張表情怪異的臉。

  「哎呀,大蟲你沒事可做?這樣看我。」

  「喜綾兒很漂亮。」

  她瞇著眼,心想,難不成他也跟她一樣喝了不少酒?她真有印象自己吐得一塌糊塗,是醉糊塗了吧,不然應該聞得到自己全身上下臭翻的味道。

  而他,還文不對題地說她漂亮!

  肯定是夢!一定是夢!

  做人應該實際點,這種窮極無聊的夢還是少作的好。看著他飄來飄去的臉,溫喜綾咕噥一聲;這只討厭的大蟲草,連在她夢裡都要賣弄功夫。

  這可是她溫喜綾作的夢,容不得她這麼囂張。想罷,她一伸手,大力掐住他的臉,語帶警告。

  「別亂動,大蟲,我知道你很行,可你動來動去的,停下來吧!我給你搞得頭暈噯。」

  臉頰被掐得死疼啊,但叢傑抵住她的額頭,笑得更開懷了。

  她嘴裡咕噥一陣,鬆了手,整個人往他懷裡一靠,這次真的睡了。

  就算是感情用事,此時此刻,他也不想去釐清了。再一次抱緊她,他不在乎可能又被吐得滿身臭,也不在乎明天醒來兩頰可能的瘀青,因為,全都是他自找的。

  他早就愛上了這個稀奇古怪的姑娘了。

  雖然,他真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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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9-27 00: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翌日清晨。

  肩膀被重物擊中的疼痛驚醒了叢傑。

  「起來!」

  他睜開眼,一把鋒利的刀子正架在他頸子上。

  一手捏著胸前的被子,溫喜綾披著一頭散發,浮腫的眼裡飽含淚水,全身激動得猛打顫。

  這真是她活了十九年來最糟糕的一天!相較之前在小旅店被他照顧的尷尬狼狽,至少當時她的衣著還是整齊的。

  這條死大蟲對她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的手她的腳怎麼都給塗上那麼俗艷的紅?胸前這塊繡得花花綠綠、連擦臉都嫌小的布,又是誰給她綁上的?昨夜除了一個荒誕的夢,她完全沒有任何記憶!

  「喜綾兒,把刀放下。」

  「你這死大蟲!」她掃視過他赤裸的上半身,氣得直抖。

  看她一副想剁了他做叉燒的模樣,叢傑忍不住哀歎。

  昨晚才弄明白她的心思,還以為今天至少會是美好的一天,沒想到竟是誤會的開始。

  只怪昨晚在迎香居裡遍尋不著她的衣服,而他的衣服也被吐得一團糟,於是他只能打著赤膊,把裹著被子的她偷偷摸摸給拎回酒樓。

  秋天深夜,冷得人直打哆嗦,雖佳人在抱,卻根本是件苦差事。回到酒樓,他累得倒地就睡,根本沒想其它的。

  叢傑再次拍了下額頭,眼前亂七八糟的情況,讓他根本無暇在意溫喜綾的刀子幾乎就快劃破他的脖子。

  「死大蟲,虧我那麼相信你!」她怒吼,淚水幾乎流下。

  「你忘了你昨天跟誰走了?」他說,她又哭又氣的模樣,真惹人憐。

  「不是你做的?」她退了一步,忽又握緊了刀子。「那你的衣服怎麼回事?」

  「你喝醉了,吐得一塌糊塗。」他歎息,也不怕她突然撒蠻,便起身抽走她的刀子。

  溫喜綾沒反抗,只是怔怔的望著他,隱約想起昨夜那個怪夢。

  早該知道不會是大蟲做的,是她驚嚇過度,才會腦袋不清楚。溫喜綾拭掉眼淚,說不出心底那種轉折起伏,所有討厭緊張誤會忿怒的情緒都在一瞬間瓦解崩塌,讓她幾乎站不穩。

  她打從心裡一直相信他的的。

  「是你帶我回來的?」她不自在的把被子往上扯,別過臉去,緋紅的臉龐更添小女兒嬌態。

  「是啊!你這傻丫頭,她們把你弄成這樣,準備議價賣人了。」他刻意用那女兒家的稱呼糗她,見她竟沒生氣,叢傑笑了。

  以前怎麼會覺得她很難搞呢?原來她的心思也沒那麼難猜啊。

  「把刀給我。」她突然說。

  「我已經幫你把她們打得落花流水了。」

  「誰要你幫!我好手好腳,非自己來不可!」她滿心不高興,不愧是溫喜綾,誤會一澄清,腦子裡想的全是要如何討回公道。

  這種奇恥辱大辱,算是生平之最了,此仇不報,她還是喜綾兒嗎!

  更不能原諒的是,竟讓她誤會了大蟲,還差點殺了他。

  「大蟲,把刀給我!」

  「不給。」他皺眉,把刀壓在屁股下。

  「給我!」蠻脾氣一來,誰都攔不住,身子也不遮了,她撲倒叢傑,硬要搶回刀子。

  「喜綾兒,這兒可不是卓家,不許你胡鬧!」他大喊。

  「才沒胡鬧!把我弄成這樣,比讓我跟只公雞拜堂還要可惡!」

  「跟公雞拜堂是你心甘情願的,我當時怎麼攔你都不理我!」

  「大蟲,快給我!不然我把你當拜堂雞,宰了你!」

  一聲怒吼破空而來,在此同時,房間門栓應聲斷裂,叢傑急急把溫喜綾護在胸前,用被子覆住她的裸背。

  由一個老人為首的三男一女跳進房來,當他們撞見壓在叢傑身上、半裸的溫喜綾時,老人張大嘴巴,似是被人封住了大穴,僵在門口無法動彈。

  另外兩名年輕男子的表情差不多也是這樣了,比起叢傑與溫喜綾,他們好似受到了更恐怖的驚嚇。

  唯一女子則紅著臉迅速拉住那兩個男人往外面走。

  「紅荳兒!」其中一個男子抗議著。

  「你……你跟一隻雞拜堂?」那老人驚得連話都說不全,望向溫喜綾。

  正要反擊的叢傑看著老人呆滯的臉,突然生出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溫喜綾掙扎著從他胸前抬起頭,看到老人,一聲驚喘,突然摀住臉。

  「老頭你怎麼會在這兒?」溫喜綾大喊。

  生平第一回,她無法正大光明的看向自己的父親。

  突然間,她又想噴淚了。這一個多月來,大概是她眼淚最不受控制的一段日子,但眼前不是傷心,是因為丟臉啊。

  雖然過去十九年來她總是跟父親不對盤,可離家飄泊的這段日子,吃苦挨餓的時候,她總是會想起他。

  可是可是,再怎麼想,也不該是這種情況下見面啊!

  「你們……」溫海指著她,又瞪著叢傑,表情扭曲。

  「不是你想的那樣!」推開叢傑,她沮喪的坐倒在地,欲哭無淚。

  嘔啊!咳血啊!所有背到極點的事全在今天早上撞在一起,連帶把她向來簡單的思路與想法攪成了一團爛泥,完全不知該怎麼反應了。

  「小子你講清楚,我女兒到底有沒有跟公雞拜堂?」

  溫海盯著叢傑,從他那一頭亂髮,到那副肌理分明的壯碩身子,能收進眼裡的通通不放過。

  女兒!接收到這兩個字的意義,叢傑錯愕不已。

  「喜綾兒她?」

  「我爹啊!」她嘴角一垮,像崩潰了,突然放聲大哭。

  她哭這一切的亂七八糟,哭她從昨晚就開始衰神上身,哭她十片指甲被弄得俗艷,更是替衰到家的叢傑哭,哭他不知又要如何被誤會了!

  從來,他的女兒遇到事都是頂嘴反搞耍流氓,哪見她流過一滴淚!今日卻哭得這麼傷心,溫海被嚇得坐倒,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她哭得那麼淒慘,哭到讓在外面等待的兩男一女也衝進房來了。

  一見到好友梁紅荳,溫喜綾的眼淚噴得更凶了。

  早在溫喜綾跟方昔安離開的那一晚,溫海就後悔了。

  人生裡的事兒真是不比較不行;相較對子女牽腸掛肚的難受滋味,養個老姑娘被街坊鄰居笑一輩子,實在算不得什麼。

  可後悔也來不及了。接到方昔安從揚州寄來的快信後,溫海便日夜數算著日子,卻是怎麼也等不到他的喜綾兒。

  他急得直發愁,不得已,終於拉下臉去了一趟阜雨樓,把梁紅荳夫妻倆跟乾女婿佟良薰都找來商量。四人經過一番討論,決定沿水路北上各大城開始打聽喜綾兒的下落。

  就這麼巧,四人才在這鎮上落腳,就聽聞昨夜有人大鬧迎香居,於是便循線追來。

  在門外聽到女兒曾經跟一隻公雞拜堂已經夠令人震撼了。又親眼見到兩人衣衫不整的抱在一起……溫海始終一臉呆茫,顯然受到的驚嚇不小。

  還是梁紅荳最鎮定。她先趕走眾男,帶著溫喜綾整好衣裳,又特意弄了一桌拿手家常好菜,上了餐桌,尷尬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

  再見到久違的親人與朋友,還有眼前讓人食指大動的佳餚,溫喜綾終於破涕為笑。見她食慾甚佳,顯然已回復往日水平,叢傑也放下心來。

  在眾人詢問下,他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唯獨略過小旅店和昨夜那一段。

  「真的跟公雞拜堂呀?」聽到卓家那一段,讓梁紅荳差點掉下筷子,滿臉不可思議。

  溫喜綾剝著蝦,只空出一根手指指向叢傑。

  「問他呀,我沒空。」

  看她埋首碗裡又吃起來,眾人皆吊了個白眼,只有叢傑微笑著,凝視著她的眼底,滿滿的全是包容與疼惜。

  「他應該喜歡喜綾兒吧?」梁紅荳突然湊到馮即安耳邊小聲的問。

  馮即安在桌底下捏捏妻子的手,曖昧的眨了一下眼。

  只有溫海,他完全沒有食慾,表情沮喪。

  「爹,您還好吧?」佟良薰問。

  「算命先生說喜綾兒的姻緣在北方,難道真是注定的嗎?女兒啊!爹沒想到你這麼苦命!嫁給一隻公雞,你到底算不算出閣?」

  「當然不算。」叢傑忍不住開口。「再說,公雞已被她吃了。」

  「噗!」佟良薰噴出茶來,想說什麼,又不敢在丈人面前造次,只好強忍著,不斷咳嗽。

  叢傑看著溫海,又看看其他人力持鎮定的怪表情,那模樣完全是他頭一回聽到方昔安講起溫喜綾的樣子,這一刻,他突然更瞭解溫喜綾了。

  這麼少根筋的爹教出來的女兒,難怪會如此與眾不同。

  可他偏偏喜歡上了她,這可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挑戰啊!

  「那你算寡婦嗎?喜綾兒。」溫海帶著哭音,淒慘的問。

  又一口茶噴濺出來,是梁紅荳,她嗆得猛捶胸口,馮即安連忙拍撫。

  只有叢傑表情認真的對溫海搖頭。

  「當然不算啊。」

  「我問喜綾兒呢!你幹嘛一直插話。」溫海抱怨著,似乎是怪他多話。

  「我的事大蟲說了算。」溫喜綾咬著食物,含糊的說,手上不停,夾了一塊清蒸魚肉往叢傑碗裡放。

  「大蟲你快吃,紅荳兒料理的是魚是全蘇州最好吃的。」

  就是那麼一句大蟲說了算,所有人全怔了,都往叢傑看去,不免想起早上那讓人充滿遐想的一幕。

  「所以我丫頭殺了公雞再跟了你嗎?」溫海冒出一句,眼神中有所期待。

  「看在老天的份上,別再提公雞了……」佟良薰喃喃的說。

  「沒。伯父,都是誤會。我們是朋友。」叢傑尷尬的笑笑。

  溫喜綾停下筷子,表情突然詭異起來,她瞪著溫海。

  「就說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我跟大蟲是拿肋骨抹刀子的朋友。」

  「那叫兩肋插刀,不是抹刀子。」佟良薰低語。

  「怎麼可以!」溫海跳起來,好像突然從早晨的驚嚇中完全清醒。

  全是那句跟公雞拜堂的話把他搞得跟失心瘋似的,才一直沒想到喜綾兒光溜溜趴在這男人胸前的樣子,如此說來,不叫他負責怎麼行!

  他凶狠的看著叢傑,一副準備翻桌的談判架勢。

  「一個閨女都被他看光了,不讓他負責,你這笨丫頭就直接抹脖子,不用抹刀子啦!」

  溫喜綾跳起來,佟良薰跟馮即安隨即很有默契的同時壓住桌子,原因無它,這一桌好菜,翻了實在可惜啊!

  「誰說他要負責?我有說我跟他怎麼樣了嗎?你這臭老頭耳背聽不清楚嗎?」說完,突然瞪眼看父親。

  「你剛說什麼往北求姻緣?意思是,一開始你就跟方昔安合謀拐我嗎?是不是這樣?你就這麼討厭我,隨便一個路人說什麼你都聽,我說的你都當放屁!是不是這樣?」

  「拐你又怎麼樣?老姑娘一個了!整個蘇州城誰肯要你!這條大蟲要肯娶你的話,我糟老頭怎麼樣都無所謂啦!」

  叢傑拉住溫喜綾,卻只能一陣猛搔頭。真要命!父女兩個態度都很差,我又不太會說話,怎麼辦咧?

  另外三個人也很怪異哩!都像是不干己事的低頭猛吃菜,好像這種衝突場面是家常便飯。

  「就說跟大蟲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不會娶任何人啦!等等他就回揚州當他的大捕頭,你們誰也不許攔他,誰敢為難他,就吃我喜綾兒一刀子!」她氣急敗壞的起身,拖起叢傑就走。

  在街上的青石板路上快步走著,一直到上了一座小拱橋,溫喜綾終於停下來不走了。

  她站在橋上,咬著唇望著橋下的水流婉蜒往前,一艘小船正穿過橋下。

  天氣不似昨日晴朗,空氣裡飽含水氣,拂在臉上濕濕涼涼的,她滿滿的委屈也敷在臉上濕濕涼涼。

  「大蟲你回揚州吧!我不會迷路的。」

  「你都這麼跟你爹說話的?」他並不正面回答她。

  「不提他!」她蹙眉,靠在拱橋邊,突然指著那艘漸行漸遠去、終至消失在重重柳樹間的小船。

  「我也有艘小小的烏蓬。」她開口。

  「是嗎?」他喜道:「改天能讓我瞧瞧嗎?」

  「當然!我的小烏蓬在翠湖上走得可快了!」她咧嘴笑。

  叢傑凝視著她,愛憐的揉揉她的髮。

  「這樣笑多可愛,老是氣呼呼的,不難過嗎?」

  從來沒有人這麼讚美她,溫喜綾想笑又想哭,垮下嘴角問:「大蟲,回去的路,你認得吧?」

  「嗯。」

  「那我送你去渡口,我看你走吧!」她心焦的喊。

  「喜綾兒,你很氣你爹那麼做對吧?」

  她不吭氣,眼眶又紅了。

  「大蟲你走吧,我喜綾兒很開心與你交上朋友。」

  「只是朋友嗎?你真的不打算談談?」

  「不!」她突然扯住他,硬把他扭過身去。

  「你走啦!快回你的揚州,越快越好!」

  他竟沒有異議,真的背向她走了!溫喜綾瞪著他高大的背影。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看他越走越遠,就要離開她的視線,她兩腳跺著青石板,哽咽著,可又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你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溫喜綾實在很想這麼大聲問,可偏偏就是說不出口。

  都是方才被爹給激的,她才會在眾人面前把話講得這麼絕;但,她從來就不是那個意思啊!

  看著他下橋,再拐個彎就要消失了,溫喜綾抹著淚,終於喊出來:「大蟲!」

  叢傑頓住,站在原地轉過身來,動也不動的看著她。

  溫喜綾遲遲疑疑,跨出一步,又一步,每踩近一步,壓在胸口的難過與窒悶感就消失一分。

  直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她才鬆了一口氣。

  叢傑能做的,就只能歎口氣,然後緊緊抱住她。

  早就確定了彼此的心意,且該是由他先伸出手的,為何卻如此膽怯?

  被抱住的那一刻,溫喜綾終於明白,喜歡一個人為何會變得癲癲傻傻;此時此刻,為了叢傑,縱要她粉身碎骨也再所不惜。

  相較於這種義無反顧,瘋瘋傻傻又算什麼呢。

  只是,多年後,這種心情還能再持續嗎?溫喜綾在心裡質疑。

  她無法確定,可擺在眼前的事實卻再清楚不過。相擁這一刻,她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值得了。

  叢傑埋在她頸間,彷彿也與她同時領受情感深處裡最奇異的變化。

  「大蟲不要走啦!」她孩子氣的低喊。

  「好。」

  「不要你走。」她又嗚咽。

  「好。」叢傑垂眸笑了,揉著她細細軟軟的頭髮,眼眸微濕。

  「是嗎?」她確信聽到他說「好」了,就像在卓家小山坡的那天午後,他答應以後讓她住在他的小農舍那樣的說了好。

  溫喜綾仰頭看他,奇妙的微微酸熱流湧上,眼淚又莫名其妙流下,攤濕在臉上,卻是無關傷心或不痛快。

  好像此刻流下的眼淚正證驗著;他也喜歡她。

  「是。」他又笑了,捧起她的臉。

  「那你還走這麼快!」她嘟起嘴。

  「你不想跟我說,我只好去找你爹把事情講清楚。我要告訴他,我們兩個,不應該在早上那種混亂的情況下被逼著承認,我要像你一樣的告訴他,我不會娶任何人。」

  「所以呢,哎!笨大蟲我聽不懂。」她焦慮的看好,心提了起來。

  他摟她摟得更緊,在她耳邊低語:「我去跟你爹再補上一句,我不會娶任何人,除你之外。」

  她掙開他,狠瞪許久,突然伸手揪他鼻子,笑容越發燦爛。

  「你這壞大蟲,不清不楚的,早晚有一天我受不了,掐死你!」

  他笑呵呵的,再也忍不住,俯首輕柔地吻了她。

  「跟那次不一樣。」他說,看著她傻呼呼瞪大了眼。

  「你喝醉了。」

  「我半清醒的,我只是借酒裝瘋。」

  「你!」

  好一晌,她咬住唇,很不情願的笑了。

  「你可沒騙我?」

  「我不怕疼,但是很膽小。」他說。

  「胡扯!這一路上跟著你,沒見你怕過什麼。」她皺眉。

  「這兒是你的根,我怕你說好要跟我走,又擔心你捨不得這兒。」

  「想這麼多!」她叨念著,突然皺眉。「大蟲,我才剛遇上他們,肯定不能馬上去揚州的。」

  「我會來找你。等我再回來,會帶萬家好吃的烤肉餑餑來,到時咱們吃著餑餑,一邊坐你那艘走得飛快的小烏蓬遊湖去。」

  溫喜綾被他形容的畫面逗樂了,笑咭咭中又流下眼淚。

  「是烤羊!笨大蟲!」

  叢傑寵溺的拭掉她的淚,把她攬得更緊。

  眼前這個傻丫頭,還是穿得跟男孩一樣,還是粗聲粗氣的扭他喊他,還是食量大得很驚人,發脾氣的時候,還是那麼野蠻嚇人。

  而他呢?就像條遲鈍的大蟲,還是不瞭解愛這種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更不知道將來與她,再摻和上一個少根筋的老丈人,會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

  能確定的是,在這一刻,他們都是因為愛著彼此而快活著。

  於願足矣。

  也許,挖掘愛的過程,遠比尋求天長地久來得更有意義。

  更遠處,溫海正被另外三個人連綑帶綁的給拖走。

  「你們到底算不算是喜綾兒的好朋友!」嘴上被用布捂著,溫海咿咿唔唔的喊。

  「你最好確定這麼做值得。」佟良薰捆好溫海,朝梁紅荳一陣苦笑。

  「那丫頭正在開竅,不需要我們了。」她笑瞇瞇的說,一臉抱歉的看著溫海。

  「溫佬您聽話,喜綾兒好事近了,所以您就忍忍吧,千萬別再激得喜綾兒趕走那條蟲。要知道,我們花一輩子的力氣,可不一定能再找得到像他那樣的人哪。」

  馮即安瞇著眼望向橋上那仍緊緊相擁的一對,對掌管這人世間情愛的月老再次折服。紅線的力量果然驚人,竟能把兩個看來完全不搭的男女配成一對。

  「他們以後會跟咱們一樣吧?」梁紅荳偎著他問。

  馮即安聳聳肩,牽住妻子的手,對她投以一笑。

  這人生的道理,哪有一定的呢?當下開心無悔,就應該值得了吧!

  全書完

信者恆信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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