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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惜豪義 慨承艱鉅
深深的思量著,姜宜那張老臉上的皺紋全都折在一起了,好一陣子,他才咬咬牙,彷佛下定了決心,豁將出去:“大當家既然這麼說,我也只有盡力替姓朱的周全到底了;為一個萍水相逢的江湖同道,大當家都肯承擔些許責任,便衝著大當家與我這多年的交情,我又有什麼不能湊合的?大當家,你吩咐吧!”燕鐵衣低緩的道:“首先,姜頭兒,我們決定以紋銀四萬兩的數目抵還顧齊三的損失,另外他一干護院武師們的湯藥費亦少不了奉敬,這樣做法你認為顧齊三是否能夠接受?”姜宜苦笑道:“大當家憑空背上這樁麻煩,對兩邊雙方來說,都已是仁盡義至,我想顧老表應該答允下來才是,否則,我也會曉以利害,析之得失,非勸他答允下來不可;最現實的問題,莫過於朱世雄劫得的財物早已分散一空,他如硬要堅持法辦,就算殺了朱世雄的頭,我那老表又能得回什麼?眼下有人負責半數以上的賠償,已是他天大的運氣,像這類案子,苦主連抹灰渣也撈不著星點的,可多著啦。”忍不住莞爾,燕鐵衣道:“人的嘴,兩片皮,向著誰講誰有理,姜頭兒,你聽聽這一番說詞,可真是比我所想的還要完美周到哪。”姜宜啼笑皆非道:“大當家,這可全是衝著閣下,我才搬弄起老公門中那套兩頭巧的玩意,若只是姓朱的那個紕漏精,我才犯不上去傷這等腦筋。”燕鐵衣道:“這我明白;姜頭兒,官裡的事,便也偏勞費神,刑罪是越輕越好,海捕告示早點撤消,顧家的狀子也叫他們抽回從繕,總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天下太平則上上大吉!”搓搓手,姜宜小心的問:“是否要有個時間上的約定!我也好對上頭和顧老表交待。”沉吟了一會,燕鐵衣道:“這個當然免不了,姜頭兒,從今天開始,以一月為期如何?下個月的今天,我擔保錢和人都帶到你的面前!”呆了呆,姜宜忙道:“大當家的意思是說,現下不能把人交給我?”燕鐵衣笑道:“別緊張,姜頭兒,眼前不叫朱世雄跟你走,我是另有盤算;其一,這件事的解決方法,固然由你我私下談妥了,但官面上,苦主那裡卻仍然是樁懸案,八字不見一撇,朱世雄跟了你去,先得當重犯受罪不說,萬一坐實了刑名,你往後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替他翻案?其二,我們空口說話,雖則實實在在是幫朱世雄的忙,若叫他在沒有見到結果前,伸著腦袋甘心坐進大牢裡,非但他不情願,尤恐因此引起他的猜疑,錯把我們一片好心做了驢肝肺,一個不好胡幹起來,不僅彼此有損,我們一力想替他開脫的意願豈不更是白耗了?”連連點頭,姜宜道:“大當家的顧慮很有道理,姓朱的是個渾東西,懵懂毛躁,腦子裡沒有幾條紋路,要先帶他走,說不定他真會想岔了路……”燕鐵衣道:“所以叫他跟著我,在我設法籌措這筆銀錢的時候,他也很有可能派上用場,如此一來,他出力得酬,對我人情上的負擔也輕些。”忽然又遲疑起來,姜宜猶豫著道:“不過,大當家,你可有把握屆時一定能把人帶到!這不是玩笑之事,稍有差池,我就會吃不完,兜著走。”燕鐵衣一笑道:“你該信得過我,姜頭兒。”姜宜正色道:“我相信大當家的程度,超過對我自己的信任;我是怕這小子臨時動了什麼歪腦筋,節骨眼上拖大當家的後腿,那就防不勝防了!”燕鐵衣道:“不會,朱世雄不是這種人,我看得出來。”姜宜無可奈何的道:“但願是如此了,大當家。”於是,兩人迴轉身來到原處,朱世雄仍在嗔目切齒,劍拔弩張的與那幹公差對峙著,一副拚命三郎的架勢。姜宜也不管他,只朝自己的手下門一招手:“夥計們,收隊!”命令一下,那些幹久了六房門的仁兄們雖是十分驚異又迷惘,但卻沒有一個多問半句,立時紛紛後撤,把路讓了出來。覺得更加意外的是朱世雄,他大大一怔,一怔之後不禁滿頭霧水的嚷嚷:“你們是他孃的吃錯藥啦?方才還來勢洶洶,恨不能剝掉我老朱這張人皮,只這一會,怎的又忽然敲起退堂鼓來了?光打轟雷不下雨,就是你們這幹鷹爪孫一慣嚇唬人的法寶麼?”姜宜權當沒有聽見,他對著燕鐵衣重重抱拳,一派恭謹的道:“我們這就告辭了,一切還憑大當家仲裁。”燕鐵衣還禮道:“那邊的事,姜頭兒更得多為擔待。”十幾名差役,像來時一樣輕快,在姜宜率領之下,瞬息便退走一空。瞪大了一雙眼,朱世雄喃喃的道:“這是怎麼回事?莫不成他們都遇見鬼啦?”過來輕輕拍了拍朱世雄的肩頭,燕鐵衣道:“不用瞎猜,等我解下你的手銬,咱們還有很多正事要辦。”朱世雄一下子跳將起來,他衝著燕鐵衣,感激涕零的大叫:“是了,是了,老兄,一定是你幫我開脫了這場大難,老兄,老兄啊,你可真是我姓朱的命中註定要遇上的大貴人。”燕鐵衣微笑道:“你是條好漢子,我也想結交你,要結交一個朋友,總該為朋友做點什麼才算誠心,你說是麼?”朱世雄直楞楞的看著燕鐵衣,用那種直楞楞的情感在說話:“天下竟真有你這樣的好人,這樣見危伸援的好人……我,我怎的遲到今天方才遇上?”運力拗脫朱世雄雙腕上的手銬之後,燕鐵衣隨手拋在一邊,在手銬“晃當!”的墜地聲中,他又用力一拍朱世雄的肩頭:“行了,別淨扯這些,朱兄,來,我們商量點正經的。”嚥了口唾沫,朱世雄忙道:“但憑吩咐,老兄,你怎麼說,我怎麼做。”燕鐵衣道:“你的事,眼前算是暫且應付過去,可是尚未根本解決,對於姜宜,我有著承諾,承諾實現的那天,再配合上你的合作,才算徹底擺平了這樁麻煩!”一邊搓著腕上被鋼銬久扣的部位,朱世雄急切的問:“莫非姓姜的不肯就此拉倒?老兄,你對他有什麼承諾?我又該如何來與你合作!唉,這樁樓子可出大了。”拉著朱世雄找了塊平滑點的石頭並肩坐下,燕鐵衣耐心的道:“老薑宜買了我的薄面,答應以一個月的期限讓我們籌還苦主的損失,他更允諾只須抵償一半的實慣——約四萬兩銀子,便可為你變更案情到最低的限度,大概只是挨一頓板子,再坐上個三年兩載便算完事;朱兄,姜宜很幫忙,這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我對他的承諾就是一月之後,準時賠出四萬兩銀子,要你合作的地方是請你同意接受這最輕的懲罰。”朱世雄哭喪著臉道:“打家劫舍的罪名一朝按進官裡,挨一頓板子坐幾年牢,這已是莫大的寬容處置,我自然樂於接受,問題是,老兄,我到那裡去弄這四萬兩銀子?除非再幹上一票,猶要碰上真正的肥羊才撈得滿。”擺擺手,燕鐵衣笑道:“只要你答應投案,讓姜宜交待得了就行,四萬兩銀子的事,由我來負責,不勞你煩心。”朱世雄表情痛苦的道:“但……但那是四萬兩銀子啊,我怕一時還不出來。”燕鐵衣道:“誰說過叫你還來著?”不覺睜大了一雙眼,朱世雄難以置信的道:“不用還?你,你是說你替我墊上四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卻不用還?天下居然會有這樣的事?”燕鐵衣安詳的道:“這並不奇怪,朱兄,主要還在於某人值不值得我們這樣關切與愛護;我曾向姜宜說過,錢財並非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準則,一個人的品格與氣節,心性與本質,乃是積世上有價之財亦難相比擬的。”朱世雄期期艾艾的道:“老兄……我只怕沒有你預料中的那麼清高,更沒有你敘述中的那樣超凡脫俗,充其量,我……我只是一個獨腳強盜罷了。”燕鐵衣和悅的道:“強盜也分很多種,朱兄,你乃是此中最令人寬諒與欽佩的一種;不要妄自菲薄,你雖側身草莽,仍有你存在的價值,至少,比某些冠冕堂皇之士,掛羊頭,賣狗肉,滿口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人要高明多了,你實在,你坦蕩,你磊落無私,這就夠了,人,並不能從他的表面,從而斷定他的內涵!”朱世雄靦腆的笑了笑,道:“說了這麼多,老兄,只有其中一樁我還聽了不覺臉紅,這一樁就是我還算得上實在,有什麼表什麼,心裡憋不得一隱私,眼裡看不得一點奸邪,直進直出,不會繞彎兒,不懂那套皮裡陽秋,但,但這也值不上四萬兩銀子呀!”燕鐵衣道:“值了,在我認為只這一樁已經值了,何況你的長處還多著呢?”咧著嘴,朱世雄道:“這是一筆大數目,老兄,你可有了計較到那裡去籌?”燕鐵衣道:“我有個朋友,很有點身家,我先找他去借。”朱世雄道:“能一下子拿出四萬兩銀子來,須要極厚的底子才行,老兄,可別為了我難為你的朋友……”燕鐵衣很有把握的道:“放心,難為不了他。”朱世雄道:“不知你那朋友是作什麼為生的?竟有這等的氣派。”燕鐵衣淡淡的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買賣,只開著三家錢莊。”又吞了口唾液,朱世雄吶吶的道:“‘只’開著三家錢莊?乖乖。”忽然,他瞪大了眼,有些驚疑不定的道:“對了,老兄,你到底是什麼來頭,那一路的角色?你的武功根底相當深厚,連那最難纏,最不論情面的老公奴姜宜都要看你三分顏色,這還不說,你開口要借四萬兩銀子的鉅數,卻口氣輕鬆自在,好象尋常人去借四吊制錢一樣的安閒法,而你舉止雍容,神韻高華,看你年紀輕輕,竟威儀自露,你,你的底蘊恐怕大有不凡之處吧?”燕鐵衣道:“和你相同——我也只是一個江湖過客,綠林草莽,沒啥可稀罕的。”張開嘴想笑,朱世雄卻又若有所思的把那聲笑凝結上了眉頭,他在回想著:“姜宜一直稱呼你為‘大當家’,可見你說你也是道上同源的確不假,至少,你是某個組合或碼頭主事發令的角兒,不過,組合有強弱,碼頭分大小,似你這般的功架,卻決非那等小家小戶的堂口大哥擺佈得出來,你一定是個大幫大派的瓢把子。”燕鐵衣笑道:“都是混飯吃的苦哈哈,賴的是人招人無價寶,其實我又有什麼三頭六臂?稱得上什麼局面?大家捧著給幾分臉色罷了。”思尋著,朱世雄自管在追索:“是了,你曾經回答老薑宜,報出你的萬兒……由於腔調很低,我沒大聽清楚,好象你是姓燕……不錯,叫燕什麼……燕什麼衣來著!”燕鐵衣道:“燕鐵衣。”點點頭,朱世雄一拍自家腦門:“對了,燕鐵衣,你不說,我可真想不起來。”猛的噎回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朱世雄像一下子吞了顆火燙熱栗子下肚,他凸瞪著一雙眼珠,大張著嘴巴,好半晌都沒轉過氣來!燕鐵衣看多經多了這種場面,早已習慣於人們對他名姓初報時的驚震反應,他也總是遺憾不能使這種反應變為平淡,樹大免不了招風哪;眨眨眼,他道:“我想,你可能也知道我。”大大噓了口氣,朱世雄摸著自己胸膛,嗓門沙啞:“可能知道你?我的皇天,燕大當家,‘青龍社’的魁首,就算如雷貫耳吧,也沒有剛才那一剎那的震動法,對你,我不但是仰慕已久,聞名已久,更是想巴結你很久了,求都求不得一見,今天卻誤打誤撞的遇上了你,尤蒙垂助施恩,一而再三,孃的皮,說我朱世雄命中註定有貴人扶持,可是半點不假,道上混世面的朋友,誰不曉得‘梟霸’其人?可是有幸親近,仰承德惠的,卻是少之又少,端的造化啦。”燕鐵衣靜靜的道:“別把我說得那麼玄虛,一般傳言,往往流於渲染誇大,不符實際,我亦僅是個食人間煙火,有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或者略有手段,豈能真個通天入地?”朱世雄異常興奮的道:“你不用謙,大當家,任什麼讚美獎譽之詞,你全他娘承擔得起,毫不過分!”露著那一口參差不齊,卻還算白淨的大板牙,他又接著不自勝的道:“難怪姜老鬼一見到你就是那副低三下四的德性,更難怪你的口氣這麼大,我像個掉在水裡的人,如今不止是攀著一根浮木,簡直是抱住一座山啦,如此一來,我還沉得下去麼?大當家,一個人背時久了,總該有交運的辰光,遇上你,我就是運道來了,真個運道來了。”燕鐵衣似笑非笑的道:“等把問題全部解決之後,你再輕鬆自在不遲,朱兄,我們還是準備上路,先去湊合那四萬兩銀子吧!”急忙站了起來,朱世雄不禁有些訕訕的道:“我是樂極忘形了,大當家,你可千萬包涵則個!”燕鐵衣道:“沒關係,以你這種爽朗直率的性格,要憋著悶不吭聲,那才叫奇怪呢!”稍稍抄扎了一下,朱世雄道:“大當家,我們先朝那裡去?”燕鐵衣往南一指,道:“‘全家店’,離這裡大約百多里路,從容著走,明天一大早就到了,我那朋友的住處在‘全家店’外街,找著他以後,如萬一他手上的現銀不夠,總得給人家幾天時間調轉,拿到了錢,趕往‘金壇府’也要一段辰光,到了那裡再疏通打點一番,個把月的期限也就差不多快要到了。”朱世雄深覺不安的道:“大當家為了我的這樁紕漏,真是費了不少心思,大當家待我恩深義重,我姓朱的領受著,就怕時間一長,耽誤了大當家堂口裡的要務。”燕鐵衣道:“不要緊,個把月影響不了什麼,再說,我也會就便交待分支堂口或有關連的友人先帶口信回去,你的事可不能延誤,這不但是你的切身利害問題,也牽扯上我的信譽與尊嚴。”朱世雄低聲道:“累及大當家,我實在……”打斷了對方的話,燕鐵衣道:“才說你直爽脆落,你就婆婆媽媽起來了,朱兄,不必再客氣,我幫你是因為你值得幫,可並非衝著你掛在嘴皮子上的那幾句謝詞才招攬下這檔子事,你就別再叫我難受了!”朱世雄趕緊道:“行,行,大當家,我不提就是,我這個人也真他孃的,舌頭和腦筋一樣,總是轉不過彎來!”燕鐵衣道:“走吧,趕早一程,入黑之後還得找個地方打尖住店。”兩人一齊騎上燕鐵衣的坐騎,轉朝南邊“全家店”得得而去,馬行並不急促,涉伐間透出十分的優閒安適,正如燕鐵衣所說,他們時間足夠,趕路不妨從容點,銀子,可不就擺在那兒?***秋老虎的天氣,白晝裡炎熱炙烤,汗透衣襟,一到了入黑,夜風吹襲,暑意全消,反倒有點冷瑟的味道,這才叫人覺得,季候業已入秋了。眼前的村子叫做“大石鋪”,只有十來戶人家聚集著,卻也有一片雞鳴早看天式的簡陋客棧,半間客堂聊賣酒食,穿過門角,是四間客房,其中尚有兩間是專供鋪位的統艙,設備談不上,橫豎湊合著叫你免受雨露風雪之苦的睡上一覺就是了。交馬上槽之後,燕鐵衣與朱世雄先把那兩間單間客房訂下,這才坐到前面來,吩咐店家弄些酒食,且將就著祭飽五臟廟。朱世雄的酒量甚大,四兩一壺的“燒刀子”一斤下肚,猶是面不改色,甚至連個酒呃也不打,由於酒味不夠純,燕鐵衣只喝了幾十杯,就開始用饅頭夾著白切羊肉進餐了,朱世雄抹去唇角酒漬,笑道:“大當家,怎麼不喝啦?”燕鐵太挾幾顆鹽水花生送進嘴裡,搖頭道:“我酒癮不大,而且喝酒毛病也多,你別管我,儘管喝他個夠,只是莫要醉了。”朱世雄一口又幹了杯,嘿嘿笑道:“你寬唸吧,大當家,我的酒量不敢誇稱千杯不醉,但喝上個三斤兩斤卻絕對沒事,這點酒,潤潤嘴喉罷了,算不上什麼……”燕鐵衣微哂道:“在‘姑子集’,也就是被你那位朋友灌倒的時候,你喝了多少?”古銅色的臉盤上立刻透視了一抹褚赤,朱世雄尷尬的道:“那次我只喝了半斤花雕,以我的酒量,花雕足可喝上七八斤也醉不了,半斤花雕就醉得我暈頭轉向,人事不省,實在叫我納罕,我猜定是那小子在酒裡撒下了迷藥一類的玩意。”燕鐵衣頷首道:“可能那人暗中做了手腳,不過,喝酒雖是賞心樂事,總該有個節制才好,酒能亂性,也足以麻木一個人的警覺與意識,勿使過量才算有益身心,尤其是我們江湖人,乃頭舐血,危機時在,處處都不可鬆懈了防範,刻刻全得注意突兀的變化,我們想活得長久,可別讓酒這東西給坑了!”悚然動容,朱世雄推開杯壺道:“大當家說得是,幾十年英雄豪傑,全以血肉性命換來,若只為了這幾杯馬尿便永陷於萬劫不復之境,平素裡拚著腦袋去爭強鬥勝,又是為了何來?”燕鐵衣道:“朱兄,你能想透這一層,便會在舉杯大醉之前,多少有點惕悟了。”把個饅頭也一分為二,朱世雄挾上了幾大片羊肉,大口咬嚼,邊食邊口不清的道:“大當家……我這就不喝啦,呃,這片野店的東西味道還不差。”燕鐵衣道:“多吃點,試試那盤風雞,在這種小地方,能把風雞燻成這等火候,手藝也叫不惡了。”大口吃著,朱世雄邊道:“大當家,你以前可曾來過這裡?”燕鐵衣道:“曾路過幾次,但打尖留宿,還是第一遭,地方很簡陋,可是?”朱世雄大笑道:“謀生綠林,求命江湖,似我們這類角色,天是幕,地是席,風吹霜凍,暴雨淋的生涯才叫摸慣了,能有個地方伸展身子睡上一場好覺,業已是享受不盡,簡陋?大當家,在我們來說,只要不是露天而宿,就是天大的奢侈啦。”燕鐵衣和悅的道:“你是個頗能適應環境的人,朱兄,一個人若能適應環境,便有更多生存下去的韌力!”忽然嘆了口氣,朱世雄道:“活在這一道上,大當家,不湊合點行麼?我這輩子也不想別的,但求能夠自由自在,做什麼無愧於心,也就足了。”燕鐵衣默然點頭,他在想,朱世雄是個直腸直肚的人,對於生活與生存的定義原就下得十分簡單,只可惜仍是一種過高的祈求,人活著,能夠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絲毫不受外來的牽扯及影響又是談何容易?至於行為之間,無愧於心,更是難上加難,有多少人敢說他的一生之間,每一樁舉止都是合乎平準之義,公允之道的?在這人世間,尤其江湖裡,要想維持一個起碼的原則,皆乃恁般艱辛啊……。又吞下了一大塊滷牛肉,朱世雄就著衣角揩拭雙手上沾著的油漬,邊撫著肚皮道:“飽了飽了,可真是吃飽了……”燕鐵衣尚不及回答,一陣隱隱的馬蹄聲已自店外的那條土路另頭傳了過來,蹄聲中,另還夾雜著轆轆的車輪轉動聲,顯見是有一撥車馬來近了。朱世雄朝店門外望了望,詫異的道:“這個辰光,又在這等荒村野地,還會有人車經過?”燕鐵衣不以為意的道:“‘大石鋪’是個小荒村子不錯,但要南往‘全家店’,北朝‘銅雀驛’,這裡卻是條快捷方式要道,日常往來的行旅不少,否則,你以為光憑村子裡的十來戶人家,就能養活這片店?而有的人出門在外,貪著多趕一程,到了這時候方才找地方落腳,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朱世雄笑道:“聽這車馬喧騰,似乎來的人不少,店老闆又有生意做了。”他們在這廂說著,那矮胖禿頂的店掌櫃,可不業已提著一隻燈籠,大聲吆喝著兩個小夥計,三腳兩步地趕到門外早早侍候去啦。燕鐵衣低聲道:“現在回房歇著麼?或是叫小二再砌壺茶來消夜?”朱世雄道:“光景還早,大當家,現在上床只怕睡不著,泡壺茶喝吧,順便也看看來的是些什麼人,閒著無聊,瞅瞅熱鬧也是好的。”笑了笑,燕鐵衣道:“趕晚落店的行腳,又有什麼熱鬧可瞧的?”這時光,一行車馬已經吆吆喝喝的來到了客棧門外停下,呃,是三輛雙轡烏蓬車,另外騎馬的也有七八條漢子;店掌櫃與夥計們殷勤上前招呼,忙著往裡頭讓,騎馬的漢子們落了鞍卻先不進來,其中一個湊在掌櫃耳邊低聲咕唧,其餘的人則幫著車蓬車伕將拉近併攏,靠在客棧門牆前面,等車尾厚簾掀起車上的人往下了,才有兩條大漢搶先奔入,目光銳利的查看四周。自然,他們對坐在那裡的燕鐵衣和朱世雄特別注意,兩位仁兄的神色,不期然的流露著杞人憂天式的狐疑,二人匆匆互視一眼,一個竄進了門角之內,一個急急轉身出去,看情形,約莫是有所稟報去了。過了片刻,一位臉膛朱赤,虎背熊腰的仁兄大踏步走了進來。這一位,也就是剛才和店掌櫃咬耳朵的同一個人,在他後面,緊跟著掌櫃的以及先前入店查視的那個漢子,他們跨進門檻,便直楞楞的來到燕鐵衣和朱世雄的坐頭之前!朱世雄本能的覺得對方來意不善,他雙眼一翻,臉色便沉了下來,燕鐵衣卻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背,示意不要魯莽。站在桌前尺許之處,赤臉仁兄與他的伴當沒有開口,店掌櫃卻從後面冒將出來,衝著燕鐵衣打恭作揖,脅肩諂笑:“我說,這位爺,呃,小的有個不情之請,還千萬請你老包涵著,實在是不好啟齒的事,你老可別見怪。”赤臉朋友重重一哼,十分不耐的道:“開店的,你趕快把話說明白,我們大老爺和夫人小姐還等著地方歇息,那來這麼多婆婆媽媽?真叫黏纏!”店掌櫃忙道:“是,是,我這就說,這就說。”燕鐵衣淡淡的道:“掌櫃的,可是外面來了貴客,要我們讓出單間上房來?”躬腰拱背,店掌櫃惶恐不安的道:“你老明察,你老體諒,住店落宿,原是分個先來後到,沒有把前面住進房的客人攆出來給後來的客人住的道理,但……但這一撥貴客身分不同,乃是京裡告老還鄉的一位都老爺及其寶眷,小的……小的不能不來向你老打個商量。”朱世雄冷笑一聲,尚不及發作,燕鐵衣已使了個眼色,微微笑道:“原來是位退隱歸鄉里的御史大人;都憲老爺們聞風言事,職司憲律,多是體恤民疾,揭奸發伏的清官,我們草野之士,讓出一間客房來以奉賢吏安頓家小,正乃表示一點虔誠敬意,真是何樂不為?掌櫃的,你放心,我們讓一間房子出來便是。”店掌櫃還來不及再說什麼,赤臉朋友已惡狠狠的接口道:“誰說只要一間客房?這片破店一共兩間上房全叫你們佔了,我們大老爺及夫人小姐只住一間如何得夠?通通都要給我讓出來!”忽的跳起,朱世雄怒火衝頭,哇哇大叫:“真他孃的主大奴也大,你是幹什麼吃的?居然橫到我們頭上來了?別說一個不在其位的御史,就算皇帝老子,也不能不講道理,怎麼著?你是看我們頭上頂著個‘孫’字不成!”赤臉大漢瞪著朱世雄,哼哼冷笑:“好個山野村夫,不長眼的野猢孫,你敢情是吃了熊心豹膽啦?衝著我錢大教頭面前發威賣狠?要不給你點教訓,怕你永不會懂得怎麼說話才叫規矩!”忽然大笑起來,朱世雄往外挪步,斜吊起一雙眼道:“想不到在這個荒野陋店,還碰上了向我叫陣的人物,來來來,錢大教頭,我這身筋骨早就該鬆散鬆散,你正好偏勞。”捋起衣袖,赤臉大漢暴烈的道:“狂妄東西,看我收拾你!”一個身材胖大,滿面油光,穿著一襲銀團壽字圖長夾袍的福相老者,突兀的踏進門來,同時高聲叱喝:“錢濤,還不給我住手!”紅臉大漢聞聲之下,立時後退,形色轉得異常恭謹的垂下雙手:“老爺,是這廝太過不通情理。”一揮手,老者極其威嚴的道:“不用說了,我這些年來告誡過你多少次?待人要謙和,對事要容讓,切莫仗著有一點官勢便肆意驕狂,尤其要善視百姓,德惠子民,這才能上報朝庭恩遇,不負庶黎仰望;我一再教訓你這些話,只一轉眼,你就全忘了?”叫錢濤的仁兄連忙躬著身道:“不敢,老爺,錢濤不敢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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