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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行大義 血染恩仇
撲向屠森的那六個人,四個是先前並列管婕妤身後的大漢,另兩位則是方才曾站在管婕妤身邊的人物,不消說,那四個是管婕妤的“四勇衛”,這兩個單看功力之高,亦非“大掌舵”“二掌舵”莫屬了!燕鐵衣剛剛在估量著那六位仁兄,燈火映照下人影閃晃,五個人靠著他便圍了上來!五人中為首的一個,身材偉岸,方面大耳,好一副堂皇之概,他手握一柄”七環大砍刀”,先朝著燕鐵衣重重抱拳:“大魁首,‘筏幫’總管事‘長河一龍’曲志遠率屬下四名管事向尊駕求教,得罪之處,伏乞大魁首海涵!”燕鐵衣笑道:“不客氣──請問曲兄,那協同貴幫當家的圍襲屠森的六位,是否乃為貴幫的大、二掌舵,以及四勇衛?”曲志遠躬身道:“正是本幫‘大掌舵’‘飛鵬’玄滇,二掌舵‘金竿漁夫’倪勉,以及本幫當家的‘四勇衛’──‘八杖罩乾坤’錢良甫、苟顯三、邱福明、於舜南。”燕鐵衣和悅的道:“令當家的使的是三節棍,看樣子棍身沉重非凡,婦道人家用這種兵器的倒還罕見,定然是造詣精湛,有獨到之處了?”曲志遠笑笑,諱莫如深的道:“只怕比起尊駕的功力來,敝當家的仍然相形見拙甚多。”微笑頷首,燕鐵衣兩臂張開:“曲兄卻是謙懷;各位,請吧。”又一次告罪,曲志遠的“七環大砍刀”兜頭便砍,但是,刀光才現,鋒刃閃晃,又快不可言的分自左右合斬而來──他嘴裡客氣,一待動手卻隼利異常,半點不容情!燕鐵衣雙目平視,“太阿劍”一溜冷光彈揚卷掠,準確無比的擋開了對方的刀式,另四名管事往上齊攻,卻又在劍尾的顫抖,疊弧中急忙退後!曲志遠立時旋走如飛,大砍刀在連串的“啦唧唧”環震聲裡揮斬劈舞,刀光宛似匹練迴繞穿織,綿密緊迫,氣勢雄渾!其他四名管事也一同動手,進退攻拒,配合恰當,而且,他們並沒有稍存僥倖之念,完全是豁命相拚得架勢。屠森以一敵七,這時卻已逐漸有些支持不住了,他那一身創傷對他的影響很大,而最令他感到威脅的,乃是管婕妤與“飛鵬”玄滇,“金竿漁夫”倪勉,這三位都是“筏幫”武功最高強的人物,屠森即使在身體狀況正常的時光,以一敵三也未必能夠佔著上風,如今不但創傷牽扯甚巨,更加上那“八杖罩乾坤”四個拚命仁兄的幫襯,均勢消長越大,他比預期的時間更快就覺得難以往下撐了………在這種情形裡,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拚命,二是突圍;突圍是他不願做的,拚命卻有燕鐵衣保著他不受傷害,至少,他在冒險之下可以宰殺敵人,而自己卻翼罩於燕鐵衣的維護中,別的不敢說,他深信要了敵人的命後自家的命還丟不掉。於是,他將心一橫,決定拚命!猝然間,他的“巨蘆刀”飛速九十二次暴翻四斬,七條身影驟退又合,管婕妤身形快速如電,騰躍旋舞,三節棍縱橫交擊,神鬼莫測,呼轟澎湃之下,勁力萬鈞!屠森刀鋒幻映出千百流光,燦織似網,凝形於一剎那,而“飛鵬”玄滇瘦削的身影往裡斜偏,一對黑烏的“五爪鉤”疾若石火一現,兜向屠森胸腹!悶不吭聲,屠森貼著玄滇的“五爪鉤”驀地弓翻,寒電倏飛,玄滇的右耳連著一大塊皮肉“括”的一下血淋淋拋起,玄滇卻半步不退,雙鉤猛沉,十隻鋼爪嵌進屠森腿肉裡將他硬生生扯了一個筋斗!屠森尚未站穩,凌空一道金虹暴揮而落,銳氣破空,尖嘯彷如鬼號!大旋身,屠森的“巨蘆刀”急速彈跳,“當”“當”“當”十七次震開了”金竿漁夫”倪勉的金色長竿,斜刺裡,八隻鐵杖又狂飆般捲到!怪吼著,屠森撲地翻滾,刀芒閃掠,宛似漣漪,圈圈擴散,又猛又急,在層疊的光弧裡,冷電一束,猝然伸縮,“四勇衛”中的苟顯三已痛呼一聲橫摔出去左大腿對穿兩孔,血湧如泉!這時,銀亮的三節棍便有若天虹寸斷,殞石齊落,一片片,一條條,一溜溜的猛罩飛掠下來,急密強勁,似已平極大地!屠森在地下旋迴流轉,刀刃翻飛舞掠,傾力招架著這由上而下,猛烈綿密的棍雨,但見石屑迸濺,火花四射,重力擊石的“撲”,“撲”之聲,與金鐵交截時的“當”“當”聲,業已混為一團,分辨不清了!“八杖罩乾坤”未傷的三位合力齊撲,杖起彷佛巨杵攪海,呼轟並落,而”飛鵬”玄滇也負傷不退,會同“金竿漁夫”倪勉左右挾擊,爪飛竿旋,像織成了一面羅網般,那麼牢不可破的罩下。由鐵杖、爪鉤、金竿、三節棍合織成的這面網,乃是嚴密又殘酷的,更且威力無匹,屠森在地下仰滾拒擋,絕對支持不了多久──他不該使用“地堂刀”的招術應變,雖然他以這種方式傷了一名對手,卻使他自己失去了制敵的先機,失去了靈活閃挪的餘地,他已完全被敵人封死在當場!“筏幫”的人,自管婕妤開始,全抱著同一個心思──傾力在最快的時間裡削屠森於死地,不使燕鐵衣有插手救援的機會!驀然,屠森在連續一百一十刀截阻了又一輪猛攻之後,倏而橫彈翻滾,刀光左右閃眩,全力刺殺管婕妤,管婕妤的三節棍在她暴收之下前兩節彎曲飛打屠森背脊,後一節便揮舞成一度扇弧平遮面前,同時,爪鉤、金竿、鐵杖,也如影隨形的緊跟著卷向了屠森!一長一短兩道光輝,就像兩股晶瑩的冷焰來自虛無,瞬息間便震磕開了追襲向屠森身上的爪鉤、金竿、與鐵杖,而幾乎發生在同時,屠森的刀鋒突破管婕妤的防衛,在管婕妤的肩頭上擦過,血雨湧現中,屠森自己也被倒彈起來的三節棍後兩節掃砸滾地!狂吼如雷裡,不但玄滇的爪鉤,倪勉的金竿,“四勇衛”的鐵杖再次卷罩向屠森,四十名“筏老大”也頓時有如一群出柙瘋虎般撲了過去,漫天的兵器揮舞,漫天的寒芒閃動,他們不止要殺死屠森,更且要將他分屍支解,剁為肉糜!“太阿”與“照日”兩劍,在燕鐵衣的手中旋舞成兩團巨大無朋的光輪,光輪四周更映浮著各形各樣眩目流燦似冷電的劍芒,隱隱的風雷聲裡,空氣震湯,排擠澎湃成大小回旋的渦流,燕鐵衣護著屠森,周圍層層疊疊,狂揮猛砍的兵器就沒有那一樣能夠透進半分!雙劍飛旋中,燕鐵衣大叫:“屠森,我們走……”咬牙欲碎,屠森扯歪著臉孔,一頭一身的血汗透溼,他尖吼:“我和他們拚,我要和他們拚,我不能走,這是我最後的機會……燕鐵衣,你要幫我,你無論如何也要幫我,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求你,燕鐵衣,我求求你……我會一輩子感謝你啊。”燕鐵衣身形轉動,雙劍更快四射回舞,他凜烈的道:“我說過不幫你殺人;屠森,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屠森嘶力竭,幾乎在伏地哀號:“求求你,燕鐵衣,我求求你幫我殺了他們,幫我將這些畜牲刀刀斬絕,一一誅淨,燕鐵衣,不要叫我恨你……你要報恩,要對我報恩……”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在刀刃與無數浪潮般湧落的兵器碰撞中,燕鐵衣斷然道:“助你連闖三關,更數度挽你於危亡,屠森,我這恩,也就報到目前為止了!”屠森淒厲的喊:“燕鐵衣,你真要如此絕情絕義?你要讓我恨你入骨?”光輪縮小了些,燕鐵衣冷酷的道:“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是要我保你脫離險境,還是要死在此地?如果你同意走,我們馬上突圍,否則,恕我就要自行撤離了!”怨毒已極的瞪著燕鐵衣的背影,屠森歪曲著面孔道:“好──我走!”於是,陡然間燕鐵衣的雙劍擴張,在幾百圈重疊層累的光弧波顫中,一片一片的劍芒如雨,合著刀光如雪卷瀉迥蕩,縱橫摔掠,空氣被劍鋒割碎,發出那樣顫慄尖銳的悠長呼號,在四周的圍攻者紛紛驚叫怪吼著又倉惶的閃避下,幾個憤怒焦灼的聲音連接著響起:“截住他們,他們要逃了!”“往上豁死撲,姓燕的要帶著屠森突圍!”“攔過去,以縱深陣形堵著他們!”“快、快、貼地滾進呀……”幾十條人影,幾十樣兵器不要命的從四面八方罩下,光影繚繞,人體撲騰裡,燕鐵衣早已在劍刃的迥旋下拖著屠森掠出了三丈之外!他只希望離開此地,不願傷害對方,否則,他如挺住不走,僅是方才那一輪劍雨刃雪,已足夠造成“筏幫”慘重的傷亡了!奔躍中,燕鐵衣發覺屠森幾乎已不能行動,把全部的體重都倚賴在他身上,非但如此,屠森更不肯好好由燕鐵衣攙扶著脫走,拖拖拉拉,時僕時跌,這樣的阻力再加上屠森原來的體重,燕鐵衣就感到非常吃力了,隱約裡,他覺得屠森似是另在打什麼邪惡主意。“筏幫”的人馬在後緊追不捨,這時,整座“煙霞院”裡到處都是人影,是火把,是燈光,是憤激的吼叫與叱喝,有的人隨後迫近,有的人繞向前面,有的人從兩邊挾擊,更時時有暗器箭矢飛來,燕鐵衣行動受到屠森的拖累,想快也快不了,他們又已陷入重圍裡了,只是,這一次的包圍,圈子拉得大些而已!是管婕妤的聲音從後面飄來,悽怨如哭:“燕大魁首……你放掉屠森自行離開吧……我們不難為你……我們只要屠森……”“長河一龍”曲志遠也在那邊大叫:“大魁首,你對姓屠的已經仁至義盡了,何苦再受他連累?拋掉他你自己走,我們不但不懷恨你,更會感激你,大魁首,你斟酌,姓屠的不值得你如此效力……”燕鐵衣半聲不響,滿頭大汗中,他等於抱著屠森在“煙霞院”偌大的闊幅裡繞回,躲閃,穿走,屠森掛在燕鐵衣肩膀上,索興閉上了眼睛。就在他甫始飛躍過一幢精舍門前之際,簷下的一排花樹裡,突然撲出了八名大漢,似是不要命的朝著他衝了過來,燕鐵衣左臂擁著屠森,右手“太阿劍”暴起飛旋,三柄朴刀滴溜溜的拋上了天,三名大漢也橫摔出去,就在此時,屠森也不知是有意無意猛的一歪,燕鐵衣不防之下往後打了個踉蹌,另外五名大漢已齊齊撲上!燕鐵衣的身形搖晃中,屠森已脫出他的攙扶,骨碌地滾向門邊,身體撞上了門扉,發出“碰”的一聲大響,燕鐵衣不遑多看,單膝點地,長劍橫翻,短劍九十九次吞吐,芒射電閃下,五名大漢慘呼連聲,各自抱膝滾跌,然而,雜在這些慘呼聲裡,燕鐵衣似是隱約聽到了一聲童稚的,顫抖的,驚恐喊“娘”的聲音!怔忡裡,他迅速回頭,剛好看見屠森奮力將門撞碎,正又跌又爬的衝進了屋裡!燕鐵衣不禁有些迷惘,更有些氣憤,他一個旋身來到門邊,低促的朝屋裡吃喝:“屠森,你瘋了?這是什麼辰光你還往屋裡鑽?趕快出來,再不趕緊就要被他們圍上來了!”就這幾句話的工夫,剛才被絞脫兵刃,摔跌地下的三名大漢又發了狂一樣衝來,他們業已抬起了傢伙,這一次,來勢更兇猛了!燕鐵衣嘆了口氣,“太阿劍”飛灑出一蓬光雨,那三名大漢,一面舞刀遮攔,一面仍朝前衝,“照日”短劍便在這時倏然穿射,同一時間透進了他們的膝蓋骨,又同一時間拔了出來!當那三名大漢滾跌成一堆的須臾,燕鐵衣又突然聽到屋裡傳出一陣撲騰搏擊之聲,這陣騷動剛起片刻,即又靜止,他正在迷惑,隨即又有一聲哀號尖厲悽怖的響起,卻中在那樣痛苦的窒噎裡──是個女人,是個垂死前呼叫的女人!燕鐵衣在驚怒不安之下,回頭朝屋裡大喊:“屠森,你又在裡面搞什麼鬼?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走了!”這時,已經受創不輕的那八名大漢居然各自拖著一條傷腿,連爬帶滾的往這邊翻近,個個咬牙切齒,悲憤無已,但是,燕鐵衣卻由他們憤激的形色中,另外查覺了一股惶恐驚慌的神韻。他正在考慮著該要如何應付這八名形同拚命的仁兄,屋子裡,已傳來屠森因過度興奮而喘息不停的聲音:“燕鐵衣,燕鐵衣,快進來,你快進來,看我攫取了一樁什麼奇寶!”屠森這一叫嚷,那八名爬過來的大漢也聽到了,八個人齊聲悲吼,猛力前撲,其中一個還驚號著:“小少爺啊……”隨著這一聲號叫,屋裡也響起了幼童在極度驚恐後突發的尖泣聲,屠森出現在門口,右手上,緊緊抓著一個八九歲男孩的衣領!那八名大漢剛剛衝近,屠森已狂笑出聲,跟著大吼:“那一個膽敢上前一步,我就把管婕妤的這個小雜種給活活掏死!”八名大漢驀地全僵住了,他們一個個凸瞪著雙眼,歪咧著嘴巴,滿臉滿身的血汙,全是那樣悲惶,那樣恐懼,又那樣無助的望著這邊,八張面孔上,皆是一副欲哭無淚的絕望神情。這時,“筏幫”的人馬已經全部聚集過來,但是,在發覺眼前的情景之後,也都完全和那八條大漢一樣的呆了,傻了,沒有人敢越前一步,更沒有人想得出應付的方法來,任是火把通明,刀槍如林,將這幢小巧的精舍層層包圍,卻俱皆束手無策,僵窒著不知何所適從。燕鐵衣現在才明白那八名大漢為什麼會如此緊張搶先向他攻擊,才明白他們又為何再拚死衝撲,原來,他們是負有特殊使命的,這特殊使命,就是保讓他們當家的嫡親骨血,管婕妤的兒子!這才真叫鬼差神使了,燕鐵衣不禁暗暗嗟嘆,如果這些人沉著點,不貿然向他發動攻擊,如果管婕妤的孩子在屠森身體撞門之際不受驚哭喊,無論那一樁,只要稍稍一錯過,便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也就不會有此等的困難場面出現了。燕鐵衣注視著屠森手中緊緊抓著的這個小孩子,可能八歲,最多九歲,清清秀秀的一張小臉,白白淨淨的皮膚,長像確肖管婕妤,更帶著管婕妤那種倔強又精明的神韻,但孩子到底只是孩子,大概受驚過度,如今一張小臉不但灰白泛青,小小的身體更索索顫抖個不停,模樣好生可憐!忽然,燕鐵衣注意到屠森緊抓著孩子後領的五指中,大拇指竟是虛扣在孩子後腦上的──這是異常惡毒的一招,可以在任何時間,將拇指插入孩子的後腦中,致其死命!冷冷的,燕鐵衣道:“屠森,你的手鬆一點,這樣會使孩子窒息!”屠森嘿嘿一笑──彷佛天下在握一樣的趾高氣揚:“讓我們看戲吧,燕鐵衣,這小兔崽子抓在我手上,我會叫管婕妤發瘋發狂,叫整個‘筏幫’鬼哭神號,叫他們比死還要難受!”不待燕鐵衣回答,包圍四周的人群已紛紛讓開,管婕妤在左右的簇擁下,面色慘白的走了過來,她左肩上已裹捲了白布──她來晚一步,想是先行治傷去了,但只這片刻的耽擱,情勢就起了此般意想不到的鉅變!管婕妤的形狀,一看就知道是強持鎮定,她的臉龐比紙還白,嘴唇卻帶著紫烏,更不停的抽搐著,來在房門之前七八步遠,她站住了,目光不看孩子,卻盯著屠森,聲音裡有著掩隱不住的顫抖韻尾:“屠森,放掉我的兒子……”屠森吃吃一笑,陰沉的道:“你是在對那一個下命令?臭婊子!”身子抖了抖,管婕妤咬咬嘴唇,低緩的道:“仇恨只是我們之間的事,屠森,與我的兒子無關,他什麼都不懂,他才僅是一個九歲不到的天真稚童,屠森,你何須作踐他,威嚇他?”屠森“呸”了一聲,惡毒的道:“現在才知道說好聽的?管婕妤,遲了,太遲了;你與一般爪牙嘍羅倚多為勝,以眾相凌,我受夠了冤枉氣,吃盡了窩囊虧,現下就正是我要痛快報復的時候!”管婕妤深深吸了口氣,沙啞的道:“屠森,如果你傷害了我的孩子,你也休想活著出去!”獰厲狠酷之色溢於言表,屠森粗暴的道:“不要來這套過門,管婕妤,你這老娼婦從頭開始也就沒打算讓我活著出去,很好,既想要我的命,我就一樣不叫你好受,先在你面前宰了你的兒子再說!”半邊臉孔敷滿了藥膏的“飛鵬”玄滇踏前一步,沉重的道:“說吧,姓屠的,什麼條件之下你可以放孩子?”屠森瞪著玄滇,好一會,方才冷寞的道:“好,我就告訴你我的條件──第一,所有‘筏幫’的‘筏老大’每人自斷一臂一腿;第二,從總管事曲志遠開始,他以下的各管事要自斷兩臂一腿;第三,管婕妤,你,倪勉,以及管婕妤的‘四勇衛’,通通在此自刎以向我謝罪,第四,解散‘筏幫’;第五,將‘煙霞院’一把火燒淨!”五個條件一說完,反應卻是一片死寂,半晌,玄滇長嘆一聲,回首向管婕妤道:“當家的,為了拯救化龍這孩子,使你夫家四代單傳的骨肉不致斷絕,我一死固不為惜,但是,我卻不能勉強我的兄弟們和我一樣做……”“金竿漁夫”倪勉黝黑的面孔上起了一陣痙攣,他咬牙道:“只要他放孩子,我就死給他看!”一側,“長河一龍”曲志遠也緩緩的道:“大當家,我也沒有話說!”立在管婕妤身後的“四勇衛”之三齊聲道:“我們甘願成全小少爺!”立時,四周響起了一片悶雷似的激動呼喊:“大當家,我們願意自斷斬臂腿。”“只要小少爺得以保全,殺我們的頭也認了!”連連揮動雙臂,管婕妤帶著悲咽大叫:“靜下來,都靜下來──兄弟們,大家聽我說,這是絕對行不通的事,也是一件根本豈有此理的事,兒子固是先夫四代單傳的一縷香菸,是我的命,也是我唯一的精神寄託,但卻只是先夫與我私人的問題,我憑什麼為了這孩子要犧牲眾位兄弟們的生命?憑什麼要解散上千人以血汗創立了二十四年,並賴以餬口的‘筏幫’?更憑什麼令多少弟兄的家屬怨恨傷痛?百人哭不如一人哭,我自己獨力承擔我兒子的生死後果;兄弟們,大家不要衝動,不要盲從,屠森的話絕不可信,無論我們付出任何代價,他都不會放過我兒子的!”在一片肅靜沉寂裡,屠森突然稍稍鬆開一點抓緊孩子後領的五指,於是,孩子透過一口氣,駭恐又祈求的顫抖著哭喊出聲:“娘,娘啊……”管婕妤全身猛的打了個冷顫,她痛苦至極,也愛憐至極的咽噎著叫:“化龍,化龍,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孩子掙扎著要奔向母親那裡,做母親的也伸展雙臂要擁抱孩子,但事實上卻不可能,流露在母子兩張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樣迫切,那樣渴望,那樣充滿了愛,充滿了依慕,又充滿了恐懼與悲傷,鐵石心腸的人,見到此情此景,也會辛酸無已。管婕妤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泉,她再也把持不住,無法鎮定了,她哭泣著,哀痛的哭泣著──她是一位女中英豪,是一位統率千名粗獷好漢的女霸主,但,她卻也是一個女人,更是一個母親,母愛的天性是超越一切,是無可掩飾的。“屠森……我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屠森,只要你放了他,我可以自刎在你面前;屠森,只要你不傷害我的孩子,我保證可以替他死,而且保證我的人不會向你尋仇……”屠森桀桀怪笑,有如狼嗥:“放了他?做夢,管婕妤,除非你依從我方才所提出的全部條件,否則,我先宰了這小孽種,再同你們豁死一拚;不要以為我做不到,天下任何絕事,我沒有做不到的!”管婕妤抹著淚,而淚卻淌個不停,她乞求著:“你不能這樣狠毒……屠森,孩子是無辜的……他不該受到這樣的摧殘與迫害……他沒有罪,他仍有享受生命的權力……屠森,求求你,放了他,我可以代他死,你恨的怨的都是我,隨你叫我怎麼死法,我都不會推拒,只求你放了孩子……”一揚頭,屠森五指驟緊,在孩子的窒息般呻吟聲中,他狂厲的叫:“放你孃的狗臭屁,要不依我的條件,一切免談,管婕妤,你知道我要將‘筏幫’斬草除根,刨底掀滅?我要叫你們伏屍遍野,血流成河,我要一個個逼死你們才能消我的心頭恨啊……”管婕妤全身痙攣,搖搖欲墜,一邊的曲志遠急忙扶住她,這時,玄滇忍不住悲憤的大吼:“燕鐵衣,你身為江湖巨霸,又是此事的始作俑者,你就不站出來講句公道話?”燕鐵衣早已在心裡做了決定,他那張童稚似的面龐上,是一片冷硬深沉之色,蕭煞得令人驚懾;緩緩的,他對著屠森道:“把孩子放掉。”怔了怔,屠森勃然大怒:“什麼?你居然敢叫我放掉這小畜生?燕鐵衣,你簡直吃裡扒外,可惡之極!”燕鐵衣冷冷的道:“管婕妤說得不錯,孩子是無辜的,他沒有罪,他不該遭受摧殘與迫害,他仍有遠景,仍有享受生命的權力……屠森,所以,你要把孩子放掉。”屠森猛一咬牙,兇殘的道:“燕鐵衣,我救過你的命,你卻幫著我的仇家來對付我?你還有沒有一點心肝?一點人性?我今天絕對要宰掉這小孽種,你如要發慈悲,來吧,過來救他試試,看你快,還是我快!”低沉的,燕鐵衣垂目道:“你救我的命,我也已還過你的恩,屠森,這件事卻在你我的恩怨之外,由你那遭姦殺岑雲的女兒起,我已對你做了最大的容忍,我曾告訴你,那是最後一次,我也要求你不要逼我和你反目;因此,這孩子必須釋放,否則,我不會再容忍你,你也即是迫我同你生死相見了!”雙目中似是淋淋的閃動血光,屠森狠毒的道:“當真?”燕鐵衣平靜的,卻堅定的道:“當真。”兩人互相凝視著,良久,誰也沒有言語,沒有動作,但彼此的血液都在沸騰,心腔在急劇跳動──這樣的緊迫氣息感染了四周的每一個人,大家皆在注視著這一為劍聖,一為刀魔的兩人間的發展,而每個人全是冷汗涔涔,連呼吸都似要窒息了。猝然間,屠森右手五指突緊,大拇指扣向孩子後腦,同時將孩子拎拋向燕鐵衣,他的左手也閃電般拔出“巨蘆刀”暴刺燕鐵衣小腹──這些動作,全是一連串展開!兩道長短交織的光華比人們意念的轉動更快映現,快得彷佛要追趕業已逝去的千百年時光,但見冷芒在凝成那般眩目的彩圖於一剎那,屠森的整條右臂齊肘斷落,尚連著一根斜飛的拇指,“照日”短劍便透進他的胸膛,更將他撞跌出五步之外!當人們的神智剛剛恢復,燕鐵衣已抱著孩子連連輕拍,突然,孩子“哇”的一聲哭叫起來──好了,至少證明孩子是活的!管婕妤尖號一聲,發狂般奔了過來,一把從燕鐵衣手中搶去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密密親親重重的吻,混著嗚咽,合著淚。在一片雷動的歡呼聲中,所有“筏幫”的人都圍擁上去,讚美著,慶幸著,叫嚷著,那種興奮同欣悅之情,幾能震撼天地。燕鐵衣悄然從自己左大腿根上拔出了透入甚深的“巨蘆刀”──他在那一剎那間躲過了小腹要害,但卻避不開這大腿上的一刀之痛,然而,比起屠森,他已是太幸運了。艱辛的來到屠森身邊,他屈下一膝,默默望著屠森。屠森仰臥在那裡,混身都叫鮮血浸透了,右臂斷處以及胸膛上的傷口,還在不停的大量往外湧血,他一張臉孔已泛現了死灰色,雙眼凹陷,瞳孔的光彩擴散,連嘴唇都乾得癟了;他困難的呼吸著,喉嚨裡發出“噓”“噓”聲響,身體也在一下又一下的痙攣,這種情形,燕鐵衣與大家都知道,屠森業已是快到油乾燈滅的辰光了。燕鐵衣痛苦的搖搖頭,嘶啞的道:“我說過,屠森,我對你已不能再做容忍,我也說過,你不要逼我成一個‘負義’之人,但你太專斷,你充耳不聞,我無從選擇……”喉嚨裡變成了痰響,屠森雙眼上翻,掙扎著嗡動嘴巴:“錯了……了……我……錯……了……我……不……不該救你……不……該救……救你……”燕鐵衣愴然道:“屠森,你救過我的命,我也會感恩圖報,但是,卻不能因為你救過我一命,便該犧牲無數無辜的命,也不能因為我受了你的恩,就該流濺這樣多的鮮血做補償;屠森,你與我只是二者相對的事,若由彼此間的恩惠授受而演變成罪惡,就欠缺公道了……”屠森還想再說什麼,卻突然吐了一口氣,半張著嘴,木然瞪凸雙眼,寂然不動了,永遠不動了。伸出手,撫合上屠森不瞑的雙目,燕鐵衣緩緩站起,俯首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轉身獨自離去,步履蹣跚,身影孤伶,彷佛無視於背後那正圍擠一團,歡欣騰笑,興高彩烈的“筏幫”人們……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悲歡離合,無從而定,人的遭遇同命運,也沒有絕對的痕跡可尋,原來是完美的起始,卻落得悲慘的下場,而充滿戾恨的開頭,卻未必然不會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就像屠森,像管婕妤,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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