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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飛雪 -【黑羅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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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1:47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單飛雪 - 黑羅剎

黑羅剎──雷魈,性殘嗜血,沉默寡言,鐵錚錚的漢子。
江湖來去,一頭黑豹伴他左右。
自從擄來了大理國凝煙公主,
一個花妖般清麗絕倫的女子,
黑羅剎不再是黑羅剎,為了討她歡心,
那把殺敵無數、出手就要見血的歃刀,竟被他拿來刻花彫梅,
不過是娘兒們的小玩意,他認真學起,只為換得她一笑!
美人關前,英雄果真氣短,任她傷透了他的身、心,那又如何?
他早已被她馴服,他執意要守著她、護著她,沒人攔得了!
這是他對她最溫柔的心意、最堅固的執著,
每一道她給的傷痕,都深刻在他心上珍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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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1:5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這是暴政統治的世代,當今聖主,挾強大兵力,號令天下群雄投效皇朝。如有不服,擒之,處以極刑。不肯投效聖主的能人異士,為求自保,迫於無奈下,只好籌組秘密組織——魔羅教,在暗處團結勢力,免於被擊殺。  

  行事神秘低調的魔羅教,以武功最高,具役獸之能,性殘嗜血的「黑羅剎」雷魈為首。他沉默寡言,背掮歃刀,歃刀一出,見血方休。  

  二堂主「青羅剎」孫無極,配寒銷劍與沉月寶扇,擅長易容,嗜趣。為人狡黠多智,能運籌帷幄,深諳卜算命相之術。  

  三堂主「白羅剎」白媲瑩,嗜器成癡,能使各種兵器與銀鐵鎖,性陰柔,高傲偏激。戀慕青羅剎,曾為了討好他,潛入皇室盜離魂寶劍,後因青羅剎娶橙橙為妻,自此關係決裂,消失於江湖。  

  黑羅剎因孫無極之故,擄走大理國凝煙公主,雷魈嗜殺,凝煙癡執,這情路行來刀光劍影,歷殺劫無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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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2: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中原聖主派遣使者發帖至大理,邀請大理皇子、公主前來皇城作客。凝煙公主自願前往中原,大理王派出頂尖的銀衣護衛隨行,叮囑女兒帶著能起死回生的救命寶丹——還魂丹上路,為的是怕路途遙遠,遇到凶險,可借寶丹救命。  

  大理王共有三個女兒,每人都配有一粒極珍貴的還魂丹,孰料待凝煙到中原面見聖主後,才知道中原聖主此舉之目的,是為了求得還魂丹醫治病重的金鳳公主。凝煙於洗塵宴上,當場拒絕了聖主的要求,立刻啟程返回大理。  

  途中歇宿在四季客棧,青羅剎使詐盜走了還魂丹,凝煙怒氣難消,臨走前撂下狠話,返回大理後定向王告狀,絕不善罷干休。  

  凝煙一行車隊日夜趕路,這天晚上,大霧瀰漫,星光盡掩,狂風呼嘯,飛沙走石,霧中一名掮刀巨漢攔阻去路,冷冷地撂話——  

  「凝煙公主,請至魔羅教作客。」  

  安坐在轎內的凝煙,感受到一股凜冽殺氣,她掀開轎簾,注視來人——  

  男子身形健碩,墨黑長袍飛揚,背掮刀,亂髮披肩,極為陽剛的臉上有一痕月形刀疤。凝煙心下一驚,糟!莫非是傳聞中的黑羅剎?魔羅教中最難纏又嗜殺的傢伙。  

  「保護公主!」女婢石榴放話,隨身護衛拔刀戒備,狂風飛沙中,凝煙隔著霧氣,與那雙殘酷黑眸對峙。  

  一群不知死活的蠢物!黑羅剎警告道:「歃刀一出,見血方休。」手按住背後大刀,眼露殺意。  

  見雷魈就要拔刀,凝煙揚聲制止。「住手!本宮跟你走,休要傷人。」  

  雷魈冷笑。「識相。」收回拔刀的勢子,隨即朝轎子劈出一掌,凝煙掠出,他擒住凝煙抱在懷裡,撂話。「誰要通知大理王還魂丹之事,吾必砍下凝煙人頭。」轉瞬兩人消失於霧裡。  

  「公主?」護衛們驚呼,荒野間已尋不著公主。  

  慘了!護衛們面面相覷,茫然無措。  

  護衛李明驚呼:「怎麼辦?」  

  護衛吳鐘道:「回去據實向大王稟告!」  

  石榴覺得不妥。「可是……那人不是說了嗎?只要向大王說了這事,他要斬殺公主啊!」方纔那巨漢相貌兇惡,看起來心狠手辣的。  

  護衛丁閔惶恐。「大王脾氣暴躁,現在咱沒能保護好公主,回去後肯定沒命。」  

  一夥人頓時哀嚎不止。  

  「喂!萬福,你怎麼不說話?」李明問向他們之中個頭最高,一直沉默著的金萬福。  

  「是啊,你也想點辦法啊!」石榴也說。「不吭聲,是怎樣?嚇得啞了?」  

  萬福看了看大家,掩嘴低聲咳了咳,道:「我覺得,我們不能回大理,我倒有個主意……」  

  「什麼辦法?」大夥兒一臉期待。  

  萬福接續道:「既是魔羅教強擄了公主,還撂話不讓我們向大王告知此事,我們索性去找魔羅教  」  

  「嘎」石榴驚呼。「還找他們?」  

  「是。」萬福說。「找到魔羅教,叫他們收留我們,提供好吃好住的。」  

  吳鐘指著萬福斥道:「天真!你以為人家會管我們的死活?」  

  「會!」萬福保證。「各位,而今就只剩這條路可走了,我保證魔羅教會收留我們,讓我們過快樂逍遙的好日子。」  

  李明笑他。「說得跟真的一樣,你以為你是誰?」  

  萬福眼睛一亮,嘴角一揚,回道:「我是魔羅教二堂主青羅剎——」只見他手往臉上一抓,扯下一層面皮,現出一張清俊爾雅的臉容,眾人駭得瞠目結舌,他笑著向他們說:「孫某在城裡有座青熙別莊,諸位若不嫌棄,請隨我去那兒享榮華富貴,你們的好兄弟萬福已在那兒飲酒作樂,等著與你們相會,各位意下如何?」  

  大夥兒傻了好一陣,回過神,全心甘情願跟青羅剎走了。  

  *****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黃土路,兩匹黑鬃駿馬拉著馬車,往黑寨馳騁而去。  

  轎內,雷魈閉目休息。凝煙暗暗打量他,一頭狂亂黑髮,掩不去猙獰的刀疤,龐大身軀隱在黑袍底。想及方才乍見他那雙冷厲黑眸時,竟禁不住冷汗涔涔。曾聽聞過魔羅教這組織,據說為首的黑羅剎殺戮無數,她睨向他背上的那把歃刀,聽說歃刀飲血,它渴了,黑羅剎就用自己的血餵它。  

  這男人狂肆不馴、冷峻殘酷,此刻的他雖然閉目休息,她卻能感受到他週身散逸的危險氣息,正隱隱迫著她。凝煙可以確定,他不必睜眼,就能掌握她的動靜。  

  她的功夫不弱,卻也不願妄動,她不做沒把握的事,更不會傻到去激怒他。  

  這是哪?隔著小窗她觀察四周,兩旁森森暗林,林間飛螢明滅,冷風迎面撲來。轎外,有頭黑豹一直默默跟行。  

  凝煙揣想,是他養的吧?傳聞黑羅剎能役獸,看來是真的。  

  稍稍瞭解了週遭環境後,凝煙打破沉默,她說:「你最好放我走。」  

  雷魈聽了睜眼,轉頭看見她正對著他笑。他冷冷一句:「不行。」他答應幫青羅剎軟禁嬌客,避免她回大理告狀,不利魔羅教。  

  「不就是區區一顆還魂丹,你真以為我在乎?」凝煙魅笑著說。  

  黑羅剎瞧了,眼色更冷。他定望住她,靜下心來,藉著篩落轎內的淡淡月光,打量劫來的凝煙公主。  

  身著銀色錦袍的她,膚白若雪,黑髮直瀉而下,柔順細密地垂落雙肩上,他彷彿能感受到那如絲似緞的柔滑觸感。  

  「你放了我吧。」她眼底氳著水氣,長睫下雙眸波光流動,紅唇抿著笑意。在這麼深的夜,她左肘擱在車沿,坐姿慵懶,似笑非笑地瞅著人,那無辜的眼色,柔媚的笑,就像個敏感又脆弱的小東西,任是再鐵石心腸的男子也被打動了。  

  黑羅剎捨不得移開視線,卻也不願允諾她的央求。  

  她像窗外透入的一束光影,這麼近,又覺得縹緲疏離,掌握不住。  

  看著過分美麗的她,他竟感到空虛。面對殺戮出名的他,她如何還能笑盈盈的?她不怕他?雷魈凜容,暗了眸色。  

  她笑意加深。「你倒說話啊?讓我走吧。」  

  冷空氣撲窗而入,他聞到她身上傳來的清幽花香,記起老友孫無極的話——  

  「這凝煙公主,據說打小吃花,有人說她是花妖投生,什麼花到她手裡都開得燦爛。你要小心,她很狡猾,別小覷這女人,尤其是她笑的時候……」  

  她正在笑,聲音柔軟。「黑羅剎,你再不放我,怕要遲了。」  

  遲?雷魈挑起一眉,不懂她意思。她笑得眼波柔媚,聲線綿密細膩,像絲絲細線縛住了他。  

  「帶著我,小心啊,引來殺身禍。」  

  這次,換黑羅剎笑了。「靠殺生起家,就不怕人來殺。」  

  「那好,這次就讓你殺個過癮。」說罷,她撇開臉,觀賞窗外風景。  

  雷魈肅容,弄不清她話裡的意思,忽地轎外傳來黑豹的怒吼聲!  

  一陣狂風襲來,打得駿馬跪地,車頂跌墜,雷魈揪了凝煙飛掠而出。  

  幽暗中有人喝叱。「大理凝煙公主,皇朝小公主命危,聖主請你即刻交出丹藥!」  

  數名士兵攔路,為首的男子駕著白馬,面容陰沉,雙目如炬。他是聖主身邊八大名將之一,驃將軍。  

  「凝煙公主,聽見嗎」將軍喝道。  

  凝煙微笑,挽住雷魈手臂,偏著頭望了雷魈一眼,然後對驃將軍說道:「還魂丹在他身上。」  

  驃將軍瞪住黑袍男子。「好漢,報上名來!」  

  「你問我這口刀,如何?」雷魈拍拍肩後歃刀。  

  「大膽狂徒!」驃將軍擎刀指向他。「快獻上丹藥,否則性命不保。」  

  「憑你?」雷魈冷笑,熱血沸騰。很好,最近沒砍人,正渾身癢,拿這廝喂刀正好。瞬間,殺氣湧現。  

  「不知死活!」驃將軍震怒,執刀下馬,迎戰雷魈。對手下命令:「動手!」  

  士兵呼喝,有拿金槍的,有孥箭的,有使銀棒鐵錘的,全撲向雷魈。雷魈回頭看了凝煙一眼,示意她退後。  

  「你自找的。」凝煙回他一抹勾魂魅笑。殺氣迫近,她後退再後退。  

  十幾把大刀斬向雷魈,為首的驃將軍飛刃凌空射向雷魈,他無視飛來的利刃,仍瞅著凝煙,看她笑著退離戰場。驀地,雷魈側身,以背上刀鞘彈開飛刃。  

  「吼~~」黑豹掠出,擋住衝來的兵士。它昂頭呼嘯,驚動密林隱匿的獸,它們聽見了全數竄出,豺狼豹虎奔來擋住敵陣,齜牙咧嘴,目露凶光,低吼聲教人寒毛直豎。  

  兵士們詫退好幾步。怎麼回事?  

  驃將軍見狀,眼色驚惶。這些野獸……他瞪住巨漢,驚嚷:「黑羅剎?」  

  凝煙走遠了,雷魈回望驃將軍,看他面色驚恐,冷冷一句:「太遲了。」晚了,他想殺人了。雷魈黑眸迸出殺意。  

  黑雲掩住月兒,大地昏暗,雷魈瞟黑豹一眼,黑豹會意暴吼,群獸撲上,撕咬士兵。霎時哀嚎聲起,鮮血飛濺。  

  驃將軍拚死一搏,掄刀朝雷魈劈來,刀風振動雷魈黑髮。歃刀聞到血味,在鞘內激震,像嚷著要飲血。雷魈卻不屑拔刀,只拿刀鞘應付,兩人激鬥。  

  分明能一招內擊敗驃將軍的,雷魈卻不肯一刀斃命,像大貓戲鼠,與驃將軍對招數回,直至厭了,才按鞘拔刀,只見刀芒一瞬。  

  驃將軍怔住,覺得胸口一陣麻熱,低頭,卻不見胸口有傷。遲疑間劇痛襲至,他跪倒在地,忽地瞠目——看見胸前緩緩浮現一道血痕,鮮血滲出,越湧越多,染紅前襟。猛地瞪住雷魈,顫聲問道:「你……幾時……拔刀?」  

  要多快的刀,殺人一瞬不見血?要多深的傷口,需待一會兒,血才汨汨湧出?驃將軍不懂,雷魈幾時動的手,他只見一瞬冷光啊!將軍癱倒,眼睜睜瞪著雷魈,恨自己死不明白。  

  雷魈冷眸相對。「去問閻王吧。」  

  只一會兒功夫,遍地屍體,群獸爭食。  

  雷魈抬頭,注視凝煙消失方向。  

  追是不追呢?  

  *****  

  遠離殺戮,凝煙掠空疾走,隱入樹林。她穿過花蔭,沿路摘了幾朵花兒收入銀袖內。來到溪畔,蹲在流水旁,注視水面倒影。她看見自己,那是張絕艷臉龐。父王說過,待這趟返回大理就要幫她招駙馬。哼,她才不要,她早有中意的對象。  

  凝煙伸手,指尖輕點溪水,水中麗顏起了皺紋。她看見自己眼中的渴望,渴望再見那人。  

  他是她的童年玩伴,他們青梅竹馬,有過盟誓。這趟來中原,早早計劃好要尋他,為了他們當初的約定。  

  邵賜方,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他是大理花師的兒子,一年多前來到中原後就消失無蹤,教她想得好苦啊。  

  凝煙從錦袍掏出青銅匕首,這是當時他們交換的定情物,她也回贈了一隻的銜夢鐲。他們約好,就算大王不允,他也會設法帶她走。  

  凝煙細撫青銅匕首,珍重地收入衣內,掏出沿路收集的花兒,捧著團團粉紫花瓣,一口口吞入唇內。注視水中倒影,吃著美麗花瓣,懷念過往時光。她有錯覺,水中倒映的不是自己,是他,教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凝煙微笑了,事情的發展都在她意料中。一開始青羅剎奪走還魂丹,她便將計就計,誓言報仇,為的是讓魔羅教出手攔阻她。一路護送著她的護衛們肯定急得團團轉吧?銀衣護衛是父王手下悍將,真要感謝黑羅剎,要不是他插手,憑她一己之力,豈可能逃脫?  

  凝煙不愛中原,王宮錦衣玉食怎麼也比淪落江湖好。刀光劍影的生活雖刺激,她卻更愛安逸的日子。賞花養鳥,憑欄啜酒,操琴吟詩,這才是她最愛過的日子。要不是為了邵賜方,她怎可能涉足江湖?那個栽花人,他流浪到哪了?  

  凝煙累了,臥在溪畔,聽流水淙淙,月下入眠。樹影撫上她的臉,她在過往夢裡酣睡,想像是他來輕撫她……  

  天亮,凝煙洗過臉,起身上路。她穿越樹林,來到熱鬧市集,走進一間當鋪。  

  半個時辰後,一名戴帽白衣少年走出當鋪,少年眉清目秀,眼色聰慧,抿著笑。「他」揮開檀扇,步往聚集著各路人馬的客棧,把華麗錦衣留在鋪裡。  

  女扮男裝的凝煙公主,逢人便打聽邵賜方的消息。  

  「公子可聽說過這個人?」  

  被問話的身穿青衫的公子張嘴發楞。怔怔地看著眼前細皮嫩肉的少年,真是美得不像話,他面紅耳熱,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知道,邵、邵什麼?」  

  凝煙微笑。「邵賜方,公子可聽過這人?」  

  青衫公子搖頭,凝煙又去跟客棧老闆打聽,陸續又找了很多人問,問不出消息,於是出城往關外走。  

  此時,黑羅剎剛入城,與青羅剎在客棧會合。  

  「劫凝煙時,她沒反抗?」孫無極問他事情經過。  

  「沒有。」  

  「護衛呢?」  

  「凝煙要他們別動手。」  

  「嗯。」寶扇輕揮,孫無極計量著。「不對,不像她的作風。」束手就擒、全無反抗?她豈會這樣懦弱?  

  雷魈傾酒入杯。「或許擔心部下受累。」  

  雷魈的話害孫無極大笑。「別逗了,她豈會那麼好心?」  

  雷魈也笑了。「她故意讓聖主的人知道魔羅教搶走還魂丹。」他只得殺了驃將軍滅口。  

  「要我跟你說還魂丹多好玩嗎?」孫無極笑覷老友。  

  「不必。」他沒興趣。  

  「那——想知道我拿還魂丹做啥?」  

  雷魈啜酒,頭也沒抬,道:「你愛玩就玩吧。」還不瞭解?孫無極就愛稀奇古怪的東西,淨找有趣事兒,兄弟高興就好。  

  「無極害你招腥了。」孫無極歉然一笑。  

  「江湖人,不怕腥。」雷魈也不倒酒了,直接抓來酒瓶灌一大口。  

  「是啊,江湖人只怕兒女情長。」孫無極似笑非笑地說。  

  雷魈緘默,懶得搭理。  

  孫無極自顧自地說:「凝煙看來是不回大理告狀了。」  

  雷魈不解地看了孫無極一眼。  

  「我們都讓凝煙利用了。」孫無極道。「依我看,凝煙利用我們擺脫護衛,只是,她留在中原的用意是什麼?」孫無極琢磨著。  

  雷魈扳了雞腿拋入桌底,黑豹張口吞噬。  

  有什麼事能讓金枝玉葉的公主甘願流浪江湖?雷魈思量著。  

  孫無極又說:「聖主要我幫他奪還魂丹,我拒絕了。要讓他知道我非但不幫,還搶了他要的還魂丹,屆時又要找魔羅教麻煩了。最近啊我們都別惹事,最好低調點,謹慎行事,吩咐兄弟,別惹到聖主的人——」  

  雷魈打斷孫無極的話。「昨晚,我殺了驃將軍。」  

  「是嗎?」孫無極聽了大笑。  

  雷魈又說:「一併宰了十八名士兵。」  

  孫無極寶扇掩面,眼底染著笑意,調侃道:「你獸性大發啊?」  

  雷魈但笑不語,殺光聖主兵士主要是不讓他們擒住凝煙,算是幫她斷後。握著酒杯,他看著杯裡輕顫的琥珀酒液,想起昨夜她走前魅笑的表情,心口微微地熱了。昨夜她那只柔白小手,輕挽著他的手臂,雖只一下,當時,他的心跳真狂。  

  「既然凝煙公主無意回大理,就甭管她了。」孫無極說道。  

  「不,要抓她。」雷魈口氣堅定。  

  「怎?」  

  「她總會回大理告狀,為免得日後兄弟麻煩,我來抓她。」像貓兒擒鼠,要抓她是易如反掌。雷魈猛地灌上一大口烈酒,五臟熱燙,像見過凝煙後躁動的心,也熱燙了。  

  「嗯,兄弟說得是。」孫無極點頭,覷著老友,清了清喉嚨,探問:「你該不是——」

  雷魈瞪著孫無極,凶他一句。「閉嘴。」  

  無極呵呵笑。「好好好。不過,兄弟,我得提醒你,想多活幾年,就離那女人遠一點。」  

  雷魈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只道:「幫我想想,她往哪個方向走?」  

  *****  

  憑魔羅教勢力,要揪出凝煙易如反掌。雷魈與孫無極吃過午膳,便找來這裡的地頭詢問凝煙的下落,又跟散居在此的教友打聽,按著凝煙走過的路線所經過的商家一一查訪。  

  在薛家當鋪,黑羅剎付一錠銀子,跟當鋪老闆探問凝煙下落。  

  「今早確實是有位穿銀袍的女子……」老闆回想著。「她身上有股香味,我記得她可是個大美人啊,從未見過那麼美的女子。」老闆轉身進屋內,一會兒,拎來錦袍。「瞧,她賣了這袍子。」  

  青羅剎用扇尖撥了撥袍子。「沒錯,是凝煙的。」  

  雷魈問:「她還賣了什麼?」  

  「嗯……」老闆隨即拿出一對新月耳墜,紅玉手環,一塊色澤溫潤的白玉珮,雕花紋的銀簪。「全是罕見的上等貨,我給了她好價錢。」  

  黑豹忽地攀上櫃台,嚇得老闆連退好幾步。豹兒嗅聞錦袍氣味,發出嗚聲。  

  雷魈將錦袍拎起,甩上肩膀,留在袍上的香氣頓時漫開。  

  雷魈問老闆:「她可有說過什麼?」  

  「她跟我打聽一個人,可我不認識。」  

  「誰?」  

  「邵……邵賜方。」他記得是這個名字沒錯。  

  邵賜方?雷魈與孫無極交換眼神,這名字太令他們震驚,怎樣也沒辦法把凝煙跟這名字的主人兜一起。  

  「你們認識嗎?」老闆察覺到他們異樣的神情。  

  「有沒有說為什麼找他?」孫無極問。  

  「沒有。」老闆道。  

  「她往哪個方向走?」孫無極問。  

  「她往街右方去了。」老闆將凝煙換上的裝束形容給他們聽。  

  雷魈沉思,道:「她的東西,我買了。」  

  孫無極聽了斜睨老友。「嗟,買姑娘家的東西幹麼?黑寨又沒女人。」  

  雷魈瞪他一眼,要他閉嘴。  

  老闆收了銀子,將凝煙的東西收入包袱,恭敬地遞給雷魈。  

  步出當鋪,日光流麗。「唰」地一聲,無極甩開寶扇,邊搧著邊沉思。「邵賜方,邵賜方?嗯,如果我沒記錯,他是聖主的人。」  

  雷魈點頭,道:「他是皇朝『鬼醫』唐大夫的女婿。」  

  鬼醫行事隱匿,曾和孫無極的好友——神醫慕容別岳交過手。  

  鬼醫擅長殺人研毒,孫無極記得不久前慕容別岳曾跟他提過,鬼醫身邊有個叫邵賜方的,他跟鬼醫聯手栽植毒花,鬼醫剛招他作女婿,聽說鬼醫有意將毒門功夫傳授給邵賜方。  

  雷魈凜眉沉思,凝煙找邵賜方做什麼?他們有什麼關係?  

  孫無極道:「邵賜方的來歷我會派人去查。」他分析著。「看樣子凝煙還不知道邵賜方是聖主身邊的人。」他瞟老友一眼,搖頭嘖道。「雷魈啊雷魈,你打哪時開始喜歡女人的玩意?」他俯望蹲伏在地的的豹兒,隱忍住不笑,這威風凜凜的黑豹,背上馱個花包袱,裡邊全是凝煙典當的飾物。  

  雷魈臉上略顯尷尬,硬聲道:「我們在這分手,我去——」  

  「去追凝煙?」  

  雷魈皺眉,拱手告辭。  

  孫無極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黑眸閃著笑意。「喂,該不是嫌自己殺氣太重,才掛上這麼香噴噴的衣服吧?」寶扇戳了戳雷魈肩上的錦袍。  

  雷魈瞪他一眼,黑豹察覺主子懊惱了,對孫無極齜牙發出警告的低吼聲。  

  孫無極呵呵笑了。他瞧出興味了,雷魈對這凝煙公主……挺有意思的。他對雷魈道:「對了,為了讓你安心追凝煙公主去,大理王那邊我幫你解決。」  

  雷魈挑起一眉,不懂他的意思。  

  孫無極笑著解釋。「大理王遲早會派人來找凝煙。」  

  「所以?」  

  「所以就教他們找不著。」  

  「意思是,只要我一遇著大理來的探子就宰了?」  

  呵呵……孫無極大笑。「你真是滿腦打打殺殺,幹麼非要見血啊?我自有妙計教他們找不著,也回不去大理。」  

  雷魈看他笑得得意,問:「你想了什麼法子?只要是來找凝煙的,就抓去關了?」  

  「不不不,這打啊、關呀,都是下下策。」  

  「那上上策是?」  

  「招待他們、款待他們,日日讓他們飲酒作樂,樂不可支,誰還要去勞心勞力幫大理王找公主。」  

  「你聰明。」雷魈笑了。  

  「還有更聰明的。」  

  「哦?」  

  孫無極拍拍他肩膀。「好兄弟,趁現在你耳聰目明的,快謝我一聲。」  

  「謝你什麼?」雷魈不解。  

  孫無極眼色一暗,笑道:「謝我救命之恩。」  

  「胡扯什麼?」他越聽越糊塗了。孫無極卻只搖著扇,笑瞇瞇地轉身走了。  

  雷魈瞅著那抹青色背影,這孫無極,講話顛三倒四,不知在想什麼?  

  *****  

  凝煙一路查訪邵賜方下落,這會兒到一間鄉野小店歇腳。  

  也不知向多少人探問過邵賜方的下落,可惜都毫無所獲,凝煙沮喪。  

  邵賜方可是鼎鼎有名的花師啊,憑他變異花種的能力,早該闖出一番名氣了,但怎麼就是沒人識得邵賜方?

  唉!中原這麼大,她要找個人,談何容易?或者該換個法子,譬如拉攏聖主,請他幫忙……但是還魂丹被該死的青羅剎偷走了,拿什麼跟聖主談條件?  

  凝煙悶在店裡一隅,徹夜飲酒。  

  外頭荒山野嶺的,大雨傾盆,銀雨飛入窗裡,點點濡濕桌面。  

  凝煙黯然,想著故人,雨聲淅瀝,驀地紅了眼眶。討厭骯髒的客棧,更討厭風塵僕僕地找人。當然,如果忍受這些可以找到他,她甘願啊,可怕的是不確定的感覺。  

  邵賜方去哪?流落何方?該往南還是向北找?茫茫人海沒一點線索,她這麼隻身一人的無人可靠,這盤纏用盡後又該怎麼辦?  

  凝煙細想著,越想越倦。她是大理公主,中原的事多是聽來的,雖有一身好武功,難免也忐忑惶恐。  

  唉,她又喝掉一瓶酒。正惆悵,砰地,虛掩的門被推開,冷風刮來,雨水撲濕了一地。  

  來人一出現,四周靜下了,本來交談的酒客們都不敢吭聲。  

  凝煙略略側身,覷向來人,見是帶刀戎裝的將士,糟,立刻以手覆額,低頭隱住臉,心想他們定是聖主身邊的人。  

  來人走入客棧,腳步聲往凝煙靠近,越來越近,最後停在桌旁。  

  嗐!麻煩來了,八成是身上的香氣洩了底。  

  「在下皇朝驥將軍,請凝煙公主交出還魂丹。」將軍嗅到暗香,確定這素衣少年是公主巧扮的。  

  凝煙冷笑,抬臉望他。「怎?你不知道啊,還魂丹在黑羅剎身上啊!」  

  「在下沒聽到這消息。」  

  凝煙掀眉。「去問驃將軍,不過……」她冷笑。「恐怕要到陰曹地府才問得到,他八成被黑羅剎殺了。」凝煙抓了瓶酒,斟酒,干了。唉!麻煩是躲不過了,索性把先把酒乾了。  

  黑羅剎?將軍臉色微變。該死,怎麼又和那煞星扯上關係?他問凝煙:「丹藥真不在公主身上?」  

  凝煙不耐煩地覷他一眼。「要我說幾遍!」一路吃不好睡不飽的,現下心情正差呢,懶得跟他扯。  

  驥將軍不信,拱手道:「公主,得罪了。」上前就要給凝煙搜身。  

  「無禮!」凝煙拍桌,怒斥。「我再說一次,丹藥不在我身上。」  

  「抱歉,驥某職責在身,有所得罪,望公主海涵。」執意上前搜身。  

  「你想給我搜身?」凝煙微笑,輕道:「好,我是撒謊。」  

  「凝煙公主——」  

  「你想要,就給你。」媚眼一拋,瞅得將軍臉紅。  

  客棧內,坐著幾名江湖客,全冷眼看著大將軍欺負個弱小文生,可沒人有膽敢得罪當今聖主。  

  「公主肯合作的話,那是最好了。」驥將軍看凝煙小手滑入襟內,貼著雪膚沒入襯衣,微露的柔白如凝脂的一片雪膚,害他這熱血男兒怔忡了,一陣恍惚。  

  凝煙覷著他,掏出丹藥,笑得教人迷失心魂。「給你了。」  

  猝然將軍眼前一紅,花瓣從她襟內團飛射出——  

  危險!驥將軍揚袖擋住襲來的暗器,凝煙飛身掠上屋樑,那些花瓣片片如箭射向將軍,將軍運氣迫走花瓣,可仍有幾片劃破戎袍,劃出幾道血痕。  

  痛、該死!他低咒,抬頭,看凝煙攀在高處,她單手攀著屋頂,腳踏梁,笑望他,輕聲細語數起來。「一、二、三、四、五……嘖,五道口子,疼嗎?」  

  將軍振袖,怒吼:「妳自找的!」拔刀,腳點地,追上屋簷,凝煙躍下,飛出窗外,落地,霎時百名士兵圍住她。  

  「哼。」凝煙冷笑,瞪著大群士兵。「真給我面子,派這麼多人擒我?」  

  「抓起來!」將軍追出,命令兵士圍住凝煙。  

  凝煙立在暴雨中,冷眼覷著眾兵士。  

  雨勢粗暴,打濕凝煙髮膚,這雨太狂,她無法施展暗器,只好徒手迎敵。  

  驥將軍喝令一聲。「動手!」憑一大群部屬要擒凝煙綽綽有餘,他退後觀戰。  

  士兵們一起撲向凝煙,凝煙出招迎戰,她身手敏捷,想擒她的人不是被掌風擊倒,就是被踹得跌地。凝煙在士兵間飛掠,她招式詭譎,明明被揪住了衣袖,可她輕輕一甩,似有綿力,震開縛她的手。  

  幾番纏鬥,凝煙衣裳濕透,更加滑溜似魚,雖被團團密密困住,卻沒叫他們真逮住。纏鬥片刻,已折損三十名士兵。  

  驥將軍不耐,爆吼:「退下!」飛撲過去,朝凝煙擊出幾掌,凝煙閃開兩掌又接了三掌,最後一掌打中肩膀。  

  「痛!」凝煙跌落在地,疼得流下淚來。  

  驥將軍追上去。「是妳自找的。」立在她身前,睥睨地望著手下敗將。  

  凝煙按著肩膀,面色蒼白,淚如泉湧。  

  美人蹙眉,眼眸氤氳又楚楚可憐,將軍心疼了,蹲下來問:「我幫你看看吧。」伸手輕觸她的肩,大腿卻一陣劇痛。  

  「妳?」他摀住大腿,一片濕熱。該死!  

  凝煙趁他不備,擎出短匕刺他大腿,將軍又氣又痛,拽住凝煙長髮,凝煙即刻抬腿踹他傷處。  

  「該死!」驥將軍痛嚎,鬆手。  

  凝煙翻身掠出,將軍提氣運掌劈下她來。  

  來不及躲,凝煙結結實實挨了掌風,暈倒在地。  

  「敬酒不吃吃罰酒!」兵士們奔來幫驥將軍止血。「一群飯桶!」他斥退下屬,彎身抱起凝煙,望著懷裡美人,心坎巨震。好美啊,他低頭嗅聞,好香的氣味。拇指拭去凝煙嘴角血痕,回頭向眾兵士喝叱:「即刻回朝!」  

  「是!」眾兵整隊,速速動身。  

  暴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夾帶威脅的命令——  

  「放下她。」  

  士兵詫異,張望四周。雨勢滂沱,樹林幽暗,都不見聲音主人。  

  是錯覺?  

  驥將軍不理,緊抱凝煙,下令。「走!」  

  「放下她!」幽冥似的聲音又再警告。  

  驥將軍怒咆:「誰有種現身較量,躲在暗處算什麼?」  

  說完,仍只有大雨擊打樹葉的聲響。然後,又過了半晌,群樹騷動,陰風呼嘯,送來一句——  

  「找死。」  

  驥將軍猛地回頭,注視聲音出處,黑夜中,密林深處,有一點白光,迫近再迫近,將軍怔住,隨著迫近的光影,他看清楚了,猝然驚駭——是刀!正打轉著筆直飛來!  

  「護主!」手下呼嚷,驥將軍閃開,刀卻像長了眼,追著他砍,一時間刀光劍影,人叫馬嘶,護主的士兵被飛刃挾帶的殺氣震開,五臟俱裂痛倒在地。從那麼遠的地方使來,刀勢仍兇猛地震傷士兵們。  

  一轉眼,地上就躺了數具屍體,被飛刀挾帶的氣流震死。  

  手抱凝煙的驥將軍,忙飛出配刃抵擋,不料才出手竟被劈成兩半,他只好出掌應付,但掌風被刀震散,該死!他不得不拋出凝煙,吼:「接住她!」  

  士兵們嘩地一聲撲上去接,一隻黑豹搶在他們前頭掠出,眾人瞠目,看黑豹咬住凝煙甩上背,往暗處勁馳而去。  

  黑豹!

  「雷魈!」驥將軍怒吼。狼狽地跟飛刃格鬥,待豹兒平安遠離了。那把刀才氣殆墮地,直插入地,將軍拔了瞧,寒意襲胸,凍住心臟。  

  「這……這不是歃刀!」況且如此,要是黑羅剎真拔刀時,他們還能活嗎?  

  *****  

  雨中,黑豹疾馳,濕透的毛髮爍亮著,它敏捷地在林間奔馳,直奔向密林深處。  

  忽地豹眼猝然炯亮,盡頭,黑羅剎背身立著,聽見黑豹馳來,他緩緩側過身來。黑豹在他腳邊停住,雷魈俯視昏在黑豹身上的凝煙公主,一陣香氣襲來,她身上白衣濕透,粘覆著若隱若現的胴體。  

  趴臥在黑豹背脊上,纖弱柔白的凝煙公主,美得動人心魄。雷魈抓住凝煙手腕,稍施力,拽著她負在肩上,與豹隱沒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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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2: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凝煙昏睡著,明明滅滅的光影喚醒了她。睜眼,朦朧中見一簇火焰,在破陋泥牆前裊裊燃燒的妖焰。  

  她定住心神,發現身上蓋著被,身下是鋪平在地的茅草。柴火燃燒,空氣瀰漫淡淡的焦味。眼前昏昏暗暗,泥牆門外,樹林暗綠,濕氣氤氳,霧濛濛的,不見天光,現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打量四周,回想昏倒前發生的事,左肩酸麻,她憶起先前的打鬥。猛然發現本來穿著的白衫撐在火邊烤著,她唰地掀被,瞠眸,看見自己身上竟然只穿著素色單衣。  

  怎麼回事?凝煙揪眉,覷向角落一隅,那兒黑豹團身臥著,琥珀獸眼正瞪著她。豹旁,那個男人背靠著牆,盤坐在地,正閉目休憩,歃刀橫臥腿上。  

  雷魈,又是他!  

  凝煙思量,看來是雷魈從驥將軍處劫走她了。  

  趁他熟睡,凝煙起身,注意著黑豹動靜,悄悄往門口移動。黑豹目光緊追著她移動的身影,沒攔她也沒起身撲咬。凝煙扯下晾著的白衫,披了即刻溜出去,隨即怔在門外。  

  沒有路啊……她究竟在哪兒?  

  四周白茫茫大霧,一陣陣撲來,像要把人吞噬,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該往哪走?  

  「想走了?」身後傳來低沉嗓音。  

  他醒了?或者根本沒睡?凝煙拔腿逃入霧裡,後邊聲音追來。  

  「這麼大霧,想找死?」  

  凝煙疾走,後頭雷魈忽來一句。「我知道邵賜方在哪。」  

  凝煙怔住,回身,瞪視霧中草屋,迷濛中,見雷魈從暗室走出,立在門旁,銳利的眼眸直盯向她。  

  「你剛剛說什麼?」她沒聽錯吧?  

  雷魈盯著她,緩緩道:「不是要找邵賜方?」  

  「你認識?」  

  「聽過。」  

  「他在哪?快告訴我。」凝煙追問。  

  望著她一臉期待、興奮的表情,雷魈沉默了。  

  「快告訴我啊!」她益發急了。  

  「憑什麼?」他懶洋洋道。  

  「我叫你告訴我!」凝煙生氣了。  

  「除非有人帶路,你到不了。」  

  她聽了立即道:「帶我去見他,還魂丹的事一筆勾消,將來回大理,我隻字不提,絕不為難魔羅教!」  

  濃霧漫在他們之間,雷魈沉思著,暗瞳瞅著她。半晌才緩緩開口:「好。」他承諾。  

  「我們即刻啟程。」凝煙迫不及待。  

  「等霧散了吧。」雷魈轉身進屋。  

  *****  

  「邵賜方的事你知道多少?」在茅草堆坐下,凝煙向他打聽。  

  雷魈將歃刀橫放在地,抓了包袱拋給她。側身躺下,頭枕在刀鞘上,黑眸注視她。  

  凝煙接了包袱打開,看見裡邊東西,霎時怔住了。這些……全是她當掉的飾品啊!都贖回來了?!她靜靜看了會,心底漾起微妙感受,當掉時,還以為再不能贖回的,現在全回來了,一件不缺。  

  他幫她贖回……為什麼?抬臉看他,他沉默著,也不解釋,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凝煙低頭,捻起新月耳墜鑲回耳上,鐲子套回手腕,然後看見最底下,迭著的銀錦袍。她輕撫著錦袍,然後,覷向他,笑道:「閉眼。」  

  見他還是盯著她,她半命令似的加重語氣:「閉眼啊。」她要換衣服。  

  緩緩地,雷魈合眼。聽她解衣,然後是振袍的聲音,香氣隨她振袍的動作撲來,他心悸,忍不住歎息。和豹兒聞慣了血腥味,這麼香的氣味教他們如何抵抗?心麻酥酥地,三魂七魄移位,只覺飄飄然地恍惚了。就算性子再怎麼暴戾難馴,瞬間也被這香俘虜。沒飲酒,卻覺得醉倒了,這女人讓他弒血的性子軟弱。  

  「行了。」凝煙說道。  

  他睜眼,看她笑盈盈地,好似很歡喜。  

  雷魈目光閃動。她真美!雪白臉龐,銀錦袍,黑緞似的長髮,眼眸漾著水氣,小嘴紅潤嬌艷,唉,美得攝人心魄。豹兒嗚的一聲,替主子發出讚歎。  

  「雷魈,謝謝。」凝煙對他微笑。這與獸為伴,看似殘暴的男人,搭救了她又代她贖回衣物,她不由地對他心生好感,由衷感激。又問:「你和邵賜方見過嗎?他在做什麼?是不是栽花為生?」  

  雷魈臉一沉。「和他不熟。」  

  凝煙笑歎了口氣。「真希望快點見到他……」  

  雷魈看凝煙雙手往後握住長髮,扯了扯,甩開,跟著她用指代梳,將糾結的髮絲抓開,纖白長指,匿沒在交纏的黑髮裡,他瞧著瞧著,忽覺得心亂如麻,胸口發燙。又見她拿起銀簪,低頭,盤發,髮簪扎入發裡。空氣裡一股暗香浮動,魅惑人心。  

  雷魈就這麼靜靜看著凝煙梳理一頭黑髮,移不開視線,她有讓男人瘋魔的本事。  

  發現雷魈一直望著她,凝煙笑問:「怎麼?你覺得奇怪麼?大理公主怎麼會流連中原,就為著找個男人?」  

  雷魈不語,隨她說不說。  

  她藏著秘密好些年了,以前在宮裡,無人可訴。凝煙問他:「你一向這麼悶嗎?」好似吝於說話。  

  他沒搭腔,她卻因為連日尋人,心頭苦悶,便將滿腹心事說與他聽。  

  「我跟邵賜方打小玩一起,青梅竹馬,長大了,雙雙墮入情網。他父親邵毅是王府負責栽花的花師。」凝煙回憶著,望向屋牆火堆,一臉作夢神情。「我與邵郎有盟誓,約好將來共結連理。父王要是不肯,就一起私奔。」  

  雷魈聽了心底詫異,怎麼邵賜方娶了別人,她不知道?  

  她又說:「約莫一年多前,他到中原覓牡丹花種,這一去,再無消息。正好聖主邀我們來作客,我便自願來了。來這就沒打算回去,定要找到他,我好想他……」說著,流下淚來,也不怕給人看見,說哭就哭。她望住雷魈,淚眼迷濛,低聲問他:「你懂嗎?愛一個人的滋味……」  

  看她流淚,雷魈心想——要是知道邵賜方娶了別人,不知她會如何?  

  雷魈心尖泛酸,怎麼竟替她惋惜了?  

  望著這淚人兒,他五臟六腑竟升起溫柔的情感。他思索著要告訴她事實嗎?要帶她去見邵賜方嗎?要眼睜睜看她心碎嗎?  

  *****  

  凝煙一路跟雷魈往南走,途中買了尋常女子的衣裳換了穿上。有他相伴,比一個人瞎闖好,不過對雷魈還是有些戒心,不時提防著他。  

  十日過去,他們夜臥對山月,曉行披水煙。齊走過山川美景,相處的時候多了,凝煙心防漸撤,發現雷魈除了長相凶悍,話少了點,其實,是個不錯的朋友。  

  他總是靜靜聽她說話,一路上,就他倆跟一頭豹,不知不覺,凝煙對他說的話越來越多,常常是她說,他聽。她挑選寄宿的客棧,他決定行走的方向。到後來,凝煙甚至把雷魈當好友,一個沉默寡言的朋友。  

  驕陽艷艷,他們路經市集,補充乾糧。  

  「買一點茶葉吧?」凝煙望著茶販前一簍簍生茶葉。「好久沒喝茶了。」  

  雷魈買了一斤,拋給凝煙,自己去打了幾斤酒。他們又陸續買了乾糧,凝煙看雷魈採買兩大袋乾糧,不禁愁歎。  

  「還很遠啊?」  

  這一句,教雷魈的心直往下落。她急著想見邵賜方啊,是啊,她滿腦想著跟心上人重逢,他卻只想留住她。  

  雷魈低頭,默默將乾糧袋口纏緊,甩上肩膀。  

  凝煙望著他,問:「我們走了這麼多天了,還要多久?」  

  雷魈看她一眼,敷衍道:「再一個月。」或者再一年?三年?永遠?永遠留在身邊……雷魈為這念頭心驚。  

  伊人柔媚,他妄想著長留身旁,朝夕相對,只是看著她都開心。他心驚,他黯然。唉,沒去想最後怎麼圓謊?心中沒譜,只想能拖多久就多久。要是孫無極在就好了,他定有法子,能給個好主意。不過前提是,他得先忍耐著被孫無極狠狠嘲笑。  

  凝煙走向果子攤前,對雷魈道:「我想買些鹽梅。」  

  雷魈點頭將錢袋拋給她,她倒出碎銀付帳。凝煙大方地花他的銀子,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哎,這還魂丹是無價寶呢!合該花他的吃他的。她又買了五個陶罐,還有調味粉帶走。  

  雷魈心底奇怪著她買陶罐幹麼,但沒問。  

  晚上,在湖畔紮營,此時夜涼風靜,月色如銀,水影山光,湖水氳著霧氣,飛螢點點,在草叢裡嬉戲。  

  柴堆燒著,他們盤坐柴火兩端。遠處,黑豹伏在湖畔低頭飲水。  

  凝煙從包袱拿出陶罐,一個裝了水放火上煮,一個擺火邊。  

  「做啥?」雷魈問了。  

  凝煙瞅著他笑。「等會兒就知道了。」她過去蹲在火旁,雙手托腮,看火焰打著陶罐。  

  同時,黑豹也在湖畔蹲下,欣賞自己倒影,瞧得如癡如醉。  

  夜蟲唧唧,林裡夜梟嘀咕,雷魈看著凝煙,覺得胸口暖著、滿著,那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感受。  

  半晌後,凝煙抓了枯枝,將烤燙的陶罐撥開,又打開包袱,拎出用粗紙包裹的茶葉,將茶葉傾入陶罐,捻著衣袖去掩住罐口,隔著袖,捧罐用力搖幾下,霎時茶香四溢,聞了通體舒暢。  

  跟著她又抓來盛著滾水的陶罐,水沖入盛茶的罐子,滋地一聲,白煙噴湧,水沫溢出。  

  「好了。」待泡沫散去,凝煙再注滿水,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然後把酒杯拿出,一人一個,將烤沸的茶倒入,一人一杯。  

  她舉杯笑望雷魈,說道:「以前,都是下人弄給我喝,這是我們大理白族的習慣,用『烤茶』招待客人。」頭一仰,她干了茶水,輕抹著嘴。「好喝,你試試。」  

  雷魈拿了,啜一口。只覺清香潤肺,一股淡香余留在唇齒間久久不散。  

  「如何?」凝煙問,他擱下茶杯。  

  「很好。」  

  「換你試試。」她把陶罐推到他面前,眼裡有抹促狹的神色,想看愛砍人的雷魈烤茶,光想就好玩。  

  雷魈瞪著小陶罐,沒多大興趣,可是一旁凝煙催促著。  

  「快試試啊,茶葉可以烤上三次再換。」  

  唉,麻煩。雷魈徒手拿了陶罐擱火邊,烤了一會兒,他不怕燙,徒手又拿回來,瞅著陶罐。糟,接下來呢?他忘了。  

  凝煙斜臥在地,背靠著包袱,朝他笑道:「快抖抖罐子啊,讓茶葉膨脹。」  

  雷魈皺眉,有點尷尬地雙手揪住小陶罐抖啊抖,越抖臉越紅。他,他可是鐵錚錚的漢子,現在卻揪著小陶罐抖不休……真是!怪難堪的。  

  黑豹回頭看了,噴氣,不屑地撇開頭,望別處。主子怎麼幹起這種娘兒們的事?  

  「行了吧?」雷魈瞪住罐裡茶葉。  

  「可以沖水了。」凝煙提醒。話未完,就見雷魈抓了另一個裝水的陶罐就往裡沖,滋地一聲,蒸氣噴湧,白煙猛地竄出。雷魈一時被熏得睜不開眼,撇過臉,揉著熏痛的眼。  

  凝煙嗤地笑開。「傻瓜,怎麼對著陶罐瞧?」  

  雷魈眼澀,放下陶罐,直揉眼。  

  凝煙倒樂了,衝著他笑。「唉呀,要你烤茶嘛,怎麼就哭了?真是。」  

  雷魈牽動嘴角,這女人,竟有好捉弄人的這一面。他將空杯斟滿,遞給凝煙,她雙手捧了,低望茶杯,忽地感傷道:「以前,和他也常這樣對飲……以前,他也烤茶給我喝……」  

  雷魈轉過頭去撥弄火堆。火焰染紅他的臉,一雙黑眸憂鬱,刀疤醒目,他看來心事重重,都因為她為某人傷心。  

  凝煙喝了茶,又掏出青銅匕首,拿出採買的鹽梅,就著月光,靈巧地操縱刀鋒,在梅身刻紋。  

  雷魈看了會,問:「又做什麼?」  

  「雕梅啊,送他的見面禮。」凝煙左手捻梅,右手輕劃,表情專注,聲音柔美。「『雕梅』是大理特有的點心,我們常吃。」她邊雕邊說。「用刻刀在梅肉雕出連續曲折的花紋,再從空隙擠出梅核,像這樣……」嫩白長指掐出果核,果核咚地落地滾了幾圈,黑豹見了追來嗅聞。它好奇,伸舌舔,酸得嗚咽。  

  他們見狀,齊聲笑了。  

  凝煙很快雕好一顆。「中空如鏤,輕壓成花狀……好了!」拿出備用陶罐,將梅子丟入其中,撒上買來的調味粉。「紅糖啦,鹽啦……」又笑看他一眼。「沿途要是瞅見蜂窩,偷點蜜來放進去醃,過陣子就可以吃了。」  

  她又拿了一顆梅雕著,順手也扔給他一顆。「你也試試,不是很會使刀嗎?雕梅難不倒你吧?」她笑得賊賊地。就是想看愛殺人的雷魈雕梅子,一定很有趣。  

  唉!難倒他了。雷魈瞪著掌中圓潤飽滿的鹽梅。他揪眉,神情懊惱,他又沒匕首可以雕。  

  「快試啊,玩玩嘛!」凝煙催促。  

  嗯,雷魈瞪著梅,掐它,捏它,嗅它,又捻住它在月下看。  

  「雕梅嘛,想那麼久?!」凝煙笑著,看雷魈表情嚴肅,把梅放地上,態度謹慎,像在對付敵人。  

  凝煙白眼,他會不會太認真了?又不是雕來賣?  

  沒匕首,怎麼雕?雷魈思量著,瞅向地上歃刀,手往空中一點,刀受力騰起,落入主人掌中。唰地一聲,甩落刀鞘,霎時一道銀芒,如青龍暴沖天空,劈開暗雲。  

  真厲害!凝煙驚駭。  

  黑豹感受到歃刀殺氣,霎時毛管奮起,伏地呼嗥。隨即左右環伺,四下戒備,在哪?敵人在哪?  

  凝煙繃緊神經,眼前提刀的雷魈,和先前沉默寡言的男子判若兩人,提刀的他宛如猛獸。  

  她驀地一陣心驚,那樣威力強大的刀,只要稍有閃失,很可能就命喪刀下,只要激怒他,可想而知會多慘。  

  雷魈看她一眼,刀芒映亮他臉上的疤痕。奇異的,刀芒中,那雙望她的眼,溫柔憂鬱,並無殺氣。他定定望住她,溫和的眼神好似在安撫她,要她別怕。  

  凝煙喘口氣。「你的刀……真嚇人。」  

  「我是要雕梅。」雷魈嘴角微揚,笑了。  

  雕梅?凝煙大笑。「用它?」  

  嗯嗚……黑豹警戒半晌,發現主人沒動靜,失望地翻肚躺平,瞪著天上皎月。沒趣!  

  歃刀終於出鞘——殺人?不!就為一顆鹽梅。  

  凝煙歎息,好美。雷魈手中的歃刀,像一線白光,一彎冶月。她起身走近,想看他怎麼使刀雕梅。  

  刀太大,梅太小。雷魈只好把梅擱在地上,撿來兩個石子將梅夾在中間。好了,他蹲地,吸氣,雙手擎刀,刀鋒向著青梅。  

  凝煙在他身旁蹲下,雙手托腮等著,等了又等,不見他動手,終於忍不住仰臉問:「怎麼?」  

  只見雷魈擎著刀,像似被很苦惱的問題困住了,他想了很久,終於望著她,問:「要雕什麼?」  

  凝煙瞠目,道:「隨便啊!我都雕花,也有人雕菱形。」  

  「好。」下刀了,銀芒一瞬,斬向青梅,一刀完結,青梅連著核裂成兩半。  

  凝煙噗哧地笑他。「嘻!你太用力了,再一個。」又拿來梅子,換上。「輕點,是雕梅,不是斬梅。」  

  雷魈眼色無辜,心想——我已經很輕了!  

  嘻!都怪刀太鋒利,手勁又太強。好,再試一次。雷魈提刀下手,銀芒緩緩在梅身劃幾下。嗯,這次好點,刀移開,梅身完整,也有了十字刻紋。  

  「成了、成了!」凝煙伸手拾梅。「嗄?」梅在她指尖粉碎,雷魈瞬間臉黑了,大受打擊。  

  搞什麼?!還不成?他惱了。  

  「不是要你輕輕的?」凝煙嚷,真笨欸!生氣了。  

  雷魈揪眉,擎著刀,好無辜。  

  黑豹不屑,頭埋地,雙腳蒙眼,不忍看主子出糗,還被女人罵,嗟!  

  「再一次!」又給他一顆梅。「用這。」凝煙借他青銅匕首,歃刀太鋒利了,梅一再心碎而死。  

  嗯。雷魈扔刀,歃刀落地,鏗一聲,像似哭了。接過青銅匕首,一手揪梅,開始雕。唰唰唰,轉眼雕完,凝煙搶了瞧。  

  深吸口氣,又笑了。這下可好,她笑得抱腹,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黑豹見狀,嗚嗚地哀叫了一聲,沒勁了。  

  凝煙笑得肚子都疼了。「天啊……雷魈……你真是……」好好一顆梅,被他雕得傷痕纍纍,刀痕紊亂,線條雜錯,全無美感,教她笑慘了。  

  笑了好久,她喘著氣坐起,瞅著他,忍不住又笑了。「你好笨……」一掃這陣子淪落江湖的陰霾,開心了。  

  可憐雷魈被她笑得臉一陣青一陣白,擎著匕首,覷向一旁,大吃一驚,心愛的豹兒懶懶地伏在地上,頭埋在前掌中,動也不動,像羞得不肯看他。  

  真丟人,他……他可是鐵錚錚的漢子!  

  雷魈硬是藏住尷尬的感覺,冷冷地板著面孔。  

  「多試幾次就行。」他對凝煙道。「不准笑。」  

  「是、是。」凝煙抹淚。「你再試試。」幸好買了很多梅子。  

  雷魈拿了梅,再雕。成功了?不,又失敗,他手不巧,花紋都在他刀下龜裂。他再雕,不信一身武功竟應付不了一顆小小鹽梅?!  

  他可是讓江湖人喪膽的黑羅剎,豈能敗在這梅下?  

  凝煙看雷魈雕得滿額汗,好笑地拾了地上歃刀。「我用它雕。」  

  「小心!刀很重。」雷魈提醒。  

  凝煙覷他一眼。「我會笨到提著它雕嗎?」凝煙把刀橫放在包袱上,腳踩刀柄,左手捻梅,用梅身碰刀鋒,雕出要的圖案,靈巧地使著方向。  

  那殺人飲血的歃刀,那江湖客聞之色變,那所謂一出鞘見血方休的那把刀,此刻竟在凝煙腳下。  

  被她踩著,乖得像匹布,殺氣湮滅於足下。  

  敢踩我的刀?雷魈臉色驟變,這女人欠修理了。  

  什麼?竟然踩主人的刀?黑豹也瞪住凝煙,它豎起皮毛,齜牙呼呼警告。雷魈覷豹一眼,要它冷靜。  

  要是別人早人頭落地,但換作凝煙……嗯,雷魈覺得自己真糊塗了,看她這樣糟蹋愛刀,並不真的憤怒,竟還覺得舒服,見歃刀躺在她纖細的腳下,這一幕軟他心悸,他竟羨慕起歃刀……唉,瘋了!  

  雷魈沒阻止凝煙,由著她使弄歃刀。他必須承認,她是比他聰明多了。  

  「好了。」凝煙收手,將梅子拋向他。「給你!」  

  他接住了,低頭瞧著,梅身只得個簡單圖案,他覺得很眼熟。雷魈左手摸了摸臉上刀疤,青梅上的月形圖案,跟自己的刀疤如出一轍。  

  凝煙說:「仔細瞧的話,你臉上那道疤,挺美的,像新月……」  

  黑豹聽了,也不知是不是懂了。咚一聲,又翻肚躺平,瞪著天上皎月。唉,討厭,它威風凜凜的主子呢?  

  心中漫溢的感覺要怎麼形容?  

  瞪著掌中青梅,雷魈心情複雜。他胸腔發燙,臉微熱,還有點骨軟筋酥。他、他可是鐵錚錚的漢子!但是,這女人,教他心都融了。  

  「喂,喜歡嗎?」凝煙問。  

  他沒答腔,暗自惋惜——為什麼世上有個邵賜方?為什麼她對負心漢念念不忘……如果她想的是他雷魈……唉,想這做什麼?雷魈將梅子收入襟裡,坐下,拿起青銅匕首,把未完的鹽梅雕完,他總會雕出個美麗的梅子,凝煙也雕起另一顆梅。  

  後來,凝煙睡了,頭枕在包袱上,手還握著刀柄。黑豹過來,在凝煙身邊躺下,倚偎著她芬芳的嬌軀。對面,雷魈還在雕梅,雕了一會兒,分心凝視熟睡的她。  

  淡淡月色柔撫著她的臉龐,雪白玉膚微微泛著光,她的美教人心魂俱醉。  

  雷魈癡望她,黑豹似有感應,它瞪著主子。看見主人眼底,柔映著美人嬌顏。  

  雷魈悄然來到凝煙身側,蹲下,他伸手,擋住月光,讓暗影籠罩上她的眼眉。凝視著她的睡容,雷魈覺得空虛。這美麗女人,並不屬於他,他卻一路把她往偏遠地帶,離城邑越來越遠,離她想見的人越來越遠……  

  *****  

  驃將軍的屍體送回朝中,驥將軍接到聖令,停止追緝凝煙,連夜回朝面見聖主。  

  聖殿上方,虎形交椅,皇朝聖主身穿金袍,兩邊矗立巨大火燭,正吐著熊熊烈焰。  

  聖主聽完驥將軍回報,又召喚自各地趕回的探子,聽他們回稟偵察結果。  

  「稟聖主,凝煙目前受魔羅教黑羅剎保護。」  

  「稟聖主,南鳳城傳言有人見過雷魈與貌似凝煙的女子出沒,他們添購乾糧雜貨,像是要遠行。」  

  「稟聖主,經密探私下查訪,凝煙公主一路尋人,逢人就問此人下落。」  

  「誰?」聖主問。  

  「此人是鬼醫女婿,邵賜方。」  

  聖主下令:「傳鬼醫。」  

  下兵領命速傳。片刻後,殿外通報——  

  「鬼醫到!」  

  眾人齊望大殿入口,殿外有百級階梯,每次傳喚鬼醫,總要比別人多等一會兒。好半晌,自殿外邊漫進一股青色氣流,兩旁士兵不自覺地露出厭惡和不耐的表情。  

  終於,鬼醫出現了。  

  殿前先是冒出一隻老手,跟著是纏滿白布的頭,兩隻綠眼睛,皮膚黑如墨。鬼醫匍匐地爬進聖殿,直至聖座底。  

  長年研毒使毒,終於自己也中了毒,脊椎退化,四肢無骨,不能走路,幸好還能爬。  

  臉頸手佈滿一條條皺紋,身體關節奇突,加上爬行蠕動的動作,他不像人,活脫是條噁心的大毛蟲啊!  

  鬼醫恭敬道:「聖王萬安!」聲音似刀刮鐵,聽了教人不住起疙瘩。  

  眾人隱藏對鬼醫的鄙視,而今他是聖主的心頭好。毒辣的藥物幫聖主成就很多事,逼供,刑求,殺人,有鬼醫助力,聖主省卻很多麻煩,可惜,鬼醫只會殺人不會救人,聖主的小公主還是要等還魂丹救命。  

  聖主問鬼醫:「邵賜方什麼來歷?」  

  鬼醫低著臉,道:「邵婿背景,老夫從未過問。他娶了小女後,陪老夫鑽研毒花,為聖主效命。敢問聖主,何來此問?」  

  「你回去問清楚他跟大理凝煙公主的關係,再向我稟告。」  

  「是。」鬼醫領命,轉身,又爬出去,爬下階梯,階梯底,四人抬轎,迎他回毒窟。  

  *****  

  「凝煙?」  

  府邸花苑裡,一名白衫男子背光而立,他正在幫牡丹授粉。聽見老丈人詢問,他垂眸,手摸著花瓣,道:「她是大理王的小公主,從小愛吃花瓣,飲花露水。」  

  「賢婿,你是大理王府的人吧?」鬼醫匍在地上問,邵賜方緘默了。鬼醫冷笑。「難怪知道還魂丹的事。」跟凝煙奪還魂丹是邵賜方出的主意。鬼醫聽了才跟聖主獻計,凝煙拒絕貢獻寶丹,為了不和大理王交惡,聖主暗地請魔羅教出面奪丹,魔羅教恁地不上道,青羅剎拒絕相幫。  

  鬼醫又說:「剛才我問外邊的人,凝湮沒回大理,倒是受到魔羅教保護,正四處尋你。你是誰?大理公主為什麼要找你?甚至為了你不回皇府?」定有古怪。  

  「我只是個栽花人。」邵賜方凝視著花兒說道。  

  「莫非……你跟凝煙公主有什麼約定?」鬼醫盯著邵賜方背影。  

  「約定?」邵賜方冷笑。「凝煙公主喜歡我。」  

  「那你——」  

  「我一介平民,能被公主愛上,實在是極大的榮耀,但後來就麻煩了……」邵賜方拿起剪子,剪斷紅花。不帶感情道:「凝煙愛吃花,我跟任職花師的父親,每日處心積慮的,替小公主栽培可食花卉,原本生活安逸快樂,哪知公主竟愛上我,我不想得罪公主,迫於無奈只好敷衍……」為了取得丈人信賴,邵賜方隱瞞了與公主兩情相悅的往事。  

  鬼醫不信。「聽說凝煙容貌出眾,身懷異香,你不心動?」  

  「年少輕狂,當然心動,老實說,看個金枝玉葉的公主為自己神魂顛倒,確實心動,後來……就膩了。日子久了,大理王也聽到些謠言,召見我跟父親,說我癡心妄想,配不上公主。給了我們父子厚酬,要我們離開大理。為了顧及公主顏面,我編個謊言騙她說要來中原尋新的花種。」  

  「這麼說——凝煙是自作多情?」  

  邵賜方又剪了一株花,花瓣散地,像誰咳了紅血。他冷道:「我只跟您的女兒有盟誓,我答應要愛婉兒一輩子,只愛婉兒。」這是真心話。直到遇上唐婉婉,他才懂什麼是愛情。凝煙只是他年少輕狂的一個夢,婉兒才是他相依相守的人兒。  

  鬼醫爬到他腳邊,仰頭看他。「你知道的,我毒門絕學不外傳……」  

  「是。」  

  「你也知道聖主禁用他國人士。」  

  「是。」  

  「如果你膽敢對不起婉兒,我會讓你跟我一樣,在地上爬一世,爬完餘生,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邵賜方歎息。「我說了,都是凝煙自作多情,我對婉兒是真心真意。」  

  「既然對凝湮沒感情,她又對你念念不忘。何不利用這點,討好聖主?」  

  「您意思是?」  

  「現下凝煙受魔羅教保護,雷魈武功高強,驃將軍已死在他刀下,要從雷魈手中擒走凝煙,絕無可能。但是,如果是凝煙自己往我們這跑,那就不同了。只要替聖主逮著凝煙,奪了還魂丹,這日後我們在朝裡的地位將大大提升。」  

  邵賜方望著親手栽的滿院紅牡丹,烈日下,牡丹花苑,像片紅海,風吹,紅海翻騰,他眼睛也紅了,心跳激越,血液沸騰。是啊,他的榮華富貴啊……  

  鬼醫又說:「你不想當官嗎?你安於一世當我的助手?別傻了,去謀個一官半職,只要能救活聖主的小女兒,還怕不飛黃騰達嗎?」鬼醫慫恿。  

  邵賜方捻住顫動的花瓣,記憶中,艷陽下,他和凝煙在花海底追逐。她銀鈴似的笑聲,捧著花吃的模樣。他要離開時,她抓著他的衣角哭泣,他不忍,便說今生非她不娶,她聽後淚盈於睫,也說非他不嫁。  

  她當真了?隨口的誓言,她認真記住了?她可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他一介平民,真能教她念念不忘?她會那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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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凝煙不高興了,雷魈帶著她,行過懸崖峭壁,也乘舟越湖,或在山林濃蔭處漫遊。  

  雷魈告訴她,邵賜方隱居祺霖山。一個月過去,凝煙從開始的歡喜,變得憂鬱和懷疑。雷魈知道,她的耐性蝕光了。  

  她越來越少開口,食量越來越少。而他呢?他越來越捨不得放開她,尤其在他們愈來愈熟悉後。他對凝煙的妄想也越來越深,每日都在矛盾裡度過,深夜為著心裡藏的秘密輾轉失眠。  

  但是,每每望著凝煙,真相卻又說不出口。  

  凝煙,邵賜方已經忘了與你的盟誓,他早已另娶他人。  

  雷魈說不出口,她知道了,會哭麼?  

  這日,曉風清,幽沼綠,雲澹風高葉亂飛。凝煙注視著紅艷滿澤的蓮花,神情憂鬱。  

  「還有多遠?」她問雷魈。風襲來,拂動髮梢,拂亂雷魈的心。  

  「前頭有飯館,過這片林子就可以休息了。」還是沒正面回答。  

  「已經一個多月,祺霖山這麼遠?」  

  水風涼,質疑的口氣令他心冷。「走吧。」撂話就走,豹兒咬住他衣袂。回頭,看她沒跟上來,她還瞪著沼澤發呆。  

  「怎麼?」  

  凝煙緩緩回過臉來,盯住他。「你是不是騙我?」目光冷厲。  

  雷魈面色一沉,道:「不信?那你走。」轉身離開,他身後凝煙瞇起眼,冷看著那一人一獸消失於小徑。  

  是她多心嗎?  

  她沒跟過去,雷魈也沒等她。風凜凜,吹動衣袂,這段時日與他建立的友誼終不敵心上的憂疑,開始動搖。  

  雷魈會不會騙她?凝煙遲疑著。  

  小徑,日光搖曳,樹影婆娑在地,蒲公英如絮,團飛著,像晴天霜雪。  

  雷魈若是騙她,肯定是為了什麼好處,但看他走得瀟灑……唉,真是她多心了。凝煙邁步追上去。  

  深夜,他們寄宿一家客棧。  

  凝湮沒胃口,冷眼瞅著一桌飯菜,對面,雷魈自顧進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不理她。  

  凝煙苦笑,他生氣了?!開口道歉。「對不住,我不該懷疑你。」  

  雷魈聽了,還是不發一語,扒飯,飲酒。為了掩飾心虛,他不看她眼睛。  

  凝煙瞟他一眼,笑了。「這麼好吃?」  

  雷魈怔住,抬頭看她。她笑容慘淡,氣色很差。  

  凝煙微笑著問他:「欸,有沒有吃過白族的酸辣魚?」  

  見雷魈搖頭,她又說:「洱海弓魚?」  

  雷魈又是搖頭,她歎息。「中原人又是豬又是羊,我們大理最好吃魚……」說完,落寞地乾了杯酒。  

  雷魈眼色驟暗,他懂了。原來,凝煙愈來愈憂鬱,不只因為想念邵賜方,她還想家。是啊,淪落江湖的大理公主,跋山涉水的,自然是睡不好吃不慣。她金枝玉葉,而他是流浪慣了的江湖客。  

  雷魈灌了碗酒,抹嘴,撇下凝煙,轉身上樓,回客房休息了。  

  凝煙以為他生氣,兀自落寞著,她取來盛牛肉的盤子,往桌底擱。豹兒起身就吃,凝煙摸摸它的頭。  

  「豹兒豹兒,你主子生氣啦?」她苦笑。「我都道歉了啊。」他也太小氣了。  

  稍後,凝煙回房,彈指滅了燭火,睡了。胃空蕩,心頭冷。唉,苦悶。  

  *****  

  夜深露重,霧氣低迷,客棧屋簷,迎風吊著的紅燈籠,滅了。  

  客棧大門推開,雷魈走出去。他施展輕功,一炷香時間,驚醒城內好幾戶人家,一戶戶揪了人就問事,根據問來的消息,最後闖進首富吳氏宅邸,擄了吳家大廚趙福。  

  趙福夢中被彪形大漢揪起,一見來者身形剽悍,虎背熊腰的,背上還背著把大刀,頓時嚇得差點屁滾尿流。  

  「大爺……饒命啊……」這刀鞘抵著,趙福頸子一涼,趕緊先跪再說。  

  「我有話問你。」雷魈沉聲道,刀鞘硬托起他的下顎。「聽說,你家老爺,愛吃大理菜?」  

  「是……是。」趙福忙點頭。  

  「白族酸辣魚會不會做?」  

  嗄?趙福瞠目。「會。」怎麼回事?問這個?  

  「有沒有洱海弓魚?」  

  「有。灶房那醃著好幾尾。」趙福被問得一頭霧水。  

  雷魈俯瞪他,問:「大理菜會做嗎?」  

  「會會會。」  

  嗯,雷魈冷道:「即刻去拿了食材跟我走。」  

  「嗄?」趙福愣了。「大……大半夜?」  

  「怎?」雷魈凜眸,瞥他一眼。  

  趙福住口了。就這麼著,被架出大宅,教黑羅剎借走。  

  次日,晨霧沁入窗口,飯堂人客稀少。  

  同昨夜一樣,滿桌子菜,他還是低頭,默默扒飯。她呢?她怔在桌前,看各式菜餚,全是大理菜啊,香噴噴熱呼呼,是故鄉的味道。  

  凝煙怔住。怎麼一覺醒來,睡前奢望的,就出現眼前。怎麼回事?尋常客棧不可能有這些菜,一早下來,也沒見雷魈跟夥計點菜,滿桌菜像早安排好的。  

  昨晚,發生什麼事?  

  凝煙覷他,問:「去哪弄來的?」  

  雷魈只一句。「快吃。」  

  凝煙拿箸,添了一碗白粥,飢腸轆轆,顧不得形象,吃得嘖嘖有聲。雷魈不時拿眼角覷她,看她吃一碗又一碗,他面無表情,可心裡滿溢溫暖,覺得滿心歡喜。  

  看心愛的女人吃他準備的飯菜,吃得津津有味。原來,那滿足比拿刀殺幾百人還爽。  

  他武功強,沒用,也許永遠贏不到她心,可是,雷魈想,至少他能做些事討她歡喜。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盼她高興,怕她傷心。討好她的同時,好像也討好了自己。她的喜怒哀樂,他太關心後,漸漸地也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凝煙這女人後開始的。  

  凝煙連吃三碗,撐得太飽動不了,像只懶貓,癱椅子上,懶洋洋笑著,幸福得瞇起眼睛。  

  「太好吃了。」好懷念的菜色啊,好愉快。吃得舒服滿足,鬱結多日的身心就舒暢了。雷魈飲湯,從懷裡掏出顆鹽梅放至她面前。  

  「給我的?」凝煙瞅著鹽梅。雷魈點頭,她捻梅端詳。晨光中,纖白指間,鹽梅潤著。有一株花,栩栩如生地攀住梅身。  

  她眼中閃過一抹詫異。「用什麼雕的?」  

  雷魈拍拍桌面歃刀。好幾夜,黑豹陪他不睡。每到一處客棧,他就在人家的床板,窗板,桌面,椅凳上頭,用歃刀雕花。他總會學成的,雖然一向只懂蠻力,可現在,他還懂得綿力。唯有綿力,才能在不破壞梅身的情況下,雕好花卉。  

  凝煙收緊手掌,梅在掌心發熱。她想了想,神情黯然。「你雕得很美,比我的還美……」他是練習過的。「拿去。」凝煙還他。  

  雷魈抬頭,低道:「送你的。」  

  凝煙打量他。「雷魈……在我們大理,處處遍植茶花,每到花季,城邑便陷落在花海間……」  

  雷魈低頭聽著,把盞飲酒,聽她又說——  

  「有首詞你聽過沒?」凝煙語氣惆悵。「大理人,每每花間飲酒,老愛吟那闋詞,道是:酒罷問君三語,為誰開,茶花滿路?」凝煙注視雷魈,柔柔地說。「為誰開?茶花滿路……這詞很美吧?假使花有情,暖風裡千嬌百媚,是等誰青睞?雷魈,我千里迢迢又為誰,你懂吧?」鹽梅擱回他身前桌面。  

  她不收。她瞧出來了,這不僅是一顆鹽梅,而是他的心意。她不要他對她抱不實際的妄想,她不想欠下情債,她愛的始終只有邵賜方,既然如此,又何必招惹他?她婉拒他的心意,暗示他別錯放感情,一點餘地也不留。  

  好一陣沉默。凝煙若無其事地啜酒,雷魈心像被尖刀刺一下,又像被誰扳碎。  

  他連干三碗酒,終於忍不住道:「如果他變心了?」  

  「不可能。」  

  「如何這麼篤定?」  

  「他承諾過。」  

  「以前江湖結怨,也有人承諾我,只要饒他不死,假以時日,定湧泉相報——」  

  「後來?」她問。  

  「後來,那小子苦練幾年功夫。他的湧泉相報,就是送我一道疤。」雷魈口氣漫不在乎,指指臉上刀痕。「他帶一大群人暗算我,不自量力。」那回殺戮,他重傷,九死一生。  

  「那是你誤信小人。」  

  「那你呢?」雷魈不平,看她對個負心漢念念不忘,替她不值。「承諾算什麼?你糊塗,一句誓言就闖江湖,他要在乎,為何一年多來年音訊全無?可見心中沒有你——」話未說完,三片花瓣掠過雷魈臉龐,留下三道血痕。  

  「再胡說就殺你!」她瞠目怒叱。  

  聞到血味,黑豹吼一聲,撲上來,張牙、攻擊凝煙——  

  「豹兒!」雷魈喝止,遲了,它咬住凝煙纖白頸項。同時,凝煙唰地拔出桌上歃刀,刀光瞬過雷魈眼眸。  

  危險!他氣運於掌,就要劈下,卻忽地頓住勢子。  

  劈誰?豹還是她?  

  二人一豹,殺氣漫騰,周邊客人見狀,慌得尖叫逃竄。  

  千鈞一髮,二人一豹竟都僵著。  

  豹牙抵住凝煙皮膚,卻沒咬下。為何?憑過往經驗,凡軟它主人流血的,它定銳牙伺候絕不猶豫,但這次它張口卻沒咬下,她沒流血啊。一對豹眼盯住她,獸瞳深處並沒有殺意。  

  但那一剎,當黑豹張牙撲來,凝煙急於保護自己,拔起刀就要砍豹,然而獸牙抵上皮膚了,那尖銳迫著血脈,她已對準了豹頸——可是,她收勢了,也幸好收勢了,要不憑這歃刀,豹頭早早落地。  

  豹兒沒傷她,但凝煙卻被自己及時收回的真氣震得嘔血,染紅桌面。  

  為什麼收勢?是什麼叫她轉念?瞪著豹瞳,凝煙想著,方才它撲來的勢子可真猛,可在那剎,她想到這是雷魈珍愛的夥伴。這一猶豫,竟沒下手。好在豹兒也沒真的咬下,要不她還能活麼?  

  雷魈呢?  

  豹咬住愛慕的女人,而凝煙持著歃刀砍向他的豹,他遲疑著沒動手:心底卻狠狠駭住了。  

  豹牙還抵著凝煙,只是警告她而已;刀還抵著豹頸,也只是自保的一個動作而已。雷魈雙掌熱燙,運著的也只是空虛的真氣,豹和凝煙他都不想傷害。  

  矛盾的情愫,矛盾的局勢,一剎岑寂,危急解除。「鏗!」歃刀沒入刀鞘,凝煙昂頭,怒瞪雷魈。  

  「我與邵郎山盟海誓,你再敢出言詆毀他,我割了你舌頭!」  

  四目對峙,雷魈黯然,移開視線,胸口像被誰重擊。沒想到邵賜方在她心中神聖不可侵犯,連說都不能說。  

  刀回鞘,豹牙也離開凝煙頸子,它嗚咽一聲,是替主人抱屈嗎?它伸舌舔了舔凝煙頸子,是道歉還是安慰?  

  濕熱的舌舔過她皮膚,凝煙吸口氣,雙手蒙臉,哭了。看似不承認,但她心底明白得緊,雷魈說的沒錯,邵賜方如果真的在乎,怎會一年多來音訊全無?他又沒死,連送個口訊跟她報平安,都沒有。不是說了一安定就來接她的嗎?  

  凝煙始終不願去想,邵賜方變心的可能。逞強著,一再告訴自己,他還愛她,他不會忘記她,可現在,都教雷魈一語道破。原本隱匿在心深處的不安,猛地襲擊她,她忍不住熱淚盈眶,難堪。  

  看她哭泣,雷魈也跟著難過。他怔在桌前,不知如何開口安慰。方才是一時激憤,才暗示她邵賜方很可能已經變心,只是稍微地暗示而已,她又惱又氣,傷心地哭了。要等她知道真相,她會如何?  

  不,他不說了。惹她哭泣,他覺得自己的心也疼了。  

  雷魈將原是要送凝煙的雕梅,收回袍內。他徒手抹去凝煙嘔在桌面的血漬。  

  「我瞎說的,你別哭了。」他不懂安慰,只說這一句。  

  見她還是淚流不止,他又說:「對不住,不要哭了。」  

  *****  

  「點蒼十九峰,最美是斜陽,那座高山,有那麼點像我們的點蒼山。」午後,他們搭船過湖。波光粼粼,小舟擺盪碧綠湖面,船夫在舟前撐篙,凝煙與雷魈坐後頭船板,綠湖兩側,崇山峻嶺,盤踞起伏,連峰插雲。  

  凝煙問雷魈:「聽過望夫雲嗎?」  

  雷魈搖頭,他看凝煙趴到舟沿,她俯瞰湖水,水清見魚,魚兒在水底嬉戲。她笑望著魚兒,不在意她的發,垂進了湖裡,雷魈盤坐在她身側,看見那黑髮在水裡蕩漾。  

  她柔聲說話,讓他的心起了波瀾。  

  「大理的點蒼山有片望夫雲,很久以前,一個小伙子在偶然機會救了王的女兒,兩人墜入愛河。王覺得『門不當,戶不對』不肯同意他們的婚事。便將公主囚在宮中,下令追殺年輕人。公主不願違抗父王,卻又對年輕人相思入骨,萬般無奈,竟私自逃出宮,與年輕人逃進點蒼山裡。」  

  凝煙掬水洗面,又捧水拍發。低聲說著:「王知道後,大怒,誓殺二人。但苦於點蒼山山高林密,無從尋找。大理巫師獻計說,點蒼之中陰寒多雨,以公主嬌柔之軀必不能久待,定會害病。大王有張白虎皮,可御寒護體,不如拿來引誘年輕人盜取。」  

  凝煙回頭,望住雷魈,笑道:「大王聽了巫師的話,故意示袍於眾。於是舉國皆知王有此寶。果然,那年輕人因為心疼公主,不惜冒險進宮盜寶,卻不幸被守候的士兵所抓,立刻斬殺。點蒼山,公主每日站斜陽峰上,盼望情郎歸來。春去秋來,終於倒在峰頂。由於她一點精誠不散,感動天地,化為彩雲一朵,每天日落前飄浮斜陽峰間,這就是望夫雲的由來。」  

  凝煙目光堅定。「這是邵賜方轉述給我聽的故事,他曾對我說過,假如王反對我們,他也會像傳說裡的年輕人,帶我離開,就算最後為我而死,他也死而無憾。他對我是認真的,他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我想……他會毫無消息,一定有他的苦衷,是不是?」  

  雷魈不語,凝煙卻追問不休——  

  「你說是不是啊?」她像是急著要找人堅定自己的信心,尋求他的支持。  

  「你說是就是了。」他道。不想再惹她傷心,默默地移開視線,凝望蔥鬱山林。  

  好傻的女人。  

  但愛上她的自己,更傻。  

  *****  

  一入城,滿街滿市的人。雷魈採買乾貨,凝煙瀏覽街旁販賣的新鮮玩意。  

  時近黃昏,夕光染橘長街,凝煙停在賣香包的攤子前,她撿了個紅線包,眼角瞅見熟悉的身影,回頭,愣住,人影幢幢中,她看見邵賜方。  

  「邵賜方——」她追去。  

  「慢!」旁伸來一臂,截住她。  

  凝煙眼前一暗,雷魈擋住了她的去路。「是他、是邵賜方!」凝煙急嚷,推開雷魈,雷魈長手一抓,再一次將她攔回。  

  「你幹什麼?」凝煙震怒。  

  「先別追。」怕是有陷阱。  

  該死!來不及了。凝煙甩不開他的手,便朝他肩後嚷。  

  「邵賜方!是我、是我……」她掙扎著,看邵賜方消失人群裡。她怒急攻心,回瞪住雷魈,咬牙恨聲道:「你放手!」香袖一甩,飛出暗器,雷魈振袍拂開,凝煙足尖一點掠空追去,雷魈手一抓,硬將她拽下地。  

  「你?!」她瞠目,一個回身踢他,他退,她再抬手出掌劈他,他又再退,大手抓住她纖臂,輕施巧勁,便將她整個人拽來,手往凝煙頸部一敲,擊昏她,攬腰抱起,離開長街。  

  雷魈找了家客棧投宿,將凝煙安置上房,幫她蓋妥棉被,留下豹兒守護,趁她未醒,離開客棧,尋邵賜方下落。  

  一路上,他注意到這座小城,湧入大量聖主的士兵。莫非都來抓凝煙公主的?雷魈暗自尋思——邵賜方為何出現在這偏遠小城?他來做什麼?  

  莫非……聖主知道凝煙在找邵賜方?  

  *****  

  凝煙醒來,不見雷魈。她揉了揉酸麻的頸子,在床邊呆坐一會兒。  

  好長一段時間,她只是動也不動地坐著,但心裡已把事情全想過一回,從雷魈答應帶她見邵賜方,到如今他攔阻她去追邵賜方。凝煙心中忐忑,不明白雷魈在打什麼王意。  

  凝煙越想越心驚,或許事情一開始就弄錯方向,他根本沒打算帶她見邵賜方。  

  她起身,抓了包袱,推開房門就走,但黑豹起身擋住了她。她瞥豹兒一眼,猶邁步離開,但它緊咬住她的裙擺。凝煙回望黑豹,黑豹眼色固執,不讓她離開。  

  他要豹兒監視她嗎?  

  凝煙臉上若無其事,眼睛迸射出的光芒卻教豹兒怯退一步,它嗚咽一聲,卻仍緊咬不放。  

  很好,凝煙不走了。她轉身入房,甩上門。  

  雷魈!我倒要看你能奈我何!  

  *****  

  雷魈聯繫城中魔羅教友,請他們差人雇快馬出城,向青羅剎打聽邵賜方來此的目的。與教友們用過晚膳,起身回客棧。天黑了,月明星稀,燈籠紅艷,人潮散了,都湧進酒肆飯館。  

  雷魈獨自走在長街上,心想——她應該醒了。  

  待會兒見面了,要怎麼向她解釋?事已至此,不能再瞞下去。雷魈心事重重,步伐沉重。一開始欺瞞她,是不想她傷心;後來欺瞞,是私心想將她留身邊,再後來……再後來是情難自禁,是愈來愈難開口,他說不出口,只好一直瞞住真相。現在不讓她追邵賜方,卻也是怕她遭遇不測。  

  她能瞭解他的苦心嗎?  

  邵賜方已經娶了鬼醫的女兒,現在若是特地來找凝煙,那他安著什麼心?是要幫聖主嗎?想奪還魂丹?想利用她?  

  在邵賜方動機未明時,他不能眼看凝煙冒險。但是,要怎麼說凝煙才能明白?他雖欺瞞她,可是對她的情意是真的,關心也是真的,她會懂嗎?  

  回到客棧,來到房門前,守候的豹兒,一見主人即刻靠來磨蹭他。  

  雷魈定定心神,敲門,沒回應,又敲,悄無動靜。緩推開門,熟悉的淡香撲面而來。  

  她醒了,就坐在桌前,桌上烹煮一壺茶。一見到他,她挽袖斟茶。  

  「終於回來了。」她神情冷漠,口氣生疏。  

  雷魈道:「這座城,被聖主的士兵包圍了。」  

  「哦?」凝煙執杓,挑去杯裡茶葉渣。「他們是來抓我還是逮你?」  

  「你。」雷魈在她對面坐下。「他們不可能浪費兵力逮我。」  

  「雷魈——」凝煙啜了口茶,輕道:「你是在暗示,要是沒你保護,我會被抓走嘍?」  

  打雷魈進房,她就沒拿正眼瞧他。口氣冷淡,話說得輕描淡寫,卻教雷魈一顆心愈繃愈緊。  

  她在想什麼?她心中是什麼打算?她現在是怎麼看他?她對他起疑了吧?她……還信賴他嗎?  

  不知道,從她的眼角眉梢,她的口氣,全測不到她的心緒——這才教雷魈更忐忑。不知道下刻她會如何,他又該怎麼應對?  

  「凝煙,我在幫你。」他說,真的,一心一意幫著她。  

  「幫?」凝煙強忍憤怒,她清楚自己打不過雷魈,想見邵賜方,就不能因衝動而壞事。她按捺住火氣,只慢條斯理問他:「好不容易我見到邵賜方,你卻擊昏我,把我關在這裡,又讓黑豹監視我。雷魈,你該有個很好的解釋吧?」  

  「你不能見邵賜方。」他面色一沉。  

  凝煙眸色更冷,但聲音輕柔。「為什麼?」  

  「他是聖主身邊的人。」  

  她心中一震,仍鎮定道:「就算是聖主身邊的人,又如何?我不在乎!」那與她的愛情無關。  

  「如果……他是幫聖主來跟你要還魂丹……」  

  「他想要,我就給。」  

  「還魂丹已不在你身上。」  

  凝煙冷笑。「是啊,被你的好兄弟奪走了。但假使邵賜方有需要,我會幫他從青羅剎手中奪回來。」  

  她就這麼愛他?愛得死心塌地?  

  雷魈垂眸望著桌面,心直往下墜,感覺有點呼吸困難,像有塊大石壓得喘不過氣。黑豹踱來,似察覺主人傷心,不停拿背磨蹭主子的腳。  

  雷魈道:「為了他,你甘願與魔羅教為敵?」她知不知道她有多傻?他替她不值,她卻不知道。  

  「雷魈,說話要憑道理,你的好兄弟強奪我丹藥,我現在就是要奪回又怎麼?再說,這都只是你的揣測,邵賜方肯定是來找我的!」凝煙面色一凜,聲音又冷又澀。「現在更教我困惑的是你,你知道邵賜方是聖主的人,你不說,反而帶我往南邊走。你一直在蒙我,是不是?」  

  「是。」他不想狡辯。  

  「你是故意不讓我見邵賜方?」  

  雷魈沉默了,雖然,凝煙強抑憤怒,但黑豹已警覺到氣氛詭異,它背毛豎起,對住凝煙,發出警告的嗚聲。  

  凝煙無視黑豹威脅,繼續質問:「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讓我見到邵賜方,你打算把我帶到哪?」她握緊手中茶杯,聲音微顫著問:「你在打什麼主意?」  

  「聖主身旁沒個好人。」  

  「你們魔羅教才是好人?」她忍不住高聲駁斥。  

  雷魈下顎繃緊,他也動怒了。為什麼她一味相信邵賜方?  

  雷魈試圖跟她解釋。「聖主身旁有名鬼醫,行事猥瑣,專門使毒害人。邵賜方來到中原後就幫著鬼醫栽植毒花,你甭再找他,他其實已經——」  

  「你真行!」凝煙昂頭直視他,她眼中的鄙夷,像刀將他心剜碎。她咬牙怒道:「雷魈,你騙我就算了,現在事跡敗露,就開始詆毀邵賜方?」她口氣嫌惡,表情不屑。「我沒想到你心思這麼歹毒,你喜歡我,所以才阻攔我見邵賜方,是這樣吧?你卑鄙,算我錯信你!」  

  雷魈目光一凜,怒醞眉梢,怒氣驚動背後歃刀,刀鞘輕顫,歃刀激動,它餓了很久,想念血的氣味。  

  被凝煙誤會,雷魈傷心憤恨,她嫌惡的口氣,喚醒雷魈骨裡的殘暴性情,嫉妒更像地獄竄出的鬼爪,抓裂他的心。  

  他想念殺戮滋味,滿腔怒火恨不得殺過癮,這段時日因為愛情,被馴住的黑羅剎醒了,他就快瘋狂,體內熱血沸騰。  

  在她心裡,負心的邵賜方神聖不可侵犯,而他雷魈是卑鄙小人——是這樣?是這樣嗎?!  

  危險!  

  凝煙怔住了,眼看他背後刀鞘溢出白色光暈,聽見歃刀衝撞著刀鞘發出剌耳鏗聲。刀鞘快管不住歃刀,雷魈眉目浮現殺氣。  

  「你想殺我?!」她震怒,頓時真氣急聚雙掌,準備與他拚搏。  

  歃刀怦響,震得更厲害了,黑豹對住凝煙嘶吼,銀牙迸射冷光。  

  雷魈低吼:「你愚蠢至極!」他痛心。  

  「看來……」凝煙起身,瞪視他,後退一步。「不殺你,我是走不了了。」  

  他緩緩拾起臉盯住她,黑眸閃著危險的光。她凜若冰霜地俯瞪他,水眸也綻著寒光。還沒開打,兇惡的目光,已先一步寒透彼此。反目只在剎那,情誼轉瞬破滅。  

  怒火沖天,殺氣蒸騰,面對魔羅教最兇猛的黑羅剎,凝煙已有死的準備。  

  為了見邵賜方,哪怕要與雷魈決一死戰,她也是走定了,誰都休想困住她!  

  雷魈黑眸暴紅,起了殺意。燭火偏在這瞬燃盡,斗室驟暗、唰一聲,沉鐵出鞘,刀光一瞬,凝煙屏住呼吸——  

  利刃刺入胸膛,深埋膚裡,先是一陣麻,跟著像火燒,然後才痛入骨髓,血急淌,濕了衣襟。  

  還是慢了,他沒來得及出手傷她。確實,他是失了理智,歃刀出鞘的同時,凝煙也飛出利刃,豹兒護主,張牙就撲向她,歃刀驟然逆勢,以刀背捅昏黑豹,它尖銳的爪,只來得及抓破凝煙衣袍。  

  他是沒傷她分毫,可是,地上為什麼有血?他怔望凝煙,見她眼色惶恐,他胸腔頓時劇痛,身子隨即往後倒下,聽見後腦撞擊地面的悶響,抬手摸向胸口,那裡插著匕首。  

  原來……流血的是自己。  

  他感覺胸膛濕了一大片,血不斷湧出身體,傷處除了疼,還有著灼熱感。  

  雷魈明白了,他苦笑,這匕首喂毒的。他竟敗在一個女人手裡?只因為愛上她的自己——軟弱了。  

  視線開始模糊,鼻尖卻嗅到熟悉的香,香味越來越近。  

  是凝煙,她走到他身邊蹲下,手捧住他的臉。他眨眼,好像看見她眼眶底,有什麼在閃爍,是淚嗎?她會為他哭泣?  

  凝煙握住匕首,撤出他的身體。雷魈痛得面色慘白,冷汗沿額際淌落。  

  她俯望他,眼色很溫柔,聲音卻又僵又澀。  

  「是你……逼我……」她哽咽了。他欺騙她,他對不起她,他自找的!但為什麼她竟覺得萬分難受?明明是他的錯,她不必感到內疚。但為何,他望住她的眼神,好像受到了莫大傷害,無辜地讓她揪心?這都是他的錯,不是嗎?那為什麼他還拿那麼無辜的眼色瞅她,好像在控訴她的無情。  

  一滴眼淚,滑落在雷魈的眼睫。他眨眼,原來是她的眼淚濡濕了他的眼睛,他閉上眼。為什麼她要哭?該哭的是他吧?他感覺自己的氣力正一點一滴消失,身體忽冷忽熱。他從沒像此刻,這麼傷心無措。她不能明白他,她甚至誣蔑他的人格,說了好殘酷的話,用冰冷的視線和言語殺他。  

  原來……心痛就是這種滋味。原來,孫無極當初的預言是真的。他早就說了,想活命就遠離這女人,但是情難自禁,自己活該落得這下場。  

  他真的好氣,恨不得殺了她。但是……現下,當她的眼淚一滴兩滴地濡濕他的臉,他又軟弱了。  

  他頭好暈,思緒好亂,墜入黑暗前,還不忘掙扎著,向她說一句。「小心……邵賜方他……騙了……」雷魈失去意識,刀傷與劇毒侵蝕他的生命。  

  「對不起……」凝煙流淚。顧不得他,起身就走,掩上門,將他遠遠地摒棄在她的世界之外。她要尋邵賜方,雷魈的情意注定是辜負了。  

  凝煙下樓,推開客棧大門。屋簷懸掛的紅燈籠,染亮了她的眼眉。  

  成功了,從雷魈身邊逃走了——她摀住心口,它跳得好厲害。  

  她深吸口氣,穩住心緒。現在該往哪走?從哪找起?  

  「凝煙。」有人喊她。  

  凝煙怔住,回望街旁,自暗處走出一名男子,他身上藍衫隨風飄動,望住她的眼色極溫柔。  

  凝煙凜眸,喉嚨一緊,淚如泉湧。「是你!」她撲向男子,男子張臂就抱住她。  

  「真是你!」真是他在抱著自己嗎?凝煙喜極而泣。  

  邵賜方下顎抵著她的頭,低道:「我們終於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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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3: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春饗客棧,兵士們各自都歇了,只剩幾名士兵守在通往上房的樓梯口。  

  上房內,圓桌前,凝煙偎著邵賜方,聽他訴說別後遭遇。  

  他語多無奈。「為了將夢想中的中原紅牡丹引進大理。我與父親盤纏用盡,差點客死異鄉。幸得聖主身旁鬼醫所救,他傳授我新的栽花技術。為了報恩,我留宿京城,答應幫他大量培植奪魂花。」  

  「但我們的約定呢?你忘了?父王已經選定駙馬,若不是我堅持要來中原一趟,乘機逃跑,我現在已經嫁人了。你沒一封書信,連差人報個平安都沒有,我連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重逢的滋味是甜蜜的,但一想到這些時日受的委屈,她怎能不怨?  

  邵賜方拍撫她的背脊,柔聲低哄。「我沒忘記跟你的約定啊,我也思念你,想得我快發狂了。但鬼醫是我恩人,我答應的就要做到,我幫鬼醫變種的奪魂花,只結花苞,不見花開。這次用了新的技術,待下次月圓,奪魂花可能就開了,等花一開,完成任務,我們立刻就走。」  

  「有這麼簡單?聖主想要我的還魂丹。」她想起雷魈說的話,不禁研究邵賜方的表情。  

  他聽了,神色自若。「這事我也聽說了,唉,真不知道聖主從哪打聽來,說是還魂丹能救他的女兒。」  

  「不是你告訴他的嗎?」  

  邵賜方驚愕,旋即憤怒。「你想我會害你嗎?!我一聽說聖主派人抓你,我擔心得都快瘋了,托鬼醫求聖主不要傷你,又自願風塵僕僕來尋找你,就怕你出事。聖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要不先前你去聖朝作客,他大可強奪還魂丹。」  

  凝煙反問一句。「是,既然你都知道,當時為什麼不出面見我?讓我一個人流落江湖,就為著尋你?」  

  「你誤會我了。」邵賜方顯得很難過。「當時我人不在聖城,我與鬼醫上山巡視花卉。待我下山,聽說了這事,真急煞我也。我一面請聖主別為難你,一面四處找你。可恨沿路總有魔羅教的人從中阻擾,不讓我們相會。」  

  方纔乍見故人,欣喜若狂。現下冷靜了,凝煙便細細掂量他的話。  

  確實,一開始聖主派了士兵追緝她,後來漸漸不再有聖主的人追來,直到現在,遇見邵賜方。  

  「那麼?我應該交出還魂丹嗎?」分開久了,她對他難免失去了信心。她測試他的反應。  

  邵賜方答得乾脆。「這事我管定了,我絕不讓你受半點委屈。給不給丹藥你自己作主,聖王還寄望我幫他栽植奪魂花,你放心,聖主親自承諾了,他絕不會勉強你。」  

  「他那麼好說話?」凝煙肚裡尋思道——如果邵賜方為了丹藥才找她,那他注定要失望了,丹藥早給孫無極偷去了。但假若聖王真信守承諾,那麼為了做面子給邵賜方,她或許也是可以想個計策,把奪魂丹偷回來。  

  凝煙斟酌著,邵賜方又說——  

  「凝煙,我一直派人找你,可一再受魔羅教攔阻,他們都說你……」邵賜方頓了頓。  

  凝煙抬頭,催促地問:「說我如何?」  

  「魔羅教的人都說……說你是黑羅剎的女人,要我們不准再騷擾你。」  

  「胡扯!」她坐直身子,氣紅眼睛。「那個雷魈帶我到處瞎走,說要帶我見你,結果卻……可惡,不過他也吃了苦頭。」青銅匕首餵了毒,只有大理王族的人才有解藥,毒性不強,卻會讓傷口不能癒合,十日內沒得解藥必血盡而死。  

  想著想著,凝煙恍惚了。  

  當時她急著走,顧不得他的傷勢。現在想來,她不禁困惑。那時歃刀分明出鞘,為什麼他沒傷她,反而擊昏豹兒?難道,他怕豹兒見她傷了主子會不放過她?難道,雷魈是為了能讓她平安離開,才會……即使他捱她一刀,命危之際他想的仍是她的安危?  

  凝煙驀地收緊雙手,一陣心酸,隨即告訴自己,不!自己絕不能心軟。他活該,他自找的,他就算是死了……他會死嗎?這一想,凝煙心悸,冷汗涔涔。忽然她全無心情享受跟邵賜方重逢的喜悅了,突然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雷魈。  

  沒有解藥,他就算醒了,又能捱多久?即便他身強體健,但傷口久不能愈,怕也難逃一死吧?天!凝煙猝然背脊涼透,她害死他了。直到這剎,她才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她無法冷靜,整個人惶惶難安,雷魈再有千般不是,也不曾傷她分毫。甚至,對她是溫柔的,曾陪她烤茶,曾因她思念故鄉,便逮了大廚做一桌大理菜。  

  仔細想想,他如果真要對她使強,是有機會得逞的,譬如強擄她回寨,譬如關住她……可是他沒有,他只是騙住她,山水遊遍。  

  其實,他不算是壞人。真害死他了?!凝煙焦慮起來,她想著雷魈,沒專心聽邵賜方說話了。  

  邵賜方在她耳邊低哄。「魔羅教跟聖主的恩怨不關我們的事,明早趕回聖城,你安心住下,等我完成任務,我們就遠走江湖,過我們恩愛的日子……」  

  我不想他死!凝煙焦慮。那時他幫她贖回衣物,他在鹽梅上雕了花兒,她老是說話,他總是靜靜聆聽,沉默地陪著她吃飯飲酒。  

  雷魈……凝煙驀地紅住眼眶,從懷裡掏出一包藥粉,打斷邵賜方的話。  

  「你說的對,聖主與魔羅教的恩怨不關我們的事。」她將解藥交給邵賜方,向他交代。「先前黑羅剎雷魈被我所傷,這是解藥,你立刻派人前往如意客棧左字上房,在他傷處敷藥,稍作包紮。他身受重傷,現下傷不了人。」  

  「黑羅剎?!」邵賜方詫道。「這廝性情凶殘,殺人無數,你還救他?」  

  「他也不算太壞,他只是……我……」凝煙一臉為難。  

  邵賜方順她的意道:「罷了,我也不喜見人傷亡。放心,我即刻差人去辦!」他取了藥粉,走出房外,來到玄關處,向守夜的士兵吩咐:「將這包藥粉拿去扔掉。」  

  「是。」士兵聽令,拿去扔了。  

  邵賜方踅返房內,朝凝煙笑道:「放心,已經叫人去辦了。」  

  凝煙寬心了,走至窗前,推窗,望著藍紫色天空,又低望著黝暗長街,整個世界像都睡了。  

  「我好像在作夢……」她十分感慨,回身望他。「真是你嗎?」  

  「說什麼傻話?當然是我。」邵賜方過去,從背後摟住她。「我記得關於你的一切,你最愛吃花,記得嗎?有一回,我幫你備了茶花筵,在你十五生辰那日,我們花間共飲,好不歡樂,最後還醉倒花蔭深處。」  

  凝煙聽了,眼熱心酸。「是啊,花瓣滿路滿路飄,像下著紅雨……」那時她好快樂。  

  凝煙掏出青銅匕首。「你瞧,你給我的信物,我一直帶著。我的銜夢鐲呢?」  

  邵賜方臉色微變,緩笑道:「那麼重要的東西,我豈可能隨身攜帶?」  

  兩人又聊了許多往事,便各自去歇了。  

  *****  

  凝煙睡不好,像有什麼事懸在心上,細想,又想不分明。她心頭總是亂糟糟的,許是因為今晚發生太多事了。她無心睡眠,起身走出房門。  

  「公主。」守夜的士兵攔住她。  

  一邊候著的女僕給凝煙行了個禮。「公主可是需要什麼?儘管吩咐萩兒。」  

  凝煙打量他們倆,又望向走道,玄關處也立著三名士兵。  

  「我想到園子走走。」  

  「夜深霧重的,萩兒幫公主掌燈。」  

  「不用,我想一個人靜靜。」這話一說,便發現萩兒跟兵士交換眼色,凝煙心中起疑。「怎麼了?」  

  「呃,公主。請您等會兒,讓婢子去跟邵爺通報一聲。」他們一早就被吩咐要看緊凝煙公主,怕她跑了。  

  凝煙凜容怒道:「我去哪,還要跟人交代?」  

  「不敢不敢,奴婢們只是擔心公主的安危。再說,邵爺好不容易將您尋回,他自是……」  

  「囉嗦什麼?掃興!」凝煙踅返屋內,心中起疑。她在床邊坐了會兒,兀自尋思。不對,她不過想去走走,他們卻惶恐得像是怕她逃了。  

  凝煙起身,推開窗欄。探身出去,回望客棧入口。那裡也有七、八名士兵守著。雖說邵賜方整晚表現得情深未變,然之前雷魈的話,多少動搖了她的信心。現下又看士兵層層看住她,還有方才奴婢們看她的眼神,凝煙隱約覺得不對勁。  

  她抓住窗欄,一個翻身躍下,靜得沒點聲響。穩住身子,背抵住牆,她隱在暗處,聽大門前士兵們聊天。  

  「凝煙公主比邵夫人美多了,你們說邵爺會不會……」  

  「哪敢啊?誰敢惹鬼醫?不想活啦?」  

  「沒想到咱們邵爺亂風流的,真夠本事,驃、驥兩將軍逮不著公主,他三言兩語就騙得公主跟我們回城。」  

  「可不是嗎?就憑邵爺那張俊臉,要騙倒成打女人都沒問題,不過邵爺對夫人可是百依百順的。」  

  「我要是他,有這麼個美人死心塌地愛著,才不娶唐婉婉。」  

  凝煙聽了,霎時心肺似要炸開。  

  邵賜方娶妻了?她強抑憤怒,現下先走再說,可一轉頭,竟怔住腳步,邵賜方就在路前,笑望著她。  

  「這麼晚了,怎麼不睡,還跑到外頭?」邵賜方向她肩後呼道:「來人,保護公主。」實是要脅她。  

  「你呢?又為什麼不睡?」她聲音忍不住微顫,心中憤恨,面上罩著一層寒霜。轉眼士兵們全過來了,團團圍住他。  

  邵賜方緩緩笑道:「聽下人說,你睡不著,想散步。」  

  她淡聲道:「是。」  

  「你一人深宵獨走,我不放心。來——」他朝凝煙伸手。「我陪你。想去哪?」  

  望著向她伸出的手,凝煙看著,紅住眼眶。「我想去客棧後頭的園子逛逛,那兒有花嗎?」  

  「有的,我帶你去……」他伸著手等她。她上前伸手,讓他握住,他握得很牢,像是怕她跑了。  

  凝煙手心滲汗,氣憤得熱血沸騰,當邵賜方邁步要走,她忽地反手一推,大叫:「你騙我!」從襟內搜出匕首就刺,士兵驚呼,操了兵械,很快地便擒住凝煙。  

  邵賜方乘亂,點住她頸後昏穴,挾她離開。  

  邵賜方見事已敗露,是夜便點起人馬,稍作準備,即備轎將昏中的凝煙放入轎裡,披星載月,馬不停蹄,急急趕回京城,向鬼醫邀功。  

  *****  

  凝煙昏了六個時辰,迷濛間只覺四周星動,身體虛軟,意識昏茫,迷迷糊糊間想起往事。想起與邵賜方認識的那年,她還是個娃兒,嬤嬤命人抬轎送她到御花園賞花。  

  春寒料峭,煙波浩渺中,有名少年摘花來,隔著轎窗對她說話。  

  「你就是那愛吃花的公主嗎?」比凝煙大上幾歲的邵賜方,對轎內公主說著。  

  凝煙公主趴在窗上,笑望地上少年。他生得眉目清朗,斯文好看。接過少年送的花,她命令:「嬤嬤,扶我下轎。」  

  「是。」老嬤嬤牽公主下來。  

  凝煙燦笑著對少年說:「我們去玩。」  

  少年點頭,朝凝煙伸出手。「好啊,來,我帶你去看花。」  

  「公主——」嬤嬤制止,少年卻抓了她的手往花海奔去。花影繽紛,笑聲喧嘩,老嬤嬤在後頭追嚷,凝煙小手給邵賜方牽著,奔得好喘,另一手伸直著刷過沿路花朵,一片片紅瓣飄散,猶如花雨。  

  跑累了他們笑倒花裡,望著天上雲兒。  

  「你好香呀!」他說。  

  「那你喜歡我嗎?」她轉頭笑望他。  

  「喜歡啊!」他承諾。「將來娶你。」  

  風吹來,吹散他的話。將來娶你!他在她耳邊一遍遍、一年年說著……  

  她赫然驚醒,覺得四周搖搖晃晃,有一剎恍惚,不知身處何年何方,待定下心神,發現自己怔在轎內,手腳被點了穴,外邊天色灰黑,華轎和大隊人馬穿梭在暗林間,百餘名兵士騎馬帶刀貼轎而行。凝煙想著昏前聽見邵賜方已娶妻之事,怒火狂燒,恨紅眼睛。  

  原來,他娶了鬼醫的女兒,可恨她未帶眼識人,竟為這薄情郎千里追尋,太可笑了。現在還被他囚了,凝煙瞠目激忿,恨火難消。  

  前方忽地傳來一陣叫嚷,轎落,同時聽四方連連獸吼,密林躍出猛獸攔路。豹子狼群圍住咆哮。  

  從窗外望去,只見空中掠下一道疾影,並著一聲銳叫,像在報訊,一頭大鷹停在花豹頭上,朝天際呼叫不休。  

  雷魈?!凝煙心悸。是他嗎?  

  邵賜方扯住馬,拔刀呼喝:「搭弓箭——」眾士兵早有準備,架上弓箭,警戒四方,野獸朝士兵圍近,張開血盆大口;同時,凝煙聽見轎頂砰地發出一聲巨響,刀光一瞬,劈穿轎頂。  

  野獸忽地撲向士兵,驚叫聲四起。一道黑影躍入轎裡,他朝凝煙頸後一拍,解了穴,拔出歃刀,拽著她掠出轎子,遁沒幽林裡。  

  「快追!」邵賜方大叫。  

  月色朦朧,路不分明。  

  雷魈挾著凝煙飛掠幾里,終於體力不支跌進蘆葦叢裡。  

  「你快走……」他面色鐵青,推著凝煙,示意要她快走。  

  凝煙見他面無血色,立刻撕開他胸前衣襟,見到傷處,驚得跌坐在地。  

  她大叫:「解藥呢?他們沒給你解藥?」胸膛傷處血肉模糊,不斷滲血。此時,黑豹追至,它身上染著血污,像經歷一場激鬥。  

  凝煙呆望雷魈,這負傷的人和獸,如何與幾百名追兵拚鬥?  

  「我害苦你了……」她內疚自責。  

  「快走!」雷魈強忍痛楚,早先他從昏迷中醒來,隨便紮了傷口就追尋她的下落趕來救她。  

  凝煙咬牙,使勁撕下自己衣袍一角,纏住他的胸膛,為了讓血淌得慢一點,她纏得很緊,緊到他呼吸困難。  

  凝煙邊縛傷口,邊垂淚道:「我什麼都知道了。我錯怪你,你要活下去。」她眼色堅定道。「聽著,你一定要活下去!」  

  雷魈靜靜望她,看她激動道:「答應我,要活著,答應我——」  

  雷魈看向凝煙身後,蘆葦叢邊幾支火把燃著,百名士兵正逐步逼近,一簇簇火把四周照耀如同白日,越來越近,他們追來了!  

  「走!」雷魈揪開她手臂,將她推開。  

  她沒走,哭道:「答應我,會活下去!」  

  他點頭,要她快走。  

  她朝他溫柔地笑了,想到自己先前對他的誤解和殘忍,她內疚自責,忽然俯身,吻他臉上的疤。  

  雷魈眼色一暗,心悸。  

  她起身。「我走了。」又摸了摸豹兒,對豹兒說:「看好你的主子。」又望了雷魈一眼,便轉身掠出蘆葦叢,朝敵人方向奔去。  

  她做什麼?雷魈瞠目,欲起身,又痛得倒回地上。  

  他大聲喘氣,身體像有火在燒,力量逐漸消失,該死!又開始頭昏目眩。凝煙……  

  黑豹見狀咬住主人衣袍,將他一步步拖離險處。  

  雷魈痛得視線模糊,神智渙散。  

  凝煙故意現身火光中,讓敵人發現她,不這樣,怕他們窮追著會找到雷魈,危害他的性命。  

  「在那,快追!」士兵們撲過來,圍住凝煙,邵賜方騎在前頭馬上,俯望凝煙。  

  「我不想傷你,乖乖跟我回去!」  

  「當然。」凝煙把頭一昂,魅笑著。「你以為我捨得走?不,我要跟你回去,我要看看你娶了誰?」  

  凝煙笑容甜美,聲線柔軟,卻叫邵賜方聽得冷汗涔涔。  

  他明白,這是凝煙發怒的徵兆。她越是氣得瘋狂,就越冷靜,從她雙眸簇燃的怒火,邵賜方明白,從此與凝煙是水火不容,是敵非友了。  

  他下令:「抓她上馬!」又差人拿繩縛住凝煙。  

  一陣鬧嚷,終於在軍隊離開後,山林歸於平靜。  

  而密林一隅,飛螢點點,雷魈躺在血泊中。黑豹幫他舔舐傷處,想著要幫他止血。忽地停下動作,豎耳聆聽,警覺地昂頭,嗅聞異常的氣味。  

  有人!它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背毛奮起,呼呼警戒。是誰?  

  來人穿著青服,衣袂拂過蘆葦,緩緩行來。發現黑豹,停步,低身摸摸豹兒,豹兒認出來人撤下戒心。他走向雷魈,彎身稍一使力,將雷魈扛上肩,吹哨。  

  蔓草間,數十名黑衣魔羅教友,扛轎奔來,接走黑羅剎。  

  孫無極與教友連趕三個晝夜,在雷魈快嚥氣前一刻,送到神醫慕容別岳的居處——忘璣閣。  

  *****  

  雷魈面色陰晦,膚色沈黑,胸前傷處,艷紅如花。  

  慕容別岳見過傷處,先使刀尖剔去死肉,清洗傷口,包紮後,命徒兒抱禧看顧,洗過手,出房與候著的孫無極相見。  

  「這廝惹了大理什麼人?」慕容別岳曾是大理謀士,認得五族毒物。孫無極安坐桌前,搖著沉月寶扇。  

  孫無極笑道:「雷兄弟惹了個大美人。」  

  慕容別岳瞪他一眼。「他命在旦夕,你倒是笑。」  

  「見著你,他就死不成。都說閻王想招誰,要先問過你慕容先生。雷魈身強體健,捱得住。」  

  慕容別岳懶得跟他廢話,坐下,沉思一會兒,問:「你們莫非是惹了凝煙公主?」大理公主中,凝煙生得最美,性子最烈,習過武術,刀槍弓箭都難不倒她,要擎刀傷人就她最可能。  

  孫無極笑道:「欸,被你說中了,最初,我奪還魂丹惹了凝煙公主,可後來,知道凝煙公主是自己想留在中原,使詐擺脫大王的護衛,這事也就完了。誰知道我這兄弟偏要一路追她,我聽教友回報,他老兄一下把凝煙往祺霖山帶,一下又領她搭舟過襄湖,兩人日久生情,墮入情網……那句,什麼只羨鴛鴦——」  

  「你誑夠沒?」慕容別岳白他一眼。  

  孫無極寶扇往頭頂一敲,狀似懊惱。「慕容兄果真心如明鏡,小弟哪騙得過你?」  

  慕容別岳打了火石,點起燭燈。「大理皇室的人都知道,凝煙公主愛上花師的兒子邵賜方,這事當初鬧得厲害。」  

  「唉!」孫無極歎息,可憐的雷魈。  

  「邵賜方而今是誰?你知道吧?」  

  「嘻!」孫無極唰地合扇,抵額苦思。「這麼說來,可都明白了。凝煙愛邵賜方,追來中原找人。雷魈愛上凝煙,怕她傷心,把她騙住了往南方帶。邵賜方娶了鬼醫女兒唐婉婉,現在又來追凝煙……」嗯,他總結。「邵賜方是為討好聖主才來逮她吧?難道……邵賜方不知道還魂丹在我這?」  

  「都是你搞出來的事。」  

  孫無極笑了。「要怪就怪雷魈自己!本來已經沒事的。」  

  「雷魈要救不難,跟凝煙討解藥就行。」  

  「真是!能討解藥還用找你?」孫無極瞅著老友。  

  「那沒救,死定了。」  

  「欸,別嚇我。」孫無極替他斟酒。「雷魈死不得。」  

  「只有大理王族有解藥,不如這樣,你現在即刻差人快馬趕往大理,好聲好氣求大理王,請他惠賜解藥一份,再披星戴月趕回。」  

  「停!」孫無極冷覷他。「你跟我說笑吧?就算真求到解藥,等拿回來,雷魈早死了。」  

  「那對不住,死路一條。」慕容別岳兀自飲酒,懶得理他。  

  「我知道聖主皇城裡有間御藥房,裡邊什麼藥材都有,也許能讓你調配解藥……」孫無極苦思對策。  

  「是有可能。」  

  「我即刻叫人去宮中偷來。」  

  「尋常人認不出藥材。」  

  「我即刻替你備馬。」  

  慕容別岳聽了,笑著搖頭。「真是,交友不慎。」  

  替他備馬——嗟,就是要他親自進宮偷嘛!  

  *****  

  凝煙被囚在鬼醫府邸,鬼醫用藥卸去她的武功,讓她暫時無法傷人。  

  他設宴款待凝煙公主,邵賜方坐他身旁,凝煙則安排在鬼醫右方,和邵賜方隔案對坐。  

  「公主蒞臨寒舍,是鬼醫莫大榮幸。」鬼醫命人篩酒,擺上美鎮佳餚。  

  凝煙問:「你女兒呢?」  

  邵賜方與老丈人交換個眼色,鬼醫向凝煙解釋。「婉兒身體微恙,早去歇了。」  

  「哼!」凝煙冷笑,瞅著邵賜方。「該不是怕我對她怎的,就把她藏了?」  

  邵賜方臉色一沉。「凝煙,你與我的恩怨,別算在不相干人身上。」  

  凝煙發狠道:「我知道,你怕我殺她?怎?都化了我的真氣,還怕我?」  

  鬼醫客氣地對凝煙道:「公主休怪小女,你跟小婿的事,老夫都聽說了。」  

  邵賜方如坐針氈,因為,凝煙又在笑了,笑得他心浮氣躁。  

  「他說了多少?有沒有說他怎地狼心狗肺?有沒有說他怎麼卑鄙?有沒有跟你說,我們早就私訂終身?」  

  「那是過去的事,休要再提!」邵賜方聽到這裡,已氣得臉色發青。  

  鬼醫神色自若,輕描淡寫道:「感情講得是你情我願,勉強不來。」  

  「那好——」凝煙撇了酒杯問。「而今強擄我來,又為什麼?」  

  鬼醫懇求。「還請凝煙公主惠賜寶丹,救吾皇小女一命。」  

  「贈丹講的也是你情我願吧?」凝煙冷笑。  

  「只要公主交出寶丹,老夫即刻放你走。」  

  「我說我要走了嗎?不不不,我還沒見過你的女兒,我不走。您儘管關住我,我不信你能把女兒藏一輩子。」  

  邵賜方搶白道:「你見她作啥?不過是自取其辱,白白受氣!」  

  「我就要見她!」凝煙忿然道。她要知道自己輸給誰,那女人可是長得比她美?有什麼天大本領,教邵賜方迷得變心,這麼快就將他們的誓言忘記?  

  鬼醫也不客氣了。「交出還魂丹,否則休怪老夫無情。」  

  「真可惜。」凝煙嗤地笑了。「你們爺倆千里迢迢把我擄來,卻不知寶丹早讓我送人。」  

  「還魂丹怎麼可能送人?」鬼醫不信。  

  「都要感謝你啊!」凝煙盯住邵賜方,揣測地說道:「是你洩漏還魂丹的事吧?要不是你告訴聖主還魂丹的神奇療效,引得各路人馬覬覦,寶丹也不會教魔羅教的青羅剎奪了!」果然見邵賜方臉上閃過一抹心虛,她又一陣心痛。他不只辜負她,還將她推入險境,讓世人都來向她奪丹。  

  鬼醫問邵賜方。「給她搜過身沒?」  

  邵賜方搖頭,鬼醫招婢女過來,把凝煙帶去搜身。這些屈辱凝煙都記在心裡,總有一日,要邵賜方還她。  

  重回殿上,婢女回稟。  

  「確實沒有寶丹。」  

  鬼醫氣餒。「糟,這下怎麼跟聖主交代?」他可是跟聖主拍胸脯保證會拿到寶丹啊!  

  見他們失望,凝煙樂了,把盞干酒。  

  「我有辦法!」邵賜方獻計。「押凝煙返城時,黑羅剎曾來劫人,想來他對凝煙有情,不如派人去跟魔羅教說凝煙命危,需還魂丹相救,黑羅剎是魔羅教大堂主,若是真對凝煙有情,定拿藥前來相救!」  

  凝煙冷笑。「好也!正愁沒人代我教訓魔羅教那幾個毒物,現在你們肯出面相拚,我且一旁觀戰,好不逍遙。對了,想迎戰雷魈,記得先找把好刀,歃刀可不是尋常人擋得起的。」凝煙說得雲淡風清,笑得柔媚,可實已心驚膽顫,深怕雷魈若死裡逃生,又會因她害命,雷魈要是聽她出事,定傻得拿丹藥來救,她不能再害他了。  

  「我看不成。」鬼醫搖頭。「賢婿,聖主交代過,盡量避免與魔羅教正面為敵,那幾個歹人陰陽怪氣的,犯了他們,也夠教我們受的。那個白羅剎前些日才當皇城無人,強奪了離魂寶劍。皇城戒備森嚴的皇宮他們尚且如此,老朽府邸,禁不得他們鬧。」  

  凝煙聽了面不改色,暗暗叫好。  

  邵賜方瞅著凝煙,見她神色自若,眼底覷著笑,看穿了凝煙的詭計。  

  他向鬼醫道:「不怕,雷魈日前才受重傷,我們未必戰不過他,再說也不用正面迎敵,就讓凝煙來對付雷魈。」  

  「是嗎?」凝煙大笑。「好好好,看我殺不殺得雷魈,就教你們看看我的能耐,各位真看得起我。」她嘲諷著。  

  邵賜方不理她,兀自向鬼醫道:「押凝煙返城途中,雷魈負傷還拚死救她,這廝定對凝煙用情至深。不如就給凝煙迷魂,讓雷魈來救時,枉死在她刀下。不但可以奪得寶丹,又可殺雷魈替聖主除去禍患,一舉數得。」  

  「邵賜方!」凝煙猝地握緊杯盞,氣恨得紅了雙眼,鏗一聲,擲出酒杯,擊中他的額頭。  

  邵賜方痛呼,手往額頭一抹,手心濕熱,流血了?好重的手勁!  

  婢女趕緊拿帕子來幫姑爺擦拭傷口,混亂中,鬼醫嚷人架住凝煙,她如獸發狂,掙扎著要撲過去打邵賜方。  

  凝煙吼叫:「我殺了你,我殺你!」連日身心煎熬,刻意壓抑住的憤怒,都在這刻激發,炸得五臟六腑爆疼,對他嚎叫,恨得入骨。  

  為什麼?人一變心,竟這麼狠?  

  她氣極攻心,跪伏在地,大聲喘氣。  

  邵賜方面無表情,冷眼看她崩潰,只把額上錦帕摘了,抹抹手,同丈人商量。「撇下還魂丹不說,這回小婿堅持押凝煙回來,主要是為了奪魂花。這變異的奪魂花,只長花苞也不見花開——」  

  「是啊……」鬼醫納悶。「原以為有你幫忙,今年肯定就開了,但它怎的就是不開……」  

  「我想了又想,終於明白。」  

  「哦?」  

  邵賜方道:「據您說這花是亡故的祖師爺留下,祖師爺沒將授粉方式告訴您,肯定是不想讓您大量繁殖,這花教我分株後,偏偏不能開花,許是它無情無粉,少了靈性,所以不見花開,無法大量繁殖。」  

  「那怎麼辦?」  

  「要是得靈氣夠的人,以血養花,花吮了靈氣,飲了活血,保不定就開了。」  

  「這集聚靈性的是誰?」  

  四下倏然安靜。  

  凝煙緩抬起臉,瞪住邵賜方,他也正冷眼瞅著她。  

  看著他冷漠的臉,凝煙不敢相信,眼前這薄倖男子竟是她曾深愛的邵賜方,他最愛摘紅花,別在她襟上。他們曾在湖畔打鞦韆,追逐阡陌上,那是回憶最美的時光。他曾挽她的手,承諾她——  

  「將來,我為你栽花,紅的黃的白的紫的,風吹來,五顏六色的花瓣飛舞,你會看見彩色的天……」  

  凝煙戰慄。還是這人,同雙眼眉,同張嘴。現在,他看著她,卻對鬼醫說——  

  「凝煙自小吃花無數,大理人都說她是花妖投生,出世就帶花香,以她的血養花,再適合沒有。」  

  凝煙合眼,流下淚,砰地昏倒在地。她心力交瘁,墮入黑暗裡……  

  鬼醫下令,讓侍衛攙扶凝煙回房。  

  凝煙昏迷,神智恍惚,輾轉床上,不住地哀哀哭泣。  

  她在夢中奔跑,盼著能不能回到童稚之時?世事變化,或者比花開花謝更令人欷噓。  

  凝煙傷心,想不到會教人殘害至此。邵賜方曾為她栽花遍野,她為那些生鮮活色的花兒心醉魂迷,也為他神魂顛倒。  

  現在呢?她在夢裡哭。那些花兒呢?那些曾令她歡樂過的,一旦失去,走味變樣,回憶竟也如獸反噬,將她咬得遞體鱗傷。  

  她寧願,不曾快樂過。到如今,心這樣痛。  

  應該傻傻跟住雷魈,被矇騙,永遠不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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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3: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彈指間,日子過去,孫無極又來到這山下。  

  他來探望負傷的兄弟,前些日子,耳聞皇城遭刺客入侵,盜走珍貴藥材,想是慕容別岳干的,那麼——黑羅剎應該沒問題了。  

  步入山林,停在一處瀑布前。奔騰的水流像從雲端直瀉而下,激起滂沱水花。他羽扇輕揮,笑望日夜奔騰的水勢。  

  瀑布旁的石壁上有人提字——  

  真源流不盡,飛下最高峰。長掛一匹練,奔來山萬里。  

  騰空疾風雨,噴雲豁心胸。俯注潭千尺,深藏或有龍。  

  他收扇,扇柄插入腰後。這裡藏的不是龍,而是他的神醫朋友。孫無極隱入瀑布, 再以輕功踏巖而上,轉瞬間來到瀑布頂端,穿過桃花林,來到鳥語花香的忘璣閣。  

  抱禧連忙來引他入室,探視過已脫離險境的雷魈後,他與抱禧來到廳裡,在桌前坐下。慕容別岳背對好友,正在藥櫃前揀選藥材。  

  「他氣色好多了,好兄弟,你真是單槍匹馬潛進宮去?」  

  「嗯!凝煙用毒甚烈……」弄妥藥材他過來,在孫無極對面坐下,抱禧奉茶。他繼續道:「她刺的那一刀喂滿毒,夠黑羅剎受了。」要尋常人早死了。慕容別岳沉思,疑道:「我不明白,既然下毒那麼重,想致人於死,偏偏又沒往心窩刺。不過也幸好刺偏了,要不你這朋友早見閻王去。」  

  孫無極道:「凝煙是個矛盾的女人,想他死又不想他死……」有趣哪!這個凝煙,到底對他兄弟有情無情?  

  慕容別岳冷覷他。「這事全你惹的。」  

  「為紅顏值得。」  

  「為你那出詭計,浪費一顆還魂丹。」  

  孫無極用計讓愛人橙橙詐死,先殺她再用還魂丹救活。這秘密只有他跟慕容別岳知道,乍聽時,行醫的慕容別岳還把孫無極罵一頓,很惋惜就這麼玩掉還魂丹。  

  孫無極卻有他自己的道理,說是橙橙遭死劫,非要真死一次,才能避掉厄運。  

  兩人閒聊一陣,約好七日後再敘。  

  孫無極離開前,忽地回身,笑覷老友一眼,問道:「這回闖了皇城,可有遇著什麼趣事?」  

  慕容別岳神色從容,他知道孫無極一向消息靈通,耳目眾多,索性直接道:「遇著那位病懨懨的小公主。」  

  「哦?」沒料到他會答得這麼爽快,孫無極本已走到門口,又踅返,瞅著老友,問:「然後呢?」  

  「她活不過今年冬至。」  

  「救不救她?」  

  慕容別岳睞他一眼。「叫你那位楚姑娘把還魂丹吐出來就行。」聖王苦追神丹,還不就是為了救這病弱的公主。  

  「別說笑了。」孫無極蹙眉道。  

  慕容別岳嘴角一揚。「那沒救,死定了。」  

  孫無極睨他。「嗟!又是這句。」  

  呵呵,慕容別岳笑了。  

  哈哈,孫無極昂頭,乾笑兩聲。「等著瞧吧,早晚有人,叫你再得意不起來,哈哈……」孫無極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就走了。  

  目送孫無極離開,慕容別岳眼色一暗,莫非,孫無極算出什麼?  

  是夜——  

  慕容別岳與抱禧幫雷魈換藥。  

  抱禧問:「師父,他會好起來嗎?」  

  「會的。」  

  「他還要昏多久?」  

  「時候到了,自然就醒。」慕容別岳診完黑羅剎,望向牆角黑豹,它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他問抱禧:「都拿什麼餵它?」  

  抱禧過去,摸著黑豹。「咱們吃素,總不能殺雞宰羊吧?昨兒個用素飯餵了,它不吃。早上跟我去林裡採藥,師父,它竟然跑去吃花,花耶!」抱禧拍拍豹,黑豹瞇起眼。  

  抱禧詫道:「它吃了好多好多花,好怪喔,還在花堆裡打滾。」他嗅了嗅黑豹。「這會兒還香著呢!」  

  「獸兒噬血,怎麼開始吃花?」慕容別岳走過去蹲下,望住豹眼,摸住豹子下顎,瞧它眼色混沌,神情渙散。「獸兒跟人太久,有靈性了。」這獸兒與主子心有靈犀,主子難受它就跟著主子難受。主子想誰,它就陪著想誰。現下感應到主子性命垂危,便也陪著食慾不振。  

  唉,真是頭多情的豹子。慕容別岳對黑豹低哄著。「豹兒,你主子沒事,他會好的——」未說完,豹眼忽地朦朧,水氣氤氳。  

  「嗄?」抱禧瞧見,哇哇叫。「它哭了!」  

  豹兒濕了眼睛,為誰掉淚?不醒的主子,或識人不清的凝煙公主?  

  雷魈命若懸絲,在黑暗夢裡遊蕩,獨自在鬼門關前掙扎著。  

  *****  

  凝煙也在醒不來的噩夢裡煎熬,知道邵賜方要利用她來殺雷魈,她過得心驚膽戰,不斷尋思對策。  

  或者雷魈不會來救,他已死……想到這心更痛。  

  當時為了擺脫他,匕首喂毒。沒解藥,雷魈還能活嗎?  

  但若他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她絕不能再害他,為了不讓邵賜方的陰謀得逞,唯一辦法,是殺了自己。只要她死了,邵賜方就不可能拿她的血養花,拿她害雷魈,永遠不能要到還魂丹。  

  眼前只這條路,她卻拿不定主意。  

  死很容易,不過一刀,往頸子一抹,便成——但她不甘心!  

  她被囚著一日又一日,表面冷靜,心中波濤洶湧,恨海難填。不殺邵賜方,她不甘心死!  

  「你一定很想死吧?」邵賜方猜到她的心思,他瞭解凝煙,不怕她自刎。他跟她說:「你不會死,因為你不甘心,你絕不會放我逍遙快活。」  

  「是。」他說對了。他最瞭解她啊,而今這份瞭解,令她更難受。  

  今晚,妖美的奪魂花,在月光裡結了碧綠花苞,凝煙見了這珍奇花卉,以前欽佩他變異花種的本事,沒想到他連心都善變。  

  奪魂花的梗是白的,只結一個花苞。花長及腰,凝煙被帶到它面前。  

  旁邊侍衛,端著紅木托盤,盤裡有白錦,和一柄銀色小彎刀。  

  她知道他要做什麼了,原來真要拿她的血養花。  

  凝煙凜眸,目如寒星。「為何對我這麼殘忍?」  

  「因為我已不愛你。」  

  「拿刀割我,你的心不會痛?」  

  「我承認,對你太殘酷。」  

  「那為何還這麼做?」她咬牙低吼。  

  「反正已經辜負你,被你討厭,索性蠻幹到底。再做得更過分,也無所謂了。」何妨錯到底,佔盡便宜!他冷道:「反正在你心中我已畜生不如。」他也不須再矯情,偽裝自己情深義重。他豁出去,要把好處全攬了。  

  左右侍衛架住凝煙,將她的手抓至花梗上方。  

  「邵賜方!」凝煙喝叱,掙扎,手被侍衛抓緊。  

  他下令:「動手!」  

  侍衛擎刀,凝煙閉眼,心在戰慄。  

  有人,是怎樣也不肯傷她,一再擎刀向她,卻只是反弒自己。  

  有人,是辜負了還不肯饒她,可以若無其事地一再害她。  

  冷刀刷過手腕,凝煙蹙眉,血流淌,她硬把淚收回眸裡。流血這瞬,她心寒齒冷。  

  從此要一遍遍詛咒他,從此她要像刀鋒冷厲。她要活,活到親眼見邵賜方血流成河。他拿她的血養花,終有天,她也要拿他的骨血養大地。  

  凝煙在痛裡蟄伏,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胸口怦怦激昂。  

  我的心呵,它跳得這樣響這麼有力!熱血沸騰啊!原來,恨,可以讓生命更旺盛,意志更堅強!從此不再稀罕愛,從此要血腥的恨,把溫柔都拋棄,情願活在人間地獄。  

  是啊,這只剩下恨的世界難道不是地獄?火燒心坎,瞬間又凍似堅冰。在恨的淬煉下,傷透的心如刀鋒利,似劍冰冷。  

  這地獄是邵賜方給的,她會好好安睡,在這痛的針床。  

  然後有天,逮著機會,拉邵賜方來地獄作陪,死也拉他一起!  

  血一滴、兩滴從凝煙手腕,婉蜒淌落,滲入泥裡,教花根吮了。  

  凝煙遭逢劇痛,恨入骨髓。  

  這剎,遠在忘璣閣,臥床已久的黑羅剎,猝然睜眸,殷紅眼瞳。  

  凝煙……  

  他自黑夢底醒來,心亂如麻!  

  *****  

  歲至秋分,林後懸崖,明月高掛,映著獨坐崖上的壯漢與黑豹。  

  雷魈盤坐在地,與月相對無語,夜風刮動他黑袍。夜空暗藍,星群閃爍,他身後碧樹群靜默。  

  雷魈眼色憂悒,思念伊人——此時此刻,她被困在哪?  

  雷魈取出藏在袍內的雕梅瞧著,傷口痊癒,痛楚淡去,思念卻種在心口,更濃,更炙!想她時,心熱身躁,整個人似發燒,時時刻刻思念她,她……還好嗎?  

  身後傳來腳步聲,雷魈將梅子收回袍內。  

  「大爺,孫爺來看您了。」抱禧瞅著崖前那抹巨大背影傳話。  

  雷魈回望抱禧。乍見雷魈一雙炯目眼神,抱禧下意識退一步,踩到石子,叫一聲,身子滑倒。  

  雷魈一個動作輕易地便將抱禧的身子撥回,穩住了,才鬆手。「你怕我?」他瞅著抱禧,表情嚴酷,嗓音低沉。  

  抱禧慌得脹紅臉。「也、也不是……」都怪他臉上刀疤太嚇人,還有高大強壯的身形,襯著迫人氣勢,讓吃素又愛好和平的抱禧覺得有壓力。他不敢直視雷魈眼睛,只慌張道:「大爺,我們走吧。」轉身跑了,心跳怦怦,好怕喔!  

  梧桐樹下,已備了酒席。孫無極帶來好酒好菜,他一見雷魈,笑迎上去。  

  「能走了?慕容兄端地好醫術。」說著,和雷魈入坐。  

  慕容別岳坐在桌案對面,抱禧幫大家布菜倒酒。  

  雷魈撇了杯盞,問抱禧:「有沒有碗?」  

  「有。」抱禧回屋拿只大碗來。  

  雷魈拿了碗,取來酒罈,嘩地傾滿,狂飲而盡。  

  抱禧看傻了,孫無極以扇掩面低笑著。暗思量——雷魈莫非是想死凝煙了?才飲得又急又猛?!唉,可憐著了情魔,相思成狂。  

  慕容別岳提醒。「刀傷剛好,不宜狂飲烈酒。」  

  雷魈滿心愁苦,哪聽得進勸,兀自又倒一碗,干了。  

  慕容別岳微蹙眉,早知這廝不愛惜身體,就不救他了。  

  抱禧張大嘴巴,看雷魈轉眼幹掉一罈酒。天啊!太猛了。  

  幹掉整罈酒,雷魈砸了碗,面向慕容別岳,拱手拜謝。  

  「雷某今次得慕容兄相救,他日用得著兄弟之處,儘管開口,定全力相幫。」語氣磅礡,擲地有聲。  

  慕容別岳乃世外隱士,被雷魈豪氣的舉措弄得不自在,只說:「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孫無極揮扇笑道:「雷兄弟,慕容先生行事低調,與人鮮有過節,哪有什麼事要你幫?要報恩,就報在我這。」說完,立刻遭來雷魈與慕容別岳的白眼,他乾笑著。又向雷魈道:「好兄弟,這回九死一生,明日回寨,好生調養休息,教內事務,小弟自會打點。」  

  「我,要去救凝煙。」雷魈擎來第二罈酒,唰地拍開封泥,再飲。相思愁煞人,一醉解干愁。  

  孫無極拉抱禧坐下。「來來來,吃菜,甭拘禮,一起用。」故意忽略雷魈想救凝煙這事。  

  雷魈追問他:「孫無極,你可知道凝煙而今被囚在哪?」他人面廣眼線多,定有線索。  

  繼續裝傻!孫無極幫抱禧挾菜。「來,多吃點,難得拿這麼多好酒好菜來……」  

  鏗!歃刀擲落桌面,震倒酒杯。抱禧啊地一聲跳下椅子,嚇得面青唇白。  

  慕容別岳瞅著案上寶刀,神色自若,態度從容,反正與他無關,要砍要殺也輪不到他。  

  唉,苦惱。孫無極覷著寶刀,抱禧嚇得都快尿褲子了,他笑笑地問雷魈。「凝煙扎傷你,你還惦著救她?」  

  雷魈道:「只管告訴我她在哪。」  

  「唉!」孫無極覷向慕容別岳訴苦。「你看我這兄弟,我扛他來救命,他不謝我,還凶我,有這道理麼?」言下之意,要慕容別岳說句公道話。  

  慕容別岳聽了,挑起一眉,眼色嘲諷,像在笑他活該。「對不住,我只管救人。」他決定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雷魈催促。「孫無極,你說不說?」他急著要去救凝煙。  

  「嘖,這可有趣了。」孫無極靠向椅背,看著雷魈,口氣懶洋洋道。「不是兄弟不說,就算知道她在哪,又怎樣?」  

  雷魈道:「救她。」  

  「救她出來,又怎樣?」  

  雷魈凜容。「救了再說。」  

  孫無極笑意更深了。「凝煙喜歡邵賜方,你知道嗎?」孫無極不忘拖人下水,奉送一句。「對了,這是慕容兄告訴我的,他曾是大理謀士。」  

  該死!慕容別岳狠瞪孫無極,孫無極呵呵笑。  

  雷魈眼色一暗。「知道。」凝湮沒隱瞞她與邵賜方的事。  

  「哦?」原來他都知道啊,孫無極又說:「那現在她讓邵賜方抓去了,不正好?他倆情投意合,你別攪和了。」  

  雷魈眼色驟冷。「邵賜方背叛她。」  

  「那是他們的事,你被扎一刀還不夠?!」  

  「你、到底知不知道凝煙下落?」耐性用盡。  

  「知道,但是……不想告訴你。」  

  鏗地一聲,雷魈站起甩飛刀鞘,銀芒射出,轉眼刀鋒迫在孫無極頸間。刀勢震落頂上一片梧桐葉,落葉墜向刀尖,一分為二,飄落在地。  

  天啊!抱禧瞪直了眼,看著抵在孫大爺脖子上的刀,幽冷的銀光嚇得他動也不敢動。  

  桌案對面,慕容別岳自顧自地飲酒吃菜,對眼前景況視若無睹。  

  靜默一剎,雷魈肅容,俯瞰孫無極,問:「說不說?」他現在心情很差,很煩惱,擔心凝煙,老友還嘻皮笑臉?可惡!  

  孫無極瞅著頸間冷刀,向慕容別岳說:「喂,還喝酒?沒看見兄弟危險?」  

  慕容別岳懶得理他,只說:「雷魈,這廝淨給我惹事,宰了也好,一刀要砍不死,儘管多捅幾刀。」  

  什麼?!孫無極叫道:「喂,這是人話嗎?」歃刀又迫近幾分,他嚷:「雷魈,喂喂喂,注意點,我皮很薄。」  

  「快說。」雷魈作勢要抹他脖子,孫無極連聲叫苦。  

  「為個女人跟兄弟反目?瞧你緊張的,敢情是愛上凝煙公主了?」  

  愛?雷魈心頭一震,擎刀的手,微顫。  

  孫無極駭嚷:「穩住,穩住!」  

  雷魈咆他:「快說!她在哪?」  

  「你要敢跟兄弟承認,說你愛死凝煙,我就幫你。」孫無極存心鬧。嘿嘿,非要逼得雄赳赳、氣昂昂的黑羅剎說肉麻話,太有趣了。  

  「我宰了你!」雷魈氣惱瞠目,便提刀捅了——  

  「啊!」  

  叫聲淒厲,真的這麼痛嗎?  

  拿刀的雷魈,被刀架住的孫無極,袖手旁觀的慕容別岳,大伙齊望向痛叫聲來源。  

  孫無極眼角抽搐。「喂,要被砍的是我,你叫什麼?」  

  雷魈怒咆:「我沒動手!」  

  「師父……」抱禧飆淚,雙手摀肚,兩腿軟成外八站姿。「我……我尿褲子了……」  

  大家往下看,地上有攤水。  

  「你們嚇著我徒兒了。」慕容別岳淡道,拈了盤中果核,往歃刀一彈,便將刀鋒彈開孫無極脖子幾寸。  

  雷魈本就沒打算要砍,嚓一聲,刀扎入地,氣唬唬坐下。  

  孫無極摸摸脖子,又笑瞇瞇幫雷魈倒酒。「好兄弟,喝酒、喝酒,火氣別這麼大。」  

  慕容別岳把盞飲酒,低道:「抱禧,還不去換衣服?」  

  「好,好。」抱禧這才回神,沖沖沖,逃回屋裡。嗚……真糗!  

  菜冷了,人走了,剩雷魈獨飲,他很不爽。  

  黑豹蹲在雷魈對面的椅子上,前腳趴在桌面,舔著孫無極沒喝完的酒。  

  雷魈生悶氣。他可是鐵錚錚漢子,孫無極卻逼他說什麼愛不愛?太不給面子了!這廝料定自己定不會傷他,便嘻皮笑臉逼到他親口承認很愛很愛凝煙公主,愛到如果孫無極不幫他,他要自己去救。如果救不到凝煙,他也不想活。  

  好了,他承認了,說完尷尬地恨不得挖洞跳進去。  

  孫無極滿意了,才哈哈大笑起身收扇,說什麼——  

  「救凝煙的事,包在我身上。今晚孫某玩得真開心,去歇了,順便給抱禧收驚。」  

  玩?!雷魈氣惱。孫無極存心糗他,真是!不過氣歸氣,有孫無極的保證,他放心了。孫無極一向聰明,他既然開口保證會救凝煙,那就一定能平安救出她來。  

  月明星稀,雷魈看豹兒低頭舔酒,想起凝煙微笑的眼睛,柔媚的聲音,還有烤茶那夜,她好開心……  

  想她時,雷魈發現,他身心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原來,愛一個人是這種滋味,讓人身不由己似無主孤魂。在豹兒眼中,雷魈是它誓死追隨的主子。沒看見他,食不知味,夜不能眠。而今,在雷魈眼底,竟也有了追尋的對象。  

  曾幾何時,他這殺人噬血的魔物,有了命定的主。那人在彼方,他的心就不在這裡;那人被囚,他同樣不得自由。  

  而愛情,比歃刀還鋒利,猶記得客棧那夜,他們爭執,她只一記不屑眼神,便教他心如刀割,比死還慘。  

  可是多矛盾,愛又千般溫柔。任憑他鐵石心腸,她只消一笑,他的心就軟了。  

  她拿刀扎,他不怨。她誤會他、輕蔑他,他不恨。她再多不是,他都不思報復,滿心只想對她好。  

  儘管是——她不愛他……  

  想及此,雷魈黯然,又再乾一碗烈酒,五臟六腑俱熱。  

  凝煙,不怕,我救你。  

  凝煙,你還有我啊……  

  無言的溫柔,只在心中說給自己聽。  

  *****  

  乾癟的花苞,得凝煙以血供養,才五日就膨脹飽滿。  

  奪魂花原是鬼醫師父留下的花種,花開時,白色巨花懷抱迷香,毒人於瞬間。  

  鬼醫得邵賜方相助,計劃大量繁殖,報效聖主。相信這個月,就能見奪魂花綻放,屆時邵賜方替花采粉,大量繁殖,一切大功告成。  

  花苞養大了,不再需要凝煙授血。現下,邵賜方與鬼醫開始另一計劃,幫聖主奪還魂丹。  

  可憐的凝煙,連著幾日割膚取血,花苞茁壯了,她卻逐日憔悴。  

  黃昏,凝煙獨自在被囚的園林,第幾天了?她漫步到池塘邊,池底擺盪綠藻。她怔看一會兒,從懷裡掏出陶罐,旋掉塞子,往水裡倒,一粒粒鹽梅墜入自己的倒影裡,在她臉容激起漣漪,身後忽傳來一陣呼嚷——  

  「夫人,不可以過去!夫人……」  

  夫人?凝煙回身,瞧見一名黃裳女子揮開竹林闖入視線裡。  

  女子回頭向追來的婢女嚷:「為什麼不能來?藏了怪物啊?我偏要瞧!」  

  「夫人,別再過去,夫人!」婢女跌倒了。  

  黃裳女子倏地怔住腳步,她看見了路前身著白裳的凝煙。  

  凝煙站樹蔭底,目光銳利,瞧得唐婉婉一陣心驚。  

  「你……你是誰?!」唐婉婉問。  

  「夫人?」凝煙從濃蔭走出來,夕光映著她。「你是邵夫人?!你就是唐婉婉?」凝煙一步步走向她。  

  糟了!丫鬟拽住夫人就跑。「快走!快……」  

  凝煙把住唐婉婉的手腕,她嚇得尖叫。「啊!」  

  丫鬟惶恐鬆手就跑,打算找人來。「來人?來人啊!」  

  唐婉婉試著掙脫。「姑娘,你可以放開我嗎?有事慢慢說嘛……」  

  凝煙盯著唐婉婉,視線從她的臉往下,在看到她手腕上的鐲子時,瞠目嚷:「銜夢鐲?!」是她送給邵賜方的定情物?  

  凝煙手勁一緊,唐婉婉痛叫。「你……你放開我……好痛……」  

  她就是輸給這人?凝煙怒瞪著唐婉婉。她長相普通,不,她不漂亮!但為什麼?為什麼邵賜方就為她背叛自己?  

  「姑娘?」婉婉注意到她異常蒼白的臉色,是病了嗎?「姑娘?你先放開我,有事慢慢說啊。」  

  凝煙咬牙道:「這鐲子,是我的!」  

  「它是我夫君——」  

  「你夫君?!」凝煙尖叫。「他是我的……」凝煙氣得頭昏,鬆手弓身喘著。  

  唐婉婉見狀,忙過來輕拍她的背,聲音又輕又軟。「你沒事吧?姑娘?」還攙住她的身子。  

  凝煙順過氣,抓了手鐲,使勁拉扯大叫著:「還我!」她蠻力拔鐲,唐婉婉痛叫。  

  糾纏間,丫鬟找來護衛,他們撲上去拉開凝煙,凝煙揪住鐲子不放,護衛斥喝,扯凝煙頭髮,打她手臂。  

  「住手、住手!」唐婉婉大叫。「不准傷她,住手!」  

  凝煙連日失血,身體很虛弱,現下又遭刺激,忽覺昏天暗地,身子一軟,倒下了。侍衛架住凝煙,丫鬟檢查夫人手腕。  

  「夫人!你受傷了啊!」鐲子還在,可是因為凝煙硬扯,手腕紅腫還流血了。  

  護衛押凝煙往屋宅拖去,唐婉婉不顧手腕疼痛,喝道:「慢!送去我那邊客房。」  

  護衛們神情為難,唐婉婉口氣嚴厲地斥道:「都聾了?!還不照辦!」  

  *****  

  趁夫君與父親上朝稟事,唐婉婉請來大夫替凝煙診脈。大夫說她是氣血虛,身子弱,唐婉婉即刻嚷下人熬補湯來,又把大夫開的藥方給下人去煎藥,擾攘間,凝煙轉醒,她緘默著瞅著唐婉婉瞧。  

  送走大夫,唐婉婉又斥退下人,關門,回床沿坐下,急著想知道她的身份。  

  「姑娘,你受了什麼委屈?叫什麼名字?為何被關住了?」  

  凝煙不吭聲。  

  房門推開,丫鬟捧湯藥進來。「夫人,補湯來了。」  

  唐婉婉接來。「你下去。」她吹吹藥湯,用湯匙舀一口,親自餵她。凝煙撇開臉,不讓她喂。  

  婉婉歎息,把碗擱在桌上,溫柔道:「你不說話,我怎麼幫你?」  

  「哼。」凝煙冷笑,荒謬!  

  「願意告訴我你是誰嗎?」  

  凝煙瞥她一眼。「去問邵賜方。」  

  「他關住你?還是我父親?你的手腕為什麼都是傷?」方才大夫診病,唐婉婉見她左腕佈滿傷痕。  

  凝煙瞅著她,她恨這女人,可是卻不得不承認,唐婉婉和她想像中搶走她情郎的女子不同。  

  她不美,長相普通。看起來也不聰明,圓滾滾的臉,眼色單純無辜。說話口氣很真摯,臉上流露的關心也不像騙人。  

  她……什麼也不知道?邵賜方沒跟她說?  

  「姑娘?」唐婉婉見她表情恍惚,再問了一次。「你的手?是誰傷的?」  

  凝煙冷笑還是那句。「去問邵賜方,他不是你夫君嗎?怎麼?他什麼都不告訴你?」  

  唐婉婉臉紅。「我夫君說我什麼都不懂,他什麼事都瞞我呢!他說,很多事讓我知道只是白操心,不過——」唐婉婉摸住凝煙受傷的手腕。「他很聽我的話,你受了委屈,跟我說,我幫你作主。」  

  聽,聽她說的!被她握住的地方瞬間似火燒燙。  

  「是嗎?」凝煙恨紅了雙眼,抽開被握住的手。  

  唐婉婉的關懷,只是更突顯自己的不堪。看她提起邵賜方,無意間流露的幸福表情,多刺眼啊!  

  凝煙恨道:「你真幸福。」當唐婉婉跟邵賜方濃情蜜意時,她呢?獨自在大理,緊守褪色的誓約。  

  「姑娘……」唐婉婉從懷裡掏出剛才解下的鐲子,擱在她身上。「這鐲子,對你有什麼特別意義?」為什麼一見鐲子就搶?  

  凝煙猛地驚住,她摸住鐲子,抓起來,看了看,淚又翻騰,顫抖地問:「他送你的?」  

  「嗯,是我夫君送的。他不知去哪買的,這鐲子很特別,上頭雕雙尾龍,聽說可以銜住夢,它是……」  

  「銜夢鐲。」凝煙說著,鐲子往地上一砸,鏗然脆響,碎了。  

  唐婉婉駭得跳起。「你?你幹什麼?!」  

  凝煙直視她,高聲道:「我是大理凝煙公主。」  

  大理公主?唐婉婉驚愕。  

  「我與邵賜方有婚約。」  

  唐婉婉聽了駭退一步。  

  「你夫君不只騙我,還把我抓了,逼我獻出還魂丹。」凝煙將受傷的手腕伸向她,展露噁心醜陋的傷口。「他用刀割我,他用我的血,養你父親的奪魂花。」又指向地上碎裂的鐲子。「他把我送他的定情物轉贈給你……」  

  唐婉婉這時已驚得說不出話來,凝煙挑眉,冷冷問:「現在,你還要幫我作主嗎?」  

  唐婉婉眼神驚恐,身子後退,再退,直退到背抵上門了。  

  「很好——」凝煙瞅著她。「退的越遠越好,因為我很想殺你。」  

  唐婉婉摀住嘴轉身,砰地推開門,跑了。  

  *****  

  邵賜方剛回府邸就被夫人找去。  

  廳裡,唐婉婉已等候好幾個時辰,眼睛都哭腫了,她徬徨無助,老想著凝煙那雙恨眸,心驚膽戰,不信凝煙口中的無情男子,與心愛的夫君是同一人。  

  一見到夫婿,唐婉婉即刻追問不休。  

  邵賜方微蹙眉頭,不想提。「那些……都過去了。」  

  「你和人家是不是有婚約?」  

  「是她纏住我。」邵賜方答得冷靜。  

  她盯著他。「你送我的銜夢鐲,是她的吧?是你們的定情物,是不是?」  

  「她這樣說嗎?」邵賜方冷笑,又看向妻子手腕,目光一凜。「鐲子呢?」  

  「碎了。」唐婉婉傷心地說。「她砸碎了,碎了也好,我也不要人家的東西!啊!」她的手腕忽地被揪住。  

  邵賜方口氣冰冷,一字一字道:「我親手給的,怎麼會是她的東西?」  

  唐婉婉吼:「那是她給你的,是你們的定情物!你怎麼可以——」  

  「給我的,就是我的。我愛你,轉贈給你,哪錯了?」  

  他真不懂?!唐婉婉驚訝,這對另一個女人是多大傷害?已經失去愛情,還要親眼見到自己送的定情物被新歡帶著,難怪凝煙要瘋狂!  

  唐婉婉質問夫君:「我不在乎你過去的事,但你怎麼能對她那樣殘忍?關住她,還用她的血養花?!嗄?你是不是太過分了?她也是你愛過的人啊!」  

  凝煙的遭遇,令唐婉婉看不過去。她替凝煙說話。「我找大夫為她診病,她身弱氣虛,再不調養很可能會死,都是你幹的好事,你把人家害得好慘,她……」唐婉婉啜泣。  

  「她真的很苦,人家再怎樣也是大理公主,怎禁得起這樣的折磨?」婉婉拉住夫婿。「你放了她!立、刻!」  

  「我和你父親還需要她的還魂丹。」  

  「你已經不愛她,還要拿她的東西邀功?」  

  「聖王的小女兒需要丹藥救命,人命關天,我這是為大局著想。」  

  「你不放她?」唐婉婉轉身就走。「我自己跟爹說!你們太過分了!」一隻手將她攬回,困在懷中。  

  「婉婉……」邵賜方承諾。「好,聽你的,我放她走,行了吧?」  

  「真的?」她緩了臉色。「唉,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我不要造成別人的痛苦。今天看到凝煙,她那模樣……我真的……很難受!」  

  「好,我即刻差人放她走,還命人護她返大理。別哭了?」  

  唐婉婉放心了。「她被安置在客房,剛剛吃了藥,應該睡了。明天吧,明天她要是身體好些,能下床了,就派人送她回大理。好麼?」  

  「好。」邵賜方撫著愛妻長髮,溫言答應,眼神卻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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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4: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夜色淒迷,烏雲掩去月光,蘆葦亂舞,四顧茫茫。  

  她急急奔走,找不到出路,忙撥開蘆葦叢,筋疲力竭,只想找地方安歇。忽地被東西絆倒,撲倒在一堵寬厚胸膛上。  

  「雷魈?!」她認出身下躺著的男子。  

  聽見呼喚,他睜眼,與她相望,四目相對,恍如隔世。他張臂緊抱住她。  

  凝煙喜極而泣。「你沒死……」  

  他空出一隻手,去碰觸她的眼眉。凝煙墜下淚,一滴兩滴,滴落他的臉龐,滴落在那一痕疤上。  

  凝煙心力交瘁,俯身擁住他。忽然哪兒都不想去了,在他身旁,她覺得安心。  

  她哽咽地說:「雷魈,他們要拿我害你,你要逃啊——」  

  猝然一道光照來,是誰提燈來?!那光亮得她好刺眼。她喝叱:「誰?走開、走開!」  

  這一叫,凝煙從夢裡驚醒。瞇著眼,她看見床邊立著個人,那人提燈照著她。  

  再往上看,便看見邵賜方那張冷峻的臉。他也正俯瞪她,一雙寒眸令她心驚。  

  「你來這做什麼——唔……」旁邊有人蒙住她的嘴。這才驚覺,小小斗室,聚集數名侍衛,圍在床邊,等候差遣。一名蒙住她嘴,一名將她從床上揪起。  

  邵賜方走近,一把抓了凝煙受傷的左腕,她痛得縮肩喘氣。  

  邵賜方冶道:「你厲害,連我的妻子都替你說話。」  

  「唔……」凝煙掙扎。  

  他緊把住她滿佈傷痕的手腕,毫不心軟,無視她痛得面色慘白。  

  「你把銜夢鐲砸了?看來,被關那麼多天了,你還是一樣倔強。」  

  凝煙放棄掙扎,喘氣。稍一使力,就虛弱得頭昏目眩。昏眩中,耳朵嗡嗡響,嗡嗡聲中夾雜他的話語,模模糊糊。此刻她情願真耳聾了,眼盲了。  

  「知道我為什麼不愛你?」邵賜方捏住她下巴,強逼她直視他。「就這張臉!就這驕傲表情!我受夠你尊貴的身份、尊貴的父王,你高貴的一切都令我反胃!」  

  他神情不屑地道:「誰說愛一個人就要天長地久?不能只是玩玩?既使你貴為公主,我邵賜方還是可以不要你。沒想到你就這麼無恥,追我追到中原——」  

  凝煙緊咬下唇,她不哭,因為那只會讓他更得意。  

  而他卻像存心來糟蹋她似的,一再侮辱。  

  「可憐啊,你變得好憔悴,怎麼了?你不是大理王最美的女兒嗎?怎麼才幾天就瘦得像鬼?」她撇開臉,他偏掐緊她下巴,不准她移開視線。「你說,你現在這德性,還會有人要嗎?」  

  凝煙閉上眼,逼自己麻木心腸,由他去說、由他去!  

  她只收緊手掌,緊咬唇瓣,咬得滲血。在心中發誓——  

  總有一天,將你萬箭穿心,把你千刀萬剮!要你跪地求饒,生不如死!  

  「怎麼?不反抗了?」他冷冷問。「怎麼不睜開眼?看看你最心愛的男人,你不是好想我,想得發狂,想得跑來找我?現在教你找著了,怎麼不笑?」  

  凝煙閉緊眼睛,長睫輕顫,心如死灰。不看他,不看這畜生!怪她沒帶眼識人,錯愛這卑鄙小人!  

  「不過啊……」他還沒說夠。「我想也許會有傻子,要我邵賜方不要的女人。」  

  凝煙聽了,猝然睜眸。  

  「譬如雷魈?!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聖主已派人去魔羅教放話,說你命危。凝煙你猜猜,會不會有人不顧危險,傻得拿還魂丹來救你?」  

  終是忍不住,她眼睛起了霧。不過,這次急湧的淚,是因為想到雷魈。她知道,那個男人如果沒死,定會拚死來救。那次他身負重傷,不也來救地?而那次的傷竟還是她親手扎的。  

  房門開了,鬼醫讓人扶進來。  

  「賢婿,準備好了嗎?」鬼醫問,他來將凝煙迷魂。  

  邵賜方回望丈人,點了點頭。又抽出她的青銅匕首,塞入她手中。「拿好了,等雷魈來,你就用這刺他心窩。」  

  凝煙殷紅眼瞳,怒瞪邵賜方,握著匕首手顫抖著。  

  他微笑地說:「放心,我不會讓他獨下黃泉,事情完成,會送你去找他,你們兩個蠢物,剛好配一雙。」  

  凝煙抬手刺他,邵賜方擋住,向後邊喝叱:「將迷香捧來!」  

  *****  

  日前孫無極接雷魈下山,慕容別岳正好也帶著抱禧離開忘璣閣,師徒二人下山進城,採買藥材。  

  打點妥當後,慕容別岳和抱禧來到孫無極於城中開設的逍遙客棧,欲探視雷魈傷癒狀況。  

  踏進客棧,夥計迎上來,見是孫無極的朋友,便將他們領往客棧密道,來到地下隱密的廳堂。一見裡邊情況,抱禧便躲到師父身後。  

  雷魈面色陰霾,旁邊孫無極神情緊繃,氣氛怪怪的,該不會又吵架了?嗚嗚……抱禧暗自叫苦。  

  一見來人,孫無極撇下正跟雷魈商議之事,向著慕容別岳招呼。「你來啦,真不巧,我與雷魈正商議事情,所以沒能上去迎你。」  

  「我帶藥過來。」慕容別岳瞥雷魈一眼,覺察氣氛不對,把藥材放在桌上,便道:「你們繼續,告辭了。」轉身就走。  

  孫無極急道:「慕容兄請留步。」  

  慕容別岳回望孫無極,見他眼色狡詐,笑得詭異,嘻!定沒好事。「我與徒兒奔波一日,想去歇了。」  

  「那好,我立刻要下人準備上房。過來坐,先喝杯茶,我們聊聊。」  

  抱禧看雷魈面色陰沉,拉拉師父衣袖。「師父,我們走……」  

  孫無極又說:「還是晚點我去找你們?不如在上房擺桌酒席,徹夜相談,豈不快哉?」  

  徹夜?唉,慕容別岳頭痛。低聲安撫徒兒。「你先跟夥計上去,師父有事。」  

  抱禧點頭,沒等夥計帶路就跑了。恨不得離雷魈那煞星越遠越好。  

  慕容別岳拂衣入座。「你們談,我喝杯茶就走。」  

  孫無極揮扇笑道:「慕容兄、慕容兄,唉,你來得正是時候啊!」  

  麻煩來也!慕容別岳蹙眉,望向雷魈,見他神情肅殺,眼色焦慮。開口問他:「雷魈,傷可是全好了?」  

  「已不礙事。」雷魈隨即轉向孫無極,繼續之前的談話。「不能再等了!」  

  「總不能讓你身子才好,就去闖官府。」孫無極溫溫地笑著。  

  雷魈道:「但是凝煙命危,你把還魂丹給我。」他現在心急如焚,盼趕得及救凝煙。  

  孫無極訕訕道:「我說了,她沒事,這是鬼醫的陰謀,想逼我們交出丹藥。你放心,他誑我們的。」  

  「萬一……是真的?」他不想冒險。  

  「再等我幾天,定幫你救出凝煙。」  

  「要等到幾時?」雷魈瞠目怒道。「不要搪塞我,交出還魂丹,我自己去救——」  

  愈聽愈覺麻煩上身,慕容別岳起身。「兩位,這事與我無關,告辭。」  

  「唉呀呀!」孫無極攔住他。「這事怎麼和你無關?」  

  有關嗎?慕容別岳挑起一眉。  

  「我們要一起去救凝煙啊!」孫無極笑得好賊。  

  慕容別岳臉色一沉。「幾時答應你了?」  

  雷魈道:「慕容兄,你儘管去,雷某也不想牽累你。」  

  「唉,你不懂。」孫無極瞪雷魈一眼,慕容別岳都自己送上門來了,不用可惜。「他和凝煙有交情,豈能置身事外?」  

  雷魈困惑,慕容別岳開始頭痛了。  

  孫無極笑道:「慕容兄,你還是大理謀士時,想辭官遠走江湖,大理王不放你走,據說還是凝煙幫你說情,讓你應了幾件事,還你自由。」  

  慕容別岳沉眸打量孫無極。「你幾時成了包打聽?」  

  孫無極呵呵笑,拉他坐下。「我知道你怕麻煩,我保證,是最後一次。」刀光劍影,誰知道會不會出事?有慕容別岳傍身,他就寬心了。  

  「好兄弟,雷魈問你要還魂丹哪,凝煙若死了,我就是醫術再好,也不能起死回生。」慕容別岳反將他一軍。  

  孫無極聽了臉色驟變。這慕容別岳明知還魂丹早讓橙橙吃了,他還說?!  

  雷魈對孫無極道:「還魂丹可否讓給兄弟?」  

  呵呵、呵呵呵……孫無極笑得虛弱。  

  「怎麼?」慕容別岳催促。「你捨不得?人命關天,交出來吧。」  

  孫無極瞪慕容別岳一眼,對雷魈道:「還魂丹……這個還魂丹嘛……」  

  「怎麼?」雷魈見孫無極面有難色。  

  「我都說凝湮沒事,你若還是不放心,那我只好……」孫無極瞥向慕容別岳,見他嘴角微揚,等著看他出糗。  

  「只好……」孫無極搔搔頭,狀甚苦惱。「就……給你嘍。」說著從袍裡掏出一粒金丹,遞向雷魈。  

  「慢!」慕容別岳截走金丹,審視過了,才遞給雷魈。「有還魂丹,你放心。就算凝煙出事,三日內讓她服下丹藥,定能起死回生。」  

  雷魈收了丹藥,緩了臉色,放心了。同時,慕容別岳瞥向孫無極,輕扯嘴角。孫無極也眨眨眼,盡在不言中啊!  

  丹藥是假的。孫無極早算到聖主會來這招,預備假的還魂丹安撫兄弟。  

  慕容別岳沒拆孫無極的台,罷了罷了,招惹這廝,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嗎?  

  雷魈問孫無極:「幾時動身?」  

  「雷兄弟,切莫心急,再等等。」  

  「究竟在等什麼?」雷趙問。  

  孫無極笑道:「等個人。」  

  雷魈又問:「誰?」  

  「我!」  

  三人望向聲音出處,樓梯上方,轉彎處,一截雪色衣袂飄動,隱著的女子又叫:「官邸地圖!」一卷畫軸騰空拋落,如一線白光,射向孫無極。孫無極伸手擎了,唰一聲收攏畫軸。  

  「拿去!」女子又喝,拋來一隻紅匣。  

  孫無極攬了,掂掂寶盒重量,對上方女子道:「多謝。得這兩件寶物,必能順利救人。」他覷著笑意,口氣溫柔。「媲瑩,既來了,何不現身相見,喝杯茶再走?」自從他為橙橙婉拒白羅剎白媲瑩的感情,她傷心遠走江湖,不再回魔羅教,她還惱他吧?  

  岑寂半晌,仍只見衣袂飄動。白媲瑩哼一聲,倔強道:「青羅剎,我不是幫你。若不是為黑羅剎,鬼才見你!」  

  孫無極道:「遠走江湖,這段時日,過得可好?」  

  白媲瑩酸道:「你在乎嗎?我走了。」  

  「我送你。」孫無極連忙邁步。  

  「我不見你!」白媲瑩一嚷,隨即衣袂消逝,走了。  

  「沒想到,媲瑩還願幫我們。」雷魈也略知她與孫無極決裂之事。他問孫無極:「你幾時去求她了?」難道,白媲瑩的行蹤一直在他掌握中?  

  孫無極笑覷雷魈道:「不就在你被凝煙扎得剩半條命時。」  

  雷魈微愕,這麼說,當他負傷在床,孫無極已著手準備救凝煙?  

  「唉!找死我也,這白媲瑩真夠絕了,竟跑去鍾山禪寺住,求人家住持幫她剃度出家,她那死心眼的性子,跟你那位有得比了。」孫無極輕描淡寫道。  

  雷魈望著好友,心中感動。原來一直為他的事奔走,原來他心如明鏡,把自己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早知他醒來就會救凝煙,所以把局都先布好了,周全一切。  

  孫無極向雷魈及慕容別岳道:「有這兩件寶貝,明晚,咱們三人就夠。」  

  慕容別岳瞅著他手中紅木寶盒。「裡邊是什麼?」  

  一直伏在椅旁的黑豹,忽起身踱來,昂頭瞪住寶盒,發出嗚嗚低鳴,像似對裡邊的東西很感興趣。  

  雷魈感應到異狀,伸手撫著寶盒,眼中閃過一抹驚愕,望向孫無極道:「媲瑩……連這都偷來?」  

  孫無極笑著點點頭。「她真有本事。」  

  雷魈向慕容別岳解釋:「盒內,困著一頭獸。」  

  在那麼小的盒子裡?慕容別岳更困惑,這些魔羅教徒,連使的東西都怪裡怪氣。  

  「確實是一頭獸,連雷魈都管不住的獸。」孫無極輕敲寶盒。「是南夷術士以血咒幻化的妖獸火龍,純是幻法所變,一旦釋出,也只有一個時辰壽命。」他笑望慕容別岳,眼底閃著狡光。「一旦放出來,可好玩了,非攪得鬼醫那兒驚天動地,天昏地暗!」  

  孫無極顯得興致勃勃,等不及要見識這傳說中火龍的威力。  

  *****  

  翌夜,月圓,月明如水,花草醉在月色裡,吐著煙氣,默默聚著心間凝露。  

  萬籟俱寂,晚風輕送,搖動簷下燈籠。  

  鬼醫府邸重兵埋伏,打算一有人來救凝煙,便教他插翅難飛。  

  主宅大堂,邵賜方與老丈人密談——  

  「賢婿,婉兒那邊,我會幫你安撫,你且寬心。女人家小眉小眼,哪知道男人的抱負?」  

  「那就勞岳父為小婿美言幾句,小婿一切都是為了丈人,好教丈人在聖主前掙足面子!」  

  「呵呵呵……」鬼醫臥在場上,笑聲猥瑣。「甭管婉婉了,她鬧個幾日脾氣就好了。賢婿,依你看,黑羅剎真會拿寶丹來救凝煙?」  

  「會,魔羅教已知凝煙命危,三日內定來救。」  

  「萬一,黑羅剎沒帶還魂丹來……」  

  「是有這可能,二堂主青羅剎很狡猾,說不定會要雷魈別帶著丹藥救人。」  

  「假若如此,豈不白忙一場?」  

  「別忘了,」邵賜方冷笑。「凝煙已經被我們給控制了,除非遭極大刺激,絕無可能清醒,只要雷魈來了,必死無疑,能殺得了魔羅教最厲害的傢伙,也算除去聖王心中大患,屆時抬雷魈屍首面上聖朝,也是大功一件。」  

  「說得極是,說得極是!」鬼醫樂得呵呵笑。  

  兩人正得意,忽然聽見外邊轟然巨響,邵賜方衝出堂外,見地上炸出個窟窿,眼前爆紅,砰然聲中,邵賜方望著天空驚嚷:「這什麼鬼東西?!」  

  一條火龍爆騰而出,街上天際,它張口噴出烈焰,咆哮肆虐,嚇壞人畜,頓時間濃煙密佈,月光盡掩,大地黑暗。只得一冽龍形火光,撲騰空中,紅得像天地流血,染紅大地。  

  趁著火光沖天,府邸鬧攘之際,三人翻過屋牆潛入官府——  

  雷魈擎刀領豹帶頭斬人,青羅剎拿地圖指路,慕容別岳斷後,一路殺人內府,找凝煙公主。  

  鬼醫早有準備,埋伏大批精兵,與入侵者搏鬥,雷魈、孫無極、慕容別岳三人與豹兒,奮力殺出一條血路。  

  主宅後,未被火龍肆虐的花苑深處,一名白裳女子,神情恍惚,眼色空洞地看著一株即將盛放的花兒,莖上花苞圓鼓,一冽幽香隱隱從瓣縫中竄出。  

  就快開了……她輕顫眼睫,雙瞳混沌迷惘,神情似在夢中。  

  外頭妖火沖天。戰鼓驟響,兵士喧嘩,空中響箭激射,她卻只顧著觀花。  

  忽地花瓣顫開,濃郁花香撲鼻而來,她合目嗅聞,那股香味驀地漫流至四肢百骸,魂魄好似要離開身軀,飄飄然,好快活……  

  此時,雷魈帶刀闖入。  

  他目光激動,右手擎刀,刀鋒淌血,一步步走向她,鮮血也一滴滴灑落地,流下一道血痕。殺進來,拚死就為見她。  

  他吼道:「凝煙!」  

  誰?凝煙怔住,卻沒回顧。  

  「凝煙——」又喚一聲。  

  撇下初開的花,凝煙回望來人,瞇起眼,打量眼前擎刀巨漢——  

  他渾身傷,血污黑袍,聞到濃的血腥味,她不由地皺眉。  

  雷魈癡看著她,光影閃在她臉龐,熨亮了她的眉眼,燙著他的心。  

  她瘦了好多,但確實是他滿心牽掛的人兒。他安下心,於是笑了,眼角卻泛起濕意。  

  沒日沒夜為她憂急,聽見她病危,便撕心裂肺地痛著,痛到快瘋狂。這剎,在喧嘩聲與焚燒的烈焰中,終於見面,心悸動得厲害,真怕是在夢裡。  

  「我來救你。」他說。火光在他帶疤的臉明滅,他的容貌倒映在她眸底。  

  他……是誰?她眼色朦朧,意識昏茫,望著他像望著個陌生人。  

  她神情沒有一絲歡喜,與這男子的往事,灰飛煙滅,她記不得他是誰了……她緘默著,又瞅向他手中彎刀,忽地眉心一緊,抬頭,盯著他臉上月形刀疤,怔怔地看了好半晌,然後,像記起什麼來了——  

  「是你……」是了,是他。他臉上刀疤觸動了她,她憶起有人在耳邊說——快殺他、快殺他……  

  「我來帶你走。」雷魈猛然驚住,胸前乍熱——她撲進他懷中,他即刻張臂回擁。第一次,凝煙來抱他。  

  雷魈感動,聽她顫聲在耳邊說:「你終於來了……」伏在他的肩膊,哭了。  

  「凝煙……」她瘦好多啊,他眉頭深鎖,啞道。「我們走——」  

  一名婢女闖入,駭嚷:「刺客?!」瞪著花間相擁的兩人,紅血滲透凝煙的白衣裳,婢女嚇得轉身逃。「在這裡!刺客在這裡,快來人……」  

  聽見呼嚷,伏在雷魈肩頭的凝煙回望逃竄的婢女,嘴角微揚,退開,但他的雙臂卻鎖得死緊。  

  「放手!」她喝叱,掙扎著,他卻箍得更緊。「放手!你放手……」熱血濃稠濕透白裳,粘膩著她的皮膚,一陣反胃,她更用力推他,終於掙脫,踉蹌退了幾步,冷看他袍間插著的匕首。  

  殷紅的血正是從那裡流淌而下,他流血,她卻微笑,笑得像個癡兒。  

  凝煙?雷魈黑眸一凜,拔出尖刀,胸上被扎了個缺口,心也被她鑿穿,這段時日以來對她那無處宣洩的愛意,像溫熱的血,汩汩流淌。他掩住傷口,止不住血,隨即癱倒在地,揚起一陣細塵。  

  臥在泥地上,雷魈看著失去記憶的凝煙公主,感慨且心酸。「你忘了我……」生命將盡,他望著心愛女子,紅透雙瞳。他苦笑。「至少,你活著。」  

  但是——她竟忘了他!  

  這是一個多惡毒的玩笑,他拚死保護的女人,竟忘了他。  

  那一夜,她堅定地說著要他活下去,而她卻忘記他了……在她美麗的眸子底,他找不到自己,他覺得好空虛!  

  打鬥聲迫近了,週遭焰火狂燃,像洶湧的怒潮,燒紅了,熾烈地騰上天際,吞噬一切。而他們卻像置身事外,對迫近的凶險視而不見。  

  凝煙撇下雷魈跑去蹲在花前,癡望著盛放的花兒,伸手觸弄花瓣。「它開了,好香啊……」嗅著毒花香氣,濃郁的香迷住了她的心魂。  

  長睫纖纖,笑靨嫵媚,凝煙美麗模樣,也像那毒花的迷魂香味,讓雷魈瞧得心醉魂迷,忘了痛楚。  

  大火開始燒進花苑,吞噬大樹,很快地,連他們都要葬身火窟吧?  

  她不逃嗎?望著凝煙,他試圖喚醒她。「凝煙……為誰開?茶花滿路……」他又為誰,遍體鱗傷?他念著她最愛的一闋詞,可惜氣殆力虛,念不完整。  

  為誰開?茶花滿路?  

  凝煙怔住,回望他,瞪著他胸膛傷口,淌血處也像紅花怒放!她瞠目,猛地站起,看著他,雷魈憂鬱的眼神,尖銳地痛了她的心。  

  黑暗的夢,忽然破了個洞,焚風刮著她的臉,心狠狠地揪起。好似有人拿了鐵撬,撬開她封鎖的記憶;也像被人當頭潑水,寒得她透骨蝕髓。凝煙混沌的眼色瞬間清明,她認出他來——黑羅剎、他是黑羅剎雷魈啊!  

  看見他染血的胸口,憶起先前邵賜方對她說的歹毒的詭計,莫非……她做了?她殺了雷魈?  

  凝煙低頭,驚見自己的雙手染血,她蒙臉尖叫,那淒厲的叫聲震落花兒。伴隨復甦記憶而來的是椎心的疼痛,禁不住刺激,她眼前一黑,軟倒在地。  

  「凝煙……」雷魈意識昏茫,眼前的她越來越模糊,終也一併昏去。  

  同時,黑豹自火裡躍出,奔向黑羅剎,孫無極和慕容別岳也飛身縱入。  

  慕容別岳攙起雷魈,封住幾道穴脈;孫無極揪住凝煙,扛上肩。  

  「走!」轉瞬間,全隱遁於黑夜中。  

  *****  

  鬼醫官邸深陷火海,雙頭馬車拖著黑篷衝出火堆,馳騁而去。  

  車內,四人對坐。凝煙認得慕容別岳,在大理時,他便以精湛的醫術聞名。有他在,一定能救活雷魈。  

  凝煙環抱著雷魈,讓他斜臥在自己膝上。黑豹偎著凝煙,暖著她的身子。  

  她失了魂似地,低望著重傷的雷魈,一想到雷魈很可能會死,就恐懼得快要昏倒。但她冷著臉容,竭力隱藏起自己的驚慌,怕一不小心,情緒潰堤,會失控地嚎啕大哭。  

  孫無極笑問慕容別岳:「你說,她在想什麼?」  

  慕容別岳背靠車廂,閉目道:「應該在擔心雷魈會不會死吧。」  

  孫無極輕笑道:「有你在,不怕。」  

  凝煙問:「他會死嗎?」  

  慕容別岳睜眼,定望住她。「要看你刺得多深,有沒有傷及內臟。」  

  「嘻……」孫無極還是笑,瞅著凝煙,手肘撞一下老友。「她可是凝煙公主啊,她下手會輕?」  

  凝煙驀地紅了眼眶,向慕容別岳道:「你一定要救活他,絕不能讓他死。」  

  「嘖!」孫無極涼涼道。「看不出他對你有這麼重要。」  

  慕容別岳打量著凝煙慘白的臉色,說道:「先擔心你自己吧!」忽地抓住她手腕,翻轉過來審視,見她的腕上有一段黑色血脈,他斂眉沉思著,問:「你中了什麼毒?」  

  「應該是中花毒,奪魂花。」她抽回手,回想著。「方纔奪魂花開,我迷迷糊糊嗅了毒花,再之前他們逼我嗅迷香,要我殺個臉上帶疤的男人……」凝煙低頭,看他昏迷中痛蹙著濃眉,指尖輕撩過雷魈臉龐亂髮,淚水滾下臉頰,她用手背拭去眼淚。  

  忽地,一道閃電劈開暗夜,雷聲轟隆,驟雨傾盆而下,痛擊大地,她的心也在震著。  

  沒想到雷魈真的來救她了……  

  孫無極羽扇輕揮,笑道:「凝煙公主,這是你第二次傷他。記得嗎?上次你毒得他差點丟了命。」  

  「是,我都記得……」她將臉埋在手掌裡,啜泣起來,全身抖顫著。  

  慕容別岳向孫無極使個眼色,要他住嘴,又向凝煙提醒著。「你心神耗弱,冷靜下來,否則會毒發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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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孫無極將大夥兒安置在錦芳街魔羅教友的別業裡,換上乾淨的衣服後,孫無極同敦友辟室密談。  

  房間裡,慕容別岳與徒兒撕了雷魈上衣,察看傷勢。凝煙候在一旁,看他們處理傷口,看著抹血的白帕,紅得換了一片又一片。  

  一個人,能有多少血可以流?  

  凝煙看得傻了,靠著床側,臉色蒼白,異常無助,像下一刻就要昏倒。流那麼多血,他還能活嗎?這都是她雙手造成的!她扎得多深?有多用力?他捱得多疼?凝煙心驚肉跳。看著雷魈受苦,她的呼吸亂了,背脊寒透。  

  慕容別岳頭也沒抬,向凝煙說:「你出去。」  

  「不。」凝煙搖頭,堅持留下來。  

  這時,抱禧驚呼:「師父,他沒氣了!」  

  凝煙聽了,膝蓋一軟,忙扶著床側穩住身子。他……他死了嗎?  

  慕容別岳將血止住,指示著。「去拿條厚毯來蓋住他,保住他的體溫,然後從包袱裡拿顆續命丹過來,搗碎給他敷上……」又從袍裡取出銀針穿線,瞥凝煙一眼。「你氣色很差,去歇著吧,這裡有我和抱禧就夠了。」  

  「不!」凝煙堅持,忽然嚷著。「假使救不活,還魂丹在——」  

  「用掉了。」慕容別岳打斷她的話,也斬斷她最後一線希望。  

  凝煙怔住,美麗的眼睛完全失去光彩,驚懼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垂著肩膀,徬徨無助,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眼睜睜看慕容別岳操縱銀針,戳刺雷魈的皮膚,縫合傷口……她看得心驚膽戰,又瞥見傷處旁,有一道淡粉色刀疤,那是——  

  她撇開臉,夠了,她恨死自己了。她心痛地緊閉雙眼,他在流血,而她也停不住兇猛的淚。  

  這男人被她傷透了,一次還不夠嗎?他還傻得再來一次?她覺得雷魈好傻,而當初她執意要見邵賜方時,雷魈又是怎麼看她的?也覺得她好傻吧?想到邵賜方的無情,她心有餘悸、恨之入骨,想到雷魈對她的深情,她感動著、卻償還不起。情愛累人,她真是看透了。  

  「好了。」慕容別岳縫好傷口,纏上繃帶,他跟凝煙解釋:「明日如果他能撐到忘璣閣,活命就有希望,那裡有藥材治療他。」  

  喂雷魈吞了一顆藥丸後,慕容別岳凝神打量凝煙,要她坐下,幫她診脈。沉思片刻,他說:「這花毒性烈,要別人早丟了性命,許是天意,你自小愛吃花,反而可以拖上一些時候,待回忘璣閣後再行診治。」說完又命凝煙吞服一顆丹藥。  

  抱禧收拾桌上器具,推門出去清洗,孫無極正好跨步進來。他問慕容別岳:「情況如何?」  

  「要待明日才知曉。」慕容別岳起身離開了。  

  凝煙瞪住孫無極,惱道:「若不是你用掉還魂丹,他也不會有生命危險!」  

  「唉唉!」孫無極甩開沉月寶扇,神色從容。「要不是你扎他,他會有生命危險?嘖嘖,我兄弟為你,連命都不顧了。瞧他滿身血,為救你渾身都是傷,眼前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問題。」他俯身輕探雷魈鼻息。「氣息很弱,不妙不妙啊……」  

  凝煙怒道:「孫無極!你撇得真乾淨,是誰強奪還魂丹?是誰叫他來擄走我?如果他不來,又怎麼會——」  

  「認識你?」孫無極回望她,笑道。「不認識你,就不會搞得這般狼狽,是吧?上回你拿刀扎他,扎偏了,本來也不足以致命,但你偏偏在匕首上喂毒。這次刀子沒毒,照說捱這一下,也不至丟了命,偏偏你扎深了。」  

  凝煙怒斥。「你想說什麼?」  

  「呵!」孫無極唰地收扇。「命不夠硬,還真不能跟你在一起。」  

  「笑話,我們之間……」凝煙打住話。  

  孫無極黑眸閃過一絲狡光。「我知道,你們之間沒什麼,你不喜歡我兄弟,一切是他自作多情,你喜歡邵賜方,可惜……」  

  「孫無極!」凝煙瞠目。「你在看我笑話嗎?」  

  孫無極瞅著她。「就念在他讓你白扎了兩刀,這次,他若僥倖不死,孫某有一事相求。」  

  凝煙聽了挑起一眉,等他說下去。  

  孫無極執扇,攢著眉頭。「就是……請你對他溫柔點,不過分吧?我這兄弟愛上你了。」  

  凝煙聽了,移開視線,低頭瞅著雷魈。  

  孫無極又說:「他傷一好就急著去救你,攔也攔不住,我們兩兄弟還為了你的事相拚,他可是連歃刀都拔出來嚇我。」  

  凝煙抿唇,還是不語。  

  「凝煙,你真是鐵石心腸?我這兄弟不說好聽話,但他拿命在護你。你不知道?你不感動?」孫無極幫雷魈說情。  

  凝煙抬頭,望住他。「這次,我若能解了毒活下來,還請你幫我件事。」  

  「請說。」  

  「請你托人打聽邵賜方的消息,備一匹快馬,我自會下山來取。」  

  孫無極道:「前陣子,我與雷魈聽探子回報,邵賜方連著幾日,取你的血養花。」  

  凝煙又低下頭,沉默半晌,只說道:「我……再不愛人,再也不了。」孫無極的話是白說了,雷魈的情意注定要被她辜負了。  

  「我明白了。」孫無極道。「我會幫你備妥,待你來取。」  

  「多謝。」  

  「那麼……方纔那些話,當我沒說。」孫無極告辭。唉,看樣子凝煙還是不接受雷魈的感情,孫無極替兄弟惋惜。  

  門掩上,凝煙把水盆裡的錦帕絞乾,在床沿坐下。燭火在雷魈臉龐明滅。凝煙俯望他沉靜的臉,細瞧他的眉目,她從沒好好看過這個男人。  

  他和邵賜方完全不同,一頭亂髮披散,五官稜角分明,輪廓粗獷,加上一痕刀疤,很難不教初識的人怕他。  

  既使他現在負傷昏睡了,可是那沉睡的臉,仍隱著一股霸道猖狂的氣勢。似在夢中也能殺人,像只要他生氣,隨時會醒來拔刀相向。  

  凝煙微笑。他的確是個可怕的男人,不是沒見過他生氣時的嚇人模樣,當時她執意找邵賜方,他攔她不住,惱得眸光燒灼,怒得歃刀狂震,那剎她真以為會死在他刀下。  

  可是,倒下的是他!凝煙眼色一暗。  

  雷魈,你是存心要我內疚嗎?  

  她用錦帕抹去他手臂干掉的血漬,目光移到他的胸膛,臉頰微熱,第一次看見男人裸裎的胸膛,一塊塊剛猛債起的肌肉,看來危險,蘊藏力量,這……真是個性命垂危的男人?  

  凝煙忐忑著,小手爬上他的胸膛,覆在心跳的位置——他的心跳弱得感受不到。按著他心口,望著他呆了一會兒,她俯下身,臉輕貼著那片胸膛,心軟得一場糊塗。  

  「雷魈,雷魈啊……」  

  她吁口氣,枕著他未受傷的右側胸膛,長髮散在他身上,就這樣偎著他,便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溫暖,不禁又挪近些,更近點,輕輕地貼著,貪婪地沉浸在他給的溫暖氛圍裡。  

  俯靠著他堅實的身體,恍惚中,凝煙想起孫無極的話——  

  凝煙,你真是鐵石心腸?我這兄弟不說好聽話,但他拿命在護你。你不知道?你不感動?  

  感動算不算是愛?深深的歉疚是不是愛?看他生命垂危就心急如焚,是不是愛?這樣靠著他,她覺得好溫暖,又是不是愛?  

  凝煙困惑,為了愛追到中原,結果落得這般下場。她還能愛嗎?還想愛嗎?  

  她只知道,現在的她無心愛戀,只想活下來,殺了邵賜方,雷魈受的苦,她要一併向邵賜方討回來。  

  一想到邵賜方,她便怒得熱血沸騰。她發過誓,要用邵賜方的骨血養大地,她會的!  

  *****  

  五更天時,暴雨停了,天還灰著,濃霧未散,孫無極已周全一切,點齊人馬,讓人一路送他們回忘璣閣,盡速診治雷魈,解凝煙體內花毒。  

  凝煙整夜看顧雷魈,天明時,她開始胸口窒悶,喘著氣,四肢麻木,眼前朦朧一片。  

  在搖晃著的車篷裡,慕容別岳幫她診脈。凝煙因為視線不明,心急雷魈的情況,頻頻追問:「慕容,雷魈呢?他還好嗎?」  

  「在後邊轎裡,抱禧看著他。」  

  凝煙緊張地問:「他還有氣息吧?早上醒來,我探他鼻息,他沒有……」  

  「他沒死。探不到呼息是因氣息太弱,一般人無法辨識。」慕容別岳放下她的手腕,道。「凝煙,你脈象紊亂,花毒已侵入臟腑,著於骨,著於脈,傳至肌膚無定處……你知道自己有多危險麼?」  

  凝煙臉色一暗,靜靜聽著。  

  他問:「現在能看到我嗎?」  

  「能,只是模模糊糊。」  

  慕容別岳臉色一沉。「凝煙,也許你撐不了多久,可能會死。」  

  「不、我不會。」她收緊雙手,神色堅毅。「我還有事要做,我絕不會死。雷魈跟我,都不會死。」說得擲地有聲;像是只要她不同意,誰都休想奪走他們的性命。  

  他沉默,心裡有數,凝煙可能死在忘璣閣,這一想,心煩。  

  唉,孫無極這廝,淨給他找事!  

  回到忘璣閣,天色已暗,慕容別岳即刻著手治療凝煙與雷魈。  

  「抱禧,準備好了嗎?」慕容別岳問站在藥櫃前候著的抱禧。  

  「好了,師父。要哪些藥?」抱禧看著倚牆的大藥櫃,等著師父開始陳述藥材。  

  慕容別岳逐項念著:「阿魏、藏紅鹽、菖莆、香旱芹、青木香、硝石、硼沙、畢茇,就這些。」  

  抱禧很快地拿齊了,放在桌上。「好了。」  

  「嗯。」慕容別岳檢查無誤,吩咐著。二碗水煎了,給凝煙服下。」  

  「嗄?」抱禧聽了跳起,瞪著師父。「給她喝?」  

  「怎麼?」慕容別岳神色鎮定,抱禧卻冷汗涔涔。  

  「師父……你為什麼……要毒死她?」這些加起來是一帖毒藥啊!  

  慕容別岳收拾藥材,放進藥袋,遞給抱禧。「拿好了,快去煎。」  

  「可是……」這害人的事,能做嗎?他訥訥地瞪著師父,遲疑著。  

  唉,慕容別岳解釋給抱禧聽。「這藥吃了會引出熱汗,劇烈嘔吐,過了今晚,凝煙要是沒死,毒也排盡了,師父再用藥物好好調理,她就沒事了。」  

  抱禧問:「沒別的辦法?」  

  「沒有。」  

  抱禧又問:「那……凝煙公主要是撐不過去呢?」  

  「那就通知孫大爺上山收屍。」  

  *****  

  服了藥,凝煙趴在床畔,徹夜嘔吐,嘔得像連心肝都要吐出來,到最後,她掛在床沿,虛弱得像被人硬生生扒了層皮,身體都空了。  

  這折磨都是她曾深愛過的男人所給的啊!凝煙俯在床沿,苦苦掙扎,逼自己撐下去。  

  好不容易吐得乾淨,抱禧扶她躺好,又開始盜汗,五臟六腑似被烈火灼燒,她不斷冒汗,花毒隨著汗水點點滴滴排出體外。  

  凝煙熱得頭昏目眩,好痛苦,她受著煎熬,還不時問著身旁的抱禧:「雷魈呢?他怎麼樣了?活下來沒有?」  

  「師父在照顧他,你不要擔心。」抱禧看她臉頰燒紅,長髮濕透,擔心道:「你要忍耐,一定要撐過去……」說完,他忍不住哭了。好慘喔,一定很痛苦,那都是好毒的藥,像她這樣纖弱的身體怎麼熬得住?  

  聽見這孩子為她哭泣,凝煙苦笑,虛弱地道:「這樣很好……」掙扎著,睜開眼,看抱禧一眼。「我覺得……舒服多了……」  

  真的,像一併把對邵賜方的感情都排盡了,她閉上眼,靜靜流汗,把毒釋放,也把餘情釋盡,她會記取教訓,愛錯一個人足以致命,得付出多大代價,才能死裡逃生!  

  這情路之險,真是太可怕了,她再也不要糊塗地墮入情網。  

  天將亮時,凝煙睡了,她還有呼息,她堅強地活下來了。慕容別岳過來探望,抱禧笑了,拉住師父袖袍。  

  「她沒死,真不敢相信。」那麼毒的藥呢!  

  慕容別岳緩了臉色,笑道:「雷魈也活下來了。」方才幫雷魈清理傷口,發現他好得很快,氣息也穩住了。  

  慕容別岳俯身撥開凝煙的眼睫查看,又按住她的手腕診脈,然後回頭望著抱禧笑道:「抱禧,這兩個人的命真硬。」  

  「是啊,她剛剛吐得半死,還問我雷魈如何了。」  

  「哦?」慕容別岳眼中閃過一抹笑意。「這樣啊。」  

  抱禧拉拉師父袍袖,要師父蹲下。慕容別岳彎下身來,抱禧附在他耳邊悄聲問:「她是不是喜歡雷大爺?」  

  慕容聽了哈哈笑,揉揉徒兒的頭,牽了他走出房間。  

  「是雷大爺喜歡人家啊……」  

  *****  

  七天的時間,慕容別岳治好凝煙。雷魈在得到珍貴藥材的調養後,也保住性命,現在只等他醒過來。  

  凝煙因為內疚,自是日夜陪他左右。她跟慕容別岳學換傷藥,親自幫雷魈纏換繃帶。日夜不休地看顧他,困乏了只趴在桌上稍眠一會兒,一醒來便又坐在床沿伴著雷魈,親眼看著她扎出的傷口,一天天密合。  

  夜裡睡下著,她借來針線,縫綴雷魈因打鬥而撕裂的黑袍。沒親手做過女紅,縫得不好便又拆了重新再縫,重複幾次,總算把黑袍縫得瞧不出破處。  

  教她縫衣的抱禧,看了成果直贊。「學那麼快,你有一雙巧手呢!」  

  凝煙打了火石,點亮燭台。抱禧幫師父檢視完雷魈傷口,踅返桌前,拿出件東西放在桌上。  

  「這讓你保管,是雷大爺的東西。」又問她:「怎麼弄的?改天也教我。」  

  凝煙瞅著並放桌面上的兩顆鹽梅,回憶襲上心頭,怔坐著,沒搭腔。  

  抱禧又問:「雕這個很難嗎?」  

  「不難,只需勤力。」凝煙苦笑,原來他一直收著。  

  抱禧又叮囑:「師父要你別太累了,今晚抱禧幫你看顧雷大爺。」  

  「不。」凝煙想也沒想就拒絕。又問:「他快醒了嗎?」  

  「這個喔……」抱禧抓抓頭髮。「師父說他連著刀傷兩回,元氣大傷,能保住命就不錯了,至於什麼時候會醒,師父也沒個準兒。」說著,又待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出房門時,他將門虛掩上。  

  夜更深沉了,守在外頭的豹兒,頂開門溜進房裡,在凝煙足邊蹲伏下來休息。  

  凝煙直瞅著鹽梅發呆,想起與雷魈相處的時光,心裡感動,但又強抑住驟升的情愫。一再告訴自己,只待雷魈醒來,她就下山去宰了邵賜方那混帳,這次絕不拖累雷魈。  

  她又低頭,望住黑豹,柔聲問:「豹兒,豹兒,你悶嗎?」  

  豹兒張口打了個呵欠,凝煙從懷裡拿出玉梳,離開椅子,蹲下,幫豹兒把毛髮梳亮。  

  又問它:「咬人是什麼感覺?我真希望能有跟你一樣利的牙,一口咬死那個負心漢……」豹兒聽了回頭舔舔她的手。  

  刷著它的背,凝煙又說:「你說你的主子,還要睡多久?你說他現在閉著眼是不是作夢了?」她歎息,拍拍豹兒。抬頭,鏗!玉梳墜地,她怔住了——燭火搖曳,光影中,有雙朦朧的眼,正瞧著她。  

  雷魈?「你醒了?」淚霧瞬間氤氳了她的眼眸。  

  是在夢裡?還是真的醒了?昏睡太久,而今醒來,雷魈只覺得茫然,她就近在眼前,他卻覺得像在夢裡。恍惚地望著那張美麗的臉,越來越近……她走來坐在床沿,低望住他,笑得好溫柔,他的心都融了。  

  「太好了。」凝煙拉高被子,幫他密密蓋好。又問他:「能說話嗎?」唉,恐怕還不行,瞧他眼色混沌,一臉恍惚。  

  許是受創太重,他眼中銳氣盡失,裸著上身躺臥床上的模樣,在她看來,神情無辜的他帶著憨氣,像極了需要人疼愛。凝煙放心了,雙手撐在他身子兩側,細細打量他的臉。  

  「嗯,氣色好多了,你放心,你會好起來的。我會照顧你,直到完全好了為止。」她向他保證。  

  熟悉的香漫進他的鼻息,怔望著她,他感覺那股來自她的香,竄入他的身體,親暱地深入他的血脈,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心跳加速了?現在,她正對著他笑,這樣的溫柔,會讓他誤會這只是個美麗的夢。  

  「清醒了沒?」她眨眨眼睛,微笑著。  

  他眼前逐漸清明,想起昏迷前最後的記憶——她扎他一刀,痛得他倒地。那時她不認得他,害他好難過,但是現在呢?  

  「雷魈……」見他怔怔的,她微笑地喚他。  

  凝煙對著他笑,叫著他的名字,又偎著他……雷魈眼色驟亮。  

  她記得他!她的眼神似水般溫柔,怕是再兇猛的獸,都要收住利爪,只想睡在她眸底。  

  他輕扯嘴角,高興了。她靠得很近,幾乎俯在他身上,黑緞般的長髮落在他的胸膛上,搔著他的皮膚、他的心。  

  他目光閃動,好希望她再近一些,更近一些。好讓她的香,吞噬掉自己。  

  「對不住,又傷了你……」凝煙瞥向傷處,又望住他,問著:「很疼吧?」  

  他打量她半晌,反問她一句:「你呢……疼嗎?」說完,見她驀地紅了眼睛,他的心也疼了。她受了很多委屈吧?  

  凝煙別開臉去,輕輕地說道:「你好好歇著,明日我再來幫你換藥。」說著退身就要離開,他忽地扯住她,讓她撲倒在自己身上。  

  黑眸定定地望著她,左手抱住她的腰,他的下巴靠著她的頭,然後,一語不發地,用他巨大的手掌摩挲她的背,安慰她。  

  她的雙手下是他的胸膛,他們身體只隔著一條被,雖然失禮,可她竟感動得雙眼迷濛。他讓她緊貼住自己,他什麼都沒說,但她知道他在安慰她啊,該怎麼拒絕?這麼溫柔的呵護。  

  臉貼著他的胸膛,凝煙閉上眼,聞著藥的氣味,直到這時,才真正感覺到累。身體好重,沒一點力氣,都耗盡了,她的心好空。  

  他沉默著,但那一下又一下的拍撫安慰,教她的心愈揪愈緊,緊到尖銳得痛了,終於忍不住鼻酸、眼熱,更深地埋進他胸膛,震顫著,忽地崩潰了,放聲嚎哭,把他的心也哭震了。她在他胸膛悶嚷:「我真的……好難受……好傷、心……」  

  雷魈心疼她,雙臂緊緊地圖住她身體,像是要拚全力保護她、呵護她,不願她再受到一丁點傷害。  

  可是雷魈越溫柔,她就越想起邵賜方的殘酷,於是哭得更厲害,像徬徨的孩子,無助地索取他的關懷。他也沒叫她失望,由著她哭濕他的胸膛,不在乎自己傷口的疼,就這麼緊緊地環抱著她。  

  桌底,黑豹本來已經睡去了,卻被凝煙的哭聲驚醒。它怔望他們一眼,又趴下舔舐毛髮,悶,主子只要碰上這香香的女人,就會溫柔得連它都不認得了。  

  *****  

  正當凝煙與雷魈在忘璣閣療傷,京城皇宮裡卻是一片愁雲慘霧。小公主的病益發重了,聖主因而情緒低落。  

  鬼醫面見聖主,被聖主嚴厲的臉色嚇得直發抖。「你不是口口聲聲向我保證,一定會奪到還魂丹?枉費朕賜你百名精兵,結果呢?全燒死了!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聖王嗟歎。「早知如此,朕不該顧及大理王顏面,放走凝煙公主,倒便宜了魔羅教,讓他們強奪了還魂丹!都是你這廝,朕都聽你的,鬧攘這麼大段日子,結果呢?」  

  鬼醫忐忑。「臣該死,請聖主降罪!」  

  聖主癱靠椅背。「降罪?殺頭嗎?還是鞭刑?」聖主冷哼道。「我看……就賜你毒酒一杯。」  

  「聖主……」鬼醫聽得心驚肉跳。  

  聖主心灰意懶,嗟歎道:「朕能賜天下人金銀珍寶,掌握所有人的生死,卻不能救自己女兒的命,唉!朕可憐的女兒……」  

  「微臣斗膽,敢問鳳公主現下情況如何?」  

  「段太醫說她性命危殆,群醫也束手無策。」  

  「微臣請聖主調派一千人馬,微臣設法向魔羅教——」  

  「你還敢說?!」聖主火大。「聽你的建議,千里迢迢請大理公主來作客,又不惜派兵支持你奪丹,為此還犧牲一名愛將,現在又讓魔羅教的人用妖術燒死百名精兵,你現在還要叫朕調兵給你?你、立刻給我爬回你的鬼地方,從今爾後,休在朕面前提什麼還魂丹,滾!」  

  鬼醫被罵得灰頭土臉,轉身爬離大殿,心頭連聲叫苦。  

  *****  

  入夜後,房裡點上燭火,凝煙走到屋外,安坐在階梯上,拾來抱禧幫她搜來的短木枝,掏出青銅匕首,就著月光將它們枝枝削尖。  

  抱禧經過,問凝煙:「這削尖的木枝要做啥用?」  

  凝煙笑著,淡道:「拿來當箭使。」  

  「箭?要箭做啥?」  

  凝煙沉默了,只一枝枝削滿一筒的箭。削著削著削去幾個不眠夜,到最後連自己的心像都像箭般尖銳。她總是邊削邊想著邵賜方,越想心越冷,不殺他,難消心頭恨。每削完一枝箭,便讓箭尖在柔白掌間翻覆,掂量它的銳度。  

  真諷刺,她手裡的青銅匕首,它經歷過愛情,交換彼此誓言。它曾思念,曾與鹽梅纏綿,最後竟淪落到來削殺人利器。它倘若有情,定也欷噓,歎世事無常。  

  不過經歷些歲月,同個人、同把匕首,就起了這麼大變化?!箭尖越削越利,想著要用它殺負心漢,心更寒。  

  在凝煙削箭的時候,後邊房內,雷魈臥床,也默默聽著削箭聲。他正逐日康復,他病得很歡喜,因為凝煙會陪他,餵他喝湯吃藥,幫他纏換繃帶。第一次,被個女人溫柔照顧著,他心中有種奇妙的滿足感充塞著。他甚至希望傷口好得慢一點,讓凝煙照顧他久一點。  

  但是,有時他又氣惱自己這自私的念頭,當他享受著被凝煙照顧的歡喜時,他知道,她心中懷著滿腔怨恨,邵賜方背叛她,將她傷得太重。  

  這樣傷心的她,他卻不知如何安慰起,只能靜靜地看著她,心疼她。  

  除了那夜,她在他懷裡痛哭,之後就再沒失控地掉過淚,日常時候,她表現得若無其事,她也說話,她也會笑,但再也看不見發自真心,笑亮眼睛的歡喜。  

  雷魈尋思著,怎樣才能哄得她高興開心?他不會啊,更不懂怎麼討好她,忽地想到前日孫無極來探望時,兩人談話的情景——  

  「雷魈啊,聽抱禧說,凝煙對你很好。好兄弟,殺人端地容易,愛人卻很困難,你應好好把握這次機會,把情意都告訴她。」  

  「我不會。」  

  孫無極聽了直笑。「不會?只要拿出你殺人的魄力就行。女人嘛,就愛聽好聽話,你就說——凝煙我愛你,就算天崩地裂,我還是愛你……」  

  他的話,聽得雷魈直起疙瘩。  

  孫無極笑看雷魈彆扭的表情,問:「會了沒?」  

  雷魈想了想,道:「我不想說。」  

  「為什麼?」  

  「她現在不可能愛我。」  

  「何以見得?」  

  「她很累了。」怎好再拿自己的感情困擾她?  

  孫無極聽了,身子往後挪,瞅著雷魈,搖頭歎道:「雷魈啊雷魈,你幾時變得這麼溫柔了?你還是那殺人如麻的黑羅剎嗎?」  

  孫無極說的沒錯,殺人容易,愛人困難。除了陪她傷心,他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殺人易如反掌,只一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愛卻讓他反覆揣測,每步都小心翼翼。  

  正因為是真心要她好,不是只為滿足自己的需要,所以才忐忑,反覆思量。想著要她歡喜,想到了最後,自己倒難過了。  

  對她的情意,他說不出口,慢慢由著密密情絲捆住自己,纏了一層又一層,緊到喘不過氣,胸悶體熱,想她想到發燒!他再不是那個殺人如麻的黑羅剎了。  

  還記得初遇凝煙,她美得像一道閃電,一出現就燦亮他的眼睛。他心裡起了微妙變化,霎時但覺魂魄不能自主,心神恍惚,像天地皆休,眼中只剩她。  

  她就像天邊一痕新月,有時近在眼前,有時又遠在天涯,他疲於奔命,追到遍體鱗傷,而她還是天邊一痕新月,抱不近。除了仰望,暗暗地對她傾慕之外,怎麼也走不到一起。  

  是他困住自己,凝煙傷心,他也傷心;凝煙不睡,他也不睡。凝煙食慾不振,他也沒了胃口;凝煙不想愛了,他……也不敢提這個字了。  

  日子過去,傷口漸癒,他開始忐忑,常望著床頂思量——她會留在他身邊多久?  

  這一日,她又來幫自己換藥。  

  「幾乎看不出傷痕了。」她對他笑著,仔細纏上乾淨的繃帶。「方纔抱禧跟我說,明日起你不用纏繃帶,他還說你可以出房走動了。」  

  雷魈聽了,並無歡喜的表情。  

  凝煙收拾桌上藥罐,他忽地扣住她的手,輕輕一翻,俯視那腕間的傷痕。他知道那是邵賜方命人劃的,如今都結了紅痂。  

  凝煙雙頰微紅,想抽回手,他卻牢抓著,用另一手挑了碗裡藥膏,幫她敷上。她看著他長了厚繭的手指,撫摸著她的皮膚,一顆心激盪著。  

  他又扯下一截繃帶,密密纏好了傷口,就著口咬斷,這才鬆手。  

  凝煙低垂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那雙飽含情感的炙熱眼眸,她會心動,她會走不開,然後又陷入情網,然後又開始了情的糾纏……  

  凝煙輕撫著傷處。「其實早都好了,不用這麼麻煩的。」  

  他遲疑了半晌,還是開口問了:「陪我出去走走?」  

  凝煙點點頭,答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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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5 00:05: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黃昏時刻,夕陽餘暉斜照大地,他們並肩沉默地走了很久,穿過樹林,眼前浮現一大片草原,碧草如茵,間雜著許多不知名的小花,五顏六色,繽紛地迎著夕光搖曳。  

  他們緩緩地步入草原裡,凝煙伸出手,沿途撫過花兒,感受著拂過指尖的溫柔觸感,輕輕說道:「你好得差不多了。」  

  雷魈聽了,心往下沉。她想走了?  

  一想到她即將離開,胸悶得厲害,謊稱道:「其實……傷還疼,不算完全好……」說完,尷尬了,想留她的意思太明顯。  

  她笑睨他一眼,將他心思看透。「是嗎?原來還疼啊……」唉,她覺得自己好殘酷。  

  凝煙停步,摘朵紅花在鼻間嗅聞,長睫下,目光閃動。  

  「小時候,邵賜方最愛摘花,別在我襟上……」這麼說著,雷魈也摘了花,別在她襟上,她怔住了。  

  這情意很明顯了,她抬頭望他,他也正望著自己,一時都無語,但心領神會。凝煙低頭,瞥了一眼紅花,然後對他微笑,那笑帶著苦澀。忽地踮腳抱住他,伏在他懷裡,眼眶濕熱,喉嚨酸楚。  

  她就要走了,要去殺邵賜方,但這個男人呢?以後如何?真不在乎嗎?可怎麼心中會漲滿酸楚?  

  曾經,她可以簡單地劃分愛與不愛,愛就愛到底,恨也恨得極致,所以她愛邵賜方,所以她恨邵賜方。但雷魈呢?雷魈總讓她困惑。  

  雷魈拉下她的手臂,問:「你要離開了?」她只對他笑著,眼裡閃著淚光。他又問:「我跟你走?」  

  她搖頭,拒絕了,不讓他跟。  

  他心中一緊,猛地將她抱入懷裡,猶豫著,啞著嗓問:「還……回不回來?」  

  她苦笑,能不能全身而退她不知道,她是抱著要與邵賜方同歸於盡的決心去殺他的。她從他懷裡抬起頭望住他,又踮起腳,吻了一下他的下巴,算是溫柔的告別。  

  「我們走吧……」她邁開腳步,忽地被他揪住,扯了回來,只覺眼前一暗,猛地驚住——他吻她?!  

  離別的不捨教雷魈衝動地將她攬入懷吻了,只一個親吻,讓蟄伏的情慾失控!  

  唇瓣乍暖,她駭退一步,腳滑了一下,整個人往後跌,雷魈忙伸手攬她,她雙手也揪住他衣服,結果兩個人都失去平衡,一起跌在泥地上。  

  跌下的那瞬,他及時圈抱住她的腰,她沒跌痛,痛的是他的手臂。一落地,怕自己會壓傷她,他立即撐起雙肘,身體就俯在她身上,他們望著彼此,他氣息紊亂,她有點喘。  

  「你……」凝煙又氣又好笑。「你嚇著我了!」她手撐地,略撐起自己。  

  雷魈卻沒打算退開,一雙炙眸盯著她。他心煩氣躁,想到她要離開,就惱得不知該怎麼辦好。  

  她臉頰紼紅,瞠道:「瞧夠沒?還不退開?」他的體熱迫著她,害她心跳好亂,腦子也昏了。  

  雷魈打量著她,她好美,身子好軟。他捨不得離開,亂髮都垂在她臉龐邊。  

  他剛猛堅硬的身體像火似的燙著她,她目光閃動,伸手撥開垂在他額前的一綹頭髮,迎著那對炙眸,輕道:「雷魈……」  

  聽見這聲柔聲呼喚,他黑眸更暗更深了。  

  她伸手摸他的臉,眼色溫柔,啞道:「我想,我不會忘了你,永遠不會。」在心力交瘁的這段日子,他是她唯一的安慰。他對她的好,她永遠珍藏心底。不管未來如何,她與邵賜方有什麼下場,她都不會忘記,有個男人,看似殘酷而其實溫柔,只對她溫柔。  

  想起當初他把她在當鋪裡當掉的東西,全買回來還給她,可惜,她輸掉的心,卻再也找不回來;可惜她的恨不能消,心中沒容納他的位置……這樣望著他,又勾起了滿腔內疚。  

  她說她永遠不會忘記他,但是他聽了卻更難過,他寧願她說,她會留下來。  

  夕光映著他們,雲的影子,掠過草原。雷魈將美麗的凝煙,牢困身下,囚在臂間,怔看很久。就是不肯放手。  

  凝煙耐著性子,等了很久,微笑著,心知他為她著迷,明天……明天她要離開,暫且就由他瞧個夠,可是他的眼色變了,看著看著看紅眼眶,留不住她,她又不讓他跟,他難過,眸色暗了,他說:「我想吻你……」他的嗓音熱情低沉。  

  換她傻住了,他眼中熾烈的光芒令她動情地輕顫起來。想到這一走,他們可能不會再見,猶豫了一會兒,身子往後挪,閉上眼,算是默許了,靜待他的親吻。  

  等啊等,呼吸急促了,她覺察到自己竟是期待的,撐在地的雙手微微顫抖著……不是已經被邵賜方傷透?不是對情愛絕望麻木,以為再不會有感覺?  

  但現在,這瞬間,怎麼還會因為雷魈要吻她而心顫得厲害、如此敏感,還緊張得抓緊手下濕冷的泥土……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熱氣侵略著她,那是一種陌生的感受,屬於男人的氣味騷動著她,他的力量正包圍著她,銅牆鐵壁似地雙臂圍困她。  

  怎麼回事?她好熱,好緊張,好……刺激?!  

  惶惶等著即將烙印唇瓣的親吻,腦海也胡亂勾勃著將被吻的感覺,想著那會是什麼滋味?方纔他的嘴只碰了一下,那炙熱的觸感就駭得她退開。但現在不同,他是真要吻她,即使閉上眼,仍能感覺到逐漸貼近的巨大暗影,以及拂在臉上的熱氣。  

  他的嘴就要碰上來了嗎?要吻了?等了又等,慌得心驚膽戰,可是他卻遲遲沒有動作。她睜開眼,他的臉離她好近,他們的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可是他只是盯著她瞧。  

  她喘口氣。「怎麼?不是要吻我?」  

  他眸光燒灼,惱道:「我怕吻了,就停不住——」會失控,怕停不下來,會瘋狂地強要了她。  

  她驚愕,又一陣心疼。  

  如何能無動於衷?他是這麼的護著自己,甚至忍住對她的慾望,她能感覺到他身上因充滿力量而繃緊的身體。狂猛火燙,熱得她連帶都昏頭昏腦了,她伸手,食指描過他的嘴,輕道:「那就不要停。」  

  凝煙……  

  這一句,瞬間將他的理智燒毀!  

  她低估雷魈,他一直對她很溫柔,所以她忘了,他原是兇猛噬血的黑羅剎。  

  在濕冷的泥地,搖曳的香花底,在溫柔的夕光中,破碎的樹影間,他要了她,近乎野蠻,非常強悍——  

  雷魈目光一凜,強抵住她,眼睛注視她,她眼色迷惘,她害他瘋狂,可是仍美得很無辜。他用拇指迫使她分開嘴,她迷失在他充滿情慾的眼神底,任他撥開唇瓣,然後他低頭,舌頭探入與她相觸,深入再撤出,一次比一次親暱深邃,熱情地撫弄她柔軟的唇舌,用會把人吞沒的吻,模擬著想對她做的事,挑起她蟄伏的情慾。  

  她被吻得心蕩神馳,也大膽起來,怯怯地伸舌與他親密摩擦,他興奮得自喉嚨深處發出低吼,她的舌頭半強迫的被他吸入嘴裡,一陣酥麻的感覺竄流過全身,她變得好軟好懶,獨剩觸覺敏感。  

  他的嘴蠻橫而需索,他們的親吻變得恣縱貪婪。後來親吻已經不能滿足他們,他動手抽去她腰間繫帶,解去彼此衣物。  

  她瞇起眼睛,看見他赤裸的身體,強悍驃壯,精壯的肌肉橫在古銅色皮膚上,那和她完全不同的雄勁身體,很快俯下來迫在身上,她不怕,反而覺得刺激、新奇。  

  她想她應該制止他,可是她的身體違背她的理智,她去抱住他,摸著那光滑結實的背脊,心好燙。他鋼鐵般的胸膛和她貼緊,他熱而結實的雙腿擠入她腿間,然後是危險的慾望,熱而堅挺,抵著她,摩挲她……  

  她眼色迷濛,身體潮濕,他火熱固執的探索,要埋入她身體。他太堅硬而她太柔軟,他強悍的熱著,她柔軟地蘊著濕意,他用身體試探進入的可能,嘴在她柔白的身體親吻,烙下愛她的證據。  

  於是她被慾望折磨得顫抖,於是他再也按捺不住,一個蠻力挺入她的身體,她痛呼一聲,束緊他,她仰著臉,眼神更迷魅,身體也更灼熱,因為痛,身體的緊窒反應出快感。  

  他撐起雙肘,好讓自己埋得更深,他們激烈探索著彼此身體,他箝制住她的雙手,讓她沒得閃躲,再不能逃避他的熱情,他蟄伏太久,愛意時刻灼燒著他,每每就要瘋狂!終於這一剎,他讓勃發的慾望一再深入,而她因侵入的熱與巨大而不住顫慄,她的心激烈震盪。  

  他們被原始的慾望馴服,態意糾纏彼此,身體碰撞著,汗水濡濕身體。在瘋狂的節奏裡,她耳鳴,聽覺錯亂。蟬鳴,雀兒啾啾,混著曖昧的低吟……她恍惚地聽見自己嘴裡不住逸出高音。  

  她眼色昏茫,光影與他粗獷的身體錯亂,四周瀰漫著屬於他的男性氣味,和夾雜著的青草氣味,身下濕冷的泥土涼著背脊,身上沉重的軀體壓迫著熱著,他不斷地嵌入她的身體,一直深入,當她快受不住,又稍稍撤出,還來不及喘氣,又被穿透。身旁青草刺癢著皮膚,他剛猛的身體熱烈震著她,撐開她,近乎要撕裂她,她疼得指甲深陷入他肌裡,他固執地埋入她身體,剛猛地貫穿她,慾望白熱化,心思震飛。  

  後來她不痛了,可是很難受,急切地想要抓住什麼,明明抱得很緊,卻還是覺得空虛,空虛得想要尖叫,明明他一直深入,明明到了極限,是不能再要了,可是體內深處卻更餓,和他貼得更緊更緊,好讓他更深更深……  

  恍惚中,所有的思緒都淨空了,沒有記憶,忘了仇恨,只是感受著熱情,一起摩擦衝撞柔軟的地方,親密得咬牙,有時太粗暴,她退縮,又忍下住,還是去迫近他堅實的身軀。  

  是都瘋了,才這麼忘情激動嗎?  

  痛到麻木的心,不想再愛的心,這時也狠狠顫抖。  

  就這樣粗暴地拉鋸彼此,又細膩地扯緊每根神經,興奮得快斷裂,一再瘋狂地勒索著彼此身體,野蠻得像要殺掉對方。  

  一個抓得他背脊紅了,一個鑿刻得對方痛了。像有條無形繩索把他們縛緊,直到兩個變一個,直到抱著共振,強烈的震顫震碎了一切顧忌,心神飛去老遠,身體再不能自主。  

  於是他像熱鐵鑄造的刀,在她顫慄中深入她的身體,而她終也甘心,為他軟弱如鞘深邃,包裹住所有的他,濕潤又飽滿,吞噬整個他。  

  在銷魂的愉悅裡,身體的最深處湧出極致的快感,兩人熱得融化。最後只剩快樂,純粹的快樂,什麼都忘記,一剎歡愉,暫停恨的記憶。抱在一起,迷失在朦朧境地。只剩心跳,身體餘震。  

  激情過後,他們並肩躺著,捱著彼此。凝煙閉上眼,滿足而軟弱,像把一身力量用盡。  

  雷魈騰出手,抓了黑袍蓋住彼此身體,和她靜躺,他們都沒說話,心情還很激動,身體還很熱。緊緊偎著彼此,看著夕光淡去,天空從橘黃變得暗紫,是不是該回去了?  

  可是誰都沒起身離開,鳥群掠過長空急著回巢,月亮浮上來笑他們了,連飛螢都出來,螢光點點繞著他們飛舞。  

  可是還捨不得走。  

  凝煙昏昏沉沉,貼著他胸膛酣睡。雷魈捨不得這難得的親密時光,陪她躺了很久,最後也倦得睡去。  

  凝煙偶爾挪左翻右,他有時跨在她身上,有時攬著她,兩人摸索著最舒適的姿勢,她一會兒伸手抱他,又橫跨他身體。他從正躺到側躺,最後當她翻身背對他,他也翻身貼著她的背,橫臂攬她在懷,然後誰也沒再移動了,然後酣睡得像初生嬰孩,沉醉夢裡。  

  天黑,皎月當空。忘璣閣,一頭黑豹,等不到主子歸來,奔出去,穿越樹林,尋著氣味,馳過草原,找到他們。  

  嗚……它呼呼低鳴,焦慮地繞著兩個酣睡的傻子轉一圈,又一圈,有點不知所措。  

  後來又用濕濡的鼻尖頂了頂主子的臉,喚不醒。唉,喘著趴下,盡職地看護著他們。等了很久,他們還是沒醒,它無聊地昂頭,看天上的月又大又圓,眨眨眼睛。  

  咦?今晚月圓,它嗅到發情的氣味……翻身仰躺,呼嚕呼嚕滾了幾圈,背在草地上磨蹭幾下,也感到心癢癢。  

  *****  

  一夜纏綿,待到天亮,凝煙選擇不告而別,離開時,天空暗藍,山路幽靜,一切看似平靜,只有她知道,心中情意洶湧,那是對雷魈的不捨,還有一份難以言明的情懷,矛盾、困惑。心頭本是滿腔愁恨,恨不快點去逮了邵賜方殺個痛快,但現在,心中情意依依,竟捨不得拋下雷魈。  

  遲疑著該不該就這麼忘了仇恨?不,絕不!她撇了兒女情長,加快腳程,來到山下。  

  步入酒肆,她要了一盅烈酒,飲得涓滴不剩,直到膽肺都熱了,才走出店門,雇一匹馬,拍馬上背,找孫無極去。  

  午時一刻,趕到逍遙客棧,凝煙翻身下馬,扯下箭筒,甩掛上肩,將轡繩交給門外夥計,踏入客棧。  

  「慢著!」左方忽地橫來一柄長劍,擋住她的去路。  

  凝煙定神,一回顧便看見個黃裳女子。  

  「果然是你,凝煙公主!」楚橙橙驚嚷。  

  凝煙也認出來人,她是對街四季客棧的楚橙橙,想當初她與銀衣護衛返回大理時,正是在她家客棧投宿,被孫無極用計奪去了還魂丹。  

  橙橙一認出凝煙公主,也不廢話,甩了劍鞘,擺個迎戰架勢。「你休想找孫無極麻煩,還魂丹是我吃的,要打要殺儘管衝著我來!」  

  凝煙目光一凜,這丫頭以為她要來找孫無極麻煩?「就憑你?」瞧楚橙橙擺出的架勢,哼,三腳貓功夫也敢在她面前亂吠。她冷哼道:「識相就給我滾一邊去。」說完就往裡邊走。  

  「站住!」橙橙提劍,咻地一聲,刺穿凝煙衣袖。  

  凝煙退一步,怒目相向。「很好,就先拿你熱身。」她抽出一枝利箭,一個縱身就擊向楚橙橙。  

  橙橙轉了個勢,避掉木箭,後退幾步,嚷道:「我不佔你便宜!」說著掠身,踩過幾個倒霉的路人肩膀,向街旁賣兵器的販子,搶了口劍,「這劍我買了!」回身,將劍拋向凝煙。「接著。」  

  鏗!劍落在凝煙面前,她不接,反而將劍往旁一踢,連劍帶鞘一併插入泥牆裡。  

  什麼?!橙橙驚住,街坊鬧起來了,客棧裡的客人也全跑出來觀戰,夥計們奔去跟孫無極告狀,吼嚷著:「夫人又打架了,快來啊!夫人遇到高手啦,快叫爺來!」  

  橙橙臉色一暗,真是,把她看扁了嘛!一個掠身,又踩過幾個人的肩膀,來到凝煙面前。衝著凝煙嚷:「好心讓你拿劍打,你不用,休怪我無情!」  

  凝煙倒笑了。「既然還魂丹叫你吃到肚裡,今兒個我就當街剖了你肚子,看寶丹還在不在!」  

  橙橙聽了,怒得一聲呼嚷:「啊——」殺來了!她提劍來戰,氣勢磅礡,驚天動地。  

  街坊鄰居們一見那砍人砍不准,最會波及無辜的楚橙橙抓狂了,頓時爭相走避,有挑著擔子閃的,有抱小孩躲的,有往樑柱爬的,有趴在地上裝死的,立刻讓出平坦大道,留凝煙站在路前,迎著衝來的楚橙橙。  

  大家瞪大眼,看楚橙橙嚷得石破天驚,朝路前紫衫女子衝去,劍身閃著銀芒,狀甚駭人,但凝煙不閃不躲,只拿枝木箭迎戰。  

  大家心中驚呼——危險啊!要死人了啊!個個瞧得是目瞪口呆。  

  只見凝煙咻地將箭往橙橙一敲一橫一刷一掠,然後橙橙是手忙腳亂,擋這擋那,乒乒乓乓,最後是唉唉呦呦跌倒在地。  

  不過一枝木箭,竟打得橙橙手中劍飛出去,身上衣服破了好幾個洞,頭髮散開,人也跌倒,好狼狽啊!  

  凝煙過來踩住橙橙裙擺,蹲下,用箭尖抬起橙橙下巴,瞅著她。「服不服?」  

  橙橙吃了敗仗,在眾目睽睽下,輸給一枝木箭,自尊受損,憤得紅了眼睛。「我們再打!」說著就要爬起再戰,忽地空中伸來長臂,將她撈起。「無極?」  

  孫無極來了,笑望著愛妻。「橙橙,病還沒好,怎麼就跟人打架?」  

  橙橙困惑,病?她什麼時候病了?看見孫無極眼中狡光,會意了,一邊拍灰塵,一邊高聲嚷給街坊聽:「就是啊,要不是我還病著,怎能容你這樣囂張?!早把你卸成八塊,魂飛天外!」說著將孫無極護在身後。「你小心,凝煙公主找你算帳了。」  

  孫無極但笑道:「不怕不怕,她有更急的帳等著算,暫且輪不到咱們。」  

  安撫過妻子,把事情前因後果稍加描述了,孫無極便與凝煙辟室密談。  

  「答應我的事還記著嗎?」她直接挑明來意。  

  孫無極瞅著紫衣束髮的凝煙公主,見她眼色凜冽,知她復仇心切。  

  「上次為了營救你,鬼醫府邸被火龍鬧成了廢墟,現今還在整修,他們舉家避住薛家莊。」  

  凝煙急問:「薛家莊在哪?」  

  「甭想殺進薛家莊,你單槍匹馬,怎麼跟一大夥人戰?」  

  說的極是,凝煙也不想魯莽行事,便問;「有何高見?」她知道孫無極足智多謀。  

  孫無極黑眸覷著笑意,問:「雷魈呢?」  

  「不關他的事。」凝煙答得急切。  

  「哦?」孫無極羽扇輕揮,黑眸瞅得她心慌,她討厭這男人犀利的眼神,像能輕易把人看穿。  

  孫無極打量凝煙一會兒,問:「雷魈捨得讓你獨自冒險,不會吧……」他尋思道:「按理,他是怎麼也會陪你——」  

  「囉唆什麼。」凝煙微怒。  

  「別氣、別氣。」孫無極呵呵笑。「我只是好奇,這些日子你們在慕容兄那兒養傷,沒養出什麼……什麼……」見凝煙臉頰微紅,橫眉豎眼的,他聰明地轉了話題。「好好好,說正經的,別去薛家莊。我已幫你打聽好,邵賜方每日午後,會出現在城外姚芩坡,那附近有座鬼醫的秘密花苑,他會在那裡。」  

  孫無極從懷裡掏出一張地圖,交給凝煙。「裡邊標示花苑位置,平常人沒地圖,不可能尋得到那裡。」  

  「告辭。」凝煙收了圖,轉身就走。  

  孫無極突然問了一句:「殺了邵賜方,然後呢?」  

  凝煙怔住,沒回答,走了。  

  孫無極目送她離開,身後暗室,黑豹走出來,磨蹭他的腳。他低頭,笑望豹兒。「你來了。」  

  黑豹坐下,望著孫無極。孫無極笑問它:「怎麼只有你?主子呢?」  

  *****  

  殺了邵賜方,然後呢?  

  凝湮沒想到然後。自心碎的那刻起,她的腦海裡總是一遍遍模擬手刃他的痛快情景。烈日當空,凝煙拍撫孫無極為她準備的棕毛寶馬,隨即將箭筒掛上,翻身上馬。  

  「駕!」踢馬腹,攬轡上路,離開京城。一路想的都是邵賜方,想得熱血沸騰,胸腔發燙。他該死,將定情的銜夢鐲送唐婉婉,又在她手腕留下數道疤痕,利用她、侮辱她……一千一萬個該死!  

  「駕!」凝煙加快速度,等不及要殺了邵賜方。穿過山林,按照地圖標示,馳過幾處岔口,終於尋到花苑。  

  一瞥見立在花裡的人,她胸腔一緊,恨紅了雙眼,怒吼:「邵賜方!」  

  聽這聲呼嚷,邵賜方震住,驚出一身冷汗。在他身旁,唐婉婉驀地揪住夫君手臂。  

  「是她?」與夫婿齊看向那策馬馳來的凝煙公主。馬兒騁得飛快,煙塵撲揚,縱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感受到迎面襲來的殺氣。  

  糟了!邵賜方拽了唐婉婉躍上馬,踢了馬腹就逃。繁花怒放,生氣盎然,他卻嗅到死亡的氣味,正在迫近,如猛獸追擊。  

  「駕!」凝煙加快速度,穩住身子,抽箭搭弓,瞄準邵賜方坐騎。狂風打痛臉頰,心比箭還冷。咻地一聲射出,箭擦過馬腿,馬兒受驚昂首嘶鳴,將邵賜方與唐婉婉甩落。  

  「啊!」唐婉婉痛呼,跌墜草叢,連滾了幾圈,邵賜方見狀,撇了她就跑。  

  哼,好個薄情郎!凝煙冷笑,攬轡急追——  

  「公主——」唐婉婉撲過來,張臂擋在路前。「您饒命吧!」  

  凝煙拽轡,怒斥:「讓開!」她速度不減,直衝向唐婉婉。  

  眼看馬兒直踏而來,唐婉婉顫抖,哭嚎著。「饒了他吧,公主,我求你了……」  

  凝煙咆哮:「我叫你讓開!」  

  唐婉婉不讓,凝煙也不減速,馬匹抬起前腿就要往唐婉婉踏下。  

  「啊!」唐婉婉尖叫。  

  嘶——凝煙及時勃住韁繩,轉了方向。回罵:「蠢物!」揚弓拍一下馬臀,策馬再追。  

  凝煙饒了唐婉婉,但她又追來,朝凝煙嚷:「公主,我給你跪下了。」唐婉婉哭喊。「你殺我吧,我替他死……我替他死……」咚!唐婉婉撲跪在地。  

  凝煙聽見,霍地撥回馬,怒瞪跪在地的唐婉婉。  

  「他能對我這麼無情,保不定哪天也這樣對你,這種人,你還想替他死?方纔他撇了你就逃,你還求情?」  

  「我不能沒有他……」唐婉婉哭喊。「求你……饒了他吧,你饒了我們夫妻。」  

  凝煙縱馬至唐婉婉身前,咬牙說道:「饒他?你竟敢求我饒他?!」欺人太甚,她眼色驟冷。「我改變主意了。」舉弓搭箭就瞄準唐婉婉額頭,恨紅雙眸。「先殺你、再殺他。你們夫妻一起下地獄——」既然都沒人在乎她的傷痛,又何必顧及他們死活?統統去死!她恨死他們了。  

  看著對住額際的箭尖,唐婉婉面色慘白。「公主……」  

  「放心,很快地,邵賜方就會到地下陪你。」  

  唐婉婉猛然吸口氣。「既然我代替他死了,就饒他吧。」  

  「不可能!」凝煙鐵了心腸。她就是念在唐婉婉是無辜的,所以即使對她有怨,也不想傷她。但現在,在邵賜方對她做了那麼多惡事後,唐婉婉竟還敢要她饒了邵賜方?  

  凝煙忿然道:「我今日定不饒他,你要幫他,就休怪我無情。」很好,都去死!凝煙恨得雙眸似要進出火來。  

  唐婉婉見凝煙殺意已定,便閉上眼。「罷了,你動手,好歹我們一家三口在黃泉路有伴……」  

  一家三口?凝煙喝叱:「什麼一家三口?你們……你們……」凝煙明白了,拈箭的指尖軟了。  

  「我已有三個月身孕。」唐婉婉撫著肚子,哭道。「我夫君即使有再多不是,也是肚裡孩兒的父親,與其讓我的孩子一出世就沒爹疼愛,不如一家到地下團聚……我夫君他……他也是為我才落得這下場……」為她才辜負凝煙公主啊,她又怎能置身事外?  

  凝煙聽了,勃然大怒。「以為搬出肚裡的小孩我就下不了手?」她瞪著唐婉婉,呼息驟亂。「殺兩個跟殺三個沒分別,我今日就當個殺人魔,我全殺了!叫你們一家死得乾淨!」箭迫在弦,一觸即發。凝煙背脊寒透,冷汗涔涔。唐婉婉閉上眼,等著致命一箭。  

  凝煙拉箭的手顫抖,視線落到唐婉婉的腹部,那裡邊睡著一個嬰孩嗎?為什麼?就連復仇都要這樣折磨她?讓她受這種煎熬?  

  不,我不心軟!  

  想想那連著幾日利刃割膚的痛,想想邵賜方的背叛和羞辱——「你們全下地獄!」咻地一聲,箭離了弓,疾射出去。  

  唐婉婉聽見聲音,嚇得肝膽劇震,癱倒泥地。  

  凝煙拍馬撥轉方向去追邵賜方。「駕!」她加快速度,抬手抹淚,她恨自己下不了手,話說得狠,但就是下不了手。  

  在她身後,唐婉婉嚇昏了,她身邊有柄箭插入泥地,箭身猶震著,可見射箭的人是盡了全力。  

  然而只是枉費啊,箭並沒擊中目標。方纔她一鬆箭就後悔了,出掌打偏箭的方向。猶記得被囚時,唐婉婉待她溫柔,唐婉婉善良,她如何下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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