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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喬克天使 -【雪衣琉璃(蠢男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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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0:2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喬克天使 - 雪衣琉璃(蠢男之二)

世上果然是長得美麗的男人最可怕,
第一個是因為小小過節就下毒的莫飛紗,
再來就是這個男妖,甫見面就一口咬下。
哦拜託!她來這裡是有目的有任務的,
他可不可以不要每天如此單純地垂涎於她?
害她以為自己很好吃,最後連心防也軟化,
甚至不顧自己皇室婚約地說出「私奔」蠢話。
唉!從沒想到一向冷情的自己也會瘋狂,
更沒想到私奔對象是一個遭受血咒的傻瓜,
時也命也,鼎鼎大名的江湖「琴尊」,
眼看沉淪情海不可自拔,只是怎麼怎麼,
怎麼他的人格,又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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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0:5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時值臘月,蘇州城內一大早便陰陰暗暗的,一片灰色的天幕開了幾道縫隙,現出蒼白的太陽來,感受不到絲毫的熱度。城外因多有稻田,空曠無阻,風勢更毫無顧忌地肆虐大地。

  背依小河的幾間草屋,前院的籬笆門被風吹得「喀嗒喀嗒」作響,草房前屋是客廳和飯廳共用一室,只有兩張長條椅子和一張矮木桌,大概還是新的,白滲滲的木料還沒刷上桐油。後屋是臥室,以布簾相隔。

  喬天師坐在矮凳上,順手朝火盆內扔了兩塊木頭,木塊才遇火苗,頓時騰出一股濃煙,不一會便蔓延整個屋子,離火盆最近的喬天師自當其衝地被熏澀了眼。架在火盆上的水壺內的水咕嘟咕嘟地輕響著,卻是早已經開了。

  喬天師手在眼前揮了揮,驅逐煙氣。她腳邊攤著一個皮革所做的刀具袋,把手中的削刀塞進去,沿著刀柄把刀具摸了一遍,只靠手感便到細刻刀。膝上放置的青樟木已初具模具的雛形,手握著刻刀,喬天師毫不遲疑地沿著木頭的紋理下刀,腳下堆積著細碎的木花,那是勞動了一上午的成果。

  「吱呀」一聲,一股冷風隨著柴門大升而趁機闖入屋內,驅散了才團聚的熱氣。喬天師猛地打個寒顫,但並沒有停下手中工作,她頭也不抬地說道:「琉璃,回來了。」

  許久才聽到「唔」的一聲,算是打了招呼。柳霓雪從袖中掏出油紙包裹的米飯和青菜放在矮桌上,剛買時還是熱氣騰騰的,因為天太冷,拿回家時已有些涼了。

  但飯菜的香氣還是引得喬天師抬起頭來,她看了看手中已完至大半的模具,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猶豫了半天,還是屈從於人類本能的慾望,放下刻刀和模具,走向矮桌。

  「先洗手才可以吃飯。」

  柳霓雪冷冷地提醒著,喬大師「哦」了一聲,聽話地從牆角處拿起小木盆,由水壺中舀了一瓢熱水,雙手沾了沾就往衣服上抹了抹,算是洗好了。

  「……」柳霓雪努力地把想要喝斥的話吞回肚中,卻在看到喬天師狼吞虎嚥的模樣,不覺心頭起火地高叫道:「喬,告訴你多少遍,吃飯時要細嚼慢咽,細嚼慢咽!你就不會優雅些嗎?」

  並未停止扒飯的動作,喬只是抬了抬眼看向柳霓雪。怨不得大家都說江南多美女,琉璃就美得極為細緻。如紗般柔順的黑髮,如瓷般滑潤的肌膚,美麗得讓人不禁會看呆的臉,連吵人的聲音也是輕輕亮亮的,雖然是無抑揚頓挫的生硬,但還是極為好聽。

  喬天師對琉璃的脆聲軟語只是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而後又夾了一筷子菜放進碗中,三人份的菜此時只剩下幾片蔥花菜葉。

  「……我還沒吃啊。」用力握著筷子的琉璃咬牙說道。

  已把菜塞進嘴裡的喬聞言連忙又把青菜從嘴裡扯出來舉到柳霓雪碗前討好地說:「我還沒吃,給你好了。」

  她怎麼會遇到這種人?!

  柳霓雪一瞬間露出不知是怒還是悲的表情。

  她到底因為什麼而和這個粗魯、不會看眼色、愛惹事、無法無天的人糾纏在一起的啊!她不明白喬是因為什麼而纏上她,到現在成了再也擺脫不掉的局面。

  把白飯從桌上迅速拿開,柳霓雪捧著碗不再理喬地低頭慢慢咀嚼著,很容易便嘗出米飯因水兌得太多而煮得濕膩而且粘牙,感覺不出絲毫美味。自從遇到喬以後,她無論衣食住行的水準都一年比一年降低,尤其最可恨的是喬有著野獸般的食量,害得她總是吃剩菜白飯,導致極度的營養不良。

  看到柳霓雪臉色不對,為改變沉悶氣氛,喬天師露出乖巧的笑臉,重開一個話題:「琉璃,蘇家該接你的生意了吧……」

  「沒有。」冷冷地回答著,柳霓雪的臉色更陰沉了幾分。

  「啊?」喬天師驚訝地張大嘴巴,口中塞得滿滿的飯菜米粒噴灑了一些在桌上,在看到柳霓雪皺眉向後避了避,她連忙合上嘴巴,把飯菜囫圇吞到肚中才忍不住問道:「蘇,蘇家為什麼不接你生意,是因為價錢談不攏嗎?」

  「他們的訂單已接到明年三月後,即使接了我們的生意,也只能到明年五月份之後才能拿到成衣。」

  「你,你是琴尊耶,他們應該對你特別對待才對!」

  「你以為我沒試!」能夠穿上綺羅綢緞的哪個不是非富即貴,何況她只是個小小的武林中人。蘇家綃舞坊的主管對著她是不卑不亢的樣子,但眼神絕對在嘲笑她自不量力,想起來就窩氣。

  「那怎麼辦?!」現實情況有別於計劃,喬天師不覺慌亂起來,「我們一定要在五月以前做好鳳冠霞帔啊!我才不想死!」

  「砰」的用力把碗放在矮桌上,柳霓雪終於無法忍受地站起身怒道:「你以為我想嗎?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

  「還不都是因為你惹到花非花和莫飛紗,才令我們陷入如此悲慘的境地!」

  莫飛紗,布天門少門主,善使毒,武林四大尊者之毒尊,美若天仙,心若蛇蠍。

  花非花,武林盟主,善權謀,武林四大尊者之武尊,純雅清美,笑裡藏刀。

  這兩個人的排名在她們兩人之上,自是有她們不及之處,即使是武當派掌門師兄的垂淚拜託,喬也不該膽大包天地去招惹他們啊。

  說起來,喬天師的任務只是去阻撓一下莫飛紗,讓四大門振和四大家族的代表去規勸花非花不要因一時鬼迷心竅,被邪派的人迷惑而使正道蒙羞。可是莫飛紗那個戀花狂怎麼可能忍受別人想拆散他和花非花兩人呢,首當其衝的就是焦不離孟的她們,被不知不覺地下了「水火不容」的毒;當然,而找花非花對談的代表也不怎麼好過就是了——被盟主大人一拳轟飛到半空中。

  喬被下了毒是活該,為什麼她也被倒霉地牽扯到啊!不過事情過去了,再怎麼懊怒也於世無補,柳霓雪吐出一口氣,迅速地恢復冷靜。「上次你的計劃失敗連累我中毒的事,我不會再怪你,但這次換你幫我。」

  「……幫什麼?」喬天師忐忑不安道。

  優雅地放下吃得乾乾淨淨的瓷碗,柳霓雪撥了一下遮住眉眼的劉海道:「世上總是小鬼難纏,綃舞坊的主管不過是個下人,卻在主人不在家時讓我難堪。我已查到了在京都遊玩的蘇家人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很快就要回到家了哦。」

  「莫非你想劫人?」喬天師手撫著下巴接話,嗯,這個方法也不錯嘛。

  「我怎麼會做這種沒有江湖道義的事情。」柳霓雪以袖遮唇,露齒而笑,笑意卻未到達眼睛,「劫人的是你,我所要做的事只是英雄救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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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1: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好大哦。

  柳霓雪走累了,乾脆坐在閣頂上舉目四望。前面一片空闊,月光下粼粼水光,不知是天然還是人工開鑿的湖泊,臨水有山石樓閣,而向左看,樹影間多廳堂軒齋,右看一片樹林,依勢起伏,後看又是連綿不斷的樓閣廳軒。

  手伸進懷中掏出從如意門如七手中買來的蘇府地圖,蘇府由圖上所示,全府面積約一百七十二畝,可分為東、西、南、中四大庭院,中部大概就是眼前這片碧羅湖了,右邊似乎是那片樹林裡的帛香山房,左邊是仙綾院,後面就是靠近蘇府大門待客議事的綃林館。而蘇家大公子就住在仙綾院中。確定向右走,卻發現高閣右臨湖水,她只得從左邊躍下,穿過來時的一座九曲玲瓏橋,到了邊岸再向右拐,疾行了一路,見到幾排廂房,她又躍上房脊跑了一陣。蘇府以小橋、長廊、漏窗、龍牆相互聯貫分隔,形成無數庭院,而在柳霓雪眼中,這些庭院好像都差不多,所以……她現在到了仙綾院沒?

  柳霓雪蹲在屋脊上,又掏出蘇府地圖,藉著明亮的月光仔細看了看,前面……她站起身來,前面松柏遮目,只瞧見重簷高翹,翠瓦上覆……好像有不少房間,應該就是仙綾院吧。把地圖又塞進懷中,她躍下屋簷,穿過有著奇峰巨石的庭院,撩起衣擺,又輕躍上廊簷。

  耳邊驟然響起某種鳥類嘶啞難聽的叫聲,暗夜之中更覺淒厲,柳霓雪警覺地伏下身,叫聲停下,四周又一片死寂。這麼大的府邸沒有露出一線燈光和聲響,雖說半夜三更,夜深人靜,深冬冷寒,蟲鳥伏蜇,但蘇府卻太過寂靜得像一座死城。

  蘇州的豪富,紡織業行會的龍頭,無論被賊人窺視財富或同行嫉恨都屬正常情況,這麼大的家宅沒有幾十個人的護衛簡直是笑話,若真是懈怠自身安全的家宅,蘇府早就不知被人洗劫報復多少遍了,所以應該守備森嚴才對,但她疾行了這麼久卻沒見到一個守夜的護衛,幾乎如入無人之地,真的太不自然了。

  還在迷惑之間,腦後突然響起細微的聲音,她本能地隱入簷下陰影處。一抹黑影由視線中掠過,站在她頭頂的屋槽上,喃喃說了句「奇怪」後,又投入到暗夜中,由對方有些凌亂的呼吸便知不是分頭行動的喬。手勾住房簷,柳霓雪又輕輕現身,不緊不慢地跟在黑影身後。這人鬼祟得不像府內護衛,而在深夜不請自來的人,不是偷盜便是暗算。先跟著他看看他要做什麼,也許幸運的話,他能帶她到她一直在找的地方呢。

  黑影輕功不錯,在屋脊上疾施如履平地,柳霓雪貼近他只幾丈時,突聽一聲尖銳的厲叫,前面黑衣人的身子突然一歪地跌在屋瓦上,收不住勢還滾了幾滾才掉了下去,只聽「咚咚」兩聲響後再無聲息,柳霓雪探頭看去,房簷下黑漆漆一片,只隱約可見趴在地上的黑衣人的輪廓,卻不知是生是死。

  「真是不小心啊……」柳霓雪遺憾地謂歎道。

  突聽一聲大喝:「不小心的是你吧!」柳霓雪扭頭看去,一點寒星直逼眼前,她迅速旋身,身上白色寬袖衣袍飛旋著打開,在月光下彷彿飛天的舞者,輕盈而飄逸。

  刀鋒貼身滑過,柳霓雪腳不沾塵地後退四尺蹙眉道:「真是沒禮貌耶,偷襲便是蘇府的待客之道嗎?」

  「對偷潛入蘇府的賊子,只配得到這一種招待。」月光下持刀而立的劍眉星目的高大男子,因柳霓雪無辜的語氣而肝火上升,這個夜闖蘇府的人,非但身穿刺目的白衣,被發現了還一副悠閒的姿態,擺明了不把蘇府的防衛放在眼裡。

  「偷潛?沒有哦。」柳霓雪慢聲細語地解釋,「我是從大門處光明正大地走進來的哦。因為天太晚了不好意思打擾主人,所以我便自己跑進來找人。其實我真的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啦,才不會偷偷摸摸地做事情。」

  「那你臉上為什麼蒙著黑巾!」連真面目都不敢示人,還說什麼光明磊落!他上前一步,刀身平移,還未及發招之時卻又聽到闖入者無可奈何的聲音:「……真的不妥嗎?我早就說應該用白紗蒙面,才能和我的白衣配在一起更增添我的美麗和神秘,誰知道卻找不到白紗,便撕了塊黑布想湊合湊合算了——實在是因為我太過美麗,為了避免有人無意中見了我的面容後便茶飯不思,相思成狂才迫不得已這麼做的,我也是很為別人著想的人呢……」

  柳霓雪撫額低語,頗為自憐,高大男子卻幾乎咬碎鋼牙,怒火中燒地一刀劈去,怒道:「那我就看看你到底有多美麗!」刀速快若閃電,在一霎之間竟已劈出十三刀。

  柳霓雪身如魅煙險險避過刀氣,柳眉微蹙,難得認真地思考起來:「追魂十三刀……你是宗寧,那麼驚魂七劍張義也在附近了。」

  「驚魄追魂,刀劍雙奇」排名雖不及四大尊者,但憑武功造詣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三年前卻無聲無息地絕跡於江湖,沒想到竟在蘇府當了個小小的護衛。

  然而宗寧的震駭卻是比柳霓雪的驚訝更強過百倍,他賴以成名的刀式一招招使出來,卻連她的衣角也沒碰到過;他的刀快,但柳霓雪的閃避硬是比他的快刀又快了一拍。銀色的刀幕中,柳霓雪身形宛如堤岸垂柳,隨風輕動,令他的快刀全斬向虛空。

  宗寧性格雖衝動,但並不浮躁,知道這次的闖入者不好對付後,他便慢壓下怒火,突見一直閃避的柳霓雪揚起衣袖,一陣異香撲鼻,宗寧疑是有詐立刻屏住呼吸,刀勢慢了一慢,只聽「鏘」的一聲,一股大力撞上刀背,震裂虎口,手幾欲握刀不住。宗寧大驚收刀後退,有什麼從刀背處跌下滾落在屋瓦上,冷風吹過,旋起數枚紅色花瓣,剛才幾乎震飛他手中鋼刀的暗器竟然是朵真正嬌嫩的花朵!

  「你到底是誰?!」

  宗寧驚聲道。一身白衣又有著摘花傷人的內力……「莫非你是花癡肖白衣!」但是遠在滇南的肖白衣為什麼會跑到蘇州來……還不及這樣想,柳霓雪已欺到他身前,又一揚寬袖。

  宗寧深吸口氣,舉刀封住前胸,採取守勢,但這次柳霓雪從袖中打出的不再是薔薇暗器,她伸出纖長手指,微一輕彈,朦朦月光下,比月色還青白的玉手前蓬出一片黃色紗霧,宗寧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大口,只覺頭腦一陣昏眩,腳一軟地跌坐下去,若不是手硬扒著屋脊,差點便會滾摔下地。

  「你……」眼前的白影搖搖晃晃的,宗寧連說「卑鄙」的力量都沒有,但卻還是可以聽見對方討厭之極的聲音。

  「以武力相迫,下場必定會有傷亡。所以我用了一點點迷魂香,它只會使你全身無力,昏昏欲睡而已,過了兩個時辰又是毫髮無傷了——這總比我斬斷你的胳臂,踢得你內傷吐血才能阻止打鬥好得多吧。啊,說起來這下三濫何家的招牌迷魂香,歷史悠久價格公道,是居家旅行偷香竊玉殺人滅口的必備良藥,歡迎新老用戶踴躍光顧……」

  「為什麼你們總愛打擾我的安寧呢。」魅惑的低語突然在身後響起,悠歎的底音微升,溢出一絲甜味,而這種甜溶入夜色便成酥入骨髓的妖媚,根本沒聽到人何時來到她身後的,柳霓雪脊背一寒,咻然轉身。第一眼,彷彿還以為月落人間,眼前一片晶亮,第二眼,才看清疑是清華月光的為一盞琉璃宮燈,不知裡面燃燒的什麼燭火,光色柔和明亮,而第三眼,才看到手提琉璃宮燈的男子。

  那是和夜色極為相配的男子,若不是那盞明亮的琉璃宮燈,即使見到了這名男子也會以為他是夜色的一部分而忽略掉。映在柔和光影中的男子明顯未及弱冠,發未梳髻披散而下,長至膝間,身上一襲不合時令的明黃色單衣,卻絲毫不見畏冷之態。柳霓雪自詡眼力極好,但卻在燈下竟也看不清楚男子的容顏。

  「你是?」

  心中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怪異感,令柳霓雪小心地問道。

  「鴉。」

  似乎沒有想到在這種夜黑風高的情況下,還有人期待地問他的名字,長髮少年不知不覺作了回答。

  「啊,不是蘇意憐啊。」柔柔的嗓音中透著濃濃的失望。柳霓雪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名喚「鴉」的少年,她聽聞蘇大公子美若天仙……不,是不會武功,當然不會是這個能悄無聲息出現在他身後的少年。

  「找蘇意憐?」鴉的週身立刻冷氣四溢,「那你是為財為色還是為藝!」

  似乎不是她的錯覺,鴉的容貌更為模糊了,抬頭看了看天,圓月高照,並無浮雲遮掩。唉,果真不是夜探的好時機啊。如意門的效率太差,三日才繪好蘇府地圖,前日還天陰風冷的,偏今日天晴好,又不巧地遇上如此大如此亮的圓月,想不讓人發現都很難哩。

  「我看不清你的面容呢。」

  「哎?」

  「不知道是不是你手裡的那盞宮燈太亮了,令你的臉反而藏得更暗,一點也看不清楚你長什麼樣子。」

  「……你不是要找蘇意憐嗎?幹什麼注意我的臉。」

  「只是好奇不成嗎?」

  手緊握了握,鴉終於有了些瞭解宗寧為何會那麼衝動和不小心了。「你自己不也是蒙著黑紗不讓人見到臉!」

  「哦。」柳霓雪手伸進黑巾下撫著下巴很無奈地道:「美麗的人總會因為美麗而失去某些自由,平凡的人是沒辦法瞭解的。」

  「……」少年突然笑了,「被掩藏的美麗啊,令人極欲一探呢。」

  有著絲帛般輕滑而柔亮的嗓音,卻偏偏在尾音處溢出甜膩,在人的耳中遺留下一抹綺念潛入心底,而隨著少年抬高手裡的宮燈,他展開笑臉。那笑,一瞬間彷彿可壓低明月光華的耀眼,竟可清楚看到少年水漾眼波和唇邊笑旋,美極,也,媚極!

  柳霓雪心「突」的一跳,俊美少年她見得多了,但卻從未見過有「一笑百媚生」的男子。因為被少年笑容分了心,所以也未注意他在說什麼,直到感覺到面前一道熱流,她才驚覺地頭向後仰,原以為會避過,鴉的手指卻直線下沉,指尖已撩起她臉上黑巾。

  柳霓雪雙腳未動腰卻如柳枝奇妙一折,手指暗鎖向鴉伸在她面前的手腕,鴉左手右移避過她的擒拿,下一刻,柳霓雪只覺臉上一冷,黑巾竟已被鴉順勢扯離。

  兩人出手全都是些基本的擒拿攻擊招式,只是快疾得令人目不暇接,卻偏偏快而不躁,疾而不猛,在月下衣衫起落翻飛,飄忽輕靈得像兩隻嬉戲的粉蝶。

  黑巾被奪下,柳霓雪未退反進,左右弓步,手肘猛擊向鴉的前胸,鴉弓背收腹,手不自覺向前伸,柳霓雪曲膝上擊,正擊中他右手手臂,並手指如爪地扣向鴉的右手腕,鴉當即放棄掌中琉璃宮燈,手掌如縮實則頂向柳霓雪的手心,柳霓雪收指後退,腿卻鉤向快墜到房瓦上的宮燈,向她後退的方向一提,因動作大了便順勢旋個身滑向屋脊邊接住宮燈。燈劇烈搖晃著,燭火卻不見絲毫閃爍。

  沐浴在月光下,映在光影之中的女子原本以長袖遮臉,後來似乎又覺得此舉太過小家子氣而放下衣袖,鴉注意看去,柳霓雪肌膚賽雪,明眸皓齒,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只是神情冷冷淡淡,宛如初雪。

  「真的很美麗。」失去琉璃宮燈又站在暗處,柳霓雪只隱約可見到鴉柔和的輪廓。而那個側臉被月光抹上一道銀色的少年輕輕讚美道,微帶甜味的聲音猶如耳邊絮語,令人綺念叢生。

  「殺了你的話,應該會很可惜吧。」順口說出的話,更像在開玩笑。

  「……你真不懂憐香惜玉,我長得這麼美,你也不會動心嗎?」柳霓雪歎氣,卻是面無表情。

  「在這一帶的富戶和官府都有協議,護院侍衛者『失手』殺了擅闖家宅的人,並不受刑責。況且金烏說你很危險,是嚴重到可危及我生命的敵人。比起陌生的你,我的命當然更為重要。你只能歎息自己命運不好,為何非要夜晚亂逛不可呢。是不是,金烏?」鴉柔柔問道。只聽「嘎」的一聲回應,猛然出現在鴉肩上的大嘴黑羽的鳥類……竟是只烏鴉!

  「……你的寵物?」柳霓雪眨了眨眼有些困難地問道。她記得莫飛紗那個蛇蠍美人也養了一隻雕……這年頭流行奇怪的男子養些奇怪的鳥嗎?

  「不,他是我的夥伴。」鴉歪頭純純笑道,媚眼如絲。烏鴉也抬起頭與他的臉摩擦了一下,似平極同意他的話。而柳霓雪只覺足下一陣惡寒衝到頭頂,人和凶鳥相親相愛,怎麼看也好、好、好……好噁心啊……

  不過如果沒必要,她才不想和這個與烏鴉做好朋友又叫做鴉的怪人動手,別人不惹到她時,她很心慈手軟的。「其實我們不用為敵哦,你只要稍微側一下身子,讓我見見蘇意憐,和他談談貼心話便可以了。」

  「蘇·意·憐……」一字一頓說出這三個字的少年突然妖媚一笑,一點金光「叮鈴鈴」的擊向柳霓雪,而她則早有防備地扔出琉璃宮燈,一腳把它輕踢向屋邊大樹,黃金色的燈鏈掛上樹枝,一搖一晃地輕顫著,裡面的燭火竟還未熄滅。同時手探入袖中拿出薔薇,手勁一震,數十枚薔薇花瓣震離花萼,如刀片般削向鴉。

  鴉手中尾部繫著金鈴的金鏈劃破柳霓雪身上的衣袍,而柳霓雪的花瓣刀也削斷了他及膝的發尾。金鈴「叮叮」脆響,煞是好聽,柳霓雪本以為可以躲避並且回擊的時機,卻總是因為聽到鈴響而慢了一拍,非但先機盡失,而且還差點受傷。她是精通音律之人,不一會便發現金鈴自響或相撞時遵循一定的規律,聽似簡單的鈴聲卻是可奪人心魂、控制行動的魔魅樂音。

  柳霓雪冷笑,稍懂音律的人便知這種情況要以音抑音,對方只有這種手段,真令人失望呢。碎雪琴未帶及身邊,她張唇清吟,卻發現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她這才大驚失色。

  這鈴音非但能牽制人的行動,連人的聲線都可以抑制。柳霓雪額角微微滲出汗水,她突然輕躍起身橫踢,角度刁鑽地擊向鴉的太陽穴,鴉卻像早已知道她的動作,手腕一甩,金鏈如靈蛇般纏住她的腿,柳霓雪又踢腿掙脫,鴉用力一扯,柳霓雪站立不穩,極為狼狽地單足躍到鴉身旁,但她同時緊握的拳直擊向鴉的心窩,令他不及抽緊鏈子纏碎她的腳骨。結果變成了鴉握住鏈子的右手和柳霓雪被鏈子纏住的左腿不自由地近身相搏。兩人躍、騰、跳、鉤、提、撞、沖、捺,瞬間已互拼了近五十招,卻聽「唔」的一聲悶響,鴉右膝擊中柳霓雪左肋,而柳霓雪欺入他懷中,手中夾住的薔薇花根已刺中鴉的咽喉。

  鴉嘴角似乎咬到柳霓雪的髮絲,噁心欲吐,但比起他美麗的生命來,這點還可以忍受。

  柳霓雪鼻端似乎聞到濃郁的香味,這男人不知長得什麼樣子,身上還薰香,刺鼻難聞。

  「哼哼,真是不好意思啊,你好像依持的便是那奪魂鈴聲呢,只要鈴聲不響,便可知道你拳腳功夫有多遜了。」柳霓雪冷汗直冒地抬頭咬牙笑道。剛才那一踢該不會把她肋骨給踢斷了吧,不過不要緊,她會用他的命來補償。

  鴉低頭媚笑:「你刺下去試試看啊,如果不怕成為瘸腿美女的話。」

  假笑著抬頭,眼角不知滑下什麼東西,軟軟的,只是一瞬間到達唇邊,濕濕的,有些燙……

  媚笑著低下頭,唇好像碰上什麼東西,滑潤冰冷,但似乎又變的清冷軟甜……

  四目相對,時間,停止。

  他們好像做了陌生人不應該做的事情,不對,即使認識,好像也不該這樣做……更別說她現在手持薔薇花根抵在他的咽喉上……

  「你非禮我!」

  猝不及防的身子被猛地一椎,柳霓雪踉蹌後退,腿上的金鏈又絆住她的行動,身子失衡地跌坐在屋脊上,尾椎磕在屋瓦上,疼痛由脊椎傳到頭頂,卻在聽到鴉的大喊後,不知是露出痛苦還是驚訝的表情。

  「我我,我非禮你?」

  「啊啊,你承認了,你竟然承認了!」鴉蹦跳起來用力地擦著唇淒厲叫道:「金烏,她竟然承認了,一定是有預謀地覬覦我的美色!啊啊,啊啊,啊!我竟被人非禮了。」

  在月光下黑色的翅膀呈現金色光澤的烏鴉在他身邊滑飛著,也在驚慌地亂叫不已。

  「那個……」她剛才是反問句,不是肯定句啊。他們不過是因為意外地唇碰上了唇……而且,若喊非禮的話,也應該是由她這個嬌美可愛柔弱的女孩子來喊吧……

  「我絕不放過你的!」手指一動,纏在柳霓雪腿上的飛鈴金鏈「嗖」的縮回鴉手中,月光下冷眉橫豎的樣子哪還有一點妖媚的影子,「你等著,下一次我一定會殺了你!」

  不待柳霓雪回應他的戰書,鴉已回過頭搖搖晃晃地投身到黑暗中,還隱隱傳來「金烏,女人真的好可怕對不對,稍不注意便會被……」之類略帶哭腔的聲音。

  手指刺痛,使柳霓雪由呆怔中清醒,她舉起左手,手中的薔薇花花瓣已因剛才的混亂而飄零,而花根的利刺在她無意識緊握住手時,已深刺肉中。

  對啦,她本來都已制得先機,舉手便能殺掉鴉了,為什麼到現在形勢卻逆轉,反而她受傷比較多的樣子。

  都是因為剛才的非禮事件……不,才不是非禮,只是不小心……柳霓雪深吸口氣試著動了一下,卻竟然無法站起來……原來剛才的非,不,不小心事件令她也震駭不小,連真氣已洩都不知道,要不也不會那麼容易讓鴉推開她了。

  她努力平靜下來,由懷中掏出一尊長頸玉脂瓶,從裡面倒出一粒充滿異香色彩艷紅的藥丸吞下,運功吐納了一段時間,再站起來,除了心跳略快以外,全身已無大礙。

  月光映照下來,覆著琉璃瓦的屋頂,除了站在屋脊上的她來,還有癱趴在屋簷上的追魂刀宗寧。

  那個怪少年和怪鳥只顧自己跑走,根本都已經忘了這個護衛了吧,還是以為她是善男信女,不會傷害迷昏過去的人?

  柳霓雪冷笑著走過去,但隨即停住腳步,她還有正事要做,何必為這種小雜魚而浪費時間呢。她為自己的決定讚許般地點了點頭,又舉目四望,冬日夜長,天還是灰黑的,不知已到了什麼時辰。眼角突瞄到院內大樹上掛著的琉璃宮燈,她點足躍起,飄然落在樹枝間,拿起還未熄滅的宮燈順便朝燈內看了一眼,一看連她也不覺瞪大雙眼,燈內是由金絲纏住一個小孩拳頭大的明珠,發出璀璨的光芒。怨不得受了震盪風吹還不見有絲毫閃爍。

  「喂。」她才拿著戰利品躍回地上站定,就突覺一股暗風襲上她的肩。柳霓雪右肩微沉,腰如蛇行,一記後旋踢踹向身後驟然出現的人。

  「彭」的一聲,來人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向青磚石水磨磚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石牆崩裂,磚石亂飛。而柳霓雪一踢過後,眼角掠過的人影令她吃了一驚,又連忙去追被她蹋飛的人,但還是慢了一步。

  一陣灰煙落塵過後,就見一堆亂石隆起,柳霓雪眨眨眼,表情寫著「慘不忍睹啊」這樣地站著,許久過後,只見亂石又四面飛散,柳霓雪移影換位,避掉亂飛的石塊,但見原本壓在石堆下的人終於顫微微地站起身來,一手捂著肚子,一手顫抖地指向柳霓雪,一臉痛心已極的表情:「琉,琉璃,你竟敢如此狠心害我!我,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一直不爽我的排名在你之上才痛下殺手的!沒想到啊,我喬天師也有看人走眼的一天,我把你當成推心置腹的朋友,你卻……」

  「哦,還有力氣幻想啊,應該沒有什麼事了。」柳霓雪一臉鬆口氣的表情,就提著琉璃宮燈踏過被撞塌的斷垣殘壁信步走了出去。

  「琉璃,你好狠心!」尖銳的童音直刺耳膜,「我被你踢了重重的一腳啊,你不會軟聲細語地安慰我一下下咩。」

  見柳霓雪不理她的走遠,喬天師也顧不得裝受傷地連忙追過去。她反應極快地收腹,沒受多大傷害,但仍被氣流波及,因此在跑動間胸腹多少還有點疼。

  「琉璃,你找到蘇家公子沒?這府邸太大了,不知有幾百間房哩。蘇家好像也沒多少人吧,卻住這麼大的地方,都把我給轉迷了。蘇公子不是住在仙綾院嗎?但我找遍了那裡的所有房間也沒見到蘇公子,他都不用丫環僕傭的嗎?我除了幾隻黑鳥外,一個大庭院一個人也沒見到哦。」

  「仙綾院?」

  「對啊,反而我在出來的時候才碰到一個護衛,連招呼也不打地就開打,費了我好大的力氣才擺脫掉他,後來又聽到這裡有打鬥聲便跑來看看。不過琉璃,我們不是說好在仙綾院會合的嗎?你幹嗎跑到相反方向的帛香山房來。」

  「帛香山房?」怨不得有那麼多樹……

  聽到柳霓雪不確定的語氣,喬天師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了然而同情地道:「琉璃,該不會你又迷路了吧。沒想到這次連如意門的地圖都幫不了你啊。」

  「哼,你管我。」她高興迷路還不成啊。

  對琉璃路癡的表現沒轍,喬天師亦步亦趨地跟著柳霓雪,此時她們已穿過樹影,月光毫無阻礙地映在柳霓雪臉上,如玉般瑩白。

  「琉璃,你嘴角沾的是什麼東西啊。」喬天師用手指幫她擦去,指頭紅紅的,有些淡淡的香氣,「好像是胭脂呢。」

  「怎麼可能,我又不抹那東西。」即使抹了,又怎會出現在嘴角……柳霓雪突然呆怔住,當時因為離得近,所以他看起來模模糊糊的,只隱約記得狹長的大眼,光滑的額頭及比冬夜還黑亮的發……是在那時候留下來的……

  她連忙用力地擦著嘴唇,她是知道貴族的公子哥以粉白黛綠為流行,但一個男人化妝……而且唇上的胭脂竟印在她唇邊,還是好噁心。

  「不用擦得那麼用力吧,就是知道你不會化妝我也不會笑你的。」

  「閉嘴!」

  「不用害羞呢,我也知道女人想變得更美的心理,雖然技術差點,但只要多練習……」

  「我叫你閉嘴啊!!」

  月光下一抹輕煙,急速飄過數重屋脊,而後又有一抹黑影追上。

  「尊上。」低低啞啞的聲音令輕煙驟停,蕩出幾重幻影。

  「什麼事?」

  「尊上,天過四更,該回去歇息了。」

  月光下的黑影是名身材修長、面目普通的青年,左腰挎雙劍,他離黃衣少年三尺之外,雙手垂於身側,垂眼低頭,對少年極為恭敬。

  鴉滿臉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卻吃驚地發現他的棉袍極重地貼在身上,從頭到腳都濕漉漉的。「呃——張義,我都不知道你有冬日游泳的習慣。」

  「……我在碧綺閣截住了一個女賊,結果技不如人讓她給掙脫了。」

  「碧綺閣?該不會是她把你從閣頂踹進湖中的吧……」如果真是這樣他到想謝謝那個女賊哩。如果不是自由有所限制,他才不會留宗寧張義在身邊。兩個人武功又差,長得又醜,一個反應遲鈍,一個面無表情,他真想哪天把張義踹進碧羅湖裡看看他躍出湖面後是不是還對他垂目低頭、無限恭敬。但只是閒著想想的事情今日竟然好運地遇到了。

  張義閉口不語,竟是承認了。他並沒有太認真阻擋那個梳著奇怪包包頭的女賊,一則是因為對方武功太過高強,硬拚不過,二則他只想快點回到尊上身邊保護尊上,至於蘇府其他人的生死他並未放在心上。

  鴉抬頭看了看遠方天邊,依舊是一色幽灰,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自言自語:「看她的樣子是非找到蘇大少爺不可,今日鬧那麼久,她一定無功而返吧。哼!下次再見到她,我一定不會再手下留情。」

  那個女人太囂張了,竟敢非禮他!她臉上沒擦粉竟敢也那麼雪白光滑.眼睛也太過璀璨,嘴唇也令人討厭地清涼柔軟,竟敢竟敢讓他那麼舒服……不,不對,竟敢讓他那麼丟臉,他絕對不會原諒她!

  府邸南部又傳來某種鳥類粗嗄難聽的叫聲,鴉眉頭一皺:「連這個時候都想有人闖進來,已近五更了吧,張義,你去擋一下,我是沒力氣和他們糾纏了。」

  他掩著唇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姿態慵懶,睡眼迷濛,舉手投足間媚態又現。張義只想被眾人覬覦的鴉少爺身邊怎不見有宗寧保護著,他低頭說了聲「是」,等再抬起頭時,四周漆黑一片,已不見尊上身影。

  江南河網密佈,湖泊星羅棋布,水運四通八達,是著名的水鄉澤國,加之土壤肥沃,氣候濕潤,更有魚米之鄉的美稱。宋疆土多有外敵來犯,因多次征敵未果,宋對外政策軟弱,在外務方面採取防和政策,每年向遼、夏貢納大批銀、絹、帛、茶等財物,從而獲得短暫太平日。內陸江南,更是少見烽火。

  揚州南陽郡王府「如果她永遠不出現就好了。是不是,亦雅。」

  低頭仔細看著自己的手,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很是漂亮,尾指上帶著精細的貓耳眼戒指,看著雖不起眼,但其實極為名貴。周亦文的眼由保養良好的手上移開,看向身邊負手而立的雙胞胎弟弟,又輕輕問了聲:「是不是,亦雅。」

  「你說是便是吧。」周亦雅無聊地負手看向漱玉池,池水青青碧碧透透澈澈的可見池底游魚,青白的日光照在池面上反射出銀白的光芒,令人更覺寒冷冰脆。

  「嘻,你就是什麼事都不在乎。其實她回來也好,反正快是要出閣的人了,姓了別人姓的她,與我們再無任何關係。」坐在九曲橋紅漆欄桿上的周亦文歪側著頭看向亦雅,俊俏的娃娃臉顯出無害的可愛來。

  「是嗎,我倒怕她出了閣還會再亂跑,牽扯到我們周家。」周亦雅才不會像亦文那麼樂觀。他們每次到柳府去,每次都被告之小姐體弱多病不宜見客。幾次過後他和亦文再也不相信地夜探柳府小姐繡閣,發現裡面乾淨整潔得哪像有人住的樣子,便知他們的姐姐對父親說要到外公家養病全是謊話。她一定到了柳府便呆不住出走了吧,柳御丞一定也因家醜不可外揚而連他們都欺瞞了。

  「不知是不是和情郎私奔,被拋棄了還是受不了苦才回來的呢。」周亦文吃吃笑著,笑意卻未傳到眼中。

  新年伊始,原本以為會是一年好光景,誰知道幾年前到郡王妃娘家「養病」的大小姐又毫無防備地回來了,真是令人不快的年初。

  明王府也催了兩次婚,但大概因為對方也不太熱衷這婚事,郡王府只是用平樂郡主病得厲害,無法受婚途顛簸之苦的理由便推遲了婚期,另選今年四月初六的吉日。而這次周家大小姐回來,父親應該不會再輕易同意她出去「養病」了吧。

  「真是好命呢。什麼事都不用做,就有別人替她擔待。」

  大小姐未婚夫的身份不同一般,若犯了「欺婚」之罪,即使是他們郡王府也吃不了兜著走。

  冷風吹過,池水泛起層層水紋,煞是好看。漱玉池,知魚廊,池中心漪漣閣,以九曲玲瓏橋與池岸相連。池岸突兀有致,亭台精美,為郡王府佈局最為巧妙得當的園林,便是十四歲便獲得平樂郡主封號的周大小姐的住處。

  亦文亦雅曾偷偷來過好幾次,今次卻是第一次從大開的月亮門外走進來的。

  千步長廊,曲岸枕水,亭堤依水而築。精緻纖巧,色彩合諧。

  「真想據為已有啊。」周亦文低吟道。突覺亦雅身子一緊,他抬頭望去,綠柳岸邊,正有一絳裝麗人緩緩行來,走得近了,竟可聽到珠玉相擊的聲音。

  周亦文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她回來時他只是遠遠地看過一眼,只覺她臉白如紙,好像隨時會昏下去般虛弱,眉眼卻沒看清楚變沒變。聽她說話雖聽不清,但語調卻是輕輕細細的,彷彿怕驚嚇了人般柔和,和記憶中的大小姐截然不同。

  在她身後的小個子丫環到了九曲橋邊便停住腳步,只有她一人向漪漣閣走來。她身穿束腰寬袖的華麗女裝,有著別於江南少女嬌小的高挑身段,頭挽高髻,斜插金玉玳瑁製成的薔薇花朵,並繞以珠翠首飾。眉如山黛,眼似秋波,瓷玉般的瓜子臉,兩頰抹上紅色胭脂,掩住蒼白冷意,添了一分暖香,二分生氣,三分嬌美。

  「姐,姐姐……」周亦雅原想自然一些,但實際卻極為侷促不安,背負的雙手也連忙擺到身側,見她清冷的眸子掃過來,竟心中一涼地低下頭。

  周雪眉頭微微皺起,似是不明白他們怎麼呆在這裡。「和別人一樣叫我郡主或大小姐。」由她口中吐出的話,音質清澈,語調輕細,但那無任何抑揚頓挫的聲音聽在耳中卻是難忍的生硬,「別叫我姐姐,我可不記得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周亦雅身子一僵,亦文由他身後冒出陰陰說道:「原本我還以為看錯人了呢,原來你還是那個囂張的周大小姐啊。」

  「我憑什麼不囂張。」周雪輕輕蔑蔑冰冰冷冷地道,「畢竟我的外公是堂堂右諫議大夫,御史中丞,可不是什麼地位卑下的商人。還有,別隨便到我的香雪園來,我可沒興趣和妾生的孩子打交道。」

  「你!」周亦文咬牙向前踏一大步,手緊緊握了又握,他壓抑住怒氣低叫道:「你莫忘了我才是郡王爺家的長子,無論世襲的官爵食邑還是家產土地,全都是我的,連香雪園也是!」

  「那真是恭喜你哩。」面無表情地說出這句話的周雪看不出絲毫誠意,她根本就沒什麼談話興致地繞過周亦文繼續前行。

  「啊,對了。」像想到什麼的,她又微側了一下身回過頭道:「你們親戚,啊,我說你們娘家親戚,姓蘇吧,真的很無理放肆呢,竟敢說他們所有訂單已接到今年五月份而沒辦法在四月之前完成我的婚服嫁衣。不過不要緊,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誠意。明天我就起程去蘇州拜訪一下蘇家老闆。而且也久仰你們表哥『仙姿秀逸,神之巧手』之名,順便見識一下好了。」

  周亦文臉色大變地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若傷害表哥,我就,我就……」

  「就會讓我消失嗎?」周雪低眉垂目,掩住無任何感情的冷眸,「我期待著呢,有本事的話儘管讓我消失好了。至於這香雪園嘛,」周雪微扯嘴角算是笑了,「在我出閣前一定會放把火燒個乾乾淨淨,我即使丟棄它也不會讓你得到。」

  絳色衣袍在銀白色的湖光中閃了一閃,幾乎刺傷了周亦文的眼睛。周雪踏上石階進入漪漣閣。冷香隨風拂散,而深冬的風如周雪唇邊的笑容一般冷澈心骨。

  周亦文神色陰沉不定地盯著周雪進入便關閉的朱紅色雕花兩扇門,牙用力咬住下唇,嘗到鹹腥味,才知咬破了唇,而眼前一暗,卻是亦雅單手摀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她永遠不出現就好了,你說得對,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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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天色漸黑,漪漣閣前掛起錦紗宮燈,閣內也燃起燈燭,遠遠看去,燈火通明的閣子與水中倒影相映,像明珠般晶瑩燦亮,在暗夜中發出桔色的光芒。

  「秋雁,不要用檀香,我受不了那種香中帶甜的味道。」

  周雪邊漫不經心地說著話,邊用絹布擦拭著琴案上通體雪白的玉琴,順手調了調琴弦。

  「啊,對,對不起。」

  秋雁有些慌亂地拿起香爐道:「我,我再去換一盞來。」

  當初讓才來王府沒幾天的她伺候大小姐時,她受寵若驚又驚詫不已,後來才知道她躲過了當洗衣婦的苦差而分給大小姐使喚,是因為沒有人敢伺候大小姐的緣故。

  聽以前的女婢說郡主府內最難伺候的不是位高權重的郡王爺,也不是冷漠少言的郡王妃,當然更不是溫柔的二夫人和調皮的少爺們,而是自恃體弱便嬌縱無理的周大小姐。幾年前伺候小姐的女婢有被趕出府,也有受不了欺凌而自盡的……據說也是因為府裡死了丫環這件事,小姐才以養病之名躲到外公家去的。

  當然還有另一種說法,大小姐和二夫人不和,除了仗著身份欺負少爺外,還想加害二夫人,因為是親生女兒,郡王不忍心定她的罪,只有把她交給岳父管教。不論那一種說法,大小姐是被變相趕出郡王府卻是不爭的事實。

  因為怕被小姐逮住錯處而懲罰,秋雁初時做事都是戰戰兢兢的,但幾天過去,她才覺得小姐並不是大家傳言的那種人。也許是因為小姐沉默寡言才令人誤會吧。別說小姐不會虐待下僕,小姐從柳府帶過來的貼身丫環更是因為她的不加管束而越發無法無天起來。每天比小姐起得晚睡得早,沒見到那個小個子丫環為小姐做過什麼事,除了在府裡閒逛外,偶爾和小姐在一起也多是爭執,讓她幾乎懷疑小姐是不是遇到惡僕了。

  掀開五彩線絡盤花簾,秋雁端著香爐下樓,在出了門時正巧碰到小姐的貼身丫環。

  「你……」秋雁震驚地瞪大眼睛,看著梳著雙髻環的小個子丫環,一手提著朱褐色的食盒,一手拿著雞翅在嘴裡啃著。

  「啊,秋雁姐姐,」看著秋雁端著香爐,小個子丫環同情地說道,「琉……平安,不對,平常,不,反正那個什麼平的郡主又不滿意香料的味道了嗎?那就乾脆不要燒了嘛,弄得一屋子香噴噴的,難聞死了。」

  見秋雁盯著她拿的雞翅,小個子丫環連忙把雞翅塞進嘴裡,舉起食盒掀開蓋子口齒不清地說道:「秋雁姐姐也餓了嗎?要不要也來一塊雞翅?不要的話還有蹄筋和春卷,味道都很好哦,嗯嗯,還有鱸魚,不過要用筷子才可以。」

  「……那是給小姐的飯菜吧。」

  「嘻嘻,琉璃的菜在下面一層啦。」小個子丫環根本沒看到秋雁難看的臉色,兀自熱情地說道:「琉……那個平什麼的郡主喜歡吃素食,這些葷菜是我自己向廚房的人要的,你不用客氣呢。」

  「你……」這個假公濟私的丫環,沒有一絲反省,還沾沾自喜!秋雁氣得狠瞪了她一眼,不屑與她同流合污地從她身邊忽忙走過去。眾人都說雪小姐難伺候,她卻覺得雪小姐是什麼事都懶得理,被人欺負了也不知道。

  小個子丫環卻被瞪得莫名其妙,她長得這麼可愛,進郡王府沒幾天就和這裡的僕婢混得透熟,每人見她都先笑三分,為什麼偏偏就秋雁不喜歡她呢。

  小個子丫環不解地搖了搖頭,跨進漪漣閣,上了二樓掀開簾子才進起居廳,突聽「錚」的一聲輕響,她連忙兩個後空翻單足踏在簾旁茶幾上,只聽「咄咄」兩聲,茶幾後雕空的玲瓏木板牆上被穿透兩個小孔。

  「琉璃,你想嚇死我啊。」

  小個子丫環俏目圓睜,不敢置信地叫道。琉璃也不事先打聲招呼,害得她嚇了一跳,差點把食盒裡的鯉魚湯潑散出來。黃河鯉魚湯哦,冬天很補哩。

  「叫我平樂郡主或大小姐。」周雪的手指若無其事地離開琴弦,把琴拿起放在桌上鋪好的布帛上道:「喬,你也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們就到蘇州蘇府。」

  小個子丫環輕輕下躍,聽到這個消息,腳步一軟差點半跪在地上。「還要到蘇州……莫非以郡王之女的身份還擺不平嗎?琉璃,你豈不是虧大啦。」

  琉璃以前就是因為逃婚才從家裡逃出去進入江湖的,若不是這次姓莫的蛇蠍美人開出的條件太棘手,而計劃之月夜劫美又失了手,琉璃也絕不會自投羅網地回到郡王府中。原本想琉璃有婚約在身,她不善女紅,正好可以提出讓家裡給她準備全套嫁妝,況且亦文亦雅的母親就是蘇家綃舞坊蘇夫人的妹妹,所有婚慶用品,衣冠履枕,被褥帳幔,哪還有讓外人做的道理,當然應該全都交給綃舞坊繡制。

  琉璃才回到郡王府時,南陽郡王興奮得幾乎沒昏過去,對她提出的條件即使難如天上摘星也一一應允了,誰知才過了三天,父親又改口,說綃舞坊的訂單太多已排到五月份,已經抽不出時間人員再給她縫製婚服,問她換一家繡坊可好。

  琉璃當然不會答應,而且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在裡面搗鬼。她性子雖冷,但對於某些欺負到自己的人向來不會手軟,管她是什麼什麼「二夫人」之流——

  而且自中毒以來,只要和綃舞坊扯上關係的事情,無論計劃還是交易皆都不順,她早已憋了一肚子氣,這次正好頂著平樂郡主的身份進入蘇府為所欲為。

  「虧大了?喬,你以為我會接受這結果嗎?」周雪仔細地把碎雪琴包好,語氣平緩輕柔,「因不願捨棄生命,我放棄了自由,如今卻未換得相應的結果,你以為我會接受嗎?」

  「當然不接受,我這麼年輕貌美,才不想死哩。」

  喬把飯菜擺在屋中央的圓桌上,見周雪還不捨得放下她的寶貝琴,便自己拉開椅子吃起飯來。「不過我們曾夜探蘇府,這次雖換了身份光明正大地進去,不知會不會被曾和我們動過手的護衛指認出來。」

  她還記得曾把一個男人踹到冷湖裡的事情,呵呵,真幸運,那天跌進水裡的不是她。

  「認出來又怎麼樣,世上多得是殺人滅口的方法。」

  周雪把琴與秋雁收拾好的衣服首飾箱子放置到一起才站起身子,長窗外美麗的園景盡數映入眼底。「終於回來了啊。」如雪一般冰冷的女子冷冷笑道,「沒有拜見長輩就走是不是有些失禮呢。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看到你見到我的表情呢……母親?二夫人?哼,呵……」

  名城蘇州位於江南以南,有著得天獨厚的水陸交通和肥沃的水稻田,因遠離戰亂,安居便樂業,人物風流,都城繁榮,成為江南一帶繁華熱鬧的商業中心。

  江南多行商富戶,富戶又多住在蘇州府,而蘇州府內員富的為商號金鴉的蘇家綃舞坊。綃舞坊以刺繡名揚天下,但其下還有車坊、紗工緞坊、織帛坊、挽絲坊、織綢坊、染色坊等多個絲織工坊,所織出來的帛、綢、綾、緞,或雅潔或艷麗,或厚醇或輕薄,無一不是天下聞名的精品。

  蘇家織工所織的絹、羅、紗、綢因其精美,早已深得顯貴富豪的喜愛,但繡工與其他名家相比一直稍遜一籌,但在六年前,蘇家的大公子參加一年一度、由全國名州府著名的絲織業行會聯合舉辦的千繡會,他以十天時間繡製出的一幅桃之天天屏風圖,以其繡工純熟、繡品柔真之功勇奪桂冠。而當年僅十三稚齡卻已容顏如玉、俊美絕倫的蘇意憐走出繡室,人比繡品更驚艷絕世,全場人竟以為見到天上仙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這八個字便是從那一次千繡會口耳相傳傳播開的。

  蘇家金鴉商號成名以後,許多一流的繡工慕名進入蘇家綃舞坊,而漸漸地,綃舞坊所繡制的物品成為達官顯貴彰顯其身份的必選之物,蘇大公子的繡品更是千金難求。短短六年間,蘇家就由蘇州府的大富戶成為全國聞名的豪富。雖說士農工商中,商人陪坐末席,但商大欺官,況且蘇府還與揚州南陽郡王有姻親關係,在蘇州,連知府都對蘇家禮讓三分。

  正月十九。財神正西,貴神西方。九星太乙。干支丙辰。五行土。星宿壁。日建開。

  宜祭祀、會親、交易。忌代木、狩獵、取魚。

  雖然馬蹄上綁有防滑的布條,但擊在青石板地上的聲音依舊清晰而錯落有致,馬車「咯吱咯吱」作響,穿過繁華的市中心,來到蘇州婁門內西北街,停在高闌朱門的蘇府前。

  在馬車兩側護衛的六人騎隊,領頭的一名身著玄衣的中年男子先翻身下馬,手持拜貼走向門房。其他的五人全都是年輕神俊的男子,穿著清一色左胸繡有紅色篆形「周」字的玄衣銀邊的衣袍,脊背挺直地坐在馬上,顧盼間嚴肅自斂,對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眾人好奇的注視,沒有絲毫的侷促不安。

  馬車車壁暗紅,帶有琥珀般的光澤,不知用什麼木料所做,名貴清奇。金黃色的窗簾繡著富貴花,緊閉著,看不清呆在車裡的是什麼人。但光看這陣勢,就知來人非富即貴。

  門房接了貼子也不敢怠慢地匆匆向屋內跑去,等了大約一炷香時間,朱紅色的大門「吱呀呀」開啟,從裡面走出來一名身穿青色衣袍頷下短鬚的中年男子。

  「在下是蘇府總管蘇乾,因蘇夫人去參加官夫人舉辦的冬奩會還未回來,二少爺又在商會裡與人做交易,只有在下逾越地代夫人少爺迎接平樂郡主,如有怠慢之處,還請見諒。」

  護衛之首的周福原來見只是個下人出來迎接,面有不愉之色,但見蘇乾說得誠懇,也不好再說什麼,他下了石階,在馬車窗前又把蘇乾的話說了一遍,聽到小姐同意了才揮揮手,其他幾名護衛整齊劃一地躍下馬,姿態矯健如龍,煞是好看。

  其中一名護衛把車門打開,先……蹦下來的是一名個子矮矮的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大眼,塌鼻,適中的唇,說不出長得好看還是難看,只覺她笑起來像娃娃般可愛,讓人也不覺從心底笑出來。再次下來的是名容貌清麗衣著雅素的少女,她冷冷地看了一眼搶先下來的小丫環,但隨即又後退一步,雙手垂在身側直立著,竟也只是名婢女而已。

  最後下來的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穿著一套緋色的斜領深衣,袖與領口壓上繡有白草的玄邊,衣料為緞制,色重而華麗。原想看女子長什麼模樣,卻聽「叭」的一聲,梳著雙髻環的小丫環打開四十八竹骨的錦傘,傘邊十二片錦帶掩住站在傘下的女子的容顏。女子微提裙擺跨上石階,只覺綵帶飄逸,衣裙飛揚,行雲流水般的美妙姿態,仿若不沾凡塵的仙子,教眾人看得心醉神迷之極。

  等朱紅色的大門再次關閉,在大街上看熱鬧的人們才回過神來,而後相互打聽著由正門處進入蘇府的女子到底是何種身份。蘇府這次接待的客人,排場雖不大,但身份卻看著不低呢。

  「我已讓下人們打掃了綺心園,郡主先住下來可好。」

  蘇乾親自在前面領路朝綺心園走去。蘇夫人曾說過這兩天也許會來一個她不想見的客人,但又交待總管絕不可怠慢了她。如今看來,連夫人都想躲避的客人便是這位郡王府的大小姐了吧。這位夫人親外甥的異母姐姐,可是小時候把自己的弟弟欺負到一聽到她名字便會嚇哭的惡姐。據說她從不和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交往攀談,如今屈尊住在商人府,一定對她要做的事勢在必得了。

  「綺心園是最好的園子嗎?」

  無論心中如何想,臉上依舊掛著親切笑容的蘇乾聽到小個子丫環的問話愣了一下,便聽她又理所當然地道:「我們家小姐一向只住最好的宅子,穿最華美的衣服,吃最精緻的食物,這綺心園是不是蘇府最好的園子啊?」

  見一個小小女婢都如此盛氣凌人,蘇乾把厭惡放在心底,依舊笑道:「蘇府家大院多,風格各異,說不出哪間最好呢。像帛香山房古木參天,曲徑通幽,古樸自然。仙綾院依湖近水,風光明媚,景色秀麗。綃林館佈局嚴整,精巧壯麗。而綺心園便靠近仙綾院,精緻素雅,正適合郡主居住。」

  小個子丫環只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唐突地問道:「綺心園又是依水而建嗎?現在深冬天寒,住在水邊很冷耶。」

  「這倒沒有,綺心園離碧羅湖還有一段距離,周圍是一片梅林,只是屋後有小溪流過。而且屋內還置有火爐,絕不會讓你們感覺到冷。」

  「離水遠點就好,就不用每天擔心著掉下去了。」就像在郡王府中,她每天天黑了才敢過橋。見蘇乾奇怪地看向她,小個子丫環又忙道:「我不是怕水,只是怕冷,怕冷而已哦。」

  明晃晃的月光透過紙糊的格子窗印在床頭,交錯著幾案的陰影,羅紗帳並未放下,帳鉤束掛,層層疊疊,無風自拂,猛一睜開眼,周雪竟有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

  口乾舌燥,脈亂體虛,卻是做了噩夢而醒。她苦笑了一下,掀開七彩錦被坐起身來,腳在床下踩了踩,涼氣由腳尖蔓延至全身,脊背都發寒的感覺,她踩到軟底的棉鞋,便彎下腰把鞋穿在腳上。在床側的幾案旁,周雪摸到火石,猶豫了一下,她小心地點著蠟燭,室內瞬時明亮起來,黃花梨木的架子床,綿緞羅紗的帳幔,兩側懸著纓穗宮燈,在床尾還疊放著兩具紫檀木箱,箱上折疊著乾淨的外衫,她抖下披風,而後拿起案幾上的燭台,繞過紫檀象牙雕插屏向外走去。

  在寢室與起居廳之間以鏤空的板牆相隔的一張床榻大的地方,喬正擁被熟睡著,周雪還沒膽大到想要把喬叫起來給她煮茶喝……睡不好的「夜行妖」喬的破壞力只能以恐怖來形容。周雪輕手輕腳地走向起居室,廳窗前長幾上正擺著以布帛包裹的長布包,周雪忙快步走上去,把燈燭放下解開布包,布帛滑下,露出白雪般的玉琴,她左右看了看,把右牆壁的一軸《梅花圖》拿下,懸琴於上,更增添室內風雅之氣。

  有聲響傳來,她開始以為是喬弄出的聲響,但細聽卻又不是,聲音從窗外傳來,是切切的嗚咽聲,暗夜中聽覺更為詭異,周雪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把長窗打開一條縫朝外看去,突見一奇形怪狀的黑影映入眼底,她心中一跳,細看下才知是灌木叢影,向四周看了看,一片黑壓壓的,什麼也看不真切。

  到底為什麼哭呢?周雪只覺心浮氣燥,說不出的煩悶感。「琉璃。」暗夜中響起的異常突兀和清晰的聲音令她嚇一跳地回過頭,原本想大開的窗也反射性地關緊。

  喬一手拖著枕頭一手揉著眼睛睡意濃厚地問:「琉璃,你幹嗎不睡啊。」

  「我有點渴,你呢?」周雪有些心驚膽戰地看著喬,該不會是夜裡的燈光把她吵醒的吧,早知道不要點燈就好了。

  「我想噓噓。」喬口齒不清地說道。她一會閉著眼睛,一會又使勁揉眼左右怔怔看著,像在找什麼東西。

  「哦,那個。」周雪伸出手指了指喬身後的寢室,有些生硬地說道:「在我床邊的小屏風後面就有。」

  見喬又步履蹣踞地轉過身,周雪又連忙叫住她道:「喬,你,聽到哭聲沒?」

  「啊。」看到喬轉頭看她時清澈的眼神,周雪以為她清醒了而有些後悔叫住了她,但那只不過喬無神的眼反射燈燭的光芒造成的假象而已。「哭聲?」喬遲鈍地搖了搖頭,「沒聽見耶。」

  「但是……」周雪急切地,卻又怕驚醒還不清醒的喬猛地住了口……但是哭聲一直都沒有停止,在寂靜無聲的夜中清晰又固執地鑽進她的耳中。

  「嘻嘻,那一定是琉璃遇到妖怪了,聲音只讓琉璃聽到的妖怪哦。」

  喬說完這句話便嘻嘻傻笑著走進周雪的寢室,反而是周雪震驚得呆在當場。

  妖怪?

  別人要說這種話時,周雪一定會嗤之以鼻,她一直對怪力亂神之事特懷疑態度,但是喬不同,喬的師傅是被稱為「劍仙」的武當派前任掌門,他是早已超越了百歲高齡的名道,仙隱在深山某處,連新繼位的皇帝也想把這位知名道長攬入宮中,讓他修煉丹藥以求長生。而喬的幾位師侄更是江湖有名的捉鬼道人,而據說喬本身也極有靈氣,若她說是妖怪的話,那便可信之八九。

  而且看蘇府庭院,應是經營數代,費資巨萬才維持和發展下來成為如今典雅精巧、各具特色的樣子,這種有著百年基業的老宅,若說那些花啊石啊因吸食了日月精華化身為人,也並非不可能。

  哭聲還是斷斷續續地傳來,周雪手放在窗欞上來回幾次,還是沒勇氣把窗戶打開,不知不覺她竟倚在窗前長幾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等再一激靈睜眼時,紙窗上已抹上一抹灰白。

  哭泣聲聽著更近了起來。

  周雪有些慌亂地朝喬睡的地方看了一下,只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看來還在熟睡。而且喬說她聽不到哭聲,只有自己聽得見,為什麼對方只讓她能聽見……這就是中邪的前兆嗎?

  站起身走了兩步,心中又恐懼又好奇的周雪終於忍不住拿下牆上的碎雪琴,掀開簾子越過前廳,把門打開後進入以東南西十二間廂房所組成的四合庭院,庭院裡種植著高直的梧桐,因是冬季的關係,樹葉紛落,只留曲折的樹幹伸向天際,看不出一絲蘇管家所說的「精緻素雅」來,卻別有一番蒼涼空曠的延伸感。

  腳下是以青磚鋪墊的小路,並不太長,折了幾折便到了院門,院牆為青一色的水磨磚牆。天色濛濛發白,應已過了五更,大概是因為綺心園比較偏僻的原因,周雪並未聽到園外有人走動的聲音。

  打開園門,周雪探頭朝外看了看,院外依舊是說不上名字的參天樹木,每一棵看來都有百年樹齡的粗直,光看這些樹就可知她所住的綺心園也應是蘇府以前的老房子。而蘇管家所說的綺心園周圍的梅林實際在五十丈以外,雖然覺得有些受騙了,但她反而更喜歡這種空靈寧靜。

  當然並不包括……妖怪。

  院外的樹林子,因樹葉掉落的關係,很容易便看到一棵高大喬木的樹枝上半趴著一個身穿橘色衣服的男子,那種橘色即使在灰白的背景中,仍極為鮮亮耀眼,因光線角度的不同,在視線中還以為那種橘色會變幻流動,就像一團艷妖的火焰,雖然感受不到溫度,但周雪一瞬間仍被震撼了,產生想逃的衝動。

  是火妖吧……但下一秒周雪又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羞愧不已。

  「你幹嗎跑到別人院子前哭個不停,很煩耶你知不知道,還爬到樹上哭,你有病啊!」

  周雪沉下臉狠狠地踹了樹身一腳,橘衣男子停住哭聲,但卻因樹身的顫動而害怕地失聲尖叫起來。

  「叫什麼叫,快下來啦,不下我還踹。」

  雙手緊抱著碗口粗樹枝的橘衣男子見周雪又威脅地抬起腳,他連忙停止尖叫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說:「我,我下不來啦,這裡好高,我好怕。」

  「你怎麼上去的就怎麼給我下來。」周雪抱著碎雪琴仰頭冷冷說道。樹上男子有著比想像中更年少的聲音,尾音還因為害怕的緣故輕顫著。只要略微想一下就會明白了,男孩子因為貪玩爬樹,但爬上樹頂又因怕高而不敢下來才哭的吧,害她還以為真的能見到傳說中的妖魔鬼怪呢,白白浪費了驚慌期待的心情。

  「我,我不知道怎麼上來的啊,四周好黑,我,我不敢動。」少年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說著話,「我一直哭一直哭,可娘和意秋都不來,我看見燈火,但是又叫不出聲,好久好久我才見到你一個人。」

  「那我真是倒霉呢。」周雪嘀咕了一聲,見橘衣少年還沒下來的意思,便決定不再理他了。他應該是蘇府裡的人,雖不知是主是客,但光看他那身華麗的衣袍便知他的身份不低了。反正知道他不在後自會有人找到他的。

  周雪剛想轉身走開,害怕得幾乎變調的聲音卻在之前又鑽進耳中:「我,我好像沒辦法再支撐住了,你,你可不可以接我一下。」

  「接你……」想得美哦。原本想這樣冷酷回絕的周雪才抬起眼,視線中就突然跌落一道亮麗橘色,她根本不及反應地,反射性地伸出右手,一件重物重重擊入她懷中,她驚促地輕叫一聲後退半步,慣性令她止不住腳步重重跌坐在地上,非但腰以下部位震得疼痛不已,胸口也因意外的撞擊而差點窒息。

  呻吟一聲,周雪先注意看了一眼左手緊抱的琴有無損傷,而後惱怒地動了動被壓住的右臂,想推開摔在她懷中的人,卻發現離她寸許的臉頰膚若凝脂,紅唇潤澤,漂亮乾淨的五官,輪廓柔和清晰,純澈又不失艷麗,竟讓她一眼便看癡了,再也移不開視線。

  而當那長而翹的睫毛輕輕飛起時,先前的美麗似乎又都模糊遠去,只見到清冷光色下的眼呈現出水晶般的清澈光澤,是煙雪的褐還是幽紫的黑呢,一時間竟不清楚他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只覺風雲開闔,日麗月明,總覺沒看清他容顏,眼中卻又清楚映出他的晶瑩剔透,貌美如雪。

  仙姿秀逸。

  白月似的濛濛冬日,灰白悠遠的天空,稀疏的樹林,風吹旋起空洞的嘯音,而那彷彿由天涯瞬間拉近咫尺的美麗,朦朦朧朧,毫無顧忌地撞人她的心底,連拒絕的念頭都不及想起。

  順滑清亮的髮絲拖曳到地上,手指穿過時如撫冰絲,上好錦緞所包裹的身子蜷縮在她懷中,滲著淡淡的涼意,把她從宛如跌落在千年迷幻的美夢中稍稍扯離。

  而這時,有著濕潤大眼的少年突然朝她笑了一笑,是妖艷的風情和中性的魔魅,周雪的心突突狂跳起來,心中竟然想,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美得令人炫目的人,除非是,除非是……

  少年坐直身子,握住周雪的右手,貼上他的唇,周雪如同被迷咒鎖住一般,只是呆呆地看著少年的動作,無法思考其中有什麼意思,腦中一片空白。

  如羽毛輕拂的觸感由手心到手腕內側,少年張開誘人的紅唇又朝周雪笑了一下,而後……用力地,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長空,而周雪也終於因為巨痛恢復了清醒。

  她用力甩手,但少年咬得太緊了,根本甩不開,最後還是少年主動鬆口,晶亮亮的大眼認真而快樂地看向周雪:「我好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祈求到極至的妖美神情及引發人憐愛的晶亮大眼,反差如此大的感覺在同一個人身上出現竟沒有絲毫的不和諧的感覺,反而更給人一種類似於恍惚的昏眩。但除此之外,周雪背部竟產生一陣惡寒。在她眼中,少年純潔的笑配以沾血的紅唇給人一種詭異的顫慄感,她從未想到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天,先是用腳把少年踹飛出去,而後還來不及站立就一手抱著碎雪琴一手支在地上地爬離他,最後才站直身子逃之夭夭。

  而不知是驚恐還是炫耀的尖叫在此後許久才在空中爆裂。

  「喬,我見到了吃人的男妖啊!」

  距離黎明時的騷動已過了一段時間,吃了早飯過後,住在偏廂裡的秋雁又把周雪所住的房間徹底打掃一遍,喬不知幹什麼去了跑得不見人影,而她無所事事地彈了兩曲調後,又從書架上抽出兩本書來看。

  但還沒有翻看兩頁,蘇夫人的貼身丫環綠袖便走進綺心園對周雪說夫人已設下茶宴請郡主過去一敘,當作主人招待不周的賠禮,周雪原本就想見一見蘇府的主事者,便欣然同意了。

  蘇夫人住在靈紗院,同空曠的綺心園不同,這裡多花牆花樹細景,才聞到一陣清雅淡香,在迴廊轉了一轉,便見到一大片梅林,花蕾初現,猶如初雪薄掩,清秀可愛。

  「啊,蘇少爺。」

  在前面領路的綠袖小聲地驚呼道。周雪隨著她的視線望去,交錯的清瘦樹木遮住了視線,只隱約可見小小的梅林中站著兩個人,但眼光卻自然而然地落到其中一人身上。

  那人身材修長,穿著一件深綠色錦袍,舉手投足間隱溢富貴之氣。雖離得遠,又是低聲說話,但只要注意聽還可以聽得到他的聲音低沉微啞,似乎是什麼東西掉了而在斥責保管東西的下人。

  周雪慢慢行走在迴廊上,可以看到兩人的角度也在慢慢改變,原本只可見到綠衣人的背部,現在卻繞得近了,連他衣角上的花紋都可看得見。似乎也覺察到有人看他,綠衣人抬頭看過來,周雪與他遠遠打個照面,只覺他面如冠玉,漂亮之極。周雪心中一動,手由袖口滑出,捏住因風吹拂飛落而下的梅瓣,輕聲道:「蘇公子?他便是蘇意憐嗎?」

  綠袖怔了一怔,才知自己無心的低語被別人聽了去而臉頰飛紅。她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但隨即又抬起頭道:「不。蘇意憐是大公子,這位是二公子蘇意秋,意秋公子整日在外奔忙,今日在家中見到,反而覺得有些稀奇呢。這次到靈紗院來,想必是向母親問安了。」

  「哦,果真青年才俊呢。」拈起的花瓣又飛旋著飄落地上,周雪手縮回袖中,視線也從蘇意秋身邊移開道。她只是直覺地認為漂亮的男子便就是蘇意憐了,能超越蘇意秋那種讓她都驀然一震的美貌的話,那麼,被人稱為「仙姿秀逸」的蘇意憐究竟有多美呢?在計劃之外,她竟對別人的容貌也產生了淡淡的好奇哩。

  迴廊折了幾折通向主廂房,庭院旁的玲瓏山石掩住了她們的身影。

  梅林中,被訓的人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們行走的地方,直到蘇意秋怒吼著,「張義,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他才收回目光。

  剛才那一閃而逝的淒厲殺氣是他的錯覺嗎?

  踏上青石板搭建的小橋,進入依湖而建的八角亭閣,蘇夫人已端坐在石凳上,容姿端麗,雍榮華美,梳得一絲不亂的髮髻下是張絕美而冷漠的臉。石亭內還有分別穿著絳紅、墨綠、青紫三色羅裙的俏麗丫環,正在焚香,煮茶。

  周雪才坐下來,穿著青紫羅裙的丫環忙奉上香茶,周雪接過放在面前,蘇夫人揮了揮手,三名俏婢連同綠袖都退出亭外,站在蘇夫人身後。

  「郡主,昨日因妾身有事未及回府,怠慢了郡主,還請見諒。」

  周雪狀似不適地輕咳一聲,隨她一起來的秋雁忙機靈地拿出水紅色的帕子遞給她,周雪低眉順眼掩唇道:「不要叫我郡主,叫我琉璃便可以了,『蘇姨』。」

  蘇夫人一愣還沒有接話,周雪依舊輕輕柔柔地道:「你一定好奇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對不對。」不,蘇夫人一點都不好奇,但周雪顯然沒發覺她的真實心情地繼續講下去:「因我的母親名叫柳霓,父親初見母親時便把她的名字叫錯成『琉璃』,還讚她『璀璨琉璃,玲瓏剔透』。所以從我生下來後,為了紀念兩人的初次相遇便叫了這個名字,真的很感人對不對?」

  「……琉璃郡主,其實我們對於沒有接郡王府的生意一直很抱歉。」蘇夫人和亦文亦雅的娘長得極為相似,但是聽她說話直接而犀利便知她與郡王府家二夫人故作的溫柔嬌弱不同,多了分強韌和華麗。

  「即使是親戚也不可通融嗎?」周雪清麗的眼盯著蘇夫人柔聲道。

  蘇夫人遲疑一下,即使是周雪面無表情的請求,她竟然也心一軟差點脫口說可以。「抱歉,綃舞坊都是根據繡工的最大工作量接訂單的,實在沒辦法進行變更了。」況且周雪的身份為有著「平樂」封號的郡主,她的婚服可不同於平民百姓那麼簡單,衣料要為綿、綺、羅、絲製,顏色至少青絳黃紅綠丹等九種,霞帔繡鳳凰吉鳥圖,以翡翠為華雲毛羽,以白珠綴飾。光繡成婚服就需要一個有著嫻熟技能的繡工繡半年時間,別說還需要帳幔被褥等寢具了。雖然也有解決的方法,但她實在沒有重要到讓蘇夫人停下綃舞坊所有繡工現在進行的工作,全都為她趕工制嫁衣的地步。

  「哦,這樣啊。」周雪親口聽到拒絕的話臉色絲毫未變,她拿起面前的淡青瓷杯抿了一小口茶道:「清純滑潤,不愧為洞庭東山碧羅春呢,說起來,我也好久沒喝到這種好茶了。」

  「如果郡主喜歡的話,讓下人到庫房領去一些便是。」

  周雪淺淺笑起來,不露皓齒。她長得極為美麗精緻,就連笑也不像真的。蘇夫人原本對美麗的人全都已經看習慣到麻痺的程度,但仍被周雪毫無溫度的笑容所震懾。

  「蘇姨真的很大方呢。不介意我在這裡住上幾日吧?」

  「……當然不介意。」周雪光衣服首飾就帶了幾箱子,丫環也帶了兩個,擺明了有長住的打算,蘇夫人對她的身份也有些忌憚,不能擺明著要趕她走,只得不情願地同意她住下。

  「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蘇姨,今日我一出門便遇到了有趣的人呢。」周雪似乎要和親戚話家常的樣子,卻沒有最低限度的熱絡表情。她修長纖細的手指指著有幾株生長在湖邊的梅樹說道:「剛才就在那片梅林,我見到了蘇二少爺哦,」周雪眼波流轉如一汪湖水,冰冷而美麗,「看到了他我便想起了我那兩個可愛的弟弟,便覺得蘇府很有親切感才決定留下來呢。」

  「可愛的……弟弟?」蘇夫人冷漠的神情終於變了一變,小時候,住在蘇府的亦文、亦雅兩兄弟一聽到要回周府總是害怕得大哭的樣子她還清晰地記在心底。她把意秋和周氏兩兄弟並提是什麼意思?

  「對啊,我說要住到蘇府再順便見識一下素有『神之巧手,仙姿秀逸』的蘇意憐是什麼樣子,也許可以懇求他為我縫製嫁衣呢。結果他們兩人卻威脅我不要碰蘇意憐,他們激動的神情還真是可愛啊。」周雪即使提到了自己的弟弟也是像提到陌生人般冷漠生硬,連她的笑容也是能把蘇夫人的心冰凍的冰冷,「蘇姨,什麼時候可以讓我見一下我的那些更可愛的表弟呢。」

  「……意秋,在中午用餐的時候我就可以介紹給你們認識,至於憐兒……他,老爺前兩天才帶他到東京去玩,半月後才會回來……」

  「哦,若是到了蘇州蘇府,卻連蘇意憐的面都沒見過,就好像白來一趟呢。我一定會耐心地等上半個月的。」周雪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卻因為嘗到的是苦澀滋味而皺了眉,「涼掉的茶果真很難喝。」她想也不想就把茶水往地上潑,手因翻轉的關係,手腕內側一痛,茶杯竟也脫離手指掌控地在地上掉得粉碎,周雪一怔,而秋雁反而先反應過來的忙上前一步蹲在地上,把碎瓷片一個個揀起來放在手絹裡道:「小姐,你不要亂動哦,這些碎片別傷著你了。」

  「緋纓,再給平樂郡主沏一杯新茶。」

  是隱含怒氣的聲音,見蘇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周雪垂下眼簾,掩住清冷目光道:「不用了,我打擾了蘇姨不少時間,也該回去了,不用再毀了一個杯子。」

  穿紅色羅裙的丫環見周雪已站起身來,拿著倒好的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還從未告訴過蘇姨呢,我呀,從小就是個嫉妒心和獨佔欲很強的孩子,喜歡的東西,用過的東西都不喜歡和人分享,不能成為我的乾脆毀掉算了。」周雪再次看向蘇夫人,「還有,我從小想要什麼東西便一定要得到,無論那東西是別人珍視的,喜愛的,不捨的,只要我看上了,便是我的。到現在為止,我還從未有過不能到手的東西。」周雪的視線由蘇夫人身上移到亭外碧水奇石,嘴角含笑道:「蘇府好像比南陽王府大得多了,不愧是豪商,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一定在蘇府玩得很愉快吧,現在光想想就興奮不已呢。」

  連「告退」也不說了,周雪輕移蓮步下了石亭,秋雁也目無旁人地快步跟了上去。

  而綠袖、緋纓、墨珠、紫紗四位女婢見周雪對夫人不敬的表現都極為氣憤。

  「夫人根本不必對她那麼客氣呢,她竟敢威脅夫人,真是太過分了。」

  緋纓終於忍不住說道。周雪雖為郡主,但蘇府在官場所運營的人脈也不弱,即使得罪了郡王也有可商榷的餘地,別說只是家世雖顯赫,其實無足輕重的女兒家了。

  「她不是威脅,而是宣告。」周雪就像看不出任何慾望和執念的漂亮人偶,無論眼神、表情、語言還是心靈都似乎比冬夜的冰雪還清冷,看不到一絲雜質和塵埃,「玲瓏剔透」應該用在她身上才對,光看外表……根本無法相信她是在幾年前把妹妹逼得差點自殺而神情恍惚逃回家中的人。

  蘇夫人眉頭緊皺,卻看不到一絲不安,她冷靜地吩咐道:「墨珠,你去通知意秋來一下,我有事要交待他。」任誰也無法看清她心底的歎息:妹妹,招惹和挑撥這樣的危險人物,你,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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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走進綺心園,樹影淡淡地灑落在磚石路上,周雪遠遠就發現走時緊閉的主廂門扉半掩著,是喬回來了嗎?

  推開半掩的門扉,光線也一點一點陷進室內,主廂房的廳堂,中間是雕龍漆金大屏風,兩旁數把紅木椅相對而設,滿牆皆是依古玩玉器之形製成的銷金嵌玉的花架,內懸琉璃瓶、瑪瑙環、水晶缽,金瓶銀甕,華奢之極。

  「喬——」周雪跨進門檻叫道,內室有聲響傳來,她側頭看去,錦簾掀開,露出一張美麗少年的臉,周雪怔了一怔,少年見了她極為高興地笑了起來,連上牙齦都露出來的笑容,看起來極為傻氣。

  「你回來啦。」少年走出來,一身橘色的衣服就像一把火燒炙了她的視線,周雪頭腦轟然一響,她倒退兩步伸手指向他,驚嚇不已地叫道:「妖,妖男,你怎麼進來的!」

  少年卻困惑地皺起眉:「人家不叫妖男,人家叫靈啦。」

  「誰,誰問你的名字了,你於什麼纏住我不放……」

  「因為我想見你……」

  「……」周雪震驚不已地後退幾步,見少年追上來,她連忙淒厲大叫道:「你,你不要過來啊!」這傢伙是怎麼找到她的,為什麼每次總是她單獨一人遇到這個不知道是花妖、石妖還是火妖的少年啊……慢著,莫非是因為她的美貌才引起這個妖怪的覬覦之心的嗎?人長得太美麗果真要有心理準備接受一些突如其來的狀況啊。

  周雪的腦子早已亂作一團,思考也幾乎偏離正常的範疇。她的人生雖不是自然順暢,又有常遇到怪人的體質,但好歹師父和喬還都是人類。她遇到喬以後,無論再遭遇到什麼奇特詭異的事情也都學會了順其自然,得過且過,但這次她的人生脫軌得也太過離譜了……竟然遇到個妖怪。

  「小姐,你怎麼啦。」

  聽到小姐不尋常的尖叫,留在房外的秋雁連忙跑進屋內,「你是什麼人?」原本因屋內多了一個男子而驚嚇質問的秋雁卻在靈看向她時猛然失聲。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美麗的容顏呢,毫無瑕疵的臉,完美的五官,修長的身子略嫌瘦弱,卻反而有種讓人憐惜的弱態美,秋雁失神地看向他,眼中已容不下其他事物。

  在周雪眼中卻只看到秋雁才衝進屋裡說了句話,就像被釘住似的呆呆瞪住靈,臉上表情呆滯而迷惘,根本沒有她平時的聰慧機靈,就像失了心魂的樣子……莫非靈剛剛施了邪術?

  靈的目光只在秋雁身上停留一秒又移向她,周雪心中一震,就在他又移步上前之際,袖中薔薇疾射而去,只是想釘住他四肢的舉動,但其實也在懷疑人類的攻擊對妖怪有沒有效用。

  身側突然掠過一道急風,周雪側移,手中又扣上薔薇,正想施發時,卻發現淺青色的人影極為熟悉,而縱躍到妖男面前的人,用半寬的袖子截住上面兩朵薔薇,並用腳踢飛下面兩朵暗器,瞬間便破壞掉周雪的攻擊。

  「琉璃,你瘋了嗎?幹什麼用武力傷害不會武功的人。」

  薔薇隨衣袖帶出的氣流卸下力道,喬以手托起花朵皺著眉看向周雪不贊同地道。

  「什麼不會武功?他是妖怪!」周雪氣極敗壞地說道。聽靈氣息短急,便知他不會武功,但妖怪不是憑武功而是妖力吧。「他使用妖術使秋雁心魂迷失,現在還一臉呆滯,不知用什麼方法能救得醒呢?」

  「但我怎麼看秋雁姐姐只是一臉迷醉啊。」喬在秋雁身邊打著圈觀察地說道,秋雁姐姐不是因為妖術,而是因為少年令人震驚的美貌才迷失心魂的吧。

  相比之下周雪的精神狀況才令人擔心呢,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啊,竟然相信世上有妖怪,還一臉認真的樣子,莫非是因為離家太久了,反而不習慣奢華的生活,連幻覺都出現了。

  「喬,你不相信我嗎?這傢伙美得根本不像這世上的人,還有你看,他還想吃了我耶,現在還疼得要命啊!」周雪挽起袖子給喬看她右手腕內側清晰的牙齒印,雖然血早已止住了,但卻紅腫得厲害。

  「……他要想吃你的話應該咬咽喉才對嘛。」手腕上半月型的牙印就像隸屬什麼的標記……喬只有這種感覺最強烈。

  

  並沒意識到周雪和喬正在討論他,靈專注地盯著周雪白皙的臉頰卻不敢接近。他的手和唇都蠢蠢欲動,想摸摸她,咬咬她。

  周雪當然不會知道靈的腦子裡想些什麼,但他眼中透露的危險訊息令她的肌膚都覺得刺痛。雖說說開了便知妖怪什麼的全是自己的臆想,但對方妖男的形象依舊在腦中揮之不去。

  而喬已叫醒失神的秋雁,讓她拿些糕點過來,聽說是靈要吃的,她根本就不在乎是喬的指派而滿臉歡喜地出去了。

  而後喬又小心地拉著周雪的衣袖蹲到牆角邊嘀嘀咕咕起來。

  「我從外面回來,路過綃什麼館的時候,他突然從樹後面蹦出來,問我知不知道『拿琴的姐姐』去哪裡了,拜託,我出去得早,哪裡知道你去哪裡啊。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和你相識,他說他在門口看到我從綺心園出來,但我出來時卻根本沒察覺到院外有旁人的氣息,不過也許是我沒注意周圍吧……原本我不想理他的,但後來又改變主意把他帶到這裡來,你猜是為什麼?」

  「為什麼?」

  「你看了他的容貌沒想到什麼嗎?」

  「啊,我知道了!」周雪一臉震驚地看向喬,「原來你肖想他的美色!」

  「拜託,我們被蛇蠍美人害得還不夠啊,我現在一見到美麗的男人退避三舍還不及,誰還敢肖想他們。」

  聽到喬不知是可惜還是憤恨的語氣,周雪也心有慼慼焉地點點頭。雖說所有事物皆有它美麗的特性和程度,但對於人的皮相之美所引起的歡悅之情卻是最直接的。可惱的是這世上偏偏有美若天仙心如蛇蠍的人,害得她和喬現在即使見到美少年也無法好好欣賞。

  「琉璃,你,從未想過嗎?在蘇府,只有一個人擁有這樣的美貌。」喬極欲獲得認同地看向周雪。

  周雪「啊」了一聲,驚喜地猜測道:「你說他是……」但下一秒她又皺眉道:「可是蘇夫人說他和父親到東京玩去了……」

  「你擺明了就對蘇家人不懷好意,蘇夫人會說實話才怪。他本人在這裡,你就問他的名字叫什麼好了。我問過他,可是他都不理我。」只要話題一離開「拿琴的姐姐」他就變成了啞巴,對任何問題都充耳不聞,真是不可愛。

  「他說他叫靈啦。對了,你剛才怎麼不在屋裡,還把靈讓進內室。」她們在綺心園雖是借住,但即使是蘇府的人,只要是男性,連讓他們踏進園門都要三思。這裡不比江湖,喬把男生隨隨便便地帶回綺心園,若讓旁人看見了,還不知要怎麼編派平樂郡主的是非呢。

  「剛才有個男人在門口問你在不在,結果那個傢伙,」用手指了指站在房子另一邊的靈,喬繼續說道:「他一聽聲音便嚇得往內室裡鑽,我攔也攔不住。我聽到那男子腳步輕盈,幾近無聲,連呼吸也微不可聞,應是名武林高手,便覺得有些在意地偷偷跟了上去,沒多久便聽到有人叫住他,才知那人是蘇二少,於是我又便急急趕回來,幸我回來得及時,平常人可消受不了你的艷麗薔薇。」

  周雪恨恨地瞪了喬一眼。「還不是因為你。」若不是昨夜喬無心的胡話,即使橘衣少年舉止再怪異,她也不會以為世上真的有妖怪。

  不過蘇意秋為什麼找她,真的想不透。

  扭頭看了站在木椅旁的靈一眼,他光是靜靜站著就有奪人呼吸的魅力,也許喬的設想很對。

  「靈,你的全名叫什麼?」

  原本只是靜靜地看著周雪和喬躲在牆角聊天的少年,聽到周雪同他說話時,眼神立刻變得熱切起來:「我叫蘇意靈。」最後一個字咬字不清晰,不知是「靈」還是「憐」,不過答案已經呼之欲出。蘇夫人只有兩個兒子,除去蘇意秋外,只剩下蘇大公子蘇意憐了。而最具說服力的便是他光華照人的容貌。

  「琉璃,」喬難掩興奮地用力握住周雪的手道:「我們有救……」

  「啊」的一聲慘叫,周雪猶如被火炙一般用力甩開喬的手後退幾步,而喬喘息著,腳一軟地跌坐在地上。

  猶如小火星在肌膚上跳躍燒炙的感覺,周雪難受地閉了閉眼。「你,你幹什麼碰我,忘了我們不可相觸了嗎?」身上的力氣就像慢慢熔化一般,周雪連瞪向喬都覺得累。

  「對不起,忘記了嘛。」喬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從懷中掏出細頸琉璃瓶,從裡面倒出一粒碧色的藥丸塞進嘴裡,現在連做這些簡單的動作都覺得困難之極。

  周雪雖未跌倒,但身子的平衡感也變差,她伸手想扶住旁邊的茶幾,卻摸到一片清涼順滑的布料。「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不知什麼時候到她身後的靈…… 不,應該是蘇意憐,一臉焦慮地扶著她說道。

  清冷混和著薰香的體味令周雪心中一震,突覺得有些不合規矩,她掙扎了一下,冷淡地說道:「男女有別,放開我。」

  「但是你不舒服啊。」蘇意憐歪頭蹙眉的模樣惹人憐愛之極,令在近距離的周雪又一次看呆。周雪迷惑的神情比她無表情時更柔和溫暖,蘇意憐無邪的表情慢慢消失,眼中又染上熱切的不明的渴望——她擦了胭脂如水晶般瑩潔的臉頰像荔枝果般,純黑色的眸子像紫葡萄一樣,而微張的嘴唇就像多汁的紅艷艷的草莓,好想好想咬一口,好想好想吃下去。

  受到誘惑,蘇意憐的唇慢慢靠近,而周雪被他的容貌迷惑住,只是呆呆看著他接近,而跌坐在一旁的喬,手中還緊握著琉璃瓶,她都忘了調整內息,緊張無比地看著眼前無論視覺還是感覺都美麗得無法形容的兩人之間進發出奇妙而炫目的電流,她還是純潔無比的好孩子,從未見到過別人「啾啾」,所以激動萬分也是應該的。

  蘇意憐意眩神迷地貼近周雪晶瑩剔透的臉頰,張開唇去咬柳霓雪,卻在才碰到她的臉頰之際,雙頰被用力捏住,牙齒根本無法合上,周雪手勁使力,蘇意憐「呀呀」呼痛,她卻毫不憐惜地冷笑道:「你當我是白癡啊,被你咬過一次,我第二次還會受騙嗎?」

  「嗚……」沒嘗到甜美的滋味,失望染上蘇意憐晶亮的雙眸,像是烏雲遮住艷陽一般,少年的臉色變黯,可憐的神情令任何人見了也會心生不忍,但對周雪卻無任何效用,她冷冷威脅:「下次著你再敢咬我的話,我會把你的牙齒全部拔掉。」

  惱怒不已的反而只是旁觀者的喬,她幾乎口吐白沫地癱倒在地上,明明氣氛那麼好,琉璃就是讓美少年咬一口又如何,千載難逢的親密鏡頭啊,竟然因為蘇意憐和琉璃詭異的舉動朝奇怪的方向發展,害她的期待全落空。

  不多久,秋雁拿了幾碟糕點甜品回來,喬讓她先招呼著蘇意憐,而後叫了周雪一聲,讓她到內室相談。

  坐在浮雕花紋圓凳上,喬不覺挺直脊背,吐出一口長氣,如溺水般手腳僵直沉重、呼吸不暢的感覺已經不在了。看來毒性已經過去。

  「這種不知什麼時候毒發的感覺好討厭,就像關在無形的籠子裡一樣,好想早點解脫。」

  被蛇蠍美人所下的「水火不容」的毒不解開,到江湖上行走就像失去了獠牙的獅子一樣危險。她們在江湖上樹敵雖不多,但卻深知「落井下石」的道理。

  江湖人都知金尊喬天師是武當派前任掌門的關門弟子,與四大門派之一的武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但任誰也想不到琴尊柳霓雪是官家小姐,因逃婚而換了母親的姓名行走江湖。兩人商量下來,為了安全,她們決定躲到柳霓雪父親的郡王府中,府內有許多護衛,她們小心一點,只要不暴露身份,做個普通的官家小姐,應該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

  而從揚州南陽郡王府移到蘇州蘇府,更不會有人得知周府大小姐和她的貼身丫環在江湖上是什麼身份。這些都是為了保命不得已的做法,但在其中,柳霓雪不止要變回周雪那麼簡單,平樂郡主的身份及附帶的不可再推延的婚約,全都成為她必須承擔的責任。雖然這樣說,但無論柳霓雪還是喬天師對平樂郡主的婚事都沒什麼真實感,塞進她們腦子裡的,只有怎麼備好蛇蠍美人所要的賀禮,以求把身上的奇毒清除而已。

  「蘇意憐就在外面啊!我們怎麼能讓他主動答應幫我們繡制婚服呢?」

  喬咬著手指苦思不已,這個動作因為太危險而被她師父糾正過多次,但這次又無意識地使了出來。

  「用威逼的手段好了。」周雪手撫著下巴冷冷說道。威武不能屈的人很少,她就不相信蘇意憐能逃過她的終極逼供術。

  看著周雪因面無表情而更顯冷靜深沉的氣質,喬天師搔了搔後腦勺喃喃自語:「若我說其實你有時的性子比我更激烈任性,一定沒人會相信。」琉璃只是厭煩多餘的情緒而已,卻自有一種冰雪無垢的清靈,就連冰冷無比的微笑也會讓人不知不覺癡迷。

  就連站在有天人之姿的蘇意憐身邊,琉璃的容貌都不見有絲毫遜色,蘇意憐的艷麗反而更襯出她的冷漠空靈來。

  別說男人,有時連她細看琉璃時都會看呆。

  「啊!我想到了!」喬突然跳起來打個響指,指著周雪說道。

  雖然習慣了喬的驚驚咋咋,但周雪還是嚇一跳地仰頭道:「什麼?」

  「用美人計!」

  

  對秋雁的慇勤招待聽而不聞,蘇意憐雙肩低垂地坐在椅子上,微側著頭髮著呆,偶爾抬眼向內室瞄去,見沒有動靜,又繼續發呆。

  喬掀開錦簾,看到的就是蘇意憐這種情形,對喬來說,他就像—幅匠氣過重的工筆畫,完美得極致,反而少了靈性。雖然最初曾因他的天人之姿而震撼不已,但此時蘇意憐在喬的心中也不過是長得極美的美少年而已,並無其他深刻印象。

  但就在突然之間,蘇意憐整個人就像注入了靈魂一般,無神的眼眸變得晶亮清澈,呆滯的神情也因唇角上揚的弧度而變成了和上一秒截然不同的光彩奪目,低垂的肩背又挺直起來,神采飛揚的蘇意憐令他的美貌美得更加驚心動魄。

  「好像烏鴉變孔雀哦。」

  身後周雪聽不太清楚地追問一句道:「什麼鴉雀?」

  「不,我只是有些感慨鳥類的本能罷了。」在自然界,雄鳥總是展示自己如錦似緞的絢麗羽毛吸引雌鳥的注意,不知為什麼,和蘇意憐的感覺好像。

  周雪找了張離蘇意憐最遠的椅子坐下後,還未開口說話,蘇意憐已站起身歡喜地叫道:「姐姐。」

  「別叫我姐……」椅子輕顫,是喬踢椅腿提示的結果,她連忙輕咳一聲,換上自以為溫和的表情道:「什麼事?」

  「姐姐,」蘇意憐展開大大的笑臉道:「我好喜歡你。」

  「被你喜歡真是不幸啊,不,真是榮幸啊,嗯,你坐下來說話就可以了,不用走過來。」

  真不明白世上怎麼會有只見了兩面便開口閉口說「喜歡」的人,雖是唐突之語,但從蘇意憐口中說出來便覺得不會令人厭惡排斥,一定是因為他美得極為中性的關係。

  蘇意憐隔了一把椅子坐下來,燦亮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周雪背部竟產生一陣惡寒,她不由自主揮了揮手,蘇意憐也隨著她的動作動了動視線說道:「姐姐,怎麼啦。」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好像有什麼看不見的絲線要纏過來的感覺,「還有,叫我琉璃便可以了,不要再叫我姐姐。」總覺得蘇意憐叫出的「姐姐」甜甜媚媚的太過親熱了。不過也許只是她多心的感覺而已。

  椅腿又被踢了踢,周雪作勢輕咳了兩聲,想想該用什麼措詞說出來才覺得當。她對怎麼威脅別人、挑別人的弱點攻擊最拿手了,請求別人幫忙還是第一次。

  「嗯,那個,蘇意憐……你最近,咳,不忙吧,不,我是說你對繡制婚服有沒有興趣,沒有興趣也可以學習一下,當做是個經驗嘛……」周雪頭昏腦脹地撫住額頭,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啊!幹什麼非要請求他幫忙不可,最好的辦法應是把蘇意憐擄走,關在小屋裡,奴役他讓他縫製婚服才對。

  「蘇公子,我們家小姐說她想穿你親手繡制的衣服哦。」頭頂上響起喬略帶童音的話。其實周雪認為誰繡制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趕在姓莫的男人和姓花的女人成婚以前完成他交待的婚衣任務並且順利拿到解藥!真不明白那個蛇蠍美人怎麼想的,強調只要綃舞坊的繡衣,其他繡坊免談。

  「是嗎?姐姐。」除非有必要,根本不會搭理別人的蘇意憐向周雪求證道。

  誰知道你繡制的衣服是什麼樣子的。心裡這樣嘀咕著,但周雪還是微扯嘴角,露出她自以為親切的笑容:「聽聞你的繡品繡工精細,針法活潑,圖案秀麗,色彩雅潔,我一直都想見識一下呢。不知,呃,你會為我繡一套衣服嗎?」

  「沒問題。」

  「呃?」因蘇意憐答應得太乾脆,周雪和喬反而愣住。

  「那個,繡一件衣服要四五個月,好像。」周雪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在五月十六日前繡好嗎?」在毒尊的婚禮前繡好便成了。

  「我繡得很快哦。」蘇意憐講過後又為難地咬了咬下唇,「不過……」

  「你後悔了?」周雪神情一冷。果真還是威逼他才是對的。

  「不,不是。」蘇意憐低下頭不敢看她,臉色微紅害害羞羞地說:「我,討厭一個人呆在繡樓裡,你可不可以陪著我。」

  周雪光滑的眉尖打個皺褶:「你怎麼這麼麻煩……」突聽「卡嚓」一聲,周雪身子猛然一斜,她手忙按在椅旁茶幾上才不至於跌倒出醜。

  見蘇意憐和秋雁都吃驚地看著她,周雪手從茶幾上拿開,面無表情地掩唇輕咳一聲又正坐好道:「陪著你,那是應該的呢,畢竟你是為我做衣服啊。」

  笨喬,她只不過發了發感慨而已,又不是說不陪他,幹什麼激動地踢斷她坐的椅腿啊,害得她只得蹲馬步維持形象。

  

  繞過綴珠掐鈿的四扇圍屏,便看到廳內擺著信仙桌,蘇家幾人已在座。在規矩嚴苛的大家,男女並不同席,蘇家雖不拘於此,但蘇夫人還是坐在下首,身邊還坐了個穿著淡紫色福裙的嬌俏少女。右首坐著的容貌俊美的男子,正是綠袖曾指給她看的蘇二公子。上首是空著的,沒有人在座。周雪被安排坐在左首,蘇夫人先向周雪介紹了蘇意秋及坐在她身邊的少女,是意憐意秋的妹妹蘇茵潔。而後蘇夫人身後的美婢墨珠端上銀質的碟、盞、碗、筷等餐具,緋纓遞來溫熱的布巾,周雪雖在出門前已洗過手了,但還是不得已地擦了兩下。

  等一切洗漱好,卻不見人叫菜上來。蘇茵潔不時轉頭望望屏風處,似乎還在等什麼人。不一會廳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跑進來的是一名青衣小廝,他氣喘吁吁的似乎跑了不少路,說話還上氣不接下氣的:「夫,夫人,莫先生說他身子感到不太舒服,沒辦法過來吃飯,讓夫人不用等他了。」

  莫先生?

  就像討厭蜘蛛的人見到「網」便覺不舒服,害怕蛇的人看到「草繩」便悚然一驚一樣,周雪現在一聽到姓「莫」的人,便會想起某個貌若天仙心如蛇蠍的少年,對未見面的「莫」先生,也本能地排斥和不喜歡。

  「莫先生不舒服?嚴不嚴重,要不要找大夫來看看?」

  輕脆如銀鈴的聲音,聽語氣似乎慣於發號施令。周雪掃眼看去,為莫先生擔心的人正是蘇茵潔。

  「先生說他只是老毛病,只要躺著休息一下便可以了。中午他會和齊少爺和彩雲小姐在書院一起用飯,不用特別給他準備膳食了。」

  「哦。」少女揮了揮手讓青衣小廝退下,滿臉的失望之色。

  「娘,既然莫先生不能來,我們就開飯吧。」蘇意秋不以為然地說道。莫先生不過是西席先生而已,根本沒必要請他上桌吃飯,不來了也好。見蘇夫人點了點頭,他便做了個手勢,通知女婢上菜。

  「上首沒有人坐耶。」周雪脊背直挺,雙手放在膝上正坐著,規規矩矩地開口:「既然多了個位子,可不可以讓我的朋友過來。」

  「朋友?」蘇意秋的神情原本就極為不耐,他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非要盛情招待這個曾把他表弟欺負得慘兮兮的女人,還要他作陪,「聽聞郡主從不接交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朋友,我到想見見呢。」

  周雪美目冷冷地看過去,只一個眼神就令蘇意秋心中一涼。她的聲音有種綾綃般的透徹感,卻是無任何抑揚頓挫的生硬:「那真謝謝了。說實話,我連吃飯他都要跟著,真的讓人很困擾。」只是無表情的臉上看不出有絲毫被困擾的影子。

  周雪拍了兩下手,用比平常說話大一點的聲音叫道:「喬,讓他進來吧。」

  站在門口的丫環小廝驚訝地叫了一聲,但隨即沒了聲音,蘇家三人好奇地朝門口看去,掩住門的圍屏上映出來人修長的身影,蘇茵潔不覺瞄了周雪一眼……纏住周大小姐的「朋友」明顯是個男人啊。

  橘色的衣角露出,猶如一團流動的火焰一般讓人眼角一跳,人從玉質的屏風後慢慢出現,容顏光艷勝玉,體態柔美風流,眼波輕轉,如黑水晶般清澈純美,連聲音也如上好的五琴般醇雅。「娘,弟弟,妹妹,你們吃飯也不叫憐兒一聲,幸虧姐姐帶憐兒來呢。」

  蘇家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蘇意憐,呆了半晌,蘇茵潔才首先反應過來地跳起來叫道:「哥,是你這兩天不知跑哪裡去了,害得二哥一陣好找,我以為你又變成……」

  「茵潔!」蘇夫人冷斥一聲道,「別這麼不知規矩的,讓外人看著笑話。」

  蘇茵潔連忙噤聲,她有些慎戒地看了周雪一眼才又端莊地坐下,但蘇意憐的一句話又把她炸得跳了起來。

  「大哥,『姐姐』是誰?」

  對蘇家三人凌厲的目光沒任何感覺的周雪悠悠輕歎:「我讓他叫我琉璃啊,但他偏偏叫我姐姐,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個好姐姐,我本人也很苦惱呢。」即使加重了歎息的語氣,周雪冷漠的表情也令她的「苦惱」不足相信。

  「你,你是怎麼欺騙大哥的?」蘇茵潔也顧不得禮貌了,她瞪大眼睛質問著周雪。

  「美色啊。」見到蘇茵潔一瞬間霹出錯愕的表情,周雪心情太好又道:「他還答應幫我繡制嫁衣哦。」

  這下連蘇意秋都臉色一變。

  「大哥,你忘了你還有十塊綃帕、十二個扇面、三幅屏風要繡嗎?怎麼可以不想清楚就隨便答應幫外人繡東西。」而且還是最難繡的嫁衣。之前還要經過挑絲、染色、調經、畫樣等十幾道工序,他記得平樂郡主的婚期是四月初六,二個月的時間繡成,難道大哥想累到吐血?

  「那些東西我才不想繡,我只想給姐姐繡衣服。」因蘇意秋嚴厲的臉色而變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蘇意憐,在看了周雪一眼時又固執地說道。

  「大哥!」蘇意秋焦慮地站起來急怨叫道。蘇意憐的繡品千金難求,即使他只繡扇面屏風也是供不應求。除了蘇意憐繡工如神外,此外還因物稀而貴。因為蘇意憐雖有一身好繡藝,卻極討厭銹東西,他寧願幹坐在外面發呆也不願一個人進屋裡埋頭刺繡,每次還需娘誘哄著他才繡些帕子扇面交差。原來蘇意秋也想是不是大哥討厭一個人做工而想讓旁人陪一陪他,但卻因為大哥太過美麗,無論男女,他都不敢讓人和大哥獨處一室。

  比起生意,大哥是最重要的。

  而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討厭刺繡的大哥口中聽到心甘情願為誰繡嫁衣的話,明明前日下午大哥還對他帶去的絲線錦布又扔又撕的。

  總是小心翼翼守護的人,竟然會對別人,會對別人……

  「有什麼事需要站著討論嗎?大家坐下吧,要不下人無法上菜呢。」

  下人們手捧著菜碟,全都躲在屏風外,周雪冷冷地提醒著。雖然欣賞蘇家人驚慌吵鬧的場面很有趣,但她感到飢餓時,任何事情都要緩一緩。

  蘇意憐的注意力立刻被周雪奪去:「我要和姐姐坐在一起。」

  「隨你……」

  「大哥一直坐上席的。」蘇茵潔打斷周雪不耐的話語搶著說道。

  周雪冷睨了蘇茵沽一眼,冰冰冷冷地笑了:「蘇意憐,坐在我旁邊吧,若沒有人保護我,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吃下這頓飯。」

  

  席間,因為周雪說不喜食葷,所以蘇意憐讓素菜全擺在她面前。他一邊扒著飯一邊抬頭看著周雪用餐,一直看著,一直看著,眼中只有周雪而已。

  飯菜極為美味,周雪即使被幾雙憤怒的眼眸盯著,也沒有食不下嚥。

  「啪」的一聲,蘇夫人把筷子重重放下,撫著額頭說:「憐兒,娘頭有點疼,你扶娘回房去好嗎?」

  「啊,好的,娘。」蘇意憐愣了一下。隨即放下只扒了半碗的米飯,起身乖巧地向蘇夫人走去。

  就在蘇意憐扶起蘇夫人時,就又聽「啪啪」兩聲脆響,周雪不看掉在白玉石地板上的銀筷而是抬眼看著蘇意憐:「我的手好痛,沒辦法夾菜。」故意半挽的寬袖,雪白肌膚上紅腫的齒印觸目驚心地存在著。

  蘇意憐為難地停住腳步,蘇夫人催促道:「憐兒。」

  「娘……」蘇意憐拉長聲音地叫道。柔柔婉婉得令蘇夫人心中一驚,懇求著看著她的少年,心明顯地已跑到別人身上。

  從小捧在手心裡疼的憐兒,在她所不知道的短短時間內竟要掙脫她的呵護而想飛走了。

  根本就不該讓周雪住進來的。後悔一瞬間吞噬著蘇夫人的心。

  孤僻得近乎自閉的蘇意憐竟會對才出現的周雪癡迷得令她始料未及,最令她擔心的卻是憐兒癡迷的人是擺明了要利用他的態度。

  「平樂郡主,你已訂了親,最好避一下嫌吧。」

  「蘇姨,」周雪挽下衣袖,把皺褶撫平,雙手平放在膝上面無表情地說道,「雖然不用跑到東京去找,但遇到一個願意給我繡制婚服的人還是極不容易哩。他讓我陪著他,我怎敢有半點不願意。」

  被人當面揭穿謊言,蘇夫人不覺羞紅了臉。而蘇茵潔早已看不慣周雪的態度,冷聲說道:「郡主,欺負蘇家的人讓你很愉快嗎?」

  偷偷咋了咋舌,蘇家人說話都這麼直接嗎?她真有點不習慣呢。

  「蘇意憐。」周雪直接找上當事者問道:「我讓你為我繡衣服是欺騙了你嗎?」

  蘇意憐搖了播頭:「姐姐才沒有騙我,她很清楚地問了我,我很清楚地同意了。」

  「你,你,」看著對周雪露出了討好的笑容的哥哥,悲哀一瞬間襲人蘇茵潔心底,不知為什麼好想哭,為什麼都不懂的哥哥,為卑鄙地利用了哥哥弱點的周雪,她站起身護到蘇意憐身前朝周雪怨怒地叫道:「大哥答應的所有事情都不算數,你別以為我們都和大哥一樣好欺騙。」

  「哦。」對蘇茵潔的激動情緒,周雪只是美目上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知道蘇意憐所作的決定還要你批准呢。」

  真想一拳揍在周雪沒任何表情的臉上,蘇茵潔雙手緊握地咬牙道:「那當然,我要保護哥哥!」

  周雪嘴角扯了扯,卻是譏嘲地笑:「你當你哥是笨蛋啊,連朋友都替他篩選著。」

  「……你不知道?」

  「什麼?」

  「原來你不知道哥哥是……」

  「妹妹!」蘇意秋站起身厲聲阻止道:「別說……」

  但仍阻止得太遲,蘇茵潔已說了出來:「……哥哥是白癡兒的事情。」

  「哎?」周雪以為聽錯而錯愕地張大眼,這是蘇家人第一次見到她露出可稱為「正常」的人類表情,絲毫看不出上一秒的可惡來。

  「二哥,你幹嗎不讓我說。自從上次什麼姓孫的官家小姐強迫性的求愛不成反被大哥推進碧羅湖後,大哥腦子有問題的事情早已傳遍了蘇州府,她早晚會知道的。」

  周雪的目光移向蘇意憐,相對於妹妹的激動,他反而變安靜許多,偶爾抬一下頭,看到周雪盯住他時又連忙移開視線。

  「哥哥是天生的癡兒,除了刺繡是天生的才能外,他既學不會識字也學不會和人溝通,他的心智只停留在六七歲的時候,這樣的哥哥根本無法對自己所說的話負責。」

  「是嗎?」周雪低語。她並沒有覺得和蘇意憐在一起有什麼無法溝通的地方,即使他有時說話和舉動有些奇怪,但她曾遇到的怪人比蘇意憐更不通世俗到極點。

  而且即使只有六七歲的心智,也明白他妹妹所說的話的內容吧。嬌俏少女身後的橘衣少年,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幾乎絕望地看著周雪,他是在求救嗎?

  ……那麼說,只要伸出手的話,只要拉他一把的話,這個人的心以後就會變成自己的了。只要這樣想想心中就興奮不已啊!

  「即使是白癡又如何呢?」周雪淺淺笑了,宛如冰雪消融,春來花開般溫暖美麗,「即使是這樣的蘇意憐,我也有非要他不可的情況。」

  「……琉……琉璃。」結結巴巴叫出口的名字,原本以為記不清的名字其實就深刻在腦海裡,這個人一定和其他人不同。雖然早就知道,但現在更加明白。一直祈求著可以得救,一直祈望著即使是長處也好,可以讓人毫無理由地愛上……溫柔的琉璃,美麗的琉璃,為了自己而展開笑臉的琉璃,一定是自己一直祈盼的人。

  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蘇意憐只是站在原地,一遍一遍用衣袖抹著眼淚,一遍一遍地說著:「琉璃,琉璃,琉璃……」

  見蘇意憐說哭就哭,周雪不覺困惑地皺了下眉,她是不是為自己惹了個大麻煩了呢,但是些微的後悔又在看到蘇家三人吃驚而慌亂地安慰著蘇意憐的事情時消失無蹤。

  她本來就不在乎蘇意憐是天才還是白癡,她本來所需要的只是蘇意憐的繡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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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2: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揚州三月。

  少年一襲淡青色金線滾邊的錦袍,腰墜鏤金青玉,高髻金冠,橫插尾嵌金珠的白玉簪,為平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他狀似悠閒地倚在臨水欄桿前,湖面倒映著長堤綠柳,亭橋白塔,猶如一幅山水畫卷,即有天然景色,又有揚州獨特風格的園林,讓人不覺雅性大發,想賦詞吟詩一番。

  「冬季柳樹枝條禿,春季柳條冒新芽。

  如若一年季顛倒,冬季冒芽春季禿。」

  少年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激烈的掌聲,離錦衣少年最近的身著草綠色綢緞外袍的高大健壯的少年撫掌笑道:「這首詩非但平仄,有著均勻而多變的節奏,就連想像力也是高人一等,趙兄的文才進步這麼多,令李某羨慕不已啊。」

  「不知道趙兄是不是新換了夫子師傅啊,介紹給我和錢兄如何?」站在被稱為「趙兄」的少年後面,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少年瀟灑地彈了彈衣袖,微笑著說道。

  「孫兄,和夫子沒什麼關係,趙兄原本就是天才呢。」被稱為「錢兄」的男子穿著淺褐色的衣袍,看起來極為文靜。

  「哪裡哪裡,錢兄孫兄李兄真是過獎了,都是因為揚州的山湖美境激發了我的詩性……」「趙兄」看似謙虛,實則得意地說道,卻在還未說完時,便聽到旁邊「咕咕咕咕」一陣怪笑。

  怪笑也就罷了,可惱的是那人也吟詩道:「平平復仄仄,想像成笑話,離我三尺處,四個大傻瓜。」

  陽春三月,揚州景色清瘦秀麗,遊人如織。湖邊長堤春柳,湖中建有方亭,以曲橋與湖岸相連,也是遊人喜愛遊覽觀景的地方,趙錢孫李四人正站在人亭處的欄桿旁,周圍遊人來來去去的,他們好一會兒才看到發出怪笑做詩嘲笑的人就坐在方亭內的欄桿上。

  「你說誰是笨蛋!」

  穿著淡青色錦衣的「趙兄」一發現目標便衝進廳裡,單足「砰」的一聲踩在亭欄上,把小小的嘲笑者困在亭欄與他瘦長的身子之間威嚇道。

  身著青色棉衣,梳著雙髻環,不知是哪戶人家偷跑出來的丫環愣了一下,她眨了眨圓圓大大的眼睛無辜地說道:「我沒說笨蛋啊。」

  趙兄以為威嚇奏效地冷哼一聲,卻見她突然又抿著唇「咕咕咕咕」怪笑道:「我只是說你們四個人是傻瓜而已。」

  小丫環笑起來兩腮鼓鼓的,就像一隻小青蛙,趙兄的大手忍不住捏住她的臉頰往兩邊一扯,恐嚇道:「你別以為我不敢打女人!」

  小丫環沒想到會被人捏住臉而愣了一下,隨即臉上佈滿紅暈,當然不是害羞,而是氣怒,「男、男女授受、不親。」穿淡青色錦衣的少年竟還過分地按住她的臉頰,令她話都說不完整,她手上加力才用力掰開他的手腕,若不是看著人多怕有人認出她的身份,她還真想一腳把他踹飛到湖裡面呢。

  「嗤,不過是個小丫環而已,說出你是哪家的,我就是把你要走也沒人敢吭半聲。」趙兄狂妄地宣告著。

  穿著淺黃色錦袍的孫兄也上來湊熱鬧:「呵呵,趙兄,你終於開竅了,有花堪折終須折嘛,」卻在看清小丫環的容貌後他愣了一下才幹笑道:「怨不得,怨不得,趙兄你原來喜歡『小』的啊。」怨不得大家商量在趙兄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帶他到秦淮河畔,讓花樓的花魁幫助他捨棄童子之身,結果那些如花似玉的人兒只要一挨著他的身子,全讓他幾拳打哭了出去,後來他知道是錢、孫、李三人的主意,認為他們竟敢捉弄他,又把他們暴打了一頓。

  天可憐見,誰敢捉弄他這個「混世魔王」,他們是怕他新婚之夜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會為他想這麼周到啊。後來幾人也曾檢討過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做錯了,或者趙兄不喜歡女色……當然給他找個美少年的提議也在三人又怕挨揍的情況下緩了一緩,現在看來,趙兄不喜歡如花似玉的姑娘,幸虧也沒給他找美少年,他所注意的原來應該是還沒發育完全的小女孩啊。

  小丫環顯然聽明白了孫兄口中的意思,她一臉鄙夷地斜看著趙兄,用力把他推得後退幾步道:「誰理你,無恥。」

  趙兄沒想到小丫環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沒有心理準備地被她推得連退幾步,而小丫環臉上的譏誚神色更令他生氣,見小丫環要走,他想也不想地抓過去,小丫環有些站不穩地微斜了下身子,卻恰好避過他的一抓。似乎也覺得不太妙了,小丫環想跑出方亭,「錢坤,李東麓,截住她!」不等趙兄說完,錢兄和李兄已堵住亭口,遊人因為突然的變故,亭外的連忙轉身走掉,亭內的也遠遠避開他們,一看就知是富家子弟捉弄婢僕,沒有人敢出聲相救。

  小丫環見出口也被封住,後面那個混蛋又不放過她地追上來,她無伎可施地躍上亭欄,想惜力飛縱到曲橋上,而青漣漣的水色映入眼中,卻讓她不覺頭暈了一下,「喬……」岸邊響起男子的叫聲,她抬眼看去,相約的人已經來了,她不覺放下心地笑了一下,突聽背後風聲疾響,她身子側了一側,但風聲又變頓擊在她的腰上,她雙臂亂舞的「呀呀」叫了兩聲,「撲通」一聲落入湖中。

  原來穿淡青色衣袍的少年見小丫環躍上亭欄,心中本就怒她出言不遜,見她又想著法子逃走,當即心頭火起,想也不想就出腳踹去,小丫環開始就看輕趙、錢、孫、李四人,在亭欄上又猶豫了一會,竟大意地沒有躲過少年的背後偷襲。

  落入水中的小丫環四肢沉重,無處發力,身子重重向湖底沉去,以水為誘因,她體內的毒瞬時流過四肢百骸,胸口像是被重物死死壓住,肺部像要爆炸一般,快要窒息的預感令她升出強烈的求生慾望,但是麻痺的四肢卻不配合。什麼也聽不到,除了下墜的感覺什麼也無法感覺到,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人。

  「我快要死了嗎?」沒想到她喬天師一世英名,竟會死在一個武功低劣的紈褲子弟手中,真是太不甘心了。

  突然一股大力扯住她向上衝去,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的喬以為經過了一輩子,其實才短短幾秒鐘的時間,有人用力地擊在她的胸腹,「哇」的一聲,積水由口中吐出,劇烈地咳嗽著,過了好一會,聽覺視覺觸覺才回來,她還是泡在水中,有人拖著她向湖岸游去,在她的背後還傳來那些紈褲子弟意猶未盡的聲音。

  「那傢伙竟敢把我們的玩具搶走,太放肆了。」

  「我還沒見過人怎麼淹死的呢。」

  「對呀,太好玩了……」

  游到堤岸的另一邊,把喬拖上岸,讓她背靠著柳樹幹坐著。「喬老大,你沒事吧。」長得像女孩子般唇紅齒白的少年邊把濕漉漉的帽子拿掉邊說道。

  一時還沒力氣開口,喬天師閉上眼睛躺坐著,全身都麻痺著,血液都似凝固的靜空的感覺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等力量回流一點,指頭可以動時,她就迫不及待地從懷中把琉璃瓶拿出來,顫抖地拔開瓶塞,倒了一粒碧色的藥丸吃下。

  腹內騰升起隱含著痛感的熱氣,全身的血液又活絡開來。雖然氣怒那個蛇蠍美人,但他所下的毒引及以毒攻毒的解藥的效用果真不是說著玩的。開始下的「水火不容」只是毒藥引,真正的毒藥反而是瓶子裡裝的充滿異香的藥丸。人在生活中怎麼可能不碰水火呢?那個蛇蠍美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讓她和琉璃每日乖乖地吃下毒藥,而且每次還運功加速毒藥吸收,真不愧為毒尊。

  發著不明所以的感慨,喬天師運功完畢地睜開眼,正好看到像女孩子般的少年一邊縮著肩,一邊蹦跳著驅寒。雖然已是三月份,但湖水還是極為寒冷,棉衣濕濕地貼在身上,又重又冷。

  「如七,我們先到你住的地方換件衣服吧,這樣好難受。」

  並沒有讓如七攙扶,喬天師自己站了起來。如七在前面帶路,嘀嘀咕咕地說道:「喬老大,不是我說你啊,你明明不能碰水還非找靠水的地方接頭,幸虧我覺得不妥早來了幾步,要不江湖上知道堂堂的金尊是被人推到河裡淹死的,我們也很沒面子耶。」

  「哼!你以為我會放過他們嗎?」喬天師牙恨恨地說道。趙錢孫李四人的樣子她已經記得清清楚楚了,尤其那個姓趙的,她絕不會讓他好過!

  如七所住的地方是揚州布內普通的紅磚青瓦的房子,有著小小的中庭,也是依河而建。如七一個人住,也無下人伺候,他燒了兩大鍋熱水先讓喬天師沐浴換衣,而後他才簡單地擦了擦身換上衣服。

  等一切都弄好後,時間已到中午,如七又重新燒鍋,蒸了一鍋米飯又炒了隻雞招待客人。兩人吃好飯後都已過了末時。

  「查查平樂郡主的未婚夫是什麼人?」

  泡了杯糙茶,如七盤膝坐在床上,聽到喬天師這樣說時不覺愣了一下。

  喬天師雙手圍住大茶杯,感受著杯口冒出的溫濕熱意。「還有一個月就要到四月初六了,琉璃一點緊張的樣子都沒有,即使聽到她未婚夫到揚州拜見她父親的事情也是無所謂。雖然她說沒有辦法的話結婚也不錯,但她至少應該知道未來的丈夫是什麼人吧。我不想看到琉璃以後的小孩也變成琉璃這樣對什麼也不在乎的性格。我曾隱約聽到風聲,說她未婚夫不像是什麼好人。所以我才跑過來看看,如果她未婚夫真的是個差勁透頂的人,我一定要想辦法破壞這樁婚事!」

  說得激動了,「叭」一聲,喬天師竟把瓷杯捏碎,水濺上手背,身子又一陣麻痺。

  如七見她張口卻無法呼痛的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他咳了兩聲道:「我知道了,明天早上一定給你消息。」

  「……那好,關於酬勞……」恢復過來的喬天師首先想著殺價問題。

  「如意門從不做免費服務,對不起了呢,喬老大。」如七笑瞇瞇地說道,「但我卻可以給你七折的最低價,要不要,老大?」

  「要,怎麼不要。」喬天師認命地從懷裡掏出銀子數給他。如意門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別說她只是他們的老大了……說真的,她一點便宜也佔不到,當初為什麼會願意當上老大的啊,很奇怪耶。

  

  琴案上面放著一把通體雪白的玉琴,周雪趴在旁邊,緊閉的雙眼下有著淡黑色的眼圈,不知是不是忘了擦胭脂的關係,臉色顯得極為蒼白,紅唇也變成淡粉色。她側著臉壓在右手臂上,大概只想小憩一會,卻不知不覺睡熟了,呼吸均勻而微弱。

  她穿著寬袖長擺的外袍,閃亮的鍛子衣袍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柔順地滑下,拖在地上,而迎春花早已迫不及待地由半開的窗子伸進來,在周雪頭上怒開著,春風拂過,花枝抖落兩三朵小黃花,令周雪染上一身清香。她的姿態就像醉臥花叢中的美人圖畫,慵懶清華,別有一番風雅。

  突聽「呱」的一聲厲叫,周雪眼還未睜開便猛然抓住玉琴,身子反射性地尋找遮蔽物,同時手指按下七弦,只要遭到偷襲立刻可以反擊,等她張開眼時向窗外看去,只看到長了新葉的樹枝上蹲著一隻全黑的大嘴鳥類,黑色的烏瞳看過來,似乎在嘲笑她的反應過度。

  真是只討厭的烏鴉。周雪由當作遮蔽物的琴案旁搭著料絲線的小屏風後走出,對正在繡架上繡鳳凰羽翼的蘇意憐說的「發生了什麼事」而以「沒什麼」敷衍回答的周雪又坐回席上,把琴放回幾案的同時,不動聲色地猛然鬆開手指,七道氣流劃破空氣,朝樹上的烏鴉射去。烏鴉覺察不對後幾乎是滑翔著飛下樹去,氣流撞擊在烏鴉原先立足的樹枝上,「啪」的一聲,樹幹斷裂,一大蓬綠枝掉落在地上。

  「真的是那只烏鴉,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呢。」不知何時蘇意憐已走到她身後,也伸頭朝窗外看去。

  「蘇意憐,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哦。」對蘇意憐時不時的突然接近已經習慣了的,周雪轉過身,對身後的美貌少年說道:「一般人家不都忌諱烏鴉這種凶鳥的嗎?為什麼你們家還養這種鳥,而且還不止一隻。」在后羿還未射日之前,烏鴉雖被當成太陽之於的化身,但現在的烏鴉不過是報凶的不祥鳥而已。

  「是啊,我也說烏鴉毛黑漆漆的好難看,讓娘養些畫眉、黃鸝來,可娘讓我不要多管。」

  蘇意憐嘟著嘴說道:「而且我總是覺得那只最大的金色烏鴉總愛盯著我看,一被它盯著看了,就是我遇到不好事情的開始。」

  「金色烏鴉?你說的是那只黑得泛著金光的烏鴉嗎?」一般烏鴉毛羽黑中泛綠,因此那只烏鴉顯得很特別。

  「是金色的。」在臨睡前看到的金色燦亮的烏鴉,因為竟覺得它很美麗,反而覺得害怕得不敢入睡。

  「那你見過那只烏鴉身邊的少年沒?黑色的幾乎拖拽到膝部的長髮,穿著明黃色的單衣,臉上似乎還抹了粉,講起話來很狂妄的樣子,武器是長長的金鏈鈐鐺,討厭和女人相處……你見過這樣的人沒?」

  蘇意憐搖了搖頭,他除了家人和琉璃,其他的人他都記不清容貌。「那個人是琉璃重要的人嗎?」因為琉璃描繪得很詳細呢。

  周雪愣了一下,她連忙搖頭道:「不是。」只是有點在意而已。最近有幾夜她總是有被人窺探的感覺,等起身推開窗,只見明月星辰,根本就不見有絲毫人影,而她一醒便不易睡著,所以這幾日她睡眠嚴重不足,心情也變差好多。

  「哦。」蘇意憐不再說話地歪頭看著周雪。處得久了,便知道蘇意憐不明白如何提問和控制談話及聊天時要說些什麼。不過周雪也不是多話之人,她反而覺得她問他答的情況簡單又乾脆。不用勾心鬥角,因為蘇意憐連平常的小伎倆都不會懂,也不用害怕展露弱點,因為蘇意憐比任何人都弱,不用冷笑、冷言、冷哼,因為那對蘇意憐沒有任何影響。

  惟一令周雪困擾的是蘇意憐沒事就會盯著她看,熱切的,渴望的,火熱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的深具侵略感的視線。

  「你又盯著我幹什麼?」把手腳全都縮回到衣袍裡,若是有面紗的話她也會毫不考慮地戴上,蘇意憐的視線令她肌膚如刺,坐立不安。

  蘇意憐扯開連上牙齦都露出來的傻傻笑容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一看到琉璃就很安心,很快樂。」

  「整天對著一張臉看你煩不煩啊!」

  「不會啊。琉璃雪白柔嫩,看起來就很可口哦,好想再咬咬看呢。」

  若不是知道蘇意憐弱智,周雪幾乎以為他要意圖輕薄。而這些話,周雪已由開始聽到時的寒毛豎立到現在只到皺眉程度的不適,不能不說習慣的可怕。

  「我最喜歡琉璃了。」

  像口頭禪一樣總掛在嘴邊的話,也讓周雪聽到麻痺的程度。

  周雪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有哪些地方能讓蘇意憐喜歡信任的,只是從蘇意憐由樹上掉下被自己接住的短短時間裡,她竟然從「陌生人」上升到「被喜歡的人」。自己雖然有讓人「一見鍾情」的容貌,但卻沒有維持繼續讓人鍾情的性格,而且她更沒義務為了讓人繼續鍾情下去而改變自己,即使被許多人罵「冷血、不解風情,還不如石頭有感情」的話,她也只是覺得別人有病。那些人硬把她不需要的感情強加在她身上,等不到回應時又臉色一變地自以為是受害者的委屈不已,才讓她感到好笑哩。

  「但我不一定非要喜歡你不可。」現在先說清楚,省得到最後又有人哭哭啼啼地罵她冷血,天知道她什麼事都沒做過。

  「嗯,我知道。琉璃在我身邊靜靜地呆著我就很高興了。娘說過重要的人只要看一眼便知道他與眾不同,我以前不明白現在卻明白了,我很高興喜歡的是琉璃哦。」

  蘇意憐笑了一下,但卻像在哭泣。他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別人見他總是驚呆於他的容貌,他也知道自己很美麗,但是他寧願以這種美麗換來聰明的頭腦,讓他變成能讓琉璃喜歡的人。

  如果他愚笨得連如何是「愚笨」都不知道的話就好了,如果他不明白母親的擔憂、弟弟的擔待、妹妹的擔心就好了,如果活在純粹無知的情況下是不是更開心呢。

  「如果我變聰明的話……」蘇意憐神色黯然地切切低浯著,如果能變聰明啊……

  「變聰明,你?不太可能吧。」周雪看了他一眼,毫不容情地說道:「而且你變聰明要幹什麼?讀書,中舉還是做官啊?」

  「只是想走出小屋子而已……」蘇意憐有些受傷低下頭,他是認真地在苦惱著啊。別人說些什麼話做些什麼事他都不懂。就像隔在所有人之外一般,他獨自一人坐在黑漆漆的屋裡,看著窗外的人歡喜或者悲傷,大部分時間雖沒什麼感覺,但偶爾便覺得很沮喪。

  尤其遇到琉璃後,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周雪重重地歎了口氣:「你真的很任性耶。你說討厭一個人呆在屋裡,我不是什麼都不干地陪著你了嗎?現在你又說要出去。而且你又不是真的白癡,因為白癡才不會像你想那麼多事情。」

  因蘇意憐單純而信任的眼神,令周雪有自己是不是在欺負小孩子的感覺,冷冽的語氣也不知不覺變得柔和起來:「人只有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而已。比如我對女紅一竊不通,但你在這方面卻是公認的天才。而且不會讀書又會怎樣,世上多是不會認字的人。我最討厭和人打交道了,有沒有交流都無所謂。你又何必在乎這些呢,變聰明又不會變得比較幸福。就像現在就很好啊,就連苦惱的事情也是一眼便可以看得到,不用費心猜測,很輕鬆很舒服哦。」

  「琉璃就喜歡這個樣子的我嗎?」蘇意憐喜滋滋地說著,烏雲盡去,露出最明媚的笑臉。只需要一句話而已,便可控制他的悲喜。

  「嗯,我討厭心機深沉,三句話說出來也不知他本意的人,」簡單來說她討厭同類,「我討厭揣測別人的心事,不喜歡太有壓力。」簡單來說就是懶,「蘇意憐,你可以聽懂我的話吧?」

  「是,聽得懂呢。」不只是琉璃說的話,她的神態、語氣、動作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若琉璃挑左眉,那表示她不耐煩了,若是她輕扯嘴角,表示她生氣了,若是她以袖掩唇,表示她要說假話,若是微揚下巴,表示心情很好呢。

  現在琉璃就是心情很好的狀態,是聽了他的回答的緣故嗎?她小巧的下巴微揚著,嘴角的弧度也慢慢上挑,不同於她慣有的冰冷的可令心靈凍僵的笑容,只是像平常人一樣帶有點點暖意的微笑,卻讓蘇意憐想細細珍藏著了。

  真慶幸他能陪在琉璃身邊,看到她不常顯露的另一面。他喜歡琉璃,但那種喜歡和喜歡家人不同,有點點不安,有點點茫然,有點點惆悵,有點點悲傷和有點點喜悅揉和成一團的感覺,臨睡前胸中全是她的影子,一睜開眼,想看的人就是她,就像許多喜歡疊加成滿溢的程度,心口漲漲的幾乎到疼痛的感覺。

  「我最喜歡琉璃了。」蘇意憐喃喃地再次說道。他沒有智慧,想不出如何討好打動琉璃,只能一遍一遍地說出喜歡的話,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讓他的喜歡滲進她心裡,淺淺地,慢慢地令琉璃也能喜歡上他。

  周雪曖昧地笑了一笑,視線又調回窗外,黑色羽毛在陽光的映射下發出金色光芒的大烏鴉,不知何時又蹲在高枝上,監視般地看著他們。

  「真令人不愉快啊。」

  周雪低語著,手指輕觸琴弦,發出悅耳厚醇的琴音。烏鴉被驚動了猛然厲叫一聲,繞枝三匝,乘風而去。

  是夜。

  猛地睜開眼睛,周雪輕掀錦被,屏住呼吸慢慢從床上下來,窗原本就是虛掩的,她猛地推開窗,向窗外一縱,只聽頭頂「嘩啦啦」一陣聲響,一抹黑影以樹枝為支撐點跳躍飛去,周雪想也不想就在黑影身後急追,踏過樹影,龍牆,屋簷,周雪使出全力追趕,竟然無法縮短和前面人影的距離,令她不覺暗暗吃驚。

  周雪眼睛微瞇,突然出聲冷喝道:「鴉,你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在整夜偷窺我嗎?」

  前面黑影腳步猛一錯踏,整個人差點從屋脊上滾下地去,幸他只是晃了晃身子,穩住了腳步。咻然回身時,發現周雪已迫近他有三四步距離,又嚇得後退兩步,但見周雪已停止追擊,他也不好意思再逃,但該說清楚的還是要說清楚。

  「誰,誰在偷窺你呀,你別自作多情了,我是監視,監視你懂不懂。」

  月光下的少年今天是月白色的單衣,被黑暗渲染成深青色。少年的眼圈黑黑的,描成向上挑的模樣,臉白如玉,唇紅似血,有些詭異的裝扮,但又透露出極度嬌媚的意味。

  對於蘇意憐動不動就說喜歡的攻勢,周雪雖說困擾還不至於討厭,但是欺負那樣全身弱點的人沒什麼成就感,所以她極近奇跡地和一個男生以她的方式和平相處著。但鴉就不同了,和他嬌媚的氣質不符的羞澀性格,令周雪忍不住想捉弄他。

  「監視嗎?」周雪撫了撫下巴道,「順便再看看我美麗無比的睡姿對不對,我瞭解,我瞭解。」

  「你,你別厚臉皮了好不好。」不知是不是粉擦得還不太厚的緣故,鴉的臉變成粉紅色。「蘇意憐都比你美麗得多,我才不會看上你的。」

  「蘇意憐?原來你想偷窺的是他!」

  對周雪故意表現出的恍然大悟,鴉咬了咬牙道:「你只會想到這些事嗎?」

  「當然不會只有這些,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你只是偷偷看著我,而不向我告白呢,真是好可愛。」

  「……」周雪的口才不見得多好,但鴉更像是沒和別人交談過似的口拙,他聽了周雪的話,只會腮幫子鼓鼓獨自生著悶氣,許久才進出話來:「總之,你不許再接近蘇意憐了。」

  「……那個,」周雪極其為難地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是他纏著我耶。」

  「也對,他不過是我的祭品而已,竟敢奢望他不配得到的東西。」鴉雙目微瞇,暗夜之中只可見到他兩眼發出冷寒的光芒,哪還有剛才羞澀無措的樣子。周雪沒想到他如此喜怒無常,不覺凝聚心神,暗自戒備。

  「你並不只是平樂郡主那麼簡單的人物,我一直覺得你有些面熟……你就是幾個月前夜闖蘇府的那個白衣女子吧,沒想到你竟然依持身份混進蘇府來了,還利用蘇意憐給你做事,我都不禁為你的心計鼓掌了。」幾個月前在月光下非……禮了自己的看不真切容顏的女子……再次相見時,他竟再沒有強烈的憎恨之心,反而有微微的期待感,他不討厭她,但她是蘇家的貴賓也就算了,卻最最不該是蘇意憐喜歡的人。

  「祭品?」

  蘇家尊貴的大公子又怎會與這兩個字牽扯在一起,而鴉的模樣即不像蘇府的護衛更不像蘇府的下人,看他在蘇府縱橫來去,身邊又有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他到底是什麼人?

  「沒有錯,蘇意憐的心靈、身子和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他一生所能奉獻的人只有我。」

  妖媚而高傲的姿態,理所當然說出這句話的少年不知為何讓人覺得生氣。

  「原來你對蘇意憐抱持的是那種感情哦,真低級。」周雪輕扯嘴角譏笑道:「還有現在蘇意憐比較在意我耶,每天都說喜歡到我想厭煩的程度。」

  「你說什麼?」鴉描得大大的眼睛一瞪,天上細碎的星子彷彿都吸進他眼裡一樣,發出炫美的光芒,一道金光閃過,「叮鈴」一聲,金鏈就像有生命力地圍繞在他週身,蓄勢待發。

  而原本就小心戒備的周雪如飛鳥般驟然展翼,由袖口伸出的手指夾著紅艷如血的薔薇,護衛全身,不讓鴉有搶先進攻的機會。

  月光下對峙的兩人,就像靜止般地站立著,風吹過,周雪手中薔薇的花瓣非但未吹散,反而有風吹鐵器般引發的嘯音。「叮鈴」一聲,鴉後滑幾步,竟很乾脆地結束對峙冷然道:「我才不信蘇意憐會開竅,被他喜歡上你真是可憐呢。」

  周雪沒想到鴉竟不戰而退,在她一怔之際鴉已旋身沒身於暗夜之中,眨了眨眼,她又連忙追了上去。

  聽到身後衣袂翻飛的聲音,鴉不覺回頭怒道:「你又追上來幹什麼,找打啊。」

  「不是,我不認得路,你負責把我引出來,至少要把我送回去,我可不想睡在外面。」

  周雪無辜之極的聲音幾乎把鴉腦部血管氣爆,「你,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們是敵人耶!」

  「我就喜歡得寸進尺,你又能怎麼樣!」

  「你別以為我剛才後退是突然無法下得了手,惹怒我的後果很嚴重的。」

  「你想用蘇府曲折幽深的道路打敗我嗎?太勝之不武了!」

  兩人一邊對罵著無聊的話,一邊在蘇府房頂樹枝上互相追逐著,途中再順便解決了幾個不長眼跑到蘇府撒野的小毛賊,除有幾道一閃而逝的燈火外,蘇府就像以前的每一夜一樣,黑暗深重,悄無人聲。

  唇邊有著熱熱的觸感,周雪輕輕張開一隻眼睛,蘇意憐半彎著身子,手指劃過她的唇,柔柔笑道:「你咬到頭髮了。」

  「唔。」周雪又閉上眼,唇隨蘇意憐手指的動作而開啟,試到他的手指碰到她的牙齒時,她猛然張開嘴用力咬過去。

  「好痛。」

  猝不及防的尖叫,卻因怕驚嚇了周雪而壓抑著音調。而周雪口腔內的溫熱慢慢滲入他的肌膚,舌碰著的指尖有種不屬於疼痛的奇特感覺鑽入心底,令他心猛地狂跳,身子也奇怪地燥熱起來。

  周雪還是沒睜開眼地鬆開牙,「知道痛了吧,你咬我的時候可比這狠哦。」蘇意憐手指抽回,用另一手握住,不知不覺把手指上的齒印放在唇邊,用舌頭舔了舔,心幾乎快跳出胸腔外般激烈。幸虧周雪沒見到他臉上迷惘又沉醉的神情,要不她絕對後悔咬了他。

  手指停停放放,蘇意憐歪側著頭傻笑著。趴在琴案上的女子,沉睡的樣子沒有清醒時那麼冰冷,她眉長而彎,睫毛長長的,枕在手臂上的臉頰有些變形,薄薄的紅唇微微嘟起,可愛得讓人幾乎想一口咬下去。綰起的發上只簡單地插著金步搖,綴珠的穗子貼在臉頰上,臉比玉珠更光潔潤華。蘇意憐又忍不住地彎下腰,目光由她的眼瞼,她的紅唇,她的玉頰一遍一遍巡視著,但最終只是在她細若絹絲的發上輕吻了一下。

  無論手指上的齒痕還是他的輕吻都是不可忘卻的寶物呢。蘇意憐又傻笑了一下,突聽門口一聲輕喘,他慌忙看過去,有些氣怒旁人的打擾,卻見掀開錦窗向屋內看的女子眉眼間幾分熟悉,正是他的妹妹蘇茵潔。

  「大哥,你竟然……」偷偷輕薄人家姑娘家。但在看到大哥仿若孩童的純澈眼神,她不禁又要懷疑剛才是不是眼花了,看錯了大哥的動作。

  「妹妹。」蘇意憐只是叫了一聲,並無下文,蘇茵潔知道哥哥不知要和她說什麼,便接話道:「哥,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郡主哦。」

  「不許,她要一直陪我的。」緊握著手指,蘇意憐認真說道。即使妹妹也不行,琉璃只能和他呆在一起。

  「哥,你以為誰都稀罕讓她陪啊。」除了大哥,蘇茵潔想不出還有誰受得了周雪冰冷兼恐怖的性子,「娘只是想同她說一些事情罷了。」

  「什麼事?」在蘇意憐想問出口時,他身後已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在滿室鮮艷閃亮的錦鍛之間,周雪手按琴幾支起上半身,還不怎麼清醒地問道。嬌弱無力,柔若無骨,略顯松亂的髮髻令周雪有著奪人呼吸的嬌美,連蘇茵潔都不覺看呆了。

  「……郡王府送來急信,說明王已到了郡主府,過兩天就起程到蘇府見一見你,亦文、亦雅也會陪著他來。」

  「哦,是傳說中尊貴的未婚夫啊,我到要好好見一見呢。」

  周雪微扯嘴角冷然笑道,一點也沒有聽到未婚夫消息的震驚和歡喜。那種明明是無可奈何的敷衍卻又暗藏惡意的語氣令蘇茵潔再次瞭解周雪有著如何惡劣的性格。

  「而且還有我那兩個可愛的弟弟要來。我幾乎要迫不及待了。」周雪站起身來,錦鍛制的深衣,因她的坐臥而有些皺褶,她只是順便撫了撫,走到蘇氏兄妹身邊道:「蘇意憐,要認真給我繡衣服哦,我馬上就回來。」等轉身面對蘇茵潔時,她臉上表情未變,但蘇茵潔就是覺得周圍空氣冷了幾分。「蘇小姐,麻煩你帶路了。不知蘇夫人這次是以什麼名茶招待我呢。我好期待哦。」

  

  天上輕紗般的白雲悠悠飄過,刮著仍感覺到清冷的春風,有兩三隻風箏在天上飛,色彩艷麗得令周雪都不覺升起好奇心,而伸手遮陽地瞇著眼看了看。

  「那是莫先生做的風箏,他這幾天總是帶著彩雲和小齊到後山放風箏。彩雲和小齊是父親妹妹的孩子。姑姑生了小齊後不久便病逝,不久前姑父新娶,父親怕兩個孩子受委屈,便接他們到蘇家住。」

  周雪奇怪地瞄了蘇茵潔兩眼,不明白她為何給她說這種事,誰會關心「彩雲和小齊」是誰誰。不過那兩個人聽著年齡就不像多大的樣子。

  「小孩子真是好啊,沒有太嚴謹的男女之防,和莫先生一起放風箏一定很快樂吧。」周雪微垂下眼瞼淡淡說道,沒有聽到蘇茵潔反擊的她不耐煩地又拾起眼,卻發現蘇茵潔又驚又喜地看向走廊的另一邊。

  「莫先生,真的好巧啊,在這裡遇到你。」

  蘇茵潔毫不掩飾她的雀躍小跑步向前跑去:「我以為你正教彩雲和小齊放風箏呢。」

  「是啞奴在教他們,我身子有些不適,所以先回來了。」

  男聲陰柔而又有獨特的磁感,被拋在身後的周雪聽了眼角一跳,心口一跳。

  不祥的預感。

  「春天易染病呢,莫先生一定要小心了。」

  「這個我會注意的,茵潔小姐,你也要好好招待客人哦。」男子偏了偏頭越過蘇茵潔的身子看到了周雪不覺打趣道。

  而周雪終於見到男子容顏,不覺怔了一怔。一頭銀白滑順的長髮梳成長辮垂在胸前,微上挑的鳳眼,挺鼻,薄唇組合成絕美的容顏。人物秀雅,氣質靜潔,令人遺憾的卻是他不便於行地坐在輪椅上。但男子眉宇之間卻無絲毫抑鬱之色,讓人惋惜之餘又不免對他的堅毅憐愛敬重幾分。

  而當周雪走近時,莫先生微笑的神情猛地變成困惑,但他只是一瞬間而已。「這位小姐有些面熟呢,是姓柳嗎?」

  束成馬尾的發變成綰起的發臀,白舊的綢衫變成絢麗的深衣,他原本就不太記清她的容顏,認出她只是因為她身體散發的誘人的冷毒香氣。他絕不會聞錯的,莫飛紗的毒。

  「莫先生認錯了呢,我姓周。」琉璃神色不變地走近莫先生,似乎不經意地抬頭,看向天空上相互追逐的艷麗風箏,「倒是莫先生好有童趣,這些風箏比起信鴿來又漂亮又隱蔽,但注意線不要斷哦,要不風箏不知會飛到哪裡去呢。」

  「在下自會省得,勞柳姑娘費心了。」

  兩人相錯而行的瞬間,空氣似乎悄悄地爆裂一聲,不會武功的蘇茵潔只覺呼吸窒了一窒,差點站不穩,以至沒發現莫先生臉土如金地離去,而周雪摸出粉紅色的絹帕輕咳一聲,又把沾上血絲的絹帕若無其事地塞進懷裡。

  不自量力地想和她比拚內力,莫如幽你等著回到房內狂吐血去吧。

  「平樂郡主,你認識莫先生?」

  「郡主大門不出,又怎麼會認識蘇府的西席。」周雪想也不想地否定道。

  蘇茵潔抿了抿唇,她並不愚昧,怎會看不出周雪和莫先生兩人對話都有著奇怪的含意,但被否認後她又沒辦法追問到底。周雪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人,雖貴為郡主,但卻無一絲大家閨秀婉約溫柔的樣子,面冷心寒,言語尖刻,偏偏又讓人忽略不得地想靠近她。

  「真有趣呢。」周雪微挑起下巴,像是心情很好地笑起來,「不管那個蛇蠍美人是敵意還是無心,如今事件的發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見蘇茵潔戒慎無比地直盯著她,周雪笑意更深了,「對不起,原諒我如此失態呢。」笑容柔化了她的冰冷,讓她猛然變得可愛可親起來,「我差點忘了蘇府怎麼來說也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豪富啊。」

  無論做什麼事,沒有錢財的支撐是萬萬不能的。失去了毒尊的布天門一定更瞭解這一點。而她呢,會端杯好茶在旁邊好好地看戲,看事情如何演變。

  蘇茵潔戒慎的神情在看到周雪的笑容時不知不覺地放鬆。她繼續領著周雪向靈紗院走去,沉默之中,蘇茵潔終於忍不住說道:「其實開始我們也不對,對你的態度很是惡劣。」

  「沒關係,別人的態度對我一絲影響都沒有。」周雪滿不在乎地說道。

  「……」下面的話幾乎接不下去,但蘇茵潔還是一挺脊背地道:「其實我應該好好謝謝你。」

  不解地歪頭看著蘇茵潔的背部,這句話是反諷還是譏嘲啊,因為看不到她的臉,所以無法猜測呢。越過梅林,靈紗院就快到了吧,而蘇茵潔的聲音也清清晰晰地傳到耳中。

  「不管你是不是利用大哥,這段時間一定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無論你有什麼目的,但你的確是把他當作正常人看待地和他接近,真的謝謝了。」

  周雪腳步猛然一頓停住,這句話像一記重錘般敲碎她想看好戲的好心情,心情不知道為何變得焦躁煩悶起來。「謝謝?」她做事全是以自我本位考慮,才不會想別人的心情,就這樣也會得到感激?等再次追上蘇茵潔的腳步時,她終於得出結論:蘇家人的智商都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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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2:5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如七,你的消息沒有錯?」

  「喬老大,你可以置疑我的人格,但不能置疑我的職業道德。我會翻臉哦。」

  「哦,那真對不起了。」沒什麼誠意地道著歉,喬天師打著傘姿態婀娜地走在煙雨霏霏的揚州街市上,她身後跟著戴著大斗笠、擔著竹筐、打扮成下人的如七,兩人的目標是離他們七丈左右的四個少年。

  今日正是揚州南大街一月兩次的集市,雖下著細雨,但附近鎮鄉的糧食、水產、畜產、蔬果、茶、酒、藥材、書籍等還都是運到這裡銷售,人聲鼎沸,交易繁盛,若不是前面四人太過顯眼,喬天師也沒有把握跟得上他們。

  「看來『老天有眼』這句話還是對的。我真的很高興見到他們四個可愛的小東西哦。」

  如七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有些受不了地道:「喬老大,你別一興奮就說些奇怪的話可不可以,而且請你動手之前想想他們的身份啊。」

  「我知道嘛,是趙、錢、孫、李啊。」

  就是昨天把她踹進湖水裡,還想看她淹死的四個混蛋。

  「他們可不是普通的趙、錢、孫、李。那位穿淡青色錦袍的趙兄是現今聖上的十三弟趙晉,封明王,並加太保。那位錢兄的父親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而孫兄的爺爺是知審刑院事,至於李兄的大哥為同知樞密院事。除了明王外,其餘三人雖即沒封爵也未取得功名,但他們在家都為幼子,受盡寵愛,恣意妄為慣了……」

  如七的介紹還未完,就聽前面一陣騷動。等喬天師小心湊上前看時,趙晉已經把不小心撞到他的商販揍個半死了,而錢、孫、李三人用力踩著小商販擔子裡的雞蛋,玩得不亦樂乎。

  如七在喬天師耳邊輕聲說:「錢、孫、李三人雖是紈褲子弟,但最恐怖的還是明王趙晉,在建康府,他可被那裡的百姓稱為『混世魔王』和『混世太保』哦。他曾把教他讀書的一名老師的肋骨打斷,害得聖上大怒呢,但由於皇太后極疼愛他,連聖上也無可奈何。」

  握住傘柄的手青筋直冒,喬天師面無表情地看著趙晉扔開小商販又吆三喝四地繼續逛街,眾人已見過他的不講理,莫不都避得遠遠的。而趙晉還一付沾沾自喜地左顧右盼的樣子,與一般小混混的德行無異。

  琉璃的未婚夫竟是如此沒品的人,像琉璃那般冰清玉潔般的女子,趙晉怎配得上她,她絕不允許。

  見了喬天師難得認真的表情,如七知道她動了真氣,當下也噤言默默跟在她身後。

  趙、錢、孫、李四大公子繼續在前面橫衝直撞著,踢翻人家的水果攤子,順手摸走瓷器而後扔掉,布料抖開浸入泥水裡,整個街市就像他們的大遊樂場,只是單純地享受著破壞的樂趣。行頭被人找來阻止他們,也被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攥住領口道:「你知道我們是誰嗎?」而被打得滿臉鮮血地退回去。

  「簡直與未經馴養的野獸無異!我不是佛祖,因此我對付野獸的方法只有一種。」

  細雨在油布傘上匯聚成水珠延傘緣滴下,斷斷續續的令喬天師的臉變得有些模糊,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她說話的語調子平緩緩,有種令人心驚的平靜。

  「喬老大……」

  以為喬的思緒已飄向遠方,如七不覺出口喚道,但喬天師卻立刻側過頭,朝如七笑了一下道:「不用擔心,我不是魯莽的人。咦?不知不覺,雨已停了呢。」

  喬天師移開還滴著水珠的油布傘,揚起大大的笑臉看向天空。太陽由淺灰色的雲邊悄悄露出頭,瀉下的淺淺金光落在喬身上,透透澈澈的,幾乎以為她下一秒就會不見。

  「真是老天有眼。」

  心情不知為何焦躁起來。

  蘇意憐似乎也感受到她情緒不穩定地在刺繡的時候偷偷朝她這裡看。

  懶洋洋地坐在窗台上,窗外迎春花星星點點的煞是好看。金色的大烏鴉依舊呆在最高的樹枝上監視著他們,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但心情卻是無法抒解的鬱悶煩躁。

  喬昨天也回來了,很仔細地對她說了她未婚夫眾多「豐功偉績」,讓她仔細考慮要不要嫁。

  雖然說是對未婚夫的人品沒有任何期待,但她卻在聽了喬的話後不能否認地受了很大的衝擊。她的一生啊……十五歲時訂下的婚事,對方也不過才十四歲而已,期間經過外族來犯,先皇駕崩,婚事也就慢慢往後延遲了,當然她逃婚也是其中一個原因。現在她已二十一歲,貴族中像她這麼大的新嫁娘根本就沒有吧。而決定回家時,她就對無論嫁給什麼樣的夫君都有接受的覺悟了,那麼,為何在聽了喬的話後,不,也許更早前,胸口的這種狂暴的感覺究竟是什麼呢?

  周雪閉上眼睛,陽光透過樹影輕灑在她身上,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在蘇府的這一個多月,時間就像在身邊靜止一般。不用受飢餓冷寒的威脅,沒有步步陷阱的險惡,不用擔心暗算和算計別人,即使只是靜靜躺著,就能獲得華服美食和安全的環境,連人的存在也可有可無了起來。

  還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下,思考也多了起來了呢。

  有腳步聲朝廂房走來,周雪知道現在斜坐在窗台上的姿態不合適宜,但就是不想動。「姐姐。」意料之外的聲音令周雪睜開眼,午間的陽光刺入眼中,令她初看人時也是模模糊糊、白茫茫的一片。過了一會,她才看清來人。

  站在青石板路上的兩個俊俏少年,幾日不見,似乎又長高了,真奇怪,為什麼他們總是學不乖,見到她的第一句話總是叫「姐姐」呢。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

  意識到猛然叫錯的兩人全身僵直地要聽著隨之而來的譏嘲,結果等到的卻是周雪輕描談寫的一句話,亦雅愣了一下,小心地說道:「我,我們來看一下表哥。」

  「他在給我縫製嫁衣呢,暫不見客。」

  因對方是弟弟,周雪毫不避諱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她卻不知道,同弟弟已分開了五六年,不尖酸刻薄的周雪遠比他們所認識的官家小姐美麗可愛得多,對她所展露的慵懶芳華,即使知道她是姐姐,並且內在與外表的美麗完全不符地可惡,兄弟倆還是羞紅了臉。

  不過說起來姐姐為什麼坐在窗台上,似乎察看著每一個要接近廂房的人。對他們來探望表哥的事情也是想也不想地回絕,怎麼說也是他們和表哥有血緣關係耶,姐姐憑什麼獨佔著表哥,不讓他們相見啊。

  況且揚州到蘇州的距離並不近哩。「我們有近半年沒見到表哥了……」

  周雪眼睛微瞇,冷然道:「想讓我話說二遍嗎?」

  亦文、亦雅兩人身子又是一僵,恨恨地瞪了周雪兩眼後,沒有辦法只得又走回去。

  哼,原本還有些可惜姐姐要嫁給那種無賴,現在看來,姐姐和那個笨蛋小王爺真的很相配,一個殘暴一個奸惡,真想知道他們的結婚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說真的,琉璃,你喜歡讓別人憎恨你嗎?」

  身子倒掛在屋簷下,喬天師一手拿著糯米飯團,一手拿著牛肉片說道。

  對喬如蝙蝠般的突然出現周雪沒有半點吃驚的表情,到是蘇意憐看向窗外時,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花針不小心紮在手指上,滲出的血珠只有哭喪著臉自己吸吮。

  「是啊。」周雪依舊冷冷淡淡地道,「我不像母親,與其被人忽略,不如遭人憎恨。」

  咬了一口飯團,喬天師咿咿呀呀口齒不清地道:「你那兩個弟弟對你是又恨又怕啊,真不明白,你又沒做什麼,他們為什麼那麼怕你。」

  「嗯……嗯……大概他們還記恨著小時候的事吧。」想不出現在完美的自己有讓人憎恨的理由,周雪只好朝前追溯。

  「小時候?」

  「對呀,鬧得比較大的一次,也不過是我把亦文騙到樹上呆了幾個時辰,結果我放開手讓他跌到頭破血流的事情……啊,對了,還有把亦雅推到湖裡,差點讓他溺死的事,還有把他們騙到祠堂裡鎖了一夜的事,還有把父親最喜歡的白玉馬打碎陷害他們的事,父親朋友的孩子來了先暴打一頓然後推到他們身上,令父親與他朋友反目的事……這樣說起來,我的童年過得還蠻愉快的嘛。」

  「……」喬張大嘴巴直直從房簷上掉下來,在接近地面的時候只用一個手指支撐住身子,而後輕輕躍起,她先把飯團塞進嘴裡,按地的髒手指就在衣服上擦了擦地走近周雪。琉璃小時候會像她自己所說的那種人嗎?根本無法想像嘛。

  「怨不得他們對你所說的話雖不說言聽計從,但至少不敢反抗。」一定是童年的陰影還留在他們脆弱的心底吧。連喬都不覺同情起那兩個娃娃臉兄弟了……有這種姐姐,童年一定很辛苦吧。

  「對了,琉璃,今天早上你的未婚夫已住進蘇府了哦,你怎麼沒去看看啊。」她可是一聽到蘇府大門前不同於以往的嘈雜聲,便極其期待地躲在一邊偷偷觀看呢。原本以為趙晉因他淒慘的模樣多少有些遮掩和收斂,結果他依舊頂著被揍地青紫的大黑眼圈和「變胖」的豬頭大搖大擺地走進蘇府,低估了趙晉的羞恥心是她的不對,她要好好反省才可以。

  周雪意興闌珊地閉了閉眼道:「沒有興趣。」

  「琉璃,你真的連人類最基本的好奇心都沒有啊。」

  「不是。」她是怕抑制不了脾氣,而做出一些過激的行為。

  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雪的沮喪,喬愛笑的眸子也變得黯然起來。「我還是喜歡柳霓雪呢。」她喃喃說道。那是沒有任何封號和背景的少女,一入江湖,便引得各方人士驚才驚艷,成名戰是在小雪初晴的長江邊,對方曾是江湖三大邪宮之一的青夜宮,在那一役中,柳霓雪獨鬥青夜宮裡精挑出的十八位絕頂高手,她以古琴曲《流水》中一段《長江萬里》和二段《一派千潯》中澎湃樂音配合長江激烈流水震破對方奇經血脈,並以琴中雪柳劍刺穿十八人的肩胛骨毀了他們的武功。而她只有後背和小腿受了點傷。經此一役,被正道人士深惡痛絕的以買賣婦女為業的青夜宮絕跡江湖。

  而這便是「江水霜寒濤怒碎,絕世雪衣,劍魄琴心」的由來。

  雖然喬天師和她交往以後才知那次戰役的起因是青夜宮宮主的兒子不長眼地看中了獨闖江湖的柳霓雪的美色,原本想在客店迷倒她,先奸後賣,結果當然沒有得逞,還被柳霓雪毫不留情地閹了。青夜宮當然不甘心,下了「狙殺令」派座下十大暗殺者去解決柳霓雪,柳霓雪被騷擾得不耐煩,為絕後患就乾脆挑了青夜宮。聽了柳霓雪不得已的語氣,喬天師只有暗歎青夜宮自作孽不可活。

  在江湖上與喬天師在一起的柳霓雪冷情無忌,自信張揚,但柳霓雪的冷情既不是冷漠也不是絕情,只是她本身情緒不易顯露的性格而已。能說出「兩個人在一起,什麼事也能做得到」這句話的柳霓雪與其說是自信,不如說是熱情。

  但是現在的周雪身上已看不到那種熱情,就像被什麼事情困擾一樣,她就如要自我保護一般墜入水潭最深處,保持著波瀾不驚、寧靜深寒的姿態。喬天師看在眼裡,雖然焦急,但卻無法可想。

  「與其被人忽略,不如遭人憎恨。」

  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呢。

  「因為我是多餘的存在啊。」

  喬一驚地看向周雪,看透了喬心中所想的女子笑得飄忽虛幻:「我從未和你說過呢,對母親來說,我只是她作為王妃必須要生子的義務,對父親來說,我只是他可有可無的小孩,對亦文、亦雅來說,我是他們避之不及的惡姐,而對二夫人說,我是不能存在的不小心看到了她的秘密的人吧。」

  「……秘密?」

  「啊,」飄忽的眼神猛地清明起來,周雪手肘壓在膝上支腮笑道:「大戶人家中都會有一些不想被別人知道的齷齪的事情呢,南陽郡王府中又怎麼可以例外。只是孤獨的人都會做的事而已,她卻像犯了天大的過錯一樣尋死覓活的,真是好笑呢。」不好笑的是她漸漸的偏執。

  「哦。」喬已經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周雪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世上我只有喬一個人而已。」周雪微徼地扯了扯唇,「至於別人的愛或不愛,我根本無所謂。」

  食慾一瞬間失去了。她為何聽到的是不一樣的聲音,聽到琉璃的心中說著:想要有人愛她,以她為第一順位的許多許多許多許多的愛意。

  有些悲傷地移開目光,不經意地看著室內,坐在繡架前銹衣的蘇意憐癡癡地看著周雪,不知已看了多長時間。

  「砰」的一聲巨響,周雪驚嚇地坐起身來,她只來得及抓住屏風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就連忙衝出寢室。

  她最先跑到喬睡的小隔間看了一下,喬根本不受外界影響地呼吸甜睡著,周雪激跳的心才慢慢緩和下來。

  盤花錦簾「刷」的掀開,周雪側頭看去,穿著單衣、長髮及膝並未梳臀的少年腳步重重地踏進來,室內並未點燈,窗戶緊閉,月光也只投射進淡淡的光影,周雪眼力雖好,也只隱約看清少年的輪廓。

  「鴉……」周雪訝然地低語著,沒想到他在外面偷窺也就算了,如今竟得寸進尺地登堂入室……

  「你有未婚夫為什麼不早說!」

  鴉用力大喊著,憤恨的語氣卻使周雪不及細想忙摀住他的唇低叫道:「說話別那麼大聲。」會吵醒夜行妖。

  「唔,唔,」鴉拔不開周雪的手,只得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按下,「幹什麼不讓我說,是你心裡有鬼吧!」

  「我幹嗎心裡有鬼?」周雪訝然反問,卻被鴉認為頑固抵抗地冷哼道:「你自己心裡明白,竟敢欺騙……欺騙蘇意憐的感情。」

  「啊……」這是哪裡和哪裡,她怎麼聽不太懂。

  「蘇意憐是我的祭品,他的感情就是我的。」看著周雪啞口無言的樣子,鴉更加情緒激昂,「竟然敢欺騙我,若不是宗寧對我說今天你的未婚夫來的事情,我還傻傻地被人玩弄著,太過分了,你一定看著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男人被你玩得團團轉的樣子而在偷笑吧!太可惡了!」

  朝耳邊怒吼的話幾乎令周雪耳朵震聾,她縮了縮脖子向旁邊移了移,手被緊握著,連掏掏耳朵都不成。她一定要冷靜,一定要睿智地把鴉為什麼在深更半夜跑到她的閨房朝她無禮怒吼的事情弄清楚,於是她開口道:「我玩弄誰?」

  「我。啊,不,是蘇意憐!」

  「好,就算你們兩個好了,」周雪冷靜地道,「我怎麼玩弄的?」

  「你、你、你,你知不知羞啊,竟讓我說出來。」鴉的臉上飛上艷紅,幸虧屋暗,周雪看不出來,「你、你、你,你有了未婚夫了,還不知恥地誘惑我們……」

  「等等!」周雪眨了眨跟,有些驚詫地張大嘴,而後一字一句地慢慢問道:「我……誘惑?誰?」

  「就是……」

  「明白,明白,就是你和蘇意憐兩人嘛。」周雪似乎終於捉住了癥結所在地嚴肅地問:「我是怎麼誘惑你們的。」

  「你、你、你,你知不知羞啊,這種事還讓我說出來。」鴉的臉滾燙滾燙的,頭頂幾乎要冒煙地害羞,他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不是一見面,一見面就非禮我嗎?還、還有,你答應陪蘇意憐,你、你還調戲我,我跑你也不放過我……」

  「所以?」

  「我以為你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鴉羞澀地微低下頭輕聲道,但他似乎想到什麼,情緒又激動起來,「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女人了,但因為是你我才對你另眼相看的哎,誰知道你竟欺騙我們。幸虧是我,要是金烏的話,一定會殺了你的!」

  周雪並沒覺得鴉對她另眼相看過,況且被鴉另眼相看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還有關金烏那只烏鴉什麼事,不過——「……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這種事她本人怎麼一點也沒察覺?鴉又是怎麼感受出來的?

  凝視住她的眼睛,在黑夜中彷彿凝縮的星河一般璀璨閃亮,認真非常。

  周雪暗歎了口氣,有種泥足深陷的預感。「我就是騙了你又怎樣?」

  越解釋只會越描越黑吧,與其殘酷地揭露他的自作多情,她還不如乾脆扮演薄情女的角色,哎,她真是越來越好心了。

  「還有,你不是說我們是敵人,還說被蘇意憐喜歡上的我很可憐?」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說。」鴉的聲音不復咄咄逼人的氣勢而摻入了極大的委屈感,「我寧願你欺騙我,也不想聽你說出這麼殘酷的話。」

  冷靜冷靜。周雪深吸了一口氣,她是個智慧而沉著的人,和鴉這種有著幻想症和自戀狂的人不同。絕不能被鴉的胡言亂語而打亂了步調。作好心理調適後,她清冷冷地咳了一聲道:「那你想讓我說什麼?」

  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至少可以看清對方三分表情,鴉緊咬著下唇,一臉泫然欲泣地看著周雪,周雪除了感到滑稽外,脊背還一陣寒涼,若不是手腕被緊緊握住,她也許想逃。

  「難道你的未婚夫比我好嗎?」

  「啊?」周雪怔了一下,她又沒見過,沒比較過,不知道耶。

  「剛才我還特地去看了一下,長得又黑又醜,連我的一半漂亮都沒有,不過是個王爺而已,你若想要的話,我也可以成為王爺啊!」

  「你是皇上的親戚?」怨不得他不像下人也不像護衛,又自戀又狂妄,原來和聖上有親呀。

  「哼,誰稀罕和他有親啊。」鴉不屑地冷哼一聲才道:「你知道莫王爺吧?封為平京王的那個。」

  歪頭想了一想,周雪搖了搖頭道:「不太清楚,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其實他若沒來找我的話,我也不認得他。後來我讓宗寧他們去查了一下,這個莫王爺和江湖上布天門走得很近,而且勢力浸入朝廷,他不知從哪裡聽到我的存在,多天前派人來和我商談,說事成之後,加官食邑少不了云云,我想問他要個王爺當當應該沒問題吧。」

  周雪怔怔看了鴉半晌,許久才從嘴裡擠出話來:「那、那個,事成之後……是什麼事?」

  「哦,那個呀,」鴉滿不在意地道,「大概是什麼謀權篡位吧。」

  周雪身子晃了一晃,差點想昏過去,她不瞭解鴉,不,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為什麼莫須有的事情可以讓他渲染成天大的不該,而真正重要的事情他又根本沒放在心上呢。她不知道鴉腦子的構造和別人有什麼不同,也不想知道。

  「這種事情好像應該列入機密吧,你為什麼對我說。」周雪氣若游絲地問道,她不想成為篡位者的同犯啊,「還有,你有什麼可幫助別人的。」

  鴉猶自不知死活地抬起下巴傲然「哼」了一聲:「你以為蘇府只憑繡繡花什麼的就能成為富甲全國的商戶啊。他們如此風光都是因為我啦!光我發現的就有金礦三座,銀礦五座,鐵礦十二座,鉛和錫礦共九座。我只開採了其中三分之一而已,其實我也發現了銅礦,但官府控制得厲害,扔在那裡又不會跑,我就當沒發現過。朝廷每年才得金一萬五千多兩,得銀二十多萬兩,我自己開採的只比朝廷的略少而已,我又沒有朝廷那麼能花錢,所以說我應該比皇上還富一點點,怎麼樣,我應該比那個丑王爺厲害多了吧!」

  朝廷人家還有稅收啦——但鴉有錢的程度確超乎人的想像。

  周雪想起不經意碰到的布天門門主,原來還以為布天門看上了蘇府的財富,現在她才知道,莫如幽想掌控的不是蘇府,而是鴉。

  這麼看的話,鴉的身份立刻神秘莫測起來,照他自己地說法,他的財力完全能為自己打造一座城堡,但他卻寄居在蘇府,身邊護衛為在江湖中消失三年之久的「刀劍雙奇」,而他本身的武功也不可小覷,同時消息網也很靈通,可以查出平京王的底細……

  「你知道我是誰嗎?」周雪試探地問道。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鴉憤憤然地道,「南陽郡王的女兒平樂郡主周雪,你當我只能晚上出現,什麼都不知道啊!」

  得知鴉雖惑於她的身手但還是沒有特意打探她的身份,周雪的心情不知為何大好起來:「你只能晚上出現,不會是怕陽光吧。」

  原本只是順口說出的話,卻因對方長時間的沉默以對,而終於感到了不尋常。

  「鴉……」也許他真的有什麼隱疾也說不定,周雪為自己口快而有些後悔。

  「你到底想好沒有?」

  「啊?」

  「我富可敵國,長得又漂亮,想要的話,封爵不成問題,你想清楚沒有?」

  「想,想清楚什麼?」

  「就是我和那個丑王爺你到底喜歡誰啊!」鴉又忍不住大叫起來,他又美又有錢,權力也唾手可得,他已經夠降貴紆尊地讓周雪選擇了,沒想到她還給他裝傻。

  「……」周雪瞇了瞇眼睛,她剛才為傷了鴉的脆弱心靈而擔心是不是就像傻瓜一樣。

  「你要想清楚哦。」因周雪的沉默,鴉不覺慌亂起來,他從來沒有戀愛過,不,從來沒有被追求過,不,因為對方是周雪他才准許她追求的,所以他回應一滴滴感情也是應該的。但是周雪即使有了未婚夫,也該為他放下的一滴滴感情欣喜若狂才對。「這世上像我這樣的好男人可只有我一個哦,不是我自誇,你該為我的稍微在意而感到榮幸!」

  「……」抿了抿唇,冷靜冷靜冷靜,她是沉著智慧的周雪……

  「原來你真是熱愛權勢的女人,罷了,原本我就不想與小人作對但又怕麻煩,幫助平京王無異把金山銀山朝水裡扔,於是一直拖延著,但是為了你,我便幫他罷,你有沒有很感動!一句話,選我還是你未婚夫!」

  「喂!」

  「你是笨蛋嗎?!」巨大的叫喊聲令鴉震驚當場。周雪的怒氣終於爆發出來,她用力地掙脫鴉的掌控,伸手拽住鴉的衣領往下拉,燃上怒火的眼對上鴉的美目,「你別自以為是地說個不停!什麼為了我引你自己沒有是非觀念嗎?你想謀反自己去,你想封爵自己封,別和我扯上關係,還問我有沒有感動?一句話,我見了你這種蠢材,只會激動!」

  「你,你凶我……」鴉沒想到平時冷冰冰的周雪會發起火來,而且發火起來那麼可怕,他不覺畏縮了一下,囁嚅著說道。還說他是笨蛋,好過分!

  「我就是凶你你又能怎樣!而且我有未婚夫關你什麼事!他都不問我了,你憑什麼過問我!」

  「莫,莫非你想拋棄我?!」鴉驚駭地叫道,他,他都這麼低聲下氣了,周雪竟還頑固不冥地選擇對方?

  「你給我閉嘴,」頭好疼,嗓子也叫得好疼。她揪住的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在她的怒視下也不會逃避,依舊以黑色火焰般的眼神注視著她,為什麼會那麼自以為是和自信十足。

  「我才不要!」鴉也回吼過去,他是受害者耶,連說說都不成啊。

  「你是不是有病。」感覺好無力。

  「對啊!我就是有病才會喜歡上你!」

  賭氣似的大叫過後,等鴉看到周雪呆滯地瞪著他後,才意識到自己不加思索地說了什麼,自己竟然在周雪沒對他說喜歡之前說了喜歡,讓他有些懊怒,但周雪不是感激涕淋而是驚嚇住的呆滯表情更讓他的心情跌到谷底!

  「可惡!」周雪呆呆地看起來無辜之極的眼神讓鴉心裡一陣騷動,而那曾非禮過自己的唇也在咫尺之外誘惑地半啟著,並不承認自己心裡有色色念頭的鴉抱持著「說喜歡後應該更加重喜歡的程度」的聖潔想法吻了下去,開始時牙齒撞得生疼而讓他皺了下眉,但隨即唇所感受到的柔軟酥麻令他原諒了自己生澀的吻技,但是甜美迷醉的感覺也只有一瞬而已,周雪揪住他衣領的手變為按在他肩上把他用力推了出去,鴉猝不及防地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當看到黑暗中突浮出周雪摀住雙唇的清晰美麗的翦影時,一種巨大而犀利的感情劈過他的胸膛,「我喜歡你!」只停頓了一秒,鴉又大聲加注他的認真堅決。

  「我喜歡你!」

  心如巨浪般洶湧,周雪摀住自己的唇,除了想消去那種吃了胭脂的艷情感覺,還想阻止自己大叫出來。

  「你……」

  身後突然響起奇特的木質碎裂的聲音,周雪也猛然想起什麼似的臉色驟然大變,她頭也不回地向前掠去,順勢抓起跌坐在地上的鴉,在快接近房門時,清冷氣流已迫近頸部,周雪看也不看就長袖一甩,三朵艷色薔薇擊人寒夜之中迤邐出的耀眼青光。「叮叮叮」三聲脆響,光色只是滯了一滯,但隨即又光芒大勝地迫來,周雪抱住鴉就地一滾,而他們身後門楣懸掛的錦簾瞬間被絞得粉碎。

  還未在窗前站穩,淒厲的光色又橫劃過來,兩人險險避過去,身後窗戶卻因受不了氣流壓迫,雕花型的木框和玉版窗紙全遭到肆虐的擰斷撕裂,皎潔的月光由半搖晃的碎裂的窗子映射進室內,而鴉這才隱約看見明暗交錯的黑影中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女子,手平持巨型的鐮刀型刀器的長把,如彎月般閃耀著青寒光芒的銳利刀口所發出的冰冷的寒氣滲入毛孔。

  被對方淒厲的氣勢所震懾,鴉動也不動地站著,冷汗由額角滲出。風吹過半裂的窗子,一閃一閃的明暗光影在手持利器的女子身上形成跳躍似的詭異,突聽「啪啦」一聲,窗子完全碎裂,月光直射進來,原本掩入黑暗中的眼睛微一輕瞇,是刀器出鞘的清厲和銳刺。

  「叮鈴」一聲,金色的光色一閃,鴉驚駭之餘拿出了金鏈。周雪大喊:「不要主動挑釁喬啊!」但她顯然阻止不及,喬異常晶亮的眸子已鎖定住鴉,刀尖輕輕上挑,一招「雲上於天」已斜斜劈向他。

  周雪絕望地閉上眼睛,喃喃說道:「早就告訴你不要太大聲嘛。」

  恐怖的夜行妖,終於出現了。

  和主動逃婚的周雪不同,喬天師是被迫離開武當山的,全是因為她睡著又被吵醒後就會變成見到會動的物體就撲上去嘶咬的野獸般恐怖的個性。

  據說她的這個症狀是因為小時候和師父學武時,師父為測試她的警覺心和敏銳度而總在夜間她熟睡後時不時地刺她一劍、踢她兩腳而遺留下的本能。

  在武當山的最後一夜喬為何被叫醒的原因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武當山為了壓制她而擺出了三十六天罡劍陣,卻被喬沖個七零八落,破解劍陣也就算了,她又把太和殿幾乎毀壞掉,把道教主殿毀掉也就算了,她竟然把前來阻止她繼續發狂的掌門蓄了二十年的美髯削得乾乾淨淨……比敵人來襲還恐怖的喬天師就這樣被勃然大怒的掌門師兄一腳踢下武當山,讓她去危害江湖,不,是到江湖上磨練磨練,消除些銳氣。現在的喬已不像初入江湖那麼恐怖,但被打擾睡眠的喬的破壞力還是極為驚人的。

  「轟隆」一聲,被逼無奈的鴉衝破屋頂,喬隨即跟上,不再是「華麗十字斬」令人不知所云的招勢。「雲上於天,大君有命,不寧方來,有早盈缶,五用三驅,城復於隍,天地不交,繫於包桑,君子有終。」喬使出來的是足可當教材的武當派最為正宗和樸實的卜卦九劍。

  若不是相擊的鈴聲對半清醒的喬的動作仍有些微的牽制作用,鴉早已不知落敗幾次了。清冷的月光下,長髮飄揚的鴉和手持巨大利器的喬並不沾身的相搏不像是戰鬥,更像是妖者的舞蹈。

  「奇怪……」在鴉衝破屋頂時,周雪已順手摸了杯涼茶由窗口躍出去跳到旁邊樹上喝茶看戲了。在屋裡時還沒發現,但是在明亮的月光下,沒有化妝的鴉臉面熟悉得讓人心驚。

  「我要好好想想了。」

  周雪低聲道,她輕飄飄地躍上屋頂,袖中薔薇又疾射向喬,紅色花瓣被斬碎飄飛,落入地上卻是瓷器碎片「叮叮」作響,那是同薔薇暗器一同打飛出去的茶杯碎片,杯中茶水已全激潑在喬的臉上。

  「呃——」

  身邊似乎有細細地說話聲,喬被吵醒後並不想起,她「嗯」了一聲,轉過身臉在枕上蹭了蹭繼續睡,不過枕頭怎麼會這麼凸凹不平,蹭得臉頰生疼,被褥好像也硬硬的,睡得極不舒服,又磨蹭了一會,喬才睜開迷茫的雙眼,想看看為何睡不安生,不是雕花的木格牆板,而是半塌的房屋的景象令她震驚地一骨碌爬起來道:「這是哪裡,我不是應該在床上睡的嗎?」

  「床都讓你用閻牙砍碎了,能睡人才有鬼。」

  冷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喬天師扭頭看去,周雪正背靠著大樹坐在地上,她身邊坐著一個身穿單衣、長髮及膝的男子,正揉著眼打著呵欠,不知是剛醒來還是未睡,喬天師仔細看了兩眼,才驚訝地道:「蘇意憐怎會也在這裡?」她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微明,卯時應還未到吧。

  「別管別人,」周雪冷哼一聲,「綺心園叫你毀成這樣,你自己找人來修理,我可不會幫你。」

  喬天師已完全清醒,她站起身拍了拍睡衣上的葉屑泥土,眼前綺心園的毀壞情況連她都不禁昨舌,主廂房屋頂塌落,牆壁塌陷,連旁邊兩棵梧桐樹的樹冠都被削掉。裡面的金器擺設更不用說地全毀,偏廂好一點,只是靠近主廂的幾間房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毀壞。

  「秋雁呢。」想起偏廂住的小丫環,喬問道。

  「我讓秋雁去找管家拿些衣服飾品過來,我可不想穿著單衣外出。」周雪冷冷說道。她的幾箱子衣服首飾全都埋在磚土下,就是還能穿戴她也不想伸手把它扒出來。

  「嗯,嗯。」喬天師的目光又投向被肆虐過的園子,有些為難地道:「我不認識泥瓦匠耶。」

  「那個隨後再想。喬,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遊戲,你有無興趣?」

  「哎?」喬天師心一跳地向周雪看去,穿著白色單衣的女子依舊面無表情,但似乎又有什麼不同。

  「喬,兩個人在一起沒有什麼做不成呢。」

  冰湖下流動的不是寒流而是紅熾的火焰,喬已隱隱可聽到冰凌碎裂的脆響,她揚起大大的笑臉:「琉璃你難得這麼有興致,怎麼可以少了我。」

  「就這樣說好了。首先拜訪一下蘇夫人呢。」

  院門口有聲響傳來,喬忙把抱著睡的閻牙迅速還原成拼裝前的狀態塞進貼身放的布袋裡。

  秋雁走進院門,身後還還跟著兩個捧著裝著衣服首飾的錦盒的丫環。

  周雪拉起身邊犯困的少年淡淡說道:「鴉,不,蘇意憐,梳妝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去見你的母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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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3:1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掀開珠簾,臨窗是可坐可臥的床榻,床內側擺著紅花羅錦褥,床中央放了一張小幾,上面擺著紫砂茶盞和銀質碗匙。房間兩側擺著四張楠木椅子,周雪和蘇意憐坐了左側兩張。

  坐在床榻上的蘇夫人把早茶放在小幾上,朝隨侍屋內的丫環說道:「墨珠,緋纓,你們先下去吧。我有事自會叫你們進來。」

  兩位丫環福了一福身退下,蘇夫人又對昏昏欲睡的蘇意憐道:「憐兒,你若是困得厲害,就先到內室裡休息一會呢,我和郡主的談話還要一段時間。」

  等蘇意憐拖著腳走進內室,廳堂裡就剩蘇夫人和周雪兩人了。

  「平樂郡主,請坐在我旁邊,有些話實在不宜大聲說出來呢。」蘇夫人自嘲地笑了一下,周雪也不推辭,走上前去坐在床榻上小幾的另一側。

  「蘇夫人,看來你已知道我要問什麼了?」

  蘇夫人笑了一笑:「昨夜綺心園發出的聲響大得連蘇州城外都可聽到,再裝聾作啞也不可能了,說真的,蘇府好久沒有像這樣熱鬧了。」

  「……蘇夫人的態度和以前不一樣呢。」

  「不管妹妹怎麼說,但我就是感覺和你投緣……」見周雪面目一冷,蘇夫人也不再客套地道:「郡主,請你把問題說一下,容我整理一下極亂的思緒。」

  「你知道鴉嗎?」

  「啊?鴉,不是叫金烏嗎……也許我記錯了,我只聽夫君說過幾次……」

  「金烏是鴉的寵物。」周雪解釋道。她可忘不了鴉和那隻金色的大烏鴉相親相愛的情景。

  「是這樣嗎?」蘇夫人低聲道。為什麼她覺得夫君的口氣說的是人呢?「不過不管是鳥還是人他對你都是另眼相看啊。他並不屑與女人說話,有什麼事也只是讓他的兩個護衛告訴我或直接找夫君商量。其實我也想多見見他啊。」

  蘇夫人只是隨口說出的話,卻令周雪想起黑暗之中,鴉大聲說著「我喜歡你」的認真,她不自然地低下頭輕咳一聲,而後又若無其事地抬起頭道:「我曾問過蘇意憐,他對鴉的事一概不知,反而鴉對他的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還說蘇意憐是他的祭品……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超乎常理之外的事情呢?」

  「如果發生這種事是詛咒的話,也是我的錯……平樂郡主,」蘇夫人嚴肅地盯著周雪道,「我會什麼都說給你聽,只要你認真回答我一句話。」

  「什麼?」

  「你討厭這樣的憐兒嗎?」

  「啊,」周雪一臉疑惑,「我幹嗎要討厭他?」

  「……不在意便好啦。」蘇夫人喃喃說著話,她的視線移向窗外,幾株桃花開得正艷,但她視線的焦點卻全然不在桃花上,而是穿越空間到更遙遠的地方,「那還是我只有茵潔那麼大時,在太陽熱得足可把城池烤化的炎熱夏季,所發生的事情……」

  那時蘇家還不在蘇州,而在杭州。明明應是溫濕多雨的夏季,在那一年夏天卻不正常地乾燥,連太陽都熾亮得太過妖異,在那妖異的太陽下,不經意在西子湖畔邂逅的鮮衣怒馬的英俊少年,不知不覺成為她的情人。

  得知她懷孕後,少年高興得欣喜若狂。少年的父母雙亡,便拜託他遠親中的老人做主,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成了婚後他就住在蘇家。雖無所事事,但柔和良順的他也頗得父母歡心。生下憐兒時,已是第二年的夏季,幾乎熱昏過去的天氣裡,不知由什麼地方飛來幾千幾萬隻烏鴉,幾乎把杭州城都掩遮住,產房外面,樹枝、屋頂、龍牆甚至連地上都佈滿烏鴉,見人也不躲,直到三日後,烏鴉才漸漸散去,因此憐兒從出生起便被人認為是不祥之物。

  而孩子的父親在孩子生下來時卻連看也未看一眼,只在還半昏迷躺在床上的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謝謝你」便離開蘇府,從此不見蹤影。

  丈夫失蹤了,還有著被當成不祥之物的小孩,在父母的勸說下,她不得已搬到蘇州來住。日常生活並不用她操心,她也決定無論找不找得到丈夫,她都會獨自把最愛的他的小孩養大,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年時間,但他對她的溫柔及疼愛她全記在心底,所有的艱苦她會慢慢撐過去。等到慢慢習慣了蘇州生活,慢慢習慣了寂寞,她卻在路上遇到了成婚時男方請來的遠親,她走上去問老人是否聽過她丈夫的消息,老人卻嚇得直向後退,覺得蹊蹺的她不顧一切地追問下去,才知老人根本不是她丈夫的遠親,而是她丈夫用三十兩銀請來冒充男方長輩的陌生人。

  蘇家在杭州也算是豪富,在丈夫才失蹤時也花銀請人找過,但全無消息,只到那一刻,她才想是不是她丈夫的所有資料全是假的,所以才會找不到人。老人也覺得極為愧疚地提供了一些線索,說似乎聽到她丈夫身邊的僕人叫他為「七郡王」。她當即抱了孩子找了馬車,用一天一夜的時間趕回杭州,讓父親再花錢查一查她丈夫是什麼人,她可以忍受寂寞痛苦思念,但絕不忍受欺騙。

  這次查找得很順利,不到三個月,已經有符合她所說的大部分條件的人的資料送到她手上。

  在看了資料後,她震驚不已。她把孩子放在家中,不顧父母勸阻地獨自北上,在懸掛著「北齊郡王」扁額的底邸對面的小巷中等了兩天兩夜,終於見到回府的陌生卻又熟悉的意氣風發的少年!

  一切說透了都是那麼荒謬好笑。精細規劃的騙局由相遇之初便開始了。

  他姓齊,父母全在,是外姓的王族。但直系三代不知受了什麼血咒,長子生下來全是癡兒,那些癡兒從六七歲便開始關在府內的偏僻廢園中,除了讓兩個老僕照顧著外,一直到老死都不讓他們與外人相見。爵位食邑全都由二子當作長子繼承。一般這種家族密聞都是死守著,根本不會洩露出去的,但仍被交惡的另一派王族知道了,在朝廷上攻擊他們一家全都是傻子,辱槍舌劍之後便開始打賭,賭小郡王的長子會不會再是癡兒。

  一切只是這樣而已,她所以為的深愛的人的孩子,不過是怕輸了賭注而應下血咒生下的癡兒。對她的突然出現,他先是慌亂,後來又涎著臉笑道對她又不是沒有感情,只要她願意把小孩子扔掉的話,他會把她這個商人女迎回府裡做妾。

  而愛情就在他說要把孩子扔掉的一瞬間冷卻下來,所有刻骨銘心相思成狂全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她的丈夫應是溫柔體貼的那一個,而不是這個自私冷血的人。愛情沒有了,所有堅持就成為可笑。她只讓他做一件事,隨她回杭州,在官府內辦了離休書,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帶著孩子的她不是說與人做填房,便是做妾,這兩種她都不想要,乾脆她尋了個老實的窮人入贅蘇家。而她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小孩,即使是癡兒,她也會細細疼愛著的。

  原本只是無可奈何所尋的入贅丈夫,雖口拙言訥,不善言辭,卻是孝敬老人、疼愛小孩的好人,父親曾因她前夫的惡意欺騙而氣得中風,行動不便都是入贅丈夫照應著,漸漸地,蘇家的生意也由他擔起來,那時蘇家的商號還不是日中金鴉……

  「啊,抱歉呢。」蘇夫人像是猛然驚醒般地回過神來,「我竟不知不覺說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事情……」

  「不,」周雪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不耐,「我很榮幸能聽到這樣不一般的人生。不過,世上真有血咒這種事情嗎?」她這次要問清楚,省得再發生類似「妖男」事件,徒惹人笑。

  蘇夫人沉吟了一下:「無論前夫他說的是真的還是騙人的謊話,我都不想再尋根問底了,因為憐兒即使被詛咒了,也是我可愛的小孩……也許一切都是牽強附會……你就當聽故事吧。」看到周雪認真地點頭,蘇夫人不覺笑道:「嗯,在憐兒九歲時,蘇府曾遭賊人放火,憐兒當時就睡在我們隔壁,我怕僕人們照顧不好,便自己在身邊照顧著。等我和夫君被搖醒時,才發覺府後院已經火光沖天了,那時連夫君都不免有些慌亂,反而是憐兒冷靜地領我們找出正確的路,衝出火場,一路上他曾嘟囔著說如果家人不見了那傢伙一定會哭,讓祭品哭可不好之類的話,後來又說祭品沒人伺候著可不成,又把僕婢廚子也帶了出來。那場大火雖被及時發現撲滅,又無人傷亡,但蘇府後院倉庫中的布料全被燒了個乾乾淨淨,蘇府的生意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蘇家有妖孽的流言又開始流傳,夫君同我商量一下,乾脆把生意也搬到蘇州去。

  「蘇家一搬到蘇州就買了現在的宅子,雖然當時的面積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餘下的三分之二是這十幾年擴建的,但仍是一筆極大的數目,我曾問夫君錢是哪裡來的,他只笑不答,被問得急了,也只說他以前掙的。商號也讓夫君改成日中金鴉,我們繼續做織緞生意,自從搬到蘇州後,蘇家就如神助般生意越做越大,不只織緞,連繡坊也插了一手。

  「憐兒也有了單獨的院落,而且不讓任何人進他的院子裡……我想也許在他九歲的時候……就變了吧。對了,他在十二歲的時候還被人綁架過,但是不到一天又全身是血地回來了,還帶只大烏鴉回來,他身上沒受到任何傷害,問他身上為什麼會染上血,他也說不上來。我曾經想,憐兒是不是一遇到危險就會改變呢。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作不得準。夫君經常帶他出去玩,一去就是幾個月……我沒見過夜中的憐兒,對我來說,疼在心裡的還只是會單單純純地依在我身邊的癡兒吧。」

  「即使一輩子這個樣子,郡主,」蘇夫人雖力持冷靜,但還是可以感覺到有些氣息不穩,「你會不會還是不討厭憐兒呢?」

  又到了討厭的午時。

  秋雁擦了擦額角的汗拿著食盒才踏進綺心園,不知是誰看見了歡喜地高叫一聲道:「秋雁妹妹來了哦。」在園子裡堆磚的、和泥的、刨木的、量地的全都扔下手中的工作,呼啦啦地圍過來。

  秋雁嚇得後退一步,這時小廝正好推著兩大桶飯菜趕進園裡,她連忙站到小車的另一邊四處張望著。

  先擠到車前的一個穿著土黃短衫的男子把忘了丟掉的泥灰刀順手插進褲腰,又從腰後掏出一把紙扇故作瀟灑地扇了扇,邪裡邪氣地笑道:「秋雁妹妹,你在找喬老大嗎?她不在這裡,早就出去一會了。」

  風扇過來一股汗臭味,秋雁露骨地皺了皺眉後退一步。

  「符九,給我讓開。」另一個人趕到,一屁股把拿紙扇的邪氣男子擠了過去。小眼、尖鼻、翹牙,長得就像隻老鼠的男子涎著臉出現在秋雁面前:「雁妹妹,今天是什麼飯菜哦,聞起來好香呢。」

  「米飯和毛豆炒肉。」秋雁冷冷地回答道。

  「何五,你別嚇著人家女孩子。」這時又有一個長得像女孩子般的男孩一拐子把灰老鼠頂走,他伸頭朝木桶裡看了看,皺了皺眉說道:「又是毛豆炒肉,已經吃七天了,廚師不會換個花樣啊!」

  秋雁冷哼一聲,頓頓有肉給這些泥瓦工吃都不錯了,竟還挑三撿四。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伴隨著佛號聲,一張符「砰」的一聲貼在木桶上,長得英俊無比卻剃著光頭的少年雙手合十地低眉誦唱道。

  「不殺和尚,你貼這符純粹不讓我們吃是不是。」女孩般的男孩怒道。每次吃飯都一貼符,真是破壞人吃飯的好心情。

  「如七,此言差矣,我是不殺生,又不是不吃肉,別人殺的和我沒什麼關係。」不殺和尚無恥地辯解著。

  「那你為什麼貼道符?」

  「表示我要很抱歉地吃它們啊。」

  秋雁不見喬,就又拿著食盒走出園子,符九伸長脖子癡癡地追看著。

  「喂,符九,」老鼠男何五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道:「我有極樂迷魂香呦,你要不要?」

  「什麼,我這麼頂天立地的男子,怎能用這種下流東西。」符九推開何五義正辭嚴地說道。但隨即又換成他摟住何五的肩,嘻嘻淫笑道:「不過有了愛情就不同了,兄弟,要不要便宜點賣?」

  不滿意小廝慢吞吞地盛飯,如七從懷中掏出盆大的木碗,幾勺子便盛得堆尖高,又臼了兩勺毛豆便蹲在一邊吃了起來,但才吃了兩口他又唉聲歎道:「喬老大到什麼地方去了啊,不搶她的菜吃得很沒勁呢。」

  另一方面。

  仰頭看著天上相互追的風箏,「真是好興致呢。」喬喃喃說道。

  樹下傳來嘈雜聲,喬天師不感興趣地向下看了一眼,沒想到竟是故人趙、錢、孫、李。

  「趙兄,我們已在蘇府呆了近兩個星期了啊,怎麼還未見你未婚妻長什麼樣子?」

  對錢兄的遺憾孫兄也深有同感:「是啊,趙兄,你四月初六就成婚了,在婚前還不知未婚妻長成什麼樣總覺得心裡很不踏實啊。趙兄如此風度翩翩,若是娶的妻子……」

  「去,是我娶妻,還是你們娶妻!就是我娶個無鹽女在家裡供著也不礙你們的事。」趙晉心煩地叫道。府裡催得急,讓他快些回到家中試穿婚服,預覽賓客名單,管誰愛來不來,他還沒玩夠,根本不想回去。

  見趙晉大發脾氣,錢兄和孔兄連忙噤聲。一直安靜地呆在旁邊的李兄卻搖了搖頭道:「趙兄,這麼說不對,醜女根本沒在這世上生存的權利。平樂郡主嬌美如花,溫柔似水,趙兄一定會娶到一個美嬌娘的。」

  趙晉冷哼一聲又道:「誰管她長得漂不漂亮,只要別擋著我玩樂便可以了。」要不是娘一見他就在耳邊叼嘮著他這麼大了怎還不成親,若他再拖延就讓他皇兄下旨賜婚云云,他才不想讓個不認識的女人住進他的鎖瀾府。

  「對呀呀,趙兄,女人算什麼。」錢兄見趙晉根本沒什麼談話的興致,話題連忙從女人身上拉開,「趙兄,我們離開蘇府吧,這裡無聊得要命,根本沒什麼好玩的。」

  「沒錯沒錯,開始到蘇府時,我還以為可以見到蘇意憐呢,結果根本碰不到他。」

  「孫兄,你說的是被稱為『仙姿秀逸,神之巧手』的蘇意憐吧,我曾聽說過他是傻瓜呢。」

  「嘿嘿嘿嘿,那欺負起來一定很有趣。」李兄陰笑道,但隨即又洩了氣,「可就是見不到。」

  「能讓你們見到才會有鬼。」喬也是去到繡房找琉璃的時候才發現的,蘇意憐所住的仙綾院院外不知潛伏著多少護衛保護著他,連她都是好不容易才潛到繡房的屋頂。

  蘇家對蘇意憐的保護由此可見一斑,明知這幾個人有嗜虐性格,又怎會讓他們見到蘇意憐進而欺負他呢。

  四個人毫無顧忌敘著話漸漸遠去,喬天師的視線又移向天空。白雲迅速移動變幻著,風由背後吹來,是凶是吉呢?

  風向改變了,是凶是吉呢?

  周雪仰頭看著蘇府天空上的風箏,過了許久她才轉過頭看向室中央坐著刺繡的長髮及地的少年:「蘇意憐,衣服繡得怎麼樣了。」

  蘇意憐迅速抬頭,歡歡喜喜地笑著:「才繡了一根尾翼,再過幾天這隻鳳凰就完全繡好了。」

  仔仔細細地看著蘇意憐的笑臉,沒有一絲勉強的神態,周雪張了張唇,終於說道:「蘇意憐,你繡的是我的婚服。」

  「我知道啊,琉璃從開始便說了。」

  依舊是純澈又熱切的眼神,周雪心中又升起不明所以的焦躁:「那是我要同別人成親時要穿的衣服。」

  「成親?」

  「嗯,是兩個人通過正式的儀勢成為夫妻。」

  「……成親後琉璃還會陪著我嗎?」

  焦躁過後是深重的悲哀,她終於有些瞭解鴉所說的「被蘇意憐喜歡上還真是可憐」這句話的意思了……被那樣深切地說喜歡啊,一生之中再也不會遇到這麼純潔的少年,再也無法聽到那種毫無保留的語言了吧。

  但喜歡只停留在喜歡上而已。

  原來那就是焦躁的原因啊,無法更近一步,不能更深一層,明明吹皺了一池春水卻還是無伎無求的模樣,但想像著會開竅的蘇意憐這種事……就像會悲哀的自己一樣可笑吧。

  「……不會了,就像你的父母一樣,從此以後我也只會陪著那個成為我夫君的人。」周雪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說道。

  笑容消失,蘇意憐震驚地張大雙眼:「成,成親後就像爹和娘那樣……」形影不離嗎?

  「對啊。」

  蘇意憐猛地站起來,慌亂而用力地叫道:「我,我不許你成親!」

  「不許……周雪喃喃低語。他「不許」又是基於什麼樣的感情呢。「如果只是孤寂,只想找個陪伴的話,一定會找到全心全意為了你而陪著你的人吧。」

  周雪仍和以前一樣面無表情,但蘇意憐卻仍可看出她的情緒低落,全身陷在灰暗的氣息裡,似乎要放棄什麼,而她要放棄的東西一定足以讓他發狂。

  「不許……」蘇意憐渾身發抖地直握著拳,光是想像著琉璃離開他的視線的情景他都無法忍受了,更別說琉璃永遠離開他去陪著另一個人,「不許成親……」眼光驀然被眼前的婚服震懾住,以往在他眼中只是衣料只是絲線只是圖案的禮服,現在看來卻是紅艷得懾目,閃亮得刺眼,妖美得驚人……琉璃就是要穿著這身衣服離開他啊,如果這件衣服毀掉的話……蘇意憐不加思索地抄起繡架旁的剪刀用力剪下去,「卡嚓」一聲,鳳凰綺美的羽翼全斷。

  想再下剪時,手腕已被緊緊握住,蘇意憐泫然欲泣地抬起眼,周雪的怒氣漸漸散去變成無奈。「蘇意憐,」比往日低啞的女聲引起他身體一陣輕顫,「我們私奔吧。」

  「……私奔?」

  「我們離開父母親人朋友私自逃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不管蘇府現在發生的一切事情,不管其他人,就只有我們。」黑色的眸子緊緊地盯著蘇意憐,紅唇中吐出誘惑的低語:「你願意嗎?」

  惶惶然地看了看四周,蘇意憐有些猶豫地道:「父母……」

  「全都忘記!」

  「弟弟和妹妹……」

  「全都丟棄!」

  周雪干冷的語氣不容反駁,蘇意憐游移不定的目光看向窗外,記憶中從未離開過的家園,疼愛著自己的父母,保護著自己的弟妹……如果離開的話,這一切都會失去了吧……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蘇意憐。」認真叫著他名字的女子,清冷的眼神催促著他的選擇。逃走後有什麼樣的未來,憑他有限的智慧根本無法想像出來,只知道如果有機會和她一直在一起的話……視線瞬間模糊了,心中湧現出激烈渴求又衝動之極的莫名感情,「琉璃,琉璃,你喜歡我嗎?」

  周雪迷惑地看著他靜靜地流出眼淚,手伸了幾次,她最終還是忍不住用衣袖輕輕擦拭著他臉頰上的淚水。唇緊閉著,但並未讓他等太久,周雪發出因為細小而顯得不太確定的聲音:「……喜歡啊。」

  這樣便足夠了。唇角嘗到鹹澀的淚水,蘇意憐露出和他平時歡喜的傻笑所不同的美麗而憂鬱的笑容。「我跟你走。」

  無邪的心已沾凡塵。

  天上無星。半圓的月亮發出朦朧的光芒,溫溫潤潤的如一塊青玉。厚厚的青色雲層堆積著,在風的作用下相互擠壓,快速地掠過青玉般的缺月,整個大地都在暖昧的閃爍不定的明暗中。

  越過大片被風壓的低矮的稻田,進入高大稀疏的樹林,新長出的綠葉遇風發出沙沙的輕響,周雪用力甩出一鞭,拉車的棗紅馬更奮力地向前奔跑著,她身上半舊的白綢衫被暗夜渲染成青灰色,毫無顧忌地迎風飛舞著。

  寂靜的夜裡只聽到急驟的馬蹄聲和馬車木輪的「咕嚕」聲,周雪抿著唇,在蘇州東城門外惟一的官道上御車奔施著。

  快出樹林時,周雪突感危險地驟然拉起韁繩,兩匹棗紅馬揚蹄悲嘶,周雪放開韁繩,轉身掀開布簾,拉起馬車中所坐的橘衣少年向樹頂掠去,只聽「轟隆』一聲,馬車由內部震裂,木料碎片和著硝煙四處進飛,兩匹馬嘶鳴未止,又向前狂奔,隨著一聲尖嘯,兩柄長槍由林中射出,刺穿了它們的身子。

  周雪抱著少年才至樹梢,一張大網卻撲天蓋地地朝他們罩下,周雪猝然出招,伸出五指扣住網眼,試到網繩是不怕刀砍劍傷、伸縮自如的牛筋繩編製時,她心思快速回轉,竟使用千斤墜的功夫在空中迴旋著加速下墜,網中心在她的旋轉拉扯下擰成一股粗繩,腳才碰地時,內力由丹田發出,沿著網線震向捕獵者,只聽見聲悶哼,由樹上跌落兩個黑衣人影,重重摔在地上。

  聽到東部林中有聲響,她扯開胸前布巾的活結一抖,一把通體雪白的玉琴由她背後跳出跌入她手中,單手五指扣緊七弦,伴隨一串古雅樂音的響起,七道氣流撲向林間,卻像石沉大海,悄無聲息。

  周雪非但沒有放輕鬆,反而更為緊張地盯著東北方向的林子。

  「琴尊果真是琴尊,剛才那些小伎倆果真傷不到你呢。」陰柔又清雅的聲音過後,伴隨著木輪輕響,一名絕美的男子進入周雪可及的視線內,青色的月光淡淡俯照下來,男子全身也蒙上一層詭異的青色,就如同精細的青瓷人偶般美得不像真人。

  「莫如幽?」周雪的語氣洩露了她的驚訝。他不應該還在蘇府嗎?怎麼可能會在這裡出現?

  「柳霓雪,真沒想到你真會帶著蘇大公子私奔呢,」莫如幽淡淡地笑道,「現在,連我都不禁感到愛情真偉大了。」

  周雪臉色一變,護住橘衣少年,沉聲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莫如幽卻詫然不已:「不知道才奇怪吧,你知道我在蘇府布了多少眼線嗎?」

  「這麼說連護衛中也有你的人了。」

  對周雪的質問莫如幽根本不回答而是看著她身後的少年,「蘇公子,不,應該叫鴉少爺呢,既然你捨棄了家人,一定也用不了太多錢,你的財產若是捐給布天門的話,莫如幽不勝感激哦。」

  真是劫匪也做得如此文質彬彬啊。「若是不給呢?」周雪代少年答道。

  「鴉少爺,請不要為難我了。」莫如幽苦笑道,「被我們看中的人家若不給予配合的話,只有一條死路可走,鴉少爺,對你,我們布天門已盡了最大的耐心,至少我們未用毒控制你的家人……」

  「那是因為你們無法確定蘇意憐的家人在鴉心中的地位,一個不好,反而惹怒鴉就得不償失了。」周雪在旁邊涼涼地打岔,「而且蘇府的防衛並沒有你所想像的那麼鬆懈無用,隨你潛入蘇府的布天門門徒並沒有絕對的把握控制蘇府,所以最近才升起風箏請求援助吧,看來你的耐心也並不足以誇耀。」

  「……柳霓雪,你真很聰明。」莫如幽不怒反擊掌笑道:「沒錯,像蘇府這樣的商家消失一兩家對布天門根本無關緊要,我們所看中的只有鴉而已。也托你的福,鴉終於離開了保護嚴密的蘇府。不過我很好心,還是讓你們有個選擇吧。」莫如幽伸開雙手,讓周雪他們看清他手裡拿的東西,「我的左手握住的是紅色煙花,右手是藍色的,鴉少爺,若是你主動歸入布天門的話,我會發出表示停止的紅色煙花,反之便是表示進攻的藍色煙花,你家人的生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間哦。」

  「真是讓人為難的選擇啊。」接話的還是周雪,她撫著下巴做沉思狀,「不知道闖入者會不會也讓蘇夫人作這種選擇,說如果不想讓她的兒子受傷最好束手就擒之類的話。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機了,為了怕蘇夫人猶豫,我已經讓人先在後院放了火,唉——讓布天門的人背黑鍋我內心也很不安哩。」像應證周雪的話一般,就聽蘇州城上空一陣長嘯聲,而「轟隆」一聲,煙花在深暗的夜空中爆裂,灑下藍色的花一般的光雨,在乍亮的瞬間,映出莫如幽淒白的臉。

  「還有,欺騙了你也是我的不對。」風漸息,被吹到腦後的長長的劉海又滑下周雪光滑的額角,遮住她的眉眼,「和我私奔的不是蘇意憐或鴉少爺哦。」

  「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麼了吧。如七,不用躲在陰影中了,把莫如幽引出蘇府原來是如此簡單的事情。不用羨慕我的演技,布天門門主,你所需要感謝的只是你的那些忠心耿耿監視著蘇意憐的門徒。」

  莫如幽瞪住向前走了兩步的橘衣少年,如今細看了,才看出他雖也長得眉清目秀,但哪有蘇意憐天姿秀逸的姿態。

  「……柳霓雪,你莫忘了你已中了『水火不溶』的毒。」莫如幽沉下臉,陰陰冷冷地說道,竟是已動了殺意。他不喜歡節外生枝和做事做絕,因為不知現在的敵人會不會成為要網羅的人,但琴尊明顯地多管閒事了。

  看到莫如幽身後漸漸浮現的憧憧暗影,周雪眨了眨眼,像終於想到什麼地「咦」了一聲,「是布天十魔嗎?好久不見啊。」

  莫如幽牙齒暗咬,終道:「……布天十臣,滅掉琴尊。」

  在跳躍中,衣袍隱現綠色磷光,周雪心中一凜手攥住衣領往上一提,身子由寬袍中退下,她一拎長袍甩向攻擊者,在與空氣的急速摩擦中,衣袍驟然著火,發出青白色的火焰,罩向布天十臣中面蒙黑紗的其中一人,像是也知道可自然的毒火的厲害,對方停止攻擊急速後退。

  額角漸漸滲出冷汗,對方總是以毒霄彈、毒磷火對她進行攻擊,玉琴怕火,而她還要照應著如七別中了毒,指頭髮黑而僵直,是剛才抓住牛筋網而疏忽了上面所抹塗毒藥,幾乎彈不了碎雪。

  手掌反覆間,由袖中飛出的布帛纏住玉琴向背後甩去,霎時又把琴繫在身上,在左手與琴身相錯間,從琴體內抽出一柄長一尺二寸,寬二指,通體雪白,薄刃輕巧的短劍,劍身所發出的冰冷寒氣令圍攻的布天十臣齊齊退了一步,這次連在一旁冷眼觀戰的莫如幽都不覺臉色大變地手指扣緊迴旋刀向周雪擲去。像背後長了眼睛,雪柳劍甩離手掌直刺向奠如幽,而滿天花瓣飄舞,是薔薇暗器與薄若葉片的迴旋刀相擊的結果。

  莫如幽手一按輪椅扶手,翻身向後躍去,原以為可以躲過雪柳劍的攻擊,但足可引發皮膚戰慄的冷氣又從另一角度追上他,隨著他的反擊和閃避而隨之改變的挑、劈、刺、斬等招勢,根本不遜於高手親握劍柄的相搏,甚至更奇詭。

  御劍術!

  周雪還可分心與布天十臣纏鬥,但已明顯地採取守勢。而下一秒莫如幽已無法分心看周圍的形勢,他祭出長鞭專心對付刁鑽的劍技,但無人可傷的情況下,也是閃避多於反擊。

  情況進入僵峙狀態,周雪的身子如柳絮遇力便飄浮,在擲出毒雷彈而傷了自己人之後,布天十臣已不敢輕舉妄動,而周雪的面無表情更掩飾了她的力竭,心火上升,血脈驚痛。

  

  「琉璃,你怎麼可以偷跑!」

  淒厲的叫喊比急驟的馬蹄聲更先傳入耳中,周雪臉色一變扭頭看去,在稀疏林子的西頭,不一會便出現兩匹急馳的駿馬,在前面大呼小叫的少年,不是鴉還會是誰!

  不是交待喬要好好看住他的嗎?又怎會在這裡出現?!

  在周雪心中產生動搖之際,閃避的動作慢了一慢,一名黑衣人潛入她身後,一拳擊向她的後心,周雪像沒有重量似的被高高擊起,御劍也受到牽引地飛回,刺入偷襲她的黑衣人後背。

  在鴉策馬上前時眼中所烙下的便是這一幕,他目眥盡裂地衝入布天十臣的包圍圈,接下跌摔下的周雪。怕布天十臣傷了鴉,莫如幽忙一陣清嘯,帶著受了重傷的丙戌,幾人灑下毒煙隱入樹林陰影中。

  「琉璃,琉璃,你醒一醒啊。」

  身子被搖得幾乎散架,周雪勉強睜開眼,有氣無力地罵道:「你,你是笨蛋啊……幹什麼到這裡來。」

  「是你說過要和我私奔的,怎麼可以不負責任地自己走了……」

  這時如七湊上前來,緊張地看著臉色慘白、一臉虛汗的周雪:「柳霓雪,你千萬不要出事啊。」要不喬老大一定會殺了他的。他所擅長的只是收集情報而已,拳腳功夫僅可自保,不但幫不了琴尊,反而成為她的累贅。但是中了毒的琴尊,為什麼會有勇無謀地和莫如幽對上,而且連伏兵也未安排,一點也沒有以往的心思慎密。像只是為了引開莫如幽而引開他一樣。

  鴉像是才注意到如七地瞪大眼睛在如七和周雪之間看了幾遍,像是要哭泣時,眼神卻驀然一變,他一腳猛踹向如七的心口,如七根本無任何防備地受了一踢,直到撞到樹身才止住去勢,試了幾次都沒爬起來,胸口巨痛,竟是肋骨被踢斷了。

  「敢和我搶女人,你活得不耐煩了。」鴉半垂著眼瞼說道,坐在馬上的穿著明黃色單衣的少年,長長的頭髮遇風狂舞著,低柔的話語,青色的月光,被發掩住若隱若現絕美的臉形成無形的魔魅的網,罩向眾人的心底。

  被鴉抱在懷中,周雪並未見到他殘害同伴的動作。「為什麼你,會來……咳咳……」

  一口氣沒提上來,周雪用力地咳嗽著,黑血沿著嘴角流下,她抬起袖子抹去,棉質的單衣也染上點點血花。如火炙的感覺由皮膚燎起,滲入血管,而後聚集到胸口燒成一團大火。猶如窒息般的呼吸困難和被烈火包圍的炙熱感焦痛感逼的她幾近發狂。「藥,藥……」張開被汗水潤濕的酸澀的眼,周雪低叫道,紅潤的唇一瞬間變得乾裂,她不知不覺用了全力,上了心火,奇毒引發快得超乎她的想像。

  懷中抱著輕得幾乎感受不到重量的身體,明明出著汗,但手只感到冰冷,鴉急切地撕開周雪的單衣,手探在衣服內側掏出一尊玉脂瓶,把裡面的藥丸全倒進手中,周雪抬起手想接過,但使出全身的力氣也不過動了動手指而已,突然唇邊感到一陣清涼,她不由自主地張唇,有溫熱的舌尖捲著清香微甜的藥滑入她口中,她張開迷茫的大眼,只看到鴉羽般的泛著綠光的黑髮。

  「鴉少爺……」莫如幽淡淡笑著,「我們一直在找你的弱點,原來你的弱點就是琴尊。」

  只穿著單衣的長髮及膝的少年抬起眼,狂傲地笑道:「誰是那個笨蛋?!」

  冷酷無情的眼、染血的唇、飛舞的黑髮令莫如幽心中一驚。每次和鴉聯繫時,他都隱入暗夜中,身前還站著刀劍雙奇,只感到他聲音妖媚異常,令人綺念叢生,這種如刀清銳的氣質還是第一次感覺到。

  「喂,」記不清帶他來的人叫什麼名字,少年抬高下巴傲然地指示道,「你下來,不要離我太遠,好好照應著琉璃,若她有一絲閃失,我便殺了你。」

  少年翻身下馬朝莫如幽走去:「竟傷了琉璃,不可饒恕,很久沒出來了,今次就好好玩一玩吧。」

  「……鴉……」火燎般的痛苦已漸漸消去,躺在秋雁懷中,周雪用手指抹掉眼邊酸澀的汗水,終於看清背對著她的少年的背影,月光下被染成亮黃色的單衣肆意飛揚著,及膝的發被風吹拂著震盪出綠色的光澤,因走路的姿式有別於蘇意憐的輕靈和鴉的優美,令周雪心存不安地低喊一聲。

  「不要叫我鴉。」像是要加重周雪不安的,少年連回頭也沒有地冷冷說道:「我的名字叫做——金·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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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3: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奪人心魄的金鈴,伸縮自如的金鏈和布天門中人纏鬥的姿態不像殺人反而像跳著崇拜圖騰時期求神的舞蹈,神秘,妖異,淒厲。

  「我剛才什麼都沒聽到。」現在的少年不是純潔的蘇意憐,不是妖美的鴉……拒絕接受現實,周雪閉上眼睛喃喃說道。

  秋雁眼見周雪的單衣被撕開,露出玉脂般瑩潔的皮膚,她連忙俯下身子整理起周雪的衣領,卻極不小心地,秋雁的長指甲被盤扣糾纏住,在周雪頸下劃破一道血口。

  「對,對不起。」秋雁連忙從懷中掏出粉紅的帕子壓在她傷口上,同時為自己的不小心道著歉。

  「不要緊,因為毒藥對我沒有作用,秋雁。」

  「哎?」

  周雪張開清冷的眸子看著秋雁的手忙腳亂,「剛才鴉餵我的便是至陰至毒的藥丸,所以你下的毒對我根本沒有作用,對中了『水火不容』的毒的我來說,無論所焚的毒香或喝的毒茶或指尖上的毒粉,對我都沒有任何作用。」

  「……小,小姐,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不需要懷疑自己的演技,我只是從不相信郡王府家的人而已,所以伺候著曾逼死過丫環的主人的你的鎮定表現及發現主人並不是傳言中的病弱郡主卻一點也不好奇的表情,不過是加重了那種不相信。」

  慌亂消失,只有周雪能看清的距離,秋雁的臉變成陰冷。「……你早就知道為何還讓我當你的丫環?」

  「堂堂的一個平樂郡主身邊怎麼可能沒有一個梳妝打理的人,比起要自己動手的不便來,被人毒殺不過是小事一樁。」

  秋雁一咬牙,由袖口滑出的匕首衝動地抵在周雪頸間,刀刃青湛湛的,塗的是見血封喉的巨毒。「敢看不起我,若我這一刀猛刺下去的話,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真不明白二夫人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般不顧危險地殺我。」

  「這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原來真的是二夫人。」對秋雁因說漏了嘴而臉色變得煞白的模樣視而不見,周雪反而有些失望地歎口氣:「原本我還期待著會不會是亦文、亦雅呢,總是叫嚷著讓我消失,卻一直不見動靜,他們什麼時候才會變得不會讓人擔心地心狠手辣啊。」

  從來沒有覺得和周雪的對話會這麼艱難,秋雁深吸了一口氣,穩了穩握住毒匕首的手才道:「……你從不好奇二夫人為何殺你嗎?」

  「我從沒興趣探討偏執狂的心理,」周雪冷冷地扯著嘴角笑道:「她讓你帶什麼去覆命,我的眼、舌、耳、手還是心臟?」

  「……全屍。」

  「那麼,」被威脅的女子依舊面無表情,「你已經做好殺害琴尊後所面對的報復了嗎?」

  握刀的手細微地顫抖著。睡在綺心園偏廂的她對夜裡發生的打鬥一清二楚,開始雖有些奇怪周雪會武,但亦想貴族中讓自己的子女隨武師學武以能自保的風氣還是有的。況且周雪對她每日下毒的事毫無所覺,她也便安心呆下了,今次才知周雪對她的小動作全看不在眼裡,明明周雪處在全身癱軟、身中巨毒的絕對下風,是殺了她的最佳時機,但因為周雪和平時無異的冷漠,秋雁反而猶豫不決起來。

  沒錯,現在很容易便可以殺了這個女人領取賞金,但是領取賞金之後呢?想起蘇意憐轉身時看她的冷冷一眼,她不覺打了個冷顫,是誰說蘇意憐是笨蛋的,笨蛋怎麼有那種令人恐懼到骨裡的冷冽眼神,她趕到時正好看到蘇意憐不知為何把如七一腳蹋飛的情景,令她毫不懷疑她只要傷害了周雪絕躲不過蘇意憐的瘋狂報復,但如果不殺周雪,她這幾個月的隱忍等待,又不顧危險地帶著蘇意憐找周雪又算什麼?

  「別殺她。」

  周雪突然看向她身後說道,秋雁心一驚地向後看,但隨即又想是不是周雪的小詭計而又連忙轉過頭,但眼一掃之際她已看清身後真站個人影,再次回過頭時,正看到以前她每次送飯時都會抱怨一通的仿若女孩子的男孩已貼近她身後,垂在身側的手裡拿的是寬兩指,長一尺二寸的刃鋒薄利,通體雪白瑩潔的窄劍,只是和平時一樣漫不經心的表情,靠近她時沒有洩露一絲波動,更別說殺氣了。

  「為什麼不讓我殺她?若她殺了你,喬老大絕對會讓我殉葬的。」

  「她猶豫了。」周雪依舊維持無防備的姿態道,「秋雁,你走吧。作為回報,我不會讓如七去調查你的一切,我們就當從未遇到過。」

  心中不甘比憤怒更甚,她怎會讓人蔑視至此,秋雁握緊匕首,才道:「你……」突聽頭頂細微聲響,只覺手腕一痛,不知周雪用了什麼手法竟把毒匕首奪去,看也不看地向上投去,只聽一聲悶哼,過了一會,才聽到「嘩啦」一聲,有人刮斷樹枝跌落在地上,但隨即黑衣人又一挺身,一瘸一拐地投入黑暗中。

  秋雁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指,這,才是縱橫江湖的尊者的實力……「我……」

  遠處又突然傳來奇怪的震盪聲,這次連周雪都不解地扭頭向樹林上空看去,「趴,趴下。」幾乎變調的大喊令還沒看清發生什麼事的秋雁和如七不加思索地趴倒在地上,只聽一陣巨大的風嘯聲從頭頂滑嘯而去,整整持續了幾秒鐘時間。

  用手臂埋住頭趴在地上的三人,微微抬起眼,令人吃驚異常的畫面就展現在眼前,幾百隻,不,幾千隻長翼大嘴的烏鴉就在東部樹林中飛舞著,細看才知它們是繞著身著明黃色單衣,以金鈴擊出有節奏聲響的少年身邊飛舞。

  「這,這是怎麼回事?」

  從未見過這麼詭異的事情發生,對不瞭解的事情所持的恐懼感站了上風,秋雁渾身發抖地問道。曾記得第一次見到蘇意憐的時候,周雪曾激動地說出「妖男」這個詞,但她當時被蘇意憐的美貌迷惑住而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卻是真的。

  「如七,江湖上有沒有以馭鳥成名的人?」

  周雪的冷靜安撫了秋雁和如七的慌亂,如七想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有。滇南有三癡。花癡肖白衣,音癡唐潛,鳥癡公孫鳥鳥,據說鳥癡可馭百鳥……」

  「那麼有這種情況也並不稀奇了。」不待如七說完,周雪已獨自下了結論。如七歙了歙唇最後還是選擇沉默地閉上嘴,怎麼可能不稀奇,公孫鳥鳥武功不高,卻是憑一身馭鳥術在江湖上佔有一席之地,各大門派傳訊的信鴿有七成之上是向公孫鳥鳥訂購的。公孫鳥鳥多是與鳥溝通,但像這樣一次喚鳥兒幾千隻的情景卻是誰也沒有見過。

  布天門中的人顯然也被這種情景震懾住,長翼大嘴的烏鴉在少年身邊不時親密地輕啄起他的單衣和長髮,但更多的烏鴉是在他身邊崇敬地飛舞著。少年昂起下巴手叉著腰狂笑著:「哈哈哈哈,我差點就忘了我還有這些可愛的孩子們,我最重要的幫手!我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就不奉陪了。」金鏈叮叮噹噹纏在手臂上,少年對干只烏鴉說的是人話而不是鳥語:「因為這些人傷害了琉璃,所以你們不用顧忌地玩吧。」

  話音才落,烏鴉便飛旋了幾下,一窩蜂地向藏在樹後樹梢暗處的布天門徒撲去,而少年已轉過身向周雪奔來。

  「琉璃,我們走吧。」伸手把周雪從地上扯起來,少年理所當然地說道。

  「……到哪裡?」

  「私奔啊。」

  「啊。」有些吃驚於如七驟升的敵意,以至於周雪沒有聽清少年說什麼,「我說鴉……」

  「金烏。」思緒從手中金鏈用力纏住站在周雪身邊像女孩般的男孩的脖子上的殘酷想像中扯離,少年不可一世地糾正著周雪的錯誤,「別把我錯認成鴉那個笨蛋,比起他來,擁有無雙美貌和堅毅性格的我才更適合你。你說我們私奔到哪裡,我一直都想在更廣大的世界中遊歷一番呢。」

  周雪呼吸窒了一窒,臉色空白了許久才變幻不定地道:「……那個,我突然想到還有很多事會因私奔而變得更糟糕,所以我還是決定回去了。」

  「你想讓我強暴你嗎?」

  「啊?」

  「你耍我啊,害得我這麼期待。啊,我明白了,」金烏先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然後充滿殺氣的眼刺向如七,「是這個娘娘腔在誘惑你吧!我就知道,憐和鴉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平時不緊纏著你,一遇到事情就會讓我來收拾爛攤子!如果可能,真想用力地揍他們一頓。」

  「什麼強……你對郡主說話客氣一點!」如七怒瞪向口無遮掩的金烏,「郡主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有你置疑的分。況且你不想跟著郡主走的話,隨你自由活動!」

  「滾!」金烏又一踢長腿,而這時如七已早有準備地伸手格擋,金烏收腿,手臂上的金鏈驟然伸展開來,纏住如七的腰身,單手一抖便把他扔了出去。

  這時一抹白影由金烏眼前輕掠過,接住由空中跌掉下的如七。「琉璃!」金烏責怪地大叫道。

  身上只剩下白色單衣的女子冷冷地回過頭:「不管你是誰,別太過分了。」

  金烏張大嘴驚呆住,而後毒蛇般的銳利眼光死盯住周雪,「你,你竟然幫助外人……」氣得發抖的聲音配上咬牙的「咯吱咯吱」聲,讓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會憤恨地掐斷周雪的脖子,「你若敢拋棄我,你若敢拋棄我,」金烏咆哮著說出威脅,「我就去死!」

  這下換成周雪張大嘴像看怪物一般地看著他!

  「不行,這樣死太沒尊嚴了,我要告官,讓大家都知道你的薄倖而唾棄你,而後我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跳進碧羅湖,即使你後悔也見不到我了!不,不對,應該是我做鬼也會纏著你,詛咒你永世不能和別人在一起!」金烏鬼氣森森地陰笑著,春夜涼寒的樹林更泛起絲絲冷氣。

  「我,沒說要拋棄你啊。」而且他所說的死法沒一種有尊嚴吧。徹底敗在金烏的被害妄想症下,周雪差點以為自己真是罪人了。「我只是仔細想了一下,」周雪因為面無表情才更顯義正辭嚴,「我的未婚夫是個王爺,若我們私奔的話,他一定不甘心,一個弄不好,南陽郡王的爵位也都會不保,亦文、亦雅有可能貶為庶民,而蘇府的財產也會全部充官,到時你的父母和弟妹全流落街頭,你忍心這樣嗎?」

  「不,不忍心。」金烏低下頭小聲說道,父母和弟妹那麼疼愛他,亦文、亦雅對他也不錯,他怎麼可以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呢?「那我就同你回去吧。」金烏想通了地雙擊一下掌抬起頭認真而堅決地道:「如果要痛苦的話,就讓你未婚夫一個人痛苦好了!」

  紅漆大門被炸得粉碎,庭院內房屋花草就像遭到颶風肆虐一般殘破零落,空氣中還殘留著令人不快的凝窒氣味,遠處一縷灰白色煙塵裊裊升至幽灰的天空中,再往裡走時正好見到蘇意秋陪著兩個衙門內的官吏走過來,他見了金烏驚喜地叫了一聲「大哥」,金烏有些疑惑地停下腳步,皺了眉想了半天才「哦哦」地點了兩次頭,問道:「家裡發生了什麼事?」

  生硬的疏離感令蘇意秋愣了一下,仔細看了看金烏的面容,他竟一瞬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意秋?」不耐的語氣叫醒了他的怔忡,蘇意秋有些慌亂地看了一下穿著皂衣的官吏,含糊其詞道:「夜裡有匪徒想搶劫,不過被護衛們趕走了。母親和妹妹都安好,就是有幾個護衛和下人都受了傷。」

  「下人受傷?喬……我的小丫環呢?」

  雖然看不出周雪內心的焦慮,但她的語氣比以往急促許多,官吏湊著月光向她看去,朦朧光線下的女子看起來清美空靈,冰潔尊貴,卻不知為何衣衫不整,髮髻凌亂。再看蘇意秋的大哥也是只穿著單衣的模樣,兩位官吏的神態不覺曖昧起來。見幾人走遠了他們才向蘇意秋打聽道:「看蘇大公子和那女子的模樣,蘇府喜事將近了吧。」

  「啊。」蘇意秋先是不解地挑了下眉,但臉色隨即陰沉下來,「剛才那名女子為平樂郡主,是暫居在蘇府的明王未婚妻。這種毀人名節的話還是少說,若是傳到明王耳中就不得了了。」

  兩名官吏自是聽到過混世太保的厲害,當下臉色一白立刻噤聲。

  蘇意秋神色難看地瞪著周雪幾人離去的方向,不知該用什麼表情表達心中的混亂驚駭。雖然家人都知道大哥身中血咒,有幾個人格相互轉換的事情,但那時候父親都會把大哥帶走,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不是癡兒的蘇意憐,強烈的陌生感和衝擊力幾乎把他的神志擊垮,他,真的無法接受除了蘇意憐之外的其他任何人,即使、即使,一樣的面容和身體!

  「喂!趙晉在哪裡?!」

  用力地踹開半開的大門,金烏大踏步地走進綃綾館前廳,整個廳堂已經變成了療傷休息的場所,傷者大部分是中了輕微的毒,邊坐在地上歇息著邊喝著解毒茶,重傷者躺在地上,身邊也都有人照顧著。視線在大廳內轉了一圈,金烏推開驚喜地圍上來叫著「大少爺」的下人,他被坐在屏風前楠木椅上有著炫妙波詭的鳳眼,紅織絕麗的衣衫,無以倫比存在感的紅衣少年擒住目光。「就是你嗎?」金烏微揚下巴不加思索地朝他走去,也只有這樣的絕妙人物才配當周雪的未婚夫,他的情敵!

  「你找我有什麼事?」

  極度傲慢和不快的聲音由旁邊傳來,金烏愣了一下,用眼角輕睨了一下答話的人,對方正蹲在地上幫一名光頭少年擦拭背上的傷口,動作粗魯得令光頭少年哭喪著臉緊咬牙關忍受著比傷口還疼的痛苦。他仰著一張小臉,偏偏有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一隻眼圈青紫,身子瘦瘦弱弱,皮膚黑黑的,簡直是無法人眼的普通,知道長得昔通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橫眉豎眼得讓自己的臉變得更醜。

  金烏嫌惡地皺了一下眉,冷哼一聲道:「閃一邊去,別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地污了我的眼。」

  「你說什麼?」趙晉哪受到過這種輕蔑對待,他把手中沾上污血的布巾猛地摔在地上,捋起袖子站起身凶狠地叫道:「敢對我這樣不敬,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啊。」

  輕輕鬆鬆便避開趙晉擊來的一拳,金烏出腳踢在他小腿骨上,趙晉站不穩立刻摔在地上,抱著差點被踢斷的小腿痛得哀嚎起來。

  看也不看地踩過趙晉的身子,金烏直接走到紅衣少年面前,指向他命令道:「遇上這麼出色的我是你的不幸,很抱歉,你的未婚妻我要定了!」

  一瘸一拐地轉過迴廊,就看見綃林館前廳聚著一群人探頭探腦地往屋裡看,就連趙、錢、孫、李也在其中,喬天師火大地衝上前去朝趙晉的後背用力一拍叫道:「喂,我不是讓你給傷者擦傷餵水嗎,你幹嗎偷懶跑出來!」

  嚇一跳地回過頭,趙晉反射性地先摀住有著青眼圈的一隻眼睛,不甘心地大吼道:「臭女人,我警告你不要再動手動腳哦,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哼!很了不起啊,我可是拖著傷腿領著護衛在附近察看著還有沒有未引發的毒物啊,這樣努力地保護著像你這樣的人,你至少應該抱著我的大腿痛哭流涕地說謝謝吧?」

  「保護王族是你這個地位卑下的人應該做的事情,別說受飭,即使死掉了,你也不該有怨言!」

  「是嗎?」喬天師伸出手臂一把勒住趙晉的脖子,陰惻惻地笑道:「嘿嘿,那我一定先把你『卡嚓』掉才死。」

  「喬?」聽到熟悉的稚嫩聲音,周雪忙回過頭尋找,就看到喬天師在人群外不知在欺負著哪個倒霉鬼,她擠出人群驚喜地叫道:「怨不得我在屋裡找不到你,原來你在這裡。咦,你受傷了?」

  「啊,琉璃。」喬天師抬起頭也是滿臉喜悅,「你回來了,沒受傷吧?」見周雪身子一低地要看她的傷腿,喬連忙單足站立笑道:「只是一點小傷而已,沒關係。對了,大家怎麼全呆在外面,為什麼不進屋裡休息?」連蘇夫人和蘇茵潔也是,不過她們並未同其他人擠成一堆,而是呆在離前廳大門較遠的廊柱旁,透過窗戶向屋內看去,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她記得她去巡察前大家還都在屋內有序地療傷休息,怎麼一回來全變了樣,太奇怪了。

  被喬壓低到胸前的腦袋無法抬高分毫,趙晉只能努力抬眼向上看,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內的亭亭玉立的女子,初見竟還以為是個雪徹的玲瓏剔透的人兒,盈盈一握的腰身,柔弱的姿態,彎折如柳的眉,粉嫩的紅唇,白如潤玉的臉頰,不知是不是月光照耀的關係,蒙著紗般的青色,看起來更加古雅美麗神秘。

  即使不依靠華服美飾還是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女子,是只有在夢中才會遇到的完美無瑕,只有這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女人啊。

  應該說任何女人都好過壓在他頭上嘀嘀咕咕說個不停的粗暴傢伙。

  「蘇府還未遭襲之前,我讓符九和不殺到後院,只要看到可疑人物便準備隨時放火,結果一個不注意蘇意憐就不見了,我連忙讓秋雁姐姐去找,啊,我看見如七了,秋雁姐姐呢?」

  「半路上就離開了。」

  「……啊。」話語奇妙地頓了一頓,喬天師又接著道:「因為蘇府實在太大了,人多也不好照應,我讓蘇夫人把所有人都叫到綃林館來,哈哈,這就叫大家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更夫敲完三更鼓後,布天門的人就來了,雖然來者毒技高強,但憑我的英勇神武還是把他們逼退……」

  「說真的,一個人獨鬥二十名布天門徒英勇是英勇,就是魯莽了點,幸虧飛紗來早一步把他們嚇退呢。」

  近在耳邊的笑語令喬天師嚇了一跳蹦到周雪身邊,而趙晉趁機擺脫了她的掌控閃入人群中。「你,你幹什麼悄悄貼在我身後說話,很嚇人的你知不知道?」

  驟然出現的女子猶如一彎溫潤清華的明月,連笑容也是溫溫和和的。「作為江湖人一定要隨時隨地保持著警惕心,是你太放鬆了才會被嚇到。」言下之意,和她沒什麼關係。

  周雪的反應卻是吃驚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房內,「盟,盟主,你獨自跑出來了啊。」

  「那當然。」清雅如月的武尊大人微笑著道,「男人之間的問題讓男人自己去解決,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在旁邊默默地祈禱……無論什麼時候也好,讓他們停止這些愚蠢的形為——至少也該把話聽清楚再動手也不遲吧!」最後的兩句話明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但清雅的武尊大人還是保持形象地微笑未變,看得喬天師都不自覺得感覺到累得齜起牙來。

  「別轉移話題!琉璃,你知不知道我們完全被武尊他們利用了耶。要不才不會布天門的人一點燃藍色煙火,蛇蠍美人就會趕來。他們一定早知道布天門要打綃舞坊的主意才硬要我們準備綃舞坊的繡品,借我們之手對付布天門。」喬天師氣憤難平地一口氣說完,卻發現周雪歪側著頭有些遲鈍地看著她,「怎麼了琉璃,被盟主的卑鄙嚇著了嗎?」

  「不,不是。」周雪緩緩地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奇怪這麼簡單的事情你為何直到結束了才看出玄機來。」

  喬天師愣了一下才聽出周雪說話的意思,她大怒道:「琉璃,你是在說我是笨蛋嗎……」

  餘下的話語被一聲沉悶的巨響吞沒,廳門口聚集的一大群人立刻作鳥獸散,恰好令正對著大門的喬天師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房屋內紅雲大熾,間配以金鈴脆響,身著明黃色單衣的金烏和身著紅衣的蛇蠍美人在翻騰的紅綾和如流星般閃耀的金鏈中騰躍跳縱,光看招式的犀利和翻湧的氣流便知兩人在以命相搏,但華麗的武技仍讓眾人看得目眩神迷,怨不得眾人明知危險還擠在門口觀看。

  「怎麼看都像飛鳥在撲騰撕咬的模樣啊!」

  喬天師喃喃說道。比起蛇蠍美人的華美絕麗來,穿著明黃色單衣的少年更像一隻依靠本能反應的野獸,不,野鳥,看起來異常兇猛狠辣,哪還有蘇意憐生怯的影子,更迥異於鴉的嫵媚。這個人到底是誰?心中不覺會升起這個荒謬的念頭,而後任其擴大成問題。「而且,他們怎麼會打起來的?」

  扭頭看了看低頭以衣袖捂唇的周雪,喬天師問道:「琉璃,你不出手阻止他們嗎?」蛇蠍美人的毒這麼厲害,蘇公子會吃虧的。見周雪沒有答話,喬天師不覺輕輕碰了碰她的肩,又問了一句:「琉璃?」

  周雪晃了晃身子緩緩抬起頭,朝喬天師無力地笑了一下,而後「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上!

  吃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又看了看倒在地上雙目緊閉、臉色發青、嘴角溢血的周雪,喬天師終於驚懼地大叫起來:「琉璃!」

  喬天師彎下腰剛想扶起周雪,但卻有人猛地撞開她一把抱起周雪道:「琉,琉璃,你怎麼了?」喬天師向前踉蹌幾步,她單手支地才免於差點跌趴在地上的命運,她回頭怒道:「是誰……」突感一陣勁風襲來,她連忙打個滾躲開,「你離琉璃最近,一定是你傷害了她。」被琉璃虛弱的模樣震飛了心魂,身上披著半塊紅綾,手腕纏著半截金鏈的金烏已變成了蠻不講理的野獸,他見喬天師避過了他的勁踢,卻又不死心地抬腳朝地上的喬用力踩去,「你已經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了,去死吧!」

  「你,你瘋了!」喬天師怕反擊會傷了少年懷中的周雪,只能狼狽地在地上滾來滾去閃躲。還沒有打過癮就被金烏割斷紅綾逃出門外的莫飛紗也踏出門來,見到金烏懷中的周雪,微皺了一下眉道:「喂,你如果想讓她死得更快的話就更用力地跳躍吧,一定會加速她血液運行的速度,極快的把毒運送到她的心臟去呢。」

  「你知道琉璃中了毒?你能看得出來?!」金烏立刻停止對喬天師的迫害,煙一般地飄到莫飛紗面前驚喜地問道:「那你一定也知她中的是什麼毒了,快告訴我!」理所當然的語氣根本就忘了他剛才還和莫飛紗為爭奪女人而大打出手的事情,看不出有一絲尷尬不安來。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毒就是我下的!」下了「水火不容」的毒引加上每天吃的「焚香」毒藥,雖要受毒發之苦,但這段時間內,她們反而不會被其他毒所蝕害。看周雪發青的臉色,卻像是提前引發了「焚香」之毒,明明應該還剩十幾天時間的。

  「你下的?」金烏臉色驀變,「你竟然對自己的未婚妻下毒,你是不是人了啊!」

  「啊?」莫飛紗疑惑的神情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冒出清澈憨純的氣質,「下毒?我疼她還來不及的,怎會對她下毒!」

  「你耍我啊!」金烏又像一頭暴龍般地咆哮起來,「你剛才才說琉璃身上的毒是你下的,怎麼又翻口不承認?」

  「琉璃是誰?」

  「你未婚妻啊!」指著懷裡的周雪,金烏心不甘情不願地大叫道。

  「……」在金烏和周雪之間來回打量著,莫飛紗臉色變幻不定,最終他才忍無可忍地怒道:「你這傢伙以為這個白慘慘的女人是我未婚妻?」

  「什麼白慘慘,這叫如雪肌膚!」

  「你以為我眼光這麼差啊!同我老婆的美貌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的女人,你以為我會多看她一眼嗎?」莫飛紗飛向人群中把看熱鬧的花非花扯到金烏面前傲然說道:「這個才是我美麗無雙的未婚妻!」

  「的確是雲泥之別。」金烏點點頭同意:「你的未婚妻是泥!」皮膚黃黃的,像營養不良一樣。

  「什,什麼?!你這個娘娘腔敢置疑我老婆的美貌?!」

  「是你這個上挑眼說錯了話才對!」

  莫飛紗和金烏已經不顧羞恥地互相進行人身攻擊起來。

  「你們都給我閉嘴!」無法再看下去的喬天師大聲喝斥道。她拖著傷腿走到兩人面前,先指著金烏大罵道:「你這個傢伙,琉璃中毒了你竟只會想到和別人爭吵,你有沒有想過琉璃有多痛苦啊!還有你!」手指又指向莫飛紗的鼻尖,喬天師咬牙道:「看到中毒的人你不施於援手救助,反而呆在一旁無動於衷,你想讓武尊和你一起丟臉嗎?」見兩人像是瞭解地「哦」了一聲後對視一眼,喬冷哼一聲。終於出了被迫害被下毒的一口怨氣了,好痛快。

  「還有,」這句話是對金烏說的,「琉璃的未婚夫不是這個蛇蠍美人,而是那個身穿青色錦袍,頭戴金冠,長相普通,一臉呆滯的家秋。」如此清晰的指證,令金烏順著她的手指立刻毫不費勁地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人。

  趙晉。

  「嘿嘿嘿嘿,你就是趙晉啊!」把趙晉逼到庭院的角落處,金烏手扶著走廊外側的欄桿,把趙晉完全壓在他的陰影之下,「遇上如此出色的我只能是你的不幸,很抱歉,你的未婚妻我要定了。」

  「你,你想怎麼樣。」看到金烏與莫飛紗纏鬥及對待喬天師的無情模樣,趙晉不敢以身犯險地抖聲道:「你,你不准傷害我!要不我會告訴哥哥讓他抄你全家!」

  「傷害?我這麼知書達理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金烏露出森森白牙沒什麼說服力地笑道,手掌輕輕握住紅漆欄桿,只聽「啪嚓」一聲輕響,金烏扯斷一小截欄桿,就在他面前鬆開手指,被握住的圓木變成粉末簌簌而下,趙晉發覺金烏的視線在他的脖子上停留過長時間後,更是嚇得不敢亂動。

  「我只要你和琉璃解除婚約便好了,像你這樣的人還是找個與自己相配的妻子好!」根本不覺得奪人妻子是無恥的行為,金烏沒什麼道德感地說道。

  趙晉的目光透過金烏的肩膀看向中庭,好事者不知從哪裡搬來一張軟榻放在院子裡,讓周雪躺在上面,便於莫飛紗給她去毒療傷。在月光下雙手放在胸前平躺著的少女,聖潔得就如同冰雪女神一般,這樣的女子竟然是他的未婚妻,簡直就像做夢一樣。

  「我不會解除婚約!」

  「什麼?」

  只要是男人誰會因為兩句威脅便放棄那麼美麗的女子!趙晉鼓足勇氣大聲說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才不會解除婚約!」

  金烏聞言連假笑也不維持了,他以野獸般銳利而凶狠的眼光盯住趙晉,冷聲道:「你想讓我強暴你嗎?」

  「你,你說什麼?」比死亡更恐怖的威脅把趙晉嚇得面如土色,連圍一圈在旁邊看戲的夫人小姐丫環家丁護衛客人都不禁目瞪口呆於金烏的無道德性。

  猛拽住趙晉的衣領向上提,金烏微瞇著冰冷無情的眼對上他惶惶然的大眼:「你竟敢如此不知死活地拒絕我的提議,你也不想想你全身上下有哪一點能配得上琉璃,你有我的一根頭髮絲喜歡琉璃嗎?你知道琉璃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嗎?你這個混蛋竟敢想拆散我們這對彼此喜歡的苦命鴛鴦,你還有沒有人性啊!你執意不解除婚約,善良的琉璃一定不忍心拂逆家人而違心和你結婚的,她一定會因為思念我而天天以淚洗面,最終香消玉殞!而無論憐還是鴉還是我一定都無法忍受活在沒有琉璃的世界上,一定會追隨她而去的!你這個害死我們兩個人的兇手,你以為我會這麼容易放過你嗎?我現在就要強暴你,讓你一輩子都無法和女人結婚!」

  金烏說完便開始撕扯趙晉的衣服,把趙晉嚇得魂不附體地叫道:「救,救命!」錢、孫、李早已混到人群裡當作沒聽到他的聲音。見過金烏那麼兇惡的模樣,誰還敢救他。衣服被撕裂的聲音令趙晉「哇哇」大叫起來,「我,我願意解除婚約,願意解除啊!」緊攥住被撕開的衣領,為了保護自己的貞操,趙晉只得含辱悲泣著同意金烏的條件。

  「但,但是,我的婚禮要怎麼辦?未婚妻是皇太后給我挑選的啊!臨近才解除婚約根本不可能的。皇太后也已經說了,在瓊林苑花宴上要我帶新妃去拜見她老人家,你把我未婚妻搶走,我要怎麼辦?!」

  「那再送還給你一個好了。」

  「哎?」

  說完極不負責任的話後,金烏就近在庭院中的人群中尋找起來,自己的妹妹當然不能嫁給這個沒用的傢伙,母親身邊的四大美婢少一個伺候母親都不成……哦,那個蹲在周雪身邊的小個子丫環嘛,年紀太小了……等等……

  這個總是跟在周雪身邊寸步不離的梳著雙髻環的小個子丫環很得周雪的喜愛,以後一定會成為他和周雪相處的阻礙,現在正是把她清除出去的好機會!金烏微笑著拍了拍趙晉的肩,和藹仁慈地道:「看見琉璃身邊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沒,和你簡直就是天作之合的絕配啊。」

  直到眾人的眼光都移到她身上,喬天師才遲鈍地知道金烏口中「可愛的小姑娘」竟是自己,她顧不得擦拭琉璃額角虛汗直接蹦了起來,「太,太荒謬了,你們愛來愛去的關我什麼事,幹嗎把我扯進去!」

  「什麼不關你事!婢代主受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反正讓你嫁你就嫁!」金烏不容反駁地決定了喬天師的人生,根本沒想到別人也會反對。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和地位卑下的人成親,皇兄也絕不會同意的!」趙晉用力搖著頭淒厲地叫著,和地位卑下的人湊在一起的恐怖僅決於被男人強暴!

  「大家不用爭吵不休,我有個好主意可以解決所有的事情。」

  莫飛紗只是輕輕的一句話便讓所有人都噤聲,他炫美波詭的眼繞看眾人一圈,除了金烏外,其他人都驚懾於他忘了收斂的邪魅之氣而低下頭。

  「金尊,你是琴尊的朋友,應該可以為了她做一些事情吧。況且可以嫁到富貴之家享受榮華富貴,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呢,只要嫁過去就可獲得金錢、權勢和地位,金尊,你難道不會心動嗎?」

  「唔。」喬天師果真認真思考起來。沒錯,她早就看不慣琉璃竟然要嫁給那個紈褲子弟了。而且她也到了適婚年齡,該是認真對待這種事的時候了。她無法想像自己像琉璃愛上某個人而做出不顧性命的舉動,既然不會愛上任何人的話,那嫁給誰都是一樣吧。況且榮華富貴誰不嚮往呢?她面露微笑地點了點頭,竟然已經想到衣錦還鄉的細節了。

  「而明王想要個身份高貴的妻子,這件事我會為你辦妥呢。我會讓金尊成為連皇太后都不得不承認的兒媳。」對搖著頭一點也不感激他反而用控訴的眼神指責他多事的趙晉,莫飛紗完全沒有把他放在眼中的又扭過頭看向金烏,「蘇公子,我會讓你和琴尊順利成婚,為此,我要收取小小的報酬,希望你能同意。」

  金烏和喬天師無異議地同意,趙晉說不出口的反對被忽略,另一當事人還在昏迷不醒中,所以莫飛紗的提議被無條件通過。

  「現在先辦的是退婚,金尊的身份變更和明王的婚事。蘇公子婚服應繡得差不多了吧,就送給金尊好了,不需要太感激我,我偶而也想做做好事。」

  只有一個人不相信他會這麼好心。不過等到她找到機會問莫飛紗時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你問我為何會這樣做嗎?」對自己心愛女子的問話,紅衣少年的語氣中充滿了宿命的悲憫,「你莫忘了平京王是我的父親,他的反叛之心若有一天被揭露出來的話,我們也躲不過被誅連的命運。既然有這樣的機會,讓其他兩位尊者同平京王有互利互惠的聯繫,若平京王的野心真的被發現了,我們也好拉兩個墊背的——四大尊者要死也一起死,這也真是無法抗拒的命運啊。」

  在帛香山房深幽的石徑小道上偶然相遇,但是來到帛香山房並不偶然。被毀的綺心園還在修復當中,仙綾院在布天門來襲中也受了一些損害,於是周雪和蘇意憐就搬到帛香山房內居住,所以這幾天原本寂靜得只有烏鴉棲息的帛香山房熱鬧許多。

  「二哥,你也來找大哥嗎?」看到蘇意秋的出現,已經準備回去的蘇茵潔有些驚訝地問道。

  「嗯,平京王已應莫飛紗的要求前來蘇府,兩人正在綃林館主廳裡討論一些事情,關於酬勞的問題他們需要大哥的意見,所以我過來請大哥過去,你呢?」蘇意秋不太有精神地說道。他這幾天一直都躲在屋裡,想強迫說服自己事到如今所有事惟有接受,但知道大哥有異於常人的人格是一回事,真的要接受的話卻比想像中更困難百倍。說話妖妖媚媚沒一點男子氣概和完全沒道德性的那兩個……兩個傢伙,他根本一點也不想看到!

  比起蘇家的男人來,蘇家女人的接受力明顯強韌許多。蘇茵潔笑著說道:「是娘讓我來的,讓我看看大哥和大嫂的相處情況。」

  「大、大、大,大嫂?」吃驚於妹妹口中吐出的單詞,蘇意秋張口結舌地道:「你,你不要胡亂說話,平,平樂郡主現在還沒同明王解除婚約。」

  「總有一天她會成為我們大嫂的。你知道嗎?娘非常喜歡她哩。我也是,雖然有時聽到她冷冷硬硬的話很生氣,但總是不自覺地想親近她。她身上一定有某些東西是我們不知道的美好,現在雖然不知道,但慢慢相處下來,我們一定會瞭解的。」

  「你和娘別想得那麼簡單,」蘇意秋冷哼一聲,「你以為有女人會接受……不同的大哥嗎?」連他這個做弟弟的都無法接受,別說外人了。

  「二哥,你這就不懂了,你不知道女人的擇偶條件是很挑剔的嗎?最好有孩子般的純真,擁有金山般的錢,更要眼中只有她一人的癡情,大哥這三樣全佔了,被那麼多的愛深愛著,郡主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蘇茵潔條理分明地認真說道,把蘇意秋說得一愣一愣的。「女孩子的心思真可怕,不,我是說周雪真的會同你所想的接受大哥嗎?」

  「當然……不會。」蘇茵潔比剛才更認真地否決道,「孩子般的純真,擁有金山般的錢,更是眼中只有她一人的癡情非但是有向極致發展的癡愚和無道德性,而且更是彼此不相融地分成三個人格,因為我是妹妹所以可以強迫自己慢慢接受,但是外人只會覺得恐怖吧。」

  「你說平樂郡主嫌棄大哥?」

  雖然不贊同郡主和大哥在一起,但郡主有可能嫌棄大哥的事更讓他憤怒。雖然現在還無法接受,但不論變成什麼樣子,蘇意憐還都是他哥哥!

  「也不是那樣說啦……」蘇茵潔支支吾吾地說道:「因為郡主總是面無表情所以弄不清楚她心裡怎麼想……你確定現在就去找大哥嗎?」

  「什麼?」

  「你確定你有心理準備要看郡主和大哥怎麼相處嗎?」

  蘇意秋畏縮了一下,不,他還沒準備好,不論圍繞在周雪身邊的是哪個人格,他都不想看到大哥為情癡狂的模樣。

  「我可以領你偷偷去看,但你發誓一定不要出聲哦。」

  雖然不知為何要偷看,但突然響徹林間的淒厲的「我愛你」的大叫如暴雨一般打熄了他心中好奇的火苗。事實一定比他所能想像的更給人無限的衝擊。

  「不,我不去了,還是你把大哥叫出來吧。」

  他將在以後的日子裡感謝這個決定。

  

  三月丙申,明王府以疑平樂郡主體弱無法生育子嗣而解除婚約。南陽郡王同意退親。

  四月癸亥,冊封平京王義女喬天師為清樂郡主。同日,賜明王與郡主成婚。

  四月壬午,明王與清樂郡主大婚,婚期三天,賓客過萬,賀禮成山,設宴千席。半城人都去鎖瀾府外的流水席上去喝明王的喜酒,為建康府那一年最令人津津樂道的大事。

  婚禮的奢華熱鬧自是不用說,更引人注目的是新娘子的婚服,金紅色的綢緞上繡制的閃閃發亮的翩飛彩風,羽翼與底色接合處,呈一絲裂痕,近似鏤刻,更顯出飛風欲飛的姿態。自此婚禮後,綃舞坊的婚服訂單如雪花般飛湧,其他繡坊也紛紛效仿,據說這便是蘇州割絲的由來。

  而在眾人不知道的角落處,明王體弱的前未婚妻也在一旁默默觀看著,她根本無法贊同喬如此倉促地決定婚事,但喬卻比她想像中更熱衷期待著這次婚禮,如同辦家家酒的小女孩般,在她眼中改變身份和結婚嫁娶,都只是她從未經歷過的遊戲而已。即使這樣如此不負責任,但她還是希望喬能夠幸福。

  「我以後也會給你這麼盛大的婚禮。」

  站在她旁邊的少年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讓你幸福。」

  「嗯。」

  因為她的幸福是喬所換取,所以她會更加努力。

  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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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1-13 00:03: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雪似飛花迷眼。

  踏在厚約寸許的雪地上,大地發出喀吱吱的聲音,假山石和觀賞林木也覆上層層積雪,天地間只剩下單純的白色。

  越過圓形的拱門,後院中微斜的坡道上種滿梨樹,清瘦的枝幹上顫顫地挑出輕薄團聚的積雪,猶如雪白的梨花盛開。

  北風吹過,凝成冰晶的雪花飛旋著打在臉上,有些疼。身子也遲鈍地感受到刺骨的冷,用力緊了緊狐襲披風,哈了哈冰涼的手,白霧般的氣息包裹住手心,只感受到些微的暖意。

  「嘩啦」一聲,頭頂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抬頭,映落在視線中的是一隻巨大的白鳥由積雪的梨樹枝梢上猛然掠過,雪花簌簌落下,有幾枚飛入他眼中,令他不由得低下頭揉了揉眼。

  再次睜開眼時,所見到的卻是一雙翦翦水眸,清澄地映出他的面容。

  「這位小哥,可以打聽一件事嗎?」

  猶如絲綢般光澤潤滑的聲音,卻又有著綃綾透徹感。俏生生得如一朵白蓮站在他身前的女子,被風吹拂向腦後的劉海因風停而絲絲滑落,遮住她的眼睛,紗般的黑髮下是雪一般的臉頰.而嘴唇也是淡淡的粉色,身上一襲絲緞白衣,就像毫無重量一般站在雪地上。

  「鳥。」沒錯,一定是剛才飛過去的那只巨大的白鳥幻化成人形了。

  披風帽沿和領口雪白的皮毛把他捂得只剩兩隻大眼,白衣女子看不見他的面容,只當他沒聽見地再次扯了扯嘴角上揚一定的弧度,算是微笑:「這位小哥,你知道這相國寺的後門在哪裡嗎?怎麼跑來跑去,不是竹林便是樹林?」

  噢,是迷路的鳥兒哩。

  他剛想回答,斜坡的另一邊卻猛然傳出嘈雜繁亂的聲音,隱隱可聽見「捉住她」的狂叫,白衣女子臉色一變地轉身,他連忙抓住她寬大的袖袍道:「躲到我懷……」語氣頓了一頓,她人形的樣子只比自己矮半個頭,懷裡是藏不下的……「躲到我披風裡吧。」

  依靠著樹站著,雪白的披風與周圍的雪景融成一色,即使略有凸顯,無心人也看不出裡面另有乾坤。

  雜亂聲由遠而近,可清晰地聽到爭執的內容。

  「大膽妖道,竟敢偷我們寺內的供奉!」

  「臭禿驢,出家人四大皆空,你們要夜羅珠做什麼!而且什麼叫偷!我這是明拿!」

  「太放肆了,竟敢明搶我們相國寺的珍寶!」

  「是拿!拿,說多少次你們才明白!」

  由互相喊話的音量來看,爭執的人彼此間拉開不少距離,從交錯的梨樹間隙間可看到先跑過來一抹淡黃的人影。似乎並沒有想到這偏僻的樹林間還有人呆著,來人急施的身影頓了頓,身上粗布織成的衣服衣擺「刷」的飛舞起來。「喂,小朋友,你剛才看到有個穿著白衣的美女跑過去嗎?」問話的時候來人還在二十丈外的距離,問完話時卻已跑到他面前了。

  看著他搖了搖頭,也並沒有非要知道答案的,梳著奇怪髮髻的女孩子低語著:「莫非琉璃又迷路了?早就讓她緊跟著我,她偏不聽……」

  「啊,她在那裡!不要讓她跑了,逮住後把她綁到武當山,看看那牛鼻子老道怎麼說!」

  暴喝聲如在耳邊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但實則說話的人還離得很遠。七八個提著大鐵棍的虎背熊腰的武僧一邊怒吼著一邊大跨步地向這裡跑來。

  「哼,真是窮追不捨。」撇了一下嘴,穿著淡黃色粗布道袍的女孩子腳輕點一下,身如流星般向梨林深處掠去,過雪無痕。

  不一會,冷風迫來,武僧們「刷刷刷」急掠而過,風如刀割般壓在臉上,他卻動也不敢動。

  墜後的一名武僧腳步頓了一頓,回頭向他看來。

  「怎麼了?」意識到同伴的遲疑,前面的僧人間道。

  「剛才這個人好像和那妖道在說些什麼?」

  「他啊……」意識到打量過來的視線,他不覺一陣緊張,連忙低下頭。啊,自己竟然忘了穿棉靴跑了出來,怨不得腳這麼冷,這下又會被意秋罵了。

  「你忘了,他是蘇家的大公子,每年都會隨母親到寺裡求願的那個……」

  「咦?你是說江南最富的那個蘇家?」

  「是啊,雖有萬貫家財,但卻是個……」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並沒有注意到僧人們的對話和消失。

  「喂,真謝謝你呢。」

  眼前突然出現的陰影令他嚇一跳的驚醒過來,白衣女子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面前向他打著招呼。

  清清冷冷的風中有種好聞的香氣,意識到是從面前的女子身上發出的,他不知為何臉色一紅。絲緞的白衣隨風飄浮,纖弱的身子像是要被風吹走一般輕盈。在他還未意識到之際,又伸手扯住白衣女子的袖口。

  「你,你會報恩嗎?」

  「哎?」

  略帶些稚嫩的男聲令白衣女子想離開的念頭停下來,歪側著頭不解地看向他。

  「因為我幫你躲過了獵人的追捕了啊,你會報恩嗎?」

  穿著雪白披風的少年站在雪中,彷彿稍不注意便從視線中跳離的虛幻。

  原來是想要謝禮啊。

  白衣女子瞭然地「唔」了一聲,在寬大的衣袖中掏了掏,取出一朵開得正艷的嗇薇別在少年耳邊。鮮艷如血般的紅色猛地激活了只有白色的畫面,顯得真實而奪目起來。

  「嗯,很美麗。」

  並不是怎麼誠心地稱讚著,白衣女子光滑的眉尖突然打起褶來看向來時的路,除去雪花悠然飄落的聲音,樹枝遇風的喀喀聲,彼此間細微的呼吸,另一種令人在意的聲音撞入耳中,引起了她的不快。

  「真是大驚小怪,不過是一個珠子而已。」喬所提出的強取的做法她雖能閃則閃,但緊迫不放的相國寺也太小家子氣了吧。

  衣袖一擺,袖子便從緊攥著它的手中扯落,「再見,很高興見到你哩。」很隨便地結束談話,快得他不及挽留,白衣女子又如鳥一般輕盈地飛起,以梨枝為踏腳處,轉瞬便不見。

  手中空蕩蕩的,餘香縈繞指間,他呆呆看著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雪依舊下著,落在他的帽邊和肩部,裝飾著純白的少年。

  不知何時,身後傳來令人安心的熟悉的氣味,他怔怔地抬頭,頭頂是四十八片的細細竹骨,上覆褐色的油布,布上繡有雪中香梅,是有人為他遮擋風雪啊,他還以為雪停了呢。

  「哥哥。」見少年從沉思中醒來,在他身後舉著傘的身材修長的男子才敢出聲,「你出去也要說一聲啊,大家沒見到你都嚇壞了,由其是母親更急得哭了出來。」

  「對不起。」母親只會為自己哭泣,所以道歉也成為習慣。

  「現在世道很亂,你獨自一個人出去很危險,今天母親才供奉給寺內的夜羅珠便被人給搶走了,你又突然不見……」意識到自己的口氣越來越重,舉著傘的男子頓了頓,怕太過急躁而嚇到哥哥。

  「夜羅珠不見也無所謂。」

  「哎?」

  「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會報恩的白鳥哦,」他回過頭,落在長長睫毛上的雪花已化成水,閃爍著七彩的絢麗,而張開的大眼是不屬於這個塵世的無垢清澈和一塵不染,「我好期待著她的報恩。」

  ……

  雖然這樣說,但再次相見時,他已認不出琉璃,令他一見鍾情的是他當時的心情,幫得上忙的也許只是那時遺留在他心中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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