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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尉禎 -【怎麼捨得】《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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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4:5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尉禎 - 怎麼捨得

眼前笑容可掬的女孩是"她"的雙包胎妹妹?
不像!
曾經是他愛入骨的人兒啊,竟也是他恨入髓的,
六年了,為什麼她的身影仍縈繞不去?
那一場車禍,他生她死,就當是她背叛他的下場吧!
只是這女孩的瞳眸怎麼會一再挑起他的熟悉之感?
人死不可能復活---但,就是怪,
怪在他愈來愈想獨佔她的心,
啊!她從不曾提過有個雙胞胎妹妹,
莫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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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5:4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森冷的夜;筆直、空曠的馬路上,勁黑的跑車狂飆。

  駕駛座上身著白色禮服的男子穩穩地操縱著方向盤,平靜的外表下,掩不住渾身冷然決絕的氣息,身旁盛裝的麗人,卻異於他高張的能量,顯得沉靜自在……

  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不過,已經不重要了。瞥了眼身旁的她——從今天起,她是他的妻了——他蒼涼一笑,不懂她為什麼跟著他上車,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不是嗎?方纔的婚宴上,大哥說的話還在他耳邊不斷迴響……原來真相如此醜陋!在這場親兄弟的鬥爭中,他輸了他不但從來不曾擁有她,連他在唐家十多年辛苦掙得的尊嚴也一併失去。

  哈!多麼美好的新婚之夜……

  車上,沉默是惟一的聲音。

  車速持續加快,從眼角的餘光中,他發現她的臉色漸漸蒼白——她向來不習慣車行太快——但表情仍是一貫的淡然。或許是報復她的欺瞞和偽裝,他索性將油門踩到底。

  不知道開了多久,到後來,他只將視線牢鎖在她臉上。

  多麼美麗無瑕卻又虛假的容顏啊……他竟然如此愛她,愛到無法用言語苛責她,不願意將任何一個負面的字用在她身上。

  現在,他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冷血,她偽裝的極限又在哪裏——他等著她開口求他。

  她轉過頭來承接他的眼神,原本蒼白茫然的表情重新擁有了血色,雖然沒有笑容,但她恬靜的神情看起來竟有著如釋重負的輕鬆、滿足感。她的一切表現告訴他,她無畏無懼。

  他的眼光變得銳利,微揚起嘴角。這時,車子因為擦撞而發出陣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他沒減速。終於,車行失去了控制,輪胎打滑,車身開始在坎坷不平的路面上蛇行。接著,是一連串猛烈的撞擊、翻轉、碰撞……他不能呼吸,但不覺痛,只見滿天的星鬥在他面前盤旋環繞。

  許久之後,一切重歸平靜。隱約中,他看見她伸向他的纖手……

  那一夜,他最後一絲清醒的回憶是濃重的汽油味,以及不久後眼前忽而竄昇的大火,而他,躺在路中央,身上仍是那套宣告他新郎身份的白色禮服。

  看著車體火光四射,他發出了刺耳的狂笑……

  哈哈!燒吧!全都燒光!

  他已經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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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發表於 2023-12-14 00:06: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人聲鼎沸的「O2」PUB,炫目的霓虹閃耀,舞池裏人頭攢動,所有人像失了魂,跟著音樂扭腰擺臀、縱情嘶吼……

  被夜色包圍的PUB,倣若與白晝的現實隔絕,沒有矜持,沒有虛偽,晃動如魅的人影看來虛幻,卻又無比真實。

  幽暗的走道連接了舞臺與舞臺右後方的貴賓休息室,兩個世界以一道厚重的隔音鋁門做為分隔。

  門內,當陣陣銷魂蝕骨的吟哦從激烈歸於寂靜之後,震天價響的音樂混合著地面不勝負荷似的輕微顫抖,從空氣粒子間漸漸滲透進入。

  兩具赤裸優美的軀體親密地糾纏著,原本沸騰的熱血逐漸降溫,門外傳來模糊的騷動聲,更凸顯出門內原有的、應有的——清冷。

  「豫……」饜足的女人開口,蛇般滑膩的纖手撫上眼前的軀幹。

  他永遠是那麼雄壯、宏偉,那麼讓人忍不住讚嘆。管不住飢渴的心,喬璇收緊雙臂,閉上眼,用臉頰撫愛著汗溼的胸膛。她還要更多,不管是性,還是愛。如果可以,她甚至願意與撒旦交易,換取她永遠依偎這具完美身軀的權利。

  是時候了……半垂下眼瞼,唐豫想著。

  豪華的沙發床一陣顫動,偉岸的身軀移開,霎時,躺著一枚晶亮鑽石的絨布盒子出現在喬璇眼前。

  鑽石……

  瞠目結舌地瞪視著眼前眩惑人的美石,喬璇忍不住一陣暈眩。

  太快了……太快了……

  「豫……拜託……我……」

  「不要?嫌小?」譏誚的神情在唐豫俊美的臉上蔓延開來。

  「不、不是!」喬璇驚惶地瞥了他手上至少三克拉的鑽石一眼,深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迷人的笑容。

  「豫……我……我以為……我們……呃……」她清清喉嚨:「我以為,我取悅了你。」

  「你是。」他的笑容加大。

  「那……為什麼……」

  「親愛的,」他聲音溫柔得像是裏了層蜜,「時候到了,你知道。」放下鑽石,他輕巧地讓衣物一件件回到自己身上,走到鏡臺前,燃起一根煙,端詳著煙霧裊裊上昇,修長的側影在昏暗的燈光下冷然佇立。

  不公平……

  她為了他向來不沾惹自己員工的信條,不顧自己因駐唱多年而累積起的盛名,辭去了「O2」」當家駐唱歌手的機會——只為了得到他的青睞。沒想到,她的確得到了——卻只有短短的一個月時間,以及一顆鑽石,和「時候到了」四個字。與他歷來所有的女伴下場一樣。

  「你知道我為了你——」嚥不下喉頭的酸楚,她哽咽地開口。

  「我知道。你的辭職讓我們損失不少,我也很捨不得你離開。不過,你把Vincent教得很好。聽聽看……」

  他停下來,側頭傾聽門外幾近暴動的鼓噪聲。「所有人都為他瘋狂。」對於這一點,他很滿意。

  「你——好無情!」

  聽著熟悉的指控,唐豫又笑開了。

  分手似乎真的沒有所謂「文明」的方式,是嗎?他忖度著。是的,從來沒有,至少在他生命裏沒出現過。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他冷冷地提醒她,「別否認。除非,你想要的是——永遠?」

  他的冷漠讓喬璇不敢點頭稱是。只是,在他眼裏,期待永遠真的那麼罪不可赦嗎?

  他看出她的不甘。

  「親愛的……」又來了,他那裹著糖蜜的嗓音,「我們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不該再相信那些騙人的童話了,你說,是不是?」他轉過身緩緩走向床,手上多了一杯水和一粒藥丸。

  「這是?」

  「事後避孕藥。我們負擔不起任何意外,你知道的。」他低聲哄道。

  「你……你不是已經戴了保險套?」她不由得驚駭了。他甚至比傳言中來得冷血。

  「我說了,不能有意外。」

  喬璇失神地接過藥丸一口服下,草草地穿上衣服,奪門離開。

  「等等。」

  唐豫的喚聲在她身後響起,但她已無心回頭,只管低頭踩著碎步離開。

  匆促間,喬璇的腳步顛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撲去,接著忍不住啜泣起來。

  「受傷了?」

  背光的唐豫,五官全部沉浸在黑暗中,但他渾身流露出的冰冷與不悅卻是再明顯不過。他向來不欣賞不懂得適可而止的女人。

  原本不想出手,只是眼見她哭得像是沒停止的打算,而強烈的音樂節奏也讓他開始感覺不舒服,這才冷著臉將她攙起。

  「豫……」

  唐豫淡淡地舉起手,沒讓她把話說完,將一隻絨布盒子交到喬璇手中,說道:

  「你忘了你的東西。」輕捏她一下,笑笑,以一種帶著敷衍的寵溺,低頭輕聲繼續說道:「沒來得及告訴你,我幫你跟『911』PUB談好了,他們願意和你簽約,高薪聘你長期駐唱。當然,如果你想出唱片的話,我們也可以安排。」

  說罷,他對她眨眨眼,不著聲色地召了保安過來。

  「麻煩保護這位小姐到門口。」

  喬璇怔怔地看著唐豫帶笑覷著她的神情,接著,兩名高大的男人走向她……

  他可真是周到,連分手也要分得如此幹淨體貼、不落人話柄是嗎?終於,一顆蠢動的心回歸死寂,喬璇緊握著鑽石,任兩名保安輕柔卻不帶感情地將她送往門口。

  唐豫嘴角不帶情感地揚了揚,習慣性地又燃起煙,夾在指間,頎長的身形隔絕於人群之外。

  手中的煙灼熱了他的指間,他不在乎。

  幾個傃光四射的女孩對他頻送秋波,他用眼光回敬她們,毫不保留地對她們的身材、舞藝表示欣賞。

  環顧了四週一圈,對眾人的瘋狂投入感到滿意,穩穩地走向休息室。音響裏傳來歌手Vincent對觀眾感性的低喃,知道這是歌手慣用的把戲,唐豫沒在意。漸漸地,周圍的喧嘩沉澱了下來,只剩臺上傳來輕柔的吉他聲……

  只是幾個簡單的和弦,似曾相識的旋律突地刺痛了唐豫。他緩緩地回過頭,動也不動地望向臺上的歌手,聽著曾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歌詞在偌大而安靜的空間中流瀉……

  喬璇確實把Vincent教得很好,但她終究忘了教一件事:禁忌。他不允許被演唱的歌曲,這是其中之一——

  「……因為有你,所以才有等待,等待情人風中依稀的身影……」

  向來瘋狂的「O2」,有了難得的浪漫靜謐,所有觀眾側耳聆聽Vincent沙啞動人的詮釋。

  「不瞭解自己,甘心做你的影子,就這樣緊緊而無助地跟隨著你……你要我哭,我沒有了名字,我的名字從此叫做孤獨……」

  現實褪去。沒有炫麗的霓虹,同樣的舞臺上,他成了歌手,手中的吉他揚起清亮的和弦,而她是惟一的聽眾。

  那張原以為早已淡忘的臉孔,在他的心底重新浮現、成形……

  「因為我不放心我自己,才將我的生命托付了你……」

  夠了……

  唐豫隱沒在黑暗中的臉是猙獰的,渾噩的腳步踩在通往控制室的鐵梯上,隨著每一字被唱出,身影顯得更沉更重——卻更堅定。夠了……他不要再聽到任何一個字!

  「我已尋尋覓覓好幾個世紀,此生不能讓你從我懷中離去……」

  六年了……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詞/曲陳昇——別讓我哭)

  這句話恍如致命的一擊,不偏不倚地擊中他沉痛的心。站在控制室裏,他無視控制人員眼中的疑問,「啪」的一聲,用力將手中的電源總開關壓下。

  PUB頓時陷入無邊黑暗,在最初的死寂之後,尖叫聲四起。

  停了,終於停了……唐豫的嘴角勾起一抹虛脫的笑。然而,那張冷冽絕美的傃容,卻放肆而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耳畔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聲音近得幾乎貼近他的耳廓。

  「我真的愛上你了……」

  他霎時全身發冷,失神地轉身踉蹌離去。

  *  *  *

  中午時分,「遠之飯店」上下瀰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息,騷亂的不安四處流竄。

  飯店經理塗孟凡在會客室裏,神情顯得凝重。

  「切斷營業中PUB的電源,開除兩個娛樂部門的主管,裁示旗下三家PUB即停止營業,駐唱歌手從優解約……他是哪裏不對勁?」

  「塗老,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豫這個人說風就是雨的,說不定他又想到了什麼。反正PUB只是『遠之』點綴性的投資,收掉也沒什麼大礙。」

  相對於塗孟凡的憂心忡忡,楊緒宇顯得輕鬆多了。他是唐豫多年的好友,也是「遠之企業」的董事之一。昨天半夜,他人在新竹籌備新飯店開張的事宜,卻接到唐豫秘書的一通電話,得知唐豫反常的舉止後,立刻回到臺北。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你不覺得這大突然了嗎?」

  「是有些突然……」楊緒宇沉吟著。說他不擔心是假,他也希望就像自己說的那麼樂觀,唐豫只是一時興起——如果真只是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

  *  *  *

  唐豫從疲憊的淺眠中醒轉,無意識地將胸前的威士忌湊到嘴邊,仰頭一栽,才發現酒瓶已經空了。他痛苦地坐起,亟需要更多的酒精以換取另一段彌足珍貴的睡眠。

  這兩天他都是這麼過的,睡睡醒醒。一方面不敢讓自己清醒,免得想起那張他極力想遺忘的臉,但睡眠也並非萬無一失,因為他總是醒在淒絕的呼救聲中……

  豫……救我!

  這是他的想像,還是他真的聽到了?

  他試圖回想著當時她的表情,那麼平靜安詳……

  她……怨他嗎?

  在那之後,他不曾再聽聞過關於她的任何只字片語,倣佛她從來沒存在過。但……她呢?她在哪裏?她逃過那場車禍、那場大火了嗎?

  他慌亂地起身。他該問誰……

  茫然地踩過一地的空酒瓶,他拿起話筒猛按著電話內線。

  「塗老,請你上來,現在!」

  掛上電話,他習慣性地找煙、點煙,吸了一口,然後長長地吐出。

  看著煙頭隨著他的吸氣而灼亮,腦海裏一個褪色的畫面不請自來——

  「咳……咳咳……這麼難聞的東西,你抽它做什麼?」清亮的嗓音變得低啞,他拍拍她的背,好讓她舒服點。

  她好多了,拭著嗆出的淚,沒好氣地坐離他遠點。

  他一徑笑著,故意搖了搖頭,伸手將煙接回去,繼續輕輕鬆鬆地吞吐著煙霧。

  「看!」吐了個煙圈送她,「煙是世界上最美的東西。」瞟了她一眼,一語雙關道。

  她白他一眼,粉臉酡紅成一片,卻仍固執地微揚起頭。

  「我沒天份,可以吧?」語氣含嘖帶喜。

  沒錯,她注定該輕輕爽爽的。他摟進她,輕笑道:

  「那你那個『煙』字豈不白叫?」

  他用力搖了搖頭,想把那些畫面搖掉,宿醉的腦袋用劇痛抗議他的粗暴;他不理,火速套了件襯衫、長褲,頂著一頭亂髮走到起居室裏,坐在沙發上瞪著門,等待塗孟凡上來。

  回想那一夜,車禍發生之前的事,他仍歷歷在目……這是六年來,他第一次仔細回想——

  剛下過雨的黑亮路面,襯著昏黃的路燈,虛幻至極,華麗至極。

  在得知殘酷的真相後,他奇怪自己竟然毫無知覺。怎麼不痛?他該痛徹心扉的,不是嗎?

  當時車速快得驚人,他是故意的?沒錯。但是他根本不瞭解事情發生的瞬間,自己在想些什麼。嚇她?還是懲罰她?他不知道。

  惟一確定的是,在那千鈞一髮之際,他壓根沒嘗試踩下煞車,只是任由車身打滑、擦撞、翻轉……

  根據警方的說法,他們到現場時,他的車門是開著的,可見他在撞擊之後,還能自己開了門走出車外,這才僥倖躲過了後來的大火……這段過程他回憶不起來。

  他在醫院裏清醒過來,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反正當時他不在乎。所有關心他與他關心的人都守在他身旁,每個人都恭喜他,說他能活下來是奇跡,因為當時車速太快。他的肋骨斷了三根,脾臟和胃都有出血現象,手腳共三處骨折,而真正幸運的是,頭部竟然只有輕微的外傷。

  他在醫院裏接受兩個多月的治療和復健,出院後,又持續療養了將近一年,才重拾正常的生活。

  車禍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後遺症,相反的,他在尚未完全復原之際,得知了自己雖然被踢出唐氏,但父親早在去世前兩年便將飯店以贈與的名義登記在他名下,他因而有了東山再起的本錢;於是便如火如荼地找來好友楊緒宇,以及唐氏兩個他最信賴的人塗孟凡、俞綺華籌劃起創立「遠之」的事宜。

  在這期間,他既沒有問任何人她的去向,也沒有人主動告訴過他。好像她的失蹤是多麼天經地義一樣……

  或許,他應該感謝這場車禍。

  當心思集中在肉體的創傷與苦痛之際,心裏的疼痛很容易被壓縮、被遺忘。眾人只專注於他的康復問題,更沒有人敢在那樣的情況下提出感情問題來煩他。

  於是,她消失得理所當然

  連他都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忘了她曾經存在,忘了她還當了他一天的妻。

  事實是,他一直蓄意遺忘,只是沒成功。而現在,他只想知道一個答案。

  「扣,扣。」

  「進來。」

  楊緒宇率先進門,聞到滿屋子的酒味,立刻拉長了臉,塗孟凡則跟在他身後。

  「你還敢點火抽煙!不怕酒精濃度太高,發生火災?」楊緒宇的口氣很衝。

  「緒宇,別這麼說話。」塗孟凡在一旁圓場。

  唐豫坐在沙發一角,一手搭在椅背上,低垂著頭吞吐著雲霧,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看得楊緒宇頓時怒火中燒。

  「到底怎麼回事?你可以好心點解釋一下嗎?」

  唐豫不想和他們談公司的事。

  「既然你們兩個都在,那更好。」

  塗孟凡和楊緒宇對望了一眼。

  「我現在只想知道一個答案,我相信你們能給我……」他頓了一下,起身轉身走到落地窗前,想掩飾突如其來的慌亂。

  她會不會已經……當然,除非有更大的奇跡,否則她的確是……

  無言吸了幾口煙之後,他才問:「她呢?她在哪裏?」

  房裏頓時一陣涼颼颼的,似風吹過。

  楊緒宇和塗孟凡的眼神裏同時閃過一絲不安。

  「呃,」塗孟凡顯得有些侷促,「你指的是俞副總嗎?她還在臺南負責休閒農場的開發事宜。」

  「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他的語調平靜無波。

  沉默再度籠罩在三人之間。

  楊緒宇搖了搖頭。沒錯,唐豫的反常果然起因於她。這是他們共同的痛苦,誰也不願回想,只希望它能夠永遠地埋藏起來。六年,離永遠畢竟還太遙遠……

  「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你為什麼這時候想知道?」

  為什麼?出神地瞪視著煙頭星點般的火光,唐豫自問。

  話說回來,不論結果是什麼,事情過了這麼多年,難道他還承受不起?

  「她——死了?」直接問出最害怕的答案。

  沒有回答。

  唐豫再吸了回煙,久久沒說一句話。那就是了……

  短短幾分鐘內,這個可能性在他腦海裏盤旋了幾百次,他始終沒敢面對。

  「是我害死的!」一絲顫音終究沒能掩飾住。「不是你,是那場車禍。」看到他自責的模樣,塗孟凡不忍。

  唐豫無聲地笑。

  「那就是我害死的。或許我該讓你們知道,我是故意的。」他該讚許他們的辦事能力的,一切法律問題、賠償事宜甚至不用他出面解決。一條人命從此消逝,而他甚至不用擔負任何責任……現實如此弔詭。

  「這是六年前發生的事,不是昨天、不是今天。它——應該事過境遷了。」楊緒宇提醒他。

  「告訴我後來的情況。」

  塗孟凡和楊緒宇交換了一個眼神,決定由後者說明一切。

  「她沒你命大……火是很快就被撲滅了,她在車裏被找到,滿臉是血,額頭上的傷足以致命,體內出血的情況也比你嚴重許多,再加上那場火——」

  即使唐豫似是無動於衷,他也不忍說出她上半身被層層紗布包裏、奄奄一息地只靠呼吸器維生的細節。他當時在加護病房外,隔著窗看著重傷昏迷的她,不過短短幾秒的瞥視,他便不忍再看。

  或許唐豫沒看到那樣的她,對兩人都是幸運吧。

  「總之,醫生明說了,這種傷勢能救活……很難……沒有人抱任何希望。」

  他們立刻通知她的父親。孫德範當晚趕到醫院,見了女兒的模樣只是老淚縱橫,並且要求女兒立刻回到臺南,因為他希望女兒能死在自己的家鄉。

  落葉歸根,他是這麼說的。

  對此,院方強烈反對。以他們專業的判斷,就這麼留在臺北固然生存的機會渺茫,不過,他們更肯定這樣的重傷患無法撐過一路的顛簸跋涉。

  只是,再堅定的反對也沒能制止這名傷心的老父。最後,在俞綺華的打點下,一輛配備有精密維生係統和急救設備的救護車,載著仍不省人事的孫思煙和絕望的孫德範回到臺南……

  唐豫靜靜地聽著。

  「這就是後來的情況。」楊緒宇平靜地敘述完當時的情形。

  「警方那邊調查後發現是道路施工單位標示不清,責任不在你;孫老先生也說了,不怪你。」看著唐豫痛苦,塗孟凡忍不住出言安慰。

  天,她真的死了……

  原以為事隔多年,自己能承受這樣的消息……他高估了自己。

  「你何必自責?難道你忘了她對你做了什麼?」楊緒宇平靜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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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6: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良久,塗孟凡與楊緒宇離去,唐豫仍木然呆坐沙發上,瞪視著手上早已熄滅的煙蒂。入耳的,是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窗外,天漸漸黑了,又漸漸亮了,而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最後一絲酒意已經完全褪去,痛苦的意識慢慢甦醒。

  他何必自責?

  她不愛他。

  她只是為了保護父親的名譽,不讓一介外科權威孫德範大醫師因誤診的醫療糾紛而身敗名裂,這才答應他的大哥唐平原,借由接近他,與他演出一場情戲,探知他的決策、竊取公司的機密、影響他的專業判斷,使當時的「唐氏企業」狀況層出不窮,他也因而被董事會逐出唐氏。

  她欺騙他整整一年的時間,他不知情,卻與她假戲真作地同臺演出……甚至,娶了她。

  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面對如此的虛偽背叛,他應該生不如死的……偏偏,死的是她。

  他愛她。

  在他發現唐平原與她密謀的真相之時,他是愛她的;在他離開唐家,離開所有嘲笑的嘴臉時,他還是愛她;在汽車開始打滑、旋轉、撞擊的片刻,他的愛又如何能夠在這瞬間一筆勾銷?

  他清楚地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三百多個日子的交心與朝夕相處如何能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像被橡皮擦去般不留痕跡……如何?

  如果沒有那一場車禍,他或許能夠在時間的幫助下,把對她的愛漸漸轉化成等量強烈的恨。他會用苦澀去咀嚼她一年來對他的欺騙,一遍又一遍的反思,直到對她厭惡、作嘔為止。最後,他會後悔曾經愛過她,轉而鄙夷她、可憐她、否定她,甚至,不屑對她採取任何報復的手段……

  可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因為那一場車禍。

  他對她的感情凝結在他還愛她的那一點,她卻死了。

  想著,他露出淒然的笑。

  「灰飛煙滅……哈,灰、飛、煙、滅!」

  不公平……好不公平!他承受了她對他的欺騙和背叛。明明是她欠他的,不是嗎?到頭來,她死得清淨無瑕,他卻還得承擔對她死亡的歉疚。

  對她來說,她用死亡一筆勾銷對他的愛恨。那麼他呢?她欠他的,他找誰討去?

  他找誰討去?!他狂亂地抓著發,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自問……

  他甚至沒能清醒看她最後一眼!

  如果,他們還能再見上一面,他會對她說什麼?

  她呢?又想對他說什麼?當時,她跟他上車了,那表示她也希望事情有所了結,是不是?她想說什麼?他想起車禍發生時,她伸向他的手……她要什麼?

  這一切都成了無解。

  她是他這一生惟一全心愛過的人,在一年的狂戀中,他付出了所有的感情,以及理智。大家都認為他瘋了。即使是現在,他也清楚地知道,當初他愛她愛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唐氏」,只要她開口,他絕對肯。因為他這個大白癡早已把她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份,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可以不要。

  就是因為全心付出,所以他才會那麼的痛苦,痛苦到全面封鎖自己的情感。

  然而,可悲的是,不管她曾經如何傷害了他,他就是無法恨她。

  直到聽到Vincent唱出當年他對她表白的那首歌,一切的努力終究潰堤,錐心刺骨的痛以更大的能量從四面八方襲來,他無從躲避。

  情人豈是可以隨便說說而已?

  像是失去了六年的記憶,突然在那一刻完全恢復——擰扭、燒灼、撕裂的疼痛如影隨形,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曾經徹底的失敗過。

  原以為這是他所能承受的苦痛極限,直到他們對她證實,她死了。

  真的死了……一個美好的生命就這麼平空消失。

  他拿起話筒啞著聲音問:

  「塗老,她葬在哪兒?」

  話筒那頭,塗孟凡語塞。

  唐豫失神地掛上電話。想起她習慣深鎖著眉心的模樣……突然為她感覺淒涼。

  她何嘗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被迫演了一年的戲?成日面對一個不愛的男人,偏要裝出濃情蜜意的模樣,她同樣是痛苦的吧?她也傻呵。

  再度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

  「緒宇,幫我個忙,我想知道她葬在哪……」

  六年後的今天,到她的墳上捻香,插上一束鮮花,是他該做的吧?畢竟,她去世時的身份,仍是他唐豫的妻——

  他害死的妻。

  *  *  *

  看著樂譜,手按著吉他上的弦,七零八落地不成音調,她好懊惱。

  他教了她幾次,無奈她就是學不來……

  算了,不練了,學不來何必勉強自己?做成決定之後,她撕下半頁樂譜,是他最愛的那首歌,用鉛筆寫上她從沒說出的那三個字:

  我愛你

  寫好,摺成一隻紙鶴,飛進吉他的音箱裏。

  終有一天,他會發現。或許,那時候,他會願意再愛她一次……

  *  *  *

  臺南。

  撲了層金粉的陽光柔柔地、暖暖地灑在肥沃的平原上,映出色澤飽滿的光輝。一畦畦的田畝,是大地最美麗的拼貼畫,時而長、時而方、時而不規則的成形。交錯縱橫的小徑框起這幅畫,以不知名的花草為緣,一路往天與地的盡頭迤邐。

  畫布深處,一個未知的影點漸漸變大、變大,拉近了,方能看出是個騎單車的女子。

  老舊的車身在不平的路面上鈴鈴鈴地顛跋著,和著風聲呼嘯,如重奏般,女子跟著笑了。有時行經大一點的窟窿,她還得彎身用一手護住身前車籃裏滿滿的花束

  這是她趁著早,到附近的花圃向農人購來的。沾了晨露的花,欲綻不綻,正是最鮮美的時候。

  好不容易來到了平直的路面,女子興奮地閉上眼,放手,迎著朝陽,昂頭放肆地沾染仲春的氣息,在連人帶車衝進田溝前,才慌張地握緊把手。車頭在幾個顫抖之後,終於安全地回到路中央。如此一路試著、玩著,她笑得臉都紅了。

  瞥眼腕上的表……啊,沒時間了。她微喘著氣,加快腳下的動作,參差的發迎風顫動、揚起,清靈細緻的頰邊,陡然露出了一條從額前到耳際,長約十公分的細白內疤。不一刻,疤痕又消失在發瀑中。

  女子一路喘氣,疾踩著單車穿過熱鬧的大街,闖進由四、五公尺高的樟木林圍成的林間小徑;樹林盡頭,一間古色古香的茶坊佇立其中,竹籬上一塊古樸的紅檜,落了潦草的三個大字——

  歸去來。

  女子在茶坊門外慌忙停下車。

  門內,年約四十許的綽約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了出來。

  「還以為你樂不思蜀,不回來了。」

  女子面露幾許慚色。今天她回來得比平日稍晚。

  「不好意思,又麻煩你幫我開店門……」眼睛瞟回籃子裏的花,立刻亮了起來,「俞姐,你看,我今天收穫好多。文心蘭、拖鞋蘭、蝴蝶蘭、劍蘭……還有還有,這些是他們正在實驗的品種,才剛開一部份,他們就先送了我。看,這個細枝細葉細白花的是飛燕蘭,名字取得多好,像趙飛燕舞白綾。還有這個,捧心蘭,是三片花萼捧著黃色的花心,你可別跟天鵝蘭搞混了,天鵝蘭是五片花萼托著白色的花冠,還有韭蘭……」

  「停、停!你一談起花經就沒完沒了,快進門吧,今天是假日,客人會比較多,你得早點準備。」「謝了,我知道。還好這半年來有你幫我張羅,還幫我雇了工讀生,否則我一定焦頭爛額……」女子捧著花開開心心地進到屋子裏,一邊滔滔細述著她的謝意。

  照例,她先用幾個陶瓶、玻璃瓶一一細心插好剛帶回來的鮮花,然後從牆上倒掛滿的一束束玫瑰、石楠、紫羅蘭、滿天星、白芒、銀蘆和瑪格莉特等等風幹了的花中挑出一些,裝進簍子裏,準備用來做花茶和壓花。然後才進到吧臺,準備一天的工作所需。

  俞綺華跟著她走進茶坊,看著她忙碌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晚又作惡夢了?」塗緩的語調被寂寥的空間放大,清晰異常。

  女子登時僵住,繼而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笑容。

  「我還以為沒吵到你呢……」她聳聳肩,望向俞綺華深思的眼神,「別擔心,作惡夢有什麼大不了的,醒來翻個身繼續睡就是了。我都習慣了。」兩個人都知道沒那麼簡單。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所夢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經歷過的?」俞綺華試探問道。

  「或許吧……」她若有所思,沒停下手裏的工作。

  事實上,她不止一次這麼想過。

  「不過,就算是又怎麼樣?」

  「你不會想去瞭解那段可能的經歷嗎?」

  女子顰起眉心,考慮了會兒,然後搖頭,不遲疑,卻也不很堅決。

  「沒必要吧……如果真是的話,那麼我想,那時候的我一定很不快樂。既然不快樂,又何必追根究柢,非要弄明白不可?我現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嗎?」她復又露出開朗的笑靨。

  這是她和父親間的默契與約定——過去讓它過去,不去想。

  有時候,忘卻比記憶幸運得多,她有幸記不起來一些事,千方百計去挖它、扒它、搗它,換來更多的痛苦,豈不太傻?父親是這麼告訴她的。

  聽著聽著,俞綺華不得不由她去……這些日子,她能活得如此自在與堅強,靠的,不就是這一點阿Q精神?

  也或許,她真能一直擁有這樣平靜的快樂、平靜的生活……

  那是她應得的。

  但是,果真能如願嗎?

  如果有一天,醜陋的過去必須被揭開,是好,是壞?她不知道。

  女子沒察覺俞綺華異常的沉默,轉開收音機,讓音樂流瀉一室。

  收音機裏,傳來男歌手低沉理智的嗓音低訴:與我共舞,在琴聲熾熱的呢喃中,讓我啜飲你的美;

  與我共舞,以我狂亂的心跳為節奏,讓我神醉心迷。

  是你使我雀躍,如嬰孩般,

  來吧,與我共舞,在愛火成燼前……在愛火成燼前……

    (編譯自Lionard  Cohen  "Dancemeto  the  end  offare")

  在輕快溫暖的節奏中,她的心似是被文火煮沸的咖啡,緩緩地蒸餾出香氣,眼裏不知不覺被薰滿溼意……

  *  *  *

  走出縣立醫院,楊緒宇一臉茫然。

  這一趟追尋的過程,原以為會是件簡單的差事,不料事情一再出乎他的意料。

  首先是孫家之行。孫家的閩式老宅落了鎖,從鐵門大鎖布銹蒙塵的情況看來,已有相當長的時間無人居住。

  經過對街坊鄰居的探訪,卻發現孫家的保守與低調讓他的工作困難重重,連孫愛的基本成員都出現了好幾種版本。只知,早在七、八年前,曾經門庭若市的孫家在孫德範的醫院因故停業後,便枝葉散盡,一幹近親遠親消失無蹤,不相往來,只剩孫德範一人獨居在此。偶有陌生臉孔來去,旁人也說不出是什麼來歷。

  六年前的某一天,孫德範因事匆忙趕往臺北之後,他的老宅便空無至今。曾有人發現他回到老家做短暫的停留,一副像是清理、收拾的模樣。只是,不再執壺行醫後的他行事更為低調,沒有人知道他停留了多久。此後,再沒有人在孫家老宅附近見過他。

  楊緒宇打聽是否有人知道孫思煙的事,同樣沒有得到多少資訊,似是她一向在臺北讀書,大家所知不多。她車禍死亡的消息更是沒人知道。

  他不解。饒是不解,他還是在鄰居盛情的帶領下到孫家祖墳走了一趟,墓地叢生的雜草透露出一股乏人整理的荒涼。

  轉了一圈,沒發現新墳。

  奇怪……當年孫德範不是要女兒落葉歸根,為什麼沒有思煙的墳?而情況看來,她回到臺南後,並不曾在她的老家停留過,連停靈、治喪都沒有。最後,甚至連向來居於此的孫德範都離開了。搬到哪裏?沒人知道。

  這家人像是平空消失了。

  他追蹤到六年前唐豫和孫思煙共同的主治醫生,確認了當年那輛載著孫思煙回臺南的救護車最後抵達了縣立醫院。

  於是他啟程趕往縣立醫院,經過費力的探詢與調資料,才發現當時孫思煙根本只在急診室停留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讓醫生做個簡單的觀察,確定無礙後,連病房都沒住進,便被另一輛救護車接走。

  據說是臺南某家頗負盛名的私立研究醫院派來的,但詳細情形沒有人清楚。只知,這一切都是孫德範安排的。

  以孫思煙傷重的情形,院方承接這樣的傷患本來就有些遲疑,轉診自是他們樂見的事,因此這段意料之外的轉診過程沒有遭遇任何阻礙。

  他研判這過程中唐平原、唐世明兄弟介入的可能性或許有,但並不高。

  為一個將死之人安排如此複雜的程序,有其必要嗎?

  謎……愈是如此,愈激發他解開的決心。

  *  *  *

  淩晨三點,唐豫房裏的電話響起,鈴聲一聲急過一聲,讓人心驚。

  假寐的唐豫從沙發上起身,蹣跚至書桌前操起話筒。

  「唐豫,有個人,你可能會想見她一面。」楊緒宇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顯得沉穩而遙遠。

  「思煙?」他直覺脫口而出。

  「一個和她有關的人。」楊緒宇的語氣仍是平靜的。

  不是她……

  廢話,當然不是!他自嘲,他太放縱自己的期待了——明明知道這樣的期待太過荒唐。

  已死的人如何復生?

  儘管重新燃起火焰的心復又冷卻,他還是操來紙筆。就讓他放縱最後一次吧。

  「給我地址。」

  隨著楊緒宇的話語,他振筆記下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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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6: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沙沙的腳步踩著落葉的聲音響遍樟木林,漸行漸近……

  不一會兒,頎長的身影在竹籬外停了下來。

  歸去來。

  穿過樹林,唐豫站瞪著眼前三個性格的墨刻大字。耳邊傳來思煙悠悠的吟誦和嘆息——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這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覺今是而昨非……

  時間才過了八點不久,山丘間的霧未散盡,陽光透過細細密密的樹葉灑了下來,照在竹籬內兩層樓高的古典建築上,憑添幾許虛幻。

  他抬眼望向沿著牆邊植滿的紫羅蘭,沒來由地覺得情怯。

  古式的木門開啟,楊緒宇緩緩走了出來,俞綺華繼之。

  「俞姐?」唐豫驚訝。怎麼回事?他沒料想會見到她。

  「嗨,老闆,幾個月沒見了。」俞綺華試圖緩和三人之間略嫌緊繃的氣氛。

  只怪這裏太安靜……

  三人無聲地互望著。三張臉各自寫滿一夜無眠的疲憊,以唐豫為最。

  他四周打量了一圈,故意譏誚道:「這就是你負責了一年半載的休閒農場?」他越過兩人,大跨步走進茶坊。

  滿室溫暖的花香茶香撲鼻,牆上掛滿的各式幹燥花和壓花、拼布畫首先進入他的眼簾。他愣住了。

  「這裏的主人姓孫,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只是在這裏住了一年半的房客。」俞綺華回答了他的問題。

  姓孫?他射向俞綺華的眼神銳利了起來。

  「你們到底要我見誰?」他轉向楊緒宇尋求答案。他要的是思煙的墳,為什麼帶他到這裏來?

  「思煙的父親?」他猜測。

  這是最可能的答案。不過,他懷疑孫德範肯見他,畢竟,他是害死他女兒的兇手。

  「不是,孫老醫師去世一年了,不過,沒錯,這是他留下來的茶坊。」楊緒宇一臉深意。

  難怪……他幾乎可以想見思煙在此間移動的身影,到處都是她的影子——慢著,他又搞混了!他來這裏見的人不是孫思煙。不管是誰,絕不是孫思煙。

  「人呢?」他低聲問道。

  俞綺華瞥了眼牆上老式的時鐘,應道:

  「到附近的花園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我希望你等會看見她時不要……」楊緒宇謹慎措辭:「不要太流露你的情緒,不管你有什麼想法,或是感覺,不要嚇到她。」

  女的?他暗忖。對於兩人的故弄玄虛有些不耐,心頭卻莫名地蠢動。

  林子裏傳來兩聲單車鈴聲,接著,是個女孩子的聲音,低低的,有些沙啞,帶點暖暖的鼻音。聲音愈來愈近……

  「俞姐,你在嗎?我回來了!我們有客人是不是?街上的人告訴我,有輛黑色的轎車往我們這兒開來,現在車就停在林子外,你看到了嗎?是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來了……」

  女子捧著星辰花和雛菊側身進到屋裏,原本埋在花瓣中的臉看到了眼前地面一雙陌生的黑色皮鞋,立刻揚起笑容招呼道:

  「嗨,早安。」

  

  *  *  *

  她不是思煙……

  「你是誰?」面對著熟悉至極的五官,他冰冷的語調不帶一絲感情。

  「你好,我叫易安,孫易安。昨晚俞姐和楊大哥說他們的老闆會過來,就是你吧?」女子輕快地回答,毫不掩飾見到他的喜悅……和些微的驚惶。

  還有一些什麼,她說不出來,總之,她開心見到他。

  夠了!

  唐豫淩厲譴責的眼光一一掃過眼前的三人,不發一語,輕哼了一聲,懷著滿腔的憤怒疾步踏入林中。

  哈哈哈!

  他是鬼迷了心竅才會答應走這一趟!事情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期待什麼?奇跡嗎?可笑至極!那女人……她憑什麼?憑什麼!

  思煙有的她都有——住在屬於思煙的地方,有思煙的巧手,思湮沒有的快樂、活力、年輕……甚至,生命,她也有。

  她甚至有著和思煙近似的長相!

  看著思煙原本可以享有的一切完全被那女人承繼,他突然覺得好不值,替思煙不值。她憑什麼擁有思煙的一切!

  乍見她的那一剎那,他還以為……以為是思煙回來了。只是,興奮的感覺還沒來得及昇起,隨即被更強烈的失落取代。

  她不是他這些日子以來期待的人!思湮沒那麼白,沒那麼瘦,也高她一些,更不會像她一樣輕易露出笑容,像個傻瓜一樣。雖然五官如此接近、如此相似,但,不是就不是!

  在盛怒和絕望之下,他恣意踢起地面上幹枯泛黃的樹葉,一遍又一遍,一遍一遍不停息……方落了地的葉子復又被捲起,上上下下,在半空中飄零成雨。

  「啊——啊——」腳下的行動仍不滿足,他縱聲嘶喊出他的抑鬱。

  耀眼的褐黃色葉雨中,一條細瘦的身影走進共享。

  他發現了。

  漸漸的,他停止動作,停止嘶喊。最後一片葉片回到地面,一雙冷眼冷冽地瞪視著她。

  她不是在裝傻,就是瞎了眼沒發現,因為她的面容歡喜依舊。

  「聽見沒?它們在說謝謝你……」她無畏地笑望著他,從地面上拾起一片枯葉。

  「你知道嗎?你讓這些葉子重新又活一次,而且活得比前一次燦爛、耀眼,而且更精採。」她舉高葉片,放下,讓它招搖著風,以極美的姿態翻滾,落地。

  這女人瘋了嗎?

  唐豫側過身,眼神無意識地望向前方。這原本該是屬於思煙的……這所有的一切。

  「你沒想過,對不對?你看,所有人都會說這些幹枯的葉子沒什麼價值,可是,它們在這裏,在你腳下,讓你發洩你的不滿,也讓我見識到這一場美麗的景色,你說,它們的存在不是很有價值嗎?」

  「你無聊。」他用冷然回報她。

  她定定地打量著他,有些不解。

  「你一直這麼譏誚嗎?」若是如此,沒道理俞姐和楊大哥談到他時的語氣,會那麼充滿尊敬和友愛。

  繼而,她輕輕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在生我的氣,對不對?因為我不是你期待見到的人?」他冷哼一聲。「你知道什麼!」

  她不帶火氣地笑了笑,不理會他莫名的怒火。

  昨天,楊緒宇見到她之後,和他同樣有著錯愕的第一個反應,或許,去年俞綺華遇到她時,也是一樣的。不過他們的反應都沒有眼前的他強烈。這也難怪……她從俞綺華口中得知他與思煙的事情,也知道他做了她一日的姐夫。

  他一定很愛思煙……

  「你臉上寫明的期待與失望的落差太大,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好心告訴他:「或許你會想知道,我跟思煙是雙胞姐妹。我爸說她是姐姐,我是妹妹——」

  她的表情突然俏皮了起來。

  「可是老實說,我老覺得我才是姐姐。我爸說,她讓他在產房外等了十幾個小時,害他等得只想抽煙,所以用『思煙』給她起名,這名字很棒吧?超有詩意的。」見他沒回應,她興致不減,續道:「至於我,我在她之後不到一分鐘就蹦出來了,更恐怖的是,我是笑著出生的,所以我叫易安。你信不信?」她的眼神發亮。

  他聽過前半段。他問思煙為什麼叫思煙,她也是這麼說的。後半段太荒謬……不過,他沒打算回應。

  「我跟她長得很像,是不是?」她斜頭頭,巧笑倩兮問道。

  這樣的態度令他感到厭惡。

  「她比你漂亮百萬倍!」他忿憤地脫口而出。「我知道。」她讚同地點點頭。「我爸也是這麼說的,他說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子。可是每次我問我爸,說雙胞胎不是會長得一樣嗎?他卻只說長得太美會帶來不幸……我爸說思煙就是太漂亮了,才會薄命。我真想看看我們以前的照片,看看思煙有多美,可是我爸說照片都留在老家了……只是,現在我爸也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回去,我甚至不知道老家在哪——」

  「你不知道?」他的口氣很衝。

  她原本光採的臉色一黯,低頭淡淡地答道:「有些事情,我記得不那麼清楚……」她復又望向他,神採又回到她清秀稚氣的臉上,「可是我爸把我該知道的都告訴我了。」她點點頭,像是強調她的話似的。

  天,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翻了個白眼瞪向天空。

  顯而易見的是,她與思煙的性情相去千萬裏。

  不,或許沒那麼大……他忽爾憶起思煙不經意時流露出的童心、慧黠的笑,和她老愛把花貼近鼻子聞香的孩子氣。

  回憶頓時讓他柔和了眉眼嘴角。

  陣陣涼風送來遠處花田的清香,他收起對她百分之一的排斥,細細打量她仰著頭聽風的模樣,和一臉溫純的笑意。

  自見到她,她一直是這樣的神情……

  她有著與思煙幾乎相同的五官和身形……久違了,這副樣貌。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對思煙的思念有多深刻。

  思煙笑起來也是這副模樣,少了冰冷,少了憂鬱,極美。

  也極少見。

  風吹得強了,孫易安拂定騷動的發,額前右頰髮際醒目的肉疤頓失掩蓋。

  唐豫心頭陡地一跳,三兩步走到她身邊,拉開她的手,厲聲問道!

  「這是什麼?」

  近看,才發現她右額上一道道細白的疤往那道猙獰的肉疤收緊,而且她的皮膚白得極不自然。

  他們是怎麼說的——車禍當時,思煙右邊的額頭撞上了擋風玻璃,流了滿臉的血。如果傷痕癒合復原,留下的應該就是這樣的疤痕,是不是?他突然的激動令她眉心微鎖——她從來沒讓人那麼近看過她,惶惑地趕緊用手遮住。

  「你看不出來嗎?是疤——」

  白癡!

  「我是問你,這怎麼來的!」他不顧自己的動作粗魯,扯痛了清瘦的她。他要答案。

  「車禍——」

  他聞言屏息。

  「什麼車禍?」

  看見他眼裏閃爍著鬼魅般的期望,她倏然瞭解他失控的原因。

  「你……你弄錯了,我不是你朝思暮想的思煙。」她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不帶顫抖地告訴他。

  「那你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六年前,思煙出車禍的第二天,我也出了車禍。我騎腳踏車和一輛小卡車對撞,我被捲進車子底下……」就這樣撞壞了腦袋——她沒說。

  事實是,車禍發生以前的事,她一樣也記不得,六年後的現在亦然。

  「怎麼會這麼巧!」他不相信。

  她做了個無奈的表情。該怎麼告訴他,她自己也不明所以?

  「人家說的,雙胞胎的聯係。」這也是爸爸告訴她的……她和思煙從小就常有同樣的想法、同樣的遭遇,即使身在兩地也一樣。外人總是難以想像,甚至,連她自己也是。

  「怎麼會這麼巧!」他低喃著,還是無法接受。「信不信由你。」

  她清澄的眼光是如此坦然無畏……

  看著她,唐豫漸漸冷靜下來。如果她是思煙,絕不可能如此平靜自持地編出這麼一套謊言來欺騙他,是不是?何況,沒這個必要。

  他鬆開手,讓她退後幾個大步,看著她額前的發重新流洩下來,覆住傷疤。

  頓時,她又變回易安了。

  他試圖掩住心頭乍起的失落。

  「如、如果沒事,我……我得去工作了。」說著,她驚魂未定地轉身跑步回到茶坊。

  *  *  *

  她果然與思煙大不相同……

  看著孫易安在人群間穿梭、閒談,笑容可掬的態度親切怡人,有時則顯得稚氣未脫,他更加厭煩起來。

  思煙不會這麼做的。她一向喜愛清淨不染塵的生活方式。

  原本,他其實可以二話不說地離開,不過,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走了回來。

  一回到茶坊,楊緒宇和俞綺華便拉他在角落坐下,開始劈哩啪啦談著公司目前的處境,說來說去,不離什麼創業維艱、守城不易之類的。

  事實上,他們叨叨絮絮念的他壓根沒聽進,雷達般的眼神始終追逐著孫易安穿梭來去的身影。「她真的跟思煙是雙胞胎?」對於這一點,他始終無法實信。

  「不然,你有更好的解釋嗎?」俞綺華淡淡地回他。

  「那她二十七歲了……」他喃喃著。

  可是……未施脂粉的她看起來那麼純淨、稚氣,甚至比當年的思煙還年輕,他沒辦法相信。

  時近中午,茶坊裏原本寥寥無幾的人影突然多了起來。

  唐豫注意到她與客人交談的時間多過於煮茶、做生意,好像這些人是來陪伴她的。然而更多數的時間,她就安安靜靜的待在工作臺前,手中不離那些幹燥的花花草草,或是顏色繽紛的布料。

  他發現不論忙碌與否,她對每個人的態度同樣溫暖可親。別人這麼做可能顯得矯情俗氣,然而同樣的噓寒問暖由她做來,卻是再自然不過。

  幾次,俞綺華和楊緒宇看易安進進出出的忙碌樣,像是心有靈犀似地同時起身想幫忙,不過,都被她回絕了。

  「你們忙你們的,我忙我的。」她是這麼說的。不知怎的,有唐豫在一旁,她顯得拘謹許多。話才說完,又有客人進門,她便去招待了。

  看她煮水、泡茶的動作是一種享受。嫻熟優雅,偶有不順,也顯得自然——她顯然樂在其中。

  若非定神細看,絕不會發現細密的汗珠在她的額前閃亮……

  「同樣的動作她做了幾千、幾萬次,才能到今天這樣熟練的地步。」俞綺華幽幽弊釋道。

  「怎麼說?」唐豫的語氣淡然,似是不怎麼在乎答案。

  「她手上的關節、肌肉和肌腱都傷得很嚴重。你可能不相信,一年多以前,她還夠資格領殘障手冊……」

  唐豫的厲眼轉向俞綺華……他有興趣聽了。「她的命算是被閻羅王從鬼門關丟回來的。她再睜開眼睛,真正算意識清醒,能與人交談時,距離車禍已經過了三個月。醒來後,她又住了一年半的醫院,接受大大小小幾十次的手術,縫合、植皮、整容、復建……剛出院時,她連轉鎖、開瓦斯、拿剪刀這類的動作都做不來。是她父親逼著她一次一次地練習,像上學校一樣,每天排了課程進度表,從學寫字、燒開水這樣簡單的日常動作學起……」

  孫德範是個嚴厲的老師。當時為骨癌所苦的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焦急地希望女兒能盡早擁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他才能死得無憾。繳清龐大的醫藥費後,他將僅剩的積蓄用來開這家茶坊,就是希望女兒將來能自食其力。

  只是,孫易安雖有心學,但車禍後的她反應遲緩許多,學習起來吃力,卻事倍功半。

  一年半前,俞綺華來到臺南,發現的便是這樣一對父女——一個積勞、積鬱、積忿成疾的父親;一個茫然、挫折,動輒哭泣流淚的女兒。

  三個月後,孫德範在憂慮中極不瞑目地過世,把什麼都沒學好的孫易安托付給她。

  然而,或許是受到父親死亡的刺激,孫易安突然警醒於自己的無依。一時間,她像是開竅了,讀著父親留給她的筆記,從頭自力認真地學習各項技能,並且廣泛地閱讀,吸取各類知識,遇到困難便求教於俞綺華。一年多的努力,除了告慰父親之外,更為了彌補幾年來與外界隔絕的空白。

  「別看她快快樂樂、悠悠閒閒的,那只是表面。即使是平常的聊天,她也是認真的;不管做什麼,儘管別人不當回事,她也毫不馬虎,做起來比所有人都用心。這一年來她邊看邊學邊做,才有了這樣長足的進步。」

  旁人可以不在乎她、不理會她、視她為無物……然而,她一樣自重,也同樣重視別人。

  他靜靜地看著孫易安。

  她一個人燒水、一個人煮茶、一個人哭、一個人笑、一個人生活……

  突然,他胸口一悶,心跳得好沉好沉,罪惡感猛然來襲——

  是他害她孤伶一人的。

  在她自在開懷的時候,只有一個人;她悲傷難過,還是一個人……

  因為他害死了她的雙生姐姐。連她父親積勞而死,他也有責任。

  他曾不平地自問:公道是怎麼回事?思煙死了,欠他的情感她以命相償,他卻無從索回她欠他的歉疚和情感。那麼易安呢?

  雙胞胎的聯係……她是這麼說的。

  是他間接造成了她的車禍。除了害死她姐之外,他還害了她。她可以不用這麼辛苦地從頭來過,她本來可以擁有完整的家庭和一帆風順的人生,因為他,她的生命陡地轉了個大彎。

  他是她悲劇的起源——

  而他竟然還輕視她、厭惡她!

  強烈的自我厭惡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猛地起身,沒注意到孫易安正好提了一壺熱茶過來——

  「啊!」熱水打翻在兩人身上,孫易安的手臂被燙個正著。自車禍之後,她對熱燙的東西向來謹慎,也一向自我保護得極好;看著熱水翻灑出來,她整個人被嚇住了。

  埋在心裏已久的恐懼再度滋生……燙!

  唐豫趕緊拉高孫易安的袖子,看到她幾乎是立刻翻紅的手臂,便拖著她往洗手間衝去,將她的手放在水臺上,水龍頭對著她的傷處直衝。

  她幾次想掙回自己的手,卻被他止住。

  他繃著一張臉潑著水,好讓大片的傷處都均勻浸到水,粗魯的動作在看清她手上白皙得幾乎沒有血色的皮膚時,不禁放輕。

  他略抬起頭,看見了她蒼白的臉色和身上輕微的顫抖。那種茫然,像是水中即將溺斃的人,在極度期待和極度絕望的輪流交互侵襲下,徹底的不知所措。

  「沒事了……不過是一點意外。」話出口後,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試圖安慰她。

  他真正該說的是「抱歉」,但才這麼想著,他便心煩意亂。

  聽見他的話,她感覺像從深層的恐懼和絕望中被拉出。

  她眨眨眼,想眨去眼底乍然昇起的酸澀。

  為什麼無緣無故想哭?真是莫名其妙……

  「還痛?走吧,送你去醫院。」說著,他又扯著她,準備往門外走去。

  「不,不用了,我有藥……」各式各樣的藥,外用藥、內服藥、消炎藥、鎮痛藥、感冒藥……和一堆奇奇怪怪喊不出名字的藥。

  他皺起眉頭,考慮著該怎麼做比較恰當。被熱水灼傷或許沒什麼,但面積不算小……

  「你放心,醫生教過我怎麼處理,這點小傷真的用不著上醫院。」她再次保證,小巧的臉上過於堅決。她是真的真的不想再回到醫院,再面對那慘烈的白。

  她堅定地望著他,眼睛餘光瞄到他胸前溼透的襯衫,這才想起他也被熱水潑灑到了。幾乎大半壺熱水都倒在他身上……

  「啊,你淨是處理我的傷,你自己——」

  「我沒事。」

  話雖如此,經她提醒,他這才發現從胸前到腰間一片灼痛著。突地,他察覺自己方纔的心軟。

  不,不能再這麼輕易付出了。他提醒自己。

  各人有各人的命運,即使對孫易安有愧疚,她也不是他的責任。如果生命是一條直線,他與孫易安的,就注定只能在這一點交會,再來,只有漸行漸遠的份了。

  俞綺華從外面走了進來,手上拿著醫藥箱。

  「老闆,這裏我來就好。你……」心照不宣,她沒再說下去。

  唐豫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大跨步地離開。「你確定你沒事嗎?」門外,楊緒宇迎面走來,擔心地問道。

  「跟俞副總說一聲,明天我會去察看農場開發的情況,請她提出報告。我要看看她有沒有失職。」他的聲音冷硬不容情。

  說罷,唐豫離去。

  楊緒宇進到洗手間,孫易安沒發現他。他的眼光與俞綺華在鏡中相遇,無聲地互換了一眼擔心與決心。

  次日,「歸去來」茶坊發生了一起火災。

  二樓的儲藏室因電線走火而起火燃燒。幸好,去視察工程進度的俞綺華和楊緒宇帶著工程師趕了回來,在他們的幫助下,火勢才沒蔓延開。但是,二樓燒去了一角,必須稍事整修才能重新營業。

  驚魂未定的孫易安,在俞綺華的協助下,隨意收拾了一些衣物,含淚茫然地上了車,隨著她離開。

  看著熟悉的茶坊、樟木林、老街一一被拋在身後,她的心底突然一陣恐慌。

  這種恐慌是她熟悉的……如此熟悉,強烈到讓她幾乎昏眩,她確定自己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像童養媳被陌生人帶離家裏,眼前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她怕……

  她轉身趴在座椅上,將整張臉貼向後車窗,慌亂的眼神還想尋找父親留給她的茶館,只是,看不見了,眼淚簌簌落下……

  她知道俞綺華正用憂慮的眼光望著她,但她就是無法收拾起愴然低落的心情。

  車行漸遠,這才明白,什麼叫遲遲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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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6: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這是臺北……

  孫易安蕭然一身,站在唐豫位於「遠之飯店」十六樓的總統套房裏,環顧著豪華擁擠的房間,呼吸著滿室濃重的煙味,她忍不住畏縮了下。

  這一看就知道是超級有錢人住的地方,所有的擺飾無疑是以「貴重」為衡量的指標,整個空間像是用錢堆砌起來的。有中國的古董太師椅,也有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精雕木椅,和北歐運來的造型傢俱;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套安置在一整面落地窗前的大紅色、波浪形、現代感十足的造型沙發。

  當然,牆上兩巨幅並掛的張大千山水畫和保羅·克利的後現代實驗線條畫作,也是極突兀的組合。再加上地上一堆阻路的藝術成品,一個看起來像是辦公桌,卻堆滿了瓷器和陶器的桌子,和幾座同樣放滿了木雕、石雕的展示櫃,她有一種即將被湮沒的感覺。

  她相信它曾經是一個舒適怡人的空間。傢俱、擺飾少上一半,多點留白,會好上許多吧——或許。也或許會顯得空曠寂寥就是了。居住的空間反映人的性情,而唐豫是如此極端,說不準。

  對於這幾日發生的事,孫易安猶自覺得不真實

  或許惟一提醒她現實的是她包紮了紗布、現在還隱隱作痛的左手,以及因失眠而猛敲鑼打鼓的腦袋。

  在等待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搜尋腦袋瓜子裏少得可憐的記憶,想探出自己的過去生命與此地聯結的蛛絲馬跡,只是現下腦筋是一片空白。

  然而……夢裏一再出現的場景分明是這裏,她非常確定。

  不知怎的,這兩天的生命像是驚濤駭浪般載著她陡上陡下,使得過慣平和日子的她幾乎招架不住。

  然而,生命每轉一個彎,每照見一番新的視野,過去的記憶便像熱融了的糖霜般一絲絲地乍現,撩著她、招引著她,卻在她欲多窺探一點、再一點的時候,像融化般杳然無蹤。

  思煙也曾待過這裏,是不是?

  老實說,她對思煙的一切沒有絲毫印象。

  很難相信,雙胞胎的妹妹對姐姐竟然沒什麼印象、沒什麼感情、沒什麼懷念。事實上確實如此。

  她所知有關思煙的事,都是聽說來的——從父親那兒、從俞姐那兒、楊緒宇那兒。她甚至連思煙的照片都沒見過,也不知道她倆到底有多相像。

  她試圖拼貼出思煙的形象……

  深邃的眼神帶著靈氣,淺淺的笑容不掩愁思,優雅而古典,活脫脫是畫裏走出來的美女。

  如果思煙還活著,應該會是這副清傃絕俗的模樣,是吧?

  她不自覺地撫上額前的疤,臉色黯了下來。

  面對這樣像是藝廊倉庫的房間教人不知所措,然而,有一樣東西是她熟悉的。她走到書桌後方,仔細望著牆上的幾幅壓花畫。其中一幅由白色、淺紫色拼布和幹燥的褐色醉醬草拼貼成的畫,她印象特別深刻。

  茶坊裏也有一幅幾乎相同的畫,是她半年前才完成的。

  她相信眼前的這一幅是思煙的作品,因為畫如其人,充滿了飄逸的清靈感,而茶館的那幅樸拙多了,兩者相似,但在手法上卻大異其趣。

  除了天賦的不同之外,自她受傷後,手感不再靈敏,怎麼也做不出如此精緻的感覺。

  後面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她循聲望去,唐豫隨意披了件襯衫從房裏走了出來,露出胸前纏成一大片的紗布——他灼傷的情況比她嚴重。

  在這裏見到他讓她神經緊繃,她敏感地察覺到自己正身在他的地盤上。

  不安之餘,她提醒自己:她是過來謝謝他的。塗經理好心地把她的行李安置在他隔壁的套房,據說等級僅次於總統套房。這讓她覺得受寵若驚。

  「謝謝你……俞姐說這……」她緊張地比劃了個手勢,「是你安排的。」換句話說,是他收留了她這個無家可歸的孤女。

  她實在無法想像他會願意主動收留她,在她對他粗淺的印象中,他不是這樣的人。

  話說回來,她根本不明白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霸氣,或許;但是,她總覺得,有種更幽微的情感隱在他冷硬的外表之下。

  只是,她無緣見到。

  他點了根煙,故意忽視她微蹙的眉頭,大刺剌地吞吐著。

  原來他們把好人留給他做……好笑。

  還以為他不明白那場火災是怎麼回事!太小看他了,他冷冷地笑忖。

  「那是思煙的作品……」他傲然地坐進沙發,指著她身後的畫替她介紹,唇角帶著一抹不屑的笑。

  「嗯,我看得出來,手法很熟悉。不過,她比我有天份多了。」

  他不發一語地看著她……又來了,他感覺厭惡。每次她一表現得與思煙不同,他便覺得厭惡。如果她自認不如思煙,那麼他會更加嫌惡。

  思煙一向是自信的……

  他煩躁地攏攏頭髮。

  「你跟思煙真的是雙胞胎嗎?」他忍不住脫口問道。事實告訴他的確如此,但他一次又一次難以相信。

  「啊?」她不懂他的問題所為何來。

  「算了,算我沒說。走廊盡頭是思煙以前的房間,現在房裏還堆了一些她以前的東西,有興趣的話,改天你可以進去看看。」

  她是思煙的妹妹,理所當然思煙的遺物應該歸還給她,只是,他不想這麼做。

  「嗯,我很樂意。」她雙手不自在地攪扭著,露出拘謹的微笑。

  頭髮順著她低頭的動作技散了下來,她反射性地將之攏到耳後,隨即,想到赤裸的疤痕,便又拉出一縷劉海,覆住額前。

  與女人相處經驗豐富的他,自是將她的侷促不安看在眼裏。

  這又是一個不同于思煙的地方……思煙一向從容自在。

  不願再評價她。他一個彈跳起身,走向分隔廚房和起居室的原木吧臺,不經意地說道:

  「有事情、有什麼需要就告訴塗老。」換句話說,無需來打擾他。「我要煮咖啡,你喝嗎?」

  想起以前他這麼問思煙時,總是會得到一雙發亮的眼神,以及迫不及待的點頭……

  「不,我不喝咖啡,謝謝。」

  她的回答讓他止步。

  他緩緩回過頭,不發一言望向她,兩道固執挑起的眉毛毫不掩飾他的詫異。

  她立刻知道原因。

  「我想……思煙一定很愛喝咖啡,對不對?」她不太有把握地問道。

  *  *  *

  二十分鐘後,在瀰漫著咖啡香的廚房裏,他莫名其妙地教著對煮咖啡顯然一無所知的孫易安時,腦筋兀自處於混沌。

  他搞不懂這對姐妹是怎麼回事……完全被搞混了。

  六年前,與思煙相戀的時候,他從來沒從她口中聽到有關她這個雙胞胎妹妹的事。不過,剛得知有易安這人存在的時候,他沒那麼意外,因為思煙向來很少提到自己的家庭——父親,有過幾次;母親,一次;其它的,沒了。

  但仔細一想,他開始納悶。

  如果就像易安說的,雙胞胎有著旁人不瞭解的神秘聯係,那麼在一年與他相處的日子裏,她怎麼可能沒提上半句有關雙生妹妹的事?

  感情不好?或許有可能。但她提到她父親的時候,語氣也含著些許愁怨,至於她母親,她則承認自己對在她兩歲時便去世的母親沒什麼印象。那麼她與易安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仇恨,使得她不想提到她隻字片語?

  「太慢了,水昇之後要立刻拿起木杓拌一圈,才能提煮出咖啡的香味……」不說還好,一說,她立刻手忙腳亂起來。

  「快,溼毛巾!就在你左手邊……」

  他見她發慌,幹脆推開她,接手處理後續的動作,幾個利落的動作,原來在上壺翻滾的黑水立刻乖乖地流到下壺。

  不過,還是太遲了,咖啡已經老掉了。他二話不說將之全數倒進水槽。

  短短的二十分鐘,她浪費了他六杯份量的頂極藍山;半磅千金的咖啡豆」,就這麼被糟蹋。

  洗淨咖啡壺,他不發一語,又加了兩杯咖啡份量的水,對她做了個「請」的動作,退向一旁。

  孫易安脹紅著臉,如臨大敵般地站到壺前,開始後悔方纔的多話。沒事說什麼想學煮咖啡,自找麻煩!但不知怎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咖啡對她好似有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而且他也當真了。他的同意讓她欣喜若狂,只是他現在那副冷然的嚴厲模樣,害她膽顫心驚,手腳益發忙亂起來。

  他靜靜觀察她……

  她們的秉性相差如此之大,他不相信思煙對這個凡事遜她一籌的雙生妹妹能有什麼怨恨,或者不滿。

  那麼,到底為什麼?

  還有易安,他能理解她因為車禍而喪失了部份的生活能力和記憶,但是,即使什麼都遺忘了,必定還有一些感覺不變,不是嗎?例如,親情手足之情。

  但她顯然忘得一幹二淨。

  對于思煙的性情、喜好,她沒一樣清楚的。思煙的生活沒有咖啡不行;她說過,這是她自國中以來的習慣,因為她父親也習慣喝。如此歷史悠久的事,易安怎麼會沒一點印象?

  像謎一樣。

  自見到她,她從來沒有試圖隱藏過什麼、瞞騙過什麼,但他就是直覺她有某些層面,他看不透。或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

  「糟……」在他沉思之際,轉眼她又煮壞了兩杯咖啡。

  他看著被煮得只剩一半份量的咖啡,濃濃的焦炭味飄浮在空氣中……敗給她了。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面無表情地接過她手中的咖啡壺,熟練地動作著,口中始終斜刁著一根煙。

  她羞愧地站到一旁,一百六十多公分的身高,在他身旁顯得瑟縮。

  「對不起……我沒天份……」

  這句話讓他耳根發熱。

  冷厲的眼神瞪向她,阻住了她未出口的更多道歉,卻發現她的神情極為熟悉,因而怔住……

  思煙……他幾乎脫口喊出這個名字。

  孫易安兀自低頭自責,沒發現他的失常。

  他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些,注意力回到咖啡上。他這陣子太累了……

  咖啡煮好,他遞了一杯給她,沒什麼溫情,倒合著些許霸氣和驕傲。

  他從櫃子裏拿出糖和奶精,顯然是給她用的,因為他什麼都沒加便啜了起來。她見他如此,怯怯地望著手上帶著透明的深褐色液體,閉上眼睛,移到唇邊,視死如歸地嘗了一小口——

  天!

  她瞪大了眼望向他,驚與喜同時出現在她毫無遮掩的臉上。

  她的反應他看在眼裏。

  「不客氣。」他語氣裏的嘲諷極其明顯。其實,他想笑。小土豆……

  倏地,她臉一紅,覺得自己在他眼中一定是土裏土氣的,沒見過世面。不過,事情本來就是這樣子,她沒得反駁。

  只是,她詫異地打量著手中的咖啡,沒料到這不起眼的玩意兒竟有那麼好的味道。就這麼一小口,她便愛上了。

  這麼好喝,真不敢相信,原以為會苦到心坎裏的……

  回家後,便把咖啡加進茶單裏……她決定。不過,她得先學會怎麼煮。

  她偷偷瞧向他……算了,他是不可能教她的。她得另外想辦法。

  趕緊又啜了幾口,狠狠地把這味香醇記住,一面回想他方才說的幾個步驟。唉……好複雜,要學會只怕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更別說要像他這般熟練,煮得這樣好。

  她臉上的表情變化倏忽……他暗自發噱。

  惟一確定的是,這杯咖啡收買了她。那種只要聞著咖啡香便心滿意足的神情,和思煙一模一樣。

  「唐大哥——」起居室裏傳來一個輕柔甜美的女性嗓音。唐豫一改方才淡淡涼涼的態度,臉頰線條柔和了許多。

  俞穎容的小臉探了進來,掩不住滿臉的竊笑。多久沒喝到唐大哥煮的咖啡了

  「幹什麼,聞香而來嗎?」唐豫笑得和煦。

  俞穎容迫不及待地點點頭,眼睛看向已經空掉的咖啡壺,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可惡,沒了……算了,沒口福,我自己來……你還要嗎?」說著,她果真自己動起手來。

  聽見她的話,孫易安沒來由地一徑徘紅著臉微低著頭,不說話,只盡責地啜著咖啡。俞穎容的手法如唐豫一般純熟,不難看出師承何人。她看著不禁欣羨起來。

  她知道她是俞姐的女兒——昨天他們這樣向她介紹。這一年因為俞姐到了臺南,她正好要準備大學聯考,這才住到飯店來,讓一向疼她如孫女的塗伯伯照顧著,生活起居一切無憂。她的確是個讓人忍不住想親近的女孩,連一向陰陽怪氣的唐豫都疼她……

  才一會兒的工夫,俞穎容便又重新斟蠻唐豫的杯子。

  「嗯哼……」唐豫細細品著,「不那麼濃,清新許多,滿不同的風味。嗯,不錯、真的不錯,你別唸書了,我開家『遠之咖啡』給你。」他直點頭,與有榮焉地讚道。

  「哼……」俞穎容粉臉一紅,笑得開懷,「要喝我煮的咖啡才沒那麼容易呢!」晶亮的眼神中有種單純的滿足。

  看著俞穎容,孫易安猛地覺得心頭一刺!那表情……離她好遠,為什麼她會覺得懷念,倣佛她也曾經如此——卻遺落了。

  怎麼會這樣?

  眼前的唐豫和俞穎容仍旁若無人地談笑著,她像是消失了,連旁觀者都稱不上。

  為什麼覺得失落?

  額前的疤開始隱隱作疼,漸漸、漸漸強烈……「易安姐,你要不要喝喝看我煮的咖啡?」俞穎容轉而向她問道。

  「不,不了……對不起,我頭有點疼……」她蒼白著臉說道,擠出一抹無力的笑,接著,手刻意遮著傷疤,低頭走出廚房。

  走過俞穎容面前時,她不敢正眼看她。那是一個多麼青春、美好——

  而且無瑕的生命……

  俞穎容不解地望向唐豫。

  「易安姐怎麼了?」

  唐豫挑挑眉,不作評論。就讓她去吧……

  與他無關。

  *  *  *

  「救命……救命……」

  思煙……思煙在喊他!

  唐豫猛地從床上起身。

  他又夢到那一場車禍了。夢中思煙的呼救如此真實,隱約還在他耳畔……

  聲音還在!不是夢!

  他是真的聽到呼救的聲音,而且那聲音還沒停止。他循聲望向未關的落地窗,清涼的晚風吹得窗簾翻飛,也送來微弱的女聲。

  他大步跨過落地窗,走到陽臺上,發現聲音源自與他相隔一道厚牆的孫易安的套房。

  她……也做噩夢了?

  他低頭沉吟了會兒。這是她的事,與他無關……他轉身準備回到房裏,在腳步踏出之前卻遲疑了。

  咬了咬牙,他掉過頭,無視十六層樓的高度,手一撐,躍過相隔的陽臺護牆,緩緩走到孫易安的落地窗前。

  她的窗子是關上的,但她的呼喊卻如此清晰可聞,可見夢魘的駭人。

  他的確不是惟一為噩夢所苦的人。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她輾轉掙扎的身影,高亢的喊聲漸漸被低低的嗚咽所取代,一聲聲揪痛了他的心。

  是什麼在糾纏著她?她為何而苦?

  他不知道,然而他卻感同身受。他讓自己側身靠在落地窗上,兩手抱在胸前,就這麼在她窗外守著。不知站了多久,在確定房裏的她不再掙扎嗚咽之後,他才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下不違例了,各人有各人的噩夢要對付。

  

  *  *  *

  她在他的車裏,卻不見他。冷——是她惟一的感覺。

  她試著睜開眼,無奈腦裏一片昏亂,模糊了她的眼,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直透到腳底。額頭上不斷流下溫熱的、溼黏的液體……是雨嗎?不是早就停了?

  費力地抹去滴落眼前的液體……紅色的。紅色的雨?

  雨像是下大了,下進眼裏,世界紅成一片,車裏愈來愈冷……

  她只想閉上眼,遁入平靜的黑甜鄉中……他會回來接她的……

  她這麼相信著,安心了。

  突然,轟地一聲巨響,眼前儘是一望無際的火海,她全身的細胞開始灼痛。

  「燙……好燙!救命……救命……啊!」

  良久,身上的燒灼漸漸冷卻,火熄滅了……

  下雨了?還是有人朝她身上灑了盆水,讓她在大火中重獲清涼?

  睜開沉重的眼,孫易安從床上坐起,眼角仍是溼的。

  這些日子以來,這是第一次不是在尖叫驚喘中醒來。

  牆上的時鐘告訴她,時間是淩晨四點。她記得,她是十一點上床的,只是,在一點以前,她還清醒地與時鐘相對視。

  三個小時伴著噩夢的淺眠,與昨天相同……

  她伸手抹去夢裏殘留的眼淚,掀被讓腳平踏在地上,閉上眼低著頭,就這麼坐了好一會兒,什麼都不想。

  這是她康復時養成的習慣——腳踏實地。地面的厚實、堅定和溫暖從腳底陣陣傳來,直達心底,她能感覺自己被穩穩地撐著、托著,如此,她方能平靜。

  再度睜開眼,環顧四周,工作臺上的桌燈是惟一的光源,窗外天還是暗的。走到落地窗前,底下的路面上偶有車燈一閃而過,但窗子是關上的,房裏的隔音設備做得極好,只見得燈光,不聞呼嘯。惟一的聲響是頭上空調係統沉穩不斷的呼呼聲。她從這幾天的經驗得知,自己無法再在天亮前成眠了……

  重到桌前,臺上擺著一幅未完成的拼布;材料不夠,是從簡單的行李中找出幾件衣服裁了做的。沒辦法,那天走得匆促。

  她坐下來,繼續未完成的工作,也算是打發時間。

  手上縫製、拼貼出意識下的圖像,機械性反覆的動作反倒教她腦筋愈發清醒。

  相同的夢,她夢了將近一年,原本只記得有車禍、有大火,偶有一些零碎殘缺的片斷,卻怎麼也連貫不上。到臺北後,夢裏的情境複雜起來,終於,她看清了夢裏的男主角……

  那個人是唐豫吧?再不然,就是唐豫有個與他長相一樣的雙生兄弟,就如同她和思煙一樣。

  如果真是唐豫,那麼……那個女孩子呢?那個與她有著同樣一張臉,卻美麗數倍的女孩子,就是思煙嘍?

  一定是,除此外沒別的答案。她與思煙有所感應,即使思煙已不在人世,她的記憶也能穿越時空,映入她的腦中,讓她夢見。也因此,她才會在初次見到唐豫時,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所夢到的,可能是你以前經歷過的?」

  俞姐曾經這麼問她。

  不可能。那不是她經歷過的,是思煙。那個與唐豫有著愛恨糾葛、誓言相守卻憾恨而去的人,是思煙,不是她。

  只是,如果真不是她,夢中那種愛戀的甜、背叛的愁、火灼的疼,怎麼能夠讓她如此感同身受、痛徹心扉?每一想見便不禁哽咽?

  會不會,是思煙想借由夢境告訴她什麼?她忖度著。

  如若……如若思煙還活著,情況會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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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7: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晴朗無雲的七月天,玻璃窗外的世界耀眼燦爛,然而孫易安灰黯的心情卻有如置身荒原中。夜裏難以成眠;白天,偌大的飯店找不到一個說話的對象。她像個遊魂成天蕩來蕩去。

  偶爾在廊上遠遠見到了唐豫,她也會在第一時間裏轉身逃開……或許是因為那一個一個蝕人的夢境,讓她每多見唐豫一眼,便多瑟縮一分卻又渴望再多看他一眼。

  好像有無數的言語想對他傾洩而出——

  卻語塞。

  這是什麼樣的情結……

  就出去逛逛吧。那日走得倉促,沒帶齊所需的物品,早就該出門採買了,幾日來都只是這麼想著,卻一直沒成行。

  她怕,她承認。

  放眼望去,儘是冰冷的建築與蜿蜒的車河,她一個人,怕一出門就找不到回來的路。

  走進lobby,始終心不在焉的她這才發現唐豫就在不遠處。他與身前的女子站得很近,兩人看起來狀極親密。女子的柔荑在他胸前輕攏慢捻,唐豫也老大不客氣,一手擁著她,另一隻手則親暱地在她肩胛骨、鎖骨間遊移。

  看到這樣的畫面,她先是愣住,回過神後立刻調開視線不看他,臉上熱熱的、辣辣的,像是被摑了一掌,有些呼吸不過來。

  她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她只是個外人,他愛怎麼樣是他的事,這是他的飯店,沒人敢說他什麼,難道還輪得到她看不過眼嗎?

  經過他身邊時,她刻意別開臉,看向幹淨無瑕的玻璃旋轉門,對心底湧上的酸澀感覺,好生不解。

  *  *  *

  唐豫早就發現走向他的細瘦身影,然而他只是不動聲色瞥了眼她,在喬璇頸間滑動的手指卻不曾稍停。如果喬璇細心些,會發現他的動作比敷衍還無味。

  「事情我會處理的,放心,好嗎?」他在她耳邊輕輕哄著,但聲音和表情都已冷了下來。

  喬璇早就止住了眼淚,只是那纖蔥般的玉指仍然意猶未盡地在眼角揩著。

  「嗯,這可是你說的。」她要他的承諾。

  「你總該信得過我吧?」他溫溫地回應。

  喬璇點了點頭。

  「可惜了,我們兩個沒有緣份……不過,我的事業還得靠你呢。」喬璇媚著眼勾他,提醒他兩人的協議……和銷魂的過去。

  她是個聰明人,明白兩個人之間已成了過去,但是能揩的油她不會客氣。既然唐豫對她歌唱事業發展有所助益,她也樂得利用。另外,只要唐豫願意,她也樂意隨時奉陪,與他來一段露水姻緣,因為和他在一起是種享受。

  「當然,包在我身上。」他壞壞地摟近她,引起一陣嬌笑。

  她止住笑,斜眼睨他,眼神有著期待。

  「聽說……」她故意頓了一下,「你的床……空了好一陣子,從我之後?」她可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認為他還眷戀她,只是,外邊是這麼傳說的,說他唐公子最近的感情生活——有些無趣。社交圈的名女人個個正摩拳擦掌,準備待他一聲令下,競相撲向他的床呢。

  唐豫聞言,只是揚起一道英氣的眉毛,眼光似笑非笑地在她身上來來回回打量著。接著,緩緩湊向她耳邊,用那副令人酥軟的嗓子喃道:

  「它現在就是空的……你怎麼說?」

  喬璇仰起頭瞟了他一眼,又是一陣笑。

  「我會說——」一雙媚眼在他身上來回,「——好。」說著,她整個人嫵媚地依進他懷裏。

  她走出大門了……他的眼角注意到孫易安的行動,明明試圖忽略她的行動,卻沒成功。

  頓時,他對懷裏的喬璇失了興致。

  繼而,他心裏燃起一陣火。她以為她是誰,竟敢就這麼唐突地來,像是丟下一顆炸彈後,又這麼唐突地離開!她眼中無他,難道他竟會為了她而放棄眼前的盛宴?笑話,這不是他唐豫一貫的作風!

  他讓一抹邪魅的笑浮上嘴角,將那副擾人的面容從心裏除去,低下頭去搜尋身子底下鮮傃欲滴的紅唇,那副姣好的身軀柔若無骨地貼在他身上,軟嫩地發出熾熱的邀請。

  「我們……去你房間……」在吟哦間,她斷斷續續地說道,迷亂而飢渴。

  他正有此意!

  兩人無視大廳的人跡,擁吻走向電梯,腳步淩亂踉蹌,唇、手都在對方身上

  唐豫近兩個月來與世隔絕,死寂的感官和慾望在受到挑動後,完全甦醒,像麻痺後抽痛著復原的神經,延展出教人難耐的渴求。

  在專用的電梯中,兩人迫不及待地剝去彼此身上的障礙物,扭動交纏的肢體尋求著立時的解放。

  這就對了……他是唐豫,他是個浪蕩子,他的形象就是和女明星在電梯裏歡愛,這才是一向的他……

  肢體的熱度漸昇至燃點。電梯停了下來,喬璇摸索著開關,在電梯門無聲滑開時,準備領他進入房裏。

  然而就在這時候,唐豫清醒了……這個套房只屬於過思煙,即使這幾年生活荒唐放浪,他也從沒帶其他女人回去過。他不願在這時破例。

  他立刻按下「close」鍵,讓門重新合上。

  「怎麼了?」她察覺到他態度的轉變,謹慎地停下動作。

  他長嘆了口氣。

  「突然想起公司裏有事。」仍是那要笑不笑的迷人口吻。

  「喔,那……改天?」她帶著期待反問。

  「嗯,改天,一定。」他不忘用火熱的眼神許下承諾。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表演有多少虛假的成份。

  送喬璇到飯店門口,看她進了計程車,同時,另一個身影立刻襲進他的思緒。他氣憤自己竟然這麼在意她!

  可是,她失去記憶,臺北她沒來過,她出門時兩手空空,就這樣一個人出門,沒問題嗎……

  *  *  *

  他在人車川流不息的路旁尋到她。

  「上車。」

  冷峻的命令穿越層層迷霧,終於進入她的耳裏。

  他來了。沒事了。

  方纔在暈眩中,她清楚地感覺到身旁熙熙攘攘的人潮來去。

  在她身前四、五尺之外,是車流不息的馬路,車聲、喇叭聲、人聲不絕於耳,而她就這麼瑟縮在人行道上,良久,沒有稍動的力氣。有些人會慢下腳步,看她一眼!,有個好心的婦人問她要不要幫忙叫救護車;更多人則像是沒看見她,逕自快步通過。

  她曾試圖睜開眼,只是,眼前的東西都變形扭曲了……她趕緊又閉上,不敢再看,以避免更強烈的暈眩。

  她得保持清醒——等待。等待什麼,她不知道,但是,她要等下去。

  時間分秒過去,她沒昏迷過去,如雷的心跳和喘息也緩了下來。終於,他來了。他要她上車……他要她上車……

  只是……眼皮還是沉甸甸地睜不開,身子也沉甸甸地起不來。

  唐豫扶她坐進車裏,直接驅車至醫院。

  醫生的診斷忒也簡單——「長期睡眠不足,刺激性的飲料如咖啡、濃茶明顯過量,還有營養不良……」

  說到這,他又自言自語地加上;「你們年輕女孩就是這樣,一天到晚鬧減肥。因為路倒被送進急診室的女孩子十個有九個是減肥減壞了身體,再不然就是厭食導致營養不良……」

  這席話說得孫易安啞口無賣口……她被錯怪了,偏偏反駁不出口。她下意識望向唐豫,見他寒著臉站在一旁,更是不敢再說什麼。她麻煩他的地方夠多了。

  「……所以你才會因為心律不整而缺氧。等一下給你打過點滴以後才可以走,自己的身體要多注意。這麼虛弱……」

  她趕緊點頭。點滴她打多了,她不在意,重點是,待會兒就可以走了,她不用在這裏待上更久的時間。

  兩個小時後,他們回到車上。她已經好多了。很想跟他說聲謝謝,也想問他怎麼知道她在那兒,以及他怎麼有空……等等。

  他那張沒有情緒的撲克臉成功地阻絕了她的嘗試。

  美麗耀眼的跑車倒出車位,駛離醫院停車場。

  孫易安正襟危坐,舌頭像是結冰似地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索性封上。她原本打算就這麼無言下去,只是,看著窗外往後飛逝而去的景物,她突然覺得不對。

  「你不回飯店嗎?」

  唐豫瞟了她一眼。

  「你來過臺北?」

  她忙不迭地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那你怎麼肯定這不是回飯店的路?」

  是啊,她怎麼肯定?她自問。

  「呃……直覺不是。」說出口後她更確定了:絕對不是。

  他沒回答她,一徑操著方向盤,任沉默無止境地滋長……

  「過中午了,帶你去吃飯。」

  他低沉的聲音劃破凝結的空氣。她像是驚醒般,這才發現自己看著他側臉鋼硬的線條,看得愣了……

  她硬生生將視線拉回正前方的路面,慢應了聲,卻感覺心跳漸快漸強。

  方纔……有那麼短短短短的一瞬間,她錯覺自己是思煙。

  這想法讓她臉紅。她憑什麼產生這種錯覺……

  汽車平穩的行駛在寬敞的馬路上,每當車速加快,她的胃便一陣陣的翻騰。她知道他在生氣,但不敢問他在氣什麼。

  短短十多分鐘的車程,她如坐針氈,直到車子終於有減速停下的趨勢。

  「請。」

  他率先開了門下車,她立刻跟上,然而他的長腿並未體諒她的羸弱,追得她氣喘吁吁的,起先,她還試圖用小跑步跟上他,但沒多久便宣告放棄,任兩人的距離愈拉愈長,而她的心情也隨之低蕩,才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穿過車陣,過到馬路對面了……她低下頭,眨去一顆差點溢出眼眶的淚,覺得自己好沒用。

  再抬起頭時,她發現他赫然在她眼前……

  他皺著眉頭看了她一會兒,冷冷丟下一句:「可以走了嗎?我沒空跟你耗一整天。」說罷,他托起她的臂膀轉身就走。

  她感覺自己的心情像洗三溫暖似的忽冷忽熱,雙腳卻努力配合他的步伐加快著。

  終於,他領她進了一間店面樸實的漢堡店——出乎她意料之外。有別於一般過於明亮溫暖的美式速食連鎖店,從外觀看起來,它更像是傳統賣燒餅油條的早餐店。

  她懷疑這是他一向習慣帶人來用餐的地方。顯然他不認為她必須被如何認真且費心地對待。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側過頭問她想吃什麼,她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兩份總匯三明治,兩份牛肉漢堡,一份洋蔥圈,兩杯奶茶,再一份生菜沙拉。」他替她點了一堆,她感覺他是在報復她的默然。似乎跟他在一起,所有拂逆他心意的行為都會換來自討苦吃的下場。

  果然,落坐之後,他很開心似的把所有食物均等分為兩份,一份推到她眼前,讓她沒得揀選,沒得拒絕。

  她是真的沒食慾,一餐下來,她吃得一口慢過一口,偶爾偷偷打量他兩眼。

  她發現他大口咀嚼的滿足模樣竟有著初入社會、滿懷理想壯志的熱血青年模樣。她記起父親一向篤信的話:吃相是騙不了人的。從他的吃相,她不免猜想:或許他的深沉譏誚只是表面……

  「該享受的時候能全心享受,是種幸福,不管是在桌上還是……隨便哪裏」他故意慢下話,「你不會正好是那種愛故作姿態的女孩子吧?」他菱形上揚的嘴角要笑不要的。

  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起來,總覺得他的語氣有弦外之音。

  他是真的深沉譏誚……她現在確定了。

  不過,被他這麼一說,咀嚼、吞嚥的速度倒是立刻識相地加快。

  在解決了他份內的食物後,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望著窗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冰奶茶。長期持店的她很難不注意到他的習慣很好,即使盤中的碎屑他也能清理幹淨,而且動作優雅利落,顯見出自良好的教養……和性格。

  這時候的他,怎麼看都不像是先前領教到的那種陰鬱男子,甚至,他讓她聯想到清朗的藍天。像臺南一向萬裏無雲的天。

  在他目光的監督下,她總算吃完了三明治和沙拉,不過,剩下的漢堡還癡癡地等待她的臨幸,這是她的責任範圍……

  她該怎麼表示她無能為力?

  就在她為難之際,一隻大手越過界,將孤伶伶的漢堡連餐盤移了過去。

  「不介意施捨給我吧?」他話語裏的嘲諷意味極其明顯。

  她求之不得,只是對他的語氣有些過敏。

  不公平……她知道他對其他女孩子不是這樣的;對穎容、對那名女子,和他周圍身邊所有或生份或熟識的女性,他總是願意展露他紳士體貼的一面,為何單單喜歡對她冷嘲熱諷?

  「塗伯說你一天至少點上三、四杯咖啡。」

  他突然冒出這麼句話,害她嚇了好大一跳。她不解地望向他,而他仍是那副冷然的模樣。。

  「沒有人告訴過你,咖啡不是這種喝法的?」他的語氣淡淡的,卻有一股讓人不敢忽略的氣勢。

  「我只是喜歡那個味道……」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她不懂自己的心虛所為何來。

  他挑了挑眉,略略撇了下嘴角。「隨你。」

  就在她以為他對她的「拷問」結束之時,他冷不防又冒出一句

  「還想學煮咖啡?」

  「嗯。」她愣愣地承認。

  為什麼這麼問?她不敢想他是不是還肯教她。

  他沒了下文,逕自無言的模樣像是剛才只是隨便問問,沒啥意思。孫易安原本還在等他的回應,在確定他不會再說什麼之後,提著的一顆心這才緩了下來。

  跟他打交道原來是件這麼難的事……她突然領悟。

  他的喜怒是這麼難以捉摸,她永遠猜不出他的下一個反應是什麼。他讓她想起一種古老卻風靡至今的遊戲:俄羅斯輪盤。他像是用飛鏢決定自己的心情和回應,一切由機率掌控。

  更恐怖的是,她覺得自己就被綁在輪盤上,指不定什麼時候,哪根脫軌的飛鏢便射得她遍體鱗傷。

  她暗自瞄他一眼,確定他沒發現自己的想法之後,才對自己吐了吐舌頭。

  好笑!她竟然害怕自己被他看穿。她把他想得太神通廣大了。

  怪了……夢中的他和現實中的他好不一樣。那個和煦的他、開朗的他、溫情備至的他,只對思煙展現?

  改變他的,究竟是時間,還是有其它更深刻的事件?

  她忽然渴望知道他和思煙的過去。想知道是什麼讓他改變,想知道……為什麼總有股淡淡的遺憾棲息在她心裏——

  「別皺眉頭!」他突然命令道,語氣暗合著暴怒。

  她立刻像是做錯事般低下頭去,卻不明它他為什麼突然生氣……

  唐豫隨即從口袋裏摸出香煙,心煩地點上。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每多看孫易安一眼,他便在她身上多發現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們皺眉的樣子是那麼相像……不過,眼前的她可愛多了,至少沒那麼冰冷,表情豐富得讓人看了發噱——

  該死,他在胡思亂想什麼,他應該與她保持距離的。偏偏,他又不能忽視自己對她莫名的歉疚。還有一些比歉疚還多上許多的情緒,那是什麼?

  他立刻阻止自己奔騰的思緒。

  該死!他忍不住又咒了一次——俞老大和楊緒宇給他找了什麼麻煩!

  孫易安打量著他陰鬱的側臉,鼓起勇氣問道:「嗯!你說過你有些思煙的東西,我想看看,可以嗎?」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她,在片刻的沉默之後,捻熄只抽了一口的煙,聳聳肩,答道:「有何不可。」

  *  *  *

  隨著房門緩緩開啟,孫易安怯怯地踏進這個位於總統套房裏最僻靜的房間。

  身後透過走廊層層折射進來的微弱陽光是房內惟一的光線,原本沉積多年的灰塵隨著她的腳步翻飛揚起,在她腳下糾纏繚繞……一屋子的死寂氛圍逼得她幾乎窒息。

  她怏步走向對面的窗邊,「刷」地一聲拉開窗簾沉重的布幕以及玻璃窗,在陽光射入房裏的同時,她讓眼光環視過房內一圈——

  房間很大,約莫有八、九坪大小,傢俱上全被覆上了白色防塵布。

  她隱約看出裏面的擺設除了梳粧臺、床、衣櫃之類常見的傢俱之外,最眼熟的,便是依牆靠窗而放的工作臺。

  就這一點,她們姐妹倆的習慣是一樣的。她們的生活都少不了書寫、閱讀以及做手工藝多用途的木質工作臺。

  室內的擺設原本該是優雅舒適的,然而荒置多年,空氣裏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死氣,紙箱、鐵箱堆了一床一地,牆角也疊放了幾十隻大大小小褪了色、掉了漆的畫框,整個房間透露出一股荒廢、淒涼的氣氛……

  她突然覺得心好痛、好痛……

  不假思索地走近傢俱,迅速地一一拉開防塵布,重重疊疊的灰塵立刻像是被激怒似的,更加張狂地隨著注入的氣流舞動著。

  片刻之後,終於塵埃落定,窗外的風塗塗吹進來,重新帶來一絲清新的暖意,驅走了原來的死寂。

  唐豫隨後走進房裏,兩人一直沒說話,卻有一股恍惚感在兩人之間流動著。

  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會再進到這個房間,也從沒想過經過這些年,它會變得如此枯寂地噬人,倣佛房間亦有靈,卻隨著主人一同消逝。

  那一年,他從醫院回來後,除了牆上的畫之外,所有思煙的物品都已經被打包堆進了這房裏,而這房間,也從此成了他的禁地。

  在進房之初,他也以為自己看到了思煙,看到她的身影在其中穿梭、走動。漸漸的,思煙的形影褪去,在陽光下,他看見易安。就像第一天見到她時,紛飛燦黃的葉子落定,林中,她的身影悄然獨立。

  六年,究竟是太長還是太短,對於過去的記憶,他是記得太多——還是忘了太多?

  他茫然。

  孫易安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露出裏面滿滿的衣物,它們整整齊齊排列著,似乎等待著隨時再被穿上;她再走到梳粧臺前,刻意避開視線,不去看鏡子上貼著的褪了色的「喜喜」字,只管拉開抽屜,裏面簡簡單單幾瓶化粧品、保養品,透露著些許寂寥。

  在她四處摸摸弄弄的同時,他注意到工作臺旁的吉他……眼裏陡地湧起一抹陌生的酸澀,他默然微彎下腰沿著布套撫過琴身渾圓的曲線,接著從布套裏取出吉他,琴弦與布套摩擦的悶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啊……」她走到他身前,看著他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撥弄過琴弦,輕脆的琴音隨之填滿整個房間。她怯怯地伸出手,輕撫上平滑的漆面……這琴,承載了多少記憶?驀地,一滴淚水從她的眼眶滾落。

  「怎麼了?」唐豫伸手托起她的臉,探索她淚光晶瑩的眼,神情若有所思。

  孫易安從莫名的感傷中回過神,這才突然難為情起來,胡亂擦去臉上的淚。

  「沒、沒事!我好喜歡聽你彈——」話才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他根本沒彈,只是隨意撥弄兩下罷了。不過,在他撫琴的瞬間,她的確聽到一段段熟悉的旋律,極熟悉,一時卻無法想起何時聽過,在哪聽過。

  唐豫靜靜地看她,沒有回應。

  見他深思的模樣,她開始慌亂了,支支吾吾地沒話找話說:「呃……這、這是你的吧?怎麼在思煙的房裏……她不會彈吉他」

  「這你倒記得?」他的眼神緊鎖著她,突然冷冽了起來。

  「我……」她又是一陣語塞。

  他垂下視線,淡淡地問:「唱歌嗎?車禍之後?」

  這問題讓她愣住。唱歌……她從來沒想過,連輕哼都不敢。一手撫上喉嚨……聲音都啞了,怎麼唱?

  他慢條斯理地收起吉他。

  「思煙歌唱得很好。」

  她知道。不知怎的,聽他說著關于思煙的事,霎時又讓她眼眶中盈滿淚,然而,他眼中一閃而逝的殘酷,卻讓她顫抖。她別開臉,刻意打開身旁一隻虛掩的紙箱,發現裏面放滿了書本。

  她讓手指輕輕拂過,抽出其中一本像是畫冊的書翻看著,發現裏面全是一幅幅唐豫的畫像,有時,畫旁寫了幾個娟秀的字,她沒細看。倒是一張小小的書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拿起仔細一看——

  突地,她的胸臆一陣翻騰,氣息忽而變得淩亂,她立即合上書本,努力平撫著自己沉重的喘息……

  她的反應全都落入身旁一雙深邃不可測刑眼中。

  「怎麼了?」他淡淡一問。印象中不記得思煙有這樣一本書。

  「這……借我。」她把書緊緊模在胸前。

  不能讓他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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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7:2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森嚴霸氣的黑色大樓矗立於一堆商業大樓間,不同的是,它讓經過的人忍不住加快腳步。若非不得已,沒有人願意在它面前佇足停留,更遑論進入。

  森冷、陰暗、溼潮、沒有人氣……這是多數人對它的評價。

  唐氏企業。

  鬥大的金字在昏黃的陽光下仍顯得刺眼。

  十七樓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內,從上午開始,一陣接著一陣的辱罵聲終於平息,已經是接近下班的時間了。

  「都是一群沒用的家夥!」唐世明整整自己的西裝,心情一片陰霾。

  一陣敲門聲響起,不等回應,唐平原肥碩的身軀慢條斯理地晃了進來,在沙發上隨意地攤下。

  「今天又怎麼了?」同在一棟大樓裏,總會聽到一些風聲。

  唐世明掏出梳子,整整油亮的發,表情冰冷傲慢。

  「信不信,我明天就把整個會計室裁撤掉!」

  「怎麼回事?」唐平原問得懶懶的。雖然他名為董事長,但公事方面他是不怎麼過問的。他知道反正公司底子雄厚,他樂得把時間花在吃喝玩樂上。

  「你知道嗎?這半年結算下來,我們竟然虧損了上億!我要他們提出報告,那票狗東西竟然還不知道是哪裏弄錯了!」

  「虧損?那不是會計室的問題吧……」唐平原沉吟著。

  「真正虧損的話,會計室怎麼算都算不出盈餘。依我看,可能是業務部門的問題,是他們辦事不力。幹脆找個不順眼的人開刀,這麼做也能殺雞儆猴。」

  「這麼做好嗎?不怕人人議論——」

  「怕什麼?誰不想活了,敢惹我們唐氏!」

  聞言,唐世明嘿嘿笑哂著。

  「沒錯,的確沒有人敢。好吧,隨你的意吧。」「對了,虧損的消息先別讓他們傳出去,別讓其他人有機會看我們的笑話。」唐平原進一步交代。

  「我懂……」商業界是噬血的,只要有一點消息,就是沒問題也會被渲染得言之鑿鑿,小問題則會被說得像是公司垮定了。

  「尤其是那個雜種。」唐平原冷冷地補充道。「放心吧,聽說他向來不太管事,以他的態度、他的名聲,公司要垮是遲早的事。」唐世明一向不把唐豫放在眼裏,從他第一天進唐家大門起,他這個二哥從來沒承認過他。

  「是這樣嗎……」唐平原忖著。

  大家都說那雜種厲害,當年被唐氏掃地出門,只得到老頭留給他的連年虧損的飯店,不過幾年的時間,變身後的「遠之飯店」業績竟淩駕多家老字號的五星級飯店,其它周邊的娛樂事業,包括多家餐館、PUB、經紀公司、健身中心、多媒體製作公司也都頗具份量。雖然「遠之」淨值排不進十大、百大企業,但不可否認的,唐豫的確有兩把刷子。「大哥,你太瞧得起那小子了吧。他除了那間飯店還算有價值,其它的投資,不都是些小鼻子、小眼睛的,怎麼數都上不了臺面,還以為他多有企圖心呢,原來不過如此!老頭當初想把『唐氏』整個給他,是他老眼昏花!」

  「聽說他手上有幾個大型的開發案在動。」

  這幾年恐怕太掉以輕心了,才會讓那小子這麼順利地發展。可惜了……為什麼當年死的不是那小子,而是孫思煙那個替死鬼。

  「這我也有聽說。他成天鬧徘聞上小報雜誌,公司還能搞得有模有樣的。我看還不是姓楊的小子和姓俞的那女人在撐。」

  「別忘了,還有老塗。俞綺華這兩年倒是沒聽她做了什麼。」

  「說出去誰會相信,兩個唐氏無足輕重的角色,一個是以前老頭子的秘書,一個是不知道哪個部門的小主管,竟然也有當上副總經理和飯店經理的一天。」

  「這幾個人表面看上去沒一個成氣候……真不簡單。」

  「如果你真的擔心,那就想辦法讓他們動不了。」

  「動不了?怎麼做?」唐平原這下有興趣了。「這我來想辦法,你放心吧。」唐世明放眼中閃現惡意的光芒。

  那小子一出現便立刻得到了老頭子的歡心,一心只想把唐氏企業給他,還對外推說是他們能力不足,害得他們幾無立足之地。若非他們在老頭子死後給那小子出了幾個難題,讓他自己知難而退,他們也不能奪回唐氏。

  這仇啊,非報不可!

  那個雜種,讓他茍延殘喘那麼多年,看看他還能神氣到幾時!

  *  *  *

  「你是誰?」

  她睜開眼,只見一片朦朧中,一個黑色身影在她床邊坐下。

  「你……」

  「你,你是誰?」

  「我是……易……安。」

  *  *  *

  「你是誰?」

  睜開眼,又是那個黑色的身影。好熟悉……是誰?他想做什麼?

  「易安……孫易安……」

  「那——思煙呢?」

  「思煙?思煙……」她不知道。

  「你是——」

  「我是……易安……」

  *  *  *

  「你是誰?」

  緊閉著眼,她再不願意看見他,卻感覺自己額前的發被撥開,溫熱的指尖在她的傷疤上輕輕摩挲……

  「你到底是誰?」

  她忍不住輕顫。

  「我……我……」

  「告訴我,你是易安,不是思煙。」

  這句話聽在她的耳裏,像是請求。

  「我——」不知怎的,她說不出口。

  暖暖的觸感離開她,她悵然若失,迷迷濛濛地睜開眼,那個身影站在落地窗外,她再一眨眼,他已經消失。

  *  *  *

  遠之飯店的廚房裏,一陣陣嘈雜而歡樂的笑語聲沿著長廊傳到空蕩蕩的下午茶廳。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

  塗孟凡循聲走去,發現在眾廚師、副手與侍者間孫易安瘦弱的身影。後者正揮著汗和眼前煮咖啡的器材作戰。

  「哈哈哈……」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哈!哈哈!沒看過這麼笨拙的手,我看你是嫁出不去了,小姑娘!」總廚劉師傅一反平日的不茍言笑,朗朗地笑著,噸位大的他笑起來自然聲如洪鐘。

  「不是、不是這樣。來,Ann,你再看一次……不要慌……哦,不要慌。」吧臺的bartender  Patrick親自出馬,在孫易安身旁細聲細氣地指導著。纖長的手指揮啊揮的,舞著一場綺麗優美的舞蹈。

  孫易安學著他的動作,卻是一陣手忙腳亂。

  畫虎類犬。

  「完了……」她邊揉著半瞇的熊貓眼,匆忙之中,一滴沿著臉頰滑下的汗水不偏不倚地滴進壺裏加味。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不帶惡意的訕笑下,她腓紅著臉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兀自做著不協調的動作,因失眠而隱隱作疼的腦袋瓜子實在幫不上什麼忙。

  「好吧、好吧,Ann,我再做最後一次,真的最後一次了,你看著……」

  「算了,你別學了,幹脆嫁我吧,反正我再兩年就出師了。」一個年輕的學徒出面解救她。

  「嫁你?那還不如嫁我,我已經出師了。」另一個年輕師傅自告奮勇。

  「就憑你們也配!你們招子放亮點,易安小姐可是老闆的秘密情人呢。」

  不知哪個人突然冒出這句話,孫易安聽了差點沒打翻咖啡壺!

  「你們別亂說!」

  飯店上下的員工老愛揣測她和唐豫的關係,任憑她怎麼百般解釋,他們還是喜歡繪聲繪影地說。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這麼大剌剌地在她面前說……什麼「秘密情人」,天!

  「就是說嘛……什麼秘密情人,是Ann的姐夫!」Patfick出面聲援她了,不過,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是充滿曖昧的。果不其然,他隨即加了句:「Ann,說說看,被姐夫偷偷包養的感覺很棒吧?不倫的關係更讓人覺得刺激,對不對?」

  孫易安的嘆息、抗議湮沒在眾人的狼啤中。

  「這裏是在幹什麼!」塗孟凡忍不住出聲制止。

  頓時,廚房一片鴉雀無聲。咖啡在壺裏沸騰的「滋滋一聲在靜默中顯得特別刺耳。

  孫易安趕緊慌亂地熄掉酒精燈。

  「呃……沒事、沒事,塗經理,我們只是趁現在沒事,看Patrick教易安煮咖啡……」其中一名侍者試圖緩和頓時凝結的氣氛。現在正是下午茶和晚餐之間的空檔,所以他們才有空閒群聚在這。

  「是啊,塗老,這娃兒笨手笨腳的,教起來特別有趣——」孫易安直扯著劉師傅的圍裙,示意他別再說下去,不過沒用。「喲,你怎麼了,娃兒?」

  塗孟凡沉著臉說道:「Patrick,你不在吧臺,跑到這裏來湊什麼熱鬧?」

  「你忘了,塗經理,我是晚班的bartender……」Patrick的語氣有些委屈,眼眶也立刻配合地溼潤起來。他可是戲劇係科班出身的。「現在還不到我的上班時間呢,我只是提早來教Ann。」料理臺上的一堆咖啡煮具也是他另外準備的。

  前些天Ann鼓起勇氣開口要跟他學煮咖啡,他瞧她這些天老是一個人沒事晃來晃去,這才一口氣答應了下來。

  原本他利用工作空檔的時間教她,不料被塗經理捉個正著,還被告誡不可「公器私用」。之後,他才煞費苦心地帶來自己家裏的器材,用自己的時間教她,原以為這樣就萬事OK……

  不懂的是,塗經理一向寬和厚道,但他卻對Ann特別的不近人情?

  別說她給他添了什麼麻煩,事實上,她幫了他不少忙呢。雖然她咖啡煮得挺笨拙,但是這兩天在她的幫忙下,他私人的王國——吧臺——可是煥然一新,佈置及擺設充滿了他喜愛的藝術氣息。前陣子從商務套房淘汰下來的窗簾、床罩和桌巾等材質高級、花色也新穎的布料也被她一一改製成一個個精緻可愛的杯墊、圍幔和隔熱套,造福了不少餐廳廚房的工作人員。Ann隨和而靦腆的氣質,原本就讓人喜愛親近,幾日下來,大家都習慣有她在一旁瞪著大眼盯著。

  聽了眾人的解釋,塗孟凡臉色顯得更加難看。

  「易安小姐,抱歉讓您看到這些工作人員疏失怠職的一面,請您見諒,他們平常是很有紀律的——」

  「別……別這麼說!」明明怪她,卻不當面說出,反而指責其他所有的人,這把她嚇壞了。「是我不好,我立刻就出去!」

  「謝謝您。」塗孟凡略微欠身,冷冷地回道。說罷,他掃視了眾人一眼,轉身離開廚房。

  「請等一等,塗伯伯……」孫易安向大家深深鞠了個躬,隨後跟上,兩人停在無人的長廊中。

  「有什麼指教,孫小姐?」

  塗孟凡客套有禮的態度看在孫易安眼裏,卻是冷漠疏離。

  「我……耽誤大家的工作是我的錯,他們是好心幫我,我希望你責怪我就好,不要遷怒他們。」

  「您太客氣了,孫小姐,您是貴客。」仍是這般疏離的口吻。

  天!這樣的說話方式,她好累……她的眼神帶著懇請,無力地說道:「塗伯伯,拜託!你究竟氣我哪一點?我知道我這麼突然的出現給大家帶來了困擾。不過,我已經盡量不麻煩所有人了。或許我做得不夠好,如果你對我有什麼要求、有什麼不滿,請你直說好嗎?」

  一陣沉默之後——

  「我對您沒有什麼不滿。您是客人,我只希望這幾日來的服務您還滿意。」沒待她回應,他已然走開。

  孫易安嘆了口氣。所有人都對塗伯伯讚不絕口,說他寬厚、慷慨,說他仁慈像自家的長輩,說他待人誠懇、不卑不亢不擺架子,說他認真負責事必躬親……所有不會從員工裏聽到的優點,全被用來形容他了。這樣的他必定不會無緣無故苛待她其實說「苛待」言重了,頂多就是冷漠有禮。即便如此,她居住的一切事宜,他都照應得妥妥當當。

  是她做錯了什麼?不可能。她才初來乍到,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思煙了。

  思煙……直覺她與唐豫的過去不若俞姐和楊大哥說的那麼單純,光是連日來夢境的內容,便不知複雜多少倍了。

  這些謎樣的過去,她能問誰?

  *  *  *

  「扣,扣。」

  「請進。」孫易安頭也不抬,專心忙著手上的工作。

  「嗨!」

  聽到這聲輕快的招呼,孫易安從工作臺上直起身,回頭一看,看見俞穎容已經走進房內。

  俞穎容四處打量著,她注意到,除了飯店提供的全套生活用品外,屬於易安姐私人的東西並沒有多少。

  走到書桌前,她發現了一幅未完成的拼布圖,長約一公尺。圖畫裏隱約可見一片樹林,和樹林中的建築,背景還是空的,不過,由鉛筆畫出的草圖,她猜測應該是一畝畝的田地。

  這是易安姐的家吧?

  一室的傢俱用品,她卻只在這圖畫上面感覺到一絲暖意。

  多麼清冷寂寥……

  一個人在這樣的房裏獨自生活了十多日,不但舉目無親,連親近的朋友都沒有,必定非常寂寞吧?

  「好漂亮,我都不會做這種東西,你好厲害。」聞言,孫易安臉一紅,顯得有些侷促。

  「這……很簡單,一學就會。」

  「真的?你願意教我嗎?」俞穎容開心地問。易安姐剛來的時候,她還以為她會像思煙姐姐一樣不容易親近,所以刻意避開她好幾日,後來才發現是自己多慮了。

  孫易安偏著頭,努力想了一會兒,才回答她:「其實,好像沒什麼好教的。心裏浮現什麼樣的圖案,手上就跟著怎麼做就是了,沒什麼訣竅。你動手做做看就會知道……」說著,她從洗衣部給她的布料中挑出幾個顏色,遞給俞穎容,另外又從袋子裏翻出刀剪、針線給她。

  俞穎容接過東西,在孫易安的身旁坐下,心裏沉吟著。

  「你真的是思煙姐姐的雙胞胎妹妹?」

  孫易安怔怔地看著俞穎容,好半晌,才露出怯怯的笑容。

  「為什麼這麼問?不像嗎!」

  「不、不是。很像……可是又很不一樣。」

  這是飯店裏第一次有人主動向她提到思煙……

  「哪裏不一樣?你告訴我。思煙是什麼樣子?」看見孫易安難掩興奮的模樣,俞穎容有些詫異。

  「你怎麼反過來問我?」

  「我出過車禍,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快點告訴我思煙的事,我好想知道。」

  「喔……我想想……」其實那時候她才念國中,事情都模模糊糊的。「我記得思煙姐很漂亮,非常漂亮。可是,她好像一直都心事重重的,不太講話一有空就像你一樣,躲進房間裏工作,不怎麼理人。不過,倒是不會讓人覺得討厭就是了。你們的個性差很多,我覺得她很冷。」

  「冷?」

  「嗯。從那次車禍之後,唐大哥就變了個人……一個性變得詭怪,時而吊兒郎當、滿不在乎,時而冷峻駭人。「也不太讓人家談起以前的事。」「為什麼?」

  「我不太清楚……」這些年來,大家對那晚及之前的事都三緘其口,所以詳情她也不明白。

  「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媽帶我去參加他們的婚宴,本來都好好的。可是突然間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唐大哥的哥哥不知道說了什麼話,現場的氣氛變得很糟,沒多久,唐大哥衝出門,思煙姐跟在他身後追出去,兩個人臉色都很難看,什麼都沒說。我問我媽,她只叫我不要多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俞穎容雖然知道得不多,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經過顯然與父親和俞姐告訴她的有所出入。她一直以為他們是在度蜜月的途中發生了車禍。

  「我不知道……當天夜裏,媽媽接到電話後,只說唐大哥出了車禍,就急忙出門了。兩個星期以後,唐大哥的傷勢穩定下來,媽媽才帶我去醫院探他。從那之後,我就沒再見到思煙姐,也沒有人提到她的事,一直到現在。」

  是了……父親告訴她,思煙的傷勢很重,他眼見她的情況嚴重到無法挽救,於是要求院方幫忙把思煙送回臺南老家度過最後的時日,並在那裏安葬。思煙回家的那日,她也發生了車禍,但是情況比思煙好,在經過漫長的療程後,終於能復原。不對……回到這些她原來不疑有它的點滴,隱約覺得事情像謎團一樣,理不清楚,但是父親去世了,她找誰問去?誰能告訴她?唐豫?

  「唐大哥一定很愛思煙姐……」

  「思煙就不愛唐豫嗎?」她幽幽回了句。思煙的畫冊裏,全是唐豫的畫像,開心的、大笑的、忙碌的、彈吉他的、沉思的、沉睡的……她怎麼可能不愛他?

  俞穎容撇了撇嘴。

  「思煙姐我不清楚。我只知道,這幾年來,唐大哥換了一堆女朋友,可是從來沒看見他什麼時候真正開心過。你去過他的房間就知道,以前不是這樣的,沒有人會把自己的家搞得像倉庫一樣,比廉價旅館還不如。聽楊大哥說,唐大哥有強迫症,一天不折磨自己、虐待自己就不高興,每天回家有錢在口袋裏也不高興,他收藏的那些號稱是『藝術品』的東西,有一大半是垃圾,他是當灑錢給窮人似的見一個買一個,愈沒價值的,他支票簽得愈快,帶回家後卻連一眼也懶得看……」俞穎容又補上一句:「連女人也一樣。」

  「什麼意思?」孫易安好奇地追問。

  俞穎容吐了吐舌頭,說著有些臉紅。

  「其實這也是從楊大哥那聽來的。他說唐大哥是害怕自己再愛一次,就會再遭受一次痛苦,所以,他選擇交往的那些女人,除了明顯的身材火辣以外,沒有一個有好名聲,她們擺明著是為了享受才和唐大哥在一起,因為他是個很大方的情人,只要敢開口要,他都肯給。」

  孫易安皺起眉頭。他何苦這樣糟蹋自己的價值?

  「我看見他幾次難得的開懷大笑,就是當他看見報章雜誌把他罵得一文不值的時候,罵得愈兇他笑得愈開心。你說,這樣是不是很病態?」

  「前一陣子,他開始每天喝酒,連公司都不太管,把大家都嚇死了。」俞穎容又接著說道。

  「在公事上,他應該是個知道分寸的人吧。」總覺得他對待自己、對待生活的乖戾態度不會帶到工作上——他過不去的是自己,不是那些人。

  「這我就不瞭解了。只希望他能快樂些……可是他最近又更怪了,我好怕再這樣下去,他會爆炸。」俞穎容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上的布料。

  聽著俞穎容對唐豫的形容,她心頭一陣陰霾。他到底在想什麼……

  突然想起這些晚上,她夜半老覺得有人在她房裏、房外徘徊,是他嗎?他想怎麼樣?。

  「這些先還你,我回去想想看要做什麼,想到了再來找你,好不好?」

  「嗯。」

  「還有,如果你想要學煮咖啡,可以找我喔。我在等大學聯考放榜,很閒的。」

  沒等她回應,俞穎容向她眨了眨眼表示約定已成,接著便輕快地跑跳出門。

  

  *  *  *

  夜裏,位於「遠之飯店」十六層樓高的總統套房內,燈火仍明亮。唐豫專注的眼神,始終不離電腦螢幕。隨著一頁頁數據的整合傳送而至,他的表情益發凝重起來。

  突然,牆上的燈閃動,他伸手一撳桌前的控制器,房門隨之開啟。

  「塗老,這麼晚了,還沒休息?」他向來人招呼一聲。不經意地瞥了眼時鐘,十二點了,這才發現工作時間比自己預期的長。

  「你工作到這時候,也不太尋常吧。」相對於他的輕鬆,塗孟凡顯得嚴肅許多。

  唐豫終於將視線移開電腦,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商場老將。

  這些年來,塗孟凡的老成持重相當程度平衡了他及楊緒宇、俞綺華三人蠻幹的衝勁,是「遠之企業」極為倚重的力量。有他掌理飯店,便如同撐起了遠之的半邊天,公司的拓展才得以無後顧之憂的進行——

  但是眼前,他們有場硬仗得打。看塗孟凡的表情,他知道對方也在為同樣的事傷神……

  「塗老,有話直說吧。」

  塗孟凡隱隱嘆了口氣,點點頭。「唐氏那邊的動作,你應該早發現了。」

  唐豫撇了撇嘴角。又是唐氏!像是他老揮之不去的夢魘……

  「沒錯,我發現了。」他露出一抹透著疲憊的笑。「不發現也難,這麼拙劣的伎倆。不過,老實說……這麼做倒是很有效,立竿見影。」

  塗孟凡的眼中閃過憂慮。

  「我們有多少勝算?」

  「你說呢?」唐豫笑著反問。

  塗孟凡沉吟了會兒,說道:

  「一邊是飯店營業執照和兩個正在進行的開發案被耽擱,工程就這麼拖著,像錢坑一樣。另一方面,市場的風聲不斷,飯店的股價守得很吃緊……」

  當然,他們也可以加緊運作,動用可能的關係讓開發案盡早過關,讓工程順利進行,另外在市場上強力拉抬股價。不過,每個動作都卡在兩個關鍵上:時間,與金錢。而目前「遠之」除了飯店之外,其它的事業不是獲利有限,就是還沒到回收階段,如果決定正面迎戰,等於是拿飯店與整個唐氏搏——

  情況相當吃緊……這一點,兩人皆心知肚明。

  唐豫起身,隨手點了根煙,轉身跳向窗外。

  他應該感到滿足嗎?至少,他們讓他過了六年平靜的日子。

  「看樣子,似乎該是做個取捨的時候了。」

  「唐總——」

  「我們不是曾經一無所有過嗎?再糟,也糟不過一無所有吧?」唐豫說得淡然,出神地盯著手上的煙。

  塗孟凡似乎愣住了,接著,神色突然猶豫起來。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時機巧了點……是不是……」

  「什麼意思?」唐豫表情沒變,但耳朵卻尖了起來。

  「六年前,孫思煙害你離開唐氏。六年後,孫易安莫名其妙出現,接著,『遠之』也開始出狀況,你說,這不是很巧——」

  「塗老——」唐豫的聲音壓低,帶著警告意味。

  「唐總,你嫌我心胸狹窄、城府太深,我承認。只是,不得不防啊。唐平原、唐世明兩兄弟對你有所忌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他們巴不得你一蹶不振,只是一直沒有機會。你在唐家生活了二十年,對他們還不瞭解嗎?他們是機會主義者,每一個能用來打倒你的機會,他們都不會放過的。你明明是聰明人,明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容易,還想眼睜睜看舊事重演一次嗎?」

  塗孟凡沉重的道白引發唐豫的回憶……

  如今再回想起來,他不得不驚訝自己當時的盲目——

  那麼現在呢?他有把握自己不再被表象欺騙?

  易安……她有可能與思煙一樣,同樣受唐家兩兄弟的控制嗎?

  不,不可能。

  「你多慮了,塗老。是我要緒宇幫我調查思煙最後的情況,易安是這樣被找到的。」

  「沒錯。但是你不覺得這整個過程很奇怪嗎?孫易安就在我們遠之。所及之處,像是老早等在那兒,等我們去找她似的。事情應該有那麼單純嗎?緒宇和俞副總兩人就是太心軟、太盲目,才會把她接到臺北來,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怎麼發展!」

  「這我倒不擔心。易安的情況不至於對『遠之』產生威脅,至少,我不相信她能幫上我那兩個哥哥什麼忙。」

  「聽你這麼說,我更擔心了——」

  唐豫揚起眉頭,靜待下文。

  「你像是個壓力鍋,什麼事都想吞下去、藏起來,表面上看起來很正常,甚至比過去六年來更正常,工作認真,不再有那些瘋狂不切實際的點子,報章雜誌也看不見你最近的腓聞,太正常,正常得接近病態。」

  「塗老,你傷到我了。」

  「看看你自己,連你向來擅長的譏誚都顯得牽強,你這樣教人怎麼不擔心?易安小姐的確沒有能力直接影響『遠之』,但你被影響了,這才危險,不是嗎?所有與孫思煙有關的事,你都無法置身事外。」

  唐豫別開臉,下意識問躲塗孟凡深沉的眼光。

  「思煙小姐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

  「別說了。」

  「六年前是,現在還是。對她,你根本不能不心軟——」

  「塗老!」

  「也放不下——」

  唐豫一掌用力擊在桌面,深深吸了口氣後,說道:

  「這裏有點悶,我出去逛逛。你也早點休息吧。」說罷,他隨意操起椅背上的外套大步離開。房內,塗孟凡長嘆一聲。

  「你什麼時候才能睜開眼睛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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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7: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遠之飯店咖啡廳。

  「Ann,幫我煮三人份的熱水,快!」

  「哦。」

  「這杯馬丁尼給A6的小姐,Pink  Laby、深水炸彈是C2要的。外場點單來不及,麻煩你了。」

  「好,沒問題。」

  片刻後。

  「該死,人怎麼愈來愈多了!這是高級飯店的咖啡廳,他們當是哪裏!pub嗎?說來就來!」

  「你別氣、別氣……我來幫你。哇!這麼多點單一塊來……一共是六杯latte三杯摩卡,兩杯花式摩卡,兩杯曼特寧,兩杯藍山……晚上了還點咖啡,這些人準備熬夜嗎?」

  「Ann,我這邊快來不及了,先幫我煮曼特寧。」

  「不行,我還是不會用siphon,我幫你打奶泡,好不好?」

  「好、好,快、快!」

  晚上八點用餐時間才過,前來小憩喝飲料的人反而增多,饒是經驗豐富如Patrick,也忙得有些心浮氣躁。孫易安套上飯店制服,就在一旁等著他使喚,一個多小時下來,兩頰熱得紅通通的,眼神卻顯得特別晶亮。

  「你一向這麼忙嗎?怎麼不反應一下,讓塗經理多請兩個人幫你?」好不容易有個空檔,易安才能跟他小聊片刻。

  「不,他們說了幾次要找人,我才不答應呢,我要他們來礙手礙腳幹嘛!既然是我,Patrick,站在這吧臺裏,我就不準別人再站進來。」

  易安收拾咖啡豆的動作暫停。

  「你是指我?」

  「拜——托,你例外!如果你留下來不走幫我,我求之不得。整個飯店上下啊,我跟你最合。其他人要幫我,哼,我理他們呢!」

  「你寧願這樣忙法?」。

  「我告訴你啊,這些人啊——」Patrick昂起下巴,指向餐廳裏那些衣著入時的名媛紳士們,「他們愛花錢來這裏,讓他們多坐一會兒,算是我體貼他們白花花的錢子。反正又不是真的渴,多等幾分鐘有什麼關係?」

  這倒是……易安笑著點點頭。

  「喂、喂,Ann,你的金主來了!」

  「什麼?」她一時沒聽清楚。

  「你的金主姐夫、秘密情人啊!」

  他來了……

  「還帶了三個人來。哇!他旁邊那個女的是黏在他身上拔不開嗎……奇怪,好像在哪見過?哦,對了,前幾期的八卦雜誌上有他們的合照……」

  聽著Patrick的「實況轉播」,孫易安突地心跳不規則起來,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拿起紙巾擦起一個個已然幹淨晶瑩的玻璃杯。

  「哦哦,他們的點單送來了。喂!Ann,他看向這裏了,在看你耶!我的天啊,他怎麼這麼迷人,渾身充滿電力……你常跟他在一起,不覺得他看人的眼神讓人發暈嗎?要是他這樣看我一眼,我早就昏倒在他懷裏了……」

  「我、沒、有、常、跟、他、在、一、起,我、們、根、本、不、熟。」她悶悶地解釋。他們平常這麼開她玩笑也就罷了,如果這些話讓唐豫聽見,她不羞死才怪。

  「要命!他走過來了……Ann!Ann……你好,唐總,好久不見喔!」一轉眼,Patrick立刻擺出他那副迷人的招牌笑臉。

  「今天忙吧?」唐豫環視了一眼餐廳後,逕自在吧臺前坐了下來,眼光掃過Patrick身後那個始終背對他的熟悉身影。

  「是啊,忙著呢!」Patrick刻意站到孫易安身前,讓唐豫的眼神無法忽視他。

  「忙到請了個小助手啊?我怎麼沒聽說?」唐豫笑笑。

  「是啊,巧的是這助手跟你也熟呢。Ann,你的……姐、夫。」Patrick敏捷地伸手一拉,便把孫易安帶到他身前。

  一直屏住呼吸的孫易安突然間被動地亮了相,這才不得不向唐豫怯怯地打聲招呼:「呃,嗨……」

  唐豫挑剔地打量著她身上的制服,以輕到幾乎令人沒發覺的幅度搖搖頭——然而易安發現了。

  「我看你閒不下來嘛?」又來了,他的譏誚。

  「每天閒晃著也不是辦法……」她隨口應了他一句,讓其他兩人都挑起眉毛。她趕緊又補上一句:「我看Patrick忙嘛。」

  「哦?」唐豫不置可否。

  負責點單的侍者適時送來幾份最新的單子。「是啊,今天不曉得什麼日子,忙成這樣。」Patrick看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詭異,故意抱怨道:Ann可以上工了吧?我要兩壺水,三人份跟四人份,還有,牛奶可以準備了。啊,怎麼又來酒單,咖啡都來不及了,還要作酒——」

  「我來。」唐豫簡短的兩個字讓兩人的機動分工作業猛地中斷。然而唐豫已經走進吧臺,邊瞄了眼酒單,邊挽上袖子,接著便開始倒起酒、剷起冰塊來了。

  原本寬廣的吧臺區頓時變得狹窄。孫易安愣愣地看著他的動作。向來伶利的Patrick竟一時也不知如何反應,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說道:

  「Ann,我在等你的水。」

  「哦……好!」她慢慢走到唐豫身旁,心裏七上八下地燃起酒精燈。

  「小心火。」唐豫狀似隨意地落下一句。

  聞言,孫易安奔騰亂竄的心跳立時和緩了下來,一邊責備著自己:傻氣!他明明無害啊,不懂自己為什麼老是畏懼他。

  「謝謝。」她一邊等水,一邊瞄向他調酒的動作,看起來好熟練……他就是這樣,總是能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

  「真的很閒嗎?」他像是一直感覺到她接近出神的凝視,準確無誤地迎向她的眼神。

  「嗯?」他問了什麼?

  「你,閒得發慌?」

  「哦……」她趕緊收回視線,盯著眼前愛沸不沸的水。「嗯,在這裏沒什麼事可做。」

  「沒什麼事做嗎?我看你做得不少。」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吧臺裏新添的佈置。老闆不是當假的。

  「這啊……就是閒嘛。如果工具夠齊全,我可以做得更快更多。」

  他沒看向她,倒是眉挑了起來。沉吟了半晌,道:

  「去我房間,思煙留下的工具你都可以用。」

  他的承諾讓她喜出望外,不假思索地半轉過身面向他,左手差點揮到酒精燈,不過唐豫已經先一步將她拉靠向他了。

  「你老是這麼笨手笨腳?」他調侃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真正的關心。

  發覺兩人靠得太近,她連忙站得離他遠遠的。

  「沒……對不起,謝謝!」只有面對你才會這樣……這話她不敢說。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調他的酒,不一會兒,兩杯漂亮的「桔色之戀」已經完成擺在吧臺上。

  孫易安走向Expresso機,準備打奶泡,突然感覺有股被人打量的不自在感,循著那感覺望去,發現一雙帶著評價的冷凝眼神正盯著她——

  是她上次撞見和唐豫在一起的女子。

  出於直覺性的動作,她走回唐豫身邊,輕聲丟了句:「你的同伴在等。」接著,便走開了。

  唐豫停下手上的動作,朝喬璇的方向瞥了眼。該死!他差點忘了今天是約好幫喬璇談新合約的事。怎會像這樣鬼迷了心竅!

  「你們忙。」說著,他離開吧臺區走回座位,一轉眼,又回到他大眾情人的模樣。

  「喲,怎麼看起來像生氣啦?Ann,你把我們向來甜蜜的唐總怎麼了?」

  她苦笑。

  「我說你們真的不尋常。」Patrick一副不饒人的樣子,硬是盯著她猛瞧。

  她被逼視得沒地方躲,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

  「我……我們沒有……啊,焦了!」她指著Ann身前的咖啡壺。

  「救命啊——」

  一旁的孫易安偷偷鬆了口氣,看著難得手忙腳亂的Patrick邊叨叨絮絮,一邊解救根本無恙的咖啡。

  *  *  *

  那天夜裏,淩晨四點,孫易安如往常一樣,被噩夢喚醒。

  她順了回氣,起身旋亮房裏的燈。空調的溫度設定偏低,她喜歡這樣,不過,攝氏二十三度,還是涼了些。她從衣櫃裏拉出飯店提供的睡袍披上。

  前幾日她和俞姐通過電話,想瞭解茶坊修繕工作的進度,聽俞姐的口氣,似乎再等上了兩個月是免不了的。

  她聽得咋舌。這些事她不懂,不過,一、兩個月時間不算短,想到還要在這裏待那麼久,她怕自己會因失眠、神經衰弱、酗咖啡並發心律不整而暴斃。再加上唐豫……

  天啊,好懷念臺南花田的芳香……

  走到工作臺前,她拿出工具、布料,開始研究著接下來要從哪裏著手。做了幾日,即使生活極閒,但工作進度一直不快。

  突然想起唐豫承諾了她,準許她隨時進思煙的房間使用任何她需要的東西。不過,她才沒那個勇氣,躲他都來不及了。

  說來奇怪,夜裏,當她夢魘所擾,睜開眼倣佛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她會立刻覺得安心;可是,一回到了現實,她反而不敢見到他……

  老覺得他像個黑洞,吸力強大而致命——

  保持距離是她所知惟一能夠自保的方式。她暗自下了決定,快回臺南。

  房門外傳來輕微的剝啄聲。半夜四點,如果她現在仍在睡覺,不可能聽見這樣細微的聲響。她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聲音仍有一陣沒一陣地持續。

  她走向門邊,輕輕拉開一個門縫——

  唐豫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可想而知,那是他用手指刮門的聲音。

  他面無表情地半倚著牆站立,身上帶著酒味,西裝外套隨意地披在左肩上。見了她來開門,什麼都沒說。

  兩人無言對峙了一會兒,孫易安先認輸。

  「有事嗎?」她已經盡可能小小聲地問,只是在靜謐中,任何細小的聲音都顯得巨大。

  他沒回答,用拇指朝他身後指了指,然後轉身就走。

  她不明白。

  他停下來,半側過身看她。她猜他是要她跟他走,而且態度頗為堅決,這才輕輕地帶上門,跟著他到他的套房。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睡?」待他一關上門,她便問道。

  他聳聳肩。

  「你若睡著了,也不會聽見我的聲音。」

  其實他早清楚她固定四點會從夢中驚醒。他會知道,是因為他多半這時間也還醒著,就算睡著,也會被她的驚叫聲喚醒。他試過緊閉上窗門,不過沒用。偶爾他會懷疑那是自己的幻覺……

  算了。總之,他已習慣。

  「你怎麼能看起來這麼輕盈,像置身事外……像思煙一樣?」

  她猛地跳起,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什麼?」

  他撤了下嘴角,道:

  「好像好些天沒見到你了,是吧?」他挑起一道眉毛問她,雖然語氣輕輕淡淡的,不過,明顯帶著質疑。

  她鬆了口氣……他不會真的知道她在躲他吧?不可能,他沒那麼厲害。她學他聳肩——但氣勢弱上許多——刻意讓語氣顯得輕快:「可能是你忙吧。」

  他「嗤」地一聲打斷她,害她說不下去。

  「忙的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多了個員工。」

  他大剌剌地在沙發上坐下,而她則按著睡袍,拘謹地站在門邊,這情景極為荒謬。那一刻,她有種錯覺,她像是做了錯事被叫到訓導處的學生,正等著訓導主任訓話。

  而他,似乎滿享受這樣的情勢。

  「我看錯你了嗎?原來你這麼扭扭捏捏、小裏小氣的見不得人。是怕我把你吃了?」

  「我沒有……」她固執地反駁,卻顯得有些無力。

  「沒有什麼?沒有怕我?」

  他知道。他果然就這麼厲害。

  他朝她做了個「算了」的手勢,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以她與他打交道的經驗,她知道她惟一的能做的選擇,就是照他說的做,或者讓他以為她會照做。

  她仍站在門邊,固執地不肯跨進地雷區。他要她過來,只是要說這些嗎?

  她的懷疑立刻得到了解答——

  「你的咖啡課上得怎樣?」他接著問道,平靜的語氣帶著幾許戲謔。

  原來這事他一直知道……當然了,他是老闆,就算他不刻意想知道,總是會有風聲傳進他耳裏。

  見她沒回答,他逕自走向吧臺,捻亮吧臺區的燈光。

  「不介意高抬貴手,讓我見識一下你的大作吧?」

  她嚇死了,一雙眼睛立刻瞪得像貓頭鷹。

  那日悲壯的場面她還沒釋懷,如果她真的煮了,可以想見,歷史必定還會重演。不行,一定得找個借口問掉。

  「你……呃……現在是半夜,你不怕喝了——」

  「失眠?」他享受著她的驚惶失措。

  她飛快地點頭。

  「放心,如果我失眠,絕對不會是因為咖啡。」他意有所指,「請吧。」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她只得硬著頭皮上場。他好心地以換衣服為由告退,消失了一會兒之後,換上一套輕便的T恤、牛仔長褲再度出現,看起來很自在。

  事實上,不自在的是她。

  咖啡煮好了,雖然情況沒有想像中的慘烈,但也好不到哪兒去,水沒沸騰她就急著煮,後來的動作又太慢,聞到一絲焦味時大勢已去,本來想倒掉重煮一壺,沒想到他人已經站到眼前了。

  她只慶幸咖啡煮壞了,顏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外表看起來一切正常。

  他用期待的眼光看著壺裏焦黑的液體。見她拖延著動作,逕自將手臂橫過她的肩膀,自己動手起來——突地,她的呼吸凝止,發現自己在他雙臂中。雖然沒有碰觸到,但她感覺自己渾身細胞敏感地騷動起來。

  她好怕自己突然腿軟,就這麼攤進他懷裏。

  他若無其事地倒好兩杯咖啡,拿起一杯就近聞香,同時,那只越界的手也收了回去。不過,卻仍挨在她身旁。

  她長長吐了口氣,心臟跳動之快,害她以為自己得了心臟病。他知不知道一個無意的舉動會為別人帶來多大的困擾?

  待情緒稍稍平復之後,她用眼角偷偷觀察著他的動作——拿起杯子,輕啜一口——若不是咖啡沒她想像中的糟,就是這位唐先生表現了極為罕見的絕佳涵養。因為他又喝了一口,並且狀似愜意地端著咖啡到沙發上坐下。

  她不敢實信地看著眼前屬於她的成績,直覺不能相信自己的技術,卻也只能認命地端起品嚐——

  媽呀,跟柏油沒什麼兩樣!要不是發現他正在看她,她一定立刻吐出來。勉強吞下肚後,她取出櫃子裏的糖罐,直接舀一瓢到嘴裏含著,想除去那種苦澀的感覺。

  「想進步就多喝兩口。」他皮笑向不笑地吐出這句金玉良言。

  她臉又紅了,看著他啜飲的動作仍持續著,她有些不可思議。

  「你也想再進步?」她含糊道,有點嘔氣的感覺。

  他聞言失笑,像是想忍卻忍不住。

  「沒有,只是覺得這種糟透了的味道很讓人懷念。每個生手都會經過這個階段。」他也不例外。教他煮咖啡的是思煙。

  她附和地點點頭……俞穎容說得沒錯,這人真的有病。這種恐怖到會殺死人的咖啡竟然能喝得這麼津津有味,不是病了是什麼?

  他笑笑地又啜了一口。

  「你今天心情很好?」不知怎的,她的語氣帶著挑釁。

  他感覺到了。不過,他只是挑了挑眉,從口袋出摸出煙,就這麼刁在唇間,似乎不急著點上,也沒立刻回答她,只是顯得有些失神。

  接著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直覺他接下來會講出什麼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話。

  「遠之快垮了。」

  他輕鬆的語氣像是講著「我們晚餐吃意大利面好不好」、「去散散步吧」之類的話。她還沒反應過來。

  「不,不會那麼快,大概需要一、兩個月的時間。」他更正。

  孫易安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杯子,跨過地上那些擋路的家夥,在他斜前方的躺椅上坐下。

  「你說什麼?」遠之?他的公司?

  「你聽見了。」他沒看她,仍是一臉「有所思」的笑。

  「快垮了?」她再次確認。

  「嗯哼……」他終於望向她。「說個日期吧。」她不解地望著他。「什麼意思?什麼日期?」「你要它在哪一天倒,我來運作。看是要撐久一點,還是要加速滅亡都可以。」

  他不只有病!她覺得他簡直喪心病狂了。秀致的眉頭蹙得緊緊的,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顯然以折磨人為樂。

  「你不相信?」他不用等她的回答就知道答案。「沒必要騙你,拿你尋開心。其實這狀況有一陣子了。有人動了手腳,讓我那些正在進行的計劃動不了。我還撐得下去,是因為飯店的股票上了市,資金方面暫時沒有問題。不過,在這種被掐住脖子的情況下,整個『遠之』就靠這飯店吃喝了」他所說的她完全不懂,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給她聽。

  「不過,如果他們的動作加大,我也沒把握能再撐下去。商界最怕的就是風聲,任何一個風吹草動,所有人就開始比賽抽腿的速度誰快。把整個企業的身家財產都賭在飯店上似乎很不智,只是,有點腦子的都知道,飯店是『遠之』目前惟一獲利穩定成長的子企業。

  她安靜地聽著,直覺他是利用說給她聽來整理他自己的思緒。

  「他們會怎麼做?運作媒體、製造不利『遠之』的消息?嗯哼……這麼做有用,要我一定這麼做,這太方便了。何況我們的資金本來就不雄厚,像賭梭哈一樣,若是賭技勢均力敵,如果沒有旗鼓相當的本錢,籌碼少的一方注定被吃幹抹淨。所以,怎麼辦……放棄飯店?非這麼做不可。當然,不能太快,愈慢愈好,這樣還可以抬點身價,對我們有利。嗯……就是這樣。先這樣吧,再看看。」

  「他們是誰?」她忍不住問了出口。

  他有點驚訝她會問。聳了聳肩,回道!

  「我的兩個哥哥。」她瞠目結舌的樣子把他逗樂了,他喜歡看她這樣,什麼心思情緒都瞞不住,不用費心猜謎。「別驚訝。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打虎捉賊親兄弟的好模範。事實上,我母親只是我老頭的情婦,所以,在唐家人的眼中,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這話他說得平靜,不帶苦澀。他在唐家被這樣叫了十幾年,都沒感覺了。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害你?」她無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心追問道。

  「因為我老頭把公司留給我。」

  「就是『遠之』?」。

  「不,『唐氏』。『遠之』是我離開『唐氏』後創立的……這段歷史又臭又長,有機會再說給你聽吧。」他淡然一笑。沒必要在這時候讓她知道那段醜陋的過去。

  她看著他的眼角、嘴角在瞬間流露出疲憊,忍不住細細打量他……若不是那一臉的鬍髭,若不是那一頭淩亂的發,若不是眼中的淩厲譏誚,他,應該是個陽光俊朗的人吧?她這麼猜測著。

  他曾經是,她突然肯定。這一刻,她倏地感覺自己瞭解他的一切——他的家庭、他的艱辛、他的種種壓力……

  她傷害過他……莫名的,這項認知襲進她的思緒。她傷害了他,讓他失望……這項認知令她駭然!

  為什麼?她怎會有這種想法……和歉疚感?唐豫沒有發覺她的異樣,靜靜地蹲坐到地上,拿起一個個的木雕、漆器把玩著,一個接著一個,仔仔細細地審視。經他審視過的,分成了兩大壁壘,大部份在他右手邊,少部分在左手邊。

  她沉浸在自己的茫然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的動作,就這麼過了將近十分鐘

  「廚房的櫃子裏有垃圾袋,幫我拿過來。」這是命令句。

  她從茫然中抽離出來,雖然對他的指使心有不平,還是乖乖地照他的話,拿了個塑膠袋給他。只見他敞開袋口,將右手邊那堆家夥丟進袋子裏,絲毫不顯憐惜。

  「你在幹什麼?」她被他絕決的動作和袋子裏強大的碎裂聲嚇著,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

  「覺得可惜?」他回望她的眼神深邃而冷靜。他絕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頓時瞭解,放開手讓他繼續。

  「這些垃圾,讓它們留下來是侮辱了整個空間。」

  一個袋子不夠,不用他說,她轉身又去拿了幾個給他。就這樣,不出幾十分鐘的光景,原本家倉庫一樣的起居室登時變得寬敞起來。

  「一次一部份就好,慢慢來,不用心急……」

  他一面說著,一面瀏覽著起居室;他放眼所及的地方,孫易安都為那些在可預見的將來恐怕會遭受同樣命運的「藝術品」捏一把冷汗。

  「我餓了,你會煮食嗎?手藝如何?」不待她日答,他隨即續道:「不,當我沒說。我領教過了。」

  「我會!」她立刻大聲抗議,「而且比你想像中要好很多,不信試試看。想吃什麼?」

  他很不幹脆地偏頭想了一會兒,像是在打量她的能耐,然後才寬宏大量地點了個頭,說道:「我不挑食。」

  「很好。」

  她氣焰高張地走進廚房,係上圍裙,拉開冰箱,找出蛋、培根和幾片吐司。才開了火,突然覺得不對勁。轉身看向一旁的唐豫,見到他那一臉藏不住的邪惡笑意,這才確定自己原來中了他的激將法。

  她不發一語,脫掉圍裙,直接退開。

  他倒是好脾氣地接過圍裙穿上,遞補了她出缺的空位,接著她未完的事做下去。

  「原來你也有脾氣嘛。」

  這一說提醒了她,原來自己在跟他耍脾氣……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再看看動作熟練,笑容隱隱的他……總覺得今天的他和她都不太像自己。

  他對她的態度好不一樣……

  「好了……就當是報答你的咖啡吧。」他將完成的法國吐司加烤培根呈盤,鮮黃的吐司、粉嫩油亮的培根,看起來極具賣相。

  他把盤子交到她手上,讓她先上桌,自己則脫下圍裙,洗過手後,拿了兩副刀又回來,遞過一副給她。

  「只有一個盤子。」她提醒他。

  「我們以前常這樣。」。

  她直覺自己聽錯了,繼而一想,他的「我們」,指的應該是他與思煙。沒錯,就是這樣。不過,那與她何幹?他與思煙「以前常這樣」不表示他現在得與她「這樣」吧?

  他先嘗了一口,看她沒有動作,才抬起頭來,懶懶地警告:

  「不吃?那我不客氣嘍?」

  她也真的餓了,不顧心中的天使對她諄諄告誡著「保持距離,以測安全」的訓誨,稍稍拉近了座椅。他見她有所保留,挪出一隻手將她的椅子拉得更近,害她冷不防地撞到他的肩膀。

  「對——」

  「沒關係。」他立刻截住她的話頭,埋頭吃將起來。

  這人真是……她強壓住不安的感覺,低頭與他分食。

  飽食之後,他們自然地分工完成,她洗餐具,他自願清理桌面。她不得不承認,今晚他真的真的很不一樣。

  他清理完後,拿了瓶啤酒在餐桌邊坐下,看起來輕爽而悠閒,但審視她的眼光卻是銳利的。

  「你接下來有什麼計劃?」沉默了好一會兒,他狀似隨意地問道。

  收拾好餐具,正在擦幹流理臺的她被這問題嚇了一跳。

  「嗯?你指什麼?」

  「明天、後天,未來之類的。回去茶坊?然後呢?找個人結婚、生孩子?」

  她感覺出他正在評價她的生活。不過,他的問題有些超過她的能力所及了。一直以來,她想的就只有現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我不知道,」她誠實以對,「我不習慣想那麼多。」反正她就這麼一個人。

  他點點頭。

  「我也是,不想太多。反正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到目前為止,他的人生一直是這麼進行的——總是有事件以出人意料之姿劈頭蓋來。

  「所以啦,今朝有酒今朝醉。」他舉杯向她致意,然後呷了大大一口。

  她覺得他話裏有話,像在醞釀什麼——她更感覺,接下來的談話才是他今晚的目的。結束掉手邊的工作,她便倚在流理臺上,靜待下文。

  「談過戀愛嗎?」他果然沒讓她失望。

  她臉倏地酡紅。「沒有。」她小小聲地回答,不懂他問這個做什麼。他今天似乎一直在挑戰她的界限。

  「沒有?你確定?」他再確認道。

  「我……我不知道。就算有,我也不記得了,就當沒有吧。」

  「我覺得好像有義務替你以前的情人向你道歉,」他似笑非笑,神情教人難捉摸,「竟然讓你一點印象都沒有。」

  「或許……或許,真的沒有過,至少沒聽我爸說起。」

  「嗯哼……」他瞇起眼打量她,然後聳了聳肩,「不記得……那表示即使真的有,也可能不那麼刻骨銘心嘍?那忘了也好。」

  她有個預感,她該離開了。可是不知怎的,她的腳好像黏在地板上,動彈不得。

  他看出她的忐忑,笑了。

  「我沒看錯,你一點也不像表面上那麼遲鈍,也不會鄉願到沒脾氣,只是周圍的人都寵你、疼你,把你當孩子看待,你沒機會表現不同的一面吧?」

  她猛搖頭。

  「不……你錯了,我是真的……不行。」

  他挑起」道眉毛,雙腳抬到桌面上交叉,看起來極具壓迫感。

  「不行?好吧,就受傷過的肢體上來講可能沒錯,你的確必須比一般人更吃力地學習,不過,那不代表全部。事實上,你的依賴性太強了,別人伸出手,你就立刻攀住不肯放,卻沒發現你根本就有能力站、有能力跑,你不做是因為你也以為凸自己做不到。或許現在你可以問問自己,你到底在怕什麼?」

  「我沒有。」

  「你有,而且你自己知道。」

  「你到底想怎麼樣?」從來沒有人用這麼挑釁的語氣說過她,他憑什麼?

  「成長。我要你長大,表現出你應有的成熟樣子,而不是隱藏。我太老了,我不要和一個心智上未成年的夢幻少女玩那種交換真心的遊戲。我沒有真心。」

  「你在說什麼?」

  「我要你。」

  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從她耳裏鑽進去後,立刻在她腦中爆炸。

  「你說什麼?」她愣愣地問。

  「你聽見了。」

  他要她?她真的沒聽錯嗎?

  「為什麼?」在腦子一片空白中,她試圖捉住一絲理性反問。

  「原因顯而易見——因為你和思煙的關係。」

  他的話教她心裏一陣冷!

  「我不懂。你要我當思煙的替代品?」

  「你是。」他冷冷地承認。

  「可是……你愛的、你要的是思煙,不是我!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怎麼互相取代?」

  「那不是問題。」

  「你要我代替思煙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們根本不愛對方啊!」他說得那麼理所當然,好像一切勢在必行,這讓她惶恐。

  「不一定要從愛開始。」這話完全是一個商人的口吻。

  「什麼意思?」她攏了攏身上的袍子。好冷。「各取所需。你不用否認,我看得出來你也感受到一些什麼,雖然你極力想掩飾,但你畢竟太稚嫩。所以這種感覺不是單方面的,既然我們都感受到了彼此間的張力,何不順勢而為?」

  又開始了……她感覺受傷的疤痕隱隱作痛,像蟬鳴的前奏一樣,低低細細的。

  「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這麼說,未免太不把思煙、把我放在眼裏了。你以為只要你一點頭,我就會撲到你腳邊膜拜你,任你予取予求嗎?」

  「很好,這才是我要的你。我受不了弱者。」他啜著啤酒說道。

  「住口!你這只自以為是的豬!你要做春夢請便,不要把我拉進你的夢裏!我不是思煙,她曾經是你的,不表示我也要向你臣服!你是情聖又怎樣?你把我迷得團團轉又怎樣?我再受你迷惑也有我的尊嚴。想找第二個思煙,你何不找個愛死你的美女,把她整容成跟思煙一模一樣,那一定更符合你的期待!」用力說完這些話,她感覺自己快缺氧了,原本溫和的頭疼也開始加劇。

  這些年從沒跟人爭執過,原來這是件這麼累人的事。

  「你太多慮了……」他的語氣平靜,「我期待從你那裏獲得的,不是逝去的情感的替代。我並不想找個『思煙玩偶』供我回憶過往,我看的是未來。這是思煙欠我的,你得替她還,你注定是來替她償還的。」

  這人瘋了!

  「見你的大頭鬼!」丟下這一句,不願再和他進行無謂的爭辯,她疾步越過他的身旁準備離開。

  她錯在離他太近。

  他腳動都沒動,伸手便攔住她的腰,接著一個彈跳起身,穩穩地立在她身前。

  「讓我走。」她吊著眼瞪視著他,伸手想辦開他附著在她腰上的手,然而他的手指就跟他的人一樣固執而黏膩。

  「給自己一個機會這麼難嗎?」他拉近她,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哄著。這讓她從頸背到手臂都站滿了雞皮疙瘩。這人的確有當情聖的本錢。

  而且,她不能否認,他的懷抱好溫暖。

  為什麼?他們之間應該什麼都沒有,不是嗎?若非因為思煙,他們根本是陌路人,而她,又怎麼會對這樣一個幾近陌生的人產生這種既熟悉又心痛的依戀?

  「讓我走。」她固執地要求。

  「這不是你真正要的。」他比她更堅持。

  她感覺自己正靠在他身上,這麼親暱而無距離的接觸,她竟然不覺得恐懼……天!這是怎麼回事?他只是個陌生人啊,不是嗎?

  不!不能這樣下去……她感覺另一個自我在體內已經成形,是他害她變成這個樣子,她快不認識自己了!

  忍著劇烈的頭疼,她開始掙扎著離開他的擁抱,不料他的手臂卻愈鉗愈緊。她快呼吸不過來了……

  她感覺自己被騰空抱起,貼在一個堅實的軀幹上,同時,她的唇被一陣高熱侵襲,良久,她才發現,那是他的唇……

  「這是我耐性的極限。」他吻著她柔軟的櫻唇,輕吐出這幾個字。

  趁著她透不過氣、張口想呼吸的瞬間,他的舌尖不請自入地侵入她的口中,逗引她的與他交纏共舞。他不懂的是,為什麼這一切像是再自然不過,他們的契合倣佛是天經地義似的。

  感覺到她漸漸急促不穩的呼吸,他滿意地吐出一聲低沉的喉音。他全身開始戰慄起來,立即進入蓄勢待發的狀態……這是這幾年來不曾有過的經驗,沒有人能讓他如此迅速而未加思索地起了反應,更難得的是,他心裏只有期待,卻不帶有絲毫厭惡之感——而她甚至沒有挑逗他的企圖。

  他是真的要她,不只是感官上的,連心也是。她從一開始的不知所措,逐漸失去理智地回應著他的吻,直到她感覺他不知何時探入她衣服內的手,從腰際悄悄地上昇至埋藏著心跳的胸前。她發現自己坐在餐桌上,而他則站在她的兩腿之間。

  他迅速佔據她胸前蓓蕾的手換來她一聲難忍的嚶嚀——卻也喚醒了她的理智。

  「不要!」她使盡全力推開他,兩手緊緊環住自己,忍住急欲奪眶而出的眼淚。

  他伸手想再攬近她,她像是被火燙到般立刻退開。他沒再試圖接觸她,只是挫折地抹了把臉,一面用理性平息渾身高漲的慾望。他太沉不住氣了。

  「這就是證明。」他啞著聲音說服她相信。

  「別說了……」她跳下桌子,急急奔向門口。

  在她奪門而出前,他跟在她身後,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現在逃得掉,不表示以後你同樣能逃掉。我只會放你一次。」

  她回過頭來,神情充滿了乞求。

  「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麼?我不是思煙,你懂嗎?我不是!」

  他凝視著她,沉默地鬆開指尖的力量。

  「你最好祈禱你不是……如果不幸你真的是思煙再世,你得到的,會只有恨。」

  他的話像是警告。她攏緊雙臂,轉過身去,感覺全身的血液降至冰點,但她仍命令自己凍結的雙腳一步步費力踏離他的房間。

  兩個套房間短短的路程,她走來像歷盡千山萬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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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14 00:08: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碰!碰!碰!」。

  孫易安頭痛欲裂。一時間,她還以為那個聲音是從她的腦袋裏傳來的。

  「碰!碰!碰!」

  她睜開眼,那個終於聲音停了下來。

  好像是敲門聲……她不敢確定。

  坐起身後,她環顧了眼四周……沒錯,她是在自己的房間,一切和昨晚十二點她上床時沒什麼兩樣。那麼,昨晚——嚴格來說,應該是清晨——發生的事,究竟是夢境還是實境?

  她伸手輕觸下唇,還留著刺熱的感覺……那是真的嘍?

  天啊,她的頭快痛死了……

  「碰,碰!碰!」

  真的有人敲門!她趕緊走過去開門。

  俞穎容彈了進來,一臉的焦急。

  「易安姐,楊大哥出車禍了,唐大哥正要去醫院看他,我們也一起去好不好?」

  孫易安一臉茫然。她還沒搞懂……

  「你說楊緒宇出了車禍?」

  「對!我要去看他,可是唐大哥看起來很生氣,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你陪我去,唐大哥一定不會拒絕。你快點準備一下,我這就去跟唐大哥說是你要去,就這樣了,快吧,否則唐大哥就走了!」說罷,她又十萬火急地飛奔離開。

  她說唐豫看起來很生氣?

  經過昨天夜裏的事,她怎麼立刻面對唐豫?

  可是穎容……她看起來那麼擔心。楊緒宇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嚴不嚴重?

  唐豫錯了她沒辦法置身事外。

  她渾渾噩噩地梳理、換裝;俞穎容去了又回,在她身邊盯著,催促向來動作緩慢的她加快速度。

  「怎麼發生的?」她問。

  「不太清楚……好像是在飯店外被撞的。」俞穎容的憂心全寫在臉上,「唐大哥沒多說。你好了嗎?我們走吧,他在停車場等我們!」

  就這樣,她被俞穎容連拖帶拉地出門進了電梯,直達停車場,在她腦筋還不太清楚時,她們已經站在唐豫的車子前方了。

  那人在車裏,兩手靠在方向盤上,眼神高深莫測地打量著她。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才後悔沒多加一件薄外套。

  「穎容,你坐前面,好不好?」她小聲同俞穎容商量著。

  「哦。」俞穎容不疑有它,直接開了車門坐到唐豫旁。

  她挑了唐豫正後方的車位,原以為萬無一失,卻發現自己整個人被他的氣息所籠罩,昨夜濃烈的、火熱的回憶不請自來,她頓時呼吸困難。她看向車窗外,眼神不巧與他在後視鏡中交會,她趕緊移開視線,像只怯懦的老鼠,不戰而逃。

  俞穎容對兩人間的緊張完全不覺。

  「唐大哥,楊大哥傷得重不重?」

  唐豫想了一下,才答道:

  「左手骨折,身上有一些皮肉傷。」

  「沒有生命危險吧?」

  「沒有。」

  接著,車上一片沉默,三個人各有所思。

  沒有生命危險……孫易安鬆了口氣。

  目前為止,她和醫院打交道的記錄都不太樂觀。上一次,她在慌亂中被帶到醫院,是為了父親……那時的她只感覺一片空白,沒有哀傷,只有惶恐,然而整個過程中凝重的氣氛,教她呼吸困難了好多天。

  「易安姐,你還好嗎?你的臉色好蒼白!」

  她回神過來,發現自己雙臂不知何時環抱到胸前,整個人幾乎蜷曲靠在車門上。

  「沒……沒事,頭痛。」

  她的模樣全落入唐豫的眼中。

  「開太快了?」他問。

  「還……還好。」她回答得有些遲疑,卻發現車速立刻慢了些。

  好多了……原本僵硬沒有知覺的指尖逐漸暖和了起來,呼吸也順暢許多。這一刻,她感謝他的體貼。

  「車禍的感覺很恐怖吧?」俞穎容喃喃自語,這時,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好巧,你們兩個都有這種經驗。」

  唐豫睨了眼俞穎容,深沉地搖了搖頭……

  「唐大哥,你出車禍當時是什麼感覺啊?」

  「沒有感覺。」這話並非敷衍,除了心痛外,當時他的確沒有任何知覺。

  「易安姐,那你呢?」

  「我……忘了。」她不停地用手摩拳著傷疤,像是想把記憶摩回來似的。不知為何,這個問題讓她很不安。

  俞穎容察覺到兩人異常的沉默,再加上惦念著受傷的楊緒宇,也就無心再開話題。三人就這麼一路沉默到醫院。

  手術後的楊緒宇被安排住進VIP房,他們抵達時他麻醉藥已退,人也清醒了,傷勢比唐豫形容的嚴重。除了左手骨折,左大腿骨也有些脫臼,手臂上、腿上佈滿擦傷,都是為躲避後續的追撞所造成的。整個車禍程最令人費解的是——它發生在人行道上。

  事情的發生過於出乎意料,他走在飯店外的人行道上,一輛車就這麼大剌剌開上人行道,朝他撞去。他沒在第一時間注意到,是因為正好當時一個檔案夾掉了,他蹲下去撿,也因為如此,那輛車子並沒有正面撞到他,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肇事者早已逃逸無蹤,可惜的是車牌號碼沒能夠記下來——因為根本沒有車牌。

  「嗨,姑娘,你還好嗎?」楊緒宇簡單地敘述完車禍的情形後,便笑著與孫易安打招呼。

  「不好的是你吧。」她強擠出一個笑臉。其實她很不舒服,她對醫院的消毒水味嚴重過敏,就連一丁點味道都覺得難受,更何況傷者身上濃重的碘酒、藥水味。

  「跟你比起來算小case了!瞧你現在還不是好好的?」難得他能如此樂觀。

  「你倒是清楚她的情況?」唐豫笑笑地問,眼神中有深意。

  楊緒宇頓了一會兒,才道:

  「哦,當然,不都是俞老大說的嗎?」他轉向從進病房就苦著一張臉的俞穎容。「小鬼,幫我搞瓶飲料或什麼食物過來好不好?我快餓死了,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傷口還痛得要命!」

  那聲「小鬼」讓俞穎容火冒三丈。

  「你活該!餓死你算了!」她拉了孫易安的手轉身就走。

  唐豫笑著目送這個大小姐氣衝衝地走開。

  「她很擔心你……」他笑觀楊緒宇一臉敬謝不敏的表情,「一聽到你出車禍,就吵著跟我過來,還怕我沒等她……真是傻瓜。」

  「她是巴不得看我出洋相吧,這下她可以嘲笑個夠了。」

  「是這樣嗎?」唐豫不想多說,他一向不愛插手閒事,更何況沒人向他求救,他何必由自討沒趣。當看戲就是了。

  「大家都知道了!」「大家」還包括塗孟凡、俞綺華以及公司高層。

  「嗯,俞老大晚一點會到。也好,我有些事情要你們知道。」

  楊緒宇聞言一臉無奈。

  「我都這樣子了,還不能放過我,讓我放個長假?」他做出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但眼神是嚴肅的。

  「我就是決定得太晚,你才會這個樣子。」

  「你知道了什麼?」

  他緊盯著楊緒宇的眼睛,道:「我知道的晚點再說,我在等你告訴我你知道的。」

  後者點點頭。

  「沒錯,我說了,這不是意外。」

  「我指的不止這件。」

  楊緒宇的眼中閃過一抹驚異,雖然隨即掩飾住,仍瞞不過唐豫精銳的眼。

  「你會給我我想要的答案吧?」

  「你想知道什麼?」

  「你要預告?可以。首先,我想請你好好回想,在思煙車禍之前,你是否曾經聽她談到關於她有個雙胞胎妹妹的事?就我的記憶,我很肯定,沒有,她從來沒提過。你說呢?」

  楊緒宇平靜地迎視他,兩人無言對看了半晌。

  「寬容一點吧,別在這時候欺負人。」楊緒宇一語雙關,說罷便合上眼,不再多說。

  *  *  *

  俞穎容只是嘴上賭氣,拉著孫易安出門後,還是立刻應楊緒宇的要求,買了食物、飲料回去;還另外買了許多零食如瓜子、魷魚絲之類的。

  她分明是來郊遊的……孫易安好笑地想。也好,一直擔心焦慮也不是辦法。

  回到病房後,這一大一小又開始鬥嘴,楊緒宇以傷患的身份不斷喊疼,俞穎容倒是一點也不容情,不遇,整個過程看在孫易安的眼中,倒像是打情罵俏。

  傍晚,值班的護士進來打消炎針,發現整張床上都是零食,氣得護士直想多打傷患一針。還是那名俊俏的傷患狂施美男計才讓護士心花怒放,當然,傷患口中的「小鬼」臉又黑了一次,同樣拉了孫易安就走。

  期間,唐豫一直待在與他們一牆之隔的休息室中,研究著公司傳來的資料,對隔壁房間的動靜似乎恍若未聞。

  俞穎容拉了孫易安要找唐豫一起吃飯,唐豫以公事為由拒絕了,孫易安鬆了口氣。

  她們吃過飯到街上逛了一圈,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還是俞穎容先表示不放心,才又急著回醫院。回到病房後,楊緒宇也睡了一覺起來,精神正好,廚房也送了晚餐過來。

  楊緒宇一手受傷,進食不太方便,嘴上卻又犯賤似的直開俞穎容玩笑,害得大小姐硬是拉長了臉,不願意高抬貴手。

  「我來幫你吧。」孫易安見兩人的情況愈來愈僵,看出俞穎容是沒臺階下,不好意思立刻放軟身段,於是主動端過餐臺,坐在床沿幫楊緒宇。

  「還是易安貼心。」

  這句話說得俞穎容跺腳,孫易安翻白眼,連楊緒宇都暗自懊惱。

  「傷口還痛嗎?」她一邊餵著楊緒宇,一邊試著找話題最好能引發俞穎容的惻隱之心。

  「痛死了,不過,看到你這樣的美女就不痛了。」

  聞言,俞穎容當場氣得奪門而出。

  「你——」孫易安狠狠瞪了他一眼。

  「沒事、沒事,我們都這樣鬥了幾年了。倒是你,你跟那個陰陽怪氣的家夥還好嗎?」他皮皮地問著。

  「這麼說你老闆?」

  「怕什麼?我跟他的關係情同手足。怎麼樣?他有沒有找你麻煩?」

  看是哪方面的麻煩,她在心裏暗忖。「沒有,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哦,真的?」他看起來不太相信,「沒有提到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她不解。

  「呃……他、思煙、他和思煙等等這1類的?」

  「不太多。思煙的事我不太記得,他或許也不太想談。」她低垂下視線。

  「嗯,不管怎麼樣,有問題可以找我,知道嗎?」

  「什麼時候你開始服膺童子軍日行一善的教條了?」唐豫冷冷的語調從休息室門邊傳來。

  他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了,孫易安餵食、穎容離開,他都看在眼裏。看著易安與楊緒宇如此友善而平和地聊著,他竟也覺得有些莫名的酸意。看見她眼裏閃過的不認同,他更火了。。

  「你今天一整天忙著吃炸藥嗎?」楊緒宇不理會他明顯的不快。

  「你快把飯吃了,待會兒好吃藥休息。」孫易安催促著楊緒宇吃飯,怕兩人再吵下去沒完沒了。

  她的言行看在唐豫眼裏是明顯的偏袒。他憤憤地走到她身旁,一把搶過她正在餵食的碗盤。

  「喂!你——」

  「我來喂。」他故意隔開她與楊緒宇,一面用眼神警告她不要跟他唱反調。

  她也火了,她受不了被這麼幼稚地對待!

  「憑什麼?我餵他是哪裏礙著你了?」

  「你沒聽他說嗎?我跟他情同手足!我比你更有權利喂!」

  戰火之外的楊緒宇無辜地像看戲一般。

  「情同手足?那你說話夾槍帶刺的是為什麼?」

  楊緒宇感動地直點頭,卻遭來唐豫威脅的眼神。

  「這是我們一向說話的方式。」

  她受不了這個喪心病狂加自大狂加偏執狂的家夥了!

  「好,那就祝你們相親相愛到死!」

  她氣得滿臉通紅,說罷立刻衝出病房。

  走在長長的廊上,沒看見俞穎容人影,她也不知道要走去哪裏。走著走著,她發現走廊盡頭有一扇玻璃門通向外面一塊凸出的露天平臺,上面擺了幾張長木椅、木桌——倒是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安靜角落。想必這樣的設計造福了許多病患、家屬及醫護人員。

  她挑了張最靠外面,也是醫院味道最淡薄的椅子坐下。一天下來,她的頭痛沒有好多少,和唐豫這麼一吵,頭痛得更厲害了,再加上晚上風大,而她只穿了件薄薄的針織上衣,坐著感覺有些冷。

  只是,她寧願在這裏縮著身子擋風,也不想那麼快再進到裏面。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突然,一件外套飄落她肩頭。

  她仰頭一看,唐豫已經在距她一公尺之遙的位置上坐下,手上拿了兩個印有連鎖咖啡館標誌的紙杯。

  她寒著臉攏了攏外套,將其中溫暖的氣息圍在身子四周,不想因為生他的氣而跟自己過不去。

  他將其中一個紙杯遞給她,熱氣蒸騰著她冰寒的手指,她低聲道了聲謝,眼神沒多看他,仍望向外邊的夜色。

  他打開杯蓋,濃濃的咖啡味飄向她,她也跟著打開,啜了一口。

  他在陰暗中端詳著她。除了額際的疤外,衣服遮蓋不住的手指、頸子看起來都與常人無異,就是白。還有,就是瘦得過份,他懷疑風再大一點,她就會跟著飄了起來。他在意到她的手幾乎不離太陽穴,今天一整天都是這個樣子。

  「很痛?」是車禍的後遺症吧,看她老是頭痛。車禍……突然好奇她對造成自己現況的車禍剩下多少記憶。

  「一點點。」

  他想笑——她的「一點點」可能是一般人的「非常」。可是她為頭疼所苦的樣子讓他笑不出來。

  她很快地喝光咖啡,然後起身。

  「只剩楊大哥一個人在病房裏?我先回去陪他——」

  他一把拉她坐回椅上。

  「穎容在陪他,兩個人難得不鬥嘴。」

  他的言下之意極明顯,她不禁微勾起嘴角。

  拉開兩人的距離,她屈起腿抱在胸前,頭就低低地靠在膝蓋上,看起來有些疲累。在經過許多個無眠的夜後,她的黑眼圈都出來了。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探她的肉疤——

  「你幹什麼!」她嚇得舉起手肘格開他擅作主張的手。

  他沒回答,但手上探索的動作沒停,而她已經是靠在牆邊,沒路可退了。

  或許她下意識不願意退開……他指尖傳來的的輕柔觸感,像是有催眠效果似的。

  終於,他尋著了,拇指按壓在其上輕揉著,有些微的刺痛,卻很舒服。

  「這樣會疼嗎?」

  她搖搖頭。

  他像是得到了鼓勵,將另一手拿著的紙杯遞到她手裏。

  「拿著。」他拉近她,手上按摩的力氣加重。

  她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感覺全身暖了起來。雖然還氣他,心裏也防備著,怕他又提起昨夜的事,但是,她就是捨不得離開。

  「如果你這麼在意它的存在,怎麼不動個手術磨平它?」

  總是這樣……他的觀察力讓她無所遁形。

  「試過一次,可是它還會長,不過已經比原來的消了些。醫生說了,如果真要它復原到像是只被刀輕輕劃過一樣,至少還要三、四次手術。我想算了,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既然都這麼決定了,就不要這麼多心,老是注意到它,連帶覺得大家都在注意它。」

  「我沒有。」她硬是反駁。

  「你自己知道。」

  好霸道。

  她低下頭,讓頭頸更埋進他的外套,呼吸著他的氣息,感覺他指尖的溫度,呼吸漸漸變得舒緩,在她以為自己快睡著之際,耳畔傳來他的聲音——

  「車禍的事,你記得多少?」

  「嗯?」她真的好累,他問了什麼?哦,對,車禍。「我爸說——」

  「我知道你爸爸說了什麼。你呢?你記得什麼?」

  記得什麼?還能記得什麼……她屢次回想,腦子裏總是一片空白,對於回憶,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了。

  只是,經他一問,似乎真的有些畫面在眼前閃過……

  「車……很快……」她的聲音有著遲疑。不是騎自行車嗎?爸爸這麼說的。可是,她能看見窗外高速飛逝的景物,車速快得她胃抽痛——然而心情是平靜的。怎會這樣?為什麼這些年她深信不疑的「真相」,開始起了一絲絲的裂縫?

  他的手抖了一下,手的動作卻沒停。

  「還有呢?」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緒,只是輕聲誘哄著。

  「旋轉……大火……像爆炸一樣……」

  「然後呢?」

  「很燙……紅色的雨……臉溼了……」

  隨著她斷斷續續的話語,他的動作時輕時重,漸漸停了下來,低俯的臉陷入陰影中。

  「還有……流星,好美。」

  「流星?什麼流星?」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沙啞。

  「滿天的流星……許願……」

  「你許了什麼願?」唐豫追問。

  「你許了什麼願?」

  「不告訴你。」

  「說嘛,什麼願?」黑暗中,他帶著笑意的眼神閃閃發亮。

  她記得。那夜,他開了一晚的車……車窗一路是開著的,讓暗黑中的海風送來陣陣的鹹味。下車後,他的大手握住她的,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到後來,只聽得見沉沉的心跳和呼吸聲。他的、她的,分不清。

  停下腳步,隨他抬起頭。只見滿天星繁似棋,如箭的流星以弧線四射,美得讓人無法呼吸……

  她許了什麼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

  「不告訴你

  她猛地縮起身子,不住地顫抖,額際的疼痛燒灼著。不能再想了!

  「怎麼了?」唐豫摟近她不停發顫的身子。真相就在眼前,該不該再探?他……和她,能承受嗎?

  這是思煙的記憶,還是她的……在劇痛中,孫易安勉力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他的眼神秘、深邃得看不出思緒的眼。

  她的視線遊移,在他的眉眼五官間徘徊。他成熟了許多,也滄桑許多,看起來好疲憊、好脆弱……

  怎麼會這樣?印象中的他應該是傲氣的、跋扈的,不是嗎?

  她的心好痛。閉上眼,蜷進他的懷裏,口中低喃著什麼,教人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大聲一點……」他低頭將耳朵靠近她的唇邊。

  「一願郎君千歲……」

  他的臉部線條倏地僵住,眼神也冷硬起來。

  「不準說!」他的聲音含著緊繃的怒意。

  「二願——」他不要她說,她卻不能不說——怕再沒機會了。

  「不要再說了!」

  「妾——身——常——健——」說完,她感覺多年來難得的輕鬆,但眼淚卻不自禁地撲簌流下。

  他突地放開她,踉蹌著腳步離去。

  她失了魂似的不住啜泣,卻不知自己因何而哭。不知過了多久,俞穎容出來找她,她才發現,臉上的淚痕也不知道在何時便幹了,原來她就一直坐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

  回程的車上,她幾番忍不住想從後視鏡中探求唐豫的眼神,然而,他一直沒看向她一次也沒有。無止盡的沉默……沉默到底。

  *  *  *

  次日,各報紙財經版上登出了一則讓商界為之沸騰的消息——

  遠之驚傳財務危機股東賤價拋售持股

  〔本報訊〕地方  政府土地政策大轉彎,遠之觀光農場計劃受阻,限期停工,十億心血盡付東流。商界名人唐豫以飯店業起家,近年加速旗下企業之擴張轉型,推展國內觀光娛樂事業不遺餘力,無奈幾宗開發工程一波三折,日前,於臺南、臺東的觀光農場王程更被限期停工,致使兩年投資血本無歸。保守估計,此一停工效應讓原本資金即不豐厚的遠之企業至少虧損十億,對遠之未來影響極巨。目前總經理唐豫亟思解套方案,除積極與銀行團交涉,申請借貸展延之外,據可靠消息指出,極有可能借由處分名下長期獲利可觀的遠之飯店,以期度過難關。消息傳來,股市一片慘淡,以飯店股為最,而向來名列績優股之林的遠之飯店股價更是以無量跌停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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