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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許卿長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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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6:0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許卿長安》作者:雷恩那

一起長大的換帖兄弟,突然變成女兒身?
還撲倒他就逃跑,竟不給本世子一個名分……
安王世子傅靖戰沒想到謝馥宇會對他「始亂終棄」,
住對門的他倆從小一起長大,比親兄弟還親昵,
誰知這謝家的獨苗嫡孫一夕變成女兒身,
和他春風一度後一逃七年,躲在東海漕幫中樂不思蜀,
七年後重逢,現在的他面容俊美、武功高強,有權有勢又守身如玉,
可這女人卻故技重施,再度睡了他就跑,
在她眼中,他是不是還不夠好?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她為他停留…
謝馥宇當了十八年的鎮國公府「謝小爺」,
有朝一日竟因身上鮫人血脈發作「擇身」成女子,
祖父鎮國公當她是怪胎,不僅失去繼承人之位,還有家歸不得,
而她離家出走前意外把好兄弟安王世子傅靖戰「吃乾抹淨」,
七年後重逢,本以為對方是來尋仇,他卻說「我是為你而來」,
甚至不惜有損壽元,七年間默默為她承擔「擇身」之苦,
如今她想通了,想待他好,想順從他的心意,想他一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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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6:17 |只看該作者
序言 除了你,我誰都不愛

  隨年紀增長,小編身邊的朋友結婚生子的所在多有,從繁忙的工作與家庭中抽空見面聊天喝茶,或許因為有幾個朋友已身為人母,在場又都是女性,話題尺度開放得令人咋舌。

  現代科技發達,網路社群軟體讓聯絡更為便利,能隨時看到他人分享的生活片段,但見面總還是會聊聊彼此近況,尤其是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話題。

  講講工作、說說家庭、聊聊伴侶,緬懷一下婚前的美好戀愛時光,風花雪月的浪漫理想與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對比,而令小編印象深刻的,是某位人妻朋友分享的故事。

  人妻朋友一貫自由自在、享受單身,外表中性帥氣,眾人從沒想過會是她最先走入婚姻,連孩子都生了。

  據她本人的說法,她和那時互有好感的物件見面「交流」完畢,問了對方一句——

  「所以以後你想當『跑友』還是男友?」

  對方瞬間大驚失色的說:「當然是男友!」

  之後對方各種努力維護感情,總算順利把女友套牢成人妻,至今也依然「賢淑」的當個妻奴。

  而雷恩那的《許卿長安》中,女主角謝馥宇的感覺,也是這般瀟灑隨興,她當了十八年鎮國公府的獨苗嫡長孫,是名滿帝京、驚才絕豔的「謝小爺」。

  然而一朝轉性成女子,人生天翻地覆,祖父鎮國公當她是妖孽,繼承人之位丟了,連家也沒了。

  不過她向來率性恣意,離家出走後在漕幫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哪知被她拋諸腦後、曾有十八年情誼的竹馬安王世子傅靖戰卻找上門。

  誰讓她當時找這位比親兄弟還親、打架讀書都在一起、彷佛連體嬰的換帖兄弟告別時,意外將對方吃幹抹淨,還一跑七年……

  兩人久別重逢,不料竟又發生讓謝馥宇再度逃跑的大事件,想知道傅靖戰如何追回謝馥宇,甚至說了哪些教科書級別的情話?

  趕快翻開下一頁,故事新奇有趣又甜蜜深情,男女主角如何「身體力行」的交流感情更是大大的看點,千萬別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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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少年兒郎們

  洛玉江北,天朝帝京,安王府。

  匠心獨具的安王府第雖位在江北,府中「綺園」講究的卻是江南精巧雅致的風情,湖光與天雲互應,當中疊山掇峰、造景攬翠,動觀與靜觀的對景頗有意境,小橋流水、亭臺樓閣,處處展現出南方園林才有的細膩。

  綺園顧名思義確實很美,尤其在這三春降臨的美好時節更是繁花錦簇、蝶舞蜂喧,但謝馥宇此刻無心欣賞也不太懂得欣賞,一來他僅是個甫滿十歲的娃子,二來他真心覺得安王府的綺園造得著實「娘氣」了些,還是自家鎮國公府的宅子前有練武場、後有馴馬場如此大氣開闊才合意。

  那兩條較同齡稚子結實的小長腿邁著流星大步,謝馥宇有意無意地將衫擺揚得獵獵作響,張揚著想教誰聽見似。

  安王府內的下人們皆識得這位鎮國公府的嫡長孫小公子,畢竟安王府與一品鎮國公府當真是門當戶對的「對門鄰居」。

  鎮國公府的這位小公子和安王府的小世子爺又同年,兩孩子打小就玩在一塊兒,親密無間,簡直比親手足還親。

  此際謝馥宇如入無人之境直闖安王府的後花園,府中護衛與僕役們早已司空見慣紛紛讓道,甚至將他視作主子般恭敬地退至一旁,垂首行禮。

  這一邊,謝馥宇從抄手回廊上翻身越過成排的鏤刻矮欄,小小身軀落在園子內,他立時鑽進一座由疊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中。

  綺園中的疊山堆石講究「奇特」二字,石上疊石、洞上添洞,營造出與眾不同的山形體態,謝馥宇從一個外觀毫不起眼的洞口鑽進,裡邊卻是蜿蜒曲折,有著隨山勢或上或下的通道。

  此座石室內的通道有的是「明不通而暗通」,有的是「大不通而小通」,有些是空洞,亦有置石桌石凳之處。

  總歸石室的內部因石、因地、因景而變化,然這些巧思滿滿的變化全然不影響謝馥宇邁步朝「目標」而去。

  他太熟悉這座安王府了,儘管覺得綺園的江南風情太柔弱,卻甚是喜歡園中這座巨大的假山,喜歡裡邊錯綜複雜的佈局,他造訪過無數次,四面八方的「通」或「不通」早都了然於心。

  忽地一個轉彎,映入眼中的是一處小小石室。

  疊石而成的牆面,石與石之間出現縫隙,燦爛的春光從隙間固執滲進,投落在那一抹席地而坐的小身軀上。

  那男孩兒雙臂抱膝、臉蛋埋在屈起拱高的雙膝中,美好春光令男孩身上披麻帶孝的素衣顯得格外突兀,彷佛春絲遊蕩的心緒瞬間被揪扯落地,一口氣登時噎在喉間。

  然,鎮國公府嫡長孫小公子的性情一向橫慣了,既傲且驕,他若不允誰失落難受,誰也別想在他面前擺出頹廢樣兒。

  「傅長安,你幹麽這樣?」

  高呼一聲,腳狠狠一跺,謝馥宇朝那披麻帶孝的小子沖了去,一屁股落坐在對方身側,跟著曲起單邊手肘狠頂了對方上臂一記,明擺著要吸引注意。

  在假山石室中獨處卻遭攪擾的十歲男孩姓傅,此為天朝國姓,男孩名靖戰,小名長安,正是安王府的小小世子爺。

  「傅長安,你別哭,有什麽好哭?」謝馥宇更用力又頂他一記,終於令對方抬起頭望了來。

  那是張俊秀面容,五官模樣雖未定型,眉眼間已若清風明月,只是此刻染上點兒朦朧氤氳,眼眶瞧著有些泛紅。

  「我沒哭……」傅靖戰輕啞地駁了一句,眼神直直。

  巨大假山中的這處石室,疊石堆砌而成的石牆外緊鄰人工湖,疊石間的隙間滲進清光,亦傳進一陣陣的誦經聲,那如吟如泣的聲音從前廳傳遞至此儘管已模糊難辨,仍有穿透人心的餘韻。

  明擺著對方是在睜眼說瞎話,謝馥宇喉頭卻噎了噎。

  好一會兒他才撇撇嘴道:「安王妃病故……唔,你娘都病了那麽多年,我見過她犯咳疾時的模樣,當真要把整副心肺咳將出來似的,瞧著都心疼不已……還有後來皮膚上長出的鬱結和紅疹,那些鬱結不小心弄破便要血流不止,而紅疹……都說那些疹子跟毒蛇似,只要環繞人的身體長滿一圈,即便努力想活也要活活痛死——

  「傅長安,你娘如今是解脫了,不會再痛了,你別哭。」

  石室中一片沉默,兩孩子相視的眼睛倒是明亮,誰也沒挪開。

  這座王府宅第的主母於昨日離世,傅靖戰沒了親娘,他這個在人前總端持有方的小小世子爺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是會躲起來掉眼淚。

  謝馥宇想著今兒個上門弔唁,安王府從前門到前院,再到前廳正堂和後頭的綺園,入目皆是白幡飄蕩,門邊和廊簷下的彩繡燈籠全換上素白顏色,靈堂上誦經聲不斷,漫進鼻間的焚香和燒金紙的氣味兒彷佛揮之不去……

  他想著傅長安這小子會是怎樣的心情,想對傅長安說些安慰的話,他們可是好兄弟呢,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他一起來分攤傅長安的傷痛,那傅長安也就不會太傷心難過。

  「瞧啊,咱倆若要比慘,我定是比你可憐百倍,你一出生有娘疼,被疼愛整整十年,而我卻連娘的面都沒見過。」謝馥宇聳了聳尚顯單薄的雙肩,皺起巧鼻故意扮怪相。「傅長安,小爺我這麽可憐都沒哭,你也莫哭了。」

  傅靖戰自是聽聞過鎮國公府的事,知曉眼前這位國公府的嫡孫公子爺甫出生便失怙恃,全賴身為祖父母的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拉拔長大。

  可是他謝小爺將自身悲慘的事說出時一臉賴皮樣,傅靖戰一時間都不知該擺出何種面孔對應。

  石室中再次陷進沉靜。

  謝馥宇低唔一聲,用手背摩挲鼻子,以為安慰之計大失敗,遂垂頭喪氣又搖頭晃腦,一會兒想好了忽又揚眉道:「好吧,既然如此,傅長安,你想哭就哭,別憋著,咱們男子漢大丈夫,痛痛快快哭一場,咱們提得起放得下,你哭,我誰也不告訴,大不了小爺陪你一塊兒哭。」

  傅靖戰在溜進這隱蔽的石室時確實想哭,也確實哭過,但忽然來了一個鬧騰的謝小爺,兩人性情根本天差地別,卻自小玩在一塊,如此投契。

  被謝馥宇一鬧,他想哭的心情全沒了,至少此際胸中暖暖,嘴角不禁淡揚了揚。「我沒哭,香香。」

  謝馥宇,馥漫寰宇,小名兒「香香」,此為祖母國公夫人對嫡長孫的愛寵昵稱,謝小爺本不欲人知,但到底紙包不住火,某天還是被住在對門的安王小世子爺聽了去。

  果然此昵稱一出,謝小爺渾身陡顫,表情糾結。

  換在平時,謝馥宇早跳起來拳打腳踢拿他過招,今日是見他可憐只得咽下這口氣,但還是得發洩一下不滿。

  「『香香』是我家老人喊的,你沒事別亂喊!」驟然一個躍起,謝馥宇半身壓在傅靖戰背上,一臂勒住對方脖頸。

  小名太娘氣,就怕一個不小心傳得滿帝京皆知,墜了他謝小爺的威風。

  這一邊,傅靖戰並未費勁掙脫,僅以單手架住橫在頸項上的小臂,讓自身得以呼吸吐納,惹惱了謝家小爺,他微斂的雙目似爍光點點。

  謝馥宇猶勾勒著他不放,另一手五指成爪試圖撓亂傅靖戰的頭髮,後者眼明手快倏地擋下,一攻一守間將哀傷的心緒暫且淡化。

  謝小爺低聲嚷道:「你說你沒哭,那好啊,沒哭最好,男兒漢流血不流淚,你娘親是不在了,可你還有一個未滿周歲的親妹子得照看,往後不管這府裡誰掌中饋,你安王世子爺的身分誰也奪不走,將來承襲爵位走路有風,絕對能成為一棵供親人倚靠的大樹,傅長安,你確實沒什麽好哭。」

  安王爺雖稱不上好女色,但除正妃外,府中亦納有兩名側妃以及三位貴妾,正妃所出的子嗣除了嫡長子傅靖戰外,還有一名去年初冬才誕下的女娃兒,兄妹倆差了整整十歲。

  也許安王妃正因年近四旬還執意要生下這個女娃,才導致她原就需要長期調養的身子加速虛敗,在大齡之年艱難誕下孩兒後終至香消玉殞。

  此刻,聽到謝家小爺提及自家親妹妹,傅靖戰驀地反掌掙開束縛。

  他倆一邊是掙得甚巧,另一邊則放得頗快,謝馥宇並未變招再攻,而是老老實實退回原位,肩並肩挨著對方盤腿而坐。

  「傅長安啊傅長安,有親妹子可以疼,真香啊是不?」擠眉弄眼的,謝馥宇毫不吝嗇地流露出豔羨表情。

  傅靖戰年歲雖小,卻也知鎮國公府的謝小爺鬧的是哪門子譜。

  一會兒要他莫哭。

  一會兒要他痛痛快快地哭。

  一會兒又說他沒什麽好哭。

  謝馥宇這是存心鬧上門,要他哭不得、笑不得,要他看明白儘管逝者已矣,生者卻還等著他的照料,要他這個小小的安王世子爺立定心志,昂首大步,勇往前行。

  好似再如何艱難的世道,都有容他們一闖再闖的機運。

  於是見那人咧嘴笑開,傅靖戰回以誠摯淺笑,神情難掩寂寥卻也淡然頷首,「你說得對,還有妹妹呢。娘親不在了,妹妹還需我照看,她……她連娘親的模樣都記不得,我得幫她記好,往後再慢慢說與她聽。」略頓。「我得好好護著她,護她一輩子。」

  「嗯。」謝馥宇小腦袋瓜贊同般一點,拍拍好友肩膀笑道:「你這個當兄長的自當護著妹子一輩子,但女兒家在家靠父母兄弟,出嫁就得從了夫婿,你想護她,就得睜大眼睛幫她選一門好親事是不?」

  傅靖戰腦子再好使,小小年歲的男孩一時間對於親妹子的姻緣哪裡想得周全,他驀地怔住,俊秀五官透出幾分無辜。

  謝馥宇哈哈大笑,一臂攬上他的肩頭搖了搖。「有什麽好擔心?我這兒現成一個乘龍快婿不是嗎?往後小妹長大了,你就作主把她嫁給我,嫁進我鎮國公府來享福,我讓小妹吃香喝辣天天快活,誰也欺負不了她,我同你一塊兒護著她不就得了?」

  傅靖戰氣息明顯一頓,俊目瞬也不瞬直瞅著近在咫尺的那張小臉蛋。

  那是一張容貌過分細緻的臉蛋兒,杏眸瓊鼻配上墨眉朱唇,頰面宛若染了紅澤的梅腮,一頭烏亮長髮高高束起,垂蕩而下的是如白瀑下千尺一般的灑然。

  「不成……真不成的……」傅靖戰下意識喃喃。

  聞言,謝馥宇雙眉扭起一臉惡狠。「你說啥不成?我……不成?怎麽?你是怕咱護不了你家親親小妹嗎?」豈非太小看他!

  結果傅靖戰緩緩搖了搖頭,落在謝馥宇臉上的目光依舊無比專注,像要將他看個通透似。

  靜默對視了好半晌後,謝馥宇終於聽到他語重心長啟聲——

  「香香這模樣太精緻嬌美,簡直比女兒家還像女兒家,我家小妹倘若許了你,有你這樣的夫婿專美於前,婦容堪憂,時時都要被你比下去,我家妹子即便生得再端莊秀雅也得心累,所以真不成。」

  「絕交!傅長安,小爺今兒個跟你割袍斷義!」謝馥宇怒聲嚷嚷,跳起來又一臂勒住對方頸項。「什麽比女兒家還嬌美,你明知小爺最聽不得這樣的話還故意說,你不講道義不懂武德啊,小爺要跟你絕交!絕交!」

  嚷著要割袍斷義,謝馥宇身上的衫袍仍好好的沒有一絲破損,就只是故技重施地勒頸兼拿上半身的重量壓人。

  遭「暴力」對待的男孩彷佛聽慣了那「絕交宣言」,表情不但不慌無亂,在格擋對方臂膀的同時還悄悄牽唇了。

  「傅長安你別不信,小爺這會兒認真了,跟你絕交到底!」非常信誓旦旦。

  傅靖戰僅是笑,默然噙笑,一顆心卻似在溫暖流域蕩漾。

  無數遍嚷著要絕交的傢伙從未離開傅靖戰的生命。

  男孩們長成十六歲少年的這一年,一樣玩在一起、混在一塊,一樣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而這些年來他倆習武進學,十二歲時請了同一位出身鏢局的天朝武狀元指點武藝,十三歲時一同考進國子監,兩少年眼界是開闊了,玩在一塊兒、年齡相仿的夥伴自然也變多。

  國子監為天朝最高學府。

  對讀書人而言若想考取功名,大多會選擇參加科舉,但是能進到國子監且表現優異的學生,卻能通過廷試或吏部考試直接晉為官身,所以能進到國子監讀書就意味著離仕途不遠了。

  不過對於從小玩到大的兩少年來說,一個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安王世子,一個是一等鎮國公家的寶貝長孫,進國子監求學從沒想過「當官」二字,更沒有什麽將來定要「出人頭地」、「魚躍龍門」的遠大抱負,僅純粹為了讀書,順帶交往幾個趣味相投的同窗好友罷了。

  但,即使是已同窗三年的好友,還是可以說吵架就吵架。

  「謝馥宇,今兒個你要是條漢子就把咱的衫子和褲子還來!」漲紅臉怒吼的少年郎蹲坐在溪水中不敢上岸。

  他光裸著肉乎乎的雪白上身,儘管還套著一條底褲,薄薄的綢緞料子浸濕後,依然能使胯間包裹住的玩意兒「原形畢露」。

  春暖花開的時節,今日是國子監「甲字班」生員們一年一度的春遊。

  春遊的立意十分美好純良,主要是為了增進同班同學們的感情,要學生們在埋首苦讀作學問之際亦不忘同儕間相互交流。

  今年春遊之處選在帝京東郊十裡外的百花溪穀。

  進溪穀得走一段山路,抵達目的地便是繁花盛開、蝶鬧蜂喧的景致,潺潺溪水清音悅耳,不僅能洗滌俗塵之心,更讓一干十六、七歲的少年郎童心大起,紛紛脫掉衣鞋下水餃般一個個往溪水裡跳。

  謝馥宇正是帶頭往溪裡沖的那一個。

  甲字班中就數他最鬧騰,而這種愛鬧愛玩、課業卻名列前茅兼機靈善辯的學子常是夫子們眼中的頭痛人物,但也常是同學們馬首是瞻的物件。

  於是少年兒郎們光著膀子和大腳丫子打起水仗,還分了兩邊人馬對戰,玩得渾身濕透不亦樂乎。

  之後玩累了,一個個上岸來,大夥兒各自拾回衣物鞋襪,唯獨工部趙侍郎家的小兒子趙團英放置在岸邊大石上的衣物不翼而飛。

  「是說趙團子,小爺我是不是條漢子跟還你衫子褲子有啥干係?」謝馥宇接過傅靖戰遞來的一方乾淨棉布,邊擦臉拭身邊無奈問道。

  進國子監讀書謝馥宇從來不帶小廝,因不習慣有人跟前跟後照料,覺得累贅,不過傅靖戰身邊倒跟著一個。

  此際安王府的小廝遞茶水、遞淨布伺候自家世子爺,後者卻都接過來「伺候」謝馥宇這位國公府家的小爺了。

  這一邊謝馥宇把用過的棉布還回去,喝了一大口溫茶,對著趙團英又問:「你自個兒東西不見卻來尋我討要,憑什麽?只因前些天咱倆幹架,你小子認為這是結下樑子了,所以一有事就直接賴我頭上,是嗎?」

  趙團英鼓起腮幫子嚷道:「你那天打壞我整盒的蓮蓉酥餅都沒道歉,那酥餅是我娘親親手做的,專程為我做的,你沒道歉,是你不對!」

  結果話題扯回前些天那場幹架。

  謝馥宇兩手一攤,表情更無奈。「拜託,你根本沒給我道歉的機會啊!那整盒蓮蓉酥餅一散落地上你頓時就瘋了,尖叫著撲過來朝我揮拳,我當然打回去,難道還傻傻任你揍嗎?」

  「那、那都說打人不打臉,你還打我臉了,瞧,顴骨上烏青一塊兒還沒完全消散呢。」趙團英抬高圓圓臉容指控。「害我這些天都得躲著我娘,怕她覷見了要心疼,所以姓謝的,你幹麽打我臉?」

  「趙團子,那你還撩陰呢!」謝馥宇雙手做出護住胯間之舉。「我鎮國公府就我這麽一根獨苗兒,你那時下黑手我都沒同你置氣,以為咱們打了那一架便揭過篇了,結果你家小廝沒幫你保管好私人之物,竟來究責小爺我嗎?」謝馥宇實不想拖趙家的下人落水,但趙團英實在太不可理喻。

  在一旁的趙家小廝早已抖若篩糠,顫著嗓子道:「……少爺,小的……小的只是去林子裡撒了泡尿,回來一看,少爺那堆衣物就都不見……小的認真找了,就是找不到,明明只離開一會兒的……」

  好幾個同窗在謝馥宇遭趙團英指控時已套好衣裳,此刻都在幫忙尋找趙團英消失的衣物,連岸邊兩處及人小腿高的草叢也沒放過。

  這一邊,傅靖戰抓著謝馥宇用過遞回的棉布迅速整理好自身之後,徐慢道:「适才不是有一陣風刮過嗎?好些人都打噴嚏了,大夥兒才想著該上岸。」略頓。「看來是那陣風把擱在岩石上的衣物吹落水,以此小溪流動之勢,趙同學的衣物怕是已順溪而下不復返了。」

  他此話一出,立時得到附和——

  「是啊,長安說的沒錯,方才咱們大打水仗時,真有一陣大風吹來。」

  「咱們渾身濕透,被那陣風一吹當真冷得直哆嗦,然後不知是誰先打了個噴嚏,跟著接二連三的,好幾個都打噴嚏。」

  「哎呀呀,看來真如長安所說那般,團子的衣物是掉進溪裡了,團子啊,這會兒是你錯怪小香香了呀。」

  語帶戲謔作此結論之人名叫傅書欽,年十七,是甲字班中年紀最長的學生,與傅靖戰同為皇親國戚,不過傅書欽的身分更尊貴一些,他是當朝聖上的十一皇子。

  關於皇子讀書,宮中本有一套進學制度,亦有大學士們進宮為皇子們講學,但傅書欽打小就不喜歡被拘在宮裡,費了番心力才求得父皇點頭讓他出宮就學,十五歲時他得以搬出宮外並有自個兒的府第,賜封號「昭王」。

  傅書欽這話根本是一錘定音,一切都是風的錯,於是少年們轉而安慰趙團英,勸他別怕羞快上岸——

  「反正大家都是男的,胯下那二兩肉在場的每個人都有,誰愛看你的?」

  「團子你再不上來,等會兒太陽西下溪水更寒涼,要凍出毛病來怎麽辦?」

  「咱這兒有多出的褲子,可能小了些,團子你將就將就吧。」

  某位同學春遊的小包袱裡除了吃食外還多帶一條乾淨褲子,正取出來要給趙團英暫且「遮醜」,更有人吩咐趙家小廝趕緊將自家少爺帶上岸。

  形勢驀然一變,還了謝馥宇清白,但他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雙臂盤胸,他微眯雙眼斜睨著一旁的傅靖戰,後者一臉清風明月,嘴角似有若無勾揚著。

  突然,一雙雪白闊袖分別搭上他倆的肩頭,傅書欽擠進兩人之間。

  「來,給哥哥瞅瞅,咱們小香兒沒受委屈吧?」說著就把俊臉往謝馥宇面前湊。

  「我是能讓自個兒受委屈的人嗎?你……昭王殿下,請別再喊我小名,那是吾家老長輩才能喊的。」嘴上雖尊稱對方,謝馥宇下手卻無遲疑,一把推開湊得太近的小白臉。

  在謝馥宇動手的同時,傅靖戰也動手了,先是掙開肩上那只闊袖,隨即一個巧勁兒將傅書欽整個人扯過來,拉開對方與謝馥宇之間的距離。

  「請王爺自重。」傅靖戰平靜神態未變,語氣略沉。

  傅書欽並不覺得被冒犯,當年爭取進國子監求學,其願望之一便是希望能得一群可以恣意打打鬧鬧、玩在一塊兒的同窗好友。

  他咧嘴笑開,展臂重新搭上傅靖戰的肩膀,哥倆好般拍了拍。「哪兒不重呀?我覺得自個兒挺重啊。話說回來,我跟你可是親親堂兄弟,為何長安喊『香香』就沒事,我喊就不成?」

  傅書欽抬頭看向謝馥宇,笑問:「香香,難不成咱們家長安也是你鎮國公府的老長輩嗎?」

  這笑話半點也不好笑,謝馥宇都想翻白眼了。

  他不禁腹誹,這一切都要怪傅長安!

  就是有一回傅長安脫口而出喊他小名,當場被許多同窗聽了去,傅書欽正是其中一個,其他同窗礙於他謝小爺的拳頭敢笑不敢言,但傅書欽卻是揍不怕似,竟然香香長、香香短地喊上癮。

  可惡!若非不想家裡兩位老人又被請進宮裡「聽訓」,他都想一拳往這位昭王殿下的腦袋瓜卯下去。

  但真要問為何能允傅長安喊那個糗死人的小名,他也萬般無奈啊,就是從小被喊到大,如何糾正抗議都無用,後來聽著、聽著也就習慣。

  謝馥宇沒打算回應傅書欽戲謔嬉笑的問話,才想無視到底,一陣驚呼驟起,叫得最響亮的恰是剛被小廝帶上岸的趙團英。

  「呀啊啊!有人偷看!有人偷看啦——」

  「少爺您先遮遮,沒事沒事,沒被看去太多!」趙家小廝這會兒機靈了幾分,手中一條濕棉布趕緊圍住少爺的圓腰,迅速幫趙團英掩住下半身。

  一群少年郎不約而同望向溪穀入口處,尚未定睛,已嗅到蕩開在微風中的甜甜薰香,比野地花香多出三分雅致、七分風情,動人心弦。

  待少年郎們能定睛去看了,下一瞬卻又眼花撩亂。

  那是十來名衫裙繽紛、容色姣美的妙齡女子,為首的那一位女郎體態格外優美,眸光尤其明亮,正笑吟吟地接受兒郎們的注目。

  「原來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公子爺們,奴家明錦玉這廂有禮了。」女郎嬌聲言語,優雅地屈膝一禮,她身邊的姑娘們亦跟著作禮,每張嬌顏皆帶笑,柳眼梅腮逸春情。

  女郎一自報姓名,少年郎們好幾個倒抽一口氣,沒有動靜的則是老早已驚呆。

  明錦玉,金玉滿堂樓的鎮店頭牌,琴棋書畫詩酒花樣樣皆精,連續三年奪得「帝京花魁」的名號,未滿雙十芳華已名動帝京。

  明錦玉笑著又道:「奴家與幾個姊妹今兒個出來郊遊踏青,已準備回程了,恰路過百花溪穀才彎進來探探,不料打擾到各位公子爺。」

  少年郎們下意識搖了搖頭,動作十分一致,連趙團英也跟著搖頭,圍在腰上的棉布要掉不掉。

  明錦玉眸光輕蕩,最後落在謝馥宇身上,後者並未回避那盈盈注視,卻是拋下傅靖戰和傅書欽兩人,筆直朝對方走去。

  女郎們見一漂亮好看的公子走來,紛紛相互推搡,臉紅嬌笑。

  少年郎們見狀全瞠圓招子,不知道謝小爺有何意圖,唯獨傅靖戰面無表情,傅書欽倒是一臉趣意昂然。

  「瞧那模樣是老相識,姑娘家一來就知道咱們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學子,那肯定是甲字班裡有她相識之人……嘿嘿,沒想到咱們家香香人脈這麽廣。」傅書欽雙臂盤胸,手肘頂了靜佇不動的傅靖戰一記。

  傅靖戰毫不理會,僅淡淡望著那個正跟明錦玉相互作禮的修長身影。

  謝馥宇確實識得這位帝京花魁,但算不上老相識,只不過是幾面之緣。

  這一邊,兩人寒暄幾句後,謝馥宇直接便問:「錦玉姑娘今日出遊,不知是否備有吃食?都說金玉滿堂樓的糕點其精緻和口味為帝京一絕,其中又以白玉芙蓉糕最受好評,可惜糕點師傅一日僅能做出二十份,有錢可不一定吃得到。」

  明錦玉身邊一名可愛女郎噗哧笑出,連忙掩唇笑道:「謝公子沒來過咱們金玉滿堂樓,對樓裡的事倒也清楚呢。」

  另一名甜美女郎也笑道:「今兒個出來玩,咱們這麽多人,自然是備了不少吃食點心,謝公子會這麽問……莫非是肚餓了,來跟咱們討食?」

  謝馥宇歎了一聲,摸摸肚腹,不怕羞道:「確實是肚餓,也確實來討食,就不知各位姊姊們有無剩餘,肯不肯賞點兒?」一揖到底。

  眾位女郎被他逗得又是一陣嬌笑,笑得當真花枝亂顫、美不勝收。

  「哪裡捨得讓公子肚餓。」明錦玉一個眼神示意,兩個女郎便跑回馬車那兒捧來兩盒糕點,直接送進謝馥宇手中。

  「還挺沉呢,剩這麽多?」謝馥宇不禁挑眉。

  明錦玉指了指身旁一群女郎。「個個都在鬧節食,怕腰肢變粗,胃口小得跟小鳥似的。」

  八成覺得眼前這位貴公子俊俏友善又有趣,被明錦玉指到的女郎們好幾個還故意挺胸扭腰,謝馥宇雖被鬧得臉紅紅卻也大方笑開。

  再次道謝,目送眾位女郎離開,謝馥宇甫轉身過來就被一干同窗包圍。

  傅書欽眼明手快直接幹走他手中的一盒糕點,打開盒蓋一瞧,簡直嘴角都要笑咧到耳根,各色點心鋪排其中,連白玉芙蓉糕也留了好幾塊。

  「都別問、都別吵!」

  謝馥宇遭少年郎們連番追問,問他金玉滿堂樓的事,問他跟明錦玉的事,問他跟那一群女郎們的事,問他剛剛都說了什麽事,問他怎麽把女郎們逗樂的事……

  他大喝一聲,護著一盒糕點沖出「重圍」,此時還得慶倖傅書欽那小子搶走另一盒糕點幫他引走好幾個同窗,不然很可能擺脫不掉這團團圍困之局。

  他大步沖到傻愣愣望著他的趙團英面前,遞去手中的糕點盒,朗聲道:「趙團子,那日弄翻你一整盒蓮蓉酥餅,確實是我不小心,是小爺我不好,那盒蓮蓉酥餅既然是你娘親手做的,外邊根本買不到,我沒法兒賠你一模一樣的吃食,這一盒賠給你,你可願接受?」

  「團子,很好粗(吃)喔,好粗(吃)極了……」傅書欽嘴中塞滿糕點,話都說不清了,少年郎們回過神來趕緊撲過去搶食,一下子鬧成一團。

  這一邊,趙團英的目光來回落在糕點盒和謝馥宇臉上,最後訥訥反問:「你、你要賠我的?一整盒都給我?」

  「是。」謝馥宇用力點頭。「小爺我一人作事一人當,賠給你了。」

  趙團英終於把糕點盒接過來,看到擺放在裡頭的各色小食,忽地扁了扁嘴又吸吸鼻子,一副感動到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謝馥宇……咱那天不該先動手打人,我也有不對之處,還有……今兒個的意外,我不該隨意指控……」邊說邊歉疚地垂下頭。

  謝馥宇對他擺擺手,又拍拍他的肩頭。「那就這樣,趙團子,那咱倆之間沒事啦,你趕緊把自個兒裹好,不然真要得風寒。」

  擺平兩人之間的恩怨後,謝馥宇沒空理那群圍著糕點盒「吃相難看」的同窗,他直直朝從頭到尾皆靜佇在原地的傅靖戰走去。

  「隨我來。」撂下一句,他扯著傅靖戰的衣袖直接拖走。

  傅靖戰相當配合,不但沒讓小廝跟來還由著謝小爺擺佈,兩人走進溪谷邊的林子裡,確定其他人聽不到他倆說話謝馥宇才放開他。

  「傅長安——」謝馥宇突地轉過身來,直勾勾平視對方的眼睛。「是你幹的對吧?」

  傅靖戰嘴角微微一翹,也沒反問什麽事是他幹的,就僅是望著雙臂叉在腰上、正審視著他的這個人。

  他感覺到愉悅,好像事情無須言明,眼前這人都能懂得。

  謝馥宇刻意壓低嗓音道:「我知道你整弄人是想幫我出氣,如今我跟趙團子兩清,你是親眼看見的,我跟他沒事了,你可別再為難他。」一頓,突然記起什麽似又道:「話說回來,小爺今天險些被你害了,你要弄趙團子時機也太不對,我才跟他幹過架,一出事果然賴小爺頭上。」

  傅靖戰臉上的笑意略略加深,終於出聲。「這一點確實疏忽了,下一次定然多用心。」

  「還有『下一次』?」謝馥宇聲調突然拔高,又連忙壓下來。「長安啊長安,咱倆是好兄弟你挺我到底我明白,但咱們多少還是要有點同窗愛嘛,趙團子的事就到此為止了,可好?嗯,可好啊?」

  傅靖戰的笑耐人尋味,卻不言語,頓了兩息後他轉身朝林子外步去。

  「哇啊——傅長安,你敢不聽小爺的話?」謝馥宇高嚷一聲,大步追上。

  他使出從小用到大的慣用伎倆,長臂一探勾住傅靖戰的頸項,兩人身長差不多高,他一得手就把上半身的重量往對方背上施壓。「說!你聽不聽話?聽不聽話?」

  脖子被勾勒住,傅靖戰卻笑出聲來。

  謝馥宇拚命往他背上壓,他乾脆矮下身將人背起,像小時候玩騎馬打仗那樣背著人跑,他願意當他謝小爺的馬,馱著他載著他,心甘情願,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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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7: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頭一回發作

  怦怦!怦怦!怦怦---

  心臟在左胸房中急速地擴張、收縮,再擴張、收縮,不斷重複。

  心音高響,一聲重過一聲,他能清楚聽見,自個兒體內發出的熱烈聲響鼓得一雙耳膜似要爆裂。

  「趙團子,傳球啊!這兒這兒——」將滿十八歲的謝馥宇邊急奔邊叫嚷,胳臂還用力朝同隊同伴猛揮。

  「香香你那兒被堵死,不能傳!團子傳我這兒,快!」傅書欽跑在場子的另一邊,身後有兩人追趕上來。

  初夏的邀月湖畔,午後薰風習習,成排的綠柳隨風搖曳,應是彌漫著寧夏輕和的氣味,年輕兒郎們中氣十足的高亢叫聲卻讓湖畔氣氛變得喧囂且興奮。

  若留心去看,會覷見不遠處佇足著不少曼妙身影。

  女兒家在家人或僕婢的陪同下出門遊湖,好多道亮晶晶的眸光全往湖畔場子這邊蕩將過來,想看又不好意思,更撩得少年兒郎們志氣高昂,非把姑娘家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不可。

  此時,湖畔邊的空地正在進行一場蹴鞠賽。

  場上對打的雙方人馬皆是國子監學生,這場賽事是較量亦是練習,因國子監被紫光山的環秀書院下了「戰帖」。

  紫光山東臨東海,傳聞曾有「龍照紫光」的祥瑞出現故而聞名於天朝。

  後來某一代大儒遠離塵囂避居紫光山上,剛開始僅收五名學生入門,之後大儒的這五位學生當真擔起了為往聖繼絕學之重責,在紫光山上設了書院來傳道、授業、解惑,傳承至今已有百二十年。

  若說國子監是天朝官辦最高學府,那紫光山的環秀書院便是民間私塾中最厲害、最具底蘊的求學之所,兩邊的學子每隔三年會有一場大型交流和切磋,禮樂射禦書數什麽的,比文場也比武場。

  今年輪到環秀書院的師生來訪帝京,但人未到,信已送至,說是屆時雙方在帝京相見歡,欲與國子監的同學們來一場蹴鞠友誼賽。

  儘管來信中的用字遣詞彬彬有禮,就是能讀出滿滿挑釁意味,畢竟上一回國子監的師生去訪紫光山時,兩邊的學生私下已踢球比過,比著、比著就把年少氣盛的火氣給激發出來,險些釀成群架鬥毆。

  最後,一場群架是沒幹上,但蹴鞠場上卻也沒能分出勝負。

  所以今次環秀書院對國子監下的「挑戰帖」就顯得格外刺眼,獲得國子監眾學子們非比尋常的重視!

  三年前,那一次隨行上紫光山環秀書院的交流切磋中,光是國子監甲字班的學生們便占了三分之一 一,而今日在這邀月湖畔的場子上奔跑的少年兒郎們,個個都在當初隨行的名單裡頭。

  目光轉回眼前的蹴鞠場上——

  從十六歲到如今的十八歲,經過兩年的成長,趙團英的體型不再橫向生長,而是變得既高又壯,奔跑間他猛地一個起腳,將盤在腳下的球踢出!

  「趙團子——團子你好樣兒的!」接到球的謝馥宇朗聲笑喊。

  將球盤在腳下,即使有兩道身影倏地擋在身前,他依舊展現出超乎想像的淩厲腳法,眨眼間盤球連過兩人。

  發現前頭的各個方位被堵得死死,他沒有猶豫,一個勾腳側踢將球傳出,精準將球傳十傅靖戰腳下。

  傅靖戰在第一時間快傳,球傳給傅書欽,後者又一次快傳,傳回給了謝馥宇。

  「香香,上啊!」傅書欽揚聲疾呼。

  連番快傳成功撕裂對方的防線,謝馥宇穩穩把握住眼前機會,猛地一記起腳抽射——

  「呀啊啊——」、「好樣兒的!」、「進了、進了!」、「好啊!」

  謝馥宇進球的下一瞬,場邊負責盯緊時辰的同學「匡啷——」一聲敲富才,用來計時的最後一根香已燃盡,這一場蹴鞠練習賽到此結束。

  眼下贏家或輸家都是自己人,沒什麽好得意自滿的*重中之重是需得從中累積經驗,學習如何變得更強。

  少年兒郎們在灌完茶水解了渴後,抓著棉巾擦拭汗水便又聚在一塊兒,你一言、我一語地痛快討論整場蹴鞠賽下來所獲得的優點和缺失,而負責射門且進分最多的謝家小爺自然是最被重視的一員。

  「行啊!妙啊!咱們新戰略要如此調整,沒問題,小爺我能辦到。」謝馥宇一手比出個大拇指,雙頰上的紅暈仍因過量運動尚未完全消褪。

  主將都說沒問題,那就什麽都不成問題。

  夕陽西下,將整片邀月湖的湖面染出燦燦霞光,如美人點胭脂。

  忽有人詩興乍起,搖頭晃腦地一連作詩多首,當中亦不乏胡鬧的作品,吟著什麽「霞光燦爛時,吾腹響雷鳴」、「有女嬌覷吾,吾當不看她」之句,爛詩句實難受理有辱清聽,自是被一干自視甚高的少年兒郎們群起圍攻,壓著一頓吆喝且飽以少拳。

  青春年少的人兒恣意暢笑。

  忽然間,一直沉靜站在謝馥宇身側的傅靖戰一個眼明手快,單臂扶住突然腿軟欲倒的謝小爺,托著其手肘幫他穩住。

  「怎麽啦怎麽啦?」、「謝馥宇你沒事吧?」、「是在場上跑太久,餓到兩腿發軟嗎?」、「老實說,咱現下也饑腸轆轆得很啊。」

  很快穩下的謝馥宇甩甩頭又眨眨眼,面對同儕的關切,他咧嘴露出爽朗笑顏,笑得兩排潔齒亮晃晃,「小爺我當真餓了,餓得前胸貼後背,餓得都能吞下一整頭牛。」邊說著,他給了傅靖戰一抹安撫的笑,表示自身無礙。

  傅靖戰微微蹙眉,隱約察覺到不對勁兒卻又尋不出古怪之處,結果僅能瞬也不瞬注視著對方過分秀美的臉蛋,企圖捕捉丁點兒蛛絲馬跡。

  「沒事的,真就只是肚餓罷了。」謝馥宇對他這個同窗兼換帖的好兄弟露出更燦爛的笑,笑得沒心沒肺,彷佛世俗間的煩惱一掃而空。

  傅靖戰原想探探他的額溫,總覺得他體溫莫名偏高,雙頰上的兩團紅澤紅得有些奇異,但沒等他探臂靠近,有人已非常不識相地介入他們倆,一雙長臂分別搭上他和謝馥宇的肩頭。

  「肚餓了是嗎?」傅書欽呵呵笑問,雙臂頗海派般拍拍兩人肩膀,接著對眾人道:「走!跟哥哥我上『風海雲鶴樓』去,咱們包個雅軒,痛痛快快吃吃喝喝,哥哥褲兜裡有錢……呃,不,是腰兜裡有的是銀錢,就請大夥兒飽食一頓,吃啥兒都成。」

  風海雲鶴樓堪稱是帝京中最奢華的酒樓,它坐擁洛玉江畔最璀璨的風景,有通俗大堂、有雅軒包廂,有絲竹奏樂、有奇特雜耍,一桌像樣的席面少說也得十兩銀錢起算,國子監的學子們儘管十之七八皆有來頭,卻非誰都負擔得起這般額外的花銷。

  傅書欽此言一出,「蹴鞠隊」的球員加上「吆喝助威隊」的大夥兒頓時就炸鍋了——

  「哈哈,好啊,一言既出馴馬難追,走、走!上酒樓吃吃喝喝去!」

  幾人過來攬走傅書欽,勾肩搭背一下子把人架走。

  「團子,你上咱的車,咱們先去搶位!」

  「搶位可沒在輸人,咱們的馬車定然比你快!」

  「嘿嘿,好啊,咱也沒在輸人的,那就來看看誰人的禦馬術更高一籌!」

  湖畔邊的蹴鞠場上,少年們紛紛上了自家馬車或坐騎,互別苗頭亦相互招呼著,直直奔往位在帝京繁華之處的大酒樓。

  這一邊,謝馥宇安撫般扯唇,作勢欲推開對方的扶持。「長安,你可以鬆手了,小爺我真能站穩。」抿唇笑了笑。「你聽見沒?是傅書欽嚷著要請客呢,這樣的好處咱們都得去搶佔,就得把他吃垮才痛快,欵,你還不鬆手?」

  「香香你……你當真無事?」傅靖戰仍不願鬆開掌握,目光緊盯。

  「當真無事,是真的。」謝馥宇真誠頷首。

  「那……那麽你別騎馬,今日就與我共乘馬車。」

  傅靖戰的話中並無詢問之意,很明顯已替對方作好決定,謝馥宇其實大可拒絕,但狠不下心,對於長安,心總是柔軟的。

  「好啊好啊,安王府的馬車又大又舒適,長安都開口來相邀了,這樣的好處任誰都想要,嘿嘿,我豈會放過?」

  謝馥宇說著玩笑話,說得那樣真摯,反手勾住傅靖戰的臂膀,反客為主般扯著他往安王府馬車停放的所在走去。

  身子在發燙。

  那一日在邀月湖畔邊結束蹴鞠練習後,這股莫名熱氣頭一回發作,之後就開始反反覆覆。

  白日時尚能維持尋常作息,到夜裡便發燒發得古怪,如此已連續二十個日夜了吧?謝馥宇弄不明白自身出什麽事,府裡為他請了堪稱「大國手」的御醫過府診治,結果……診不出結果來,他身子骨著實好得很。

  昨兒個後半夜再次發燒,他按例灌下奶娘徐氏為他煎熬的湯藥,那是御醫開的退燒藥方,雖治標不治本,但每回皆能有效緩解症狀,等天一亮他又變回一尾活龍。

  反覆發燒儘管令人困擾,眼下卻得將這困擾暫且拋開。

  對國子監一群年輕兒郎們來說,今日在這座以京中校場搭建而成的蹴鞠場上,有一場足可拿命去拚的賽事。

  帝京國子監對上紫光山環秀書院。

  地主隊清一色藍衫黑束褲,客隊則選擇黃衫搭上暗紅色束褲,兩隊顏色分明,即使在場上跑動飛快,身影迅速挪移,在四周場邊高臺上觀賽的人們亦能輕易辨出球在何隊腳下。

  不能輸,不要輸。

  他謝馥宇一向要強,最厭惡「輸」的感覺。

  三年前去訪紫光山,當年那一場「蹴鞠友誼賽」沒能比出一個勝負直令他耿耿於懐。

  今年國子監可是占了地主隊的優勢,現場不僅來了這麽多親朋好友,更開放給百姓們進場助威,對上環秀書院的這一役無論如何非贏不可!

  即便身子感覺不對勁,那股入夜才會發作的熱氣彷佛爬滿皮膚,他還是要在場上遇開大步盡力奔跑。

  他跑得更快,球在腳下盤動,陣陣呐喊聲就像撲面而來的風。

  沒有辦法思考,一切皆憑本能,在全力奔跑之際驀然一記拐子流星,球被踢進架高的風流眼,頓時叫好聲四起,比賽結束的鑼聲亦隨之大響。

  「贏了!贏了贏了!哇啊啊---」

  「那計時大沙漏流到一半時,兩邊比分還在糾結,沒想到後半場真威啊!」

  「小香兒,你這『頭球』位置踢得好啊,好到都瘋了似,害哥哥我險些追不上,也就長安還能如影隨形跟著。」

  被蹴鞠隊的眾位兒郎包圍著,每一張熟悉的面龐汗水淋漓且青春飛揚,謝馥宇很想說些什麽,卻覺眼前泛花,一 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一雙健臂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此刻扶住了他。

  「長安……」無須看清,雙目也看不清,他直接靠向對方。「小爺我……不太舒服……」

  「哇啊!謝馥宇你生病還上場?你這是不要命——」趙團英的大嘴巴立時被傅書欽一掌搗得緊緊,十幾張年輕表情一下子從欣喜興奮變成擔憂。

  傅書欽低聲道:「別出亂子!勿忘咱們還在場邊上,還受著眾人注目,香香既然領著大夥兒贏下這場賽事,咱們國子監諸生在自個兒的地盤上就得風光到底。」

  傅靖戰道:「一會兒還得回場上向師長、觀賽眾人以及環秀書院的選手們致意,託付給各位了,我帶香香先行離開。」

  於是在整個蹴鞠隊的掩護下,傅靖戰順利地將人送進自家大馬車內,並把謝家小爺今日的坐騎一併牽走。

  「送我回鎮國公府,喝藥……奶娘會給我煎藥的,南宮御醫開的藥,喝了就能退燒……」謝馥宇並未昏厥,他知曉自己身在何處,知道自己被扶著躺平,身下是上備蘭草軟墊,散出的清香氣味似能讓他熱燙的氣息降溫幾分。

  他的腰帶被解開,衣襟大敞開來,有人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條絞過冷水的棉布替他擦拭胸膛,瞬間的清涼令他不禁呻吟,本能掀開長睫——

  「長安……」稍能定睛去看,映入眼底的是傅靖戰五官緊繃的神態,似作怒似擔憂,向來漂亮的唇形抿成一直線。

  傅靖戰沒理會他的輕喚,雙手兀自忙碌著,重新絞濕巾子擦淨他的臉和頸項,跟著還托高他的腦袋清理後背上的汗漬,盡可能將他弄得清爽些。

  「你自個兒渾身還都臭汗淋漓,光忙著小爺我做什麽?」謝馥宇最受不住眼前這人擺冷臉給他看,下意識欲逗他說話。

  見傅靖戰目光橫掃過來,冷冰冰的眼神害他心頭打了個哆嗦……明明發著高熱還會冷到陡顫,謝馥宇暗暗苦笑。

  「唔,是我錯了,長安即便滿身大汗,那……那聞起來也是香的,比金玉滿堂樓的錦玉姑娘還香……」怎麽又遭一記冷眼?

  欸,當真怎麽說怎麽錯,饒了他吧,他正在不舒服,他好可憐的。

  可謝馥宇一閉嘴,連雙目亦合起,只顧著微蹙眉峰細細喘息,那虛弱模樣又讓接連賞他眼刀的傅靖戰胸中泛疼。

  他輕拍了拍那冒虛紅的臉,這會兒終於肯開口理人,他徐聲問道:「國公爺既然請來南宮博這位大國手診過,那定然有結論,所以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已病了好些日?」一頓,「那一日在邀月湖畔踢完球,你狀況有些古怪,莫非那時已然發病?」

  謝馥宇燒得昏昏沉沉,嘴角卻愉悅翹起,甚是欣慰般胡亂呢喃,「傅長安,你果然是小爺真金不換的好兄弟,我這樣百般隱忍又深藏不顯的都給你瞧出來,不枉我這般疼你……欵欵,小爺這二十來天每晚都得爬起來喝藥,可苦死我啦……」眼睛沒張,倒是怕苦般咧嘴又吐舌頭,一臉悲慘。

  二十來天?每晚喝藥?

  傅靖戰聽著臉色微變,拍拍他的頰面又問:「究竟生了什麽病?病因為何?如何才能對症下藥?香香,說清楚。」

  「不知道啊……」謝馥宇勉強扭頭加揮手,欲把頰面上那只擾人的手揮掉,邊不耐煩地低嚷,「入夜就發燒,喝了湯藥就會好轉,今兒個……白日突然發作,還是頭一遭,我也不知道怎地回事……傅長安你別問,也、也別再打小爺的臉……你不能因為我只疼你一個,就這樣蹬鼻子上臉兒的,過分了呀……好累,好想睡會兒……」

  傅靖戰當真都不知該拿眼前這個躺得四仰八叉的人怎麽辦才好!

  想再朝那蒼白浮虛紅的頰面多攝幾下,讓對方醒著再多透露些病情,一時間卻下不了手了。他咬牙暗吐一 口氣,原本用來揚臉的大掌改而輕覆在謝小爺燒紅的臉頰上。

  到底是能文又擅武的國子監頭等排名,傅靖戰肯穩下心動起腦筋,那思緒絕對比蜘蛛精織出的千年網路都要緊密且通透——

  關於香香這突發的病,太醫院的大國手御醫已過府診治,御醫也開出有效退燒的方子。

  可都病了這麽多日,卻未傳出鎮國公府替自家嫡長孫相請大國手御醫過府看診的耳語和傳聞……可見鎮國公府謝家對此事有多麽重視,定是前後打點得極為細膩,不容絲毫洩露。

  但,為什麽?

  是他謝馥宇怪病纏身連御醫都診治不了?

  抑或是鎮國公府太重臉面,以武發跡之家不能容忍兒孫體弱?

  撚眉想過又想,鎮國公府此招是想低調行事、隱晦蔽之了。

  即便此時從謝馥宇口中套不出話來,等會兒將人送回鎮國公府,他這位身為「對門鄰居」的安王世子爺還是能大大方方登堂入室的,到時候再找機會問個水落石出。

  所以,稍安勿躁。

  垂目注視著那張半昏半睡的玉顏,傅靖戰低幽歎出一 口氣。

  他長指順著那優美輪廓滑動,撫過對方的下巴、頸子,停在那漂亮的鎖骨流連不去.....

  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行徑,他背脊陡然一凜,被火燙著般迅速撤手。

  ……究竟想做什麽?

  以手扶額,咬咬內唇,對自身已然無言。

  很多時候他真弄不清自個兒的意圖,彷佛清晰又混亂,但,他很明白方才心間那把怒氣除了氣他謝小爺對蹴鞠賽非贏不可的執著,都病成這般仍堅持賽完全場,有一部分的怒氣實則是針對自己。

  他早該留意到香香情況有異,畢竟,他的目光總追隨著他,無法克制,身不由己地一直望著。如同一朵向陽之花,不論是開在錦繡膏粱地抑或是窮鄉僻壤的荒野裡,終究要受天上那一輪日陽吸引,嚮往燦爛。

  謝家小爺謝香香,便是他嚮往的那一抹燦爛。

  「我這樣百般隱忍又深藏不顯的都給你瞧出來,不枉我這般疼你……」

  「你不能因為我只疼你一個,就這樣蹬鼻子上臉兒的,過分了呀……」

  他倆是真金不換的好哥兒們、好兄弟,如此,足矣。

  話說這安王府的馬車雖說寬闊,如今被某人攤開修長四肢躺平後占去大部分的空間,逼得同樣手長腳長的安王世子僅能屈膝守在一角。

  縮坐在馬車角落,那姿勢絕對稱不上舒服,但世子爺並不想挪動,只為讓某人的病身能得些許安憩。

  約莫兩刻鐘後,馬車抵達家門口。

  傅靖戰讓自家小廝去敲鎮國公府的大門,他則幫著半醒的謝馥宇將衣衫理好,半扶半扛地把模樣像醉酒的人兒給帶下馬車。

  鎮國公府的兩個門房開門一看,趕著要過來接手,傅靖戰沒把人交出去,這座鎮國公府裡裡外外他也都熟,遂一路將謝馥宇送回他自個兒取名為「瀟灑閣」的院落內。

  主持瀟灑閣日常大小事務的是謝馥宇的奶娘徐氏,見到傅靖戰送回寶貝少主子,徐氏的臉色瞬間慘白得嚇人,但很快便回過神來指使僕婢們做事。

  結果甫安置好謝馥宇,傅靖戰竟然就被請出瀟灑閣,親自來請他離開的還是鎮國公夫人。

  「香香這孩子當真玩野了,玩得都大中暑氣,承蒙世子爺照看,特意將他送回。」國公夫人年近六旬,保養頗為得宜,滿頭青絲雖已半白,笑著言語時眼尾嘴角僅現淺淺紋路。

  這一邊,都被請出瀟灑閣了,兩腳還兀自站在人家鎮國公府前堂上不肯回府的傅靖戰忙開口道:「國公夫人請聽晚輩道明,香香他絕非中暑,他今日在蹴鞠場上突然發作,說是已連著好些天——」

  「確實是中了暑氣無誤。」國公夫人鄭重打斷他的話。「香香的體質老身最清楚不過,從小到大都是如此,跑動得多了就發熱,但熱氣又困在體內發散不出,便是中暑的症狀。」

  傅靖戰微微瞠目。「不是這樣的,香香他……」

  「安王世子請回吧。香香他沒事的,勞世子爺費心掛懷,當真有愧。」老人家仍溫和淺笑,一干僕婦和婢子們恭敬而立,人家完全不跟他急,讓傅靖戰想發脾氣都發不了。

  很不對勁,所有事都不對勁。

  然,使軟招不行,面對面又不能硬去衝撞,傅靖戰只得暗自調息壓下內心焦躁。

  再繼續糾纏下去當真難看了,他遂抱拳一禮,徐聲道:「那晚輩明日一早再過來探望,香香身子若然無礙,恰能接他一起上學。」

  「打明兒個起,咱們家香香就不進國子監了。」國公夫人突如其來丟出這麽一句。

  「這是……為何?」傅靖戰氣息微繃,對老人家有些顧及不了禮數,瞬也不瞬的目光顯得過分淩厲。

  「安王世子爺身為皇親國戚應當再清楚不過。」國公夫人擺擺手笑道:「你們這些孩子進國子監求學所謂何事?難道是求富貴、求仕途晉升嗎?不是的,不是啊,純粹是讀書罷了,真要進一步說,那還能結交各方權貴子弟,玩在一塊兒鬧在一起,如此而已,倘若能把書讀好,還能博一個『帝京才子』的美名,也就這樣而已不是嗎?」

  傅靖戰一時間無法反駁,氣息在胸中滾動翻騰。

  國公夫人接著道:「咱們家香香進國子監都有五、六年了,可他既沒打算下場考科舉,更沒想過當官,雖說在國子監每年考核出來的成績是挺不錯,但讀了幾年書也就足夠,往後自學便可,是該讓他見識見識其他事物,說到底,人活這麽一輩子不能光讀書啊,世子爺您說是不?」

  傅靖戰思緒動得甚快,莫名間亦是鬼使神差,想也未想竟迸出一句,「國公爺與國公夫人莫不是要把香香送走?為何?是因香香這突如其來的病生得古怪,國公府容不得他?」

  「放肆!」一聲渾厚怒喝乍響,震得堂上眾人凜然。

  傅靖戰卻不懼,直勾勾注視那位甩飛錦簾、從後頭起居室大步踏進前堂來的鎮國公。

  維持基本禮數,傅靖戰仍朝國公爺拱手一禮,神情卻十分緊繃。

  「即便閣下是皇親國戚,頂著一個安王世子爺的身分和頭銜,那也不能在老夫的鎮國公府裡胡言亂語、汙饑我謝家。」老當益壯的鎮國公毫不客氣指著傅靖戰的鼻子直接開罵。

  這明擺著是惱羞成怒了,如此明顯!

  如此,是否就道明瞭他的推斷無誤?

  他們真要送走香香?

  傅靖戰還想爭個水落石出,但他到底是站在國公府地盤上,鎮國公一聲令下,一班訓練有素的黑衣護衛共一十二名,從四面八方急湧而至,團團將傅靖戰包圍。

  結果就是毫無勝算。

  十八歲少年郎即便習武略有小成,蹴鞠踢得甚好,卻也雙拳難敵二十四掌,何況黑衣護衛們還能組成陣形相逼,逼得傅靖戰節節敗退,那些護衛們只差沒用手中鐵棍把他騰空架出去。

  當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在面前「砰」地一聲關起,守在傅靖戰身旁的貼身小廝不禁腿軟,一屁股癱坐在地,顫抖抖地哭了。

  「世子爺,嗚嗚嗚……咱們先別跟對方爭論了,那樣太吃虧啊,咱們先回王府吧,嗚嗚嗚……咱們好歹也養著一票府兵,真要開打,回去跟王爺商量過再打,您說好不好?」

  傅靖戰絕對沒想打架,更不願意與鎮國公府交惡,他只是……只是太在意某人,以及這整件事太古怪。

  話說回來,倘若真動起手來,安王府怕是輸定。

  並非王府中沒有能手,而是他爹本就是個怕事的,起因於當年的那一場皇位奪嫡之爭太過慘烈。

  當時皇室子孫與各部重臣們死傷慘重,他爹曾裝瘋賣傻刻意避開那場政爭,在當今聖上眼中,安王爺一直以來就是個得過且過的閒散王爺,如今要安王府挺身與鎮國公府對皆幹,根本癡人說夢。

  袖中的雙拳狠狠緊握,握到十指感受到疼痛再驀地放開,於是靜下心,緩下氣息。

  眼前之事確實是他當局者迷,著實太過衝動,得忍。

  而他能忍。

  「回去。」澀然吐字,他轉身拾步,朝位在對街的自家大門步去。

  一切是如此怪異且無理可循,但無妨,香香都十八歲了,只要他的病情轉好回復康健,以他一向張揚又愛笑愛鬧的性情,誰能永久困住他這只潑猴?

  他會再見到謝家小爺的。

  也許明日便能見著,屆時質問當事之人,所有疑問就都開解,豈非大好?

  所以他,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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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7: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

  體熱持續升高,燒得整個人都要糊了似。

  他應該是昏過去了,不知時間流逝,等到神識從黑暗深淵中泅出,只覺周身瘦疼不已,自個兒這一具身軀彷佛躺到都要變成老骨頭。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醒來時一室幽暗,連盞燭火也未點上,守在楊尾的一名小婢正靠著雕花床柱打盹兒,外間隱約傳來交談聲響。

  小心翼翼拖著虛軟的身子下榻,沒把小婢子弄醒,再拖著腳步從八扇圍屏後走出,離開內寢間朝那聲音來源靠近。

  在外間談話的兩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謝馥宇原要推門踏出去,心想他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兩老定然極其擔憂,此際見他醒來不知會多麽欣喜突然卻聽到祖父鎮國公低喝一句——

  「說到底就是怪胎、就是異種,你看那孩子都成什麽樣了!」

  謝馥宇推門的手篇然間頓住,身子下意識繃緊,竟一 口大氣都不敢喘。

  隔著一道薄薄的雕花門扉,鎮國公的粗嗓繼而又道:「當年閩州沿海一帶海賊倡狂,咱們琮兒戰死在東海,不久那妖女便答應將孩子送來帝京,連她都不想養自己的骨肉……」氣憤的跺腳聲響傳來,「咱們是被那妖女騙了,那孩子根本……就是異種妖物,跟他那個娘親一模一樣!」

  「不是什麽妖女妖物,國公爺這話說得太過分,香香也就是個無辜孩子,是琮兒的親生骨肉,是咱們謝家的骨血。」國公夫人忍淚低訴。「誰讓琮兒偏就喜歡那女子,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琮兒沒了,咱們難道還能要求對方留下嗎?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那香香不跟著祖父祖母,還能怎麽活?」

  「國公爺息怒,國公夫人您也別傷心,小少爺他確實.....情況特殊了些,也許派人前往東海尋找小少爺的娘親,從她那兒能找出解決之法。」外間還有另一道女嗓響起,聲音經易可辨,出聲勸慰之人正是奶娘徐氏。

  「東海那樣大,得找到什麽時候?香香這般……怕是禁不起耽擱。」國公夫人鼻音甚濃道。

  徐氏略頓了頓,莫可奈何般歎息。「想來,小少爺的娘親當年並非刻意欺瞞,畢竟誰也沒料到鮫人族的『擇身』會出現如今的變故,按理說來,滿周歲便能確定性別,是男是女那是一錘定音的,倒不知竟有小少爺這般反覆之狀,欸,最最可憐的還是咱們小少爺啊。」

  「孽障啊!孽障啊——」

  「嗚嗚嗚..我可憐的孩兒...」

  國公爺的罵聲加上國公夫人的泣聲把在內寢間打盹兒的小婢給驚醒,後者見相上無人,趕緊跳起來尋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爺您醒啦!」婢子尋到謝馥宇的同時,後者終於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雕花門扉。

  外間小廳中燭光瑩瑩,鎮國公負手而立,國公夫人由奶娘徐氏扶著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著淚,此時三雙眼睛倏地朝他望來。

  「祖父口中的孽障罵的是誰?」謝馥宇昏昏然吐語,目光在他們一個個臉上遊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謝琮是為國捐軀,未足而立之年便戰死東海,父親是鎮國公府的獨苗兒,皇帝老兒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補償心理,對待鎮國公府便顯得格外禮遇。

  他亦知父親當年駐軍東海時,與出身漁家的娘親相戀結成連理,這樁「任性妄為」私訂終身的婚事傳回帝京,想當然爾,祖父祖母當然難以接受。

  鎮國公府是不認他家娘親這個兒媳的。

  但事有輕重緩急,當時東海海盜猖獗,驅除賊寇、護黎民百姓平安為第一要務,在祖父祖母眼中,父親這樁私訂終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自他曉事以來,他就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每每問及自家娘親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繈褓中娘親便已病故,而且是亡於他爹戰死之前。

  他們還說,他娘的墳瑩就在東海那座小漁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親的遺骨從遙遠的東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訴他的、那些關於他娘的事,原來謊話連篇?

  他娘還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東海?

  什麽妖女妖物、什麽鮫人族「擇身」等等,到底真相為何?

  「孽障……孽障嗎……祖父罵的是我爹?我娘?還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煙灼息,謝馥宇想把每個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搖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罵的是誰,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兒,這一聲『孽障』罵的終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爺啊!」

  迷惑成織,宛若巨大的網從四面八方罩來,讓人逃無可逃、掙脫無望,謝馥宇頓覺胸中氣沉,呼吸欲絕。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軀不禁晃了晃,儘管手扶門扉還是沒能穩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奶娘的驚呼。

  傅靖戰不再忍了,都大半個月見不到謝馥宇的面,他下定決心,今晚定要潛入對街的鎮國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贏得蹴鞠賽,他將發燒的他送回鎮國公府,之後遭國公夫人出面請回,又遭鎮國公祭出一干黑衣護衛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門探病,卻依舊被國公夫人阻擋在外。

  老人家是領著僕婦們親自來大門口迎接的。

  她生生將他堵在紅銅大門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語進退有禮,但機敏近乎妖的傅靖戰哪裡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專程來擋他,絕不讓他越鎮國公府這座雷池一步。

  然後國子監當日就收到鎮國公府謝家的休學請條,甲字班的同窗們得知消息後頓時譁然,眾人全圍著他討個說法。

  試問,他能說什麽?

  香香莫名病倒,他這個安王世子爺欲探病卻連鎮國公府的大門都邁不進去,是能給出哪門子說法?

  想見香香一面,想知到底發生何事,想解開眼前謎團,想當面問個清楚明白,他一試再試卻每每緞羽而歸,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嘔血三升。

  「大哥瞧啊,綠兒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東西」大剌剌闖進他的寢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來,舉起嫩蔥般的十根指頭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歲的女娃兒笑得天真無邪。

  「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馮姑姑跟綠兒說了牛郎織女的故事,今晚他倆會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相會呢,阿緯姊姊還幫綠兒染了指甲,是熬了丹鳳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無阻攔長驅直入他寢居的人兒除了住對街的謝小爺外,也僅有親妹子傅柔綠一個。

  傅靖戰摸摸小柔綠的腦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嫩嫩的淡紅指甲,溫聲道:「綠兒的手真好看。」

  馮姑姑與阿緹是平日裡負責照顧傅柔綠的僕婦和婢子,想著日是乞巧節,又見妹妹圓圓小臉笑出一對可愛梨渦,傅靖戰胸中的緊繃稍緩了緩。

  傅柔綠哈哈一笑開心揮動十指,得意至極道:「告訴你喔,剛剛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說綠兒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來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沒往這邊來,嗎?」眨眨眼睛四下張望。

  傅靖戰聞言臉色驟變,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謝馥宇。「你适才是在何處遇著你宇哥哥?」

  傅柔綠被兄長嚴肅的神態弄得有些不明就裡,但仍老實答道:「就在綺園那邊的迫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樣,全身黑抹抹的,還不怕熱似的披著深色大披風。」

  她不滿地微鼓雙頰,低聲嘟噥,「今兒個是七夕乞巧節,是女兒家的節日,大哥和宇哥哥雖是男孩子,為了綠兒也該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麽?」

  傅靖戰一身黑當然是為了今晚要夜探鎮國公府,卻沒想到牽掛之人已尋來。

  哄了幾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寢居,將妹子交給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緹。

  心緒再難按捺,他隨即奔往自家後院的人工大園子。

  自娘親在他十歲時病故,父親安王爺一直未再續弦,安王妃的位子雖空懸多年,但府裡的中饋是交由父親的兩房側妃輪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兩房側妃與其餘三房貴妾想必正忙在自個兒院落中擺弄花草飾物,搞些新奇玩意兒,試圖引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綺園顯得格外清寂。

  人工池邊幾盞石燈籠燃起小火苗,隱約照出園中小徑,但傅靖戰其實不需要照明,許是彼此默契心有靈犀,他僅在園中停頓了會兒,便舉步朝那座疊石堆砌而成的假山走去。

  已非稚子的身長,如今欲鑽進假山裡邊,他需得低首彎腰才能進洞口。

  裡頭的空間寬敞了些,但有好幾處仍得留意以免撞疼腦袋。

  熟門熟路的,他在最裡邊那處小石室尋到把自身包成一團黑的謝馥宇,後者的坐姿就如同當年躲來這兒哭泣的自己那樣,雙臂抱膝,一張臉埋在屈起拱高的膝頭中。

  一隻綢面燈籠被棄在角落,燭火仍燃著,火光在堆疊有致的石頭牆面上靜靜舞動。

  傅靖戰摸到他身邊席地而坐,一掌輕覆在他後腦杓上,輕啞嗓聲宛若歎息,「來了怎麽不去找我?這陣子欲見上一面難如登天,到底發生何事?你身體可有好些?是因為病著,國公爺和國公夫人才阻你出來嗎?你停了國子監的進學,是真有打算離開帝京到外頭遊歷一番?」

  他連番問著,顯現出內心深藏的焦慮,然而等了好半響才得到回應。

  謝馥宇並未抬頭,悶悶的聲音緩慢道:「長安,他們想把我送走,我祖父和祖母……他們不要我了,祖母成天長噓短歎掉眼淚,哭得我都不敢面對她,祖父如今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事情發生短短一個月不到,他們已從謝家旁支的年輕子弟中挑出一名健壯男丁,準備過繼到我亡父名下,將來要繼承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

  傅靖戰擰起眉峰,無法理解,「你一向是兩位老人家的心頭肉,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怎可能不要你?你父親謝琮將軍當年率兵力戰異邦海寇,駐守東海十年也守護了沿海百姓整整—年,鎮國公此爵位雖非世襲罔替,然皇上許你謝家『兩代公三代侯』的榮耀,鎮國公府的將來仍須你這長房獨苗來繼承,怎可能從旁支揀選子弟?」

  「可……如果我變得不再是嫡長獨苗,該怎麽辦?」

  「你到底在說什麽?」傅靖戰乾脆親自動手抬起那顆失意垂喪的腦袋瓜,一看清謝馥宇的臉容,不禁暗暗吃驚。

  一樣是那張眉目如畫、俊俏好看的容顏,但整張臉的輪廓線條似乎添上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柔感。

  五官少了年輕兒郎嶙峋崢條的銳氣,柔軟得彷佛浸淫在春風柔水中,尤其此刻他眸眶微紅,頰面亦泛輕紅,竟惹得人心生憐愛。

  傅靖戰驚於自己內心的波動,粗喘一聲連忙撤手。

  「傅長安,你也嚇著了是嗎?」謝馥宇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但再哭又有什麽用?

  深吸一 口氣調息,他慢幽幽又道:「祖父祖母這段時候將我圈禁在瀟灑閣,過些時日就會秘密把我送走,若是乖乖聽從兩位老人家的安排,我想往後日子還是可以過得很滋潤,一輩子衣食無缺,一輩子有人伺候著但我不要:....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他搖搖頭,眸光微蕩。「他們不要我,那我就走自個兒的路,走得遠遠的不再返回,如此不礙兩老的眼,也算盡了最後那麽一點孝道吧?所以傅長安……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能溜出鎮國公府全賴奶娘幫忙打掩護,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長安……你、你要好好的,別讓我掛懷擔憂,我倆就此別過,後會無期。」道完,他拖著身子欲起,卻被俊臉鐵青的傅靖戰猛地抓住一臂。

  「回來!什麽後會無期?豈由得你這般任性……呃?」傅靖戰先是被搞得一頭霧水又怒氣衝天,單臂一扯,把作勢起身的人兒直接扯進懷裡,他本能地抱住對方。

  這一抱,什麽都不對勁兒了!

  那具身子撞進自己的懷抱中,他倆可說從小到大打鬧慣了,兩具身軀的碰撞是何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

  但這一次極不對勁,太不對勁,竟是陌生的柔軟和明顯的擠壓!

  撞進他懷裡的謝香香,腰際太過柔韌,胸脯又太過豐盈,他將對方毫無空隙地緊攪入懷,竟壓得他的胸膛沉沉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香香,你……」他驀地將他推開,雙掌仍牢牢抓著謝馥宇的肩頭,上下梭巡的目光驚疑不定。

  謝馥宇扯著唇好似欲笑,但沒能笑出,複雜的神情慘澹得令人幾難直視,「祖父生我的氣,一直氣不消,祖母對著我只會哭個不停,幸得有奶娘…是她把事情真相說予我知。」

  邊說著,謝馥宇邊扯開披風的繫繩。「奶娘說,我阿娘其實還活著,她還說,我娘就住在東海……海裡,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為我娘親是鮫人。」

  傅靖戰表情訝然,但讓人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近在咫尺的人兒突然當面揭開披風,對他展現那具掩在披風底下的身子是何姿態——薄衫貼膚,勾勒出窈窕女兒家才有的鼓鼓胸房,腰帶緊系,令那腰身顯得格外纖細。

  待傅靖戰回過神來,發現自個兒的單掌正覆在對方的咽喉上,指腹在那塊細膩肌膚上來回摩挲欲確認些什麽。

  謝馥宇拉下他的手,笑得仍慘澹,輕啞道:「別再探了,我的喉結確實不見了……據聞,鮫人剛出生時是不分男女的,之後隨著成長才會確定性別,但此事通常在幼童時期便會完成,而我體內的鮫人血統卻直到如今才產生變化……長安,小爺我變成小娘兒們,讓祖父祖母傷心失望透了,可是……可我又好氣他們,怎地成了女兒身,兩老就瞧不上我,且以我為恥。」

  傅靖戰一向機敏多謀的腦子此際只覺沉沉鈍鈍,整件事超乎他想像,轉折發生得太快。

  這足以顛覆一切的真相令他無法在當下厘清思緒,他試圖想說些什麽,卻覺話語是如此蒼白無用。

  石室中的靜默如鈍刀切膚。

  「……我這模樣,到底是嚇著你了。」謝馥宇頭一甩硬將眼淚逼退,深吸一 口氣誠摯道:「長安,保重。」

  但謝馥宇最終沒能起身,他……不,是她……她再次被扯進男子的懷抱中。

  傅靖戰展臂將她牢牢抱住,臉緊貼著她的鬢邊,語氣焦灼,「別走!香香,別走!我定會護著你,我發誓一定護你到底,你我自小一塊兒長大,你若一走了之,那我我豈不是...我....」

  結結巴巴不成語,到底欲說什麽,他內心亦糾結,唯一確定的是眼前這個人不管是男是女、是人非人,他都深深喜歡著。

  謝馥宇的熱症自發作後就沒消停過,她發燒到昏迷的那幾日是最嚴重的時候,身體亦是在那時產生明顯變化。

  醒來之後,她仍處在低燒狀態,此刻整個人落在傅靖戰懷裡,兩具身軀親密緊貼,她覺得體內深處那股不知名的火熱像被添柴加油了,一下子竄騰起來,燒成燎原的大火。

  她難耐地扭動身子,雙手循著本能環上他的勁腰、攬緊他的背。

  「傅長安……」破碎呢喃,隱隱感到有什麽不對勁,卻無力停止無法自製。

  但此刻發生的事似乎又太對勁,感覺她合該緊抱著他,緊緊攀著,如同溺水者在滔滔激流中唯一能抓到的那一根救命浮木,不能放手。

  察覺到她體溫偏高,傅靖戰終於抬起頭來,一手托起她的臉蛋仔細端詳,「你還在發燒,頰面都燒出兩團虛紅了,還想著走去哪裡?」

  「傅長安……長安啊……」謝馥宇兀自喃喃,似這般喚著這個名字就能從他身上借來一點生氣,緩下那股狂躁,祛除神魂底層的寒涼。

  在即將被打橫抱起之際,她搶先阻止了傅靖戰,二話不說臉便貼靠過去,彷佛為求一絲活命的生息,她親密含住他的嘴,舌頭亦不由分說直接往裡邊竄探,攫取每絲每縷的生氣。

  傅靖戰的目力瞬間模糊,耳中聽到轟隆隆的跳動聲,好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自個兒的心音,然後雙唇泛麻,舌尖因被反覆吸吮弄到微疼,有人正用力在「吃」他的嘴。

  香香...香香..香香...

  他內心瞬間慌張起來,不由得使勁兒眨動雙目。

  終於啊終於,在燈籠火稀薄的微光中看清楚與自己親昵貼靠的那張容顏。

  白玉透霞紅的面容無比熟悉,可眉眸間滲出的點點嬌軟卻無端陌生,儘管熟悉又陌生,矛盾得無以復加,他的心狂跳加劇,意識在刹那間感到飽滿卻也扭曲,神魂深處可恥地開出朵朵鮮花。

  絕望的、渴望的、欲求的、空洞的,所有的心緒和思維交錯拉扯。

  在面對這樣的一個人,一個不知被他放在心尖上有多久了的人兒,他傅靖戰還能粉飾太平多久?

  這一瞬間,他想不起自己身所何在,卻情不自禁地回應懷中之人給予的一切。

  眼神浸潤在如夢似幻的迷蒙中,泛麻的唇舌終能反擊回去,他猛地將這具柔軟身子壓向自己,恨不得令她嵌進自個兒的骨與血肉中。

  他絕對是卑劣的、無良的,當有可乘之機,絕對緊抓不放。

  反客為主,化被動為主動,向來內斂俊漠的安王世子爺一旦認真起來比什麽都可怖,全然是寸土不讓兼之強取豪奪。

  謝馥宇是想弄清楚眼前一切的,但一切的一切卻又如此混沌不堪。

  「長安……」喚聲中的迷惑似有若無。

  「噓……無事的、無事的……」男嗓似乞似誘,有力的身軀架開她的雙腿。

  她身上的披風被扯下拋開,衣物亦被扯得松垮垮。

  怎會無事?怎可能無事?

  她應該也對他「動粗」了,一頓的胡亂磨蹭撕扯,本能驅動著本能。

  很可能是她尋到那男性根源摩攣不放,抑或是他探指伸入那女性蜜處溫暖誘人,心有靈犀且動念生慾,最終不知是她來遷就他,還是他對她霸道壓制,兩具衣裳未及褪盡的身子總歸深入了彼此,化成連體嬰。

  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的脈動,那鮮明力道在她體內不斷抽插擴張,是激切的、張揚的、充滿灼熱鮮血的,下體其實疼得不得了,這破身之痛讓她都不爭氣地泄出啜泣聲,但……確實是她眼下所求。

  她是卑劣的、無良的,順應心意任情任性,明知此番過後定會深深傷害了他,卻一意孤行無能為力。

  體內如有百蟻撓心,腹中亦似有千蟻噬咬,她激顫難以抑制,再也不管肉體如何疼痛,瘋也似的纏鬥,最終翻身跨騎在男人腰際上。

  「長安……長安……」當她呼喊這個名字時,那語調似吃痛更似舒顫,柔韌身軀在此刻化作一株妖嬌花樹。

  她將自己種植在充滿生氣的沃土中,熱烈汲取,恣意交融,於是身下越發潮潤,她憑藉本能扭擺起腰肢和軟臀,將男人納得更深直至完全納入。

  她看見他的眉目在瞬間凜然,按在她大腿上的雙手發僵般不再動彈。

  他就像被她大膽無恥的行徑給驚著,又像禁受不住這等刺激,於是思緒凝結,軀體不能自主。

  這樣也好,此時此際她最最不需要的是他敏捷的思慮。

  他在她身下,如此就足夠。

  她雌伏的姿態著實委婉亦無端霸道,俯下身來去吻他的唇時,角落那盞綢面燈籠裡的微火忽地滅去,石室裡頓時陷進一片黑暗。

  當目力受到限制,其他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於是慾念加倍湧動,因為看不見了,膽子也就變得更大,更不知羞恥為何物。

  一室暗黑中,親昵相抵的兩具年輕軀體,不管是輾轉摩挲抑或是碰撞跌宕,皆教人無措又甘願深墜。

  她聽到他們倆的呻吟聲在石室中迴響,輕啞甜潤的吟哦,沙嘎沉重的粗喘,斷斷續續的低喊交疊纏綿,神智輕散間,她兩手抵著他的胸膛不住地馳騁,在他身上起伏不歇。

  當闖過那道終點,她仰首散發發出任誰聽了都要羞紅臉的叫喊,脊柱竄麻,身子顎抖抖,大大敞開的雙腿更是顫得不像話,腿心緊縮而體內絞緊,挽留住那一團火熱。

  雙眸早已淚濕,脫力般的柔軀軟軟倒在男人身上。

  淚水濡濕了那片結實精勁的胸膛,她聽著他的心跳聲,那樣強而有力又熱烈地跳動,將她淩亂的心魂慢慢鎮下、緩緩穩落。

  「香香……」極其艱澀般喚出,嗓聲沙啞不已。

  謝馥宇沒讓他再說下去,抬起一手覆住他的嘴。「都別說了,我……不想聽。」

  對,她就是個自私鬼,自私自利永遠只顧著自己,她徹底幹下「壞事」了,但她什麽話都不想聽,只想躲開,躲得遠遠的。

  下一瞬,她翻身離開他的軀體,毅然決然。

  此時目力已適應這一片幽黑,在暗中稍能視物,她背對著他簡單且迅速地清理了 一下自身,一直不敢回頭去看。

  忽覺衣角被輕微扯了扯,心頭陡顫,她下意識揮臂甩開,想都不敢多想什麽。

  怕身後之人說話,她乾脆搶話道:「傅長安,今夜在這假山石室裡發生的事……我們都忘掉吧。」略頓,堅決道:「我會忘得一乾二淨,什麽也沒有發生,你也會忘記的,我、我……你...保重。」

  身子被自個兒折騰得快要散架,在拋下話後,她仍咬牙強撐著站起。

  扶著疊石牆面,她腳步略踉蹌地朝外邊一步步遠去,自始至終心虛到不敢回首一顧。

  這一邊,被孤獨遺留在原地的傅靖戰其實尚未從極樂的慾潮中清醒。

  他確實是醒著的,但意識尚不能完全醒覺。

  軀體彷佛仍被包裹在一團文火裡,血肉中細細燃燒著火苗,點點流火侵襲,將四肢百骸都霸佔了,也熨燙個遍。

  這感覺好像他也發起燒來,把謝馥宇體內那股無名的熱氣渡過來自個兒的身體裡,燒得他又暖又痛,痛到暢快淋漓,而淋漓的慾火在徹底泄出後竟令全身泛麻,他喉頭緊繃,舌根發僵,好半晌難以動彈。

  他不確定自身的狀況是否尋常,畢竟無從比較。

  他多想喊住她,但舌頭不聽使喚。

  他又是多麽想擁她入懷,想待她好,想好好安慰她……然最終卻順應心底那一股卑劣的慾望,趁著她最脆弱無助之際將她拖進肉慾橫流中浮沉,引誘並逼迫她回應。

  最後他咬著牙,硬是驅使臂膀試圖揪住她,才抓著她一小塊衣角便被無情甩脫了。

  她不願面對他,如何也不肯回眸,那令他一顆心宛若刀割,痛到幾難喘息。

  身軀仍處在至極歡愛的餘韻中,發麻之感一波接連一波,痛且痛快著,但無法控制自身的視線,仍不斷不斷往她消失的方向凝神望去。

  癡癡望了好半晌才發現,那人是真的不見了,大剌剌在他眼前消失不見。

  這時,他清楚察覺到內心生出一抹難以言明的怒氣,是針對那離去之人,像有什麽東西脫離了他的掌控,某部分的自己就這樣被帶走,而那股憤怒亦針對他自身,因為他不足以令她信任託付,所以他才會被遺留下來。

  不!

  他得去尋她,今夜不能就這樣了結。

  他試圖活動身軀,一遍又一遍,用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勉強爬起來。

  離開綺園朝自家大門口而去,沿途遇上幾名僕婢,詢問下並無人見到謝馥宇離去的身影。

  他已管不了自身衣衫不整、頭髮紊亂,踉蹌地奔出自家宅第,直接撲去敲對街鎮國公府的紅銅大門。

  七夕乞巧節這一晚,原是對門好鄰居的安王府與鎮國公府鬧出一場不愉快。

  安王世子爺簡直像得了瘋病似,吃了秤炮鐵了心硬闖鎮國公府,僅差沒仗劍在手一路打進去。

  鎮國公府可不是吃素的,一干訓練有素的府兵護衛們一擋再擋,佩在腰間的兵器都亮將出來了,然安王世子爺卻是個拎不清的,又或者說……是個太懂算計的,他不退反進,非闖不可,就賭這座鎮國公府中沒誰敢對他刀劍加身!

  真要說,安王世子爺此舉頗有仗勢欺人、侵門踏戶之嫌!

  生生鬧出這般大動靜,最後還是聞訊趕來的安王爺出面,親自向氣到鬍鬚都在亂飄的鎮國公致歉再致歉,並承諾定會好好懲戒自家犬子,終才平息這一場險些見血的「鬧劇」。

  至於傅靖戰之所以願意消停,並非因為事情鬧到驚動了爹親安王爺出面收拾,而是他蠻性一起一闖闖進瀟灑閣內,在那裡,他見不到心心念念之人,而奶娘徐氏望向他的眼神他能讀懂,那是無聲卻明白地告訴他——

  他想見的那個人,已然離開這座繁華都城。

  「今夜我是來跟你辭別的……」

  「見到你、跟你說完話,我就要離開帝京了 ……」

  「後會無期,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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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8: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究竟誰救誰

  七年後——

  外頭有浪潮聲隱約傳來,沖刷著沿岸的岩石再徐徐退去,聽著聽著只覺那聲音規律無比,若在尋常時候,實是一段引人入眠的搖籃曲。

  無奈此時並非尋常時候。

  周圍響起女子陣陣的啜泣聲,在這座因海蝕天然形成,又經過人為加工的石擊,被囚在這兒的年輕女子們總哭個沒停。

  算一算已整整過了三個日夜,三天前,她們這一批搶來的「貨」被人從大船上卸下來,謝馥宇的耳根就沒清淨過,一直聽著女兒家們哭個沒完沒了。

  試問,哭又有什麽用呢?

  她感到有些心煩,但也頗覺心疼,到底都是花漾年華的姑娘家,最小的那一個還不滿十三歲,這群海寇在沿海一帶作亂甚久,官府對於剿寇海防方面又遲遲拿不出像樣的成績,她與漕幫的同伴們甚至懷疑官府中有海寇的同夥,事情得查個水落石出,官府靠不住只得靠自個兒。

  「姊姊,嗚……我、我好害怕,小春是不是再也看不到阿爹阿娘?」未滿十三歲的小姑娘眼眶紅通通,挨在她身邊汲取一些暖意。

  謝馥宇替她理好略散亂的髮絲,微笑道:「小爺我……咳咳,姊姊會送小春回去擊娘身邊的,別怕。」

  這位個頭高高的姊姊是大夥兒都被海寇擄來後,小春才識得她的,所有女孩子都害怕到直掉淚,只有這位姊姊不哭,不但不哭,還頗有安慰人的能耐,那說話信誓旦旦,胸甘成竹的模樣,莫名教人心安。

  「嗯,我不怕,不怕的。」小姑娘深吸一 口氣,努力想回給謝馥宇一抹明朗笑意,可惜笑未生成就垮掉——

  因為,有人來了!

  石牢裡的人自是一陣瑟縮驚泣,姑娘們像極了畏寒的鵪鶉全縮在角落蜷成一團一團,謝馥宇將瑟瑟發抖的小春塞在自個兒身後。

  來的人是小嘍羅一枚,謝馥宇聽過其他海寇喊他「孫虎」。

  之前大船尚未返回這座海寇巢穴,孫虎就曾三番兩次打她們這群女兒家的主意,想蹭些甜頭嚐嚐,只是全被負責看守她們的人趕走。

  如今她們這批「貨」被送回秘密老巢,當真是插翅難飛了,負責看守她們的人一懈怠,倒是給了孫虎這廝下手的好機會。

  當然,也給了謝馥宇一個不得不出手的機會。

  內心小小無奈,但她仍刻意挺了挺胸脯,如今雖已適應胸前這兩團渾圓並徹底接受,遇到這種用胸部吸引人的活兒還是很想無語問蒼天。

  「你……就是你了!」孫虎兩眼都看到發直了,立時用不知從哪裡取得的鑰匙打開鐵鎖。

  謝馥宇被孫虎一把拖了去,女兒家們驚聲尖叫看都不敢看。

  小春原本哭喊著,卻覷見謝馥宇回首給她擠了一張俏皮鬼臉,眨眼睛兼之吐舌頭的,小姑娘家瞬間愣怔到忘記哭泣。

  謝馥宇並沒有被帶離開多遠,孫虎拉著她進到一座空牢房,連盞油燈或連根火把都沒能點上,他把人拉來摸黑就想下手。

  「天啊,你長得可真好看,雖然臉上有好幾塊髒汙,仍瞧得出來是個大美人兒……」

  謝馥宇秀背抵在石壁上,八成覺得她已是囊中之物,孫虎退開一小步急不可耐地解著神腰帶,兩隻賊眼在幽黑中閃閃發亮,興奮到不斷喃喃——

  「美人兒什麽都好,臉蛋漂亮,胸脯飽滿,腰肢纖細,臀兒也翹翹軟軟,可就是有一點不太好,你這個兒長得有點高啊,男人都愛嬌小玲瓏的姑娘家,小鳥依人多可愛,欵,你身長都快比老子高了,可惜啊——

  「……嘿嘿,不過不打緊,哥哥來疼你,哥哥讓你嚐嚐男人的好處,男人才有的好傢伙保證能讓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讓你這一輩子隻想巴著男人不放唔唔……唔哼!」

  嘴巴猛地被緊緊搗住。

  謝馥宇趁孫虎再次近身,貼腕藏著的小銀匕暗中彈出,往他裸露出來的胯間一撩,那小銀匕形似鎌刀且鋒利無比,瞬間便把充血並高揚的男性之物整副割下。

  謝馥宇早算好方位一個閃身,沒讓對方噴出的臭血濺上衣衫,同時加壓力量在那張臭嘴上,讓他的驚痛嚎叫全悶回肚腹裡。

  其實該痛快往孫虎脖子抹上一刀,然猜想著不知有多少姑娘家被如此欺負淩辱了去,她就不想這廝死得痛快。

  不過失血速度也著實太快,孫虎驚恐倒地後抽搐個幾下便吊了白眼,沒氣了。

  席地坐下,將手從孫虎嘴上撤回,上頭沾有對方的唾沫和淚水,她一臉嫌悪,遂抓來一把鋪在地上的乾稻草用力擦拭。

  「男人的好傢伙……王八蛋!以為小爺我沒有嗎?」忿忿低咆,罵出來後突然自我意識到了,她抓抓玉耳沒好氣地改口。「以為我沒有過嗎?哼!」「過」字有特意加重音之感。

  下一刻她已收起小銀匕,重新振作般雙手往大腿上一拍,站起。

  突然——

  「吱吱——吱、吱吱——」

  聽到熟悉的叫聲,謝馥宇抬首一看。

  一頭栗毛小猴兒就坐在高處一個通風洞口上,不等謝馥宇招手出聲,小傢伙倏地溜蕩而下,最後停在謝馥宇的右肩,沖著她呲牙咧嘴。

  「怎麽?有意見?覺得我心黑手狠?」

  「吱吱吱——」

  謝馥宇挑高漂亮眉尾,斜睨了猴子一眼,慢條斯理道:「覺得我閹割手段兇殘?嘿嘿,孩子啊,你要麽乖點兒老實點兒,別胡亂招惹外頭那些可愛母猴兒,哪天你要是弄大了人家肚子欺騙人家感情,我把你胯間那一副也給闇了,到時候你家主子都護不了你,你信不?」

  「吱!」猴兒畏痛般緊收下肢,猴爪子搗住自個兒大嘴。

  謝馥宇撇開臉忍笑,輕咳兩聲整理好表情後才又回頭。

  她先是從系在猴兒胸前的小皮袋中取出一張折成四方的紙條,跟著拾起從孫虎身上掉落的鑰匙遞到猴兒眼前,鄭重交代,「帶著這把鑰匙守在石牢那邊,一旦有動靜就讓那些姑娘家自己開鎖,然後再領著她們逃到我之前告訴你的安全之處,懂嗎?」

  這三天她找到機會就摸出石牢熟悉地形兼探看敵情,那個鐵鎖她僅用一根小簪便能打開,根本奈何不了她。

  這一邊,小傢伙賊精得要命,放下爪子又呲牙咧嘴地叫了兩聲,一邊還像在展示力量般挺起不怎麽厚實的胸膛,一副「交給俺准沒錯」的姿態。

  謝馥宇亦朝著牠呲牙咧嘴,最終把那把鑰匙放進小皮袋中,忍不住笑了。「就信你寶豆老大一回了,去吧。」

  名喚「寶豆」的小猴兒得了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攀回高處的小通風口。

  牠自有牠的「獸徑」能走,能瞞過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到那座關著大小姑娘家的石牢,關於這一點謝馥宇倒不擔心,較令她擔心的其實是……真不知後援能否及時趕到?

  尋到稍有光線的地方,她攤開手中紙條,上頭是寶豆的主人亦是她漕幫的同夥裴元擘捎來的回應,僅寫著十六個字——

  管他娘的,不打不成。拂曉出擊,先打再說。

  謝馥宇自是知曉眼前這局勢不打不成,海寇上岸作亂,她故意被擄來,借用猴兒寶豆的能耐,被囚在海寇那艘三桅大船上時便與裴元擘通上消息。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這批海寇的老巢所在,為求一網打盡本該仔細部署再發動,壞就壞在官府那邊能用的兵太少,並非兵力不夠,而是值得信任之人少之又少,若走漏風聲當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再有一事,她前天夜裡摸出石牢時偷聽到海寇們交談,她們這一批「貨」應該近日就會移轉到南洋去,聽說那兒有一場暗盤拍賣,價高者得,如果女兒家們全被送走,那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不打不成了,官府不可靠,只好靠江湖上的勢力。

  謝馥宇也不求什麽,只求裴元擘這個漕幫少主的身分能讓各方江湖人士給上幾分薄面,屆時來個一呼百諾,人多才好辦事。

  只是姓裴的到底找沒找好人手?「先打再說」是要「再說」個啥勁兒啊?

  謝馥宇頓覺頭疼,但橫在眼前已無第二條路可選,最終只能硬著頭皮幹到底。

  於是乎,天將亮而未亮之際,強敵來襲,海寇窩大亂!

  謝馥宇就守在進到石牢的必經之處,果然不出她所料,石牢內的「貨」堪比金銀財寶,海寇們哪裡肯輕易舍去?

  如今老巢遇襲,海寇們邊打還不忘邊轉移得來不易的寶貝兒,只是遇上有人一夫當關。

  謝馥宇不出手便罷,一出手根本往死裡打,顯然是在發洩這些天被囚禁的悶氣,儘管心疼一票女兒家,天天聽她們哭也快折磨死小爺她。

  離開帝京這些年,她江湖上闖蕩,武藝學得甚雜,正統大派的武學與她無緣,她也看不上眼,專走偏門方合心意。

  然後很可能跟她本性有關,那些劍走偏鋒的招式她學得特別快且特別精,動起手來也格外狠戾。

  揮著小銀匕漸漸殺出一條血路,鼻間的海潮鹹味混進鮮血腥氣,耳中所聞盡是驚怒叫囂與哀嚎呼痛,終於啊終於,一道熟悉爽朗的呼喊劈破一切混亂,直直落進她耳裡——

  「謝小宇,哥哥來救你出賊窟啦!你感不感動?歡不歡喜?訝不訝異?」

  訝異你娘個鬼!

  謝馥宇險些爆粗口,但……她確實又驚又訝!

  「老裴,為何只你一個?其他人呢?」謝馥宇非常忙碌,一邊揮動銀匕傷敵一邊揚聲急問,另一邊還得努力往裴元擘所在的方位合流。

  別鬧她啊!

  經過這幾天的暗中打探,能算出這座巢穴中少說也有百八十名的海寇,他裴元擘就這樣單槍匹馬闖進來,與她所想的「一呼百諾」根本天差地遠好嗎!

  未料姓裴的小子還朗聲笑著跟她揭話了,「哥哥我一人能抵百萬兵,有我一個全數搞定,你信不信?」

  信你娘個鬼!

  謝馥宇險些又爆粗口,但……事已至此,也實在不得不豁出去信他一回!

  兩人說話的同時各自解決了幾名小嘍羅,合流後隨即采背靠著背的對敵姿態,就這麽一路打出去,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些大大小小的姑娘家昵?咱們的人可有順利接到她們?」謝馥宇心有惦念,差點被一隻暗器飛縹劃破面頰。

  她抬袖就往飛縹來處驟甩,一把暴雨梨花針疾發而出,立時把對她發暗器的人給射成刺蝟。

  裴元擘笑道:「我家寶豆不負所托啊,趕群羊兒似的把姑娘家一個個趕到你發現的那個碧潮洞窟裡,大順帶著人駕著幾艘小船老早候在那兒,這時候那些姑娘家應該都被接到咱們大船上作客了,哪裡還需你操心?」

  來一個打一個,來兩個揍一雙,打打打。

  謝馥宇聽著都想翻白眼,忍著火氣快聲道:「好,姑娘家的事不必小爺我操心,那這群海寇該如何了結?這一大座賊窩完全是利用海蝕出來的洞窟連結而成,海洞裡可說四通八達,只要有一艘輕舟小船,要逃出生天簡直易如反掌,尤其眼下只有咱倆,哪裡堵得了他們全數?」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窩子殺人不眨眼的海寇如果不能盡滅,將來必定還會再起。

  誰料,她都想把裴元擘這沒用的傢伙掐死了事,對敵之餘他竟還沖她挑眉眨眼的。

  砰!轟隆隆——

  砰!砰、砰!砰砰砰!

  轟隆隆——轟隆隆——

  突如其來的爆炸巨響震得兩耳嗡嗡作鳴,腳下顛簸,那重擊連續不斷,默契絕佳般一陣接連一陣,炸得賊窩裡哀嚎四起,天崩地裂一般。

  到底已一路打到巢穴外頭,受到的爆炸衝擊自然小些,謝馥宇這才穩住身軀定住腳步,腦子裡已然門兒清,「老裴你行啊!所以還是來了不少幫手的是吧?」她神情振奮,雙眼亮到放光,抓著裴元擘的肩膀使勁地搖,嘴角都快笑咧到耳根。

  那些爆炸聲絕對是發自於裴元擘所研製的炸藥,他還挺自得意滿地替炸藥取了個莫名可笑的名稱,叫「混元霹靂彈」。

  以這樣連續引爆的實力和時機之配合,必然需要多方人馬合作,這也就意味著今日前來馳援的絕不僅是漕幫自家人手。

  她不禁屏息又問:「咱們……莫非把常駐江北的人馬也召回來了?」

  一條洛玉江分作南北兩部,雖都在漕幫管轄範圍但各司其職,若這般臨時地大量調動人力,一個不小心極容易出事。

  此際兩人已奔至洞窟外,用不著裴元擘作答,這會兒謝馥宇親眼看見解答了。

  日出東方的海面上,一字排開竟有十來艘中型的平底帆船。

  估計一船能容納八十名人員左右,這般陣仗少說也來了近千名的援手,而真正讓謝馥宇兩眼湛光的是——那些船是配有炮火的水師戰船!

  掛在船桅隨海風高揚的旗幟上寫著大大一個「周」字,藍底黑字的水軍旗甚是好認,那是河道提督周大人的兵力。

  「你、你竟然想到要跟河道水師借兵……還真讓你給借來了!」謝馥宇輕掘了自個兒臉頰一記,喃喃自語著。「海防水師恐有海寇的內應,所以就舍掉海防官府改往河道討救兵,怎麽我就沒想到?」

  裴元擘抬頭挺胸好不得意。「嘿嘿,這叫山不轉路轉,哥哥我這張飽受日光親吻的俊臉儘管黝黑粗獷,還是挺吃得開啊,你說咱厲不厲害?」

  官船上已放下無數艘小船,一艘輕型小船可乘載十名官兵,用在淺灘圍堵以及海面上追撃最為可行。

  謝馥宇看著那些小船是如何迅捷地在海面上追捕劃著小舟欲逃的海寇,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

  她緩緩頷首,朝笑著邀功的裴元擘豎起一根大拇指,才想真心贊他幾句,忽地又來一聲爆破巨響,身後整座岩石洞窟開始崩塌。

  「走!」裴元擘大喝一聲,縱身往海裡跳。

  謝馥宇幾乎與他同一時間落進海中。

  海面上敵我交鋒當真混亂,海面底下亦不遑多讓。

  她並不擔心裴元擘,那傢伙根本是泡在水中長大的,以「純粹」的人類來說,姓裴的水性好到令人髮指。

  倒是她這邊遇到小小麻煩了,遭炸裂而掉落的岩塊、翻覆碎裂的小舟木塊,以及墜海的屍身等等,似乎全朝她兜頭罩下,她在海中費勁兒地翻身閃躲再閃躲,實無法順利浮出海面。

  突然間,有一道影子迅速朝她遊來,一開始她以為那是一條大魚,然而待對方游近了,她才確認那是一名男子。

  本以為是裴元擘遊來要捎帶她上去,她還滿心感動著,覺得姓裴的偶爾也挺有當「哥哥」的款兒,未料來者並非裴元擘,而是——

  她的腰身被攬住,來者試圖把她往上頭帶,但她實在太過震驚,驚到兩隻眸子瞠得圖滾滾,鼻翼歙張小嘴微掀,於是胸肺中的氣息全泄將出來,咕嚕咕嚕地化成一顆顆氣泡消失殆盡。

  竟然是——長安...傅長安?

  不可能的,怎麽會看見他呢?

  這如何可能?

  她怎麽……怎麽會在這片煙硝大海中與他重逢?這樣太不對!大大不對!

  她鼻與口直冒出氣泡,僵化般的身子更往底下沉,眼前男子的俊龐露出驚慌表情,下一瞬他的嘴竟堵了上來,封住她微啟的唇瓣……

  謝馥宇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渡氣給她。

  兩人貼得這樣近,誰也沒閉上眼睛,她眼底還莫名生出熱氣,難以言喻的情懐熟悉又陌生,心頭一動,心緒浮沉,他努力渡氣過來,她卻暴殄天物般咕嚕咕嚕泄出更多泡泡兒。

  他神情更顯驚訝,抬頭離開她的唇,雙掌仍扶著她的臉,忽地發現那些氣泡是從她耳後泄出,於是擱在她耳邊的長指順勢去摸,摸到她遇水便會裂膚而生的一雙鯉。

  「唔咳咳……」這下子換他驀地噴出氣泡,把所剩不多的氣息全部泄光。

  是她嚇到他了。她好像總在讓他受驚嚇。謝馥宇內心五味雜陳。

  見他五官皺起快不能呼吸,即便他覺得她很可怕,也要先過了眼前這關再來怕她。

  這一次換她去攬他的腰,挾著他往上方遊去,雖說得多負擔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在海中的她依然能仔細避開那些掉落下來的岩石木塊等物,她以自己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帶他浮出海面。

  「謝小宇,在這兒呢!」裴元擘早已爬上自家船隻,見她終於冒出頭便張口嚷嚷。

  謝馥宇聞聲遊近,先讓同伴們將不知何時昏過去的傅靖戰抬上船,自個兒再攀著繩梯上去,兩腳一落在甲板上便急急朝昏迷平躺著的人跑去。

  「傅長安,醒醒啊!傅長安你醒醒!」她拍打他的面頰好幾下,力道越下越重,發現不太妙,趕緊掰開他的嘴確認口中並無異物,跟著俯下頭往他嘴裡吹氣,連吹了四、五口氣後又去按壓他的左胸,揉他的肚腹,如此不斷重複。

  「傅長安,你來這兒幹什麽?專程跑來死給我看的嗎?傅長安,你他娘的給我醒來!」

  當真又急又氣,既驚且懼,全身濕透連眼裡都要濕了,她兩掌交疊重重往男人腹部一壓。

  「嘔——咳!咳咳咳——」傅靖戰猛地嘔出兩大口海水,側首狂咳不已,咳得滿臉通紅,但到底是張開雙目了。

  等他勉強穩下,撐身坐起,發現甲板上有好幾雙眼睛全瞪著他直瞧,彷佛他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稀奇玩意兒。

  他不在乎被看。

  他只在乎那人願不願意看他。

  目光與同樣坐在甲板上的謝馥宇對上,他不再挪開,瞬也不瞬直勾勾望著。

  此際剿寇之戰已大事底定,海面上的圍捕亦紛紛收網,這般功勞江湖人是不會跟官兵們爭奪的,接下來便也沒有漕幫眾人什麽事,如若有事,也是交給裴元擘這個老大頂著即可,眾人可以打道回府吃香喝辣睡個飽覺。

  但謝馥宇卻忽地立起,語調持平道:「周大人那些操作輕翼小船追捕海寇的手下,好幾個掉海裡了,我再下去探探,或許有誰需要幫忙也不一定。」

  道完,她誰也沒再多瞧一眼,直接翻過船舷縱身往海裡跳。

  傅靖戰臉色微變,目光停駐在她消失的地方,忽而一張古銅色的面龐晃進他的視野中,正大光明沖著他笑出兩排白牙。

  「閣下好了不得啊,我可從未見過謝小宇慌成這般,她把你帶上船時緊張到亂吼亂叫,那模樣著實精彩,我瞧她都快哭了。」

  裴元擘兩腿開開蹲著,一手摩挲著輕布胡渣的下顎,津津有味地打量眼前這位據聞是從帝京遠道而來的公子爺。

  至於「據聞」,自然是從河道提督周大人那兒聽來的,周大人對此人甚是恭敬,又讓此人隨軍觀戰,而今發現此人竟和謝馥宇是舊識……嘿嘿,他原先對這公子爺沒啥感覺,如今是興趣滿滿啊!

  一名漕幫小兄弟接話道:「老大您說錯了,宇姊不是快哭,人家是真哭了,咱明明看到宇姊眼眶發紅、眼裡有水氣。」

  另一名兄弟聲音微顫。「咱也看到了,好....好驚嚇呀!宇姊上回眼眶發紅掉金豆兒時,咱記得是出大事了。」

  「就是大順、麻六和戈子竟不知死活地不問自取,把宇姊珍藏的最後一甕『透瓶香』喝了個底朝天,然後宇姊知道後氣到哭,最後三人在外頭逃了五天五夜還是被宇姊逮住,險些遭活埋。」有人跳出來解答。

  裴元擘聽著亦感慨得頻頻頷首,「那是那是,我也記起了,當時可真鬧騰啊,鬧得漕幫的尋常業務還因此擱置了整整五日,損失可不小。」

  他又笑嘻嘻看向帝京公子爺,語氣真摯道:「能一來就把咱們家謝小宇弄到落淚,那可真幹了大事了,所以閣下究竟是誰?與咱們家宇兒又是怎樣的關係?」

  他不喜歡這位漕幫少主。傅靖戰內心斬釘截鐵如是暗忖。

  這一趟領著皇命的東海行,他在來到之前自然是盡可能地網羅消息,將許多相關的人事物捋清,所以,他當然知曉蹲在面前的這個人是誰。

  漕幫少主裴元擘,年二十有五,與他同齡……與香香亦是。

  他對裴元擘並無惡意亦無偏見,不喜歡此人僅因為對方話中動不動就提「咱們家謝小宇」、「咱們家宇兒」,那「咱們家」三字當真刺耳至極。

  他亦不喜歡此人外表彷佛大大咧咧粗魯不文,實則心術幽微精明難測,就像此時又聽著姓裴的語帶機鋒道——

  「不過話說回來,閣下與咱們家宇兒看著是舊相識沒錯,但既然是舊相識,怎會不知謝小宇她水性冠東海噢,不,不是『冠東海』而已,是『冠天朝』才對,她是能能活在水中之人,閣下竟是不知嗎?見她遲遲未浮出海面,你便焦急難當、不管不顧地跳下海想救她是吧?如此你急著救她、她又哭著救你的,唔……這可就奇了妙了……」

  被討厭了卻還完全無知的裴姓少主蹲在那兒摩攣再摩拳下巴,最後真有點拿不准,乾脆兩手一攤,大歎問出,「說熟呢又沒很熟,說不熟又像挺熟的!欵歎,所以說到底,閣下到底是咱們家謝小宇的誰啊?你給哥哥我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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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是為你而來

  他,傅靖戰,是她謝馥宇的什麽人?

  關於裴元擘那似綿裡藏針的提問,傅靖戰原就打算置之不理,也剛巧河道提督周大人聞訊趕了來,對方的座船甫靠近便聽到他哭天喊地般驚呼——

  「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啊!就說不能下小船觀戰的,您這般身分可不能那樣涉險,同下官一起待在主船上運籌帷幄才是正理,那小船又輕又顛,都把您顛得掉海裡了,否真真要嚇破膽,您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於是他的身分隨著周大人的狂呼驚喊公然爆開。

  當場,那姓裴的漕幫少主挑眉揚唇,雙臂盤胸再次對著他上上下下打量。

  「喲,原來咱們家謝小宇還攀權附貴結交到一位世子爺,還是安王世子爺呢。」笑笑的語調有些陰陽怪氣。

  傅靖戰這個安王世子爺近幾年來不僅名動京師更是名響天朝,他是當朝太子之摯友兼得力助手,亦是朝中近年來甚受聖上倚靠的新晉臣子。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如他這般身分的「強龍」在面對「地頭蛇」漕幫少主之時,亦不能隨心所欲 ,拳起一拳落……即便他甚想朝對方吊兒郎當的面龐給一記猛拳,又或者一拳直擊對方肚腹,打得他腸胃糾結跪地不起,但礙著種種原因仍得忍下,尤其不願惹怒那個多年前棄他而去的某人。

  好像分離的這些年來,他早已被某人剔除在命中之外,即便重逢了,不管以往有多濃多重的情與緣,皆雲淡風輕。

  可是他依舊是夢裡人,等著春歸來,所以多年後再次面對時才會如此綁手綁腳,心懷忐忑,而更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變得裹足不前。

  今日,河道官府與民間的漕幫勢力兩相結合之下,剿匪海戰從發起到結束無比成功,繳下的大小船隻和不義之財難以數計。

  白日吵雜紛亂的喧囂揚長而去,一切回歸平靜。

  在這一個與以往相較格外平靜的夜晚,傅靖戰身在暗處覷著眼前所見,卻覺內心加倍淩亂,亂到幾近自我淩遲……

  距離甚遠了些,他聽不清楚岸邊的兩人到底說些什麽,只覺那兩人相處起來無端親近,漕幫少主是個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他說著說著忽地將一臂搭上那女子肩頭,親昵得令人眼紅。

  而這一端,以為誰也不會來干擾的地方,底下的細軟沙子仍余留白日天光的暖度,潮水來來去去,謝馥宇面對著一片彷佛靜謐卻無比詭譎的夜月海面靜坐著,這是她獨處的所在,直到有一人不放過她地硬闖進來,一闖闖到她身邊,勾肩搭背直白問——

  「那人是你的老相好吧?雖不知你倆當初為何分開,但哥哥我勸你別想太多,無須苦惱啊,心無旁騖地從了那位安王世子爺,人家如今在朝堂上可是當紅炸子雞,咱覺得這筆買賣還挺划算,你覺得如何?」

  謝馥宇賞了對方一記手拐子。「滾!」再一把推開那張笑得太讓人討厭的臉。

  裴元擘揉胸又搗頰,委屈道:「我還不是為了你著想!你瞧著還是挺在意人家,人家瞧著也很在意你,你都多大年紀了,女兒家的青春年華萬不能蹉跎,咱們好不容易等來一頭肥羊,再不嫁人真要獨活一輩子嗎?」

  「你才肥羊!你還是肥馬、肥豬、肥牛!」當真氣不打一處來。

  謝馥宇邊罵邊惡狠狠捶過去,兩人隨即以拳掌見招拆招搏鬥了 一小會兒,她忽而發笑。

  「你笑啥兒?」停招下來,裴元擘驀地感到背脊發涼。

  謝馥宇嫣然一笑道:「我這是福至心靈突然想通了。」

  「你、你想通啥兒?」不太妙的感覺慢慢擴開。

  「我想通了,原來自個兒身邊早就有一頭肥羊,哪天真想嫁人,就把自個兒嫁給哥哥你,咱倆一起搭夥過日子,你說好不好啊這位哥哥?」語調還故意放得又軟又膩人,展臂欲搭上對方肩頭。

  裴元擘渾身起雞皮疙瘩,雙臂守貞般環抱住自個兒,猛搖頭。

  「不好不好,你別過來,別覩龍我,哥哥我心裡頭早有別人了,身子和心肝都是別家姑娘的,你別過來別過來……哇啊啊——還來啊!」最後只好很沒種地逃之夭夭。

  謝馥宇哼哼笑著,望著裴元擘驚恐逃跑的身影,笑著笑著神情又變回一開始的沉靜寂寥。

  今夜這一片閃爍月光的大海無法平息她內心的紛亂,也許在海面下能尋得一絲清明。

  於是卸下靴襪,她起身走向大海,當海水漫至腰身時,她如一條曼妙大魚潛入海中,殊不知這一連串的舉措引得窺伺之人再難躲藏。

  傅靖戰在她一步步走向大海時,腳步已不受控制地朝她走去。

  他不知道她的想法,亦弄不清自身在想什麽,只是牽掛擔憂,但下一瞬卻記起裴元擘所說的——她是能活在水中之人。

  她耳後能生腮,那是他親眼所見。

  她的身影消失在海面上了,他下意識停下腳步,心中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填滿,她前去的地方,那是他傾盡全力亦難觸及的所在。

  正因如此,她對他刻意的疏離則變得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此際海面下冰冷寂靜,被人惦記著的女子讓自己沉入很深很深的海中,她喜歡這片真空般的世界,海流緩慢拂過全身,體溫一下子已適應一切。

  不知過去多久,感覺海水流動的變化,她徐徐張開雙眸,一張與她五官相似的女子臉容出現在面前。

  那女子下半身輕擺著漂亮的大魚尾巴,細密的魚鱗一直往上半身延伸,細膩地覆蓋了大半的胸乳,令那象徵女性的部位徒有豐滿高聳的形狀卻無乳蕊。

  她豐厚的長髮在水中浮蕩開來,身上鱗片泛著銀輝,襯得那張臉以及肩頭和雙臂上的肌膚雪潤無比。

  這是謝馥宇此生所見最美麗、最不可思議的生物,而這位鮫人族的女子名喚「銀瑤」,正是她家阿娘。

  七年前她隻身來到東海尋親,走訪探詢了沿海一帶無數個漁村,確實有漁民曾親眼目睹過鮫人族在海中出沒,且看過的人還不少,這給了她莫大的希望。

  然後她便每日隨漁民們出海捕魚,在一次突如其來的海上暴雨,小漁船來不及回航,在狂風巨浪中翻覆,掉進大海中的她這才知曉自個兒耳後能生腮。

  她能夠在水中呼吸吐納,體溫與目力很快適應海中一切,當時驚覺到身體在變化,下一刻便覷見一道身影快速朝她遊來。

  她人生首次遇見鮫人,那來到她面前的鮫人族女子與她有所感應,無須倚靠人類的言語,心有靈犀便能相通。

  她終於找到自己的親生娘親。

  據說鮫人的天年比人類多上三倍有餘,也就是可活至兩、三百歲不成問題,算起來她家阿娘不過四十多歲,以鮫人族的年紀來算猶然青春年華,外貌看起來自是與她相當。

  當然,那一場海上的狂風暴雨並無造成任何人傷亡。

  娘和她把與她同船的三名漁民全數救上岸,之後母女倆有一次長談,那是在隔日夜裡,她家阿娘裂尾為腿從海中而來,穿上人類女子的衫裙來到她賃下的小屋。

  她們徹夜說著聊著,不停地說著聊著,彷佛想彌補那麽多年來缺失彼此的遺憾,所以不斷地說著聊著——

  「你幼年時未見『擇身』,一直是個男娃兒,你爹戰死殉國後,帝京鎮國公府遣人來討要你這根謝家獨苗……那時娘仔細思量過的,把你交給祖父祖母撫養,鎮國公府定能讓你享榮華富貴,你會過得自由自在,一生順遂。

  「娘雖能裂尾為腿在陸地上生活,但無法一直維持下去,每隔一段時候就得回到大海中,你那時是人類娃兒的模樣,不曾顯露出丁點兒鮫人族的特性,那時便想著,你既然是人類,還是得讓你回歸陸地上的生活,你若跟著我,也只能在這沿海小漁村裡生活。

  「而今你尋了來,以這般模樣歸來,娘這心裡是既疼痛又歡喜,捨不得見你受苦卻又無比歡喜能與你重逢……」

  這一夜,娘親對她所有的提問皆毫無保留地給出答覆。

  她家阿娘真不知道啊,那樣的真誠實透著實撫慰了她的心,讓混亂到近乎碎裂的她得以喘一 口氣好好緩下,能允許自己去重整修複,並試著放下過去,慢慢接受已成為女兒身的這一副軀體,接受這樣一個身心歷經磨難的自己。

  她喜歡娘親,喜歡母女倆沉浸在深海中無須言語的心靈相通,不過這一回有些尷尬和不自在了——

  「宇兒不開心嗎?不僅不開心,還前所未有的煩躁,為什麽昵?」

  當娘親的音訊傳進她腦海中,一時間有種避無可避的無助感,好像再怎麽遮掩都躲避不開。

  她在娘親面前就是這般赤裸裸。

  「那是因為……我想娘了……」

  她確實思念娘親,海中與陸地分開生活,她得空了才能見娘一面,拿這個當藉口也挺能打混過去。

  身為娘親的銀瑤並未再追問下去,卻是拉著謝馥宇的手一起在海中暢遊。

  她擺動著那條既優雅又強而有力的魚尾,讓女兒無須靠雙腿踢水亦能感受自身好似變成一條大魚,活得自由自在。

  當海面上浮出兩顆腦袋瓜時,水光映月,月光映水,淡淡銀輝彷佛也映上母女倆相視而笑的容顏。

  突然,銀瑤的眸光從女兒的臉上移至她身後不遠處的岸邊上。

  目力絕佳的她微挑柳眉,開口時柔嗓如吟。「看著並非漕幫的人,是一位陌生男子呢,好像專程候在那兒。」略頓。「可是宇兒的友人?」

  謝馥宇聞言倏地調頭去看,就這麽一眼,只覺方才在海中恣意暢遊、自在飛揚的一顆心又被塞進諸多意緒。

  「不過是一位故人,沒事的。」她重新振作。「娘,那我回去了。」

  銀瑤沒再追問,僅帶著笑撫了撫女兒的臉頰,隨即沉進海裡。

  謝馥宇也很想再次沉進海中,但躲得了今晚躲不過明朝。

  她朝岸邊游回,遊至淺灘立起,一步步走回擱置鞋襪之處,而傅靖戰便佇立在那裡。

  見她渾身濕淋淋直滴水,傅靖戰立時解下身上的薄披風欲為她披上。

  「不必。多謝世子爺美意。」她很快退開,目光有些不敢與他對上,遂彎身拾起自己的鞋襪。

  曾經是親密無間、無話不說的好友,分別七年,如今卻連好好說句話都不會了。謝馥宇自知理虧,畢竟當年她對他幹下那事……實在沒臉面對。

  好煩躁!

  氣氛凝重且尷尬,彷佛連海風都被拖累,吹在身上忽覺黏膩潮濕。

  在一陣壓得人幾難喘息的沉默後,她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輕沉嗓音,問著——

  「……世子爺嗎?莫非你連我的名字都不願再喚了?」

  胸口被那話中的怨氣狠狠捧疼,謝馥宇倏地揚睫。

  這會兒終於與他四目交接,卻無法辨明他此刻神情究竟是怒是恨,抑或是其他什麽,但那雙長目深邃得宛若這片大海,像能吞噬掉她亦在包容著她。

  煩躁到心悸,她眸光再次飄開,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傅長安,如今你替朝廷辦差,此次會來到東海想必亦是領了皇上的旨意,倘若我沒猜錯,應與海防之務相關,你是為了査明海防內幕、揪出內鬼而來的,是嗎?」

  她想同他說的是,既然領了聖旨辦皇差,那就該把差事視為第一要務,他與她之間那亂七八槽的渾事還得暫且擱下。

  但,她竟然聽他道——

  「香香,我是為你而來。」

  男子語氣鄭重,語調徐慢,一字字皆像大船定錨,重重砸進她心底。

  謝馥宇回過神來時,男子手中的那件薄披風已披上她的肩頭,那人正在幫她系緊披風帶子,她本能又要躲開。

  「別躲,好好披著。」傅靖戰這一次有點使強的意味,沉靜吐息。「雖是夏夜,但岸邊海風甚大,你又渾身濕透……我瞧著不順眼。」

  謝馥宇不禁僵在原地。

  此刻他如此靠近,兩人僅餘半臂之距,她才意識到自己需得抬頭仰望他。

  當年他們倆身長相當、身形也相當,經歷七年的離別,再重逢她依然是十八歲時的身長,儘管較尋常姑娘家高上許多,與如今的他相比卻明顯矮了一個頭,而身形就更加比不得了。

  她與他,一個是女子凹凸有致的體態,一個是寬肩勁腰的男子體格。

  雖說他的體魄沒有裴元擘那般形於外的虎背狼腰,卻是一樣的挺拔筆直、落拓灑然,是身為女兒家的她難以仿效的姿態。

  有人就是有這般本事,自身如沉浸在深海之中那樣寧靜,卻使旁人宛若處在狂風暴雨裡。

  她不禁膽怯,又不想讓他察覺到她的怯懦,於是死死定住兩腳,不躲不逃了,像要往這樣一片細沙底下紮根。

  近身替她系好披風細帶,傅靖戰並不退開,自顧著喃喃般徐聲道來,「當年你來與我辭別,未料你會說走就走,待我尋去鎮國公府,那裡早就沒有你的身影……後來是你的奶娘徐氏私下告知,你當真離家出走,當真來到東海尋親,你當真把帝京種種盡數拋去,再不流連。」

  謝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聽不懂他語調中的喜怒哀樂,好像他敘說著,她只得靜靜去聽,因為對他很是虧欠,對他無比心虛。

  傅靖戰問:「你曾說過,你娘就住在東海海裡,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為你的娘親是絞人。适才與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親了?你尋到你家阿娘了,是嗎?」

  時隔多年,她老早記不清當時發著燒處於異變期的自己,到底都對他說過什麽,但他問及她娘,謝馥宇下意識緊咬內唇嫩肉,毫無遲疑地頷首,「我是尋到我家阿娘了,她確實是鮫人族女子,而我體內亦有鮫人血脈,你待如何?」

  為何會問出最後一句?

  充滿防備般築起高牆,這是為何?

  無端尖銳的話語一出口,謝馥宇便悔了,但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她再次咬咬內唇,勉強平息心緒,眸光不願再與他對視般往下挪移,雙目最後平視著他的前襟。

  兩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圍,然,還是得靠傅靖戰出聲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 口氣緩了緩,道:「若然回到以往時光,你必會把我帶到親人面前好好介紹,番,你會讓我好好拜見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這般……」

  謝馥宇有瞬間腦子裡滿滿空白,簡直不知他都說了什麽。

  她怔怔然望著,他繼續說道下去,像要把分別了這些年的情懷全數傾盡,他以輕沉口氣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離開帝京後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場突如其來的熱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宮中,在內廷宮中爆發,染疫而亡的人不計其數,當中包含了六名皇子與兩位公主,就連身為皇長子的東宮太子亦病逝於那場熱疫。」

  謝馥宇微點了點頭表示知曉。「……奶娘後來在信中曾提及過。」略頓了頓。「也告訴了我,鎮國公府還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戰淡然一笑。「你那時候走得毅然決然、頭也不回,原來內心還是有所掛念。」

  見她抿唇不語,他淡淡又道:「皇上儘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殘疾,五皇子與七皇子的生母出身著實太低,加上那一場熱疫在短短半年中奪去六名皇子性命,東宮之位空懸,結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癒後便入了聖上的眼界裡,後來被冊封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東宮太子,傅書欽。

  當年那個動不動就來鬧她,喊她「小香兒」、「香香兒」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儲君。

  謝馥宇記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個當下,內心當真五味雜陳。

  人生際遇難料,如她自身,誰又能料得到?

  「你與昭王殿下向來交好,他被趕鴨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元,自然需要倚靠你成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動。

  謝馥宇揚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個人來瘋的脾性,有什麽熱鬧都愛湊一腳,對皇位從未有過半點興趣,你要他天天正經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權臣們周旋,若非情勢所迫,他才不幹。」

  傅靖戰露出兩人重逢以來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從心底湧出的笑,笑望著眼前這張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過去,面前的人兒仍是當年十八歲的模樣,儘管五官輪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間依舊瀟灑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開始確實不願意,但聖意難為,加上當時情勢著實嚴峻,自要當仁不讓。」

  謝馥宇被他臉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臉熱,她撇開臉,內心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人更煩躁。

  「所以,你到底還想說什麽?」裹在披風內的雙手悄悄環住自己。

  傅靖戰道:「我想說的是,我本該追著你到東海來,然熱疫爆發,京畿隨之動盪不安,直到兩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復之前的繁榮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領受皇命隨太子辦差,然此次前來東海,實是為你而來。」

  謝馥宇聞言頭又發脹了。

  她以前從不覺得傅靖戰難對付,鬧他、捶他什麽事都敢幹,他對她總是包容放縱。

  但如今他來到她面前,過分內斂的神態令人摸不著頭緒,言談之間又教人心驚膽顫的,鬧得她好想抱頭仰天長嘯一番。

  「傅長安,那你如今為我而來是想幹什麽?」她嗓聲不由得高揚,夜色掩去滿臉通紅。

  「你想從我這兒討要什麽?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聽我真心懺悔?我承認當年……那時候……我狀態不明朗,燒得頭昏腦脹,對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來跟我討說法,我卻也無話可說!」

  傅靖戰眼神微變,沙啞問:「當年在綺園假山石室中發生的事,那時我們一起做的,你覺得是很不好的事?」

  「當然很不好啊!那怎麽可能是好事?」她想都不敢回想,但這七年來從未或忘。

  於是變得不敢想也不能忘,那羞愧的、難堪的、自我唾棄的心緒,時不時便要冒出來折磨人,常令她難以自處。

  來到東海尋找到娘親之後,她才從娘那兒知道了許多關於鮫人族的事,明白了如她這般直至成年才「擇身轉性」的例子並非從未有過,但確實相當罕見,尤其她體內還擁有人類與鮫人兩種血脈,所有發生在她身上和體內的變化皆值得細究。

  娘親告訴她,鮫人若成年了才進到「擇身期」,其過程勢必會比幼年時期的擇身來得難受好幾倍,轉化時間亦相對較長,這一點她徹底感同身受,十八歲歷經那一場變化,把她折騰得簡直死去活來,生生被扒了一層皮似。

  娘還告訴過她,「成年擇身」與「幼年擇身」當中最緊要也最最不同的一點是,鮫人音在成年時期擇身,最終不管是變成男身或是選擇女身,皆須陰陽交合以定身。

  陰與陽,女與男。

  陰陽交合,男女之間行魚水之歡。

  交合後身心皆定,從此男為男,女為女,男女有別,合則成圓。

  當年她稀裡糊塗進到「擇身期」»身子不住發熱*且連續發燒好多天,時而高燒昏迷時而低燒暈沉,腦子裡沒一刻是清醒的,就連溜進安王府裡要與傅長安辭別的那一日,她亦是發著燒。

  然後她對他做了很不好的事,仗著兩人之間的情誼,仗著他一直以來的包容放縱,她騎上他的腰身,拿他當定身用的解藥。

  而自那一次之後,發燒昏沉種種的不適離她遠去,身子徹底轉化成女兒身的她恢復尋常,不藥而癒。

  她對他深感歉疚,真真沒臉見他,也覺得這一輩子兩人不會再見。

  再也不見,那樣很好。

  她謝馥宇最最不堪的一面曾盡數展現在他眼前,永遠別見面或可保住她丁點兒臉面,但老天不允,在彼此歷經了七年的世道變化,他竟然出現在她面前,特意為她而來。

  這會兒,當她張口嚷嚷地回答了他的問話,傅靖戰臉色驟變。

  像一時間千頭萬緒無法再多說什麽,那雙深邃亦淩厲的男性目瞳僅是深深盯著她看,瞬也不瞬,試圖要看進她內心深處一般。

  謝馥宇忽覺有些頂不住他的注視,輕喘一聲驀地瞥開眸光。

  他卻得寸進尺地朝她探出一掌,撫上她面頰的同時,感覺那長指指尖亦摩挲著她耳後那一小塊皮膚,那是浸入海水中便會裂膚成鯉的肌膚。

  她驟然打顫,頓覺整個人都不對勁兒了。

  溫燙燙的濕氣猛地湧上眼眶,胸口被一股無形且陌生的力道狠狠揪住,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傅長安你、你……滾蛋!」

  她一把揮開他的手,再不敢與他獨處,起腳就跑。

  她要他滾蛋,結果滾的那一個卻是自己。

  欵,非常膽小如鼠啊她心知肚明,很可能這一輩子去到傅長安面前,她都別想自己能養到膽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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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8:3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醉得夠厲害

  她謝小爺嚷嚷著要人滾蛋,憑她如今在東海一帶也算得上是地頭蛇一尾,被她罵浪蛋的人沒有不滾蛋的,偏偏他傅長安強龍壓境,不但不滾還一路尾隨,直到她溜回位在城內的住處。

  東海這座「海滄城」是天朝著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圓,俯視平面圖恰成「天圓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時正開城門,酉時正關城門,時時有官兵輪班守衛。

  謝馥宇當夜從城牆角落的一道小門溜進城內,靠的是老早跟守衛官兵們混到臉熟,券上海滄城乃漕幫大本營是也,才讓她能如魚得水般溜進溜出。

  她原本還抱著幸災樂禍的心態,以為尾隨她不放的傅長安最終會被城門守衛攔下盤査,豈料...一切皆因她思慮貧乏。

  試想啊,傅長安能在夜深人靜之際出現在城外海邊吹海風兼嚇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關回城。

  他來到東海不過一日夜,海滄城的城門小兵都已識得他這一號人物。

  她謝小爺在宵禁時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來的安王世子爺宵禁回城時,走的可是正經八百的大城門。

  欵,真要較真,人比人確實能氣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謝馥宇不過是遊走人間的一抹魂魄,闖蕩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現世安好。

  她吃得飽穿得暖,有娘親可以撒嬌,有志同道合的朋友們一塊兒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權重的安王世子爺跟她八竿子都打不著了,說什麽「他是為她而來」、「實為她而來」這樣的話,說的時候是那樣專注鄭重、語調纏綿,實則不過聽聽就罷了,不是嗎?

  就算他所說的再真實不過,那肯定是來尋仇的。

  七年磨一劍,只為找她一雪當年之恥。

  所以他專程為她而來,拿她開刀,尋她作樂,當她又痛又亂又難受之際,也許能讓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彌補。

  但,不管傅長安是不是為她而來,東海這一邊的海防司倒是確確實實因他掀起了一場驚天巨浪。

  謝馥宇是後來才知,安王世子爺傅靖戰此次不僅是領聖旨辦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來東海查辦通匪弊案。

  當她得知時,人家那位頂著皇親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査了個底兒掉。

  就在漕幫與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搗海寇大本營之際,傅靖戰支使著一批直屬皇家的隠衛暗中行事,將那位搭上遠洋大船準備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個正著。

  海滄城很久沒有這樣鬧騰了。

  剿寇殺敵抓通匪大壞蛋,接下來還得開堂審案,試圖從那個該被殺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絲馬跡,跟著再順藤摸瓜將涉案人士 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雜,但咱們主事的安王世子爺行事作風當真快狠准,僅用了半個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後該殺的殺,該罰的罰,該抄家的抄家,這半個月以來天天讓海滄城的百姓們「看大戲」,為酒館和茶樓裡的說書客和客人們提供談資。

  謝馥宇亦是「看大戲」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認,安王世子爺辦差確實俐落,雷厲風行的手段確實讓人歎為觀止,他說此次是為她而來,若然是真話,那她可得把自個兒的皮繃緊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過去。

  大事底定後,巡按大人將海防大案的結果快馬加鞭送進帝京,東海這兒終於恢復日靈活。

  尤其是在海滄城內,緊繃多日的氛圍陡解,協助審案的在地父母官決定辦一場大宴,一來是為了尋個由頭光明正大地宴請咱們的巡按大人安王世子,二來是為犒賞此番剿寇有功的人士。

  宴席就設在海滄城地方衙門的前院大堂上,請了城內頗具盛名的大廚入衙門辦大席,漕幫眾人亦是座上賓,連小猴兒寶豆都能隨主人裴元擘大搖大擺地上席開吃。

  謝馥宇一手搔弄寶豆的肚皮毛,一手持著酒杯啜飲,小傢伙貪杯,早把自個兒喝得四仰八叉,醉得呼嚕嚕大睡。

  關於此次的剿寇辦案,漕幫儘管有功,到底是江湖中人,在這種官府主導的宴席上,席位多被安排在中後段,不過如此倒也頗合幫眾們的心意,若陪貴客坐在堂上主桌那得裝著、撐著多難受,還是末座最輕鬆自在,大口吃菜、大口飲酒多痛快!

  裴元擘身為漕幫少主,堂上主桌原有他一席之位,但席面上酒還未過三巡,他就拿「人有三急」當藉口告退了,之後便混進來末段席位這兒吃吃喝喝。

  「謝小宇,哥哥覺得……你快要被看出一朵花來了。」四周吵嚷,裴元擘的腦袋瓜朝她耳邊湊近,略帶醉意嘿嘿低笑。「咱們世子爺被眾星拱月般高坐在上位,明明拉出一大段距離,中間還隔著這麽多人,哥哥依舊能察覺到他時不時投射過來的目光……」

  「你想太多。」謝馥宇一 口喝完杯中酒,毫不留情推開湊得太近的腦袋瓜。

  把醉了的寶豆丟回給牠的主人照顧,她拎起一壺酒起身就走。

  坐在末座還有一個好處,便是離大門甚近,不驚動誰想離去就離去。

  「咦,去哪兒呀?還沒酒足飯飽呢!」裴元擘兜住寶豆,轉頭望著腳步有些蹣跚的身影。

  「我又足又飽了。」謝馥宇道。

  當她一腳跨出衙府大門,身後除了裴元擘的喚聲,尚有幫中幾位兄弟的叫喚,她懶得回首,僅抬起一臂揮了揮作為回應,跟著逕自離去。

  漕幫的大夥兒各有各的住處,出船走商或有要事商議時才會聚在一塊兒,平常則化整為零隱於市,她原想今兒個難得能輕鬆聚會,未料一點也不輕鬆,裴元擘感覺得沒錯,安王世子爺的目光真的相當擾人。

  她拎著小酒壺邊走邊喝邊微微顛著,才一會兒功夫酒壺裡便空空如也,而人呢剛巧就晃到離衙府兩條街外的一處白日市集。

  此刻正值酉時末戌時初,兩排店鋪十有八九已落下門板打洋了,各家小攤亦收得七七八八,唯見一處專賣館館的攤子爐火仍燒得甚旺。

  「噢唔……老賀啊……」不太文雅地打了個小酒嗝,她向乾瘦的小老兒打了聲招呼後,長腿勾來一張條凳,在攤位前落坐。

  「照舊?」賣餛飩的小老兒雙手好忙碌,動作無比熟練。

  「嗯。」謝馥宇懶懶地應聲,腦袋瓜直接趴在攤前充當桌子的長條板上。

  老賀一雙灰眉挑了挑,不由得問:「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

  「沒喝多少沒喝多少,至少還沒能喝醉。」她笑嘻嘻的,但那聲音聽起來像在笑也像歎氣。

  八成見慣了她這副懶洋洋耍無賴的德性,老賀僅搖搖頭沒再多說,忙將煮好的熱食一碗碗放在大託盤上,趕緊送至先來的那幾桌客人面前。

  約莫等了一刻鐘,謝馥宇才吃到老賀為她特製的酸辣銀飽丸,再搭上一大碗獨門私酸的白乾,而如她這般的搭配也只有餛飩攤的老熟客才曉得。

  身著男款素衫的她曲高一腿擱在條凳上晃啊晃的,再曲起一肘抵在條板桌面上支著下巴,坐姿實在粗魯不文,但隨意自在的姿態有著女子的輕舒柔軟亦有少年兒郎的靈動瀟瀾,一切是如此鮮活。

  謝馥宇稍稍感到平靜,她沖著大碗中的清香白酒咧嘴笑無聲。

  對嘛,是嘛,本該如此啊,喝酒要想喝個暢快淋漓,就該用寬口大碗盛著來喝,想著方才在宴席上用那拇指大的白瓷酒杯啜飲,莫怪怎麽喝都不過癮。

  一大碗白乾見底,她才想張口要第二碗,身後突然響起騷動——

  四名看著有些眼生的漢子把隔壁桌一對賣唱的爺孫給團團圍住。

  謝馥宇前幾日在城裡的大茶樓見過那一對爺孫登場。

  那位老爺爺已然眼瞎,二胡卻能拉得出神入化,那孫女兒能鼓琴能唱吟,加上女兒家臉蛋生得標緻,體態窈窕,總歸美之物人人愛,何況又是我見猶憐的款兒,爺孫倆當日在大茶樓裡可掙得不少賞錢,連她都貢獻了不少。

  至於那四名糙漢,瞧那一身打扮像也是在江湖上走踏的,屬於不太入流的那一種,江湖人有道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眼前高壯剽悍的四人卻疑似在恃強淩弱、欺男霸女中。

  「你這糟老頭剛剛撞翻老子的吃食了,連句道歉都不給就想了事?能夠嗎?」惡霸老大揮著缽大的拳頭亂咆。

  「咱沒有!真沒有啊!小老兒一直坐在這兒,沒撞到誰啊!」眼盲老伯雙手抱拳對著前方直拱。「這中間定然有什麽誤會,各位壯士且再查查,撞了您的定然不是小老兒,各位……各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啊!」

  此際,餛飩攤上的客人們全跑光,世道雖不如何,慶倖有良心的人算是多數,跑走之前還不忘在桌面上丟下幾枚銅錢。

  接著就見惡霸老二搓著佈滿胡渣的下巴,嘿嘿笑道:「老頭兒是個大瞎子還能瞧出咱們兄弟四人是『壯士』呢,當真了得啊,既然都被你喊了 一聲『壯士』,那事情好辦,老頭兒你就好好坐著,讓你家乖孫女挪一挪小俏臀,過來陪咱們兄弟坐會兒也就……哇啊!呀啊啊——」腕骨快被扳斷,他娘的暴疼啊!

  「嘿,要一塊兒坐會兒嗎?好啊來啊,小爺我奉陪。」謝馥宇真真看不下去也聽不了,忍無可忍那便無須再忍,悶在她內心的一把火噗噗噗燒得好旺。

  就在惡霸老二邊說著邊對一旁瑟瑟發抖的女兒家出手之際,謝馥宇五指成爪直扣對方的腕間命脈,一扳一扭間能讓一個高壯大漢疼到雙膝跪地,只差沒屁滾加尿流。

  「四位想鬧個清楚明白,到底這位眼盲的老人家有無撞翻你們的吃食,那很簡單啊,在下跟海滄城的地方官府還算小熟,今夜在城中衙府恰有一場宴席,整座衙府從上到下,從小到大的官員和衙役們都在那兒,咱們一行人不如一同前去,當著眾位大小官員面前把事情査個水落石出,如何?」

  她的這一番話成功引起一旁圍觀百姓們的附和和支持——

  「謝小爺……呃,咱是說謝姑娘您說得對,在場大夥兒全往衙門那兒去,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審個清楚。」

  「走!走!不去的就是心裡有鬼!」

  「那是那是!不去便是心虛,就是心虛了才不敢去!」

  四名壯漢再何等倡狂惡霸,亦知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當中一人竟突然涎著糙臉對首謝馥宇拱手拜了拜,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般討好笑道:「原來姑娘在這海滄城是頂頂吃得開的人物,咱們兄弟幾個初到貴寶地,也不願意一來就鬧事鬧進衙門裡,等明兒個城門一開,咱們四人立時出城,斷不敢再出現在姑娘面前,還請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家二哥。」

  惡霸們頓時間變成小憲種,登時周遭響起不少噓聲。

  以謝馥宇的脾性,對方知曉厲害懂得收斂,她便不會緊咬著不放。

  見對方服軟了,不管是真心的還是裝出來的,至少場面沒鬧到不可收拾,那要她收手也非難事。

  她撤手放開惡霸老二,對方一臉痛苦地爬起身,瞪向她的眼神仍惡狠狠。

  那出面求饒的人趕緊將自家二哥拉至身後,賠笑道:「多謝姑娘大恩,咱們這就走,馬上走。」臨走之前還不忘擱下銀錢,竟足足有半串之多。

  等到四人灰溜溜夾起尾巴逃掉,幾名識得謝馥宇的百姓紛紛對她比出大拇指,有人還特意過來攀談,而同樣是老賀能飽攤的老熟客們,幾乎每個人都點了 一大碗白乾相請。

  痛快啊!

  她謝小爺今晚的酒錢真真省了個徹底!

  夜更深了,連午後才出攤的老賀餛飩攤子都已熄了爐火收攤,白日熱鬧的集市大街完全靜下。

  距離城中的宵禁時間已不到兩刻鐘,街上徒見幾人腳步匆匆,全是趕著在宵禁前返家的百姓。

  可就有那麽一道慢騰騰的修長身影,顛著步伐前進三步又倒退兩步,高高束起的一把流泉烏髮隨著每一步晃啊晃的,如小狗兒在討好撒嬌時不住擺動的漂亮尾巴,也像一把被殷勤使動的拂塵,然,拂去的不是菩提樹上的塵亦非明鏡臺上的灰,卻扎扎實實拂過心間,撩動意緒。

  「一摸你的頭髮邊,你的頭髮滑又軟,二摸你的腦前邊,你的腦門亮又軟,三摸你的眉毛邊,你的眉毛黑又軟,四摸你的眼角邊,你的眼角翹又軟呀呃……」流泉烏髮的主人顛著身子,晃著腦袋瓜,唱著十八摸,邊唱邊打著酒嗝——

  「……五摸你的小鼻尖,你的鼻尖涼又軟,六摸你的嘴唇邊,你的嘴唇紅又軟呵呵…嘿嘿嘿……」發出的笑音莫名有些……不正經,極可能受漕幫那群葷素不忌的漢子給帶偏了。

  不管,繼續唱!

  咦?不過她這是唱到第幾摸了?

  謝馥宇熟門熟路拐進一條返家的暗巷捷徑,還哼著亂七八糟的曲調兒,人就被堵了。

  小巷前頭與後方的出口各出現兩道高大身影,她一時間沒能分辨出來,等到歪著腦袋瓜、眯起眼打量再打量,忽地哼笑出聲,內心了然。

  說什麽斷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求她高抬貴手,前後尚不到半個時辰,四名遭她這只地頭蛇「欺淩」的惡霸便去而複返。

  ……唔,說不定根本從未離去,一直伺機而動,就等夜深人靜方便下黑手。

  「臭娘皮,還逮不到你落單嗎?落到咱們燕山四虎手中,有你苦頭吃!」惡霸老大一步步逼近,其餘三人亦隨之動作,形成前後包夾之勢。

  「大哥,今晚咱要讓她好看,非得倒吊著她、鞭她一頓方能出了這口惡氣!」被謝馥宇弄傷一手的惡霸老二惡狠狠發話,暗夜中爍光的目底宛若淬毒。

  臉上彷佛一直帶笑的惡霸老三笑笑道:「不可啊不可,二哥這口子惡氣不能那樣出,那未免也太不解氣。瞧啊,這位姑娘身材既修長又曼妙,臉蛋似漂亮少年郎結果卻是個俊俏姑娘,加上脾性還挺豪爽喰辣,據說扶黎和西夷人最好這一 口,咱們逮著她賣給蠻族當女奴,讓她一輩子遭那些蠻族人蹂蹣,如此才叫大快我心啊是不?」

  很快就要被賣給蠻族人當女奴的某位小爺聽到傻眼。

  這什麽……什麽燕山四虎的,聽都沒聽過,以為四個堵她一人便如甕中捉驚穩操勝算了嗎?

  欵,竟還當著她的面大剌剌討論起她今後下場,太不給地頭蛇面子了,真的不可原諒!

  拜託啊,她酒灌得太急又喝得太多,今夜差不多是把自個兒泡酒缸裡了,這會兒她醉酒醉得暈乎乎還要忙著怒火中燒兼冷笑,心很累好嗎?能不能別這様為難人?

  颼地一聲,袖中箭陡出,她冷不防開打搶先機,暗器射中四虎中身形最為高壯魁為老四,一聲粗嘎哀嚎劃破暗巷中的清寂。

  柿子先挑硬的捏,她首招就是除掉敵對四人中看似最具威脅的那一個。

  絕不給對方喘息機會,她猛地揉身欺上,戳眼、劈喉、撩陰、踹膝,整套操作下流得如此行雲流水卻無端地俐落好看,如同美人舞春風一般。

  等到四虎中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皆被踹倒跪地,三名壯漢的高度恰好方便她使上雙風貫耳,直貫得三人當場眼珠子吊高、口吐白沫。

  「吼啊啊——」暴怒吼聲從她身後撲來!

  不好,失算了!

  以為那支袖底暗箭正中四虎老麼的左胸,夠教他乖乖躺下,莫非她射偏了?

  在漕幫眾家兄弟姊妹中,她發暗器的準頭即便不是第一、第二,那也勉強構得到第三或第四,今夜大失水準,只能說貪杯果然誤事啊誤事……

  謝馥宇腦袋瓜中胡亂跑馬,本能回首,不及回擋亦不及避開的身襲已準備好接受來自背後的這一擊。

  一道銀光疾掠,倒映在她瞠圓的一雙瞳仁兒底,暗處竄出一人,千釣一發間替她擋,蔔來勢洶洶的重拳。

  不!不僅僅是擋下而已,那人手中似能削鐵如泥的短匕揮出銀輝,瞬間砍下攻擊者的單掌。

  於是呼痛聲再次大作,那身材高壯得像座小山的四虎老麼握著自個兒的斷腕往後顛了好幾步,最終砰地一聲不支倒地,再無動靜。

  謝馥宇一時間說不出話,眨著醉眸直看著那人轉過身來、收起短匕,然後抬眼迎向她的注視,與她靜默相望。

  對方的沉默不語如同一顆大石砸入心湖,讓她心發顫頭更暈,氣息都不順了。

  「傅長安……」低低喚了聲,很可能太醉了,腦子都不好使,連說話都會打結。「……傅、傅長安,怎會出現在這兒?你……你不高坐在衙府大堂上受眾人奉承,吃吃喝喝一塊熱鬧,你不待在那兒……來這裡做什麽?」

  以為僅是自個兒酒醉後的胡亂呢喃,卻聽到正經八百的回話,她聽到他略沙啞道——

  「香香起身離去,那座衙府大堂再如何熱鬧便也索然無味了,我自當追著你來。」

  「追著我來……哈哈,你說你……追著我來……」謝馥宇乾笑兩聲,靜了會兒忽地理解過來,兀自頷首。「是啊,是的,當然得追著我,從帝京遠赴東海……你這一趟是専程為我而來,來尋仇的……」

  本就喝得太醉,遇襲不得不拚勁一搏,此刻慘慘笑著鬆懈下來,她身子前後微微晃了兩下驀地往前倒。

  「香香!」傅靖戰一個箭步沖來,拿胸膛承接她的上身,穩穩托住她。

  「呵....小爺我連站都站不穩了,長安要尋仇,也得送我回去再尋。」她說著胡話,一抬臂搭上他的寬肩。

  如同年少時候勾著肩、搭著背時不時勾攬他頸項那般,只不過如今的她身長矮他一截,欲曲臂勒住他的脖頸便也不容易了。

  傅靖戰抿唇不語,很快調整好兩人的姿勢,一手握住她搭在肩上的手,另一臂從她身後探去環著她的腰,承擔她大部分的重量,讓這只醉鬼還能拖著蹣跚腳步與他同行。

  之前曾尾隨過她,遂知道她目前的居處,傅靖戰撐扶著她繞出暗巷。

  「那……那什麽四虎的,倒在暗巷中……得去報官先行處理,要不明兒一早被人瞧見,要鬧風波的。」謝馥宇喃喃說著,眼前景象卻出現重影。

  她忽然壞脾氣般詛咒了 一句。「該死!難得喝得盡興,好不容易把煩心事拋下,幹麽這樣欺負人?偏要這時候跳出來堵人?可惡……可惡……」

  傅靖戰由著她發脾氣,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倒在暗巷中的那四人,我的人自會善後,無須掛懷。」

  兩人相靠的影子落在腳下,親密無端的姿態令謝馥宇一時間有些恍惚。

  明明想笑卻也想哭,明明對他深感歉疚卻又覺得他讓她無比煩躁,總搞得人思緒混亂心也淩亂。

  此際,他帶著她彎進另一條較寬敞的葫蘆巷,一路到底,那裡有一處石板矮牆圍起的家屋,家屋是以石磚夯土建造,外表樸實無華卻十分牢固,且冬暖夏涼亦抵得了海風夜夜的吹襲。

  兩人進到矮牆圈圍起來的小前院,謝馥宇忽地口氣不耐地問:「今晚你既來尋我,卻只曉得暗中尾隨,你到底意欲為何?」

  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又有何打算啊!

  面對如今的傅長安,總覺自個兒內心好似吊著十五隻桶子七上八下的,又像脖子被套住一條頸繩,繩頭就在他的掌握中,她隨時處在動盪邊緣,下一步是動是靜、是死是活皆由不得自己作主。

  傅靖戰直接將人帶到家屋的廊前,放她坐在木階上,終才沉靜答道:「我怕你見了我心中不悅,因此躊躇...可最後也顧不得了。」

  他「最後也顧不得」的意思謝馥宇一聽心頭陡凜,一下子便明白。

  她遭那四名惡漢圍攻,最後難以避開四虎老麼那一擊,他什麽都顧不得了只能現身替她擋厄。

  好煩……好煩好煩好煩啊!

  他到底想要她怎樣?她又該拿他怎麽辦?

  眼底有熱氣漫開,不爭氣的玩意兒威脅著要湧出來,但哭有什麽用?

  如她家阿娘血統純正的鮫人來哭的話還能化眼淚成珍珠,可惜她謝馥宇沒那能耐,所以眼淚不值錢,所以幹麽哭?

  她突然起身,起得太快不禁晃了晃,在傅靖戰探手過來欲再扶持之前,她已抓住一旁的木頭廊柱穩住身軀。

  二話不說,她調頭往家屋的邊房走去,幸得才十幾步路而已,加上心緒起伏甚大,讓她每一腳都踩得頗用力,沒怎麽顛便走到了。

  邊房其實就是家屋的小灶房,即使沒點上燭火,謝馥宇依然能熟門熟路地摸進去。

  她站在灶房角落的大水紅前,推掉木板蓋子後,直接把臉蛋埋入水缸中。

  及人腰高的大陶缸裡蓄著滿滿的清水,她藉此醒酒,亦要逼退發燙的淚意以及滿心煩躁。

  傅靖戰自是隨她來到灶房,乍見此景,他本能想上前阻止,但下一瞬便止住步伐,僅怔怔然看著,不懂她為何突如其來這麽做,不由得擔心是否說出口的話又惹她不開心。

  兩人重逢,他想方設法欲靠近,她卻總拒他於千里之外。

  今晚在衙府大堂的宴席上,兩人之間隔著重重人海,他無法不去留意她,她在那群漕幫幫眾中人緣絕佳,混得風生水起,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覷見她拎著酒提早離席,他便也坐不住了,對那些圍繞在身側的地方官員們隨便搪塞一個藉口順利脫身,他默默跟上她。

  看她微顛著腳步邊喝邊走,心情頗好似的,又看她在賣館鈍的攤頭落坐,與人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再看她替弱小百姓出頭,逼得四名惡霸當場認錯氣焰全消。

  圍觀的百姓們贊她俠義,受她幫助的那對爺孫亦對她感恩戴德,不少人當場買酒相請,她來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

  一開始她喝得哈哈大笑,瀟灑暢懷得很,但喝著喝著不知何時止了笑聲,人散去了,留她一人在寂寥的街邊角落。

  攤上的爐火冒出團團白煙兒,鍋子裡的湯仍咕嚕嚕滾著,在那人間煙火中,那以碗就飲的獨飲姿態竟若今夜那一彎孤月,彎彎的背脊微向前傾,單手支頤,眸子輕斂著,垂視著那碗中酒汁彷佛看到的是命中倒影。

  暢笑與沉吟,張揚與寂寥,同歡與孤獨,她謝馥宇是他傅靖戰此生至今最無法解釋的存在。

  她究竟想些什麽?

  到底要他怎麽做,她才願意允他並行?如同年少時候那樣在一塊兒……不!不只是那樣,他還要她……要她跟他……

  啪!嘩啦啦——

  此時,將整張臉浸入水中以求清醒的人猛地直起上身,這一揚,清水被帶起一弧水波,濺濕了一地。

  謝馥宇根本不管發上、臉上不斷滴落的水珠,她襟口都濕透了,衣袖和衫襪亦被濺濕。

  一張開雙眼就看到傅靖戰立在灶房門邊,後者那雙深邃長目攏著太多令她一迎視就覺心煩的東西,那是把整個自己浸入深海中都沒辦法隔絕和忘卻的某種意緒。

  「傅長安——」硬聲喚著,她忽地大步沖到他面前。

  她那神情是惡狠狠的,是狼狽不堪的,卻也是脆弱可憐的。

  「咱倆現下就把話說清楚,你既是來尋仇,那該我謝小爺受著的我就受著,眉頭皺一下就不是英雄好漢!但你這樣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嘰嘰歪歪的,於你於我都沒有好處,要麽就直接沖著我來,反正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你儘管揮刀砍下就對了,給我一個痛快!」

  傅靖戰被她委屈的模樣和暴躁的語氣弄得有些迷茫,他喉結顫了兩下才略遲疑道:「……不是的,我從未說過是來尋仇,我和你之間……怎可能結仇?」

  謝馥宇根本醉猶未醒,還整得自個兒半身濕漉漉,而原就糾纏在心底的事兒此際更加剪不斷、理還亂。

  她揮著一雙小拳頭跺腳再跺腳,這通常是女兒家感到委屈、覺得忿忿不平時才會肯的行徑,在她全然清醒的時候絕不可能使得出來,身為謝小爺的她也不屑這般為之。

  最後她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驟然撲去,兩隻手揪緊他的前襟,醉著卻閃閃發亮的雙眸似帶滔天怒火,她直視傅靖戰的面龐沙啞道:「我對你那樣壞啊,怎可能不是仇?咱倆這仇結得可深了,當年我對你幹下的那些壞事,你莫非忘了嗎?我對你……對你……」

  她真的醉得夠厲害也煩得夠慘,一直糾結在混沌的現況中突破不了,於是惡向膽邊生,生出某種破罐子破摔、近乎自我毀滅的心態。

  眼前男人已忘卻她當年為滿足私慾所幹下的惡行嗎?

  好啊,那就讓她逮著他再重現一回!

  腦子裡燒成一團,鮮紅熱血在體內奔流,於是慾念再次破繭而出。

  她放縱五感去享受和奪取,放縱了自個兒的這一具血肉身軀。

  縱容著慾望的掌控,她順從想望攬下他的頭,同時仰高自己的臉蛋。

  氣息與氣息相互交融,近近相交,她遂願般似有若無一歎……不管不顧重重吻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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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8: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所以就逃吧

  不知道何時出的錯,也許一開始就大錯特錯,錯在兩人不該重逢,又或者更早更早,錯在兩人不該相識。

  一個醉到發瘋的強吻不知因何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依稀記得中間幾回她怯懦了想喊停、想撤開,但無法擺脫,唇舌反被深深糾纏。

  呼出的聲音不成句,斷斷續續皆是呻吟,於是她親手點燃的火苗,最終引發了燎原的火勢,在這一場該死的混亂中,她正是那個該死的始作俑者。

  謝馥宇張開雙眸時,這一會兒是真的酒醒了。

  淡藍色的薄光穿透窗紙漫漫灑進屋中,她在這曙光方現的時刻醒在自個兒樸素寬敞的臥室大榻上。兩邊的床幔全收束著,漫進屋中的清光一下子照進內榻,把躺在裡邊的那男人身影勾勒出清晰輪廓。

  有一瞬間,謝馥宇感覺一顆心都快從喉嚨中跳出。

  她幾乎不敢喘氣兒,小心再小心地挪動那只被男人枕在頸後的裸臂,真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不吵醒他的狀態下收回自己的臂膀。

  小心翼翼撐身坐起,薄被子順勢滑落下來,裸露出來的雙乳上有點點紅印,乳蕊明顯泛紅且微感刺疼,見胸前這副慘狀,她氣息不由得窒了窒。

  但,不會僅是這般,這具身子的其他部位定還留有更多大大小小的紅印……簡宜像遭猛犬襲擊一般,亦像受了刑求被狠狠荼毒過似的,竟弄得她滿身紅痕,怵目驚心。

  她磨磨牙瞪人了,遭她狠瞪的傅靖戰睡得甚沉,渾然不知她甩出去的眼刀有多鋒利。

  欸,所以瞪再狠也沒用。

  而混亂過後的這一刻靜謐,在這近距離的凝望下,她終才發現他眼眶下方的黑影,可能是側臥之因,更顯得他類骨明顯,頰面消瘦到彷佛有點凹陷。

  是了,他這位當今聖上欽點的一品巡按大人不遠千里而來,剿海寇、逮惡吏,審大案、理萬機,海滄城海防同知通匪一案近日才落幕,他先前必定忙得團團轉,說不準連睡個囫圇覺都騰不出時間。

  突然心就發軟,瞪人的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是說她有何資格生氣?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單掌抹了把臉,膚底透出的熱氣如何也抹不去,她再一次無聲深歎,挪動著翹臀兒和兩條長腿打算悄悄下榻,只是這一動,表情頓時呲牙咧嘴,呼疼的呻吟聲險些從唇間逸出。

  唔.…當真挺疼,還以為經歷過當年「破處」之痛便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結果卻是她太天真。

  當兩具身子交合在一起時,疼痛和歡愉是並存的,當他深深埋進她潮濕的體內時,那湧起千層浪般的激切亦是血與蜜並存。

  而激情褪去,神識清醒,餘留下來的尾韻在舌根盤桓,能嚐出點兒悵惘,甚至帶出了不合時宜的憂傷,至於這具鬧騰過後的軀體……

  謝馥宇最終咬著牙、忍著周身的瘦疼和腿間的不適,一寸寸慢騰騰地挪移,挪啊挪的,好不容易才讓雙腳踩在地面上。

  她刻意放下兩邊床幔,擋著漸漸轉亮的天光,就盼傅靖戰可以睡得更沉更久些,千萬在這時候醒來。

  畢竟……實在是太過丟臉啊!

  尤其當她瞥見被隨意拋在地上的衣物與靴襪,有他的更有她的,昨夜種種一 一浮現,都讓她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活埋了事。

  在她強吻他後,彼此的身軀好像就沒分開過,他倆從小灶房那兒開始糾纏不休,一路「打」到正屋廊前來,再繼續「打」進她的臥房榻上,兩人卸下的衣衫 、腰帶 、褲子和靴襪,也隨著他倆「打鬥」的過程沿途迤灑進了房裡。

  真的沒臉見人啊真的!

  發酒瘋的她好像又翻身跨坐在他腰間,再次拿他當馬騎了,要她此時此刻去面對清醒的傅長安,實在太強人所難!

  她向來膽肥心寬,在拋下鎮國公府的門第來到東海後變得更是沒臉沒皮,但在傅長安面前,好像那些從來與她不相關的心緒便接二連三冒出來,羞赧的、怯懦的、心虛的、慾念湧動的、令人輾轉沉吟的……她不想面對。

  至少眼下,她還不想面對。

  所以,逃吧。

  黃土官道從一片茂密竹林間開通穿過,此處設置著一座驛站。竹林邊上的這座最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兒有食物有飲水有草料,可供人與坐騎休憩和過夜。

  外貌既黑又瘦的老驛丞年近六十,獨子帶著媳婦兒隨商隊走南闖北去了,他一個小老兒就帶著自家婆娘和一雙孫兒孫女同住在驛站後頭的小小別院,一家人把驛站裡的大小事務全數包下,平日裡的清掃打理以及灶房和馬廐裡的活兒便也無須額外請人。

  今日的竹林驛站一如往常平靜,然卻在滿天霞紅、歸鳥群群之際,老驛丞提前得到知會,有一支一十八騎的官方馬隊打算今夜在驛站落腳歇息。

  一下子整座驛站動將起來,忙碌得不得了,簡直是雞飛蛋打加上雞飛狗跳。

  終於啊終於,順利迎進官方的馬隊,老驛丞抬眼一見到馬隊裡的「帶頭大爺」不禁咧嘴笑開、心花怒放的,宛如見到好友一般。

  傅靖戰領著這一支由聖上直接授權的皇家隱衛進到竹林驛站時,確實有從老驛丞閃亮亮的眼神中感受到歡迎之喜,他遂淡然勾唇,並朝對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跟著才翻身下馬。

  老驛丞忙上前為他牽馬,很快安置好一切後,又忙著替眾人張羅熱騰騰的晚膳和茶水,還得提供足夠的清水供他們洗漱滌塵。

  待忙完驛站裡負責的所有瑣事,一輪落日早都墜入群山之後,而高掛在穹蒼之上的是一彎明月與繁星點點。

  老驛丞手提一壺釀茶,在原地躊躇幾息,想了想還是提著濃茶走向此刻正靜坐在官道旁奉茶小亭內的「帶頭大爺」。

  老驛丞並非攀龍附鳳之輩,對「帶頭大爺」之所以心存好感,全因上回對方帶隊來驛站投宿之際,他家甫滿十歲的長孫在竹林深處不小心遭逢毒蛇咬傷,當時把長孫馱回驛站時他都不抱希望了,卻是這位身分尊貴的「帶頭大爺」一把劃開孩子小腿肚上的蛇吻咬痕,並及時吸出大量毒血,再輔以解毒良藥補氣吊命,終才保住他家孫兒一縷生息。

  個把月過去了,一切動盪皆已穩下,小小的竹林驛站再次迎來貴客入住,老驛丞見到「熟客」兼「恩人」,皺巴巴的老臉上自然是欣喜流露。

  「世子爺……唔,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老驛丞喚了又喚,聲量微微揚高,終把望著穹蒼出神的傅靖戰喚回神識。

  「唔……原來是驛丞老伯,不知有何事?」驀然回神的傅靖戰淡然一笑,表情甚是微妙,令人難以分辨其中的喜怒與哀樂。

  老驛丞完全沒想深探,僅提了提手中茶壺,笑道:「給世子爺您孝敬香茶來啦,只求您別嫌棄,多少喝上幾口,即便稱不上什麽絕頂好茶,但解乏解渴、拔涼敗火那肯定是有功效的,世子爺您多少喝些吧。」

  官道邊的奉茶小亭常年擺著清茶與茶具,傅靖戰此時很自然地挑起一隻乾淨陶杯,接過對方注入的茶水,濃釀香盛,他將陶杯湊近鼻下深吸了幾息,緊皺的眉峰稍見松緩。

  已過去整整五個日夜了,自他那天被「遺棄」在石板矮牆圈圍的小小家屋中,到如今都已過去五天五夜。

  這幾日他領著隱衛不斷趕路,經過沿途的驛站僅稍作休息並不過夜,直到今晚才決定在此留宿休整,明日一早再繼續趕回帝京。

  傅靖戰之所以如此為之,一是想儘快回帝京覆命,二是想盡速安排好手邊的人事物,好讓自身能無後顧之憂去追尋「遺棄」他的那個人。

  那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醒在她的大楊上,獨屬於她的氣息將他包攏,令他得以放鬆,好似有好長一段時候未曾眠覺眠得那樣好。

  醒來時見她不在身邊,他撩開床幔一探,楊尾那張紅木矮幾上擺著一疊衣物,整整齊齊擱著,是他昨晚被她還有急不可耐的自己拉扯卸下的衣衫和褲子,連靴機亦都整齊擺放。

  他散著發簡單整裝,開始在屋內屋外尋找她的身影,心緒一路從醒來時的滿足歡偷到期盼見到她的緊張靦腆,再到尋不到人時的忐忑不安,當真起伏難平,直到一名同住在韻蘆巷裡的小男孩跑來傳話——

  「宇姊姊交代過了,大哥哥睡醒就自行離開吧,阿牛來負責關窗關門上大鎖,這樣貓兒狗兒才不會胡亂跑進屋裡。」

  一聽「上大鎖」三字,傅靖戰都覺得那只大鎖直接砸在他心口。

  阿牛似乎看出他表情古怪,遂殷勤解釋道:「每回都是這樣的,宇姊姊上船做事,出去一趟少說也得大半個月,都是我幫忙看家,等宇姊姊回來就會給阿牛帶好吃好玩的。」

  於是乎,他從這個名叫阿牛的小男孩口中得知,漕幫這一日有船貨北送,謝馥宇一早就上了那條大船,隨船離開這座海滄城。

  她再一次選擇在兩人歡愛過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一再被留下來的他......老實說,他不確定該要有何種感覺。

  憤怒、錯愕、迷惑、傍徨,好像全都有之。種種情緒混在一塊兒,便分不清到底是氣惱多些抑或不安多些,畢竟與她之間是他命中最難以言喻的牽連。

  仔細嗅過茶香後,傅靖戰以杯就口輕輕啜飲,美好的茶湯潤過微燥的唇舌和喉間,他不禁籲出一 口氣來。「多謝老伯。」

  老驛丞擺了擺手表示沒什麽的,提著茶壺又為他添了些,笑問:「世子爺此趟前去東海,可有尋到您要找的那位姑娘?」

  傅靖戰先是微愣,很快記起上回在竹林驛站過夜時也曾同對方在這奉茶小亭裡聊過話,當時他確實提過要去尋一名姑娘。

  老驛丞道:「世子爺雖沒言明,但小的到底較您多活了數十載,那一日聽您說話的口吻,看您說話的神態,世子爺要找的那位姑娘對您而言想必十分緊要,是被您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啊。」

  傅靖戰並不覺被冒犯,有時候事情壓在心底太久太沉幾成沉痢,能遇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與之談開,似乎多少能得排解。

  「世子爺這是沒尋到那位姑娘?」老驛丞為自個兒也倒了杯茶。

  傅靖戰嘴角一牽。「尋到了。」

  「既是將人尋到,世子爺為何是這副表情?」老驛丞一雙灰眉挑得略高,「瞧著像是迷了路的犬崽,也像受了什麽委屈似,一團火發不出來,有些可憐呢……啊!小的本就話多,說起話來又總是口無遮攔的,世子爺您大人有大量還請海涵啊。」搔著頭髮稀疏的腦袋瓜很不好意思。

  被說破,傅靖戰也覺得挺不好意思,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將杯中溫茶一 口喝盡。

  老驛丞見他並未發怒,大著膽子又問:「所以說,是那姑娘覺得世子爺不好,這才不想跟您走?」

  傅靖戰沉默著,望望穹蒼再垂首看著地上的影子,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也許真是我做得不夠好。」

  老驛丞搖頭大歎。「不可能不夠好,怎麽會不夠好?您很好很好啊!世子爺乃人中龍鳳,外貌生得那是玉樹臨風,瀟灑英俊,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寫詩,您宅心仁厚,您還……」

  「我就與她做了兩回,統共也就這兩次,經驗不足,莫非正因如此才留不住她?」此時的傅靖戰其實正陷進自身的思緒回圈中,有點像自個兒在跟自個兒對話,只不過喃喃低語被猶然耳聰目明的老驛丞聽了去,直接幫老驛丞省了後頭一長串的讚美之詞。

  傅靖戰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麽,雙耳不禁發燙,臉都紅了,得慶倖奉茶小亭這兒僅留一盞燈籠火,光線不足以照明他窘迫的表態。

  他兀自端持著,眉目竟顯得格外嚴肅。

  「原來....原來世子爺口中的『不夠好』,指的是那檔子事啊。」老驛丞再次搖搖頭,了然地咧嘴笑開,但笑著笑著卻皺起眉頭,語氣一轉鄭重,「世子爺,等等,這不妙,您可都二十五、六歲了,難道真只有過兩回經驗?小的在您這年紀時早都讓我家婆娘生兩娃兒了,您這……這的確相當不足啊!

  「要想留住人家姑娘,光靠金槍不倒那是不夠的,咱信您身子骨肯定強健,每天睡醒都是一柱擎天,但兒郎們胯下那玩意兒絕非硬到底就吃得開,那個……您、您在此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取一件好東西給您。」

  傅靖戰一頭霧水等在原地,內心略感懊悔,實沒料到會跟老驛丞扯到天邊去。

  沒任他多想,前後不過一刻鐘,就見老驛丞跑得氣喘吁吁去而複返,將懐裡揣著的一隻扁扁包袱直接呈上。

  不等他開口詢問,老驛丞已湊近並壓低聲嗓笑呵呵道:「這東西最初的來處已不可考,當年小的攜家帶眷來這兒接管驛站時,無意之間在一個暗櫃裡發現的,如今此物對小的來說已無用處,但是對世子爺您來說,許能從中學習並大大受益啊!」

  傅靖戰直到返回驛站客房才將老驛丞給的包袱打開,藍布包裹著三本書籍,掀開書皮,看,俊臉立時通紅,竟是他曾有耳聞卻從未「拜讀」過的春宮冊。

  他確實不知坊間的春宮本子繪製得如何,但老驛丞送到他手中的這三冊著實了不得,裡邊有大量繪圖,丹青上色,並輔以文字解說。

  他大致翻閱了 一遍,發現三本春宮冊的內容互有連結,從簡單到複雜,從男女身詭的特徵說明,到如何勃發動情並交合,等等又等等地循序漸進,皆圖解得十分詳細。

  而最後那本春宮冊畫得當真是春宮圖無誤,一幅幅精緻彩畫繪出各種男女交媾的姿態,還題上招式的名稱,儼然是集大成之作。

  他絕非刻意要朝男女床嶂內之事去琢磨個不停,只是謝馥宇不論是在七年前或七年後的如今,皆毅然決然棄他而去。

  即便他心胸再如何寬大也不得不懷疑,是否自身做得不夠好,得不到她的青睞,換不到她的一個轉身。

  他試圖回想當兩人親密交纏、深入彼此時,她臉上的表情是何模樣,彷佛既痛苦又帶歡愉,而他亦如是,但魚與水的交融該要無比快活才是,他倆卻弄得彼此又痛苦又痛快的,這實屬尋常嗎?

  應該可以做得更好,所以三本春宮冊得留下來仔細研讀。

  不過這一夜註定難熬,火熱纏綿的畫面在腦海中久久盤桓,因為是親身經歷所以更加難以抽離,最後他不得不放棄睡覺,試著打坐練氣將紛紛雜念摒退,調息行氣,回守本心。

  盤坐練了一整夜,就在遠天剛見魚肚白之際,竹林驛站的大門被敲得震震作響,從帝京趕來的一小隊禁軍宮衛終於在半道上堵到安王世子爺的人馬。

  老驛丞睡眼惺忪趕來開門,一得知來者之意,連忙報到傅靖戰房中。

  傅靖戰直接在客房中接見帶隊之人。

  在聽完那位禁軍首領的上報後,他閒適的坐姿驀然一變,背脊僵挺,緊握扶手的五指差點就要扳下那方木頭。

  禁軍護衛從內廷報來消息,說是當今聖上最鍾愛的皇女十三公主昭樂,幾日前瞞過貼身服伺的宮人宮婢和兩位老嬤嬤,從後花園的一個小狗洞溜出宮外。

  昭樂公主先偷偷去尋安王府裡的好閨密兼好堂妹柔綠郡主,然後兩姑娘一同逛了邀月湖畔的市集,自此消失不見。

  「連著幾日追查,目前僅能推斷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是被活躍於帝京下九流之區的一個人販子組織給逮走,咱們的人馬即刻抄了對方地盤,但顧及公主與郡主的名聲,不敢過於張揚。」

  恭敬立在眼前的禁軍宮衛身著勁裝,作江湖人打扮,他迅速且清晰地道明整個情況。

  傅靖戰在得知親妹子傅柔綠失蹤不見時,腦子裡有片刻空白,那是娘親託付給他的責任,是他這個當人家兄長的責任,結果妹子被拐走!

  兩姑娘一個剛滿破瓜之年,一個甫過完及笄之禮,早知道昭樂公主是個愛闖禍的,可他又不忍心阻止柔綠與她親近,畢竟兩個堂姊妹打小就有來有往,親昵無端,小女兒家的世界不是他這個當兄長的能輕易闖進。

  而今禍事在前,教他如何能鎮靜?

  花了幾息徐徐拿穩心緒,他輕沉出聲,「你們一行人出帝京往南,這是追蹤著可靠費一路查找下來吧?所以眼下有何掌握?」他懶得追究誰對誰錯,也確實不是究責的時機,若想教訓帝女或自家親妹,等到尋回她們兩個之後有的是機會。

  禁軍宮衛答道:「確實如世子爺所想,咱們已掌握到對方去向,只是那群人口販子移動得太過頻繁,中斷點斷得甚是俐落,讓咱們的人追蹤起來格外費勁兒,但他們最近的移動方向的確是朝東海而去,這一點小的敢打包票——

  「再者,小的不僅領有聖旨亦有東宮太子的密令。」迅速從懷中掏出一封聖旨信件和密令書信恭敬呈上,道:「皇上和太子皆有令,命我等與世子爺的人馬儘快會合,一同尋回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略頓了頓,補充一句。「一切低調行事,保公主與郡主安全無虞。」

  傅靖戰取來兩封書信一目十行很快閱過,皇上和太子要保昭樂公主的貞節名聲於無損,他何嘗不想好好護住自家的親妹子?

  暗暗吐息,他沉著下令。「去把你們這些日子追蹤的路線圖盡數報上來,有何值得留意的、覺得古怪的,一個都不漏全報來我知。」

  怒歸怒,憂心忡忡歸憂心忡忡,該怎麽辦還得怎麽辦。

  漕幫的大貨船駛離海滄城已過去半個月,大船沿著洛玉江蜿蜒北上,沿途停靠在每一座大城碼頭,卸了 一船好貨之後再裝上當地滿滿好貨,就這麽賣貨買貨、現賣現買、再賣再買的,賺取中間價差的利潤,管一幫子幫眾飽飯。

  昨兒個大夥兒終於卸完最後一批貨,打算原地休息個三、五日再啟程回東海,於是一船幫眾按往常慣例尋了宿頭,可以住進當地的大客棧舒服個幾天,不用再窩回空間逼仄的船艙裡,銀錢進袋,有錢住大客棧了,也意味著有錢大吃一頓兼飲酒作樂。

  晨時日光如金粉漫漫,雖溫暖卻閃得醉眼惺恢的人兒更加張不開眼。

  一碗醒酒湯遞到謝馥宇面前,正揉著發脹額角的她一頓觥牙咧嘴,緩慢的動作猶如八十歲老嫗,抖著手接過那碗黑乎乎的茶湯。

  「唔,多謝啦……」隨口道謝,語調裡竟也聽得出痛不欲生,可見昨晚一輪又一輪的劃拳飲酒她輸得格外慘烈,罰酒罰到她都忘了身所何在。

  實在不該這般毫無節制,她自個兒亦心知肚明,所以當裴元擘開始念叨她時,她摸摸鼻子乖乖受教,半句話不敢回。

  「是說你都老大不小了,不過咱倆也算半斤跟八兩,你不嫁人嘛哥哥我也沒資格逼你,但飲酒一事還是得節制啊。」剛遞出醒酒湯的裴元擘在碼頭客棧的二樓客房中踱來踱去,忍不住發牢騷。「個個都這麽會喝,要是把我喝垮了,往後誰養你?」

  小爺我好手好腳,誰要你養?謝馥宇好想回嘴,但最後僅撇了撇朱唇。

  裴元擘雙臂盤胸繼續念叨。「若非昨兒個我和大順還能清醒地扛你上樓,此時你就得嫌睡在客棧大堂上任人觀看,這是以往從未發生的,你說,給哥哥我說個清楚明白,到底發生何事讓你如此反常?」

  反常嗎?

  「唔……好像真有點兒。」謝馥宇低低吐了句。

  「你說什麽?」裴元擘立定雙腿,側目看她。

  客房臨著碼頭的這一排方窗全撐起窗板子,謝馥宇兀自臨窗而坐,由敞窗望去,碼頭邊進進出出的舟船以及絡繹不絕的人潮盡落眼底。

  她忽地朝裴元擘招招手,後者很快靠過來,她下巴朝碼頭那邊努了努,「瞧,那艘中型單桅船有點反常。」她眉心微蹙,上身半掛在窗橘邊上,遠遠看去就像個爛醉未能完全清醒之人。

  裴元擘兩道劍眉亦跟著蹙起,單手摩掌著青髭微布的下顎,仔細打量起來,「唔……船上掛的是貨船專用的紅底黑紋旗,跟咱們算是同一路,但既然是貨船,甲板上的建置就不周到了,一早正是船員和碼頭苦力們卸貨、裝貨最忙碌的時段,這艘船咱們昨兒個沒瞧見,應是今早才靠岸,卻安安靜靜連個人影都不見,還有啊,船隻吃水的狀態也不對…」

  他眯目沉吟了幾息,忽而嗓聲略揚道:「那艘船是經過改造的,本體並非是用來載貨的設計。」

  謝馥宇挑起單邊眉尾,對他比了個大拇指。「行啊老裴,這火眼金睛的!」

  裴元擘瀟灑地眨了下眼睛。「彼此彼此,閣下也是個狠角色無誤。」略頓了頓,他目光一轉認真,居高臨下持續窺看那艘船。「嗯,這可妙了,高高掛起官方認證的貨船旗卻不運貨的話,還能運些什麽玩意兒?」

  他提出的問題正是謝馥宇內心的疑惑。

  不運載各式各樣道地貨物的話,那究竟能運些什麽?

  然,就在此際,謝馥宇內心的疑惑被解開了。

  古怪的事情在眼前上演——那艘今早才泊進碼頭區的單桅船,底層船禽的掀蓋式木門猛地被撞開,隨即爬出來兩人。

  儘管隔著一段距離,謝馥宇猶能清楚看出那是兩抹小女兒家的身影,兩個小姑娘手拉著手還沒能跑到船舷邊,底下船艙已跟著沖出一名壯漢。

  噢,不,不只一名啊!

  接連四人從船艙底下冒出頭來,當中還有一名濃妝豔抹、身著華服的婦人,而頭一個沖出來的壯漢已及時逮住兩個似企圖逃跑的小姑娘家。

  「操他祖宗十八代,該不會又是一樁拐騙女兒家的買賣吧?」裴元擘扶額驚喊,臉色大變。「那一會兒是海寇作亂,這一會兒像是河寇來鬧,到底給不給活路?是要人家如何安生?」

  不管是不是拐騙女兒家的買賣,也不管是不是河寇作亂,謝馥宇總歸是坐不住了。

  就見一道修長身影從碼頭大客棧的二樓方窗一躍而下!

  被留在客棧二樓的裴元擘臉色驟然鐵青,沖著底下嚷嚷道:「謝小宇,你就不能等哥我的指令嗎?又不是趕著投胎,沖那麽快做什麽?」

  從客棧二樓的高度跳下,謝馥宇在半空中一個挺身再翻滾,下一瞬已在人來人往的碼頭區順利落地。

  她沒空理會裴元擘,頭也不回往前直沖,越過好幾名正在搬運貨物的碼頭工人,很快攀過船舷躍到那艘頗為可疑的單桅船上。

  此際,被壯漢一把逮住的小姑娘倆發出尖叫,一個張嘴就咬,另一個拳打腳踢,壯漢咒駡連連,立時引來碼頭區眾人的側目。

  謝馥宇一個箭步撲去,小巧騰挪的功夫加上卸力使勁的手法,倏地來一記搶快偷襲,眨眼間從對方手中奪下兩個小姑娘護於身後。

  「哪來的混帳王八……噢唔!」遭奇襲得逞的壯漢甩著發麻的粗臂膀,狠話未及飆完,雙頰已挨了一記袖箭遭左右貫穿。

  「快走!放槳入水,快走!」濃妝豔抹的婦人似嗅出什麽端倪,尖聲下令,同時間從船艙底下冒出更多漢子,團團將謝馥宇這位不速之客以及小姑娘倆圍堵在船頭甲板上。

  被圍堵在船頭角落的謝馥宇並不驚訝,畢竟是搶上別人的船隻大鬧特鬧,被圍困算是剛剛好而已。

  不過著實令她吃驚的是,她未料到這艘單桅船可以說駛就駛,似乎在那豔麗婦人一聲嚷嚷之後,整艘船便動將起來,這般迅速俐落的動能前所未見。

  就在此刻,漕幫用以聯絡兼示警的清厲哨音高鳴大響——

  「謝小宇,別怕,莫驚,哥哥我來也!」

  「宇姊,撐住啊,咱們跟上啦!」

  謝馥宇分神迅速瞥了眼,就見漕幫泊在碼頭區的大船那兒,附設在左右船舷邊共四艘小翼此時已入水,裴元擘駕著其中一架小翼追來,幾名原本在船上、客棧或是碼頭區歇憩或閑晃的幫中弟兄們聞聲集結。

  只是小翼至多僅能容載兩人,躍上小翼的弟兄們先行追來,其餘的幫眾則默契十足相互配合,有的負責解開大船纜繩,有的趕緊就定位探槳入水,以大船為後盾,趕著前來支援。

  大城的碼頭區徹底亂起,一切就像看大戲似,引得眾人瞠目結舌定在原地,兩眼看得瞬也不瞬。

  當那單桅船再次加速,謝馥宇再一次驚愕訝然。

  此速度絕非尋常船隻能夠比擬得上,能在極短時間內達到最高的運作效能,快得不可思議。

  但,這時候船速的快或慢可不是她首要須面對之事。

  她面前正杵著七、八名壯漢,個個兇神惡煞一般,而她儘管沒有回首去看,確知兩個被她護在身後的小姑娘已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那想哭卻不敢縱聲大哭的哽咽喘息聲格外令她心疼。

  越覺心疼便越益瘋狂,她瘋了般冽嘴笑,如野獸狩獵般露出亮晃晃的白牙。

  攻擊便是最好的防守,此為不敗鐵律。

  於是她主動出擊,以一敵眾,懷中與袖內的暗器連發不斷,藏在靴內的銀匕一出更是兇狠無比,幾個針對她身後小姑娘出手的漢子全被她手中的銳器挑筋斷骨,她謝家小爺可沒在跟誰客氣。

  只是猛獅難敵猴群,她一個人要對付滿船圍堵過來的惡漢,幾輪攻擊下來,真有左支右細之感,又想四兩撥千斤般護好身後的小姑娘家,一時間頗覺吃力又不得不支持下去。

  敵人似察覺到什麽,忽地連發三記暗器逆襲,目標刻意鎖定她身後之人。

  謝馥宇憑藉本能一擋在擋,最後一記暗器實難擋開,她下意識反身一撲,拿自個兒的身軀做屏障,一支鐵鎳「啪」的一響射中她的左後肩。

  「哇啊啊——」親眼目睹她中暗器,小姑娘倆驀地放聲大哭。

  謝馥宇無暇安慰她倆,手中銀匕出招更猛更刁鑽,將幾名欲趁機損倒她的人逼退。

  咄!咄!咄!咄----

  就在這時,四條鐵爪鉤繩被擲飛而來,剛硬鐵爪鉤深深刺住單桅船船身,漕幫的四架小翼已然趕到。

  裴元擘領著幾名弟兄躍上甲板,雖說仍是以寡敵眾,但氣勢可不輸半分,一來就開打,尤其瞥見謝馥宇這個「自己人」竟被打到見紅了,更激得大夥兒同仇敵愾。

  這事沒完沒了,但再繼續纏鬥下去的話,漕幫贏面大,畢竟只要把這艘單桅船拖住,等著漕幫大船收錨追來,屆時有幫中一眾好手加入,局勢必然一面倒。

  對方像也看出後續狀況不妙,單桅船竟加快航行速度遠離,以防被更多漕幫幫眾追上。

  「該死,這是逼老子下重手,不一個個推你們下海喂魚不成了嗎?」裴元擘狺狺露出兩排白牙,看來不把這艘船搶將下來,後續狀況不太妙的會是他們這幾個隨船被帶遠的人。

  「可還行?」他側目瞥了眼已拔掉肩上鐵鎌的謝馥宇,後者以一條巾子簡單旦迅速地為自己止血。

  「死不了。」謝馥宇低聲道。「得把船搶下。」

  裴元擘咧嘴一笑。「你真是哥哥我肚子裡的一條蛔蟲,想什麽你都曉得。」

  謝馥宇很想把話堵回去,但情勢緊張,只容得她翻翻白眼以示異議。

  又是一聲漕幫幫眾才能聽懂的清哨,幾人迅速收攏攻擊的範圍,在甲板上生生擺出陣式。

  雙方再次交手,只是漕幫擺出來的陣式尚未起大作用,對方守在桅杆瞭望臺上的小嘍羅已驚恐疾呼——

  「不好啊,是官船、是官船!河道水師的船隊!他們迎面追來啦!」

  眾人臉色大變,漕幫的大夥兒倒是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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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隨我回帝京

  既有河道總督的兵力助陣,單桅船上的紛亂很快便被平定。

  過程中有人跳船遁逃,但畢竟沒有人擁有謝馥宇泅泳的能耐,加上單桅船快速航行乏因,距離岸邊已然好遠,幾個體力不支在水中載浮載沉的惡漢最後仍是被水軍們打撈上來團團捆綁。

  危機解除,大事底定,加之河面上清風徐來,風和日麗中,心情要不好也難呃,可是事情就有這麽難。

  謝馥宇此刻的心情也不是不好,而是有點錯愕,有點尷尬,有點震驚,有點杳在,眸光有點不知該往哪裡放,於是飄過來又飄過去,就是沒膽跟杵在面前的傅靖戰四目交接。

  她怎麽都沒料到他又跟河道總督周大人「勾搭」上!

  一刻鐘前,河道水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控管住這艘單桅船,一名將領率著小兵們先行躍上甲板,以絕對優勢壓制整船的惡漢。

  裴元擘在一開始便清楚表明身分,那位將領又與他這位漕幫少主相識,漕幫的人很快收起刀刃退至一旁納涼,樂得讓水軍們接手船上一切人事物。

  謝馥宇亦將銀匕收回鞘中,一手才按在自個兒左肩傷處,麗目不經意一抬,竟就撞見周大人陪著一道對她而言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前一後跨上兩船之間架好的木板道,從官船移駕到這艘單桅船來。

  她以為他早該啟程回帝京覆命,怎會出現在此?

  不應該是追著她來的,他領著聖旨辦皇差,不可能這般魯莽。

  然後他就大剌剌朝她走來,佇足在她面前半句不語。

  他凝視著她,漕幫眾人則來來回回望著他們倆,她越發不自在就越要挺直秀背,好像如此為之可以非常地問心無愧。

  突然,她內心的疑惑有人為她送上解答——那兩個被救下來的小姑娘一直瑟縮在船頭,而河道水軍一登船後,漕幫眾人便當起甩手掌櫃一退退到船尾,此時兩個小姑娘奔了來,汪汪的淚眼閃閃發亮。

  傅靖戰聽到動靜側目去看,奔來的小女兒家們一個正是皇十三女昭樂公主,另一個便是自家親妹子傅柔綠。

  這時候知道要害怕掉淚了?

  知道要撲進至親之人的懷裡大哭特哭,尋求慰藉了?

  當擔憂高懸的一顆心終於尋回落腳處,取而代之的是怒火中燒。

  好歹他也是昭樂的兄長,儘管在歷經那一場帝京大熱疫後,皇上因失去的子嗣太多,所以格外鍾愛倖存下來的皇子和公主們,但昭樂這一回實在太不像話,他身為兄長除了要好好訓斥親妹子,更要好好斥責身為公主的她……呃?

  結果兩個小姑娘尋求慰藉的對象不是他。

  先把人給認出來的是傅柔綠,拉著她疾奔的是昭樂公主,兩人越過等在那兒的傅靖戰,雙雙撲進謝馥宇懷裡。

  「宇哥哥!宇哥哥是你沒錯吧?嗚嗚......我是柔綠»我是宇哥哥的小綠兒啊!」

  「宇哥哥還記得我嗎?我是昭樂啊,你以往進宮都會教我玩蹴鞠,我還跟父皇鬧過,說一定要招你當我的駙馬!」

  傅柔綠嚶嚶哭泣。「宇哥哥,這麽多年你都跑哪兒去?自從那一年乞巧節你夜裡來訪安王府,之後就不見蹤影了,大哥找不到你,綠兒也見不到你,很傷心很傷心啊嗚嗚嗚……」

  昭樂公主亦揪著她的「宇哥哥」想繼續訴情衷,驀地卻發現某事不太對勁兒,「...咦?胸部鼓鼓的兩團,怎地回事?」這相貼的觸感,感覺比起她自個兒的胸還要豐滿啊!到底發生何事?

  昭樂公主猛地抬頭,直勾勾望著正垂目俯視著她的謝馥宇,「宇哥哥,你、你不是哥哥,而是……姊姊嗎?」

  謝馥宇處在這個極端尷尬的時刻,真真模到不行,但內心終有所解惑——

  傅靖戰不是追著她來的,更不是來「尋仇」的,而是為了昭樂公主與自家親妹子傅柔綠。

  她直到眼下才把兩姑娘給認出來,雖說女大十八變,但此時定睛一看,這兩張湊到面前來的青春臉龐確實猶有幼時的可愛小模樣兒。

  她思緒動得甚快,前思後想不過幾息,已大致將眼前狀況捋了個七七八八。

  很可能是小姑娘倆遭人販子騙走,人販子又跟河寇有所牽連,傅靖戰當人家兄長的拚死拚活追蹤而來,這才讓彼此在這片浩浩江面上重逢。

  他並非緊追她不放,而她當然也沒有期望他的現身。

  如此說來,她謝馥宇與他傅長安不過是……是萍水又相逢罷了,所以不用太在意,沒事的,一切順其自然。

  她內心自我期許,打算大大方方與他面對面,但實話說回來,這真不是簡單的活兒。

  就在她被昭樂公主問得啞口無言之際,打小就甚是貼心的傅柔綠輕揪她的衣袖憂心道:「宇哥哥,你被暗器打傷了,得趕緊止血清理啊……」說著,她轉向杵在一旁的唇戰,語氣很是可憐,「大哥……大哥您先別生氣,咱們得趕緊幫宇哥哥療傷才是。」

  說真格的,謝馥宇真不覺得左肩上這一點小傷有多嚴重,她儘管天生細皮嫩肉卻也耐打,鐵鏢銳角落下的一道小口子罷了,暗器上並未喂毒,追究到底也就尋常一個破皮傷處,即便不上藥,沒幾天也能自個兒癒合的。

  但她這小小肩傷是為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所受的,再經傅柔綠這麽哽咽一提,又被昭樂公主還原當時事發的過程,她謝馥宇好似突然間變成大英雄一枚。

  等她回過神來,人早已被帶進某艘官船的大船艙內,被安置在臨窗的座位上,近身為她這個小老百姓查看肩傷的正是安王世子爺本尊無誤。

  話說回來,傅靖戰雖然被恣意妄為的十三公主和性情太過天真的親親妹子惹得火氣蒸騰,但以昭樂的公主之尊為名再加上傅柔綠適時「纏上」某人,此際能把這個某人大大方方挾進船艙中,足讓他的怒氣稍見緩和。

  他自是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留意到她的肩傷,但她當下見到他時的表情太過諷忽,讓他一時間感到裹足不前。

  聖上鍾愛的公主失蹤,外加一名小郡主也跟著不見,聖上將尋人的重責大任交及他,同時亦遣來心腹宮人一路隨行聯繫。

  這時候傅靖戰在「利用」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將人兒挾進船艙後,立時將兩個小女兒家父托給隨行的宮人和嬤嬤照顧,受傷的人兒則由他親自照料。

  「不是的那個……咳咳……」下意識輕咳兩聲,謝馥宇前所未有的臉熱發紅。

  她前襟鬆開,左肩裸露出大半,雖說兩人早有肌膚之親,但今次這般重逢仍令她一顆心怦怦直顫。

  「不是多嚴重的傷勢,敷點金瘡藥便可。」略頓,她想了想補充道:「我的體質本就與尋常人不同,自小到大所受的傷都能很快復原,你也知道的。」

  傅靖戰深深看她一眼,淨布絞濕為她擦拭膚上的血跡。

  船艙中備有各種藥膏藥粉,他取來標示著金瘡藥的一隻黑瓶,揭開瓶塞後先在鼻下嗅了一嗅,確認過後才將藥粉仔細撒上她的傷口,忽而語氣慢悠悠——

  「我不知道。就如同我並不知你能在水中久待,我也不知道你受了傷能如何復原。」一頓。「畢竟你從我身邊跑開了,我倆已分開七年有餘,關於你的許多事,我如何能知?」

  謝馥宇背脊微乎其微直顫了顫。

  她這是遭指責了嗎?還是被控訴?

  身後為她裹傷的男人說話的調調兒沉靜中似透哀怨,殺傷力極強,非常成功地引發了她的心虛感。

  她低唔了聲,暗自咬咬內唇,裝作沒聽出他的話外之意,主動問道:「你此次又藉周大人的水軍沿河南行,是領了皇命辦事吧?剛才瞧著有幾名宮人和嬤嬤也在船上,此事驚動內廷,想必是為昭樂公主而來,只是公主和綠兒怎會落入那幫歹人手中?」

  傅靖戰哪裡瞧不出她這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他並不戳穿她,僅淡淡道:「昭樂偷溜出宮,又偷偷摸摸把柔綠叫了出去,兩姑娘帝京逛大街,後來禁衛軍暗中循線査探,發現她們倆最後出現的地方是在百花樓。」

  謝馥宇聞言驀地朝他回首揚睫,表情訝然。「……百花樓嗎?那公主和綠兒是女扮男裝逛妓院去了……」想了想,突然抿唇笑出。「我記得她們倆年紀相若,算來都十五、六歲了,會對那種所在感到好奇也算尋常,當年咱們甲扈嚕好些人偷偷進秦樓楚館長見識,甚是有趣。」

  傅靖戰輕哼一聲。「正是你起的頭,不是嗎?」

  「唔……」謝馥宇讀不出他表情變化,但提及當年在國子監進學,她內心不由得窒了窒,遂將話題拉回。「昭樂公主和綠兒失蹤一事僅能低調查探,你能一路循線追來實也來得夠快了,幸得對方的座船沒來得及出河道,才能將其順利攔截。」

  淨布摺成四方覆在她肩後傷口上,然後隨男人包紮的動作她配合著微抬臂膀,順順地便包紮完畢。

  「多謝……呃!」她氣息陡凜,因為站在身後的男人突然傾身,雙手穩穩握著她的上臂,垂首在她裸肩上輕蹭了蹭,落下輕吻。

  謝馥宇忽覺渾身都不對勁,雙腿下意識夾緊,靴子裡的十根腳趾頭不由自主地扭動,膚底好像聚著熱氣發散不開,心跳驟然加快,一下子記起與他抵死糾纏是何感覺。

  她以為當兩人獨處時,他定會對她那日一早「棄他而去」之事追究到底,結果他什麽都沒說。好像她把他給睡了、拿他當馬騎了,然後拍拍屁股不告而別,他並未太過在意一般,甚至願意同她說話,有問有答的,還親自替她上藥。

  誰知他會突然使絕招,立時搞得她身子起反應,臉紅過腮。

  「傅長安,你……」

  他撩開她那一大把束起的頭髮,感覺正用鼻尖和嘴唇邊嗅著邊啄吻她頸後那一小塊肌膚,幾乎要扼斷她發聲的能力。

  「都、都是汗……你別嗯……」她困難道,聲音細細輕顫,但男人依然故我。

  她大可以將人推開,亦可以起身避開,但這時候才要跟他劃清界線會不會抬矯情?

  每次都是她先對他使強,都是她先起的頭,此時他親昵貼近,她如何拒絕得了?

  「隨我回帝京。」他的唇落在她耳畔,語氣半是誘惑半是命令。

  謝馥宇猛地輕抽一 口氣,側目望著他近在咫尺的俊龐。

  兩人沉靜對視,在彼此眼底看到執拗之色,謝馥宇最後抿抿唇道:「我不回帝京。」忽而提及這事,讓她上一刻還暈乎乎的神識清醒許多。

  她想別開臉,卻被傅靖戰一手掌住單邊頰面,被迫只能繼續面對他。

  「這一次,你非得隨我回去不可。」傅靖戰口氣變硬,神情凜然,貼著她肌膚的拇指指腹卻仍不停地輕柔摩掌。

  謝馥宇這脾性完全是吃軟不吃硬,聽到傅靖戰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好似所有事都核聽從他的安排,這讓她的態度亦轉強硬,抬手便格開他的碰觸,並把輕敞的衣襟拉上掩實了。

  「我已在東海生活得很好,一個人過得很好,我不回帝京。」她咬牙重申,一字字說得頗用力。

  傅靖戰面若沉水,僅見眉目間微起波動,他直起上身繞到她對面的座位落坐,從小窗灑進的天光映出他半面俊朗的輪廓,然,背光的那卻顯得格外嚴肅,棱角分明。

  他淡淡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徐聲道:「漕幫幫眾先是助我這位欽差大臣平定東海海寇之亂,如今又搶先一步半道攔截,從人販子兼河寇手中及時救出十三皇女昭樂公主與柔綠郡主,你覺得我將漕幫的這些大功上報朝廷,再以密函詳細敘事呈於皇上眼前,屆時你的身分還能保密多久?」

  謝馥宇對於自己的來處和出身,進學成長的所在,從來沒刻意保密,只是不願多提,能不提就不提。漕幫眾人才不管她打哪兒來,江湖上行走,水裡來又火裡去的,此已非常身,而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能做到同甘共苦的便是好兄弟。

  但她若返回帝京,勢必又得面臨鎮國公府中的那些骨肉親情。當年她的離去,既是想成全自己,亦是不想讓祖父和祖母難受難堪,算是她當時能盡的最後一點點孝道。

  兩老都對她眼不見為淨這麽多年了,倘若她突如其來出現在兩位老人家面前,真不知又要掀起如何的風波。祖母見到她肯定要傷心難受的,那麽道行尚淺、人間流連的她必然也會跟著難受,至於祖父那兒……欵,她真怕把老人家給氣出病來。

  於是——

  「傅長安,那你在上呈給皇上的密函中可以不要提我啊!」手握成拳,她胸脯明顯起伏,緊緊盯人。「你別管我也別提我,你盡可向朝廷彰顯漕幫的功績,只要略過我一個就好,咱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還不成嗎?」

  一時間,傅靖戰想撲上去咬她的慾念都有了,然而心中怒火越盛,他表情越發深沉莫辨,「承蒙聖恩,受皇上偏信並託付重任,吾輩當粉身碎骨以報之,怎能遮掩事實隱匿不報?」他一臉冠冕堂皇,嘴角再次勾笑。「香香這是要我蒙蔽聖上,行不忠不義之舉嗎?你覺得本世子能答應嗎?」

  這時候倒把世子爺的身分亮出來了。

  謝馥宇怒火中燒,偏偏拿他沒轍,很清楚他就是沖著她來,不給商量餘地。

  就在她只曉得死死瞪人之際,傅靖戰兩指輕撚著單邊劍眉,淡淡又道:「你即便將我蹬穿了也沒用,誰讓你恰恰救下昭樂和綠兒,又恰恰被她們倆認了出來,綠兒對你的七許還能守口如瓶,但要昭樂不說,絕無可能。」

  他迎視著她,淺笑變成深深的一抹,「待皇上得知你的存在,極可能召你入宮覲見,屆時鎮國公府就不得不出來接招,而身為當事者的你又怎麽可能逃得掉、避得開?」

  細細思量,她確實避不開、逃不掉。

  在他傅靖戰有心操弄之下,時也運也命也,誰讓她見女兒家落難偏要出頭,誰讓她偏偏救下的是當朝最受寵的帝姬,昭樂失蹤一事在內廷必然已引起大風波,如今得以安然返回,身為爹親的皇帝老兒豈有不仔細盤問清楚之理。

  而皇上問得越發詳細,她謝馥宇就越可能被提及,說實話,她若是當今聖上,為人父母心懸子女,在聽聞一切後也定會下旨召見她這個人。

  斟酌再三,儘管內心不甚痛快,卻不得不承認,這一次非隨他傅靖戰返回帝京不可。

  是她惹出來的事,自然由她面對,只是此事延燒下去勢必會牽連鎮國公府,這一點確實令她頗為掛懷,也讓她對傅靖戰甚為不滿。

  她不滿他,卻有人對他心生好感,簡直都快與之欷血為盟兼結拜成義兄弟了——

  「來來來,哥哥我敬你一杯啊!白日飲酒方為人生至樂,咱們一醉醉千家,放眼望去哪兒都是飲酒作樂的好酒場,來啊來啊!痛快乾了——」裴元擘一臂搭上傅靖戰的肩頭,平時就一副吊兒郎當模樣,飲酒後更是沒臉沒皮,似乎吃定傅靖戰不會怪他無禮,半邊身軀直靠過去。

  傅靖戰的確毫不生怒,面上甚至沒什麽表情,僅是將目光鎖定在不遠處的江面上。

  漕幫的小翼自那日為追趕單桅船下了水,留著一艘一直未收起,這幾天成了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的玩樂之物,並由謝馥宇手把手親自教導操作方法。

  此際船行在洛玉江上,前頭是河道提督安排的兩艘官船,漕幫大船則跟隨在後,謝馥宇就這樣駕著小翼帶著兩姑娘玩一段再追一段,返回帝京的途中便也不那麽枯燥到令她焦慮。

  她無須刻意去看,渾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傅靖戰直勾勾的注視。

  關於他倆的事以及她以往的身分,漕幫的大夥兒看著歸看著,卻也沒誰會追著她問個水落石出,這著實讓她松了好大一 口氣。

  只是一向不愛跟朝廷打交道的裴少主,這回聽說漕幫在聖上面前大大露臉,皇帝老兒龍心大悅有意召見,屆時定有滿滿賞賜竟然兩下輕易就被傅靖戰說服了,原本要返回東海的行程輕易一變,漕幫大船決定開往帝京。

  她不得不懷疑,裴元擘進京面聖討賞其實是順便罷了,他主要是想「看戯」,看她和傅靖戰的這齣戲會如何演變下去。

  「宇哥……呃,宇姊姊,瞧啊,你快瞧,我能站穩,也知道怎麽轉向了,我是不是好厲害?」昭樂公主抓著帆杆子順著風向調整,亭亭玉立的人兒在小翼輕船上迎風笑開,女兒家的青春可喜更添神采,美得真像一幅畫。

  「昭樂你玩好久,都說好要輪流玩的,該我了呀!」坐在小翼前頭的傅柔綠微鼓玉頰,輕聲抗議。

  謝馥宇並未在這艘小翼上,而是泅在江水裡。為了讓兩個姑娘在小翼上練好平衡感,她時而潛進江中,時而冒出頭來,幫她們倆穩著小翼並調整方向,好讓新手慢慢熟悉操縱的手感。

  「公主確實厲害,才短短幾日就孰悉操作的手感,站得也頗穩,再繼續練下去很快就真能水裡來又浪裡去。」她真心稱讚,毫不吝嗇地比了個大拇指,又道:「柔綠也很棒,非常出乎我的預料,記得你小時候怕水,沒想到如今能成功克服,這幾天你下了水玩得也挺好。」

  謝馥宇自我省思過了,既然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且被迫與傅靖戰同行,那她首先得面對的故人就是昭樂公主和傅柔綠。

  那一日她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同她們倆說明自身的狀況,她對昭樂公主和傅柔綠提及自身的鮫人族血脈,以及當年的「擇身」之變......唔,咳咳,當然略過傅靖戰在她成人「擇身」時所擔當的「角色」和提供了何種「協助」。

  她原以為明白解釋過後就大功告成,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知曉她的莫可奈何,想來不會為難她,豈料兩隻小的聽完她的敘說後只曉得怔怔望她,下一瞬竟然放聲大哭。

  「嗚哇啊啊——昭樂一直很喜歡宇哥哥,一直想宇哥哥當我的駙馬,嗚嗚嗚……駙馬沒了怎麽辦?」

  「宇哥哥是綠兒的,綠兒是宇哥哥的,嗚嗚嗚……可是哥哥變成姊姊了,綠兒怎麽辦?」

  謝馥宇才真的不知該拿兩隻淚娃娃怎麽辦!

  「嗚嗚嗚……小爺我心裡好苦啊,我也好想當你倆的宇哥哥啊,無奈老天不仁、造化弄人,誰把我的男兒身還來啊嗚嗚嗚……」

  結果就是耍賴比慘!

  她嚎得比兩個小姑娘還響亮,只差沒在地上翻騰打滾,最後成功引發了姑娘家的惻隱之心,覺得她好生可憐,反倒雙雙安慰起她來。

  除了重逢的頭一天場面混亂,這些天謝馥宇與兩個小姑娘已處得挺好挺自在。捫心自問,想來還是格外喜歡小女兒家,天真爛漫,可可愛愛的,逗弄起來特別有趣也格外讓人心生憐惜。

  此時,她才欲開口要昭樂公主從小翼上下來,讓給傅柔綠玩一會兒,傅柔綠因為離她近些,正眨著眼睛好奇盯著她的耳後。

  她心領神會,便側首大方露出耳後的腮裂讓兩個小姑娘家看個夠,「想必是因為今兒個潛在水裡的時候較多,就自個兒裂膚生腮啦。」

  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頭一次見識,兩顆小腦袋瓜倏地湊過來,又好奇又興奮。

  「宇姊姊,我可以摸摸嗎?」

  「我也想摸摸,會好輕手好輕手撫摸的,可以嗎?」

  「來吧來吧,給摸,誰讓你們倆長得這樣好看,是美美的女孩兒才給摸的。」謝馥宇瀟灑挑眉,眼帶桃花,立時逗得小女兒家咯咯嬌笑。

  又玩鬧一小會兒後,謝馥宇將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送回前頭的官船上。

  兩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其實對漕幫甚感興趣,嚮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私下問了她好多漕幫和江湖上的事物。

  她們倆對漕幫大船上的各種機關亦興味滿滿,常纏著要上船玩耍,不過今日倒是都乖乖讓她送回官船,沒有半句異議,因為傅靖戰此時就在漕幫大船上。

  昭樂公主鬧這麽一出,鬧到把傅柔綠也拖下水,累得內廷宮中與安王府雞犬不寧,動用了大批人馬才將事情擺平,這中間還得慶倖老天爺保佑,及時將兩個姑娘全聚全尾找回來。

  大夥兒憐惜遇劫歸來的十三公主與小郡主,在無比慶倖之余,唯有傅靖戰冷臉以對。

  都說長兄如父,他傅靖戰之於傅柔綠,不僅長兄如父還如母,私下當真是把親妹子傅柔綠抓到面前來訓斥到哭,而昭樂貴為公主,他儘管怒斥不得更不能動家法,卻能以迫人的目光和冰寒臉色待之。

  結果可想而知,兩姑娘家一到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見他這時候就在漕幫大船上,她們倆才不會傻得晃到他面前自討苦吃。

  官船上,宮人和嬤嬤們早都候在前頭甲板上。唔,應該說,從一開始昭樂公主,下水玩耍,他們就一直守在甲板上緊盯江面不放,生怕出什麽意外。

  其實宮人和嬤嬤們是極不贊同昭樂公主去玩那個什麽小翼輕船的,但勸歸勸,墅公主全當成耳旁風,加上有傅靖戰這位安王世子爺的默允,他們這些奴才才會天天擔驚受怕。

  此時一見公主和郡主終於回船上來,淨布啊大巾子啦全都朝兩姑娘罩了去,兜頭罩腦襄了她們倆一身,連手爐都備上,並簇擁著趕緊回船艙去。

  這溫暖的初夏時節,且日正當中,準備手爐是哪一招?

  謝馥宇兀自搖搖頭笑了,駕著小翼一個俐落轉向,眨眼間便回到漕幫大船這邊,她將小翼的船繩系在大船船尾,隨即抓著船舷邊上突起的部分,翻身躍上甲板。

  「呃?」甫站穩,一個轉身卻嚇了老大一跳。

  被裴元擘纏著白日飲酒的傅靖戰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兩手攤開一件男款披風,不由分說已罩上她濕淋淋的身軀。

  「我不需要的,都習慣了,何況又不冷,唔唔……」一方棉布當面襲來,幫她拭臉擦頭,把她欲說的話全堵回嘴裡。

  等等!現下是什麽情況?

  她好像聽到好幾聲噗哧一笑。

  回過神來,她邊躲開邊搶下猛往她臉上擦拭的大棉布,瞪著對她「下狠手」的傅靖戰急聲道:「我自個兒來就好,你站著別動……你、你別再亂動!」

  在場又聽到好幾聲噗哧笑音響起,當中肯定有裴元擘的分兒。她實在不想讓漕幫的兄弟們「看戲」,但傅靖戰似乎毫不在意,這一點最令她感到頭疼。

  儘管已帶著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練了幾日小翼的操作,想來是直到今日他才有空在一旁看著她們下水練習。

  他一直挺忙碌,雖說河道水軍護著一行人往帝京而去,但拐走昭樂公主與傅柔綠的那群河寇並未被一網打盡,若不是急著想將皇上鍾愛的帝姬以及自家親親妹子送返回京,他定會順藤摸瓜細細詳查,而非如現下這般,許多要務僅能利用河道提督的兵力去辦,自身能做到的不過是時時監督。

  謝馥宇不禁暗暗慶倖,還好今日是他頭一回見她帶女兒家們下水玩耍,若是他每一次都當著眾人之面如此這般照看她....老實說,她當真消受不起。

  「我把昭樂公主和綠兒送回船上,你也該回前頭官船了,我可用小翼送你過去。」謝馥宇只想他離得遠些,他靠得太近,她又要渾身不自在。

  傅靖戰並未立即答話,卻是伸手碰觸她耳後,腮裂在離開水中自動合起時格外敏感,她身子不由得一顫,本能地格開他的手。

  傅靖戰神情難測,語氣徐沉。「适才能任昭樂和綠兒觸摸,換作是我就不給碰了?」

  「安王世子爺又不是漂亮好看的小姑娘家。」她想也未想堵了他一句,心跳如鼓,耳根發燙,他就是有本事讓她變得不像尋常時候的自己。

  聞言,傅靖戰一怔,劍眉微挑的臉上依舊沒太多表情。

  他雙手改而負於身後,忽地問:「你回帝京會在何處住下?裴元擘等漕幫幫眾將在京中的漕幫大貨棧落腳,據我所知,那裡便如一座大雜院,你身為女子住那兒並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我跟著大夥兒都混了這麽些年,大夥兒能住,我自然也能。」她語氣略沖,偏不肯看他的臉,顯然對於他強迫她回帝京一事仍耿耿於懷。

  但他不能不去逼她、強迫她。

  傅靖戰心中清楚,唯有她返回帝京,坦坦然站在所有人面前,他才能有機會將她光明正大地挽留在身邊。

  他任她離開七年有餘,而今重逢,他終能確定這一份深藏的、朦朧的心意,曾是懵懂不知,幽微而迷茫,但得以來到她面前,見到她、靠近她、擁抱她,他已無法再放手。

  「你回帝京的住處,聽我安排便是。」他就想待她好,想讓她舒舒服服的,無奈表情不對,口氣不佳,用字遣詞也不妥。「我知道你不會一進帝京就直奔鎮國公府,但你也非回去不可,哪一日你想好要回去,我再同你一起。」

  他這根本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鎮國公府的人事物永遠是她內心深處的一道逆鱗。

  謝馥宇對他原就一肚子氣未消,此時又被他霸道的態度惹惱,若非大船甲板上還有兄弟兄們明目張膽看著,她都想把手中擦得已然濕透的大棉布朝他那張氣死人不償命的俊龐砸過去。

  「小爺我自個兒的事,由我自個兒看著辦,不勞安王世子爺費心!」不能當眾動粗,只好一字字狠狠招話。

  撂完話,她推開他大步就走,頭也不回躲進船艙中,來個眼不見他為「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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