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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許卿長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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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09: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帝京落腳處

  河道水師的官船領著漕幫大船泊進帝京城外的大碼頭時,恰是傍晚時分。

    一是因消息往來密切,宮中時時留意著他們的行蹤,二是因皇上急著想見鍾愛的昭樂公主,於是幾艘官船和大船才陸續泊進大碼頭,前來迎接的禁軍護衛以及安王府的人馬早等候在那兒,把一向喧囂熱鬧的大碼頭鎮得猶如禁軍校場那般肅穆。

  此趟被委以重任的傅靖戰根本「無路可逃」,身兼禦史巡按之責,在外有專斷擅行乏權,然甫回帝京,在一票禁衛軍的迎接和護送中,第一時間就把昭樂公主與他一塊兒送進皇城內廷裡,而傅柔綠則直接讓人接回安王府。

  皇上這是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寶貝公主盼回來。

  傅靖戰一抵達帝京,連一 口氣兒都沒能好好喘上就不得不入宮覆命,此情況倒讓謝馥宇悶聲偷笑了。

  她不用再被他盯著,即便這一趟非回帝京不可,她謝小爺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想在哪兒落腳就在哪兒落腳。誰也別想管她。

  與官府打交道的事全權交由裴元擘出面,漕幫兄弟們下了船甫進到城門內又習慣性來了招「化整為零」,眨眼間各自混進帝京的街頭巷尾與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時隔七年重回京畿,謝馥宇倒沒有多少感慨,對她而言,十八歲以前的日子宛若前世,都是上輩子的人事物了,記得那樣清楚做什麽?

  兩刻鐘後,她出現在帝京越夜越熱鬧的花街上,大大方方踏進最負盛名的金玉滿堂樓。

  親手遞了一塊流蘇玉佩請鴇母代為轉交,跟著不到半刻鐘,她人便被迎上了樓,進到樓主明錦玉的香閨。

  「謝公子您……呃,不,得稱呼您謝小姐才是。」明錦玉忽覺有些失態,連忙暗自調息。

  紅塵中浮沉多年,而今能令她失態的事已然少之又少,她收拾起錯愕心緒,不禁牽唇笑了。「小姐與奴家魚雁往返,之前在信中雖得知您已成女兒身,這還是頭一回見謝小姐的模樣。」

  明錦玉點點頭,美眸蕩開驚豔的流光。「無論是當年的少年郎抑或如今的女兒身,謝小姐永遠這般風姿颯爽,俊俏好看。」

  珠簾成幕,燭火熒熒,晚風從敞窗拂進,輕散了一屋子幽香,金玉滿堂樓的這座香閨,能登堂入室被樓主明錦玉奉為上賓之人寥寥可數,此際,謝馥宇就坐在溫潤又光滑的木質地板,單肘斜倚在一張扶手靠上,腰背後還靠著一團繡花迎枕,慵懶坐姿活像個大老爺。

  「欵,什麽小姐不小姐的,聽著多瞥扭。」謝馥宇擺了擺手,接下明錦玉剛煮好的香茶。「明老闆直接喚我名字即可。」

  明錦玉笑道:「那不如就喚您一聲馥宇姑娘吧。」

  謝馥宇眉尾微挑並無異議,以杯就口飲著茶湯。

  她與明錦玉之所以結緣,始於她十五歲那年受邀到某一場高門大戶所辦的壽宴上,當時的她乃是鎮國公府中被捧得高高的嫡長孫,是鮮衣怒馬、傲氣沖天的謝家小爺,而她明錦玉則頂著帝京花魁之盛名被請去在席間以琴助樂、以歌舞娛賓。

  能請得動她這位花魁女過府交陪,必然所費不貲。

  只是都說好賣藝不賣身,偏偏有幾個高官子弟仗勢欺人不安好心,竟設局欲把明錦玉灌醉,連迷藥和春藥這種下三濫的玩意兒都拿出使

  謝馥宇沒讓那些迷藥和春藥使在明錦玉身上,而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遭「反殺」的高官子弟們全被她脫得赤條條,偷偷丟在人家的後花園裡。

  此時回想,當時同她一塊兒與宴的傅靖戰後來發現她都幹下什麽之後,還非常神速地替她湮滅證據,助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整翻那群混蛋,年少時候的他們倆當真是囂張恣意……

  唔,應該說,囂張恣意的是她謝小爺,身邊卻一直有他在幫她收拾善後。

  怎麽腦子裡又浮出傅靖戰的臉?不想他不想他,她還在生那傢伙的氣!

  謝馥宇把杯中茶湯灌盡,放下杯子的同時肩膀亦放鬆下來,並長長籲出一 口氣。

  明錦玉不知她內心起伏,僅以長柄玉勺又舀了 一勺新烹的香茶倒進她面前的白玉杯中,

  柔聲道:「石橋巷的那座二進宅子雖說不大,但巷裡甚是安靜,巷子外頭就是熱鬧的京中大街,住著應該挺舒適,奴家時不時會遣人過去打掃,接到您要回京的消息後,也讓人裡裡外外整理過,馥宇姑娘隨時都能過去。」

  她將一旁的精緻木盒推到謝馥宇面前,輕手揭開盒蓋。「小宅子的正門、後門以及一座小庫房的鑰匙,包括備用的分兒,全在這兒了,您收好。」

  「多謝明老闆照看。」她確實得好好謝謝人家。

  當年她救了明錦玉,後者解下腰間的流蘇玉佩相贈,正是她今日請老鴇轉交的那,塊並蒂蓮浮雕流蘇碧玉佩。

  那時候明錦玉對她說,往後她這位花魁娘子若有派得上用場之時,屆時定報大恩。

  那時候謝馥宇根本沒把人家承諾的事放在心上。

  之後不久,明錦玉又一次過府獻藝,她謝小爺又是座上嘉賓之一。

  那一回她這個鎮國公府嫡長孫因為實在看不慣右相府寶貝長孫的作派,兩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當場開局杠上,投壺鬥酒兼之比吟詩作對,後來連骰子都拿出來比大小。

  既然開了局就得有彩頭,且願賭服輸,輸不起的是小狗,最後她從右相府長孫的手中贏下一座位在石橋巷內的二進小宅院。

  痛快啊!

  最享受的是當下那股「大贏特贏」的痛快感。

  痛快過後,也許是那天酒喝高了,她發酒瘋般傑阿晌對著明錦玉道:「錦玉姑娘,小爺贏得的那座小宅子往後就歸你管啦!」

  望著如今已是金玉滿堂樓大老闆的明錦玉,謝馥宇一指撓了撓臉,笑意不禁帶著靦腆。

  「當初不過隨口 一說,明老闆真就替我打理起石橋巷的宅院,即便後來我遠離帝京,明老闆依舊持續著,實在勞你費心了。」

  她離開帝京時走得決然也走得匆忙,加上當時身子骨正處在變化期,剛完成「揮身」卻未完全穩定,情緒波動甚劇,光顧著自己都頗費心神,許多事是沒法多想的,便如石橋巷小私宅是否該處理的這等小事,她壓根就沒想過,更不可能會想到要留信給明錦玉。

  之後是因謝家小爺在帝京消失了大半年,明錦玉覺得事有蹊蹺才暗暗打探。

  從鎮國公府內傳出來的說法頗冠冕堂皇,都說自家小少爺是因「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才會離家周遊各地,然而吊詭的是——鎮國公府內竟多出一位小小少爺!

  這位小小少爺年方十歲,乃謝氏家族的旁支子弟,卻被鎮國公夫婦收入謝氏長房的族譜中,為長房嫡孫。

  幾番迂回曲折,明錦玉私下終於與謝馥宇的奶娘徐氏見上面,並在謝馥宇的允可下,徐氏把她在東海的落腳處告知明錦玉,兩人才開始書信往來,彼此漸漸變得熟悉,直到今次她被逼著重回帝京,終又相見。

  明錦玉顯然沒見過她靦腆的小模樣,這會兒忽地掩嘴笑出聲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況僅是打理一座主人家不在的小宅院,根本是兩下輕易之事,哪裡需費心?」美眸輕睞,她搖搖頭笑意更深。「倒是馥宇姑娘得費些心了,待會兒離開可不能大剌剌走我金玉滿堂樓的正門。」

  謝馥宇眉間一蹙。「……為何啊?」

  明錦玉歎氣般道:「樓下正開店攬客呢,等到月上中天便是樓中最熱鬧之時,屆時眾人酒酣耳熱的,您要是大大方方就這麽下了樓走出去,打從眾人眼前過,怕是尚未走到大門口,奴家這座樓就要被您給拆羅。」

  「那是為何啊?」仍沒聽明白。

  明錦玉再一次歎氣。「那是因您若這麽一出現,客人們定然以為我金玉滿堂集來了一位美人中的美人,試問誰不想趁機蹭蹭,摸摸小臉再捏捏小手之類……」

  謝馥宇挑眉。「看他們誰敢!」

  「欸欽,畢竟沒被您揍過,一個個又都醉酒醺然,那自然是敢的。」明錦玉兩手一攤,語帶無奈道:「所以來一個您揍一個,來兩個您湊一雙,奴家這座樓今夜怕是要被砸了個落花流水,皆因馥宇姑娘生得美若天仙又這般我見猶憐的,不想蹭您幾把的絕對不是個男人。」

  「呃……我見猶憐?我……我見猶憐?是說我嗎?」謝馥宇一臉錯愕,遂挺直背脊坐正,一指指著自己*眨動雙眸的樣子頗有憨氣。

  「噗呼——」明錦玉終於忍俊不住,什麽嫺靜優雅全毀了,她驀然噴笑,不及舉袖遮掩,於是還噴出幾顆唾沫星子。

  謝馥宇這會子才明白過來,她是被明老闆給捉弄了呀!

  望著笑到花枝亂顫、前俯後仰的明錦玉,謝馥宇撓撓臉也跟著笑了。

  然後就在對方笑聲稍歇,正以香巾輕拭眼角因大笑而滲出的淚珠時,謝馥宇也來歎息般道:「明老闆啊明老闆,小爺我若還是男兒身,這輩子定然娶你為妻。」

  「啊?」明錦玉抬睫一愣,就見坐在對面的人兒忽地爬了過來,她以上等螺黛精緻描書出來的柳眉不禁挑高,眸光怔怔然。

  謝馥宇在木質地板上爬了兩下蹲在明老闆面前,她雙手捧起對方的玉顏,很珍惜地捧著,繼續歎道:「瞧啊,咱倆相差也就三、四歲,明老闆到如今仍然美得跟鮮花兒似的,怎麽當初男兒身的我就不懂挾天子以令諸侯,...呃,不是,是怎麽就不懂挾恩索報?若能好好蹭蹭你,摸摸小臉再摸摸小手之類的,有點少年郎的美好回憶不是挺好嗎?欵呀,總之學了享受軟玉溫香的大好機會,小爺我那時候實在是太嫩啊太嫩。」

  謝馥宇覺得自個兒確實還是太嫩,尤其在閱人無數的前帝京花魁娘子明錦玉面前,嫩到著實像只初出茅草崗沙土窩的小兔兒。

  她以為能把明錦玉鬧出個大紅臉,臉紅紅的明老闆肯定極好看,她眨巴眼睛滿心期待……結果被鬧出大紅臉的那一個不是別人,而是她謝小爺。

  臉蛋被她輕捧著的明老闆眸光微漾,似笑非笑著,突然間兩張臉之間的距離不見了。

  謝馥宇是直到被親了,才反應過來自個兒的唇瓣遭到「突襲」,被重重啄吻了一記。

  明錦玉接著還在她耳畔輕逸香息,低柔道:「奴家其實心悅您許久,當年喜歡,如今亦然,是男是女奴家不在意的。」

  哇啊啊——

  結果就是囂張不到半刻鐘的謝馥宇立時丟盔卸甲,臉上的紅顏色在離開金玉滿堂樓時持續未褪,紅撲撲得既可愛又可疑。

  當然,她離開之時走的是金玉滿堂樓的正門,情況也沒有像明錦玉同她開的玩笑話那樣誇張,樓中真有醉客會蹭過來偷香,但畢竟有明錦玉陪著一路送她出來,即便真賽況也都在明老闆的手中提前化解。

  不過眼前這一樁,任憑樓主明老闆再如何處世圓滑、八面玲璃,也無力插手。

  謝馥宇一腳甫跨出金玉滿堂樓的大門,恰見傅靖戰翻身下馬。

  金玉滿堂樓門前攪客的小夥計趕忙上前拉住馬疆,然,安王世子爺好大的陣仗,身後竟還追來十多名隨從,不知情的人一看還以為金玉滿堂樓進了賊人,安王世子爺這是帶人搜捕來著。

  那十多名隨從真正的身分其實是直屬皇上的隱衛,傅靖戰前去東海辦差,這些人皆是他的得力助手,謝馥宇見過其中幾位,只是他帶著這一小隊人馬趕來金玉滿堂樓意欲為何?

  兀自驚疑間,傅靖戰已三步並兩步走來到她跟前,劈頭便問:「你說不讓我管,回帝京後的住處要自個兒拿主意,結果竟選在金玉滿堂樓落腳?」目光灼灼,滿臉不敢置信。

  謝馥宇被突如其來的質問問得小口微張,鼻翼輕歙,不過慶倖的是她很快便回過神,「……你、你領著一票高手沖來這兒,就是想問我在哪兒落腳?」她同樣滿臉不敢置信,不禁猜測。「傅長安,你該不會入宮覆命之後,一出宮就策馬直沖到這兒吧?」

  因為他壓根忘記給解散的指令,那些隱衛八成以為又要出任務,才會一路急匆匆跟著跑來……吧?

  事情完全被她猜中!傅靖戰直到這時才留意到跟著他跑的隱衛們,一時間感到有些出模,但面上不顯,仍是沉眉凜目的嚴肅模樣。

  他回首朝隱衛們簡單做了個手勢,眾人齊齊頷首,隨即就見十多人調轉馬頭,很快地沒入五彩繽紛的花街人潮中。

  佇足看戲的尋芳客們還在,青樓上紅袖招搖的鶯驚燕燕們也還在,樓主明錦玉更是隨侍在側,此際傅靖戰一個眼神掃來,明老闆回了 一記無可挑剔的微笑,屈膝作禮,姿態吿不亢,恭敬有加。

  「給世子爺請安。」

  「嗯……免禮。」傅靖戰頷首回應,表情喜怒莫測。下一瞬,他望向謝馥宇接續之前的話題道:「你需得明白,我的意思並非指責金玉滿堂樓不好,只是此處再好,你若下榻在此絕非明智之舉。」

  她與明錦玉很久以前便相識,她救過人家,這事他自是知曉,卻未料她一進京就上金玉滿堂樓訪友。适才他一出宮得此消息,那瞬間的心緒當真既怒且驚,只曉策馬狂奔而來。

  這一邊,明錦玉明明能夠出面解釋清楚的。

  不過是一、兩句話的功夫罷了,誤會即能開解,然而強大的自我保護本能讓她選擇退開再退開,退到她自認適當的距離後才柔聲道:「世子爺若與馥宇姑娘有要事商談,不妨進樓上雅軒來談,有奴家親自盯場,絕對隱密到家。」

  謝馥宇也知道不好再杵在人家大門口前鬧騰,但她和傅靖戰兩人似乎莫名其妙都氣頭上,根本也沒什麽好談。

  「多謝明老闆好意,待下回得空再來叨擾。」她作禮別過,並橫了傅靖戰一眼,舉步就走。

  明錦玉垂首福身溫婉回禮,再抬頭時,恰好目送安王世子爺拉著坐騎大步追上那-抹身影,那抹在五彩花街的襯托下格外瀟灑深邃的身影。

  謝馥宇當然明白不能住在金玉滿堂樓中,她的事就要被捅到皇上面前了,即便傅靖戰能三緘其口,被她救下的昭樂公主也保不住秘密,亦無義務替她守密。

  所以她是鎮國公府的謝馥宇,而當年的謝小爺如今成為女兒身一事,皇上若得知,很可能會召祖父與她一同面聖,藉以厘清事實真相。

  她回帝京若有家不回卻選擇秦樓楚館落腳,待事情傳出,真會把家裡的一雙老長輩給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只是知道歸知道,也清楚傅靖戰說的沒錯,但被當場指出來就是不痛快。

  他跟過來了,兩人並肩而行,伴隨著「格答、格答」悠閒律動的馬蹄聲響,同行走了 一小段路,街上的尋芳客終於變少,傅靖戰此時才又出聲——

  「我並非貶低金玉滿堂樓,更非瞧輕明老闆,只是今日送昭樂公主回宮覆命,昭樂已將你的事說與皇上知曉,如今皇上已知你有一半鮫人族血脈,且因『擇身』而成女子,想來不日便會召國公爺入宮詳問,若是你……」

  「傅長安,別說了,我都明白。」她頓下腳步,簡單一句話截斷他的解釋。

  傅靖戰隨她停下,一手托握著她的肘部,這姿態多少帶了點掌控意味,不管他語氣多徐和。「既然明白,那就隨我回安王府。」

  謝馥宇先是深吸一 口氣,沉默了兩息後,她抬高下巴硬聲問:「你怎麽會一出宮就知我人在金玉滿堂樓裡?打一開始你就遣人跟蹤我了是不?」

  傅靖戰的態度亦不閃避。「你到底是被逼著回來的,若不遣人跟著盯著,我如何安心?」

  他這死豬不怕滾水燙的心態,讓人想同他發脾氣的心都疲乏了。

  謝馥宇倔強地抿了抿唇,側身掙開他的掌握。

  傅靖戰未再試圖碰觸她,但高大挺拔的他靠得如此之近,彷佛將她完全籠罩在他所形成的陰影中,又何嘗不是一種親密碰觸? 一種默然而有力的掌控?

  「跟我回去,安王府是你從小玩到大的所在,我爹一向喜歡你,待你也很好,他見到你定然歡喜,你就在安王府好好歇息一晚,明兒個一早我親自陪你回對街的鎮國公府,與你一塊兒拜見國公爺與國公夫人。」

  這會兒使的是親情攻勢了嗎?

  安王爺確實待當年的謝家小爺很好,都快拿謝小爺當親兒子看待。

  只是如今的謝馥宇已非當年的那一個人。

  「安王爺那兒......待我安頓下來且備好合適的禮物,自會登門拜會。」徐徐吐息,左胸仍一陣難受。「而今世子爺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東宮太子所倚重的得力助手,每一口該忙活的事肯定多到沒邊兒,我這兒總歸不用你費心,我的事我自個兒看著辦。」

  煩躁心緒又一次冒出頭來,她再次拾步前行,可是走著走著……那種好像在沖他發脾氣的自我厭惡感突然升起,讓她一邊感到歉疚,一邊更覺煩躁。

  他傅長安真的很有本事把她搞得都不像自己。

  儘管她口氣不佳,傅靖戰依舊緊追不放。「所以都這麽晚了,你究竟想走去哪裡?」

  「石橋邊的石橋巷。」她答得乾脆,而在離開秦樓楚館聚集的五彩花街後,那一道橫跨在城中水衢上的石頭拱橋此刻就在眼前。

  傅靖戰牽著馬同她走過石橋,並在下了石牆後的第一道巷口轉進。

  石橋巷的寬度一開始可容旋馬,只是越往巷底走便越發狹窄,就在他以為手中卓著的高大駿馬可能難以穿過之際,眼前景致豁然開朗,坐落著一處以雕花石牆圈圍的宅院。

  傅靖戰尚不及出聲,已見謝馥宇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往前門上的大鎖試了又試,試過再試,試到第三把的黃銅鑰匙時,巨大門鎖發出「喀啦」一響,終於被打開。

  有什麽在腦中刹那劃過,傅靖戰驀地記起多年前的事。

  「石橋邊的石牆巷,二進的小宅院……這是你當年從右相府的長孫狄承志手中贏下的那一座小宅。」此非問句,確是他電光石火間浮現的記憶。「我以為你早已處理掉此座房產。」

  氣未平,謝馥宇也懶得跟他多作解釋,僅道:「這些年一直是錦玉姑娘代我管著,今日她把宅子和庫房的鑰匙交給我了。」

  聞言,傅靖戰這下子才明白過來她為何一進帝京就往金玉滿堂樓跑,只是明白歸明白,壓在他心上的大石卻驀地沉重幾分——

  她在東海的大小事,因自身不曾參與,所以有很多關於她的人事物是他如今正努力掌控的,但她當年在帝京的大小事,他絕對是瞭若指掌,卻為何獨漏了她與明錦玉之間的牽連?

  他嚐到滿嘴的不是滋味,舌根酸得都想擰眉,只得深吸一 口氣勉強壓抑。

  隱落在石橋巷底的小宅其正門厚實而樸素,許是勤於保養之因,被推開時並無多大聲傅靖戰把手中疆繩系在門前一方拴馬石上,隨著主人家入內。

  這座石橋巷的小宅院他曾與謝馥宇一起遊逛過,如今再訪,依稀記起當年模樣。

  小宅院中未置奴僕婢子,但明錦玉做事向來心細如發,許是知曉宅院的主人家今晚很可能泊在此處,因此讓人在每個轉角處和廊前皆掛起燈籠,微微亮的火光有種難以言喻的暖度,令夜歸的人兒不至於摸黑一路走到底。

  謝馥宇在這二進的四合院小宅中很快晃了 一遍,有些地方還得等到天光清明時再仔細瞧過,她不甚在意,只在意灶房裡的大水缸中是否有足夠的清水,茅房裡是否清理得夠乾淨.....

  沒辦法的,這些年獨自一個在東海過日子,雖說一人飽全家飽,尋常生活中所注重的,些事物,如今的她恐怕到哪兒都擺脫不掉。

  她逛著自個兒的地方,傅靖戰自然是跟著她一塊兒東看西瞧,約莫兩刻鐘,兩人最後回到正屋裡來。

  正屋的中間是一座擺設簡單的小廳,兩邊是上房,他倆便在小廳裡落坐。

  廳門外的廊上掛著兩隻燈籠,火光進到裡邊變得淡幽幽,僅能供人瞧出周遭物件的輪廓,桌椅的外觀感覺普通,重在觸感溫潤,是材質頗佳之物。

  「明日我讓王府裡的管事挑些適當的人手睫來,你在帝京的生活起居也得有人打理照料。」傅靖戰輕沉說著,見方桌上備有一小座枝狀蠟燭,他遂取出火摺子,撮了握將星火燃起,跟著把架上五根蠟燭全數點亮。

  雖稱不上燈火通明,但小廳裡確實明亮許多,把壁上梅蘭竹菊的四幅掛畫皆清楚照明了。

  謝馥宇側目瞧著那些丹青畫作,留意到落款為「紅塵樓主」四字,不禁會心一笑,心想著,原來是明老闆的大作,那這成套的四君子掛軸可就值錢了。

  她淡淡道:「不用麻煩到安王府,錦玉姑娘同我提了,明兒個會陸續安排人手過來,說是可以先試用看看,合意的話再把人留下。」

  錦玉姑娘又是錦玉姑娘.....・傅靖戰只覺胸中悶堵,氣息都不順了。

  暗自收攏五指,他想了想正欲言語,此時隔著方桌而坐的謝馥宇恰收回賞畫的眸光,臉容朝他轉正。

  面對面一望,燭火照亮彼此容顏,他一雙漂亮長目驀地瞠圓,戾氣陡生。「你在金玉滿堂樓都幹什麽?」

  被凶得莫名其妙,謝馥宇不禁挑眉。「什麽幹什麽?你到底在問什麽?」

  他忽然探出一臂橫過桌面,手勁略重地扣著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揉過她柔軟下唇。「都沾上胭脂了,這麽明顯還說沒幹什麽?說,你去親了誰?還是誰親了你?」

  之前趕去金玉滿堂樓逮她,由於太過驚愕怒急,加上她也沒給他好臉色看,要不就是不拿正眼看他,結果當下根本沒能仔細看清她臉上有何異樣。

  之後他一路隨她來此,兩人邊說邊走,又是在夜裡,他更不可能發現什麽。

  直到這時候燭光明亮,她近在眼前,神情沉靜,跳動的光暈槻得她眉眸舒俊清麗,好像不再同他置氣……然,當他以為一切的躁動不安漸已平息,下一瞬卻發現落在她唇瓣上的紅顏色!

  傅靖戰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這一邊,謝馥宇終於明白他為何質問,一下子臉蛋通紅。

  她訥訥答道:「是錦玉姑娘開的玩笑,起先是我想嚇唬人家,豈料道行不夠反被她嚇唬回來,就、就被她啄吻了 一記。」見男人臉色越發難看,她緊聲又道:「就啄那麽一下而已,比小雞啄米還快,簡直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都沒能感受到什麽就結束……」

  等等!為何她要感到心虛?

  為什麽她得著急地同他解釋那麽多?

  他這模樣猶如逮到自家娘子在外偷腥似,不僅厲目相向還理直氣壯地發大火,只是誰偷腥了?

  被吻的人是她謝馥宇,她跟他說穿了並無互屬關係,他沖她發脾氣簡直莫名其妙!

  「總而言之,什麽事都沒有。」摟下一句,她試圖撥開他的手。

  她若是不動手,乖乖等著,也許傅靖戰自個兒惱怒片刻便會收手。

  但她謝馥宇永遠不是「乖乖等著」的脾性,要撥開扣著她下巴的那只手時,她確實使上了勁兒,這一下激得男人妒火高漲,腦子裡「轟」地一響,橫過桌面探來的不僅僅是一條臂膀,而是整個上半身傾靠過來。

  扣著她下巴的那只大掌改而按住她的後頸,將她的腦袋瓜往前一帶,隨即唇上重重力道壓了來,男人柔軟唇瓣帶著明顯火氣,灼灼壓迫著她的嘴。

  「傅長……唔唔……」發哪門子瘋啊這是?

  她才想罵人,話都到舌尖了又被他的唇舌堵將回來,他當真是胡攪蠻纏至極,闖進齒關在她小口中恣意肆虐,吮得她舌根都疼了。

  真是被氣到想揍人,謝馥宇揄起拳頭真開揍,朝傅靖戰的左頰給了一記。

  她狠狠把他的臉揍偏,他嘴角滲血,她的唇舌亦跟著受傷流血,這一拳完全是「傷敵一萬、自損七千」的狠招。

  一擺脫箝制,謝馥宇驟然立直身軀,眸光緊鎖著正沉沉望著自己的傅靖戰。

  「好好說話不成嗎?你沖我發什麽瘋?」該死!她舌頭好疼。

  傅靖戰胸腹鼓伏甚劇,幾下深沉的呼吸吐納後終才漸穩,但微蹙的眉峰、淡斂的雙目,那神態卻更為幽晦莫測。

  好一會兒,那張緊抿成一線的男性薄唇終於掀啟,輕喚了聲。「香香……」他問:「如今的你,喜歡的依然是女兒家嗎?」

  謝馥宇怒道:「女孩兒家總是香香軟軟的,誰不喜歡?」

  傅靖戰調息了會兒,再問:「所以如今的你依然只會對女兒家心生愛慕,對其戀之心悅之,是嗎?」

  這究竟是什麽古怪問題!

  謝馥宇輕搗著磨破皮的唇瓣一陣呲牙咧嘴,被他問得一頭霧水,誰料,緊接著還有讓她更傻眼的提問——

  「香香,你可是看上明錦玉了?」男人眉目輕抬,嗓聲微啞。

  「……什、什麽?」錯愕至極啊!不就一個玩笑般的啄吻罷了,他傅靖戰也能這般浮想聯翩!

  男人下顎繃了繃,繼而又道:「香香,我從未想過自己得跟一名女子爭奪你的關注,強敵來襲,對方要姿色有姿色,論才能有才能,我能拿什麽去贏?唯一擁有的武器也不過是男人的好處。」

  「咳!咳咳咳——」她被他平鋪直敘說出來的話給喰到岔氣。

  什麽強敵來襲?什麽……什麽男人的好處?還唯一的武器?

  被鬧到滿面通紅*更覺新一輪的火氣就要爆開,她一指指向門外,努力平心靜氣道:「傅長安你..你給我出去,暫且別讓我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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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重返國公府

  重返帝京的頭一夜,謝馥宇把弄得她好煩躁的世子爺「請」出自家小宅院。

  關門上問後,四合院小宅內獨餘她一個,她自個兒起灶燒了一大鏤熱水,再一桶桶提進上房的邊間小室,用備在那兒的大浴桶以及浴洗用具痛快搓洗身子,之後更好好地享受了泡澡之樂。

  待得吹熄燭火上楊歇下,她被攪得亂七八糟的心緒已然平復許多。

  大半夜把人趕出去,她半點不內疚也毫不擔心,這裡到底是天子腳下的帝京,是他安王世子爺的地盤,他不可能無家可歸,不可能露宿街頭,更不可能遭九門提督府負責京畿夜巡的人馬所刁難。

  所以把人趕出去,她心安理得得很,總比當場壓不住火氣整個炸開來得好。

  若然吵架了就一定沒好話,她不想沖他大發雷霆,因為知道事後自己內心必然難受,定又後悔不已。

  於是這一晚她睡得甚好,全然不認榻不認枕,把夏季薄被抱成一團兒倒頭就睡,醒來時窗外清清亮亮,她擁被坐起大伸懶腰,一頓神清氣爽。

  覺得口渴,昨夜燒水浴洗時亦為自己燒了一大壺開水並提進房中,她下榻欲倒杯水喝,卻見小小一個青瓷罐擺在桌上,罐底壓著一張小紙條,寫著——

  外敷藥,專用於口內唇舌,藥狀若凝膠,食之無礙。

  即便她不是火眼金睛,一見這筆跡也知是誰留下的藥膏與字條。

  傅靖戰竟去而複返,而且還侵門踏戶兼得寸進尺地進到這房裡來,她則從頭到尾睡得像頭死豬似絲毫未能察覺。

  心頭陡感震驚,她下意識沖出房門,房外的小廳一片祥寧。

  昨晚她想著整座小宅就自己一人,關好大門與後門便也足夠,至於正院小廳的兩扇門扉便由著敞開,此際清光大剌剌灑落而進,小廳內儘管擺設樸素卻也明亮堂皇。

  然後她在一片晨光燦亮中留意到一事,位在小廳另一頭的那間上房,房門正虛掩著,微微地開出一道隙縫兒,像是有誰進到裡邊隨手一關,卻沒能嚴嚴實實把門關好。

  謝馥宇當下一個激靈,沒能多想便推門而入,結果才踏進就定在原地。

  床楊那邊,兩側適合夏季使用的紗質床帷整齊束起,榻上躺著一人。

  她用不著走近去看都能瞧出是誰。

  仰頭長歎,當真一 口氣越歎越長,最後仍敵不過內心的渴望,還是一步步悄悄挪近了,直到榻邊。

  男人顯然陷在熟睡狀態中,昨夜對著她緊繃的眉目此時舒朗開闊,眉峰淡淡,鼻翼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吐納輕輕顫動,而唇瓣是開啟的,細細一靈小縫兒,吐出的氣息微帶濁音,好似打著呼嚕鼾聲。

  要拿他如何是好?

  她並未喚醒他,悄悄進來又悄悄退出,心想昨夜她明明關門上問,傅靖戰莫非把門給撬了?還是翻牆跳進來?

  邊想著,走過中庭院子,她快步繞過一道影壁來到大門前,那道門問完好無缺仍卡在原來位置,她下意識抿唇一笑,想著堂堂安王世子爺半夜跑來翻小老百姓家的圍牆,若是被人逮了個現行,那該有多模。

  她卸下門問打開門,未料門一開,一名婦人帶著一雙兒女就候在門口。

  那婦人年約三十五、六,身形頗健壯,五官明朗,卻有點女生男相之感, 一雙兒女修倒挺秀氣,瓜子臉與婦人略方的臉型甚是不同。

  謝馥宇微訝地眨眨眼,見到她陡地開門現身,婦人表情明顯有些倉皇,下一刻連忙拉著孩子朝她鞠躬行禮。

  謝馥宇驀地反應過來,溫聲道:「是金玉滿堂樓的明老闆讓你們過來的吧?沒想到來這麽早,讓你們久候了。」

  婦人聽著趕忙搖頭並揮動雙手,一旁身為姊姊的小姑娘忙脆聲解釋。「小姐,我娘的喉舌曾受過傷,沒法兒說話,望您見諒。」

  謝馥宇點頭表示明白,直接招呼他們進宅院。

  她昨日在明錦玉那兒已聽過婦人與孩子們的事,說是家裡男人好賭成性,欠了賭坊一屁股債,最後把剛滿十五歲的閨女兒都拿去抵債,是婦人抓著菜刀以一敵十,硬把閨女兒從賭坊那群壯漢打手的手中搶回來。

  經此一事,婦人終是對丈夫死了心,遂帶著兩孩子離家。

  明錦玉之所以肯出手相幫,恰是婦人沖去賭坊搶閨女的那一日,賭坊門口上演令武行,明老闆全程目睹了護崽的婦人是如何剽悍且不懼死。

  讓人進來後,謝馥宇撓撓臉原還苦惱著該安排些什麽活兒,沒想到人家小姑娘可淸楚得很,一一對她上報——

  「小姐,這座石橋巷宅院這三個多月來都是娘帶著珠兒和弟弟在打掃,明老闆說咱們,家三口可以住在後院的僕役房,但須得等到小姐您回來了,咱們才能挪進來住。

  「小姐,我娘會管著灶房裡的活兒,劈柴生火、燒水煮飯等等,都難不倒我娘,珠兒也有幾把力氣,每日一早追著送水車買水、挑水都不成問題,我弟弟也很有用的,弟弟雖然才十歲,做事卻特別勤快,小姐有什麽跑腿的事都能吩咐他去。

  「然後小姐……小姐只需算我娘一個人的工資即可,珠兒和弟弟只要能跟娘住在一塊兒,一天能吃上兩頓飯就可以的。」

  珠兒說起話來條理清晰,也許不知眸底正帶著乞求之色,弟弟個兒小小,聽到姊姊提到自個兒,還刻意挺起沒幾兩肉的小。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謝馥宇望著替啞巴娘親發言的小姑娘,內心不禁感慨。她忽地咧嘴一笑,俊俏笑容登時迷暈這一家三口。

  「既然都想好了,那就這麽辦。」略頓,拍拍肚腹。「咱肚子餓啦,你們肯定也沒吃早飯吧?走,一塊兒生火作飯去!」

  昨兒個進灶房燒水準備浴洗,在等水燒熱之際,謝馥宇已把大小儲藏櫃翻了一遍,當真柴米油鹽醬醋茶全備妥,青菜蘿蔔和各種乾貨都不缺,連臘肉臘腸和魚幹都吊著好幾條,外加一籃子雞蛋,如此想整出一桌豐盛早飯應該不難……當然她只曉得吃不會作飯,頂多幫忙打下手。

  然,經過一刻鐘後,她自己摸摸鼻子乖乖離開灶房。

  畢竟在婦人和兩孩子眼中她可是主子,有什麽活兒一家三口全搶去做,為了讓大夥兒自在些,她就不杵在灶房裡添亂了。

  好歹這座小宅院添了點兒人間煙火味,從珠兒口中問出,他們姓李,婦人的母家則姓俞,所以她便稱呼婦人一聲俞大姊,弟弟名叫李大樹,不過謝馥宇單方面決定要喚阿弟小樹兒,因為在她眼中看來,男孩兒真的僅是一棵瘦瘦弱弱的小樹。

  「嗯嗯,等你一直長大一直長大,長得又高又壯,可以讓你娘和姊姊依靠了,道那時候你就是李大樹沒錯啊!」她兩手授腰,頂天立地般站在一臉懵懵懂懂的男孩面前,以主子下命令的口吻道:「所以哥哥我……呃,所以叔叔我……呃,不對,所以本小姐要小樹兒你吃啥你就得吃啥,一天得至少三頓飽飯加午後點心,半夜本小姐若肚餓了你還得陪著一塊兒吃夜宵,懂嗎?」

  小樹兒眨巴著大眼睛,不是很懂,但因為很想人家喊他「大樹」,於是最後屈服在主人家小姐的「淫威」之下,乖乖點頭。

  既然灶房裡沒她謝馥宇什麽事,她在灶房的後頭小院自行盥洗過後,隨手提著-桶乾淨清水走回正屋。

  她不是回到昨晚睡下的那間上房,而是將一桶清水提進傅靖戰睡覺的那間房裡。

  外頭天已大亮,鳥鳴啾啾,日光一縷縷穿透窗紙,把房中每一件擺設都鑲上澗潤的光……多好的晨間時分,有人打算要睡到日上三竿嗎?

  謝馥宇把水桶往地上一放,撩起雙袖大步走到床榻邊,抓起擱在內榻的一隻胖枕,不由分說就往男人的頭上、身上一頓亂砸。

  「還裝睡?傅長安你裝什麽裝啊?以為小爺我看不出你已醒來了嗎?」

  适才一腳踏進正屋小廳,她便聽到房中傳出動靜,但一進他這房裡,卻見他面朝著內榻動也不動,該有的呼嚕打鼾聲全都不見,靜得也太過可疑。

  「你醒不醒?醒不醒?醒不醒?」連著三下「枕頭鎚」,就不信他還能接著裝!

  傅靖戰確實沒法子再裝了,但他不裝就不裝,卻是一個鯉魚打挺般將她合身抱住,再翻身將她壓在身軀底下。

  他伏在她身上,兩人四目近近相交,她麗眸燃火般瞪人,他被她瞪得一臉訕訕,想起昨日兩人之間的種種不愉快,知道她此刻定然不願見到他,於是乎,儘管不想放開她,最後還是乖乖收手放人。

  傅靖戰翻身坐起,一向挺直的身背顯得略微佝僂,垂目看著地上偏不看她,似乎就等著她來罵他幾句,給他重重一擊。

  謝馥宇這一瞬間忽地明白過來,她對待他永遠不可能惱火太久。

  他嘴角邊明顯烏青一塊,唇瓣也破了,下顎似乎還有點紅腫,始作俑者是他自個兒沒錯,在那當下他確實挺討打,但下狠手的到底是她。

  被不留情面趕走後,他還給她送來專治口內唇舌破皮的膏藥……

  她哪裡奈何得了他?

  又煩躁又心疼,既氣悶又無奈,她遂二度抓起胖枕子更猛烈地攻擊,邊打邊嚷嚷,「混蛋啊你!昨兒個不是說好今日要陪我回鎮國公府嗎?裝什麽睡啊?還不快快起身漱洗淨手吃早飯?傅長安我告訴你,你再要賴床不起,遲了小爺的行程,我可不管你了!」

  這世間,人有百百款,就有一種不被虐不開心的款兒,他傅靖戰便是。

  被胖枕子揍得兇狠,他眉目間的落寞一掃而空,望著施暴之人傻傻露笑。

  石橋巷底小宅院裡的第一頓早飯,雖說是早飯,但絕對離帝京傳統早飯的「清粥小菜」有好大一段距離。

  清粥,那是有的,一大陶鍋的白粥煮得米心開花綿綿軟軟。

  小菜,卻不能稱之為小菜,沒有醬菜、醬瓜、醃梅子之類的清爽配菜,在主人家的授意下,掌廚的俞大姊把臘肉、臘腸配著大把青蒜給炒了,把整片厚實魚幹給烤了,浸過米酒的蝦米爆香炒青菜,還用麻油攤了好多顆雞蛋。

  俞大姊果然是廚藝家務一把抓的好手,加上珠兒和小樹殷勤打下手,不過半個時辰-頓豐盛早飯全擺上桌。

  然後可能對孩子們來說真的太過豐盛,是過年過節才會看到的飯桌光景,兩孩子忍不住直吞口水。

  謝馥宇原本要俞大姊和孩子們上桌一塊兒用飯,但傅靖戰盥洗過後陡地從房中走出,把人家一家三口嚇了個不知所措。

  俞大姊應是把他給認出來了,雙膝「啪」的一響直接跪地,嚇得兩隻小的團團抱在一起,一時間謝馥宇只覺腳底好癢,超想抬腳把傅靖戰踹回房裡。

  結果就是俞大姊帶著珠兒、小樹在灶房裡吃飯,她這位主人家在正屋小廳「宴請」不請自來還自行過夜的貴客。

  在傅靖戰眼中看來,他倆昨晚吵架,今早和好,有點「床頭吵、床尾和」的味道,令他心情大大轉好,今早和謝馥宇的這一頓飯吃得甚香。

  「我會放一筆銀子在這兒,當我往後的伙食費。」他沒事突然來這麽一句。

  謝馥宇八分飽剛剛好,聞言驀地打了個嗝,眨著雙眸道:「你要吃飯回安王府吃啊,難不成還想天天跑來我這兒吃?」

  他停箸,喝了口能明目解膩的清茶,徐聲道:「跟香香同桌吃飯,吃起來才香。」

  原諒她,她腳底真的好癢,沒能把他踹飛,只好狠狠踩他腳一記勉強止癢,然後即便被重踩腳板,他依舊望著她笑,當真是病入膏肓。

  飯後,她給俞大姊留了 一小袋銀錢,看看家裡還缺什麽,請對方自行採買,之後就騎答傅靖戰為她準備的馬匹,在傅靖戰的陪同下往鎮國公府去。

  所謂近鄉情怯,昨日回帝都感覺尚可,但今早在往鎮國公府的路上,謝馥宇內心倒真有點兒異樣感,不想面對又非得面對。

  胯下駿馬走得再慢,兩刻鐘過後仍是抵達了目的地。

  讓謝馥宇大大震驚的是——

  眼前鎮國公府的正門竟大敞著,門口杵著好幾道身影,一個個朝她這頭引頸張望,與傅靖戰策馬靠近,門口那群人跟著躁動起來。

  「來啦!真回來啦!老夫人,瞧著是宇少爺沒錯!」

  「春桃、碧水你倆把老夫人扶好,小心小心,底下可是石階呢,都給咱留神!」

  「老身瞧瞧,快指給咱瞧瞧,咱家香香在哪兒啊?」

  「老夫人,在那兒呀快看,騎在黑馬背上的那一個,一旁還跟著咱們對街安王府家的世子爺呢。」

  鎮國公夫人,國公府裡的老夫人,謝馥宇的親祖母,此際就讓一票嬤嬤,僕婦和婢子們簇擁著等在那兒,謝馥宇再蠢也知道是誰提前「洩露」消息。

  她橫目瞪著傅靖戰,後者一臉清風明月般坦然,把她惹得直磨牙關。

  但家裡老人親自到門口來迎,她哪裡還敢拖拖拉拉,馬蹄未完全停下已翻身下馬,幾個大步躍上石階,沒多想人已在長輩面前直挺挺跪下。

  「祖母,香香回來了。」好像有很多話欲說,但想說的那些又好像在這遠走的年月中變得平淡無事,於是沉澱成這麽一句,她回來了。

  關於她謝馥宇七年前離家的內幕,鎮國公府中的管事和僕婢們知道實情的其實不算少,畢竟她當時因「擇身」高燒不退好多天,虛弱到都沒法出門上學,加上國公爺得知實情後大發雷霆一場,據聞罵人時的嗓聲都能把梁上的灰塵震落,府裡僕婢們耳聰目明得很,哪裡推敲不出?

  只是府中眾人除了奶娘徐氏以外,連祖父祖母都未曾見過她歷經「擇身」之後的模樣,當年國公爺是想眼不見為淨,國公夫人八成是心痛到不忍卒睹。

  而今她往老人家跟前一跪,身背挺秀,烏髮成束,天青色的夏衫勁裝宜男宜女,但被腰帶一環,顯得腰板格外纖細,更加勾勒出胸前的弧度,完全就是一名身形修長且窈窕女子。

  好些看著她長大的老管事、老僕婦們當場瞠目結舌。

  「老夫人,真是香香啊。離開這麽多年,您一直盼著的香香寶貝丸兒終於回來啦。」奶娘徐氏就陪在國公夫人身邊,沒稱呼謝馥宇「少爺」或「小姐」,直接用「香香」這個小名。

  國公夫人早已滿臉淚水,聽徐氏這麽一說,登時哭出聲來,「咱可憐的孩子啊,嗚嗚嗚……別跪別跪,快起身,快!快把咱的寶貝丸兒扶起來,扶進裡邊,別讓她累著。」

  此時又是一頓混亂,謝馥宇都覺自己是被眾人拉起推著往前走,雙足都有點騰空乏感。

  她本能回首尋找某人身影,瞥見傅靖戰施施然跟了進來,還朝她淺淺笑開,害她一時間都不知該罵人好呢,抑或是該感到心安?

  也許他猜出她策馬到鎮國公府門前仍要躊躇猶疑,仍會舉棋不定,所以乾脆讓鎮國公府門戶大開,見祖母大人都親自來迎,她臨了總不可能調轉馬頭跑開。

  老實說,只有祖母來迎,她本以為此趟見不到國公爺本人。

  見不到鎮國公本尊的話其實挺麻煩,因為很可能隨時會被召進宮中解釋關於她的一切,如果不能早早跟國公爺套好招,鎮國公府與她在皇上面前怕是都要擔上一個「欺君」之名。

  她其實沒什麽好怕,實話實說罷了,只是親情的牽連令她難以割捨和無視。

  若皇上當真怪罪下來,誤以為鎮國公府為了滔天富貴與「兩代公三代侯」的爵位傳承,一開始便拿女兒身的她當男孩兒來養,就為了讓她能順利繼承,說到底,一切也太冤。

  慶倖,被簇擁著進到大廳堂上,鎮國公就大馬金刀地端坐在堂上大主位,寬肩威挺,虎背熊腰依舊,一襲玄袍勁裝仍帶著武將肅殺之氣,即便年近七旬依舊威風凜凜。

  如此甚好,如此才好,見兩位至親康健平安比什麽都好。

  謝馥宇的心緒到這時已平靜許多,等祖母也在上位的太師椅上落坐,僕婦和婢子們退至一旁,謝馥宇朝兩位至親長輩再行一次跪拜禮,並連磕三個響頭。

  當年毅然決然離家,氣憤到不行,傷心到不行,那是因一向被老人家捧在手掌心上的自個兒宛若從雲端跌落。

  所有的理所當然都粉碎了,所有的光環都黯淡了,她不再是鎮國公府的嫡長孫,祖母對著她只曉得流淚,祖父甚至視她為異種……但她到底是被他們寵著長大,老人家對她實有養育之恩。

  她絕無可能憎恨鎮國公府,之前一直不肯回來,自是不想再惹祖父祖母難受傷心。

  她磕頭跪拜,祖母邊拭淚邊吩咐奶娘和婢子將她扶起,祖父則沉著臉一語不發。

  謝馥宇不禁想著,幸好最後有讓傅靖戰陪著她一塊兒回來,要不場面可能會非常尷尬,因為她不知該對兩老說什麽,已不能如年少時那般承歡膝下,心中不可能毫無芥蒂,更別提什麽天倫之樂。

  傅靖戰談笑風生,彷佛無視鎮國公臉上凝肅的表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一番——

  「……情況大致如此。簡而言之,就是香香在東海幫忙打海寇有功,之後又及時救下舍妹以及昭樂公主,公主和舍妹把她認出來了,亦得知香香體內有一半鮫人族血脈之事,如今昭樂公主安然回宮,皇上甚有可能召見香香,屆時鎮國公府這邊.......」

  「宮裡今早已傳來旨意。」鎮國公直接打斷傅靖戰的話。

  聞言,謝馥宇心頭微凜,抬起眼恰對上祖父兩丸炯炯目光。

  此時傅靖戰語氣微訝道:「看來聖上對於香香的鮫人族血脈很是好奇,要不不會這麽快就召你們入宮覲見。」

  鎮國公沒有回應傅靖戰的話,卻是直勾勾看著謝馥宇,好一會兒老人家才沉聲道:「離家七年有餘,如今都二十五、六歲了竟還未有婚配?你且聽仔細了,以如此大齡若還想嫁得好,明兒個午後隨老夫進宮面聖時就給咱好好表現,說不準皇上能替你指個像樣的人家,不丟咱們鎮國公府的臉面。」

  謝馥宇倒抽一 口涼氣,臉色雪白,麗眸隨即瞠圓,她不懂祖父莫名其妙怎會提到婚配之事,但下一瞬腦海中電光石火閃過,突然就明白了。

  她如今是女兒身,是鎮國公府謝家的大小姐,儘管不能繼承爵位,擔起宗族重任,卻能以聯姻為謝家帶來好處……是這個樣子嗎?

  心中一把怒火騰騰竄燒,她兩手都握成拳頭了,這會兒張口准沒好話,但她忍無可忍。

  誰料,傅靖戰搶在她前面開口,朝鎮國公頷首笑道:「國公爺多慮了。」略頓了頓。

  「香香的婚事自有我向家父開口,要不也是本世子親自去向皇上跪求恩典,還請國公爺與國公夫人毋須操心。」

  砰!轟隆隆——

  謝馥宇頓覺天靈蓋狠遭雷殛似,打得她腦中一片空白,眼前霧成一團!

  傅靖戰說什麽鬼話?她到底都聽到什麽亂七八糟的!

  正糟糕的是,她仍嗡嗡亂鳴的耳中傳進祖母飽含欣喜、欣喜到語調微微發顫的問話——

  「世子爺的意思是……莫非是與我家香香兩情相悅,有意求娶了 ?」

  傅靖戰從容道:「我與香香自小相識,彼此知根知底,此次在東海重逢後心中無比歡喜,我也老大不小了,自當有意求……唔唔!」嘴巴被用力搗住。

  謝馥宇才不管堂上還坐著祖父祖母,更有一票僕婢候在一旁,她的流氓脾性生生被激發出來,跳起來直接出手,讓傅靖戰說不得話。

  「放肆!」鎮國公一掌拍在茶几上,把蓋杯都給震翻,茶水四溢。

  「香香啊這是做什麽?快住手快住手!」國公夫人驚得坐直上身,揮動手中巾子不知所措。

  僕婢們則一個個斂眉垂眼,眼觀鼻、鼻觀心的,其實很想看又不敢光明正大盯著看。謝馥宇居高臨下瞪人,眼神惡狠狠,充滿警告意味。

  遭狠瞪的傅靖戰內心長歎一 口氣,他當然知道今日此時絕非是與她談婚論嫁的好時機,但鎮國公突然提及她的婚事,倘若國公爺和國公夫人真替她求來聖旨指婚,把她指給別人家了,那他傅靖戰屆時真得找塊豆腐把自個兒砸死!

  所以先下手為強,至少得讓兩位老人家知道他有所意圖,而此舉惹得她不快亦是預料中事。

  只是她的不快來自於他突如其來的求娶,卻不知是否意味著她不願嫁他,這般臆測實讓人不太好受,傅靖戰內心一陣苦笑,遂眨了眨漂亮長目表示自己不會再胡亂說話。

  謝馥宇冷哼了聲才放手。

  她轉過身先是一揖,對鎮國公以及國公夫人道:「祖父祖母,沒事的,我與世子爺自小打鬧慣了,他方才提及的什麽婚事、什麽跪求恩典,都是鬧著玩,祖父祖母千萬別跟他較真。」

  她沉著臉說這些話時,沒見到坐在她斜後方的傅靖戰露出一臉可憐兮兮的委屈様兒,明擺著是怕惹她生氣才不得不閉嘴,謝馥宇沒能看到,鎮國公與國公夫人可都看得清楚明白。

  事情發展一下子超出鎮國公所想,老人家同樣沉著臉不發一語,似在暗中評估局勢,然一旁的國公夫人可就不同了,偏圓潤的臉容登時眉開眼笑,還跟僕婦們眉來眼去竊喜笑著,宛如窺視到什麽有趣的事兒。

  謝馥宇兀自氣惱著,又被祖母如此一笑弄得心神不寧,她立時決定今日到此為止,再繼續留下來恐有害無益。

  於是她對著兩位老長輩再一次深深作揖,捺下心頭火道:「祖父祖母,既然皇上下旨召祖父與我明日午後進宮,那明兒個香香會在皇城門前恭候祖父大駕,再與祖父一同入宮。」

  抿唇深吸一 口氣,緩緩吐息,「我剛返帝京,諸事待辦,今日就暫且到此,香香得空了會再回府探望祖父祖母。」說著,她一手拉扯傅靖戰,後者小媳婦般乖乖被拉著起身。

  「等等!等等啊——香香啊,咱們府裡能住的院落多的是,你的瀟灑閣也都還住,早都讓人替你收拾好了,你怎地……你這孩子又要上哪兒去?」見謝馥宇欲要離開,國公夫人臉上洋溢的笑意一下子淡了,她急急瞥了鎮國公一眼。「你倒是說說話呀!」

  「……哼,說什麽話?離家七年有餘,這府中早就沒她的地兒,她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腿長在她身上,誰又管得了她?」鎮國公撇撇嘴道,起身大袖一甩,準備走人。

  謝馥宇學著不把祖父的冷臉看進眼裡,但一顆心到底不是銅牆鐵壁,還好祖母待她仍有溫情,加上奶娘徐氏一直以眼神關照著,她尚能穩下。

  就在她打算佇足回身再安撫祖母幾句,一道清朗高揚的年輕嗓聲傳入正廳堂上——

  「祖父、祖母,大姊可是回來了?好讓人心焦,都怪蔣夫子非得把我拘在書齋裡讀書不可,要不我也該去大門口迎接大姊回府啊!」

  人未到,聲先至,等到那道高壯身影掠過前院、跨過大廳門檻來到面前,謝馥宇緩緩抬頭仰望對方,後者年輕面容張揚著一抹朗笑,沖著她笑。

  「你就是大姊嗎?大姊大姊,我是謝定乾,定位乾坤的定乾,今年十七歲,我小時候在咱們澄陽老家就聽過你許多事,都說你是橫行帝京一狂少,蹴鞠踢得比誰家兒郎都好,還與當時的帝京花魁、如今金玉滿堂樓的樓主明錦玉交情甚篤……是真的嗎?大姊,這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這是哪來的蠢蛋?

  謝馥宇直勾勾望著那張有棱有角的少年面龐,記起奶娘徐氏曾給她寫的信,信中提到,鎮國公府從謝家旁支過繼了 一名十歲男孩,男孩自小失怙,寡母為二嫁淨身出戶,男孩便交由親祖母扶養,直到七年前被身為謝家長房家主的鎮國公相中,帶到帝京悉心栽培。

  所以當年的十歲男孩兒,如今已長成眼前這個高壯兒郎了嗎?

  呵呵.......嘿嘿....這可真有趣。

  今日硬著頭皮、咬緊牙關重返鎮國公府,此際謝馥宇終於感覺頭皮放鬆了些,齒關也跟著放輕鬆,因為她尋到樂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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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老實交底了

  乾坤與男女。

  陽日與陰月。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

  謝定乾。這個名字取得好啊,定位乾坤,既已定下,便不會轉變。

  謝馥宇滿心的火氣和一身躁動彷佛尋到出口,她下意識揚唇笑開,放開傅靖戰,雙臂改而盤在胸前。

  平時她隨意的一笑已然動人,當她有心一笑時,俊俏臉兒宛若花開千日更燦爛,頂著那般笑顏若想幹什麽缺德事,在旁人眼裡都能缺出一朵花來。

  「原來你就是阿乾弟弟,昨兒個姊姊甫回帝京,也聽聞了你的事。」她微晃著腦袋瓜打量對方。

  此時留意到祖母的表情不太自在,似欲言又止,她乾脆轉向國公夫人大方一揖,語霎撫道:「祖母,當初香香出事時,家裡就商量著要從旁支過繼一名男孩,坦白說,一開始香香心裡是不舒服的,然離家多年,歷經風霜,該想的都想通了,鎮國公府確實需要有個男丁來頂起家風門楣,這個阿乾弟弟甚好啊,長得又高又壯,很耐打的樣兒。」

  她前面的話說得挺教老人家心感慰藉,最後一句卻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意味兒,但無妨,國公夫人僅聽到自個兒想聽的,一時間熱淚盈眶,覺得在外頭吃苦多年終於返家的香香寶貝丸終於長大了、懂事了。

  謝定乾的目光挪來挪去,看看謝馥宇又看看國公夫人,最後挺起寬肩和厚胸,朗聲堅定道:「祖母別哭,大姊也別哭,我會好好自我鍛鏈和學習,定能撐起咱們謝氏家門的。」

  這傻蛋,說誰哭了?

  謝馥宇抬手抹了把臉,竟抹得滿手濕意,頓時被自身的高超演技震驚到......他娘的,她這也太會演。

  眼角餘光一蕩,覷見一直站在她身邊的傅靖戰似笑非笑直盯著她瞧,那神態真教人討厭,好似徹底看穿她的伎倆,既縱容又愉悅地旁觀著。

  她忍住想給世子爺一拐子的衝動,一手反而搭上謝定乾厚實的肩頭,輕拍了拍,展現出十足的手足親情。

  「阿乾弟弟真有擔當,姊姊這下子放心啦。」略頓,瞄了下他這一身俐落裝扮,挑眉笑問:「弟弟一早被夫子拘著讀書,文課結束後還有武課得上是吧?嗯……以往在府中上武課,我記得有箭術以及融合棍法的長槍,咱們謝家槍在戰場上可是赫赫有名,能教敵人聞風喪膽,卻不知弟弟學得如何?」

  謝定乾咧嘴笑,眼睛發亮,好似提到的是他極喜歡的事物,於是滿心想與對方分享。

  「我喜歡習武,謝家槍已練了整整五年,大姊以前也練過嗎?今兒個可要來看我練槍?」不知死活的孩子熱情邀約。

  謝馥宇笑得眉眼彎彎。「姊姊有練過,今日恰可與弟弟切磋切磋。」

  鎮國公府前院的練武場,今日教授長槍的師傅甚是清閒,只需在場邊上旁觀。

  說好聽是切磋,實際打起來是單方面遭受輾壓,府裡的少爺被初次見面的長房大姊打了個落花流水,得慶倖練習用的長槍並未套上槍刃,要不少爺身上怕是要多出十來個窟窿。

  在鎮國公府裡作事的「老人們」,不管是老管事、老僕婦抑或是教授武藝的幾位老師傅,凡是看著謝馥宇長大的,在這一場謝家槍對打之前,內心大多已選邊站妥,然後還真沒有一個站錯邊。

  既覺謝定乾很可能被痛宰,卻沒半個人跳出來勸說,並平靜地任由「慘況」發生,原因完全來自於鎮國公的默許。

  謝定乾結束早上的文課跑進大廳欲與謝馥宇來個相見歡時,原本甩袖要大步離去的鎮國公結果沒有離開,既然他未出聲阻止謝馥宇與謝定乾的長槍對打,那其他人就更無置喙餘地。

  老師傅們瞧得出來,國公爺這是想拿謝馥宇來測試一下謝定乾的能耐如何,結果——

  「宇少爺出去闖蕩七年,本事可高了,長槍招式的變化更為刁鑽靈活,定乾少爺這一身嘛……待屬下數數,頸側、腰腹、大腿、臂膀……」邊說邊數著手指頭,清清喉嚨報上。

  「紮紮實實中招,總共被刺中十三個口子,若真在戰場上,應該夠死上五、六回。」

  說起老師傅,十五歲時就是鎮國公麾下一枚小兵,追隨鎮國公已超過三十載,說起事來一向平鋪直敘,此時避在場邊上將所見心得報給移駕前來「觀戰」的國公爺知曉,用詞同樣未加修飾。

  老師傅忽地歎道:「只是宇少爺當年是少爺,回來後卻變成小姐了,可惜了這一身剽悍武藝,要不奪個天朝武狀元應也不難。」

  謝定乾在第十回 被打倒在地後,鎮國公終是大袖一甩,調頭離開。

  「再來……我還能繼續……咱們再來。」謝定乾撐起四肢,咬著牙試圖爬起。

  謝馥宇將手中長槍一把拋出,場邊上一名府中護衛順勢接住,替她放回槍架上。

  她走向謝定乾,一屁股坐下,雙臂盤於胸前。「用不著繼續,今兒個小爺揍人揍得挺痛快,心裡頗舒坦。」她拍拍他的肩背,望著那張流出兩管鼻血的面龐,笑得甚是邪惡,終於不演了——

  「阿乾弟弟,要我當大姊我可真不習慣,小爺我就把話揖在這兒了,往後我見你一次揍你一回,你要不想被我狠揍,就把武藝學好學精,鎮國公府的子弟書可以不讀,打架可不能輸人,你在外頭打架若還打輸,小爺包准揍得你屁股開花,聽見沒?」

  她撂狠話時,傅靖戰已從練武場邊來到她身側。

  此際他探出一手,掌心向上,謝馥宇先是瞥了眼,頓了兩息才去握住那五指修長有力的男性手掌,借力起身。

  「該回去了。」她丟出一句,微鼓著雙頰好像對某人之前的行徑仍不太解氣,然既已起身站穩,她立時想甩開他的手,卻發現對方不肯任她過河拆橋。

  「嗯。」傅靖戰淡淡應聲,嘴上喰笑,牽著她就走。

  回程並非騎馬,謝馥宇從鎮國公府出來後,直接被傅靖戰拉進大馬車內。

  是說安王府就在對街,他臨了要改乘馬車確實不費事,讓鎮國公府的下人到對面安王府傳個話,兩下輕易就能搞定,只是她真不知他這麽做有何用意。

  最後由傅靖戰親自解惑,「我以為香香應該會急著欲與我談事,如此便不用等到回石橋巷的宅院,我倆之間有什麽話想說,現下就能說。」

  哼,心裡頭門兒清得很嘛,他也知曉她有話質問!謝馥宇暗暗腹誹,一改大馬金刀的坐姿,雙手按在膝蓋上,上半身略朝他傾去。

  兩人對視著,誰也沒閃避對方的目光,好一會兒她才咬咬牙問:「傅長安,你都快二十六了,堂堂安王世子爺家世顯赫,既富且貴,論外表雖沒有小爺我來得俊俏好看,但也算生得高大挺拔、玉樹臨風,閣下的婚事為何一拖再拖,到如今依然毫無消息?」

  傅靖戰學她將雙手放在膝腿上,望著她時,神情溫和柔軟。

  他老實答道:「姻緣姻緣,有緣方能成圓,只是獨屬於我的緣分曾離我遠走,我得找回來,就盼兩個半圓能變成一個,再續緣分,屆時婚事自然也就圓圓滿滿。」

  他故意不把話說透,言外之意卻搔得人心癢癢,還擺出一副無辜模樣。

  謝馥宇忍不住再次咬牙,兩手虛握成拳,深吸口氣道:「滿帝京多的是好人家的姑娘任你挑,無論是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環肥燕瘦抑或是清麗妖豔,你盡可去喜愛,你就不能仔細挑一個娶進門嗎?偏要對我祖父祖母說那些……那些求娶的渾話,對你豈有半點好處?」

  他眉眼間的溫和罩上執拗,有些發狠。「你要我去喜愛誰?」

  「你想喜愛誰就去喜愛誰啊!」若非身在馬車車廂內,她都想跺腳了。

  他劍眉陡沉。「那我就來喜愛你,行不行?」

  她爆氣了。「傅長安,你給我認真點兒,別同我鬧!」

  他靜了靜道:「哪裡是鬧?明明再認真不過……香香,我同你老實交底了,這世間我傅靖戰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我誰都不喜愛,唯獨一人讓我看入眼裡,看進心底,心悅無比,你道那人是誰?」

  ……他這是想逼死誰?

  謝馥宇內心產生出強大矛盾,一邊想拍死他,另一邊卻被他惹得心房直顫,幾連神魂都在顫動,搞得她頭昏腦脹又啞口無語。

  她抿緊雙唇不說話,怔怔然的眸底卻泛開霧花。

  離她不過一臂之距的男人驀地傾靠過來,黑影籠罩而下,她下意識欲躲已來不及,頸後被一隻大掌按住,押著她的腦袋瓜往前。

  她張口欲罵的嘴被趁機欺上的男性熱唇親密吻住,男人的吻來勢洶洶,一下子霸佔了她的口鼻氣息,濡染得無比徹底。

  謝馥宇一瞬間沉淪了。

  兩張嘴四片唇的糾纏,嗅食到的盡是他清冽的氣息,彷佛欲纏綿到天荒地老,於是越發無法控制力道,而越糾纏越疼痛,卻也生生將她陷入慾望沉浮的神識扯將出來,吻到生疼,痛到清醒。

  她一把將他推開,雙手更是直接壓在他嘴上,那力道之大讓他的後腦杓「咚」地一響撞上身後的車廂板。

  近近相視,彼此氣息交錯,男人的目光坦率卻也深幽,頰面有著可人的輕紅。

  如同一瞬間的沉淪,謝馥宇這一時間只覺無盡恍惚。

  她眼底泛潮,有些不知所措,緩緩收回手,望著他微微紅腫的嘴,驀地感覺到自個兒的唇瓣亦紅腫發麻……

  她一直以為與他永遠是摯友、是能為其兩肋插刀的好兄弟的關係,但兩人之間緣分深纏,命中交織,她若不能掃清內心那一層迷惘,橫在彼此間的鴻溝便永遠不能被跨越。

  只是問題在於……她是否真心想跨越?

  「停車,我要自個兒走回石橋巷,你……你別跟來。」儘管走回去得花上大把時間,但絕對有助於思考,她需要好好想想。

  治大國如烹小鮮,要「治」她亦得慢慢來,傅靖戰忍著擁她入懷的渴望,忍得五臓六腑都快移位,最終還是讓馬車停下,由著她下車離去。

  心中落寞在所難免,尤其眼睜睜看著她頭也不回瀟灑走人。

  他其實也想學學她那股子瀟灑勁兒,不管是那時候少年郎的謝小爺抑或是如身成女兒家的她,那灑脫俊逸的氣質渾然天成,誰也比擬不上。

  真比不上她的,所以在她眼中,他是不是還不夠好?

  該怎麽做,才能霸佔她的所有?

  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她心甘情願為他停留?

  這一日,謝馥宇「跳馬車」後徒步走回自個兒位在石橋巷的小宅院時,老早已過了午膳時候,但有人管著灶房就是天大不同。

  俞大姊得知她尚未用飯,很快幫她下了碗打涵面,麵條是俞大姊親手擀的,加進面裡的食材著實豐盛,分量也足夠,再配上幾色醬菜一塊兒享用,美味到令人痛哭流涕。

  謝馥宇痛快飽食一頓,即便吃到雙眼潮濕,那定然是因俞大姊的廚藝太讓人感動,不可能有其他原因。

  隔日入宮覲見,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順利。

  她早早就抵達皇城門口,未料安王府的馬車比她更早到,車窗細竹簾子高高卷起,閑坐車中的安王世子爺露出好看的側顏。

  傅靖戰也沒逼她,更沒同她交談,僅是四目對上了就不挪移,淡喩著笑,靜靜瞅著她。

  謝馥宇真不知自己究竟著了什麽道,最後摸摸鼻子自個兒爬上安王府馬車,讓傅靖戰陪她一同等候鎮國公到來。

  「你不用特意陪祖父和我進宮,那宮中內廷我也不是沒進去過。」與他面對面坐著,一下子又想到昨日在這馬車裡發生的事,想到他的表白和熱烈的唇舌,謝馥宇一 口氣得分三回才能吸足,胸口躁動難平。

  傅靖戰為她遞溫茶、送涼果,輕沉道:「同你在一起,心裡歡喜。」

  以杯就口,謝馥宇慶倖茶湯尚未含入口中,要不肯定會喰到直咳。

  他這是豁出去了是嗎?

  昨兒個跟她老實交底之後就像解除封印,於是什麽話都敢說了?

  還好一杯茶尚未喝盡,鎮國公的車駕便也來到,她連忙下車相迎,當作沒聽到他說的話。

  安王府與鎮國公府皆得恩旨,兩家的車駕可直入皇城,由於皇上召見之人是鎮國公與她,因此她改而與祖父同乘,兩輛馬車遂一前一後進入皇城城門,直到宮門之前。

  馬車從皇城城門走到宮門口,約莫一刻鐘,謝馥宇覺得這是世上最長的一刻鐘,國公爺大馬金刀端坐著閉目養神,她則眼觀鼻、鼻觀心,儘量讓自個兒紋風不動。

  「你要是個男孩兒該多好,偏偏天要與我謝家為難……可恨!」鎮國公突然打破沉默,眼皮子掀也沒掀。

  謝馥宇決定不理會這頑固老人家,這瞬間她竟還能暗暗相較,想著是與傅靖戰同乘馬車比較煎熬,抑或是跟祖父同乘比較折磨人……可見她的心性當真被磨得越發強韌,遇到難堪的事還能自嘲自娛。

  宮門口早有一名內侍官候在那兒,領著鎮國公、傅靖戰和她入宮。

  午後,皇上在作為起居室的懷暢閣小憩過後召他們入內覲見,特允安王世子爺陪同。

  一開始謝馥宇沒怎麽說話,畢竟有鎮國公頂著,等到皇上聽完她父親當年在東海與她鮫人族的娘私訂終身的這一段後,皇上便把「矛頭」指向她,問題接二連三,更詳細詢問鮫人族「擇身」一事。

  原以為皇上會懷疑她是自小女扮男裝,是這回被昭樂公主認出了才不得不編故事,哪裡料到皇上卻對著她笑道——

  「朕曾見過你們幾個鬧在一塊兒,當時是盛夏時節,朕的十一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東宮太子,他和你還有長安竟跳進禦池泅泳,還打起水仗,那時候你們個個袒胸露背,確實是少年郎無誤。」

  謝馥宇聞言臉都漲紅,確有此事啊,若非皇上提及,她都忘了。

  猶記得那時還把水潑到突然現身的皇帝身上,嚇得始作俑者十一皇子傅書欽登時連吞好幾口禦池池水,還是她與傅靖戰硬把人拖上池邊的。

  「臣記起此事了,皇上當時龍袍都被潑濕弄髒,卻哈哈大笑罰咱們三人把禦池池底的淤泥清乾淨,並未真的降罪。」

  皇上依舊哈哈大笑,撚著美須道:「朕記得你們三個可是連續清了五日才將池子清乾淨,這還不是降罪嗎?」

  謝馥宇坦然道:「在盛夏時節豔陽高照的大白日裡,能領旨泡在清涼禦池裡游來遊去、潛入浮上的,半點不受罪。」其實僅需兩日就能清理好禦池,但皇上沒給完成的期限,所以傅書欽、傅靖戰和她就慢悠悠地邊玩邊清理,如此才拖延成五日。

  她的回答讓天子撚須又是一陣大笑。

  就在她以為事情全解釋清楚,該答的都答好答滿,皇上卻使了一記「回馬槍」,命內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先行退下,皇帝老兒要單獨問她話。

  傅靖戰臉色微變,欲留不能留,彷佛一個錯眼不見,她就會受委屈似。

  謝馥宇倒不覺得皇上留她單獨說話會出什麽事,總不可能要她脫衣脫褲看看是不是真成女兒家吧?好吧,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要驗明正身,宮裡多的是嬤嬤、姑姑和宮婢,脫給她們査看她也不覺肉痛。

  她家國公爺都走得不見人影,他傅靖戰還杵在原地不走,謝馥宇心頭一軟,不由得揚唇露笑,給了他一抹淘氣少年時似曾相識的笑,攏著湖光天色浸潤年少情懷,既瀟灑又帶安撫的笑。

  沒事的,有事我自會大鬧,你知道我很會鬧的。

  她眨眨眸又眨眨眸地打暗號,他終於回應一笑,那道順長高大的身影這才徐步退到外邊。

  結果,果然如她內心所猜測,皇上是要進一步盤問她關於鮫人族的事物。

  她想應是昭樂公主對皇上提及她與鮫人族時,把許多事都說得太過神奇,導致皇上好奇心暴增,非逼著她說個清楚明白不可。

  「聖上明監,臣得把話擋在前頭了,臣體內雖有鮫人族血脈,但皇上就算把臣吊起來痛打一頓,甚至拔光臣的手指甲和腳趾甲,把臣折磨得淚眼汪汪,那眼淚也沒法兒變成珍珠的,所以皇上千萬別打臣,那只會大費力氣,沒珍珠可攢的。」

  懷暢閣中與皇帝老兒獨處,皇上都要她隨意些了,那她恭敬不如從命,當真隨意起來,「還有還有,皇上也別擔心鮫人族會給咱們天朝帶來什麽戰亂,臣去了東海尋到我家阿娘後,無數次潛入海底,當真除了我家阿娘,再也沒見過其他鮫人。聽我娘親說,鮫人族儘管壽命很長很長,但並非長生不老,而今族中凋零,七海之大各自離散,欲延續純粹的血脈變得無比艱難,所以避無可避,幾百年後或千年後,最終將迎來滅絕。」

  皇帝老兒聽得津津有味,還問了許多關於她家阿娘的事兒,就連她的「擇身」過程和感受,皇上都想探知。

  只是……要她如何敘說?

  她當年發作時可是不管不顧、沒臉沒皮地強上了某人才得以安生。

  而那個「某人」此刻就杵在懷暢閣外,讓她一想起過往,連結著今日,一顆心從裡到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為之羞愧不已,煩躁不堪,又有種近乎傾塌之感。

  明明想好一個人紅塵渡此生,臨了才發現不管是年少的自己抑或是女兒家的她,宛若兩世的浮生都有他來渡她的紅塵。

  好煩啊,越想越煩……

  最後的最後,她是使了壓箱底的大絕招才滿足了皇帝老兒的好奇心——

  懷暢閣既然是皇上的起居室,必然備有人工浴池,她毅然決然跳進浴池中,當場「展示」自個兒是如何在水底下生存,並讓皇上親眼目睹她是如何耳後生腮,如何在水中呼吸吐納。

  她大大方方毫無保留地「表演」,還把在東海、在漕幫許多因生腮而如魚得水的事件全數報上,當中有不少糗事也有很多趣聞,讓皇上聽得津津有味又哈哈大笑。

  許是她坦率的姿態令皇帝老兒戒心全無並龍心大悅,皇上在收斂笑意後,兩指撚著淡淡問道:「所以你想求什麽?」

  ……她沒想求什麽啊。

  望著一臉怔然的她,天子又道:「你已非男兒身,鎮國公府的宗族傳承與爵位承襲之事,想來你已被排除在外。想當年是渾不怕、享帝京盛名的富貴少年郎,而今身為女兒家的你想求些什麽?關於鮫人族血脈又有何想法?」

  她想了想,難得受天子青眼垂垂,她真的很認真地想過又想,結論是——

  「臣僅求一生自在。」

  「一生自在嗎?唔……即使你身上的鮫人族血脈傳得人盡皆知,亦無所謂?」天子問。

  「臣並不以身上的鮫人族血脈為恥,又有何所謂?」她平靜作答。

  「那鎮國公府的一場富貴呢?原是屬於你的爵位和事物,如今生生遭到剝奪,你當真不爭?」

  這挑撥離間的帝王之術啊!還以為她沒法識破嗎?

  但識破又如何?難不成還能當場戳破?

  謝馥宇內心長歎一 口氣,仍堅持初心。「回皇上,臣的性情向來自由自在慣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宗族的地位沒了就沒了,那該擔當的責任自然也沒了,臣一人飽全家飽,於我而言亦是幸事。」

  皇上聞言微愣了愣,忽地揚眉頷首,一根食指點啊點地一直點向她。「你……你你你這小子...好!甚好!不論你是隨漕幫打掉了海寇又或是當日及時救下朕的昭樂公主,但憑你這番心胸和見地,都讓朕想給你一個痛快。」

  ……等等!

  「痛快」指的是啥玩意兒啊?

  謝馥宇一顆心猛地抖了抖,驚跳到都要岔了氣。

  天子的「給你一個痛快」......到底是怎樣的「痛快」?

  他娘的,一向號稱心寬膽肥的她竟不由自主地心驚膽顫!

  走出懷暢閣時,未時已過,明明午飯吃得甚飽且才過去一個多時辰,謝馥宇此際又覺饑腸轆轆,果然覲見皇帝是一場體力活兒,都餓得她有點頭發昏。

  發昏的腦袋瓜直接撞在一堵厚實胸牆上,她雙肘被穩穩扶住。

  一抬眼就望進那雙熟悉的深目中,她微微牽唇,下意識喚了聲。「長安……」

  傅靖戰臉色驟變,拉著她避到宮牆一角,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最後停落在她仰起的臉上,緊聲問:「發生何事?為何會換上這一套女子宮裝?可是皇上對你做了什麽?為何沒有呼救?」

  謝馥宇被他嚴肅到近乎嚴厲的表情給弄怔了,是聽到一旁有人提醒般低聲一咳,這才教她回過神來。

  發出咳嗽聲的是一名中年內侍,正是之前領著鎮國公與傅靖戰退出懷暢閣的那位殷公公,可能此時也在等著領她出宮。

  謝馥宇一眼便明白過來,伴君如伴虎啊,看來這位殷公公應是傅靖戰養在皇上身邊的眼線,於是她朝對方頷了頷首,殷公公斂眉一笑,很識趣地退到他倆的視線外。

  謝馥宇這時候才又看向面前男人,壓低聲音,把自己在懷暢閣裡與皇上的對話和發生的事大略告知——

  「……事情就是這樣,我潛在人工浴池裡讓耳後裂出腮來,皇上看得嘖嘖稱奇,這才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甘願放我出來。從人工浴池爬出來,我衣服都濕透了,皇上就賜我這一套全新宮裝,衣服是我自個兒換的,沒被誰欺負了去。」說到最後突然笑出來。「傅長安,你到底有多擔心我?」

  他目光深深,看得她雙頰浮紅。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卻是抬手輕撫她的耳後,那裡的裂腮剛剛合起,膚上猶留淡淡紅痕。

  謝馥宇不太自在地避開他的手,連忙換了個話題,訥訥道:「那個……皇上說要給我一個痛快,呃……說是要給我賞賜,我聽著有點暈暈然,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傅靖戰暗歎了口氣,收回手。「不說漕幫打海寇之事,光憑你及時救下昭樂公主,皇上給你賞賜那也理所當然,哪裡會是壞事?」

  「可皇上剛剛說了,要收我當義女,還要賜封我『縣主』的品級,更要著禮部挑個好日子宣旨冊封。」她一臉茫然加頭疼模樣,兩手在胸前揮啊揮。「皇上竟然還說,我這泅泳之術加上天子義女的頭銜,上場能打仗,尤其是打水戰,定然無往不利,下了場還能推我這個義女出去和親,你說你說,有這樣賞賜人兼算計人的皇上嗎?」

  「咳咳——」雖然避在他們看不見的所在,但殷公公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仍能營盡提醒之務,小心禍從口出。

  傅靖戰這會兒也有些愣怔了,真真未料皇上會給這般賞賜,也許是憐惜她被剝奪了鎮國公府的爵位和家業,被迫從少年兒郎變成女兒身,所以才想賞她一個具品級的名號,甚至收她為天子義女。

  他揚唇笑,牽起她的手。「不怕。不是說無往不利嗎?只要打勝仗,自然不用你去和親。」他牽著還在一臉糾結的她往宮外走。

  此時殷公公現身跟了過來,傅靖戰淡然道:「公公請留步,本世子自會送謝家小姐出宮。」

  聞言,殷公公欠身一禮,笑道:「那就有勞世子爺了。」

  謝馥宇再次被牽著走,腦子裡還在琢磨皇帝老兒給的這份賞賜是好是壞,傅靖戰與她說些什麽她也沒怎麽回應。

  「……所以鎮國公已先行出宮,謝家馬車應該早就離開*香香可來與我同乘,要我送你回石橋巷那兒?還是...你可要隨我一道回安王府?」

  「啊!」她驀地低呼了聲,因為抬眼正巧望見一名小內侍領著裴元擘迎面走來。

  傅靖戰立時察覺被他握在掌心中的那只手很快抽走,不再由著他牽握。

  此時負責領路的小內侍帶著裴元擘走近,小內侍停下來朝傅靖戰施禮,裴元擘也與他抱拳一禮,並簡單寒暄幾句。

  小內侍不得不提醒,說是皇上召見,可不能讓皇上久等,因此裴元擘只得與他們匆匆別過。

  傅靖戰發現,儘管裴元擘並未與謝馥宇多有交談,兩人卻都暗暗打著手勢。

  她一瞧見裴元擘就抽回手,並非不肯讓他牽手,而是需要「用手交談」,看出這一點其實更讓他感到不是滋味,那一套動作簡單卻變化甚快的手勢估計只有他們漕幫自己人才看得懂。

  心底酸溜溜的,他確實醋了,不喜歡看她與女子交往甚密,更不喜歡見她跟男子過分親近,她跟誰要好,他都忍不住要吃醋。

  當然,即使醋得要命,即便無端好奇,內心那點兒尊嚴絕不容許他去過問她與裴元擘暗中到底都說了些什麽,所以只能忍到快得內傷,還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走吧。」他重新去拉她的手。

  豈料,就在此際——

  「香香!小香兒......真的是你啊咱的小香兒!哥哥可想死你啦!」

  謝馥宇根本沒能反應過來,只見有人朝她大步奔襲,下一瞬她整個人就被合身抱住,抱得兩腳都有點兒離地。

  她瞠圓雙眸,發現腦袋瓜正擱在某人肩頭上,放眼望去是鐵青著臉的傅靖戰、滿臉愕然的一名年輕內侍,以及一名表情有點發僵的帶刀侍衛。

  頓了頓,終於想出是哪個傢伙對她動手動腳。「昭王殿下....呃,不,太子殿下,請太子殿下高抬貴手。」每個字都用力道出,雙腿蹬啊蹬的,只差沒朝傅書欽的脛骨蹬去。

  傅靖戰火大到都想出手刀砍人了,一時間守不住君臣之禮,箭步上來就想分開兩人,一邊沉聲道:「請太子殿下自重。」

  這一邊,傅書欽抱著抱著似乎真覺古怪,終於肯鬆開雙臂,他一放鬆力道,懷裡的人兒立刻被傅靖戰拉到身邊去。

  傅書欽目光瞬也不瞬直瞅著久別重逢的同窗友人,他兩手捧住自個兒的臉,張口又閉起,閉起又張口的,重複幾回後終於出聲

  「小香兒,昭樂那小妮子真沒騙我啊,你真的變成姑娘家了,噢……天啊天啊,小香兒,天啊天啊,這、這這.....噗哇哈哈哈——」

  這會兒不僅傅靖戰想手刀砍人,謝馥宇比他更想一掌拍死眼前這位笑到花枝亂顫的東宮太子,然後電光石火間炸得她腦海中的疑問煙消雲散。

  對於皇上的賞賜她終於能坦然接受,不為別的,只因頂著縣主和天子義女的頭銜和身分,她若想揍東宮太子洩憤的話,至少底氣會足夠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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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擇身與定身

  當年的昭王殿下,如今的東宮太子,傅書欽的身分已然不一般,儘管他仍滿口小香兒長、小香兒短地喊她,待她仍如當年同窗時那般恣意親近,但他可以隨便,她不能夠,至少眼下得忍。

  被傅書欽拖住鬧了好一會兒,她和傅靖戰兩個迫於無奈最後不得不隨他回到東宮,美其名是太子邀故友喝茶吃果,真實情況是她又得一一回答他的問話,滿足他的好奇心,待出宮回到石橋巷小宅院都已黃昏時分。

  傅靖戰與她一同踏進院子中,眼前景象出乎他意料之外。

  廊下的燈籠火都點亮了,正屋前院擺著三大張方桌,好酒好菜擺滿滿,大略一數約莫二十多人,大多是傅靖戰見過之人,是此次泊進帝京碼頭那艘大船上的漕幫幫眾,當中亦有幾張陌生面孔,想來應是漕幫常駐在京中貨棧的人手。

  「謝小宇,讓哥哥好等啊,你怎麽現在才回來?」一個時辰前就出宮來到石橋巷這兒的裴元擘張口嚷嚷,手起手落將一璋老酒的泥封拍碎。

  大夥兒聞聲紛紛望來,八成把傅靖戰也看成自個人,竟沒誰起身作禮,反倒好幾個朝他倆招手,要他們趕緊落坐一塊吃吃喝喝。

  年輕小子大順搶話道:「宇姊,今兒個老大進宮見皇上,領了賞回來,足足有三萬兩白銀呢,咱們用來修大船再打造幾艘小翼,應該還能剩下一些,所以咱就上帝京有名的飯館叫了三大桌好菜,戈子和老薑負責沽酒去,結果扛來好幾緯佳釀,嘿嘿嘿,宇姊你這宅院真好啊,隱密得很,劃酒拳都吵不到隔壁人家。」

  裴元擘拍了大順後腦杓一記,罵道:「還劃酒拳咧?你這小子……是誰上回劃拳劃到耍賴?明明每劃必輸,還想跟誰鬥酒?」

  大順抱著頭「嗷嗚」一聲,知內情的漕幫眾人忽地哄堂大笑,有幾人還毫不留情地調侃大順。

  謝馥宇也是跟著大笑的其中一個,她根本也不管跟在身後的傅靖戰,幾個大步已沖到裴元擘身邊討酒喝。

  裴元擘邊給她倒酒邊念叨。「你一早讓人傳消息到貨棧那兒,告知了石橋巷這處所在,哥哥我今日在宮中遇見你,你同我說得清清楚楚,今晚要請大夥兒過來你這邊聚一聚,可來了大半個時辰都不見你回來,還以為出什麽大事。」

  「沒事沒事,就是被某位同窗舊友給耽擱了……但,有好酒就真沒事。」她舉起寬口大碗咕嚕嚕猛灌,大碗見底,她彷佛這才活過來般長籲一氣。

  傅靖戰此時亦跟到她身邊來,聽到裴元擘所言,一下子明白過來今日在宮中遇見,她與裴元擘的那些手勢暗語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原以為這座石橋巷宅院除他以外不會有其他人上門攪擾,以為自己對她而言定然是特別的、無法比擬的存在,但……這一瞬間卻不敢確信了。

  這一晚,漕幫眾人當真從傍晚喝到深夜。

  俞大姊一家三口原本被這突然造訪的二十多名客人驚得很不知所措,但人家自備好菜好酒拎上門來,還殷勤地招呼她和兩個孩子上桌同樂,這下子更令她不安。

  後來得知是主人家的一票江湖兄弟,俞大姊這才放下心來,但晚飯仍是自個兒帶著兩孩子在灶房裡簡單用過,畢竟主客有別。

  不過珠兒和小樹兒兩姊弟因為對寶豆小猴兒太過好奇,最後還是跟著吱吱喳喳的寶豆跑來前院,兩孩子跟一隻小猴玩得不亦樂乎,也不知是人逗著猴子開心,抑或是猴子逗著人玩耍。

  總歸就是開心啦!

  酒過好幾巡,謝馥宇已滿面通紅,都不知喝完第幾壇酒了,此時的她陡然立起,一腳大剌剌踩在長條椅上,似醉非醉地再度舉起酒碗,「來來來,一醉解千愁啊,大夥兒喝個盡興,小爺陪各位醉通宵。」

  她正要以碗就口的手臂突然被人按住,側首去看,她挑眉眨眸露出一臉微訝神態,帶著醉意道:「怎麽安王世子爺還沒離開?咱們這兒的氛圍與你可不太搭調吧?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硬留下有何意思?」

  在場的已有半數以上的人醉得東倒西歪,酒醉之徒不是纏著旁人說胡話發酒瘋,便是直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但傅靖戰滴酒未沾,他清醒得很,且覺得從頭到尾喝不停的謝馥宇其實亦然清醒。

  她是清醒著的,卻要裝出一副醉然之態,甚至有意無意地欲將他排除在外。

  「這碗酒被您這麽一握,都灑了大半,多可惜啊,還請世子爺鬆手。」她笑道,眉眼如畫,唇笑若花。

  既可愛又可惡。傅靖戰內心驟然浮現的就是這般心情。

  他並未如她所願放手,卻是一把揪著她將人帶開,離開眾人的視線範圍,來到那一座離大門口最近的浮雕影壁,在陰影之下,一切皆能坦然。

  「為何這般待我?」傅靖戰挑明問了,目光沉沉,似欲看進她內心深處。「你想我知難而退,與你再無瓜葛-,所以才故意把粗魯不文的一面展示給我看,要我對你退避三舍是嗎?」

  謝馥宇用力甩開他的掌握,沖著他勾唇狠笑,「傅長安你少臭美,什麽叫故意展示給你看?小爺我就是我,這便是我的真性情,我沒想要你退避三舍,卻要你清楚明白,我謝馥字永遠不可能成為某人的妻子,我做不了誰的附屬品,我就是我,唯心而已,如此而已。」

  傅靖戰抿唇不語,面龐輪廓在這一刻繃得峻厲。

  但她有心激怒,哪裡還怕把他惹火,只怕他越發惱怒,她越覺快活。

  於是她快活般聳聳雙肩,兩手一攤,一副吊兒郎當樣兒,「傅長安,說真格的,我要是你的話就早早娶個大家閨秀入府當世子妃,讓人家早早適應安王府的一切,為將來執掌中饋作準備。你嘛好歹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要錢財更是不缺,且論朝堂地位更是風光無兩、好景無限,我就不信滿帝京的高門閨秀和大家小姐能不對你蠢蠢欲動。」

  傅靖戰死死瞪著她好半晌,她也渾不怕般眨眨眸與他對視,輕淡的淺笑一直纏隹嘴角。

  「所以……你想我做什麽?」他語氣僵硬。

  她雙眉微挑,略覺出奇道:「我都說得如此這般通透,世子爺莫非還存疑惑?」語重心長般長歎了一 口氣。「自是要你好好相一個尋常的、好人家的姑娘,高門閨秀那很好,小家碧玉也不賴,只要真心喜愛那就好,成雙成對、鴛鶯戲水的,總好過你形單影隻,一輩子就這麽渡過。」

  「那你呢?」他眉目凜然,語氣沉靜。「你沒了我,一輩子就尋到痛快歡喜?即便不能與誰成雙成對,即便形單影隻,也一輩子歡喜?」

  謝馥宇沒心沒肺般咧嘴一笑,眸底卻有水潤般的幽光顫顫爍動。

  她一顆小腦袋瓜驀地頻頻頷首。「是啊是啊,是真歡喜,往後咱們就各走各路,各得各的風采,但願世子爺能得良緣良配,有個貞靜美好的女子成為你的世子妃,更是將來的安王妃,能令你後顧無憂,盡情縱橫朝堂之上。」

  這絕非她的真心本意。

  傅靖戰即使清楚她的伎倆,此時此刻聽到這些可惡言語不斷從她口中道出,要隱住自身這一顆心確實不易。

  他能看出她並非刻意挑釁,但嚴重的是她的全然棄守。

  她放棄他了,甚至從未將他看進眼底、放入心中。

  對她而言,他很可能什麽都不是,僅覺他這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罷了,所以才會在最後的最後勉強花點兒功夫與他說這些有的沒的……

  儘管自尊心殘破不堪,傅靖戰仍繃著一張峻顏。

  還能對她道出什麽?

  只怕說出口的皆非好話,她聽著難受,他必然也得承受那一份難受。

  咬咬牙,他再次繃緊下顎,藏在袖底的雙手緊握成拳頭。

  他轉身就走,朝小宅院的門口離去,才幾個大步,高大修長的身影一下子從謝馥宇眼中消失無蹤。

  終於啊終於,成功將人給氣走。

  謝馥宇杵在原地怔怔望著大門口方向。

  她就是要他去找個尋常的、可愛的、溫柔賢淑的好女子結為良配,斷了他對她的莫名想望,而今詭計得逞,本應該大笑特笑,她卻無端難受,感覺一顆心就要被剜將出來,生生晾在烈陽底下曝曬一般,好痛……好痛……

  痛啊!

  她不禁瑟縮,雙手搗緊胸口,躲在雕花影壁形成的陰影下細細喘息,艱難默笑,而眼淚一向來得太不合時宜。

  她都不知為何要哭,但,就是很想哭。

  即便莫名其妙,於她而言落淚也是一種指引,只是尚未指引她尋到方向。

  謝馥宇的賞賜來得甚快,入宮覲見後的第三日,宮裡便來了旨意,只不過負責此差事的內侍是上鎮國公府傳旨,被點名接旨的謝馥宇臨了還得從石橋巷這兒快馬趕回鎮國公府。

  皇上收她為「天子義女」,賜封「東海縣主」,按品級每月可領俸給,且當真把東海一個小縣作為她的領地,每年歲收亦有她一份銀錢。

  此事一昭告天下,別的地方如何她不知道,帝京反正是鬧騰起來了。

  想當年她謝小爺在國子監可是風流瀟灑、名聲響噹噹的人物,交友廣闊不說,那完全是哪兒有熱鬧就有她的存在,帝京裡多的是往日同窗和故友,大半數都隨她玩過、鬧過,與她泡過同一池子溫泉的也大有人在,明明親眼見證過謝小爺就是個男的,卻不懂出外「遊學」個七、八年後回帝京,怎就變成女兒身?

  這消息太驚人也太令人驚嚇,一下子投向鎮國公府的拜帖多如過江之翻,府裡總管絶對是個有眼力的,不敢將這事上報到國公爺那兒,直接收集好拜帖親自送至石橋巷小宅。

  謝馥宇本有意讓鎮國公府頂在前頭,自個兒躲在石橋巷的私宅避風頭,但天天看著謝家老總管往來奔波,心裡也覺過意不去。

  最終她還是得認命,開始一封封回拜帖,並把住處所在透露給幾位當年頗有交情的朋友。

  所以接下來又忙了好一陣,忙著接待上門拜訪的舊交故友們,裴元擘領著一船的幫中兄弟早在半個月前就啟程返航,她卻沒能一同回去。

  並非她無法走,而是想著,既然此趟回帝京已掀起千層浪,那乾脆就直接面對這兒的一切,不管是親人還是友人,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她就是她,再不遮掩逃避。

  然後忙碌歸忙碌,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很難不去想傅靖戰。

  她被封為東海縣主那一日,石橋巷這兒有收到他遣人送來的賀禮,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幾件頗符小宅風格的擺件……好像之後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更未見到他的人。

  是她把人趕跑,如今才覺難受嗎?

  ……不,其實心中一直挺不好受。

  白日她要應付登門拜訪的朋友們,有時也回鎮國公府探望兩老和奶娘,如今祖父待她的態度不冷不熱,她偶爾作怪想惹他老人家,就直接抓謝定乾來練拳頭,給府裡上下看個夠。

  當有事可做、有人得對付時,她較能忽略內心那股子疼痛,只是夜裡自個兒一人獨處,強行壓制的意緒便輕易掙脫束縛,爬滿心頭。

  她並不後悔,就僅是……很難受,有種近乎窒息之感。

  她不想傷害傅靖戰,結果還是得逼著自己說出傷人的話,她令他難過了,自己也跟著難過,很公平……很公平……

  此際天剛暗下,她沐浴後走出自個兒的寢房,小廳的桌上已擺好她的晚膳,珠兒丫頭正給她提來一壺開胃消暑的烏梅汁。

  「小姐,可以用飯了。」珠兒露出甜笑,替她倒了杯烏梅汁。

  謝馥宇歎息道:「我瞧你們一家三口就過來小廳這兒一道吃飯吧,只我一個人多可憐。」

  珠兒可愛地搖搖頭。「不成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該守的禮咱們得守住。」

  竟然搬出「國法」和「家規」來了?謝馥宇頓時啼笑皆非,搖了搖頭看著珠兒轉身,溜煙跑走。

  調回視線,望著桌上分量十足的豐盛飯菜,她不由得又歎了口氣,才坐下來剛動箸,珠兒丫頭卻咚咚咚地跑了回來。

  「小姐小姐,有人敲咱們家大門,田爺爺去應門,那年輕女子竟說她是小姐的娘親,小姐您要不去看看?」脆聲劈里啪啦急語。

  娘?謝馥宇挑眉瞠眸,丟下筷子飛也似趕到門口。

  她近來招了 一個姓田的獨眼老漢守門房,此刻老田將門打開卻提著燈籠堵在那兒,等著珠兒丫頭請她過來。

  一見到她,老田的表情如釋重負,「小姐,她、她說是您家親娘,可也太不對,她看著跟小姐差不多年紀呀……」

  「娘!」謝馥宇直接撲去抱人,歡喜到都快流淚。

  銀瑤拍拍女兒的秀背,笑著朝滿臉錯愕的老田和珠兒微微頷首,邊輕聲道:「宇兒久未歸家,娘想你了,所以就來看看你。」

  以往在東海,銀瑤偶爾也會裂尾為腿上岸尋閨女兒說話,甚至就留在陸地上,與謝馥宇一塊兒生活一小陣子,但卻從未離開東海。

  這一次能在帝京見到娘親,謝馥宇既驚又喜,但極度歡喜過後緩下心緒,不由得開始擔憂。

  「娘離開水中多久了?有沒有感到哪裡不適? 一路過來可有遇上什麽麻煩事?吃的東西呢?可都吃得習慣?有沒有餓著肚子?」

  母女倆已回到正屋小廳中,珠兒十分伶俐地備來另一副碗筷杯盤,從頭到尾兩隻好奇的眼睛就沒從銀瑤的臉上挪開過。

  此時母女倆獨處,謝馥宇邊幫娘親倒茶布菜邊提問,問得銀瑤搖頭直笑。

  「我很好,沒事的,而且我是一路游過來,江海相通,沿著洛玉江北上其實挺容易。之所以知曉你在帝京,且能尋到這裡來,全是漕幫少主告訴我的……」略頓了頓,她探輕撫女兒的臉頰,吐氣如蘭道:「回來了也好,帝京於你而言畢竟有太多不能割捨的人事物。」

  謝馥宇抿抿唇道:「娘您聽我說,等我……等我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妥善,把與我相關的人都安排好,把能賣的身外之物全賣掉,心中無墨礙,無事一身輕了,我就回東海定居,我——」

  「那麽,關於那位安王世子爺,宇兒可是想好了該如何安排?」

  銀瑤的嗓聲一貫輕軟,宛若海妖歌吟,可這天外飛來的輕柔一問,問得謝馥宇登時啞口無言,內心如中巨鎚。

  之後銀瑤告訴閨女,其實那一晚在東海海邊,見一個陌生男子守在那兒等著自家女兒上岸,她雖未多問,沉入海中卻沒有遊走。

  儘管聽不清楚她與那男子的對話,可是偷覷兩人之間的互動,能感覺那名男子與她的關係極不尋常。

  「後來才知那人便是安王世子爺,宇兒同娘提過,說你年少時候進國子監求學,有不少同窗好友,那位安王世子瞧著與你年歲相仿,娘就猜想,也許你倆恰是同窗摯友。」

  謝馥宇只能乖乖點頭,想著那晚傅靖戰守在海邊沙岸上「堵人」,她以為娘親被她輕易搪塞過去,沒想到是躲起來偷窺了。

  就在她努力回想,確認那時候兩人頂多言語交鋒,頂多是她讓他圍上一件披風,沒有做出什麽太出格的事時,銀瑤竟柔聲又道——

  「娘那時也在猜,宇兒歷經『成年擇身』的痛苦,安王世子爺會不會就是當時與你陰陽交合幫你定身的那名男子?」幽幽歎氣。「因為你一直不肯提那人究竟是誰,娘親也不好逼你說,所以只好自個兒推敲。」

  謝馥宇只能說,她家阿娘猜得可真准,但她還不及言明什麽,她家阿娘已都找到解答。

  銀瑤接著道:「然後那一日你們在衙內大辦宴席,說是要犒賞剿海寇有功的人士,娘那一晚其實曾上岸尋你,去了你位在葫蘆巷內的石牆家屋,於是瞧見了你跟世子爺抱在一塊兒也睡在一塊兒.....」一笑。「這會兒用不著再猜,誰是當年幫你定身之人,答案呼之欲出。」

  聽到這兒,謝馥宇哀嚎了聲兩手已搗在臉上,簡直沒臉見人。

  結果她家阿娘竟然哈哈大笑!

  難得見到溫柔婉約的娘親這般歡快笑開,她原本緊搗著臉不放的雙手落入娘親手中,就挺順從地被拉下來握住。

  銀瑤笑道:「被娘撞見了,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又不是被別的誰看了去。」

  謝馥宇從不曾這般扭扭捏捏,頂著一張大紅臉眸光直飄個沒停,果真扯上傅靖戰,她女兒家的那些心思和作態全都浮將出來。

  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最後她乾脆頭一甩,直視自家阿娘。

  她逼著自己大大方方承認,說當時是她不管不顧撲倒傅靖戰,對人家使壞使強,傅靖戰傻乎乎的只曉得全盤接受,她才是糟糕不好的那一個。

  銀瑤聞言望著她笑而不語,然後搖搖頭歎息再歎息,似乎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母女倆相視片刻,這一邊,謝馥宇忽地發現阿娘唇邊的笑漸漸收斂,令她跳騰的心緒亦跟著徐徐穩下,只是娘親臉上的表情變得越發鄭重,她的心也隨之凜然。

  銀瑤緊握了握閨女兒的雙手,感覺此時才進到談話重點,聽著那柔嗓悠然逸聲——

  「其實娘此番動身從東海前來帝京尋你,一是真想你了,二是因久候你未歸,卻有一事得早些告知你為好。」

  感覺是頗嚴重的事態,謝馥宇立時調整氣息、端整眉目,認真以待。

  銀瑤繼而道:「當初僅告訴你,成年期方才經歷『擇身』之苦的鮫人不管變男變女,都得有一個物件來幫忙『定身』,卻不曾告訴過你,那個幫忙『定身』的對象須得經歷何種苦楚——

  「且不管安王世子爺是自願抑或是遭你所迫,他到底替你擔下鮫人族的『擇身』之苦,他既已幫你『定身』,那『擇身』時期的高燒昏迷或低燒不退定然纏上了他,令他的狀況時好時壞,尤其越接近你倆頭一次陰陽交合的時日,狀況會越發明顯,每年都要來這麽一回的,他必然渾身難受,冰火相交煎一般的難受。」

  謝馥宇越聽,表情越發凝重,「娘可有解法?」她緊聲問,哪裡還曉得扭捏羞澀。

  銀瑤再次握緊她的手,沉吟了會兒,語重心長道:「原本並非什麽難題,安王世子爺助你『定身」,若你當時便與他結為夫妻,時時履行夫妻間的敦倫之禮,享魚水之樂,助他陰陽調和,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但我打探過安王世子爺的狀況,聽說他潔身自好得很,年歲都二十五、六了,世子妃之位仍然空懸,納側妃一事更是聞所未聞,就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收……長此以往,身子真會出事的,恐有損壽元。」

  欲打探安王世子爺近不近女色,有無通房丫頭,其實直接問漕幫的人便能知曉,畢竟幫中有分佈在各地專門收集和打探消息的人手。

  謝馥宇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家阿娘既是從裴元擘口中得知她在帝京的住處,要再追加詢問關於傅靖戰的事,想必漕幫少主是挺樂意相幫。

  娘追著她來到帝京,或許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她與傅靖戰之間的事。

  與娘親聊完話後已是亥時時分,若非天色已晚,謝馥宇真會策馬沖去安王府找人。

  她抓著傅靖戰交合「定身」的那一日,她記得很清楚,正是七夕乞巧節,而今年她是在春末夏初時為了躲他才逃上漕幫大船,之後發生一連串的轉折,才令她如今不得不重返帝京。

  眼下已是暑熱的七月,再兩日就是七夕。

  「……尤其越接近你倆頭一次陰陽交合的時日,狀況會越發明顯。」

  「……每年都要來這麽一回的,他必然渾身難受,冰火相交煎一般的罪受。」

  如此說來,她的「擇身」宛如渡劫,為她「定身」的他則像替她承擔了業力。

  可明明有紆解之道,他偏不走,不娶正妻不納側妃不討妾室,這病態般的不近女色讓帝京百姓們不禁謠傳,說他安王世子爺說不準是個龍陽癖愛好者,連她都能聽到這般傳聞,他又怎可能不知?

  這蠢蛋!雖然蠢到無以復加,可是……好想好想見他。

  都說不後悔將他氣走,拚了命說服自己,但這時候卻好生後悔。

  當真悔青了腸子!

  謝馥宇翻來覆去幾乎整宿沒睡,天朝采三、六、九上早朝,一月共九朝,今日唇囈須上朝議政,於是天一亮,謝馥宇同自家阿娘交代了聲,立時策馬過早市,很快便來到安王府大門前。

  不等她表明身分,安王府的門房小廝一眼認出她來,直接將人迎進正廳堂上,由府中老總管親自接待。

  她清楚道明來意,欲見安王世子爺一面,並為自己未投拜帖便登門一事致歉。

  老總管卻樂呵呵笑道,說有一人等不及要見她。

  謝馥宇本以為老總管口中的那人指的是安王爺,一時間有些緊張,畢竟此非正式拜訪,安王爺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她就這樣兩手空空拜見,實在不妥,而且……而且她和傅靖戰的事還沒個底啊!

  她腦袋瓜裡飛快轉著思緒,尚沒個定論,女兒家嬌脆的嗓聲已從外邊一路蕩進正廳堂內——

  「宇姊姊!宇姊姊啊——你終於來找我玩了!」

  傅柔綠人未到聲先至,湖綠色的一襲夏衫隨著跑動裙襪如翻浪,適合小鳥依人的身子沒有停住步伐,而是整個撲進謝馥宇懷裡。

  此時老總管含笑作禮退到廳堂外,婢子們陸續送進茶水和糕點,佈置得妥妥當當後才退到一旁靜候。

  傅柔綠先在某人懷裡撒嬌般蹭了蹭,跟著揚起白裡透紅的臉蛋,微鼓著頰面開始吿狀。

  「宇姊姊你可知道,大哥他真的好過分,任憑我怎麽求他、拜託他,他都不肯帶我去找你玩,連你回到帝京住哪兒,他都不告訴我,說我會打擾到你,還說等你哪天肯隨他回咱們安王府來,要我屆時再來問你。」略頓,眨眨亮眸。「宇姊姊為什麽不回鎮國公府住下?你那座瀟灑閣還在吧?所以宇姊姊如今到底住在哪裡?綠兒可以常常上門找你玩嗎?」

  謝馥宇被小女兒家的連番提問弄得有些接應不暇,但她並非上門來玩啊!

  「抱歉,小綠兒,我今日有急事非得見到你大哥不可,等我把要事辦妥了定會再來尋你,到時候接你去我的小宅院玩耍,可好?」她將懷裡的小姑娘推開一小段距離,手仍輕撫著對方。

  傅柔綠扁扁小嘴,眸光明顯帶著委屈。

  謝馥宇道:「等我得空,我帶綠兒吃好吃的,玩好玩的,教你打馬吊、推牌九。」低柔語調很好哄人。「也許把昭樂公主一起帶出宮來玩?」

  傅柔綠眼睛瞬間發亮,乖順點點頭。「那你不能騙人,要說到做到。」

  「騙人的是小狗。」謝馥宇笑道,還與她打勾勾兼蓋大拇指印章。

  傅柔綠這會兒才笑開朱顏,但隨即又蹙起眉心,咬咬唇老實道:「可是大哥不在府裡,也不在帝京城裡的……」

  謝馥宇一顆心驟沉。「他是何時離開帝京?」

  傅柔綠搖搖小腦袋瓜,忙脆聲道:「不是的,宇姊姊誤會了,大哥不在城裡,但也不算離開帝京,從三天前他就去郊外柳湖畔的風起園『閉關』了,宇姊姊理應知道那座園子位在何處吧?」

  謝馥宇頷首。「當年你家大哥與我曾帶著綠兒去柳湖垂釣泛舟,一同在風起園裡住過兩宿,我記得的。」其實位在柳湖畔的那座園子,她與傅靖戰兩人私下去過許多回。

  傅柔綠此時點點頭輕應了聲,道:「大哥已連著七、八年都是這個樣子,以前……就是你還未離開帝京的那時,明明沒有這樣的事發生,可這幾年每到七夕前後,大哥就把自個兒關在風起園裡,約莫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綠兒戲稱那叫『閉關』。」

  她秀致眉心擇得略緊,「可是宇姊姊,有一點很古怪啊,人家戲文和話本裡都寫著,那些閉關之後出關的人物應該功德圓滿且神采奕奕才是,怎麽綠兒每回瞧著大哥從風起園返家,那臉色實在慘得很,而且每次都要瘦上一大圈兒,根本不像『閉關』休養,倒像狠狠生了一場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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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思念實無限

  謝馥宇離開安王府,隨即策馬出城,趕往城郊十裡外的柳湖風起園。

  這座建在湖畔的園子是已故的老安王爺用來安享晚年的所在,老安王爺將風起圓留給嫡長孫傅靖戰,把一干服侍他多年的奴僕們一併交托,說穿了,這座園子其實亦是那些老僕們安享晚年之所。

  不過多年至今,風起園內的老人們故去不少,如今僅餘一對年過耳順的老夫婦以及,位老廚娘,為了照顧好三位老人,傅靖戰還讓安王府管事從府裡挑了兩個伶俐的小婢送過來,並按月俸額外再給上一份銀錢。

  謝馥宇去敲風起園那扇門時,前來應門的老翁她識得,這座園子她與傅靖戦曾來過不少回,每次來開門的都是同一位。

  「龐爺爺,別來無恙否?是我,鎮國公府的謝家小爺。」她頷首招呼,語氣,如年少時清朗坦率。

  龐老翁望著面前亭亭玉立之人,此人的五官模樣他是記得的,雖多年未見,確是謝家小爺沒錯,可是……好像哪兒不太對勁兒,此人的穿著打扮素雅俐落,有種簡至極處的清麗感,與他記憶中的謝家小爺並無二致,但,謝小爺原來是姑娘家嗎?

  「我有要事欲找你家世子爺,他在這兒的院落沒變動過吧?仍是有著大浴池的那一座院子是嗎?這時候他應該睡醒了才是,可有見到他出房門?」謝馥宇接二連三提問,問得龐老翁一臉怔然。

  「無妨,你且忙你的,我自個兒尋去。」她說風就是雨,將人晾在原地,很快往園子裡頭鑽,直到她都消失不見了,龐老翁還在搔頭抓耳沒想明白。

  謝馥宇一路快步而行,風起園中的亭臺樓閣、回廊小橋依然是當年模樣。

  她進到正院主人家的寢居院落,卻見兩名小婢子杵在廳堂中似有些不知所措,待她一腳跨進,兩婢子同時回頭,明顯受到驚嚇。

  謝馥宇簡單道出來意,並表示自己是安王世子爺的友人,亦提到适才是龐老翁應的門,兩婢子這才穩下心來並恭敬作禮,一一回答了她的問話。

  名叫春泥的婢子指著桌上的四方食盒道:「這是奴婢今兒個一大早送來的早膳,結果世子爺半口也沒吃,剛剛打開盒蓋一看,完全原封未動。」

  名叫雙穗的婢子將提在手中的四方食盒擱上桌,長聲一歎。「這是奴婢送來的午膳,很怕世子爺也是一 口未進,因為昨日就是那個樣子啊,世子爺一整日下來,好像直到晚上才稍稍進了一碗肉湯和幾箸菜肴。」

  在謝家小爺輕聲軟語的刻意「引誘」下,婢子們雙頰泛紅,輕垂秀頸繼續乖乖答話——

  「也沒發生什麽事,就是爺把自個兒關在這正院寢居內,命令所有人部不許踏進他的寢居半步……」

  「根本沒法子踏進去啊,世子爺在裡頭把門反鎖了,奴婢和春泥只能將每餐食擱置在這兒,等爺什麽時候想到了自個兒出來取用,可是世子爺他、他像是在修仙群穀似的,毎日就進那麽一點點,連茶水都不太喝,都不知他要如何撐下來!」

  謝馥宇一時間分不清楚內心的鈍痛是因為太過心疼誰才導致如此,抑或是太過惱怒誰才讓一顆心痛到發麻。

  之後她讓春泥和雙穗離開,礙於接下來不知還會出什麽事,她遂關上正院廳堂的兩扇大門,並且上了門問。

  在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她獨自一個去到裡頭的主臥寢居,且推門試了試,果然如兩個婢子所說的那樣,寢居房門確實遭人反鎖。

  「傅靖戰你開門啊!」是急是惱真真分不清,就覺得如今經歷的這一攤亂七八糟的事,都不知是他欠她的,還是她欠了他。

  「傅靖戰,快給小爺開門,我知道你就在裡邊,再不開門的話,別怪小爺我破門而入!」她要脅著、逼迫著,也不知眼眶為何發燙不已,雙眸發潮到都有些看不清楚眼前。

  然,寢居裡邊依舊毫無動靜,謝馥宇緊了緊牙關,雙手亦緊握成拳。

  他娘的,不管了!

  她先是後退幾步,跟著擺好姿勢提氣再提氣,蓄足了勁力,猛地衝擊!

  「砰」地一聲大響,遭反鎖的兩扇門被她以單肩撞開,因突襲力道太大,她穩不住腳跟,身子往前撲了去,直直撲在一張小圓桌上才止了勢頭。

  迅速直起上半身四處張望,寢間內望不到半抹人影,她想也未想便往位在更裡邊的大浴池走去……就是此刻,便在此際,她抬頭揚睫一看,如此不經意的一瞥簡宜活生生要把她的三魂七魄都看沒了。

  「傅長安!」她大吼一聲,倏地跳進大浴池中,手腳努力並用,奮力地遊到那具浮在浴池水面上的「浮屍」身邊。

  浴池裡的水是冷水無誤,七、八分滿的水量足可使人溺斃其中,但也許正值七月,再冷的水溫亦有著蓄養白日天光底蘊後的輕暖……

  謝馥宇泡在水裡絲毫不覺得冷,不僅不覺得冷,在她一把撈起傅靖戰攪進懷裡時,更覺源源熱氣不斷冒出,彷佛正攬了 一個大火球在懷,火源是他,即便他發狠地把自身從頭到腳全浸泡在滿池子的冷水中,亦難以降溫。

  「長安……長安……傅長安,你給我醒醒!」她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把自己給溺斃在這一池子水中,叫也叫不清醒,想揚幾個巴掌將他打醒,瞅著他越發清瘦的面龐,終究狠不下心。

  「是誰?誰敢擅自踏進……」傅靖戰陡地張開雙目,側首去看,頓時沒了言語。

  謝馥宇瞪了他一眼,拖著他爬出池子,坐在水池邊上兩人全身上下都濕淋淋,他身上僅著雪白中衣和襯褲,謝馥宇心一橫,咬了咬唇,低頭開始解開自個兒的腰帶,兩,三下便脫掉外衫、踢開鞋襪,把自己弄得同他一般。

  「你怎麽會來這兒?你這是……想幹什麽?」傅靖戰燒得連氣息都灼燙,眼底猩紅,目光從适才看到她之後就再沒挪開。

  「知道你躲起來死熬著,我還能不來嗎?」謝馥宇揚起臉蛋,表情頗有「我不人地獄准入地獄」的氣魄,決定先把「正事」辦了再來解釋其他。「你說我這是想幹什麽?小爺我就想上你,世子爺若不想討皮肉痛,便乖乖從了我。」

  傅靖戰明白體內的熱與尋常發燒大不相同,但同樣燒得他思緒鈍滯,他以為自己聴錯了,直到她靠過來,扶著他的臉,逸出的清息落在他通紅面龐上,於他而言彷佛涼風道。

  「不就陰陽交合嘛,值得你這樣死死扛著?」她低聲輕斥了一句,跟著吻上他微啟著似乞若求的嘴,這一次她吻得很溫柔很綿軟,而非以往那種帶著火氣的、躁進的輾壓。

  她發現他胯間之物早都硬了,襯褲底下明顯鼓起。

  男人光滑皮膚上蒸騰著一層熱氣,她一吻他,他便難耐般發出呻吟,男人低嘎可憐的呻吟聲聽得她臉紅耳熱。

  她試圖放緩下來更溫柔待他,但他卻越發焦躁急切,絞纏著她的唇舌不放,極度渴求地汲取她口中蜜津,高大身軀直賴過來,真想就這麽死在她懷裡似。

  「不成不成,等等……這兒的地板太硬了,你起來。」謝馥宇費了番勁兒了將他推開,隨即拉著他起身去到嵌玉座屏後的內寢,一 一話不說就把他身上濕衣濕褲脫了個精光,銀牙一咬,把自己也脫得赤條條。

  她將傅靖戰推倒,後者非常順從地躺倒下來,墨緞銀繡的床嶂尚不及放落,赤身裸體的兩具身子已纏疊在一起。

  謝馥宇忽然有些明白,當她不再抗拒因他而起的情潮波瀾,那股因他而起的煩躁便也隨之消散。

  遠走東海七年有餘,她以為自己將他拋諸腦後,以為與他之間的事真如過往雲煙,她沒有想他,卻不知是刻意不讓自己想起,而正因刻意,才曉得原來有無限思念。

  「傅長安,其實我很想你的。」她輕聲說,接著以溫柔眷戀的吻封住他的唇,她感覺男人的雙手在身上遊移著、揉捏著,那指腹與掌心上的薄繭滑過格外敏感的肌膚時總引起難以言喻的顫慄。

  傅靖戰很想說些什麽,也很想問些什麽,但心愛之人正在他身上「點火」,他的四肢百骸、血肉氣息似已燒到沸騰,此時再被毫不留情地「點火」,他想說的話一出口全變成哼哼即即的呻吟。

  「香香……」胯下硬挺如鐵杵,被她握住後又更加脹熱,座屏後的內寢間光線原就幽暗了些,他目中熱到泛開霧氣,一時間看不清她的臉,卻更能感受她摩挲的力道,她雌伏而下的親昵無間。

  她跨騎在他身上,他下腹往上挺動,她撫摸他激切鼓伏的厚實胸膛,他雙手則沿著她的體部兩邊來回摩挲。

  他依舊看不清她的表情,因她忽地朝他俯下,柔軟胸乳輕貼著他,兩張唇再次親在一塊兒,身下的糾纏變得更強烈,迫切地需要,深處燃燒著熊熊烈火,彷佛不如此抵死纏綿,誰也活不了命。

  床榻搖晃,高高撩起的床嶂亦被搖落下來,小小所在滿滿春情。

  「香香…香香……」他粗喘不已,膚上滲出點點汗水。

  謝馥宇的汗珠凝結在眉毛上,她低頭凝視著他,那破碎卻虔誠到令人心痛的叫喚,讓她在此刻頭一回萌生出歸屬感,有一種「原來他們真屬於彼此」的恍然大悟。

  她擁有滿足他的能耐,他對她則是無限包容。

  「我在這裡。」她輕聲歎息,將他緊緊抱在懷中,領悟到的情感夾雜強烈悸動,她氣喘吁吁,心臟怦怦跳動,體內本能收縮。

  傅靖戰在她身下顫抖,同樣緊擁著她。

  當女子溫暖體內再次絞纏收縮,他一掌死命按住她腰臀,下身一頂,伴隨粗嘎低吼,抵在她深處震顫哆嗦,絕望般的發熱終於尋到泄出之口……

  歡愛至極,四肢變得綿軟無力,謝馥宇懶洋洋伏在男人身上,聽著他左胸的心跳聲,好像也能聽見自個兒的心音,兩人的心隔著血肉互有呼應一般,鼓出好聽的音律。

  她知道傅靖戰仍醒著,他的手仍在她裸背上遊移,揉著她輕散的髮絲。

  他的身體仍是燙的,但感覺不似之前那般異常,部分的他依然埋在她體內,然後似乎是休息夠了,他摟著她翻身,彼此禁不住又呻吟出聲。

  「香香,會讓你很舒服的。」他額頭抵著她的,一手握住她嬌俏的胸乳,信誓旦旦的語氣略帶急躁,急著想向她證明什麽似。

  「什、什麽?」她氣息又要亂了,清楚察覺他再度變得硬挺。

  「我有找書看過,有好好拜讀,我把書中的招式都記下了,能讓你舒服的。」

  「……什麽招式的?傅長安你、你到底看了什麽書?」

  關於她提出的問題,傅靖戰用身體力行為她解答。

  從近午時的飯點至傍晚時分,他們倆的身子從未真正分開,時而纏綿成麻花般扭在一起,時而身體貼著身體交頸依偎,時而心臟狂跳極致昂揚,時而餘韻漫漫餘波蕩漾。

  終於,異常的體熱退了燒,男人癱倒下來立時睡去,像要補足這幾日欠缺的睡眠般,他睡得非常之沉,連替他洗臉擦澡都沒能讓他掀一掀眼皮。

  謝馥宇很晚才用膳。

  當她出現在風起園的後院灶房,夜裡負責守灶的老廚娘和那個名喚春泥的小婢一見著她,紅著臉蛋不說,光表情已洩露一切,顯然都知道正院屋裡一整個下午都發生了何事。

  老廚娘既驚且喜笑咪咪望著她,把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個遍,而謝馥宇猶記得對方,便自然地回以微笑,想著自個兒果然有所升級了,因為再怎麽尷尬羞恥都比不上被娘親當場覷見那般無地自容。

  老廚娘同她道:「那時候早瞧出來,你倆總黏在一起,咱們家世子爺定是想和你要好好一塊兒的。」言下之意,似乎從未在乎她是男是女。

  吃了一大碗老廚娘為她下的打滴面,之後她自個兒拎著壺熱茶回到正院屋中,時辰近亥時,傅靖戰仍沉沉睡著,甚至微有鼾聲。

  她身子亦是瘦疼疲累,然有個飽受煎熬的男人需要看顧,而自身在「照看」的過程中又消耗了大量的精氣神,導致肚子餓到不行無法安眠,若非如此,她也很想學他一樣倒下就睡,管什麽三七二十一,先睡個昏天黑地再說。

  再有,而今辦完「正事」了,解決掉傅靖戰的燃眉之急,她腦子裡需要厘清的事情著實太多,在尚未想清楚之前當真難以安歇。

  於是到訪的這一晚,她臨窗而坐,喝著茶,望著窗外的穹蒼星月,思量著榻上那個深陷黑甜鄉的男人的事。

  娘不惜遠從東海沿著洛玉江來到帝京,只為了問她,關於安王世子爺,她欲如何安排?

  將傅靖戰推入火坑的人是她,以往不知他這七年多來所受的苦便也罷了,如今得知了,哪裡還能裝作什麽事都能雲淡風輕、過不縈懷?

  他又是個認死理的,尋常瞧著似乎挺好相處,性情溫和,其實根本不是。

  他又倔又傲甚至又驕又蠻,絕對比她難搞,她造孽地把他弄成這副德性,還能把他這只渾沉沉的鐵鍋用出去給別人措嗎?

  娘要她想,那她就徹底琢磨一回。

  無論是趕去安王府尋他,又或者之後尋到風起園這兒來,她對他的心態早有變化,盼將自身給他,換他壽元無損,一切心甘情願。

  她試著想像他身邊出現別的女子,想像他與別家姑娘結成連理,不知因何以往能坦率接受之事,事到如今變得格外難以忍受。

  最大的變因出現在她身上,她曉得的。

  她開始視他為伴侶了,是她謝馥宇的另一半,是她獨能擁有的,自然誰都不給碰。

  那麽,如今的她不允他身邊有誰,而能與他成雙成對的,還能有誰?

  遠天漸漸亮起,月兒星兒隱約遁入無邊清光中,風起園內花木扶疏的景致籠罩在淡藍薄霧裡,距離天光大亮不出短短一刻,在這稍縱即逝的時光中,放眼望去綠非綠、藍非藍,而花非花、霧非霧。

  謝馥宇套著寬大的男款薄衫斜倚在敞窗邊,烏溜溜的散發更顯身姿慵懶,柔軟鬢髮則襯得半邊暖頰嫩若桃李,眉似柳。

  傅靖戰起身下榻,從那座分隔內外寢間的嵌玉座屏後頭走出時,抬眼望見的便是這一幕動人麗景。

  他的身軀一直是渴睡的,但異樣的高熱燒得他無法安眠,直到昨日那一頓紆解……醒來時發現身邊無人,唯自己一個,一度以為那是一場高燒過頭才產生的春夢,顧不得全身上下僅套了一件裡褲便沖將出來,然後就看到了她……

  謝馥宇聽見動靜,身形未動,眼角余光往房內斜蕩了去,心弦驀地被一把撩過。

  此刻落在她眼底的安王世子爺不知因何看起來有點憨,表情彷佛也有點餘悸猶存之感,仔細再瞧……不,說是餘悸猶存並不貼切,倒不如說有種近君情怯的模樣,想走近她又躊躇不前,似乎怕她會拒他於千里之外,那俊朗眉目怎麽看都有點兒可憐兮兮。

  她之前待他到底有多壞?

  謝馥宇自責並自省著,徐徐轉身向他,攏了攏身上這件屬於他的群青色夏衫,微揚秀顎,盡可能淡然地問道:「傅長安,你給我說清楚,到底都鑽研到什麽書裡頭了?」

  之前的他乖乖任她「欺淩」不反手,然,昨日的他剛開始還挺乖順,之後就狠招連發,弄得她骨頭都快散架,但不得不承認,確實有無比舒服的時候。

  她質問著,也努力端持著,不想一下子就臉紅給他看。

  可她不願頂著一張大紅臉,傅靖戰倒是不管不顧,熱潮驟然襲上,說臉紅就臉紅,俊顏染緋,靦腆的模樣格外使人心動心軟。

  「還不老實招來?」她輕嚷了聲,原盤於胸前的雙臂驀地大展,撩高衣袖顯露給他看。

  「瞧啊,都是你落下的痕跡,不僅是手臂,還有頸子和肩頭……和其他好多地方,你生肖明明不屬狗,更不可能屬狼,這般又吮又咬又啃,到底從哪裡學來的?」

  那雪白肌膚上的點點瘀青和紅痕是如此怵目驚心,傅靖戰心頭陡緊,什麽「餘悸猶存」或「近君情怯」的心思全蕩然得一乾二淨,只覺自責又心疼。

  他兩個大步近身前去,輕扣她的手臂細細查看,越看心裡越驚,下一瞬幕地將她攔腰抱起,直接抱進內寢間裡。

  「幹什麽?傅長安,你、你消停些啊!」謝馥宇逮住他欲扯她薄衫的大手,揚眉瞪人,雙頰終是禁不住浮出兩團紅雲。

  傅靖戰瞥了她一眼,鄭重道:「讓我看看你,看傷得怎麽樣了,不會……不會再壓著你胡作非為,香香信我。」

  唔……

  謝馥宇下意識垂首,有意無意避開他過分熾熱的注視,最後仍放手由著他去。

  薄衫被輕輕卸下,攬著迎枕伏在楊上,她聽到他從床頭矮櫃取出物件的聲響,但沒有費神去看,反正是把自個兒交托出去了。

  膏藥清涼,有著明顯的薄荷氣味,他取藥為她塗抹,先是玉背和腰臀,然後她被翻轉過來,輕衫掩不住的滿身春情,皆在他指尖下。

  傅靖戰到底把持住了,畢竟弄傷了她一身。

  「都是我不好,累你受罪了。」擁她入懷,他終於老實交代,把先前路過官驛,從驛丞老伯那兒得來的三本春宮冊說起,最後懺悔道:「我以為是我經驗不足-始終留不住你。」

  謝馥宇頓了幾息,想明白他的意思後,驀地哈哈大笑。

  她推開他翻身坐起,重新套上他的薄衫,坐姿絲毫不是姑娘家那種秀秀氣氣的姿態,於是大剌剌盤起雙腿,雙手都盤在胸前,一副想好好審他的神氣。

  結果——

  「那三本春宮冊收在哪兒?聽起來像是難得的珍品,我也想拜讀一番。」她挑眉道。

  傅靖戰原是被她笑得有些不自在,聽她如此一說,面龐頓時柔和,唯眉宇間仍行靦腆:色。「春宮冊自然是收在安王府內,香香倘若想看,來安王府隨時能看。」

  他這話明顯想哄她隨他回安王府,既然登門了自是要拜見安王爺這位長輩的。

  這一回,謝馥宇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也沒要他把春宮冊帶出來借看,只淡淡應了聲。

  光這般就足夠令傅靖戰滿心雀躍,他柔聲問:「你怎知我在風起園?還有昨兒個我們……你是如何得知我這兒的事?」

  謝馥宇道:「我娘來帝京尋我,她此趟從東海遠道而來,便是為了你我之間的事。」隨即她將事情全盤托出,提到娘親在東海已見過他,還提及她醉酒那一夜,醉到發瘋強吻他,導致兩人一發不可收拾»其實都被她家娘親大人知曉了去。

  「娘打探了你的事,得知你未娶正妻、未納妾室也不收通房,在外行走亦不沾女色,她覺得事態有點嚴重……你知道的,我是成年了才進行『擇身』變化,然後當時算你倒楣,怎麽就落到我手裡……」

  她搔搔臉蛋又捏捏耳朵,嫩頰明顯紅透,清了清喉嚨道:「總之那一年七夕,在安王府綺園的那座石室中,你被我拿來為自己『定身』,說到底就是你被我徹底利用了。」跟皆她把「定身」之意簡單解釋,也說明了他每年七夕前後的這一場發熱異狀究竟因何而起。

  待她道完,內寢間陷入沉默,謝馥宇揚睫去看,卻見離她僅有半臂之距的男人眉目俱柔,望著她的眼神深邃湛光,讓她心跳狠漏一拍。

  「香香這是擔心我了?」傅靖戰嗓聲輕沉。

  「廢話!當然擔心你啊!我昨兒個一早沖去敲安王府大門,才從柔綠口中得知的自個兒關在風起園,我能不來尋你嗎?」越是羞澀,說起話來越發理直氣壯。「你畢竟受我拖累,我謝小爺一人作事一人擔,自個兒種下的因、結出的果,我自個兒嚐。」

  「如此說來,我可以一直去尋你,只要想要了,就能尋你?」他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她明白他「想要」二字是何意思,於是心跳略促,耳根都熱了,但她昨晚確實把思緒都捋清,遂點了點頭。「我反正就在石橋巷那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若想要了……儘管以來尋我。」

  「好。」傅靖戰徐徐應聲,簡單一字彷佛有說不出的歡愉,好一會兒才喚著。「香香……」

  「嗯?」謝馥宇吐出一 口氣,忽覺這內寢間裡好熱。

  男人道:「我喜歡被你徹底利用,更慶倖那時候替你『定身』的人是我,這七載歲月,我喜歡吃這一份苦頭,每回發作,尤其在七夕之時分外難忍,但那是你給我的,亦是我想留下的,我喜歡香香為我擔憂。」

  她瞪著他,忽地大罵,「傅長安,你有病是吧?」

  不等他答話,她驀地撲向前去,一臂勒住他的頸項,這一招是她年少時候經常對他使的,常「一言不合」就拿他喂招,把他整個腦袋瓜扣在臂彎內,再使勁兒壓住人抑或是亂揉他的頭髮。

  「就說你幹麽硬扛?什麽都不說還等著我自個兒發現!」這一次她掄起拳頭狠狠磨蹭他的腦門,不解氣般繼續怒斥。「若非我家阿娘有所察覺,將事情說與我知,都不曉得還嬰被你蒙在鼓裡多久!明明都二十五、六歲的大人了,還要人家操心,還說什麽喜歡吃苦頭,好啊好啊,我讓你吃個夠!」拳頭頂頂頂、磨磨磨。

  此時,傅靖戰內心無比歡喜。

  塊頭較她高大許多的他其實能輕易扭轉頹勢,但他不想避開,喜歡她這一套老招式,彷佛連結著兩人年少輕狂且熾熱的夢以及如今的真摯親昵,這世上,再沒誰能像她這般深進他內心,與他的命如此交纏。

  他不禁笑出聲來,腦袋瓜非常順勢地靠在她鼓鼓的胸房上,雙臂亦環上她的腰身。

  「傅長安你、你幹什麽?」謝馥宇突然驚喘一聲,本能鬆開手臂,但被抱住的她沒能將人推開。

  傅靖戰這會兒才把臉從她的胸前抬起,表情很是無辜。「沒幹什麽,只是忍不住蹭個幾下,香香又香又軟的,我好像又想要了。」

  這下子是搬石頭砸了自個兒的腳。

  謝馥宇頓時好氣也好笑,還要忙著臉紅心跳,這廝剛剛不僅蹭她胸脯,還隔著薄薄的夏衫布料動口了,瞧啊,薄衫上都留有他的口浮水印兒!

  她才想接著罵人,卻聽他道:「香香,我說過的,這世間我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我誰都不喜愛……除了你,我誰都不愛。」語氣再認真不過。

  罵人的氣勢瞬間灰飛煙滅,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再次表白整得略感暈眩。

  坐在男人懷中,捧著他的臉,她咬咬唇問:「你真想跟我在一塊兒?」

  即便臉被她捧著,傅靖戰仍用力點頭。

  昨兒個一夜未眠,該想的她都想過了,遂歎息般道:「……那就在一塊兒吧。」想待他好,想順從他的心意,想他一生長安。

  於是乎,被她捧在手心的那張俊龐沖著她露出少年般純真的笑,那飛揚的眉眼清俊無端,令人心悸心顫。

  他收攏雙臂,湊近欲要親她,感覺兩具身子很可能又要胡天胡地滾在一塊兒,卻在此時,一記堪比雷鳴的「咕嚕咕嚕」聲響從某人肚腹中傳出。

  謝馥宇昨兒個夜裡吃了一大碗打涵面,今早也進了 一小碗熬得綿綿軟軟的滑蛋肉粥墊胃,所以肚餓的那個人不可能是她。

  「唔……香香,我好像......很餓。」傅靖戰也被自身肚腹發出的聲響驚嚇到,因為實會太清楚響亮,而且咕嚕咕嚕又咕嚕咕嚕的有夠長,他頰面一下子泛紅,眨動眼睛的樣子又憨又萌。

  謝馥宇內心頓時笑到不行,捧著他的俊臉乾脆重重一啄,給了一記響亮亮的啄吻。

  「傅長安,拜託你都餓過幾頓了,自個兒都數不清吧?早該吃點東西祭祭五臓廊。」他終於感覺肚餓了是件好事啊,如今有她在,總不能再任由他硬扛著胡來。「走,穿上衣衫,盥洗一番,吃早飯去!」

  既然決定在一塊兒,那往後他就歸她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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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2-27 00:11:24
第十四章 誰也不給碰

  謝馥宇在柳湖畔的風起園待了三天兩夜,確認傅靖戰的異常高燒不再反覆後,她便決定先行離開。

  她欲離開的最大原因是,她家阿娘是頭一回進帝京,人生地不熟便算了,還離東海那樣遠,娘一來就被她擱在石橋巷小宅那兒,她哪裡捨得?

  結果她一準備回城裡,傅靖戰亦堅決跟了來,還一路跟回石橋巷。

  如此這般,她不得不帶他見家中長輩——她家娘親。

  也不知他吩咐誰辦的差事,他倆尚未回到石橋巷,專程為她家阿娘備的禮品已先送抵小宅院,等她進正屋小廳一看,桌上擱著大大小小的匣盒,有綢緞數疋、上等補藥,更有稟茶果老鋪的各色小食等等,正是傅靖戰的手筆。

  她難掩靦腆地把人帶到娘親面前,簡單作了介紹。

  她家阿娘到底不是尋常百姓,絲毫不因傅靖戰皇親國戚的身分而有所畏怯,反倒很感興趣地盯著對方直瞧。

  銀瑤盯著人家看,被盯上的傅靖戰在鄭重拜會過後亦不動聲色留意著對方。

  初會面,他內心不無驚異,眼前這位謝夫人比他想像中年輕許多,外貌看起來甚至比香香還面嫩三分。

  然後人家同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多謝世子爺當年高義,肯為我家閨女兒舍了身子,這才解了宇兒『成人擇身」之苦。」

  傅靖戰是靠著絕佳耐力才把含在口中的茶水生生咽下,而非噴出或喰咳。

  他沒料到對方如此直來直往。

  銀瑤也沒等他說話,亦不在意他和閨女是否害羞臉紅,鮫人心裡頭有話便說,沒尋常人那些彎彎繞繞的小心思,於是聽她又道:「世子爺和我家宇兒既然決定在一起,那就好好相處吧,偶爾可以鬥鬥嘴、吵吵架無妨的,但不能鬧到讓宇兒去跳海,宇兒若跳海,屆時世子爺想把人哄回去都沒地方找人,總不能你也跟著跳海啊。」

  「噗——」一旁陪坐的謝馥宇定力不夠,口中茶水驀地噴出。

  銀瑤淡靜再道:「我家宇兒體質隨我,無論水溫如何變化,溫熱也好凍寒也罷,只要魚兒能活,她必然能活,鮫人血脈能讓她的體溫適應各地方的水域,所以別惹得她跳海。」

  出身鮫人族的謝夫人,果然是妙人。傅靖戰起身而立,拱手一禮,十分受教道:「夫人的切切叮囑,長安當銘記於心。」

  銀瑤在帝京待了 一個多月,直到中秋佳節過後»才隨再次泊進帝京碼頭的漕幫大船返回東海。

  謝馥宇捨不得跟娘親分離,但銀瑤鮫人的體質無法長久待在陸地,大海始終才是她的依歸。

  離別前,母女倆猶有說不完的話,謝馥宇暗自盤算著,為了傅靖戰即便將來需長居帝京,至少每年都得回東海探望娘親一趟,又或者再將娘接來小住。

  謝馥宇不知道,當她送娘親上漕幫大船的那一日上午,當天下朝後被皇上留下來議事的傅靖戰一顆心宛若被擱在火盤上煎烤。

  他前一晚去到石橋巷那兒蹭飯,已親眼目睹謝馥宇對她家阿娘是如何依依不捨,他也想相信謝馥宇絕不會再輕易棄他於不顧,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此話誠不欺我,他就怕她的「送行」最後演變成「同行」。

  出了宮已過午時,他快馬加鞭趕到石橋巷,直到看見她在小敞廳裡教珠兒和小樹兒練毛筆字,他內心難以言喻的焦急才得以平息。

  話說自從謝馥宇應允與他在一起,直到銀瑤起身回東海的這一個多月,傅靖戰三天兩頭往石橋巷這兒跑,但許是因為有銀瑤這位長輩同住,他從未留宿,曾有一回忍得著實難受,只得把謝馥宇「綁架」到柳湖畔的風起園,兩人關在自個兒的小天地裡又是一番纏綿旖旎。

  中秋過後的某日,謝馥宇終於備好佳禮,鼓起勇氣正式登門拜見安王爺。

  一馬當先跑來王府大門口迎接她的是傅柔綠,而傅靖戰則尾隨在妹妹身後。

  謝馥宇的一條胳臂完全被姑娘家霸佔,傅柔綠挽著人兒往府裡頭帶, 一邊還嘰嘰喳喳說個沒停,讓兄長只能跟出來再跟進去,半句話沒能插上。

  安王府正廳堂上,謝馥宇玉挺身姿,朝坐在上位的主人家圈臂作禮,深深一揖。

  當慣了閒散王爺的安王爺較幾年前更加心寬體胖了些,五官依然英俊好看,就是下巴多了一層,與傅靖戰相似的眉目不見英氣,取而代之的是慈眉與善目,笑起來樂呵呵的,竟頗有笑彌勒之相。

  此番登門造訪,謝馥宇備上的禮品大多是東海一帶的上等土特產和當地美酒,剛巧漕幫大船來了一趟,把好貨都捎帶過來,她裝載整整一車直接送至安王府。

  安王爺一生富貴,當年為避開皇位鬥爭又讓自個兒非常認真地吃喝玩樂,如今當真是懂吃懂喝懂穿也懂玩,還有啥稀奇玩意兒沒見識過?

  所以說,與其送上貴重物品倒不如真心挑點能滿足口腹之慾的好貨送上,這樣還實際些。

  她此舉確實一舉中第,尤其是那十數應老酒佳釀,讓富富態態的王爺一雙善目瞬間都能發出銳光。

  另外她還給傅柔綠買了些適合小姑娘家膚質使用的胭脂水粉、體香膏,以及幾件飾品,當然不是她自個兒去買,而是相請了明錦玉這位「大師」作陪,一家家鋪子精心挑選。

  豈料「大師」太過堅持,當真花了一整天在挑選女兒家的玩意兒,挑到最後謝馥宇簡直欲哭無淚,但今日目睹傅柔綠收到禮物時的開心模樣,感覺被明錦玉牽著鼻子走,忙了一整日也算值得。

  落坐後,正廳堂上一頓寒暄,她對安王爺有問必答。

  綺園的抄手回廊上掛著兩個大鳥籠,養著幾隻啼聲格外好聽的小黃鸝,鳥啼聲隱約傳來正廳這兒,於是安王爺心血來潮,招她到綺園一塊兒逗鳥,還特意不讓自家世子爺跟來,連傅柔綠都不讓跟。

  傅靖戰之所以乖乖聽話沒有跟上,是因謝馥宇給了他一記安撫的眼神和一抹微笑,彷佛無聲保證著,她能應付一切,要他信她。

  結果陪著王爺逗黃鸝兒,聽他如數家珍地介紹那只是「金衣公子」、這只是「明煙小仙」,正斂羽整理的那只是「銀箏玉女」,還有能高音顫顫的那只是「青雲仙客」畫又等等,如此逗啊逗的,她聽得都有些入迷。

  突然安王爺來了二記轉折,徐聲若歎,「本王這會兒總算瞧明白了,原來這些年,長安一直在等你。」

  謝馥宇手中的逗鳥棒險些被小黃鸝咬了去。「王爺……」

  安王爺兩手一攤。「本王是拿咱們家這位世子爺沒轍了,他母妃走得早,本王又是個懶散過日的,這王府裡他才是真正掌事之人,他想幫朝廷、幫百姓做事,我阻不了他,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硬頂著不肯成親,本王同樣無能為力,就連太后、皇后幾次有意為他指婚,都被他一 一攪黃,本王都要信了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言,說安王世子爺喜男不喜女.…」

  「王爺莫要信那傳言,長安對我說過,他不愛男子亦不愛女子,他只愛……呃……」太急著為傅靖戰說話,結果最後一句道不出口,臉蛋倒紅了。

  安王爺歪著腦袋瓜好奇地看她,這下子聽出端倪也瞧出端倪,「呵呵呵,原來如此,本王的世子不愛男也不愛女,他只愛你。」略頓,笑著自言自語。「沒想到這小子表白起來還頗強而有力,像他老子,挺好。」

  謝馥宇這會兒當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安王爺此時將逗鳥棒豪邁一拋,候在幾步外的家僕眼明手快接個正著。

  他一手授在寬寬的腰上,一手搭上謝馥宇的肩頭拍了拍,殷殷勸導,「遇上男變女之事,如今看你似都看開了,還在外頭闖蕩多年才回來,本王看你也是自由閒散慣了,這真性情跟本王挺厶口拍,咱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以絕不會把你綁死在這座王府裡,反正王府中饋自有專職之人管著,若天塌下來就給高個兒的人去頂,咱們知人善任,樂得輕鬆自在,所以啊——」

  ...所以?她實沒聽明白安王爺究竟想表達什麽。

  「所以啊所以,你就快快給咱們家長安一個名分吧。」安王爺一臉鄭重,連雙層下巴都似如來般的莊嚴法相。

  「在回廊上逗鳥那時,我爹都跟你說什麽了?」

  午時,安王府設家宴留客用膳,謝馥宇陪著安王爺飲了幾杯東海佳釀,席間也說了下少這些年在外闖蕩的趣事,逗得安王爺與傅柔綠呵呵笑,至於傅靖戰幾乎沒怎麽插話,僅是聽著看著、吃著喝著,薄而好看的嘴一直微微上揚,如何也扯不平似。

  用完午膳,微醺的安王爺由兩名侍妾扶回房中照料,傅柔綠則被長兄尋了個由頭刻意支開,此刻安王世子爺終於能獨佔今日好不容易登門來訪的客人,兩人肩並著肩散步在楓紅層疊的綺園內。

  聽到傅靖戰的問話,謝馥宇眸光微蕩,悄悄深吸了口氣,「沒什麽的,既是逗鳥,當然就聊王爺養的那些寶貝兒,然後王爺得知我與金玉滿堂樓的明老闆相熟,又跟我聊了些風花雪月,王爺說我性子同他一樣,自由自在慣了,旁人拘不住。」

  欵,總不好實話道出,說安王爺是替自家兒子討名分來著!

  下意識走著以往曾逛過的路線,也許下意識她亦追隨著他的步伐,然後隨他一轉,小橋流水的後頭是疊山堆石,堆疊出那一座巨大的假山。

  謝馥宇腳步驀地頓住,瞬間記憶翻湧,想起自己曾在假山中的石室尋到那喪母哭泣的男孩,想起決意離開的那一晚,發燒的她躲在石室裡等他尋來,想起兩人的那一場初心。

  她原以為當初是自己使強上了他,心懷歉疚多年,他卻說-他喜歡被她徹底利用,喜歡吃她給的苦頭。

  絕對有病!

  紅著臉腹誹著,一手忽地被握住,男人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那座假山擊去。

  外觀毫不起眼的洞口,鑽進裡邊隨即蜿蜓曲折,隨山勢或上或下的通道如此熟患,只是他們倆都已長大成人,一個高大勁痩一個修長窈窕,再不能像幼時或年少時那樣企裡邊火歩快走。

  兩人微彎著身子,避免撞上石壁,她跟著他一步步徐行,一個轉彎,終於回到那,處小小石室。

  疊石與疊石間之間的縫隙依然滲進天光,從宛若洞眼的縫隙望出去,恰是波光激瞞的人工鏡湖。

  謝馥宇本能地傾身覷看,如同從小到大每回進到這兒都會這麽做那般,下一刻她卻跌坐在傅靖戰身上,他席地而坐,懷抱著她。

  「對香香而言,我豈是旁人?」他嗓聲略沙啞,目光極深邃。

  「……什麽?」這在說啥兒呢?她不解地眨眨眼睛。

  傅靖戰道:「我家安王爺說你自由自在慣了,旁人拘不住,本世子想問,旁人拘不住的話,那本世子能不能拘得住?」

  謝馥宇明顯一怔,雙眸仍是眨了眨。「唔.....」

  一時間要她乖乖地、誠心誠意地承認自個兒能被某人拘住,那絕非輕易之事,畢竟承諾有其重量,她盡可以敷衍很多人,卻絕不願敷衍他。

  傅靖戰深知她的脾性,也沒要她立時給出答覆,摸摸她的頭髮,最後掌心托著她的後腦杓,甫掩睫,吻已落在她唇瓣上。

  自那一日正式登門拜會過安王爺後,這陣子謝馥宇察覺到內心又隱隱浮現一股煩躁感。

  跟之前的那種煩躁不太相同,不是被外來的人事物所驅使,是自己內心在拉扯,好像明明已確定心之所向,臨了卻怯於承諾。

  明明確定心意要與傅靖戰走在一塊兒,但一涉及婚嫁,她便躊躇不前。

  對她而言,兩個人「在一塊兒」與「結為連理」到底是兩回事啊!

  「旁人拘不住的話,那本世子能不能拘得住?」

  話說三分,聽的是言外之意,當時他這問話實有要她交付一生的意味,說是求親也不為過。

  然,捫心自問,她到底是個自私之人,若然應允了,往後就得同他一塊兒擔起安王府的榮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往的她堅信謝小爺能擔起鎮國公府的一切,而今的她卻只想輕鬆過日子。

  煩。

  她真討厭內心這般拉扯,但就是無法定論,當真好煩。

  然而心中越是煩躁,她越會替自個兒找事,隔三差五就上漕幫在京的貨棧找活兒幹,要不就混在金玉滿堂樓內笑看人生百態,再不然便是回鎮國公府仔細「調教」謝定乾,順帶活絡活絡筋骨。

  跟著某一日,一份頗厚的文書遠從東海送抵她手中。

  打開一看,她看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這個「東海縣主」所轄的小縣,人警地官府收到朝廷的邸報消息後,便把小縣內的種種民生要事以及歷年來的稅收帳務集結成冊,直接送到她面前,其中還包括當地衙門近五年來審理過的案件。

  她看得津津有味,進而生出一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感,且不管當初早—封她這「東海縣主」的頭銜是何居心,她到底有了實質感覺,覺得再如何不濟,也得讓她所轄的東海小縣富足安康。

  此際,她不經意一歎,「欵,總得前去親眼瞧瞧才好啊……」恍惚般囈語,往旁邊摸啊摸的,摸到一壺酒,抓了來便往自個兒嘴裡喂了一 口甜釀。

  「縣主怕是喝醉了吧?都喃喃低語些什麽?」明錦玉遞來帕子擦拭她被酒汁濡濕的秀顎,語氣帶了點縱容和無奈,那是對待誠心相往之人才有的姿態。

  中秋過後,謝馥宇就自作孽般搞得自個兒一團忙碌,直到凜冬來臨、大雪紛飛的時節,終於懂得緩一緩、消停些,其原因有三——

  其一,因洛玉江的水路一遇寒冬,越往北來越發不易行駛,沿江北上的碼頭區結冰狀況已屬常態,冬季若運送物資進帝京大多以陸路為主,如此一來,漕幫大船不入帝京碼頭,漕幫的在京貨棧只管收貨、理貨不管出貨,頓時少了許多活兒,自然也就沒她什麽事。

  其二,西關域外的扶黎國遣使團來訪天朝。

  近十年來天朝邊關甚是平和,無論是北邊、西關還是南境,邊陲交界雖有零星衝突發生,但都未上升到兩軍對戰的局勢,西邊扶黎甚至遣來十名貴族子弟進國子監學習,如今又遣使進帝京,帶來珍寶無數亦進貢十來匹域外寶馬。

  傳聞,此次是扶黎國大王有意為自個兒的嫡長子求娶天朝公主,然七年多前那一場宮中熱疫大損皇家子嗣,存活下來的皇女不過四位,介於適婚年齡的也就十六歲的昭樂公主一個。

  但皇帝老兒不願公主遠嫁,亦不想斷然回絕扶黎,怕傷了兩國情誼,所以也不知是誰給皇上出的主意,說是凜冬時節、年關將近,不如讓雙方比一比冰上蹴鞠,五場三勝定輸贏,若扶黎能贏,再來議國婚不遲。

  然後謝馥宇就沒法忙什麽事了,因為傅柔綠和動不動就偷溜出宮的昭樂公主隔三差五就跑來找她,從一開始抱著她又哭又鬧,到後來把扶黎大王和王世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體無完膚,罵到她耳朵都快長繭。

  不過話說回來,謝馥宇也想開罵,最想罵的就是她那位皇帝老兒「義父」。

  她真怕皇帝最後頂不住了,結果護著自家親閨女,就把她這個便宜的「天子義女」推出去頂事。

  事兒當真一件接一件,試問她哪裡還能忙其他活計?

  然後最後一件令她不得不緩下來的事,其實是挺開心快活的事——

  金玉滿堂樓設宴品藝,整整七日。

  不管是「琴棋書畫詩酒花」,抑或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無論是談「風花雪月」,還是嚐「人間煙火」,人的五感能獲得最大愉悅和滿足,甚至能撼動神魂者,皆可為魁首。

  這般銷金窟裡的大事猶若年節慶典,自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傳遍全帝京,再以她和明錦玉的私交,要弄個三、五張請帖到手根本易如反掌。

  今日可是金玉滿堂樓的大日子啊,設宴品藝已來到最後一天。

  今兒個樓中的大紅燈籠才高高掛上,謝馥宇便帶著女扮男裝的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逢上金玉滿堂樓,將一處緊鄰街邊、視野極佳的二樓雅軒包場下來,另外還把謝定乾叫來當護花使者兼跑腿小廝。

  似乎自她重返帝京,時不時回鎮國公府探望,她就總是在「欺負」謝定乾。

  看他不爽,揍他。

  聽他說話語氣太開朗,揍他。

  總是大姊長、大姊短地喊她,揍他。

  自個兒不慎又被祖父鎮國公氣到了,還是揍他出氣。

  但不得不承認,謝定乾這小子真的很耐打,而且越揍他越長進,到如今抓他來對打,竟然得過手十招以上才能結結實實揍上他一、兩拳,於武藝上確實有顯著進步,她也漸能明白自家的國公爺為何會選他過繼為長房血脈。

  但武藝上有進步,腦子還是很呆。

  難得進一趟金玉滿堂樓,亦是命中頭一回,十七歲的少年郎卻動也不敢動,雙眼更是不敢亂瞄,就眼觀鼻、鼻觀心般挺背僵坐,兩手非常老實地擱在自個兒大腿上。

  反觀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兩姑娘雖束髮著男裝,一舉一動仍自然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氣,即便如此,還是挺自在地把自個兒當成上秦樓楚館的大老爺們,有美姑娘細心整好果物送到嘴邊來,她倆樂呵呵張嘴就吃,有嬌嬌美人兒將一箸美食或一匙羹湯送至嘴邊,她倆更是吃吃喝喝來者不拒。

  此一時分,金玉滿堂樓的一樓大堂上正熱烈進行著宴客品藝的各種項目。

  謝馥宇已連看幾日,內心自有偏好,最後這一天的品藝倒沒有太多遺憾,卻有種隨遇而安、大事底定之感,所以她沒有像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那樣攀在二樓欄杆,猛往底下的舞臺撒錢投花。

  她眨眨迷蒙雙眸,沖著上樓來探看她的明錦玉搖頭直笑,「沒醉沒醉,小爺千杯不倒,明老闆是知道的呀。」嘴上說著自個兒沒醉,卻一把按住明錦玉持帕子的柔美,貼在頰面上蹭啊蹭的,歎道:「明老闆可真香……真香啊.:…」完全就是借酒醉吃姑娘家豆腐的登徒模樣。

  明錦玉笑樂了,大膽推開她的臉兒,嬌嗔道:「縣主較奴家還香呢,是自然散發出來的體香,您自個兒都沒察覺嗎?」

  謝馥宇咧嘴又是一笑,被推開臉後她斜靠在二樓鄰街的欄杆邊上,才欲再道,眼角餘光掃到一抹可疑且可議的景象。

  她憑欄而坐,垂眼便能覷見樓底下人來人往的繁華光景。

  她看到某位世子爺下了大馬車,撩袍踏上金玉滿堂樓的石階正要踏進,她雙眉飛挑,電光石火間思緒運轉飛快,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昭樂和柔綠藏起來為妙....但,不知打哪兒來了個不長眼的,一名年輕男子快他一步踏上金玉滿堂樓的門前石階,將他生生攔下。

  「安王世子爺且留步。」

  年輕男子出聲一喚,身旁的六名隨從立時將正欲進金玉滿堂樓「逮人」的傅靖戰團團圍住,此舉使得周遭眾人不禁側目,待瞧清局面,聰明的自是紛紛退避開來。

  謝馥宇心下驚疑,不禁探身再看,耳中所聞、眼中所見皆令她瞬間火氣大爆。

  那年輕男子與傅靖戰離得甚近,舉手一探就要撫上傅靖戰的臉。

  「世子爺這模樣生得可謂俊朗無端,要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眉宇間英氣勃發, 一張涼薄唇瓣卻齧柔意,無情與多情皆耐人尋味,恰是最合在下胃口。」說著,指腹碰觸到那略涼臉膚,彷佛無比深情道:「要不,世子爺就從了我,隨我走吧?」

  啪!

  年輕男子朝傅靖戰伸出的那一隻「魔爪」,被謝家小爺狠狠又狠狠地拍開!

  謝馥宇這一招「從天而降」,二樓欄杆邊上迅速探出好幾顆腦袋瓜,有喚「大哥」的,有叫「世子爺」的,更有嚷著「大姊」和「縣主」的。

  她無暇理會樓上那幾人,擋在傅靖戰身前,雙眸只管盯著年輕男子。

  此際近距離一看,才知這人生著一張西關域外異族人的面容,深目高鼻,膚色偏淡,兩耳穿孔戴金環,雖穿著天朝男子錦繡常服,腳下踏著的卻是域外人慣穿的勾頭羊皮靴。

  「手不想要了是嗎?小爺我的人你也敢碰?」她雙手授在腰間,偏男款的白色錦袍其實挺低調素雅,但似乎被氣勢一襯,整個人突然「高大」起來,尤其一把流泉青絲還紮得高高,猛一看好像比年輕男子還高。

  年輕男子像是看懵了似,頓了幾息都說不出話來。

  「你再敢探一根指頭出來,小爺立時剁了你喂狗!」謝馥宇惡目怒瞪。

  年輕男子尚未反應,六名圍著他們的隨從表情已變,正欲動手,謝馥宇先下手為強。

  「我看誰敢?」迅雷不及掩耳朝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細如頭釵的銀匕,直接抵在年輕男子咽喉上。

  她冷笑,一把扯緊年輕男子的頭髮,扯得對方不得不仰首待宰。「來啊,陪小爺玩玩,我看你們玩不玩得起?」

  六名隨從敢怒不敢言,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年輕男子似乎沒有半分危機感,頸子被架著一把鋒利銀匕,卻還側頸對著謝馥宇直瞧過來。

  他看得兩眼不眨,突然歎氣。「你模樣當真好看,欸,可惜是個女子。」

  哪來的瘋子?

  謝馥宇才想踹他一腳,持銀匕與扯人頭髮的雙手被分別握住,在場能靠她如此之近的人也就僅傅靖戰一個。

  「你做什麽?」謝馥宇揚眉質問,得到的是微帶笑意的安撫眼神,彷佛無聲在說,要她信他,一切無事。

  四周聚集越來越多的百姓,金玉滿堂樓內不管樓下抑或是樓上的賓客和姑娘們也都被吸引過來,在眾人面前,謝馥宇不願與他起爭執,遂由著他拉下雙手,收回銀匕並鬆開年輕男子的頭髮。

  傅靖戰握著她一隻手沒放,神態淡淡地面對那名年輕男子,徐聲道:「扶黎國王世子狄羽殿下遠道而來,實是稀客,但如此偷偷摸摸進帝京,尚未拜見我朝聖上就在城南銷金窟這兒惹事,狄羽殿下這是要讓扶黎大王以及扶黎使節團難堪,還是想讓自個兒難堪?」

  「呃?你知道我是誰呢!」狄羽一手輕搗左胸,笑著眨眨眼。

  「殿下不也知道我是誰。」傅靖戰面如沉水,卻悄悄收攏五指,不讓那只素手有抽離的機會。

  得知年輕男子的真實身分,謝馥宇心頭微凜,但也僅是這麽微微一凜,讓她心頭大大凜然的是對方一雙賊目竟再次黏回傅靖戰臉上,她又想把傅靖戰藏到身後,但有人偏不放手。

  就在這時,一陣騷動從不遠處趕了來,原來是有人通風報信報到扶黎使節團下榻之所,使節團中官位最高的正使大人一路策馬狂奔,這時翻身下馬後又氣喘吁吁擠靠過來。

  扶黎正使其實人還沒擠進來就不斷揚聲道歉,一擠進來後又忙著拜見自家王世子,跟著斥退合圍的六名隨從,然後繼續代扶黎王世子向傅靖戰致歉。

  傅靖戰也沒想同對方囉嗦,很乾脆地把狄羽等人交給扶黎正使去打點,又說了幾句場面話才結束這場鬧劇。

  隨即,他頭一抬瞄向金玉滿堂樓的二樓,幾顆腦袋瓜先是受驚嚇般迅速收回去,大概想著逃也逃不掉,於是乎又一顆顆探出頭來。

  「玩夠了,該回去了。」

  他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樂,樓上的昭樂公主、傅柔綠以及謝定乾很乖地點點頭,在明錦玉略帶同情的目送下下樓離去。

  昭樂公主與傅柔綠今兒個出來玩耍本就同乘一車,本來還有謝馥宇一起,但看眼下狀況,兩姑娘只能顧著自己先走了。

  一走出金玉滿堂樓,自有隨車的婢子和僕婦上趕著過來伺候,謝定乾則跨上自個兒的駿馬與兩名護衛一同護送公主回宮,再送郡主回府。

  這一邊,謝馥宇被拉著走向停在對街的安王府馬車,進到馬車前還不忘揚首朝憑欄笑望的明老闆揮揮手,後者斂衽一禮。

  跟在傅靖戰身後鑽進馬車,甫落坐,她又試圖甩開他的手。

  「別老是握著,要生手汗了……咦?等等!你唔唔……」她猛地被合身抱住,男人使勁兒把她壓在馬車車廂板上,俊臉湊過來就一頓狠親狂吻。

  「傅唔唔長安……幹麽呢?」說不得話了,男人唇舌強而有力,她這麽一開口恰給他搶進的機會,堵得她口中熱燙,鼻息也隨之灼熱。

  他當真瘋魔了似,謝馥宇後來都分不清究竟是被「熱吻」抑或是遭受「攻擊」。

  被合身抱住,一雙前臂尚能小幅度活動,她乾脆揪住他背後頭髮,像适才對付狄羽那樣越扯越緊,逼得傅靖戰不得不仰首。

  費了番力氣才得以從他唇舌間掙脫,她大口大口呼吸吐納,拿額頭頂開他的下巴,以防他不管不顧又親過來。

  本以為他是來跟她算帳,畢竟她瞞著他把昭樂和柔綠拐到金玉滿堂樓玩耍,結果一上馬車他二話不說就……

  「傅長安,你又發什麽瘋?」

  傅靖戰先是把臉埋在她頸側蹭了蹭,好一會兒才嚅著聲道:「沒有發瘋,是發情了。」

  謝馥宇聞言倒喰一氣,都要無言以對了。「你、你……突然發什麽情?」

  他偎著她的頸窩搖了搖頭,語帶無辜。「不知道啊,适才見到香香發怒,為了我怒氣衝天的,還不讓誰碰我一下,就發情了。」邊說著,邊拿身軀壓著她磨蹭,要讓她知道他到底有多誠實。

  竟喜歡見她「衝冠一怒為紅顏」嗎?謝馥宇氣息不穩,都不知該惱還是該駭笑,最終只能仰天長歎——

  「你真的有病啊傅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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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11: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許一生長安

  傅靖戰從隱衛口中早已得知扶黎王世子私下入天朝帝京的消息。

  金玉滿堂樓前他被攔下,一開始並不知對方即是狄羽王世子,是之後狄羽靠近過來,令他嗅到一股龍涎香氣,此香料只供扶黎王室使用,因而大膽推敲出對方來頭。

  如今兩國和平,邊界更開啟通商,茶馬市場交易甚為頻繁,狄羽王世子想以尋常扶黎百姓的身分來訪帝京,倒也沒什麽可疑之處,只是既然都私下來訪,按理就該低調到底,沒料到扶黎王世子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而且……似乎只對男子感興趣。

  親眼目睹狄羽是如何當街「調戲」堂兄傅靖戰的昭樂公主,據說一回宮裡就大哭了一場,畢竟扶黎國求娶天朝公主此事若定案,那最有可能被推出去的天朝公主非她莫屬。

  所以那五戰三勝定輸贏的冰上蹴鞠賽就變得格外的至關緊要,再半個月便是大過年,這個年關最後會怎麽過,要過得開心痛快又或是傷心欲絕,端看今兒個的蹴鞠賽誰勝誰敗。

  冰上蹴鞠,場地選在帝京城內的邀月湖上,此湖每年隆冬湖面會結出厚厚冰層,常有百姓在鞋底下綁上曬乾的細竹條,在結冰的湖面上溜著玩,有時也見人組隊玩蹴鞠,又滑冰又得踢球的,忙得不亦樂乎。

  今日賽事每一場訂為兩刻鐘,每場結束不作休息,而是換邊再繼續。

  也就是說,若要最快贏下比賽須得三場連勝,那麽蹴鞠手們就得在場上滑冰滑滿至少一個半時辰,不過雙方可以不斷替換蹴鞠手,這對天朝地主隊而言顯然大佔便宜。

  皇帝老兒一開始也是打此主意,覺得天朝帝京人才濟濟,用車輪戰的方式怎麽也能把區區幾個扶黎的蹴鞠手輾壓到底。

  結果事情完全不是天朝皇帝所想的那樣。

  對於狄羽王世子為何私下進帝京,傅靖戰終於看出端倪——

  那一夜在金玉滿堂樓前遇上對方,他便命底下好手査清楚隨狄羽進京之人有多少,得到的總數是隨從和奴僕共有五十名。

  直到今日湖面上的賽事開打,才知曉那五十人皆是冰上蹴鞠好手。

  這一日邀月湖畔架起高臺,搭起擋風遮陽的大棚,高臺後的空地亦設有數座皇帳,以供貴人們如廁或小憩。

  皇家禁衛軍幾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設點駐衛,皇帝老兒領著皇親國戚和百官們到場觀賽,另一邊的湖畔則開放給百姓們一起同樂,替下場參賽的天朝年輕兒郎們歡呼呐喊。

  但悲慘的是,一開始精氣十足的呐喊聲到得最後全變成無望的靜寂。

  都說好五戰三勝定輸贏,沒法子三場連勝不打緊,穩紮穩打總能成為笑到最後的那一個,無奈天朝皇帝笑不出來,皇親國戚與百官們也笑不出來,未料到向來素質頗佳的國子監蹴鞄隊會連敗兩場!

  連敗兩場啊!

  再輸掉一場就真要提早收工,天朝的臉面那是讓人踩在地上摩擦。

  看臺上,昭樂公主已然哭倒在傅柔綠懷裡,這時有一道修長身影驟然從看臺上一躍而落,旋身面對天朝皇帝,單膝下跪,拜倒在高臺之下。

  「小爺我……唔,咳咳,陛下,臣乃天子義女,亦是天朝實打實的東海縣主,既享有品級的俸給自當盡義務,臣請求上場參賽,揚我天朝威武。」

  謝馥宇之所以搶在二連敗的此刻主動請纓,主要原因並非要阻撓扶黎國求娶天朝公主 ,而是她覷見扶黎的蹴鞠隊換了一人上場。

  換得好啊!

  即便看臺這兒離湖上畫出的蹴鞠場子尚有小小一段距離,但目力甚佳的她絕對沒看錯,那人正是狄羽王世子無誤。

  那一晚在金玉滿堂樓前她沒能揍到人,今兒個大好機會就在眼前,豈能放過?

  結果她一嚷著要上場,傅靖戰亦跟著躍下看臺請戰,緊接在後的是今日亦到場觀賽的東宮太子傅書欽,說是扶黎王世子都已上場活動,沒道理天朝太子還坐著旁觀。

  雙方比賽原就說好能自由換人,不管男女老少皆可,扶黎這邊見謝馥宇不過一介女流,身板根本比不上漢子們高大強壯,內心正偷著樂,自然對這樣的換人上場毫無異議。

  扶黎再贏一場就能結束這冰上蹴鞠賽事,許是覺得局勢穩了,讓自家王世子上場出出風頭並迎接最後勝利,扶黎這邊再順勢提及求娶公主一事,相信屆時天朝皇帝應該再難有推託之詞,一切再完美不過。

  只是扶黎沒料到,他們的狄羽王世子根本是被「禿鷹」盯上!

  謝馥宇在場上的目標明確,完全緊黏著擔任主攻手的狄羽,而且她謝小爺踢球沒在講求什麽公平正義,以往是國子監學生時,多少還會守點兒規則乖乖踢球,自從跟漕幫那一海票的兄弟們混過後,什麽規則在她眼裡都是屁。

  更教對方頭疼的是,她小動作使得可謂天衣無縫且行雲流水,天生就是個「下黑手」的料,加上傅靖戰和傅書欽左右掩護,由雙方人馬各自挑選所組成的裁判團根本抓不出錯處。

  謝馥宇這一枚棋半路殺出,殺得扶黎措手不及,天朝終於贏來首場勝利。

  一時間歡聲雷動,來到邀月湖畔看賽事的百姓們一掃沮喪神態,重燃鬥志。

  第四場的冰上蹴鞠賽緊接著開始。

  謝馥宇本還擔心狄羽會退場,畢竟她剛剛踹了他小腿又踩他腳背,嬌貴又投訴無門的扶黎王世子很可能不玩了,那樣多麽無趣。

  但,很可能是面子上下不去,狄羽依舊上場,不過這會兒他們顯然有所準備,扶黎用了三個人來守她,令她幾次都難以貼近目標人物。

  「團子!」她大聲喊著在第四局賽事請願出賽的趙團英。

  對方在五年前出仕,目前在工部任職六品員外郎,謝馥宇回到帝京,幾次與當年交好的國子監同窗聚會,趙團英也在其中。

  如今生得又高又壯的趙團英一聽那聲叫喚,多年前在球場上培養出來的默契大爆發,抬眼望去,今日跳進來踢球的人有好些個都是當年蹴鞠隊的夥伴,時間彷佛一下子回到少年輕狂時,直管往前沖。

  他甫跑到接應位置,謝馥宇控在腳下的球立時傳來,「快傳」正是當年他們這一群國子監學生的拿手絕活,球絕不在腳下停留,一個傳過一個,最後傅書欽起腳抽射——

  球進!

  湖畔邊上又是一陣歡聲雷動。

  謝馥宇想著,既然沒了下黑手的機會,倒不如就這樣牽制住扶黎三名好手,讓夥伴們盡情搶攻,結果策略奏效。

  之前蹴W隊成員中沒有一個縱觀全域並發號施令的中心人物,難以相互配合才會連輸兩場,但眼下局勢改變,前鋒與主攻手幾個搭配起來猶如刀切豆腐,後衛回防又守得滴水不漏。

  天朝連輸兩場,之後又連贏兩場,最後一場死要面子的狄羽王世子不聽勸,依然選擇出賽,而扶黎蹴鞠隊依然擺平不了謝馥宇,因為不派上三人絕對守不住她,不守好她,等她貼身靠近,自家王世子又得吃暗虧....

  結果扶黎使節團就只能百般無奈地看著比賽結束——扶黎連輸三場。

  已無法形容在場的百姓們有多麽瘋狂歡喜,好幾個都滑到湖面上來手舞足蹈,皇親國戚與百官們就矜持了些,皇帝老兒更是撚眉又撚須地強忍笑意,不過昭樂公主和傅柔綠可不管,兩女兒家在看臺上抱在一起又叫又跳、又哭又笑,引得許多人側目也不怕。

  有子弟上場參賽的人家,家中老長輩好些個都圍將過來,其中不乏出身高門大族或在朝為官之人,甫離開湖面、換下冰靴的東宮太子傅書欽等一干蹴鞠隊隊員便被團團包圍,恭喜和讚歎聲不絕於耳。

  謝馥宇最不耐煩應付這種事,於是非常不講義氣偷偷溜開,傅靖戰有留意到她的小動作,但傅書欽緊拽他一條臂膀不放,要他這位安王世子爺陪著一塊應付眾位耆老和大臣。

  不過謝馥宇並未走遠,而是選擇繼續留在場子上,如此一來就算有誰欲尋她攀談,也得滑過一大片結冰的湖面才成。

  許久未在邀月湖上滑冰,她玩得可開心了,畢竟東海的冬天不怎麽下雪,水面更不可能結冰,她已有七年沒這麽玩耍。

  這一邊,傅靖戰一心二用,在確認她就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終才勉強讓東宮太子把自己「綁架」在他身側。

  湖面上,一道身影朝自在玩耍的人靠近。

  「你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謝馥宇聽到這句問話時,腳下剛好畫出一個漂亮迴旋,轉過身就見狄羽王世子一臉認真地杵在那兒,離自己僅兩步之距。

  「我是怎麽對你?」她定住雙腳,兩臂盤在胸前,有點沒好氣地反問。

  狄羽很委屈道:「你對我很不好。」

  謝馥宇簡直想翻白眼。「試問,我為什麽要對你好?」

  他鼓起類骨略高的頰面,皺攏眉心。「你必須得對我好,如此一來本世子才可能拿你當朋友看待。我只跟長得好看的人交朋友,你很好看,夠資格與我往來。」

  不忍了,她結結實實翻了個大白眼,雙肩一聳。「小爺我長得好看是我的事,憑什麽長得好看就得同閣下交朋友?我又不想跟你交朋友,狄羽殿下待如何?」什麽狠話、真心話都說得出口,毫無顧忌,反正其他人離他們遠遠的聽不見,她也懶得跟他虛與委蛇。

  狄羽直勾勾看她,眼神變得好古怪,一會兒才沉靜道:「好啊,不交朋友那便是敵人,你別後悔。」

  突然,事情就發生了——

  他下手非常之快,謝馥宇只知有一丸黑色之物滾到腳邊,那電光石火間她身體作出本能反應,不光要閃避,還得找地方躲,於是她起腳撲向狄羽,決心拿他當人肉盾牌先頂著。

  爆炸聲響,其實聲音不算大,但足夠炸裂一小處冰層,如果狄羽再拋出一小丸火藥後按著他的計畫順利退開,以冰層炸開的小小範圍,遭殃的應該只會是謝馥宇一個。

  但,別鬧啊!

  「下黑手」這種需靠聰明才智再加上巧勁兒的細活,她這鎮國公府的謝家小爺若認第二,保證整座帝京沒人敢說自個兒是第一。

  結果就是冰層破了 一個不算小的洞,以破洞為中心向外龜裂開來,狄羽在千飴一發間被推到前頭他也莫名其妙得很。

  有心害人的反倒先掉進湖中,既然兩人都逃不掉墜湖的命運,謝馥宇當下腦子動得飛快,神來一筆扯嗓大喊,「狄羽殿下別怕,我來救你!」

  撲通——

  謝馥宇在墜湖之際已捕捉到無數驚呼和尖叫聲,但她心想,她家的長安應該會淡定些吧?

  她這絕非跳海,也沒有跑不見,再怎麽大玩痛玩也遊不出這座邀月湖底,所以沒事啊沒事。

  覷見謝馥宇墜湖那一幕,傅靖戰幾乎目眥盡裂,他兩耳嗡嗡作響,從團團圍來的人群中闖出一條道來,即便腳下的冰鞋已都卸下,他就套著尋常錦靴直直往湖面上沖。

  畢竟太在意心尖上的人兒,一直留意著謝馥宇的動靜,當瞄到狄羽上前找她說話時,他已想著要擺脫東宮這邊的應酬,快些去到她身邊。

  豈料意外就這樣發生,他立時反應,頭一個往前沖。

  邀月湖上有厚厚結冰,他腳下一雙錦靴的抓地力甚差,這麽不管不顧地往前直沖,儘管相距不遠,他中間好幾次險些滑倒摔跤,半跑半滑地撲近湖面上的裂洞,已不能再往前,因為冰層發出更大的龜裂聲響。

  「長安止步!」、「危險啊!」、「別再靠近!」、「快退開啊長安!」

  身後是傅書欽、趙團英等同窗友人發出的叫喊,傅靖戰迅速伏下身軀,讓身體重量分散在龜裂開來的湖面上。

  濕冷的感覺很快滲進衣料中,他全然無感似的,因為胸口促跳,氣息紊亂,他腦子裡亂哄哄,神魂發顫,肉身的感受遂變得十分遲鈍。

  唯一逮住的思緒是,她墜湖了,但她體內有鮫人血脈,泅泳之技冠天下。

  所以,她沒事。

  他還記得她娘親口提過,無論水溫如何凍寒,只要魚兒能活,她必然能活,鮫人血脈能讓她的體溫迅速適應各地方的水域。

  所以,她會沒事的。

  一遍遍說服自己,他得信她,得給她多些時間反應,不能貿貿然跟著往湖裡跳,在水中他絕對沒她有本事。

  他必須信她!

  伏在湖面上的裂洞邊緣,他兩眼死死盯著,內心暗數著數兒。

  其間,扶黎使節團的人急得又吼又叫,儘管傅書欽頂著東宮太子的身分努力制止,四、五個狄羽的隨從仍撲將過來,冰層因而發出另一波聲響,表面的龜裂痕跡不斷「啪啪啪」地往外拓開,嚇得幾名隨從僵在原地不敢再妄動。

  傅靖戰依舊死死盯著湖面,就在他數到近三百之數,底下水面忽地泛開漣漪,一顆有著烏溜溜髮絲的腦袋瓜猛地探出頭來,更猛的是她肩上還扛著一人。

  謝馥宇沒料到一浮出湖面就與傅靖戰四目相接,而且是如此這般近距離地兩兩相望。

  她先是一怔,下意識露出安撫笑顏,很明顯感受到左胸爆開疼痛,因為他望著她的表情……欽,那是難以言喻的虐心,好像她又棄他於不顧,將他無情地拋諸腦後一般。

  天地良心,她沒有好嗎?

  「我沒事,不會跑掉的,瞧,我這是去救人了呢。」

  謝馥宇把扛在肩上的人一頂頂到湖面的冰層上,再以巧勁一推,於是奄奄一息的狄羽王世子就像落在冰層上的一顆蹴鞠那般順順溜溜地滑將出去,一滑滑到安全地帶,滑到眾人眼扶黎眾人一陣哀嚎,紛紛沖過去探自家王世子的鼻息和體溫,然不斷龜裂的湖面到底不宜久留,被謝馥宇「拚命救出」的狄羽王世子被迅速轉移陣地,直接送進湖畔不遠處的某座皇帳中。

  反觀回來,傅靖戰根本不管扶黎王世子的生死,即便知曉謝馥宇應當無礙,一顆心仍舊為她的墜湖落難糾結瑟縮,疼到連呼吸都痛。

  他一把將她從湖中托起,橫抱在懷並以最快速度離開湖面,憑他安王世子爺的身分,立在看臺後頭的數個皇帳中,怎麽都有屬於他的一頂帳篷。

  今日的冰上蹴鞠賽很可能得連賽五場,臨時立在看臺後的一頂頂皇帳提供了皇親國戚們暫歇或如廁之便,傅靖戰毫不客氣地霸佔了一頂,進到皇帳後直接將人送上榻。

  「縣主眼下急需清理並保暖,煩請世子爺暫且退出帳外,讓奴婢們好辦差。」負責此頂皇帳的宮婢和嬤嬤們絲毫不畏安王世子爺,趨前就想把他這麽一個大男人給請走。

  既是為謝馥宇著想,傅靖戰便沒有太多糾結,他很快退到皇帳外頭候著,讓宮婢和嬤嬤們接手,好生照料她。

  待他被允許入皇帳,昭樂公主與自家親妹傅柔綠竟都趕了來,還搶先他一步進到皇帳裡頭,撲到錦楊邊吱吱喳喳個沒完——

  「宇姊姊,那個狄羽王世子實在太壞太壞,他這不是明擺著嗎?冰上蹴鞠賽踢輸咱們就想下手害人,實在太可恥!」

  「他害人反害己,活該死好!」昭樂公主冷哼了聲。

  傅柔綠微撇撇嘴道:「現場聞得到火藥氣味,好多人也都聽到那聲爆破,扶黎使節團偏要說是狄羽王世子不小心所導致,畢竟連他自個兒都墜湖,這件事要扶黎認帳怕是沒那麽容易。」

  昭樂公主的小臉蛋也跟著皺起來。「宇姊姊,你就不應該救他,那麽壞心腸的人,救了他他也不會感激你。」

  換上全套乾淨衣物、連頭髮都被宮婢們聯手烘乾的謝馥宇慵懶地斜臥在大迎枕上,她真沒什麽事,只是被伺候得有點昏昏欲睡,此時聽著昭樂和柔綠的抱怨,她眸光掠過兩姑娘與立在一旁的傅靖戰四目相接,想著方才浮出湖面時見到他當下那模樣,心口又隱隱絞痛。

  她朝表情仍有點僵冷的他露笑,這才調回眸光,語氣帶了點神秘道:「救還是得救啊,狄羽王世子確實是我救下,這份大恩我定會跟扶黎使節團討要回報,再有,因為知曉對方心眼真壞,我也沒有很積極救他。」

  「……積極?」昭樂公主和傅柔綠異口同聲。

  謝馥宇語氣更神秘了。「這事兒只有在這皇帳裡的咱們幾個知曉,可不能說出去。」見兩姑娘使勁兒頷首,她咧嘴一笑。「你倆知道的,我水性這麽好,又有鮫人族能適應水溫的特殊體質,其實掉進湖裡,我可以很快就把狄羽救上來,但是那樣就不好玩了。」

  略頓了頓,「我就等在一邊,看他在那兒亂揮雙手,兩腿亂踢,湖水冰冷,一下子就凍得他四肢僵硬,我是看他真沒氣了才把他扛上岸。」

  一根食指抵在唇上。「噓!這是秘密啊。」

  昭樂公主和傅柔綠雙雙瞠圓眸子,面面相覷了眼突然笑出來,一個給謝馥宇比大拇指,另一個「啪啪啪」拍起小手來。

  「宇姊姊,這招漂亮啊!」、「欵,終於有點大快人心之感了。」

  謝馥宇挑眉笑的得意,再次看向傅靖戰,後者的表情明顯放鬆許多,她朝他眨眨眼,他莞爾一笑。

  此刻皇帳外傳來通報,是皇上與太子駕到。

  謝馥宇很快下楊,與傅靖戰、昭樂公主和傅柔綠一同恭迎。

  皇帝老兒一進到皇帳內,立時就把跪迎聖駕的謝馥宇扶起,並且賜了座。

  狄羽畢竟是扶黎國王世子,一條命雖被及時搶救回來,但心跳與氣息一度全無,皇上和東宮這是先去探視了狄羽那邊的狀況,這才過來謝馥宇這邊。

  「回皇上,臣好得很,還能上場再踢幾場蹴鞠賽。」她拍拍自個兒上臂,一副精氣神—足的模樣。

  「全場就數小香兒你最鬧騰,別以為咱瞧不出你使的那些手段。」傅書欽好氣又好笑地罵著。

  謝馥宇一臉無辜道:「那還得要有太子殿下和安王世子爺願意配合著打掩護才成啊,為了贏球,為了不讓咱們天朝公主被求娶了去,臣什麽活兒都幹得出來。」

  「宇姊姊你真好!」昭樂公主感動地撲過去,一把將人抱住。「你為了我挺身而出,你真好真好!」

  「是說昭樂,哥哥我也挺身而出,你怎麽就不來誇我幾句?」傅書欽笑問。

  昭樂公主回頭看他,哼了聲。「宇姊姊是頭一個跳出來請求上場的,她功勞最大,她最勇敢。」

  唔,無法反駁,傅書欽摸摸鼻子嘟噥了幾句。

  這一邊,皇上也笑著搖搖頭,繼而詢問起謝馥宇當時的事發狀況。

  除了墜湖之後在湖中發生的事,整件意外的來龍去脈,謝馥宇老老實實全數上報,並道:「在場僅狄羽王世子和臣二人,扶黎若自始至終堅持這是不小心才導致的意外,臣也提不出證據,不過狄羽王世子確實也吃了大苦頭,此事臣已不想追究,以免壞了天朝與扶黎維持多年的和平。」

  衡量眼下局勢,皇帝老兒本來就不欲她追究,還不如由她自個兒先說出口更顯大度。

  果不其然,皇上一臉慈祥看著她,眼底都隱約泛光了。「你……好啊!很好!朕收的這個『天子義女』當真是好!」

  「父皇,宇姊姊這麽好,踢贏蹴鞠賽還救了扶黎王世子,而且還不跟他們計較,父皇不能委屈宇姊姊,總要賞點好東西吧?」

  昭樂公主開口替她討賞,小臉蛋古靈精怪。「父皇不如賞宇姊姊一把尚方寶劍,百官們見寶劍如天子親臨,個個都得跪下磕頭,讓宇姊姊威風威風。」

  謝馥宇驀地笑出來,順口便道:「皇上義父若要打賞,那就賞臣一樁婚事吧。」

  「什麽?婚事?」、「指、指婚?」、「成親?」昭樂公主、傅柔綠和傅書欽同時出吹聲。

  皇帝老兒好奇地挑高一道灰眉。

  傅靖戰則是長目陡瞠,瞬也不瞬望著她。

  皇上笑道:「你都喊一聲義父了,宇兒這樁婚事必成,卻不知有無對象?」

  「回皇上義父,有的有的。」謝馥宇興奮點頭,一指指向傅靖戰,朗聲道:「小爺我要娶他……呃,是要跟安王世子爺結成連理。反正我娶他也成,他嫁我也可,就是他了。」

  所有人的眼睛齊刷刷看過來,傅靖戰俊面陡紅,眼角眉梢柔軟帶笑,再無半點僵寒。

  「回皇上,臣願意與東海縣主結為連理。」他圈臂作禮,深深一拜。

  身為東宮太子的傅書欽向自個兒父皇提出建言,覺得墜湖又救了扶黎王世子的謝馥宇儘管無礙,還是得在眾人面前扮虛弱為好,一來加重扶黎使節團的歉疚感,二來也可展現東海縣主是如何捨身救人、果敢英勇。

  於是乎,謝馥宇離開皇帳時是被傅靖戰橫抱在懷,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送上安王府的馬車內。

  馬車中僅兩人獨處,自家親妹子傅柔綠自有昭樂公主的馬車代為送回,傅靖戰沉沉吐出一 口氣,等了這麽久,終於啊終於,終於等來與她獨處。

  「別動。」他低聲命令,也像乞求著。「讓我抱著你一會兒。」

  謝馥宇聞言雙肩瑟縮,心頭悸動,原想離開他的懷抱自個兒坐好,這下子軟到彷佛連脊樑骨都挺不直,軟軟癱在他臂彎裡。

  馬車車輪轆轆轉動,她覺自己的心也跟著轆轆震動,與他促跳的心音一搭一唱,無心插柳般譜出一首驚異又無端可愛的曲調兒。

  「今日香香堅持上場出賽,說是為了天朝臉面,為了不讓天朝公主遠嫁異邦,在我眼中卻不是那個樣子。」

  他摸摸她的額發,低頭落下一吻。

  「我覺得你其實是在替我報仇,因為那日狄羽對我出言不遜,還探手想摸我,香香心中不痛快,今日才會藉機與他為難,我說得可對?」

  謝馥宇瞅了他一眼,雙頰染赭。「就是不痛快了,就是要藉機為難他。」頓了頓,她雙手環上他的腰。「你是我的人。」

  傅靖戰與她交頸相擁,內心的歡愉無可比擬。

  他嗓聲輕沉問:「既然身心神魂都是你的了,為何還要跟皇上求指婚?香香大可求些別的賞賜,都比求與我成親划算得多,不是嗎?」

  謝馥宇想了想,到底看出他的意圖,不禁狠狠捏他腰際一把,抬起頭道:「傅長安,你明明什麽都猜到,什麽都看出來了,卻還要聽我親口說出來,如此這般你才痛快是吧?」

  腰間被用力一捏讓他扭著身軀不禁笑出,望著她的眼神清亮無比,坦率道.,「就是要聽你說出口,就是如此這般才覺痛快。」

  這男人是她自個兒寵出來的,她對別人狼,對他只有無盡的心軟。

  她探出手輕扣他的下巴,還調戲般捏了捏,深吸一 口氣道:「傅長安,我乏所以大費周章求皇上指婚,就是為了讓你安心,這輩子我再不會從你身邊逃開,再不會棄你於不顧,長安許我一生,小爺我自會好好待你。」

  然後她見識到男人俊顏上的笑,也能用「如花綻放」來形容。

  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吻著她的指尖和指腹,跟著把臉偎進她的手心裡,歎息般道:「香香,我終於等到你了。」

  她抬起另一手摸摸他的鬢髮,神情難掩靦腆。「唔……是說也該給你一個名分,總不能讓你不明不白跟我一輩子。」隨即,她將之前拜訪安王府,他家安王爺招她去回廊逗鳥時對她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全招了。

  「王爺他就是那樣鄭重要求的。」她臉蛋更紅。

  傅靖戰聽完先是一愣,怎麽也沒想到自家阿爹還替他討要名分了!

  他眨眨長目,驀地笑出聲來,拿額頭輕頂著她的秀額。

  「你小時候時不時往安王府跑,與我相較,你的性情開朗活潑許多,我爹向來就喜歡你多些,如今知我心悅於你,他自是樂見其成。」

  謝馥宇捧著他的臉,輕吻了吻他的唇,低聲道:「其實一開始是感到煩躁的,後來想清楚,心裡明白了,就曉得自個兒想要的是什麽。長安,我不想見你娶別家姑娘,我想要你只跟我在一塊兒。」

  「好。」他答得毫無懸念,眼底的光彩彷佛亮到要滿溢出來。

  他靠過來吻她,兩張嘴淺嚐般相互吮吻,氣息交融,兩顆心隔著血肉胸骨感應著彼此。

  再次交頸相依偎,謝馥宇下巴擱在他肩頭上笑得眉眼彎彎,調息了會兒道:「長安,你我的婚事在帝京辦完後,我想你還得跟我回東海再辦一場,我娘和漕幫兄弟都在那兒,總得讓他們看著咱倆成親,你跟我回去一趟可好?」

  「好。」當然好!好得不能再好!就讓她那群漕幫兄弟們看清楚她嫁人了,知道她名花有主,他也才能更加安心。

  謝馥宇歡快笑著,又道:「往後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但我仍想每年至少回東海一趟去探望我娘,你不用隨我回去的……」

  「我跟你走。往後你在哪裡,我也就在哪裡。」他淡淡道,正因語氣淡然,更覺情感深濃。

  謝馥宇再次抬起頭望著他,一副感動到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傅靖戰輕撫她的臉,微笑又道:「我知道你還想著要去你的那方領地看看,那個位在東海的小縣,你這位東海縣主把人家小縣衙門送來的文書和帳本子讀了個徹底,不去親眼瞧瞧如何可以?讓我陪你去,可好?」

  這會兒不是感動到快哭,而是真的哭了,謝馥宇用力頷首,扁扁嘴又吸吸鼻子,撲上去抱住他。「長安……長安我一定會好好待你,一定只欺負別人不欺負你,一定只讓別人心難過不讓你受委屈。」

  皿 他禁不住笑出聲,撫摸著她的烏髮。「好。」

  旳 她在他懷裡輕蹭著臉蛋,聞著那熟悉清冽的身香,好半晌忽而軟軟輕喚,「長安...」

  「嗯?」繼續撫著她的發,那滑順柔軟的觸感令他十分受用。

  她道:「想告訴你,我不愛男子,好像有那麽點兒喜愛女孩子,但我最最喜愛的是你,就是單純喜愛著傅長安這個人,不管你是男是女。」

  終於表白這麽一次,她內心羞澀又奇妙的平靜,感覺男人收攏雙臂將她摟得更緊。

  「是香香最最喜愛的,這樣就足夠了。」他低語如歌。

  稚子年少到如今的互許一生,能得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已然滿足。

  他垂首在她耳畔邊落吻,在那微燙頰面上輕輕親著,最後吻上她齧著可愛笑弧的唇。

  她是他年少的夢,曾經如流沙般從指縫中溜走,幸得上天垂憐,幸得那一條系住兩人的緣線曾經似有若無卻不曾真正斷過。

  他是她深海中那一束透光的寧靜,幾年漂浪,終在他臂彎中一世停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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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12:32 |只看該作者
《沉睡也在笑》(許卿長安番外特典)

  注:番外共一萬0六百字。

  年關已過,開春,百業開工,京畿再次活絡起來。

  天朝帝京在春天降臨的美好時節迎來一場皇族婚禮。

  這一場婚事可說未演先轟動,皇上指婚的聖旨一下,滿帝京待字閨中的大小姑娘們就沒有一個不心碎的。

  皇帝老兒大手一揮,竟為安王府與鎮國公府牽起姻緣線,這鴛鴛譜上,一位是龍章鳳姿、英俊高大的安王世子爺,一個是英姿颯爽、俊俏灑脫的謝家小爺……

  呃,儘管謝小爺後來變成女兒身被封為東海縣主,那身姿和風采依然能把女兒家撩得春心蕩啊蕩。

  嗚嗚,如今帝京的兩大「美人」皆名草有主,不管是高門閨秀或是小家碧玉頓時全沒了指望,哪能不傷心?

  但傷心歸傷心,待收到安王世子爺與東海縣主兩人大喜請帖的人家,就沒有誰不痛快大笑、春風滿面,畢竟婚事雖隆重,但新人們無意大肆操辦,兩家的長輩亦順著小輩的意思,最終僅宴請了幾桌賓客,能收到請帖的必然都是兩家極重視的至親摯友。

  這是皇上指婚,金口欽定,內廷派人來送禮祝賀,就連東宮太子賢伉儷都親自到場觀禮,能受邀出席的女兒家們便也不那麼傷心了。

  帝京的婚事甫辦妥,東海縣主便攜自家的世子爺夫婿回了趟東海。

  一雙新人事先都已講好,在帝京辦完婚事後還得回東海再辦一回,畢竟她謝馥宇在東海的親朋好友有一大蘿筐,不好讓大夥兒丟下手邊要事遠道而來、趕著進帝京吃她這一頓喜酒,只好由她回東海大辦一場。

  更何況,東海這兒還有她家娘親呢,總得讓娘親親眼見她出嫁、送她出嫁。

  只是凡事即便定下,難免有變數,以為接下來就是在東海再好好成親一次、享受甜蜜生活的兩人,最後還是被俗務給攪擾。

  此時兩人在漕幫大船上,船行江面走得甚快,約莫再過半日便能返抵漕幫在東海的大本營海滄城。

  大船船艙中,結為連理還未滿月的一雙璧人臨著窗邊一坐一立,兩兩相望。

  「我陪你去。」傅靖戰眉峰微攏,俊臉雖受大把天光親吻著,那英俊輪廓和坐姿卻繃得甚緊,怕遭拒絕般一手探去揪著妻子的衣袖。

  「不成不成。」簡直是堅心如鐵,謝馥宇咬牙搖頭,輕聲勸道:「咱們離開帝京,宜縣父母官派出的人都追著把信送到我手中來,即表示縣裡的這件官司當真不好擺平,他就小小一個九品地方官,官司涉及宜縣兩個大戶人家,護著哪一邊都不妥,我仔細斟酌過了,這官司還非得我這個縣主出馬不可。」

  「所以讓我同你一塊兒去。」男人抓緊她衣袖。

  謝馥宇再次咬牙。「就說不行啊!」

  宜縣正是她這位東海縣主的屬地,距離海防大城海滄城策馬疾馳的話僅需兩個時辰,小小宜縣的人口也有上萬之數,上任甫滿一年的年輕縣丞是個勤政愛民的好官,平時處理縣內的大小政務、訴訟糾紛亦都頗為上手且斷案分明,可如今都求到她這裡來了。

  沒辦法啊,此次官司與地方民俗有所關連,牽扯到人情風俗更難斷案。

  宜縣至今還保留著「三月三、搶親歡」的習俗,也就是在每年三月三日百花節的這一晚,宜縣未婚的兒郎們可以把自個兒心儀的待嫁女子搶回家,只要姑娘家當晚沒能逃脫,那這樁婚事便如鐵打一般定下來。

  在旁人看來這全然是有利於男方的陋習,但對於當地人來說卻不一定,多是兒郎與女兒家早有默契,那麼女孩兒當夜遇到對方來「打包袱搶親」便也不會太慌張,可這是在彼此心知肚明事先說好的狀態,倘若真遭到陌生的男方突如其來的襲擊,那女兒家真真百口莫辯,慘到一生都可能盡毀。

  宜縣縣丞急急送到謝馥宇手中的這一份案件,說的正是縣內三月三某家女子突遭搶親的官司,「搶親」的男方與「被搶親」的女方雙方皆是宜縣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一家占著由來已久的習俗非要強娶不可,另一家則直接告上官府,說自家女兒遭對方擄劫拘禁一整晚。

  宜縣的年輕縣丞思來想去真不知如何斷案,畢竟牽扯到當地舊有習俗和兒女親事,感覺認同哪一邊都不對,最後只得把這一顆燙手山芋拋給位在最最上位的人接手——此人正是她這位東海縣主謝家小爺無誤。

  她謝馥宇絕非是個怕事的,接手就接手,只是內情複雜難斷,她必得親自跑一趟宜縣才行,如此一來,自個兒與傅靖戰在海滄城的婚事怕是得延後,斷無法如期舉行。

  「長安,你明知道的,我不能拖著你到宜縣去啊……」謝馥宇低歎一聲,深吸了口氣道:「皇上義父哪裡肯輕易放你快活?還有東宮太子傅書欽那傢伙,他爺兒倆有事全往你這兒推,咱們離開帝京還不過十日,皇上的密令便追著你來了,把東海這兒的海防要務全壓在你肩頭上,這皇差想退都不能退,你有自身的任務要忙,就別管我了,我自行去宜縣能把事辦成的。」

  「我並非質疑香香的辦事能力,你當然能把事辦好辦妥,我僅是……」

  「那你就讓我自己一個人去啊!」她截斷他的話。

  傅靖戰驀地一臉陰沉,既倔強又沉鬱,澀聲再道:「不管是皇上的密令抑或是香香注重的事兒,我皆能顧及……讓我隨你去。」

  謝馥宇驀地捧住他的臉蛋,把他的一張俊臉抬得高高,「我說不成就不成!長安說自個兒能顧及周全,可上一回你辦完皇差卻連著昏睡兩日,叫都叫不醒,害我急得跳腳,都快把南宮御醫的鬍鬚扯個精光,試問,哪還能由著你?」

  傅靖戰急聲道:「香香信我,我真的能唔唔……」嘴巴被一隻有力的柔黃陡地搗住。

  「我沒有不信你,是長安也該信我。」她堅毅道:「我往宜縣辦事,你趁機辦妥皇差,咱倆各司其職,任務達成後就回來海滄城成親宴客,屆時我哪兒都不去,就等著你,這樣不好嗎?」

  傅靖戰從頭到尾都覺得不好,但實際狀況掐得他不得不直面一切。

  尤其六百里加急的那一封禦令書信此時就擱在臨窗茶几上,他不想接這一份突如其來的皇差,但誠如妻子所言,遠在帝京的皇帝老兒不會輕易放過他,無論他跑得再遠,都能緊盯不放並加以利用。

  雖說食君之祿就得忠君之事,道理是這樣沒錯,可礙著了他與香香的事就令人大大不痛快。

  「好了,就這麼說定。」謝馥宇一鎚定音。

  此際船艙外響起清亮亮的叫喚,是漕幫少主裴元擘在喊她——

  「謝小宇,哥哥來接人啦,你跟你家世子爺還要溫存到何時?再不出發天都要黑了!」

  「老裴你別吵!」謝馥宇往外頭回嚷一聲,隨即垂首拍拍傅靖戰的面頰,快聲道:「瞧,我還有漕幫的兄弟助拳,人多好辦事,很快就能回來。他們都在等我,那我走了。」

  傅靖戰這會兒沒再攔人,謝馥宇很快鑽出船艙,他則一臉鬱鬱跟在她身後步出。

  外邊,裴元擘的船早已靠近,兩船之間搭上木條板,謝馥宇撩起春綢衫襟俐落地從原本這艘船跨到裴元擘所在的船上。

  謝馥宇攜自家世子爺回東海,乘坐的是漕幫從帝京城外大碼頭出發的順風船,兩艘船上的皆是幫中兄弟,在水道上遇見了,隔空不是一番寒暄就是相互笑駡,要不就是高聲嚷嚷說渾話互懟。

  收起搭在兩船之間的木條板,謝馥宇轉身朝傅靖戰揮揮手,後者靜佇在船舷邊動也不動,目光深邃,一直定定注視著。

  裴元擘一聲令下,船很快將謝馥宇帶遠了去,她看不清傅靖戰的面容,只覺他依然站在那處甲板上,不知因何那抹身影瞧著竟倍感淒涼。

  欵,為什麼搞得好像她不要他似的?

  兩人在帝京都成親了,還是她求皇上義父指婚,都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怎麼他對她就是難以安心?

  「別鬧了,這離情依依的是怎麼回事?遠遠相望還能看出萬丈光輝,毀欵,哥哥我這雙眼睛都快被閃瞎。」裴元擘在一旁狂搖首,簡直看不下去。

  謝馥宇終於收回視線,哼了他一聲,道:「打著光棍兒過日子的人自然不懂。」一副「跟你說再多你也無法體悟」的高高在上姿態。

  裴元擘這會兒可不樂意了,驀地挺起胸膛自個兒拍兩下,「我會不懂?咱啥都懂好嗎?那個……雖說目前還是光棍兒獨一個,咱也是跟姑娘家山盟海誓過的。」

  謝馥宇雙臂交叉盤在胸前,皮笑肉不笑。「是閣下想與那姑娘山盟海誓,可人家姑娘的心裡頭其實沒那般想過吧?」

  「啊你……你、你你你……」裴元擘陡地按住心窩,一顆鮮熱跳動的心被無形的刀子狠戳,戳得他五官糾結,腳步倒退再倒退。

  「他姥姥的,算你狠!」痛極啊!痛得他還得扶住船舷才能穩住虎軀。

  「原諒我實話實說,你自身多保重。」謝馥宇兩手一攤,聳了聳肩,上前憐憫般拍拍他的肩頭,然後輕鬆寫意地走開。

  ☆☆☆

  這一天風和日麗,宜縣迎來自家的東海縣主。

  也不知是地方父母官的授意抑或是百姓們自個兒的主意,小小縣城到處張燈結綵,紅錦飄揚,薰香彌漫,搞得像大過年似的,謝馥宇一行人策馬緩緩進入那座小城門時,城牆上竟還有人負責撒花瓣。

  首次來到自己的封地,謝馥宇一開始就沒打算低調造訪,畢竟她是來解決問題的,而問題出在何處已十分明顯,無須她私下再三查探,卻需要她頂著「天子義女」、「東海縣主」的頭銜,以絕對的權勢輾壓所有的不公不義。

  被請進縣衙大堂,無論縣丞或打官司的兩個大戶人家,大夥兒都曉得她因何而來,自是當著她的面又一頓臉紅脖子粗的撕扯。

  謝馥宇懶得聽男女雙方的長輩在那兒掰扯,抓起驚堂木「啪啪啪」拍得山響,直接丟出一句——

  「去把侯家二小姐給本縣主請來。」

  侯二小姐正是這起搶親案的「被搶者」,至於「搶親」的林家大少一開始就在大堂上,且兀自忙得團團轉,一會兒擋著自家長輩不讓人跟侯家起衝突,一會兒又護著自家長輩躲著侯家人的拳頭,看來身上已挨了不少下狠拳。

  東海縣主要見受害者侯二小姐,侯家長輩先是一愣,隨即撲跪在地上大聲泣訴,說自家閨女兒自從三月三被強搶拘禁了一晚,整個人都不對勁,此時要閨女兒上縣衙大堂來面對林家逼迫,根本是要她的小命。

  謝馥宇倏地起身,大袖一揮,把春綢輕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皺褶作勢揮了去。

  她道:「侯二小姐不能來,無妨,本縣主自去尋她。」

  說風就是雨,她丟下一堆亂七八糟的人事物大步朝外頭走去。

  跟在一旁的裴元擘清清喉嚨配合著道:「稟報縣主,那侯家的大宅子就位在宜縣縣衙的正對面,很近的,咱們的人也早早往裡邊開出一條道來,小人這就領您過去,包您一路通行順暢無比。」

  「哇啊啊!等等……等等啊!縣主大人、縣主殿下,這、這不太好啊!」侯家長輩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又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子欲追過來,卻被同樣回過神來的林家長輩猛地攔住。

  林家老爺惡聲惡氣道:「這樣才好,這樣才對,把你家閨女兒請出來問一問、審一審,審個清楚明白了,咱們誰也別冤枉誰,這『三月三、搶親歡』的事兒她也是認了的!」

  侯家老爺氣得山羊胡都卷翹起來,一把推開林家老爺,而林家大少又急著擠過來欲擋開兩家近乎肉搏戰的衝突,場面一下子再度亂起來,連那位年輕縣丞也不得不靠過來幫忙格擋。

  就在此際,一抹纖細的女兒家身影直直沖進縣衙開敞的大門內,她踉蹌地跑啊跑,驀地撲跪在謝馥宇跟前。

  「民女侯靜芳,宜縣侯家二女,跪求東海縣主作主,讓民女能與林家大少爺結為連理。」

  哇啊啊啊,現下是怎樣?

  看來眼前這出爛戲終於尋到一個能美好落幕的時機了嗎?

  既然雙方當事人都在,謝馥宇自能問個水落石出。

  問過之後才曉得,原來林、侯兩家的小輩因幾次不經意的偶遇,私底下早已看對眼,糟糕的是雙方長輩早年結了仇——林家老爺與侯家夫人李氏曾是竹馬青梅,侯家老爺當年算是橫刀奪愛,強行介入,最後即便抱得美人歸,一想到自家夫人與對方的年少情誼,每每還是酸得胸口發疼。

  所以三月三出了那樣的事,侯家閨女兒被林家少爺給「打包袱搶親」,對侯家老爺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靂,之後又得知閨女兒其實是願意的,侯家老爺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侯二小姐之後被父親拘禁在府中嚴加看管,今兒個是侯家夫人李氏忍不下去了,不願見侯、林兩家鬧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加上有裴元擘安排的人手強行進府相幫,終於尋到機會將閨女兒放出來。

  只是侯二小姐這麼不管不顧地攤牌,侯家老爺登時氣暈過去,於是扶人的扶人,請大夫的趕緊請大夫去,縣衙大堂上又鬧了一頓亂。

  大亂之後到底迎來大事底定的安靜,謝馥宇一雙耳朵只聽侯二小姐的意思,很乾脆地替她作了主,由著女兒家想嫁誰就嫁誰。

  至於侯家老爺最後願不願意想通,肯不肯放下心結,她管不著也懶得管,此次沒治他一個「誣告」的罪名已夠心慈手軟。

  但話說回來,「三月三、搶親歡」這麼一個習俗根本早該遏止。

  謝馥宇不禁思忖,此次的案件實屬萬幸中的萬幸,因為男女雙方彼此相互喜愛,只要有愛,一切皆能搞定,而「打包袱搶親」便成為一種「決心」和「認定」,義無反顧往前直沖,不管兩家長輩有何恩怨,只管兩人將來一輩子的相守。

  然,倘若發生女兒家遭到陌生男子或厭惡之人強行搶親拘禁,那後果必是慘不忍睹,不僅僅名節不保,很多名節受損的女兒家就得認命嫁予施暴的對方,與施暴者共度一生……這般結果,她謝馥宇絕對無法接受。

  這世間,女兒家就如同朵朵嬌花,每一朵都值得珍惜對待。

  於是咱們的東海縣主在替侯家二小姐作主後,即刻命令年輕縣丞發佈一道公告,並把內容寫成淺顯易懂的白底黑字大字縣報,張貼在各個城門入口處以及最熱鬧的大街看板上,寫著——

  三月三,搶親歡,能不搶就別搶,大家好好求歡。

  倘若非搶不可,女兒家讓你搶,你才能搶。

  女兒家不讓你搶,你硬搶,本縣主剁你命根子加子孫袋,當眾閹了你。

  本縣主一言既出騎馬難追,想試的儘管來。

  每一份發出的大字縣報上皆加蓋「東海縣主」的玉印,朱紅落印落得清晰無比,再再彰顯這份公告的鄭重和嚴重性。

  宜縣縣丞的師爺是個丹青好手,就著這份縣報配上幾格線條簡易的圖畫,竟非常傳神地表現出「剁命根子和子孫袋」以及「當眾閹了你」的極度羞辱感和恐怖感,謝馥宇看了哈哈大笑鳳心大悅,還特意包一份紅封作為獎賞。

  短短兩日,該辦的事皆已辦完,謝馥宇承諾了宜縣縣丞和侯、林兩家,待過幾日將會攜夫婿安王世子重返宜縣,來喝一杯侯、林兩家的喜酒,屆時也會好好逛逛這座臨海小縣城。

  一行人離開宜縣後,走水路回海滄城,一顆心比別人多生好幾個竅的裴元擘越看越覺得古怪,終於忍不住問出口,「……是說,你這小奸小惡的表情兼之時不時發出的嘿嘿怪笑聲,謝小宇,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又想作怪了是不?」

  「嘿嘿、嘿嘿嘿……」

  裴元擘驚恐大叫,「拜託你別這樣笑,很嚇人啊!你說你說,是不是滿腦子都在想該怎麼把漢子綁上大街,五花大綁定在街心,然後由你親自操刀割了人家那一副命根子加卵蛋?」

  謝馥宇捧著臉蛋揉了揉,沒能把心緒外顯的表情揉掉,乾脆頭一甩,瀟灑道:「老裴,我想通了!」

  「你想通啥呀你?」忽覺胯間有詭異疼痛感,不由得瑟縮夾緊。

  謝馥宇道:「我想通了該如何展現我滿滿的情意。」

  「呃?」什麼鬼?裴元擘直接定住。「……情、情意?滿滿?」

  謝馥宇用力拍了他肩膀一記,眉心皺起,不滿道:「這有什麼不好懂?當然是對我家安王世子爺的滿滿情意啊。」

  「你還真敢講!」

  「有什麼好不敢講?我只怕你這個光棍兒徒長一雙耳朵不敢聽!」

  噗——噗噗噗——

  裴元擘真覺胸中氣血翻湧,一股灼熱血腥味彷佛已湧至喉頭,鮮血隨時都有可能嘔將出來。

  是的,對了,沒錯,他面對的原就不是尋常人,她謝小宇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他懂!都懂啊!

  於是他吞咽口水,調息再調息,小心翼翼問:「所以你打算如何展現?」

  謝馥宇雙手驀地握成拳頭,充滿鬥志一般。「我要去『打包袱搶親』!」

  這是從哪顆石頭蹦出來的混帳玩意兒?比他裴元擘還要混的混帳東西啊!

  「搶、搶……搶誰啊謝小宇你搶誰的親啊?你他姥姥的都成過親了還想搶誰?咳、咳咳——」一時太過激動,被自個兒口水嗆到。

  謝馥宇再次大力拍他肩膀,更不滿反問:「你說啊,我還能搶誰?」

  「不是啊,你這樣……然後又那樣……咳咳咳——」不成啊不成,沒好好咳個痛快他心氣會不順。

  突然——

  「所以你得幫我『打包袱搶親』。」某人說得斬釘截鐵。

  裴元擘聞言陡地往前撲倒,幸得雙手反應夠快,及時抓住船舷才沒一頭栽進江裡。

  咳得眼眶都泛淚了,他回首悲情嚷嚷。「為何我得幫你?憑什麼要我幫你幹那種不入流的活兒啊?」

  謝馥宇再次拍他肩頭,用的力道小小的輕輕的,充滿溫情的感召,「欵,因為你是我款血為盟的好兄弟啊這位好哥哥。」彎彎的眉眸笑出一臉人畜無害的誠摯模樣。

  ☆☆☆

  傅靖戰此次接到的皇差其實不難辦,不過是因東海的海防同知新官上任,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有些不按舊規行事,皇上遠在帝京鞭長莫及,而他在此際陪著香香回來,恰能成為皇上的眼線,暗中私訪一番。

  這回他並未動用河道水師和地方官府的兵力,僅憑皇上撥調給他的幾名皇家隱衛,三天內已把走馬上任才三個多月的海防同知在東海此地的行事以及所接觸的人事物査了個底朝天。

  他將所查結果擬成一份彙報,封上蜜蠟,交由隱衛們快馬送回帝京。

  正事甫辦妥,胸中突然生出空落落之感,彷佛瞬間失去目標,茫茫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

  不對!接密令辦皇差根本不是正事,他之所以來到東海是為了陪在香香身邊,但他們各自被突發的事務給耽擱。

  那日她躍上另一艘船與他分開時,看起來心情似乎毫不受影響,不像他內心兀自糾結,湧起深深落寞。

  兩人之間,顯然是他在乎她多些,但無妨的,他就是萬般心悅於她,如今能結為連理並肩走在同一條人生大道上,他有著說不完、道不盡的欣喜,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那種「被遺留下來」的慌亂感偶爾會襲上心頭,如此而已。

  ……只不過如此而已。

  該學著克服的人是他,該學著擺脫夢魔的人亦是他。

  深深呼吸吐納,整理著心緒和思緒,欲踏出房門外吹吹夜風,傅靖戰這一腳甫跨過門檻,襲擊當面而來!

  真真是對準他而來的攻擊,對方蜂擁而上,他避無可避!

  此地是漕幫位在海滄城外的一處貨棧,離碼頭區甚近,與謝馥宇分開的這些天他就落腳在這裡,一邊辦差一邊等著妻子回來。

  貨棧這兒的守備雖說沒有皇宮大內那般森嚴,但也絕非說來就來,說闖就能闖的,此際這一群人竟能闖進後院不動聲色地打埋伏,且發動突襲就是一窩子人影一起沖上來……等等!這如何估量都不對勁!

  漕幫貨棧的守備絕非尋常人能無聲擺平,就連那幾個撥給他的皇家隱衛都得事前打過招呼方能自由來去,莫非……動手襲擊他的人其實是漕幫幫眾?是他們自己人?

  思緒急轉,無奈傅靖戰來不及看清楚那夥人的模樣,腦袋瓜已被套入黑抹抹的頭套中。

  他憑著本能出招,可恨被先發制人,加上對方人多勢眾,有誰一把逮住他的雙腕,下一瞬已有麻繩細了下來,又有誰按住他的雙腿,同樣很快被牢牢緬綁,一夥人的行動配合起來可說天衣無縫、行雲流水。

  「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傅靖戰不禁怒問。

  「世子爺,咱們也是被逼的,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怪罪,真要怪罪就怪宇姊一個就好,咱們全都受她指使,才會對您幹下這一番天理不容之事。」

  「大順,咱們現下是綁匪,不能跟肉票交談,這樣才有綁匪的格調。」

  「戈子你閉嘴,格調個頭啦!宇姊說這叫『打包袱搶親』,才不是『綁肉票』,世子爺被宇姊『搶親』,咱們幾個幫忙『打包袱』。」大順嚷嚷。

  「哇啊啊——就說不可以喊彼此的名字,都被聽了去啊!」

  「那你剛剛也喊我大順了呀!」

  「嗚嗚,我、我那不是一時情急嘛……」

  動手的果然是漕幫的人。

  傅靖戰尚不明白他們的意圖,忽聽他們提及謝馥宇,還說這件事的主謀其實就是她……什麼亂七八糟的?

  終於終於,他聽到裴元擘出聲道:「世子爺,咱說你還是認命吧。」語帶歎息。「誰教你偏偏被她看上,她滿眼都是你,滿滿的情意只能如此表現,欵啊欵啊,算你可憐。」

  傅靖戰才想問話,卻聽到一聲清脆的彈指,遭到五花大綁的身軀立時被五、六個人橫著扛上肩頭。

  他們要帶他去哪裡?

  「走,交差去!」既粗獲豪邁又信誓旦旦。

  聽著裴老大一聲令下,眾家好手齊齊應聲——

  「好,交差去!」

  ☆☆☆

  傅靖戰儘管被兜頭罩臉弄得什麼都看不見,卻也察覺得到自個兒被抬進一輛馬車裡,直接送進海滄城內。

  雖說入夜城門早已關上,又有兵丁輪班看守,身為最大地頭蛇的漕幫欲拉車進城根本也輕而易舉得很,雙方僅寒暄般交談幾句,守城門的兵丁連問都沒問馬車裡載著什麼便很快放行。

  而後更是通行無阻,自他遭「綁架」到被扛上馬車又抬下馬車,再被送進某個所在平穩放下來,以他的估計約莫才過去小半個時辰。

  等到漕幫那些人的腳步聲全數消失,他能感覺現場僅餘一人。

  他捕捉到那輕盈俐落的足下之音,那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響,突然間他心口跳得怦怦作響,熱氣從膚孔蒸騰而出。

  謝馥宇解開他頭上的黑布頭套時,映入眼中的恰是一張雙頰泛紅的男性俊臉,當真好看得不得了,既英俊又可人意兒,能把某位姑娘家……兼居心叵測的謝小爺給看癡了。

  「噢……」謝馥宇微張著嘴,眼看嘴角都要垂涎而下。

  傅靖戰眨了眨長目,認出自己身在何處,這地方是妻子位在海滄城內的小宅,他就在她的閨房中,正四平八穩地躺在她的大榻上。

  一時間,遭人五花大綁的怒火滅掉大半,再見到妻子那一副癡態後,殘餘的怒火頓時煙消雲散。

  他就喜歡香香著魔般凝望他,喜歡她眼中盡是他。

  「香香不是趕赴宜縣解決『三月三搶親』的案件嗎?怎麼回頭把我給搶了?」

  他問聲徐沉,神態平和,抬了抬被細住的雙腕。「還束縛著不讓活動,香香是不是該好好解釋一番?」

  謝馥宇陡地回過神來,這會兒換她紅了臉蛋。「唔……也沒有不讓你活動,咱們先把話說開,要動再來動,那、那……」

  坐在榻緣邊的她俯視著自家的世子爺,許是他紅著臉,可能她也臉紅心跳到不行,於是怎麼看就覺得他怎麼可愛,簡直可愛到「令人髮指」的境地。

  她渾身顫慄,背脊竄上陣陣酥麻,捧著他的臉,俯身下去就是一通亂親亂吻。

  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歎道:「誰讓你那天擺出那一張臉,露出那種表情,好像我又對不住你,又把你拋下不管似的,可我明明沒有啊,但長安當時那模樣……我一想起心口就疼得不行,都快沒法子喘息呢。」傅靖戰抿抿唇,略沙啞地問:「所以香香就來對我下手,為什麼?」

  謝馥宇撓了撓精緻秀顎,難掩靦腆地答道:「在宜縣處理侯、林兩家的搶親案件時,我私下問過搶親的林家少爺,明明與人家姑娘兩情相悅,好好請媒人上門提親難道不好嗎?非得鬧出那麼一場才甘心……」

  略頓,「那位搶親的林家大少回答我——『就是得切切實實搶上一番,如此破釜沉舟把事情做絕了,方有一線生機,方能表達內心滿溢而出的愛慕情意。』」

  傅靖戰聽得有點入迷,眉宇間又被她謝小爺落下一吻。

  「所以說啊長安,我也得破釜沉舟幹出點兒什麼來,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撫你的心,這人世間,除了我家娘親外,我最最喜歡、最最在意的人就是你,你是我放在心尖尖兒上的那一個,少了你,像少了一部分的自己,長安若不在了,咱怕是已難獨活,即便活下來,應該也命不久長,因為心裡定然空空的……長安,你可明白自個兒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傅靖戰頰面上的霞暈明顯染紅了眼尾,怔怔然的目光忽轉朦朧。

  謝馥宇被他盯得更加臉紅,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低頭下來又一陣瘋吻。

  今晚原就是「搶親」加「拘禁」之夜,得把生米煮成熟飯才叫大功告成,儘管他倆老早「大功告成」許多回了,此際身心俱動,神魂震顫,哪裡還能把持?

  「你別動,我來就好,長安……長安啊……」

  她不住輕喚,安撫般喚著,細綁他身軀和四肢的繩結太過牢固,徒手實難解開,迫使她只得拔出靴內的銀匕將其一一割斷,替他擺脫束縛。

  結果擺脫的不僅是一身的繩索,連他身上的衣物也一併卸載了去。

  更加居心不良的是,她劃斷他身上束縛,卻獨獨讓他雙腕受縛,其心可議啊可議!

  放落兩邊床幃,小小天地春光無限,謝馥宇把親愛的人兒脫了個精光,自個兒也踢掉靴襪扒了個赤條條。

  她爬上他強健光滑的身軀,跨坐其上一遍遍愛撫,流泉般的長髮隨著她的動作搖擺飄湯,揚起獨屬於她的發香和體香。

  「長安……你這麼好看,總是……這樣好看……」跨坐在他腰間上下起伏時,她淚眼汪汪,滿身泛紅,動情的模樣無比誘惑人心。

  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他覺得她才是最最好看的那一個,這毫無道理的一生一世,感覺她總會凝望著他將他看癡。

  如此,難道還不足以證明他在她內心的重量嗎?

  傅靖戰一身熱火朝天,胸中漲滿難以言喻的激情與溫情,她所給予的一切盡是珍寶,他戀之慕之惜之愛之,再不會有一人像她這般深駐他心中,他倆是彼此的業障更是彼此的救贖。

  一響貪歡啊……

  之後,傅靖戰仍陷在酥酥麻麻的暈沉裡,身軀彷佛漂浮在溫暖流域。

  不知過去多久,他中間似乎小睡過去,直到細著雙腕的繩索被解開,他才慵懶地掀開眼皮,就見側臥在身邊的人兒正捧著他的手,溫柔地替他揉捏著。

  他聽到她頗為不滿地低聲碎念——

  「就交代了老裴和那一幫孩子不能細得太緊,瞧,都勒出大片青紫來了,倘若把長安勒壞,誰賠?瞧著都要心疼死……」

  揉啊揉著,最後湊唇來親,以為只要被雙唇啄吻過,就能吻去那些青紫紅痕似的,於是她表情格外虔誠。

  然傅靖戰雙腕上的瘀青痕跡全是他自個兒使勁扭動與本能地繃緊肌肉給弄出來的,沒辦法,誰讓他被束縛住,行動一旦受到限制,感官上的感受便會隨之放大,心愛的人兒對他上下其手、親近再親近,如火熱情在體內翻騰,他卻無法回抱將其擁緊,才會在掙扎中勒得一雙手腕青紫遍佈。

  但他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了。

  遭人「綁架」也好,被壓落底「夫綱不振」也成,只要香香心疼著他,眼裡都是他,就怎樣都好。

  傅靖戰在驀然間反握妻子雙手,一個翻身覆在他家香香的嬌軀上。

  原以為他半夢半醒,突然間遭「反擊」,謝馥宇這會兒不由得愣了愣,眨眨雙眸,忽聽到她家長安鄭重且低沉道——

  「香香,我明白了。」

  「……什、什麼啊?你在說什麼?」謝馥宇更用力眨眼。

  傅靖戰這會兒也徐慢眨了眨漂亮雙目,但笑不語,那神態瞧著還真有半夢半醒的模樣。

  這一邊,謝馥宇甫張嘴欲言,雙唇即被封吻。

  不同于情欲高張、欲念橫生的熾吻,是如細水長流般的柔情之吻,深深淺淺纏綿著,唇齒間織就出情意綿綿。

  電光石火間,一瞬的醒悟如醍醐灌頂,謝馥宇驀地明白過來,原來傅靖戰所謂的「明白了」,是在回應她先前的問話。

  她家長安終於明白過來自個兒對她有多麼重要。

  欵,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總得要她哄著,她哄著他就是,她願意啊。

  輕歎出一口氣,她在瞬間放鬆身心,由著他擁她入懷,親昵相依偎。

  然後男人掩睫徐徐吐納,終於讓連著三日都沒能好好安眠的心魂潛入睡夢中。

  「長安……長安啊……」輕撫著他的胸口,感覺那心跳漸漸平穩,她下意識呢喃他的名,揚睫去看,見睡著的人嘴角微微翹,好似沉睡了也在笑。

  她也笑了,順遂欲望,生出萬般憐惜,於是傾身親了親開在他嘴角的那一朵笑花,帶著萬般憐惜……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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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7 00:12:45 |只看該作者
  後記  那子亂亂談——雷恩那

  哈羅,讀者朋友們大家好,那子來也——

  很開心能有新故事跟大家分享。

  那子的上一本書《兔妻要吃窩邊虎》,男主角的身分是山君,是老虎大妖,而本書的男主角則回歸凡人,不過女主角的屬性就比較奇特一些些。

  女主角的體內有一半鮫人族的血脈,既是人類也是鮫人,可以在陸地上生活也能在水中悠遊,所以算是「海陸兩栖類」的物種。XDDD

  以前讀過有關鮫人族的描寫,都說剛出生的鮫人是沒在分男女性別,全都是「中性」,然後在成長過程會隨著本性自然而然地選擇性別,這一點真的有夠酷,如果人類也能進化成這樣的物種,那「LGBTQ」族群就用不著為自個兒的身體和性向煩惱了,凡事順心而為自由自在,皆大歡喜啊!(人類我族加油,快快進化!)

  覺得鮫人族從「中性」依循「自我本性」變化的這一點很酷很有趣,所以才有了《許卿長安》這個故事,只是「性轉」的痛苦過程最終還是為難女主角了,作者本人在書中有用力彌補,努力讓女主角過得痛快。

  這個題材是頭一次創作,可能是頭一次,就覺得格外有興趣,尤其在寫男女主角面對「擇身性轉」的這件事上頭,兩人的心境變化很可以細細去想。

  男女主角對彼此的愛其實很純粹,他們不愛男的,不愛女的,只愛對方這樣一個人,就只是這樣而已,可以按著想法寫完這個故事,那子無比開心中。

  創作心得談完啦,來聊聊近來的生活吧。

  本人近來一樣有得吃就吃,有得喝就喝,有得玩就玩,有得睡就睡飽飽,日子沒什麽大波瀾。

  以前年輕氣盛兼之滿腔熱血,總想讓自己幹出一番大事業,不屑安逸平凡的生活,只想著滿世界走跳,闖蕩出精采人生,但......真的有所覺悟,平凡安逸也是命中之大幸啊!

  然後在疫情解封後,那子身邊的朋友們一撥撥搶著旅遊,俺卻一點想去玩的心情都沒有,這對我來說也是新體悟,總覺得外國好亂,疫情仍在持續,再加上嚴重的罷,—潮和持續許久的難民潮等等,感覺待在咱們的這座島上會安全也務實許多。XDDD (不要理我,想玩想闖蕩世界的人們就勇敢踏出去吧!)

  不過因為俄烏戰爭的關係,加上有關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的電影要上映,那子突然對曾遭受原爆攻擊的廣島市很感興趣,最近動不動就在捜尋關於廣島的旅遊資訊,等到天氣變涼爽些,也許會去走走看看。

  但那子跟著親朋好友們玩了不少地方,桃竹苗加上南投、台中、雲嘉和花蓮,還有離島小琉球等等,臺灣真的也挺好玩,小小的海島卻山勢險峻,上山下海都有樂趣,重點是各地都有好吃的食物,這個非常厲害也十分重要啊,哈哈哈。

  今年,自己覺得在寫作上的時間調配比去年順很多,當然希望還可以再順一些,總之自我期許起來,能把內心故事一個個寫出來跟讀者朋友們分享,得到大家的應援,那子感恩在心。

  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啊!

  甘溫再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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