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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寄秋 -【煞神與福星】《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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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秋 -《煞神與福星》

道士下山破死劫,怎料卻是遇上紅鸞星動?
少女從天而降,將道士撲了個滿懷,
無念滿意一笑,這便是上天給我最好的饋贈!

為了化解命中劫數,無念離開潛心修煉多年的道觀,
誰知返鄉路上竟天降少女撲滿懷,從此賴上他,
殊不知這丫頭是他的福星,祖父被人下毒,他在尋求解毒法時,
是她一語道出劇毒為何,帶他上山尋找解毒所需的藥草,
眼見無良父親不作為,任由當初謀害他的凶手四處蹦躂,
姨娘與庶弟為了爭奪家主之位,更是想爬到他頭上,
她比他更氣,伶牙俐齒一一反擊,甚至親手教訓,
如此珍重地把他放在心上,這小姑娘他如何能不寵?
然而要想成親,他必須先掃平一切障礙──
自家人與惡毒巫覡勾結一事尚未解決,
他倆又見族中禁地白骨累累,竟是有人在此練邪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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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道士下山

紅霞滿天。

霞色似血映杜鵑,漫向北方天空。

那抹殷紅透過百年憂傷,彷佛在召喚久未歸鄉的游子,淡抹一筆是思念,深濃血色是埋在血脈中的呼喊。

斷不了,牽扯不清。

遠方傳來的狼嚎聲綿延不絕,無盡山脈無限延續,彷佛與天連接在一起,一望無際層層相疊的山巒,隱藏無數的生機和殺戮,每一日都在上演生與死的殘酷。

日出日落,生生死死。

輪回。

無盡山脈之中的無量山,三聲晨鐘被敲響,天將亮未亮之際,一群穿著青衣灰袍的道士們束著發,魚貫而出,各司其職的干起一天的活,或挑水、或練功,或仰天吸取天地靈氣,平凡又規律的做著日常事。

清風觀分主殿、側殿、偏殿和廂房,佔據半座山頭,光是一座山就有數百里長,其中有主峰和近百座側峰,分散住著觀中的弟子,平日並不見人,由各個師父帶著修行。

「不祥。」

主殿旁的無想山上蓋了座竹廬,雖說是以竹子為主的竹屋,大小卻不下一座莊園,周遭青竹連成一片,翠綠成蔭,竹林中有屋,屋中有竹,蔚成清靜又幽僻的獨立天地。

尋常人等無法進入,因為竹子便是陣法,一環扣著一環,一入竹林便入了陣,絲縷相扣,僅僅方寸之地也能讓人走上一輩子而不辨東西,如進迷瘴之地,漸漸迷失心性而成幻,以為進入幽冥國度。

「不祥?」

「凶兆。」

「凶兆?」

冠巾東戴,身著海青色道服的年輕男子面色一凝,微帶煞氣的濃黑劍眉往上一挑。

「是凶兆,非常凶險。」

「大師姊說的是我?」男子面色不變,無喜亦無怒,平靜得有如山中一巨石,任憑千年歲月的風吹雨打仍巍巍不動,矗立在山林野地,看遍世間興衰和繁華。

「不是你是誰?你當我閑著沒事干幫人佔卜算卦?」她很忙的,忙著煉鬼馴妖,修化式神。

男子不自在的一訕。「師弟近年來很少下山,大多在觀中修行,怎會無端惹來禍事。」

遇到眼前這位無良大師姊,他是信也不信,凶險是有,但不至于要命,被喪盡天良的大師姊坑害太多次了,多到不得不心生防備,以免再次走入她挖好的坑里,成了灰頭土臉的兔子。

清風觀一清道長袁天罡最寵愛的親傳弟子童玉貞,似笑非笑的勾唇。「當初師父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你有三次死劫?」

他一怔,面露深思。

幼時被童玉貞稱作童一,實則道號為無念的他,出生後的前十年過得十分坎坷。他是十世天煞星轉世,每一世都積累著因果,充滿煞氣,世世代代輪回都轉生至武將世家,從會走路開始便得習武,十來歲投身戰場,殺伐戮擊,劍起刀落,死在他手中的敵人不計其數。

一世世的收割人命,一世世的累積業障,雖是造福,以殺止殺,護佑了身後萬千百姓,但是也血染雙手,給自己帶來更多的仇恨和亡者的怨氣,背後背負了無數怨魂。

因此這一世他才出世便臨死劫,母體難產,他該死在母月復中,母子同日歸陰,天煞孤星終結在這一世。

誰知也是緣分,一清道長打府門經過,見有凶煞便以指化解,使他順利來到人世。

雖說有驚無險,不過無念的生母也因此落虛的毛病,僅此一子便再也無法生育。

因此母親怪罪于他,母子之間的關系一向不親近,疏淡得很,彷佛一個屋檐下住著兩個陌生人,親緣淡薄。

十歲那年,無念又遇一死劫,這次是童玉貞出手援救,他才逃過一劫,之後便入了清風觀,當了灑水掃地的小道士,拜一清道長為師。

童玉貞又道︰「令祖父命在旦夕。」

「什麼?」無念淡漠的表情驟地一變。

「不超過一個月,你回去見最後一面。」為其送終,為人子孫者也就這一遭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出凡入聖有幾人?

無念一听,頓時有些心慌。「沒法救嗎?」

爹不疼、娘不憐,手足不相親,他唯一的牽掛是真心疼惜他的祖父,因為有祖父的偏袒,他才能存活下來。

「看你。」他才是主因。

「什麼意思?」他眉頭一皺。

「下山去吧,了結你的因果。」人一出生就有很多的無奈,不是他想避就能避開的。

「大師姊,你不會又坑我吧?」身為「受害者」,他的懷疑是絕對合理的,畢竟太慘痛了。

童玉貞肩一聳,以指施術逗弄剛收的虎妖。「那是你祖父,與我無關,不過回去上個香也是你這個長孫的責任,墨門嫡長的位置不可取代,並非你想放棄便可讓紛亂不再。」

听見「墨門」兩字,無念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痛色。「我是世外中人,不便插手紅塵事。」

聞言,童玉貞輕嗤。「問問你的心,你放得下嗎?」

放得下嗎?他自問。

無念掙扎的眼神歸于平靜。「我何時下山?」

「即刻。」宜早不宜遲。

他一頓。「大師姊,此去凶險重重,給幾張符防身吧,你家師弟這些年為你做牛做馬,相信你也不希望我有事。」

童玉貞杏目一橫。「無念,你的修行道偏了。」

「拜大師姊所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被坑太多次總會長出智慧。

這廝學壞了。「呿!少攀扯我,心術不正的人是走不了正道的,天生心眼黑還怪墨不白,走走走,別來礙眼。」

「大師姊……」

她素腕一抬,制住他未竟之語。「這次你帶無明、無垢去,一路上有人作伴。」

「四師弟、六師弟?」

一清道長座下共有十名弟子,大弟子童玉貞,他的衣缽傳人,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乃道教第一人。二弟子無念、三弟子無相、四弟子無明、五弟子無妄、六弟子無垢、七弟子無謂、八弟子無災、九弟子無憂、十弟子無傷,其中四、五弟子是孿生兄弟。

「一來可以當你的幫手,你大可把他們當牲口使喚,二來……」童玉貞看了他一眼。「你自個兒也清楚自個兒的情形,若無人在一旁看著你,萬一……就當是帶他們出去見識見識,養在井里難免眼界淺薄。」

「……是。」他的身體……眼底浮戾。

當無念走出竹林後,一只白玉般的手臂從後攬住童玉貞,低聲在她身旁低喃。

「我想你了。」

「少來。」他們分開才不到半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怎不叫我相思若狂。」他巴不得時時刻刻和她黏在一塊,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舍難分,形影不離。

「煩著呢!」大師姊難為。

申屠遲低聲輕笑。「你為他做得夠多了,他知道怎麼做,他的路要他自己去走,沒人能代替他。」

「他是死劫和紅鸞星動並起,稍有差池便是血海無邊,我怕他回不了頭。」十世的血煞很難化解。

她雖有心相幫,卻也要看機遇,無念的煞氣太重,已然形成一座煞海,在觀中修行多年只能壓制,沒法消弭。

「紅鸞星動?」他挑眉。

童玉貞氣不順的冷哼一聲。「師父要我接掌道門,我不樂意,本想推給無念當這個冤大頭,沒想到他姻緣到了,以後怕是回不來了,一旦度過死劫,三劫過,鴻鳥飛天……唉!看他的良心了……」



無念良心尚在,不然也不會叫出他的式神之一冰焰鳥,一日千里的趕往漠北,他的出生地。

進到北地大城西瀾城,他冷靜得像棵千年古松,任東南西北風,他自是波瀾未起。

反觀兩只潑猴……呃!是活潑過了頭的無明、無垢,太過興奮的兩人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四只眼楮忙著東張西望,看什麼都覺得有趣,這邊竄出頭,那邊露個臉,玩得不亦樂乎。

「二師兄,快來,這個羊肉餡餅挺好吃的,我給你買了一個,趁熱快吃!」

看著送到面前熱呼呼的餡餅,無念的神色陷入回憶,很快又回過神。「不怕把銀子花光了。」

無明笑呵呵的拍拍腰際。「大師姊給了銀子,夠我們花用,再不濟做幾場道場,捉捉妖、驅驅鬼,總餓不著。」

修道之人隨遇而安,睡破廟、露天野宿是常有的事,天生天養,餓了吃野果、打野物吃,不愁生無分文。

「北地拜的是狼神,崇拜草原大神,咱們道門在此地吃不開。」何況還有……乃本地大流。

「是這樣嗎?」無明傻笑著撓撓耳朵,樂觀得近乎傻氣。「無妨,打幾套拳賣手藝,天無絕人之路。」

是嗎?天無絕人之路……想當初他真的是走投無路,除了等死別無他法,要不是大師姊,他早已魂斷酆都。「那你好好的賣藝,二師兄靠你養活了。」

「沒問題,二師兄盡管放心,我一定……」無明豪氣干雲的一拍胸脯後才發覺不對,為什麼是他?他們明明有銀子呀!並未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二師兄,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你跟大師姊越來越像了。」

就會坑人。

「你敢在大師姊跟前這般說?」找死比較快。

無明啞口了,誰都知道無量山上不是師父最大,而是大師姊,她一言重如山,難以移動。

「二師兄,我們到西瀾城干什麼,是師門交代的任務嗎?」六師弟無垢還有點迷糊,他在悟道中被一只大手拎起,直接扔到二師兄的冰焰鳥背上,懼高的他暈了大半日才清醒。

無念面容沉靜。「私事。」

「私事?」

「探望家祖。」離開多年,景致依卻,人事全非,街上行人如織,可再無一人相識。

「喔!探望家祖……什麼,二師兄的祖父?你是西瀾人?」無垢一臉驚嚇,北地與無量山相隔十萬八千里,二師兄怎麼去的?

「是也不是。」他的出生地在另一處,西瀾城不過是必經之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二師兄也學師父賣弄玄機了。」每次要人猜,當人徒兒(師弟)的真辛苦。

「非也,西瀾城是方圓百里的第一大城,是南來北往的要塞,打探消息最為便利。」也是北地少有的文化古城,聚集了人文薈萃,文風鼎盛,不少文人騷客在此品茗作詩。

「二師兄想知道什麼?」其實何必麻煩,把式神放出去,不到三天便能知曉城里大小事。

用慣了道家手法,無垢忘了人才是根本,有些事必須親身接觸才能感受出其中的奧妙,而非借著式神去探查他人隱私,有違天和。

「墨樓。」仰起頭,無念目光深沉的看向足有三層樓高的一座書樓,古樸大氣的牌匾上書寫兩個氣勢磅礡的大字。

「墨樓……哇!挺高的,不下師門的藏經閣……二師兄,這是酒樓吧!咱們去吃喝一頓。」來了就要見識一番,省得被人笑話土包子,入了城像鄉下漢子,沒見過世面。

無念朝貪嘴的無垢一搖頭。「它賣酒,也有茶,但不是你想進就能進,它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真麻煩,喝茶吃酒還得過三關不成?

「一、非文人不入,二、無經才謀略者不入,三、不懂機關術者不入。」也就是說,胸無點墨之人不得進入,一般販夫走卒拒于門外,唯身有長才者方為座上客。

一旁的無明眉頭微顰。「二師兄,這書樓非比尋常,大有門道,莫非和某個高門大戶有關?」

三個道士一字排開,站在墨樓的門口往內張望,讓人看了好生納悶。

百年書樓正氣凜然,總不會沾染邪氣吧!

「墨門。」千年大族。

兩名師弟同時發出驚嘆。「是墨門呀!難怪了。」

「咦!墨門不是很久不入世了?听說墨門中人精通天文、易經、機關術和算術,以及軍事上的策略。」不是領導人物,卻有輔助上的長才,墨門中人為人處事十分低調,從不做出頭的事。

「是隱世了,但不表示不存在,各行各業都有墨門的影子,其弟子上萬,遍及各地。」不忮不求,隨本心而為。

只是樹大了會有分枝,不是每個人都「非攻」、「兼愛」,推崇「尚賢」,重視繼承前人的文化財富「明鬼」,掌握自然規律的「天志」,是人都有野心,因為生出私欲。

「二師兄,我們進去瞧瞧。」心生好奇的無明躍躍欲試,他想知道墨家學說和無量山的術式孰高孰低。

「你是文人?」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頓。「不是。」

「你滿月復經綸?」

他咧嘴一笑。「也沒有。」

「你擅機關術?」

「我會捉鬼。」他拂塵一掃,擺出得道高人的模樣。

「四師兄,也要有鬼讓你捉,不然一進去就被人轟出來多難堪。」無垢取笑四師兄的異想天開。

「六師弟,打人不打臉,給師兄我留點顏面。我不行,但二師兄行呀!他可是除了大師姊外的文武全才,上能吟詩作對,下打北海蛟龍,文才武略堪稱當世第一人。」

他話才一出,上頭傳來一聲不屑的冷哼。「自唾其面,哪來的臉堪稱當世第一人,不要臉第一才是實話吧!」

「你……」你才是井底之蛙,無量山清風觀一清道長的高徒豈容人小覷,門縫里看人的狗眼。

「算了,幾個庸才俗物,你還當回事不成?俗人不懂高雅事。」一名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輕搖羽扇,神情清傲。

「清墨公子說得是,我等受教了。」

二樓一陣轟笑聲,似是輕蔑,讓人感到羞辱。

「二師兄,咱們這口氣不能忍,若讓師父知曉了,又得進無盡山脈深處修行一年。」以天為蓋,以地為枕,打野獸為伍,吃喝用物自行解決,修為不進再罰,這才叫做苦呀!

氣憤不已的無垢沖上前想入內與之較量,誰知腳才一跨進門內,身後的無念就一爪子捉住他肩頭往後扯。

咻!咻!咻!

三支短箭射在他剛剛站著的位置,入木三分。

「喝!還想殺人!」太可恨了,小小的書樓也敢要人命,太目無王法了。

嚇出一身冷汗的無垢臉色發白,心里暗罵。

「它暗藏機關,若非懂機關術的人或被允許入內的人,都會被攔阻在外。」這是書樓的規矩。

「二師兄,你幫我報仇,什麼破書樓,要是大師姊來,一張符紙就叫它灰飛煙滅。」天雷一下夷為平地。

「不許胡說,百年傳承豈是一蹴可幾,幾粒壞米無損它往日榮光。」書樓屹立至今自有它傳世風華。

無念的手虛空一點,似乎化開了無形枷鎖,一道銀光似有若無的閃爍,隨後鏘地破聲。

「二師兄真行,三兩下就破了機關。」果然是高人,快要追上妖孽般的大師姊了。

「走吧!」無念帶頭走入墨樓。

「是,二師兄……」

三人剛一入內,「暗器」出現。

「二師兄,小心,有機關!」什麼鬼東西,怎麼是……一坨,像是……人?

「啊——讓開、讓開、快讓開!我要掉下來了……啊!不對,底下的人快接住我,我要摔成肉泥了……」

清脆的聲音帶了點恐慌,高聲尖叫,動也不動的無念剛一擰眉,忽有一物從天而降,直接撞入他懷中。

本能地,他伸手一接。

可是……

低頭一視。

對上一張粉白細致的小臉,以及大而有神的秋水眸子。



什麼破爛玩意兒,她初到西瀾城,想說來見識見識,誰知不過是座華而不實的書樓罷了,憑啥眼楮長在頭頂上,從門縫斜著瞧人。

人無高低貴賤不正是他們自個兒標榜的,還再三推崇,兼愛世人,結果最不是東西的便是自個兒打臉的人,人前說一套冠冕堂皇,人後道貌岸然、表里不一、人面獸心。

要不是沖著門口那個「墨」字,誰稀罕「到此一游」,純粹是瞧個熱鬧,看是不是名符其實,有沒有辜負墨門名聞遐邇的名聲,給後代小輩振聾發聵的啟示。

誰知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百年世家的名號下早已潰爛成泥,近十年內已不出足以堪稱當代人杰的人物,隨著下一代的日益張狂、自視甚高,名存實亡的墨門日漸沒落。

爹娘說破船也有三斤釘,還不到無可救藥的地步,比起其他只知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墨家人尚有可取之地,至少老爺子在的一天,墨門倒不了。

可是這會兒看來,根子爛了的家族是沒有機會發芽重生的,打從偌大的宅子被個姨娘打理後,里子、面子全沒了,誰會跟個上不了台面的小妾打交道,無疑是自取其辱。

哼!庶生子哪來的臉面敢和北方第一大堡論姻說親,自個兒也不端個臉盆照照,多大的嘴吃多少的飯,以庶充嫡太不要臉了,還自封個什麼「清墨公子」,簡直是一大笑話。

「姑娘,你還要掛在本道身上多久?雖然你不重,但終究男女授受不親,本道不好污了你的名節。」無念好聲好氣的說道,懷中多了個香軟妹子,兩只藕臂環在他脖子上,他仍面不改色,毫無波瀾。

這是在童玉貞長年壓榨下磨練出的堅毅心性,能在水深火熱中存活下來,可見是非人也,練就銅身鐵骨。

「咦!你看得出我是女兒身?」她明明做男裝打扮,還模仿得唯妙唯肖,是哪兒露出破綻?

「眼沒瞎的人都能一眼看出。」大概只有她自個兒認為完美無缺吧!殊不知處處是漏洞。

「怎麼可能,我這富家公子裝扮一路暢行無阻,不曉得多少閨中小姐、大家千金被我迷得暈頭轉向,羞答答的朝我丟絹子、拋媚眼、抿嘴一笑。」她可受歡迎了,是人見人愛的霍二少。

「耳洞。」

她一怔,隨即露出懊惱神色。「啊!失策,我倒忘了這事兒,虧我聰明絕頂,智賽諸葛,卻在小事上迷糊。」

智賽諸葛?是誰給她的錯覺?分明是嬌養的嬌嬌女。一旁的無明暗自月復誹。

「香粉。」

「嗄?」什麼意思?

她被搞懵了。

「男子身上不會有濃郁的脂粉味,姑娘是慣用香藥沐浴之人,因此有股由內而外散發的香氣。」味兒不是很重卻經年不散,若有似無,悠然如馨,蘭芷之香掩蓋不了。

聞言,她粉頰微酡。「哎呀!這位大哥真是厲害,鼻子一聞就曉得我的習慣,敢問尊姓大名?」呵呵!難得遇到個有趣的,她一定要相交成友,不然出門一趟多無趣。

「本道無念。」無量壽佛。

「本道……你是道士?」她驚訝的睜大眼。

余悸猶存的霍香涵這才低頭去看,赫然發現接住她的清俊男子穿著道士袍,頭發束起,目光清冷。

「姑娘,你還是下來好說話,本道雖是修道之人,亦是男子,不宜與你太過親近。」他心如止水,無有妄念。

她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被人從上頭往下丟,我嚇著了,腿軟。」

霍香涵面臊的承認自己沒用,她哪曉得墨樓的人竟如此無禮、蠻橫不講理,冷不防的將人扔下樓,突如其來的變化叫她措手不及,一時間她真愣住了,以為這下子非摔慘了不可。

幸好她這人運氣一向不錯,從小到大沒出過什麼大事,是逢凶化吉的命格,不論走到哪里都福運滿滿。

無念眉頭輕蹙。「百年墨樓何時也做出丟人行徑,莫非姑娘做了不當事宜得罪了人?」

他所知的墨樓遵循墨家制定的規矩,從不與人為惡,廣納多家言論,與人平等相待,不分貧窮貴富。

「哼!才不是我的緣故,不過因為我是姑娘家就瞧不起人,說什麼墨樓只接待文人騷客、天子門生,女子不得進入……什麼時候墨樓不準女孩家入內了,听都沒听過……」她不快的嚷嚷,面有慍色,覺得被人輕慢了。

狗眼看人低。

「是誰說墨樓不接女客?」墨家女子不輸男子,紅顏姑姑便是其中翹楚。

能言善道,允文允武,乃天下奇女子是也。

「他。」霍香涵抬臂一指。

二樓的包廂內走出一名搖著羽扇的白衣男子,他身後的手下押著一個小廝模樣的清秀小子,對方因掙扎而扯落了包頭的布巾,一頭黑亮的長發披散肩上,原來是個丫頭片子。

霍香涵剛一比,另一道人影也被扔出外間,驚恐的尖叫聲再一次響起,差點將人的耳膜穿破。

不過沒等到「砰」的落地聲,半空中突地出現一只尺長的白鶴,倏地一穿,秀氣小丫頭趴在白鶴背上,緩緩落到一樓大廳。

「收。」

無垢一喊「收」,栩栩如生的巨鶴頓時化成巴掌大的紙鶴停在他手心上,白鶴拍拍雙翅拉頸一呼哧,便成一張動也不動的黃符,他手一翻,黃符滑入袖袋。

「啊!這是……」

「雕蟲小技而已。」

故作不在意的無垢內心有些得意,發亮的眼神朝兩位師兄一瞧,一個是好笑他的孩子氣,一個是不屑他的小動作,搶師兄們的風頭。

不過兩人都無責怪之意,只是不想他暴露太多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幾位道兄若是想到本樓用膳,品文論道,本樓自當竭力歡迎,可若只想多管閑事,不依循本樓規條,還請速速離去,任何在本樓生是非者一律驅逐。」

帶著傲慢和狂妄的聲音一落,雙腳一沾地的霍香涵還沒來得及感激無念的救命之恩,她一轉身杏目橫瞪,櫻桃小嘴兒忍不住朝上破口大罵。

「呸!什麼清墨公子,不過是姨娘生的庶子,盡往自己臉上貼金自抬身價,墨樓還輪不到你當家做主!一只螃蟹橫著走就想耀武揚威,我看你少用『清墨』兩字欺瞞世人,簡直丟盡墨家人的臉。」這一扔之仇她肯定不會就此罷休。

她可是爹寵娘疼,一家子捧上天的寶貝金疙瘩,只有她欺負的人,沒有人敢給她氣受。

剛剛是……咳!咳!一時不察著了道中了暗算,要是知曉對方的小人伎倆,她鐵定把人打扒了,一人踹上一腳姑女乃女乃的繡花小腳。

「放肆,竟敢在墨樓中羞辱我家公子,誰給你的膽子!」墨家侍從大聲喝斥,頗有教訓人的意味。

臉色難看的清墨公子一言不發,但是陰沉的雙眼中透出騰騰欲出的怒火,死命的盯著樓下女扮男裝的女子,恨不得把她的嘴巴縫上,似乎她只要多開口說一句話便要小命不保了。

在這西瀾城中誰人不知他是墨家公子,如今的墨門更是由他娘掌著中饋,人稱二夫人,府中的大小事由她說了算,沒人敢違逆。

一個丫頭片子一口一個庶子,他心中怒意勃發,若不是那個老不死的阻攔,他娘為何遲遲不能正名,一直只能以側室之名屈居人下,讓久不聞事的正室壓得沒法出頭。

「狗腿子。」披頭散發的小丫頭往小姐身邊一站,不齒的呸了一口。

「你……」

「我怎樣?你們今日敢扔我家小姐,明天我家老爺夫人就能把你們從城牆扔下,不長眼還想仗勢欺人,我呸!呸!呸!呸你的祖宗十八代……」小丫頭一張嘴也不是好惹的,連珠炮似的,像根一點就著的小爆竹。

「咳!水草,打人不打臉,罵人不能連親帶戚,墨家還是有好人的,咱們不能因一粒老鼠屎造口業。」起碼墨爺爺人很好,她還小的時候他常給她糖吃,還教她走八卦方位。

「是,小姐,奴婢話說太快了。」水草頭一低,兀自懺悔,心直口快的毛病一定得改。

「沒事,我娘說有事她擔著,這西瀾城里還沒人敢和漠北軍杠上。」墨家再橫也橫不過三十萬大軍。

「你娘是誰?」清墨公子心口一驚。

「你不配問。」

漠北軍、漠北……上官……「你娘是上官月?」

北方第一大堡,霍家堡堡主夫人,漠北軍將領上官橫的親妹妹?

驀地,他神色一變,眼中的怒色轉為喜色,手中的羽扇一搖故作風雅,風流倜儻的走下樓。

「你沒資格喊我娘的名諱。」愛吃醋的爹若听見了,準拆了他的手腳,大卸八塊。

清墨公子自來熟的揚眉笑道︰「原來是大水沖倒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敢情是香涵妹妹,幾年不見都變了模樣,叫清墨哥哥認不出人了。」

一得知是霍家堡的千金,他的態度大反轉,前倨後恭,一張嘴抹了蜜似的,放段哄人。

「少在那套交情,誰和你哥哥妹妹了,我跟你不熟。」看他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臉,真叫人作嘔。

「香涵妹妹還在記恨呀!規矩就是規矩,不可輕易打破,清墨哥哥在此跟你賠禮,勿再怪罪了。墨樓自八年前起便嚴禁女子登樓,凡獨身女子不得入內。」他面上笑著,心里卻想著,臭丫頭,等你落在我手中,定有你好受的,霍家堡也會成為我的囊中物,到時墨家家主之位舍我其誰。

「放……放你的神仙喘大氣,我明明在樓上包廂看見不少女子,你還想睜眼說瞎話唬人。」她是基于好奇才想上樓一窺,哪知人才上了二樓就被扔下樓。

他眼露一絲不自在的邪笑。「那些是……客人帶來的,用來吟詩作樂、陶冶性情的女冠。」

女冠指的是女道士,但也暗指娼門之意,有些道觀專收女子做皮肉買賣。

昔日唐朝女詩人薛濤便是營妓,原是官家小姐的她自小聰慧,可惜父亡後落入樂籍,被西川節度使所欣賞,晚年歸隱碧雞坊,著女冠服度過平靜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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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2: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對他有好感

「女冠是……」

清墨公子心有盤算,正想解釋何謂「女冠」的真意,一道冷沉的厚實嗓音適時揚起。

「夠了,墨書軒,一個姑娘家不用知曉那些見不得人的污穢事,你留著髒己身便是。」無念一側身,擋住懵懂無知的霍香涵。

清墨公子面色一沉。「你是誰?」

為何知道他的本名?

因墨門的庇蔭而成名的墨書軒已多年不曾使用本家姓名,對外一向以「清墨公子」自居,借此抬高自身在外面行走的身分,讓人不去聯想到他原來的「二」公子地位。

在他心中,或者在他和他生母的心里,阻礙他們青雲路的嫡長子根本不存在,早就死在荒郊野嶺之中,他便是繼承人。

可是一提及本名,他就忍不住恨起偏袒嫡出的老不死。

嫡庶分明的墨老爺子向來看重嫡系,墨書軒這一輩的嫡子當以「西」字命名,而他和弟弟卻不能用,明白地告訴他人他兄弟二人不是老爺子中意的繼承人,下一任家主。

「本道無念,無量壽佛。」無念單手置于胸前,一念道號。

「你是道士,該去修道養性,何來插手紅塵事。」眼一眯,墨書軒手中羽扇闔起,頗為不善的看向令他感到心頭浮躁的道士。

說不上什麼原由,就是不喜,感覺他的出現會讓自己失去原本握在手中的東西,如巨斧往腦門砍下。

「紅塵也是一種歷練,不看破如何修道?」人世間是最大的道場,唯有大徹大悟了才能走進大道。

墨書軒冷嗤。「那就麻煩你走遠點,本樓不能助你修煉有成,好走,不送。」

他早把自己當成墨門少主,墨家的事他說了算,迎四方來客的墨樓由他做主,旁人無庸置疑。

「墨書軒,你還不是家主。」無念帶著師弟往席上一坐,無視他驟然一變的陰沉臉色。

「水草,快,我們也坐。」古靈精怪的霍香涵見縫插針,機伶的拉著丫頭同桌入座。

別人帶女眷,她也可以充當,雖然她不懂女冠是什麼意思,不過阻攔不了她愛胡鬧的性子。

看到霍家千金和道士同坐,墨書軒眼中一閃陰狠之色。「香涵妹妹別和清墨哥哥嘔氣了,樓上我給你開一間雅間,我們許久未見了,讓我盡盡地主之誼,聊聊兒時事……」

「不是說女客止步嗎?這是規矩。」真當她好打發,三兩話就想她放下剛結的新仇。

「你非客人,是自家人。」他語帶某種隱喻,好似與她關系匪淺,理所當然是座上佳賓。

「誰跟你是自家人,我姓霍,你姓墨,八竿子打不著。」他臉皮真厚,都給臭臉了還硬要巴上來。

墨書軒笑意滿眼的再度打開羽扇,一臉得意樣。「香涵妹妹莫非忘了,我們兩家可是有婚約在,日後你要嫁進墨家,身為未婚夫妻,你我自該親近親近,別因無關緊要的人鬧生分。」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靜的道士,似在說——還不滾,這里沒有你們的事,早點走,免得自個兒難堪。

「呿!你還真會給自個兒找臉,把自己當盤菜,和我定有女圭女圭親的是墨家大公子,是我娘和百里伯娘定的親,跟你有什麼關系!」他算是哪根蔥、哪根蒜,也敢妄想她這塊金疙瘩。

呸他個三缸口水,淹死這只臭耗子。

「我便是墨家長子,當年定下親事,兩家交換了婚書和信物,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有婚書為證。」她只能嫁給他為妻,他要整個霍家堡陪嫁。

霍家堡做的是玉石和藥材的買賣,有自家的玉石礦脈和藥田,來往的生意十分龐大,還專供軍隊的藥物軍需,收益相當驚人。

霍家堡堡主霍天綱與妻子鵜蝶情深,只生一女霍香涵便不想妻子再多受一次生育苦,故而女兒成了兩人唯一的骨血。

後來霍天綱收養了為救他而死的兄弟之子,因此名下多了一名義子,雖非親生,但也當作親兒子教養。

即使霍天綱多次放話說義子為他傳人,將來由義子繼承霍家堡,夫妻倆閑雲野鶴的四處雲游,不過問堡中事,但是大多數的人仍不相信他放得下一切,將家業交到外人手中。

于是乎,族中有年紀相當的子弟便不肯放棄,千方百計的接近霍家的寶貝兒,想要一舉拿下這塊肥肉。

就這麼一個女兒,又是疼入心坎的,怎麼可能委屈了她,即便給不了霍家堡,也會有富可敵國的嫁妝。

上官月出閣時的十里紅妝叫人記憶猶新,轟動漠北二十年,尚無人能出其右。

這些年她的嫁妝只增不減,加上霍天綱給的,不用全部,只要一半給了霍香涵,這頭羊還能不肥嗎?

利欲薰心的墨書軒抱持相同的想法,目前他想要得到家主之位還有點困難,不僅諸位長老不同意,百里家那邊也有閑話,百般施壓,他們都在等生死不明的嫡長子墨西極。

可是他若得到霍家堡的相助,何愁心中所想不能如願,弟子遍及各地的墨門將是他一人獨大。

這居心叵測的母子倆不曾知會家主一聲便合謀一計李代桃僵,想用移花接木以庶子取代嫡子,借由婚書一事先將人娶進門。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成了墨家的媳婦,還能飛了不成?出嫁從夫,自是由婆家做主。

「盡管作你的春秋大夢,婚書上寫著西極哥哥的名字,你叫墨西極嗎?別當我天真好哄騙,想娶我,下輩子都不可能!」為他的無恥話語,霍香涵氣到兩頰發紅。

「就是嘛!癩蝦蟆不知丑,也敢高攀我家小姐。」水草跟著幫腔,怒目橫視,握著小拳頭想揍人。

「說得好,癩蝦蟆。」霍香涵重重一點頭,主婢倆像一對河豚鼓起腮幫子,怒不可遏。

「這世上沒有墨西極這個人,香涵妹妹說錯人了。」死都死了還陰魂不散,時不時的絆腳。

「你才錯了,別以為西極哥哥只身在外你就能只手遮天,他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就被打回原形了。」氣憤不已的霍香涵半點情面也不給,直接戳人痛處。

墨門主母百里兮雲與霍家堡堡主夫人上官月是同門學藝的師姊妹,也是感情甚篤的閨中密友,從小就說好了要做兒女親家,互許兒女的親事,兩人談成時無比歡喜。

上官月一直有個俠女夢,在江湖行走多年才遇上一生摯愛,而百里兮雲和丈夫墨之默是指月復為婚,一及笄便成親。

原本也是佳話一段,小倆口自幼相識,有一定的情分在,雖不到情深意濃,也是小意溫柔,眼看著佳偶天成。

可是世事若能盡如人意,也就不會有夫妻情斷了。墨之默早早有位青梅竹馬的表妹因父母雙亡前來投靠,他憐惜表妹孤苦無依,多有照顧,一來一往的朝夕相處中,難免情愫暗生。

自古以來三妻四妾本是尋常,墨之默以為出身大家的妻子能接受共事一夫,便在妻子懷胎九月時納早有首尾的表妹為妾,他大張旗鼓的擺席設宴,好讓表妹有所依靠。

喜宴當日,百里兮雲才得知此事,自是心如刀割,堅決不許丈夫納妾,還在宴席上大鬧,怒打小妾,全然未顧及丈夫的顏面,覺得丟臉的墨之默勃然大怒,失手推了她一下。

殊不知這一推推斷了夫妻感情,百里兮雲認為丈夫心里只有表妹沒有她,娶她只是敷衍,悲憤交加之下動了胎氣,難產了三天三夜才生下長子,一度血崩差些救不回來。

哀莫大于心死,死過一回的她再也不相信男人,不听墨之默的任何解釋,把自己關入府中的佛堂,誰也不見,連親生的兒子也不要了,整日抄經念佛,不問世事。

自知有愧的墨之默這才特別關愛長子,打算從小培養他當日後的家主,甚至讓人以少主稱之。

只是一碗水很難端得平,當次子、三子、幼女接連出生,他對長子的愧疚日益薄弱,加上美妾的枕頭風,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人心是會變的,只聞眼前的笑聲,看不見夜里某人默默流出的眼淚,任憑寒夜孤枕,蠟炬成灰。

看到霍香涵眼底的鄙夷,一向被人捧得高高的墨書軒不由得一股怒氣往上升,同是墨家子孫,他有哪一點比不上墨西極?「他死了,回不來了,這是眾所皆知的事,要不是祖父極力攔阻,父親早已立衣冠塚,迎牌位入祠堂供奉了!」

一把年紀了還不死,專跟底下子孫過不去,要是早把事情了結也就一了百了,省下多少麻煩事。

偏他還不死心,一口咬定嫡孫未死,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一次又一次打起精神尋人,花費無數的人力和銀兩。

「胡說,西極哥哥才不會有事,你再造謠生事,我絕饒不了你!」她相信老天有眼,會護佑良善之人。

兩人你爭我吵的鬧了起來,幾乎要大打出手了,看得墨樓內的人瞠目結舌,就沒想過出面勸和。

在吵鬧中卻有一處寧靜,三個道士旁若無人地喝著香茗,彷佛周遭的人與他們無關,獨立于紅塵之外。

只是當霍香涵被氣哭,眼楮泛紅的時候,無念持箸的手頓了一下,隨後又若無其事的用膳。

「香涵妹妹還是多讀點《女誡》,做好女子的本分,順從地在堡中等候花轎上門。我不小了,也該成親了。」他讓母親去提親、下聘,順風順水的人財兩得。

打著如意算盤的墨書軒在心里作著美夢,他當墨、霍兩家的聯姻勢在必行,只要是墨家兒子娶霍家女兒,誰都可以,是兄或弟並無不同,北方兩大勢力的聯合而已。

可惜好夢猶來最易醒,他的萬般算計不過是個笑話,定下婚事的是兩家夫人,而非一家之主,因此兩位大家長無權做主,想要成事還得夫人們點頭,丈夫只是擺設。

「水草,把治瘋病的藥給他,這人有病,病得腦子生瘡癥了,用給牛的分量讓他服下,省得一再發病。」最好一次把人毒啞了,以免張嘴閉嘴沒一句好話,嘴臭難聞。

「是,小姐。」水草是個機伶鬼,隨手從懷中取出雞蛋大小的牛屎丸,黑不溜丟的,準備往嘴賤的墨書軒嘴里塞。

「你……你們別亂來,小五、小六,擋住……」見狀的墨書軒駭然一驚,連忙往後退,以羽扇遮住半張臉。

「敢對我家公子無禮,小心拳頭不長眼!」

小五、小六雖是隨從,卻也是墨門專為主家培養的暗衛,看似不經意的推換暗藏勁道,一經施力,手骨即斷,留下暗傷,重者還有可能致命,不可不說十分陰毒。

「啊——」

「我的手……」

兩聲慘叫。

「叫什麼叫,兩個娘兒們還能吃了你們不成!」兩人裝得真像,他都要當真了。

「公……公子,手斷了……」小五面色發白,左手扶著右手,眼露驚慌,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公子,小的渾身使不上勁,五髒六腑全移、移了位……」痛……痛到他想死。

「你們……不是做假?」看他們一個個痛苦的神色,墨書軒面有訝色,有些狐疑。兩顆腦袋瓜子重如千斤的點頭。

「誰干的?」他看向腕白如細瓷的霍香涵,又瞧了一眼細胳膊細腕的水草,心有懷疑。

霍家堡是武林世家,堡主夫婦都習武,是江湖中人,但眼前這兩個小姑娘卻不像是習過武的。

「我。」

「你?」

無念一起身,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善意的、惡意的、不解的,大家想著,這個道士想干什麼?

「墨家人不欺凌婦幼弱小,也不仗勢出身恣意妄為,你若不懂何謂墨家人,回去翻翻萬言造冊的家訓,多看幾遍背熟了,你會知道如何做個仰不愧于天,俯不忤于人的墨家人。」目前的他並不稱職,連做個家僕都不合格。

「你是墨家人嗎?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敢動墨家人,不怕走不出這樓嗎?」墨樓內,墨家人為尊。

無念目光澄澈的望著他,眼中深意似古井底,墨黑一片。「天作孽,猶可救,自作孽,死不足惜。」

「你這是在教我做人嗎?」一個向天借膽的道士果然不知死活,在墨門的地盤上竟敢挑釁。

「是在提醒你多行不義必自斃,人不要貪不是自己的東西,拿了多少就要還多少。」道家思想是無為而治,道法自然,他此行是探親,不為生事,事一了便會返回宗門。

只是,事與願違。

他不找事,事找人,盡管他想置身事外,體內的墨家血仍讓他放不開手。

「你到底是誰?」墨書軒覺得有古怪,卻又說不出怪在哪里,此人給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道士。」被帶入道觀十余年,打坐、冥想、悟道,日復一日平淡的日子,日出听道、日落抄經,心平氣和。

無念並不曉得他偶爾會面露戾色,有見血的沖動,在一清道長的開導下,以為是心魔作祟,是修道之人必經的過程。

實則不然,是他累積十世的暴戾在隱作怪,想沖破壓制重獲力量,以尸橫遍野來完成今世的功過,數來世的因果。

「你是哪家的道觀?」他好去理解理解,誰家的觀主敢與墨門為敵。

「天下之大皆為道。」道法無邊,不見盡頭。

「呵!呵!道士真狡猾,打馬虎眼,不過你進了我墨樓就該懂點禮數,我的人不是你想傷就能傷的。」若讓他全須全尾的走出墨樓,「清墨公子」四個字還能在西瀾城立威?

「咦!二師兄,這人說話真難懂,傷了就傷了,還要留人不成?要是大師姊那脾氣,一個個倒掛梁上給我們守夜。」無垢是吃過苦頭的,可是又不得不寫個服字,一張符能解決的事,何必多費口舌,世人多愚昧,多說無益。

無念會心一笑,輕撫他頭頂。「出門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懂事我們要體諒,方外之人有容乃大。」

無垢半懂半懵的點頭。「听二師兄的。」

「嗯!乖,走了。」來了趟墨樓,他失望大過懷念,今非昔比,腐敗的氣味吞蝕了正氣浩然。

讓無明和無垢隨行是童玉貞刻意所為,為的是拉住無念沖天而起的戾氣,當他想與人動手之前,會先考慮師弟們的安危,以他們為緩沖讓他思考再三。

今日若無這兩人,無念可能克制不了心中的意念,他會隨心所欲的拆了墨樓,打折墨書軒雙腿,再一把火燒了書樓,引來墨門眾人的不滿。

「好,走了,我還想看看城外的石頭山……」

「是石岩山,寸草不生的岩石堅硬無比,偏又長出紅艷似火的石岩花。」將石岩花曬干磨成粉加入獸血,可畫出召獸的符紙,大型獸類如老虎、黑熊都能召出役使。

「四師兄見識淵博,師弟我還要跟你多學習。」勤能補拙,他一定能追上幾位師兄在道法上的修行,不丟師父的臉。

無垢人如其名,太天真。

能在一清道長放牛吃草的教養下還能成長茁壯,由弱不禁風的小樹苗養成如今高大強壯的樹木,幾個「無」字輩師兄下了多少苦心磨練,他們的心思之深絕非小師弟所能想像。

誰說道士一定是好人,水至清則無魚,沒一點心狠手辣,哪能斬妖除魔,桃花劍一抽便是惡鬼一只,不送輪回,從此煙滅在天地間。

「誰準你們走了,都給本公子留下!」不給他們一些教訓,以後誰都能踩在他頭上。

墨書軒剛一喊,無念手一揮,頓時一陣白霧彌漫整座墨樓,讓人無法清楚視物,如置身五里霧中。

「這……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霧?」

「不會是妖術吧?我們撞邪了……」天哪!看不見自己的手,這霧未免太濃了!

「快把霧給散了,我這盤棋還沒下完,若壞了我的棋興,小心我找墨樓算帳……」

「哎呀!搞什麼,沒瞧見我在做對子嗎?墨家小子果然不濟事,一點小事也辦不好……」

此起彼落的抱怨聲令人心煩,被霧困住的墨書軒寸步難行,明知樓里的擺設,卻走不出去,繞來繞去又回到原處。

他臉色乍青乍紅,忿忿地雙手握拳。



「你這是障眼法吧!怎麼弄的,可不可以教教我?我听我娘說江湖上有一種迷障法能遮掩人的眼楮,讓人看不見眼前的情景而迷失心神,最後就瘋了,以為是鬼擋牆,鬼哭鬼喊把自己嚇死了……」

耳邊不斷傳來女子嘰嘰喳喳的喳呼聲,像是晴天打雷般可怕,幾乎是沒停過的開闔嘴巴,讓人腦子嗡嗡嗡的直響,宛如針扎似的下起針雨,鑽呀鑽進腦門,扎得蕩氣回腸。

換成尋常人肯定受不了,媲美十只鴨子搶食的霍香涵根本沒發覺她鬧騰得很,還自認親和好相處,和誰都能聊兩句,不拘小節,一副江湖兒女的作態,豪氣干雲。

殊不知無念等人當她在說早課,捧著經書狂念,左耳听著、右耳送出去,全然不在意她在說什麼。

也虧得他們耐性十足,沒將她趕走,還容許她帶了位被她拋在半路上的護衛加入,主僕三人成了拖後腿的拖油瓶。

「……無念哥哥你是哪個門派的?在什麼地方?收不收女弟子?我資質聰慧,天生是塊學武奇才,不論學什麼都一教即會,是不用師門操心、天賦異秉的弟子,你看能不能引薦我成為你的同門,我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

霍香涵是名符其實的武學奇才,又稱武痴,不過是倒過來詮譯,她是文不成、武不就、背書沒耐心,看到梅花樁就頭暈,馬步沒法蹲,長槍嫌太重,刀劍不喜歡,白日怕曬晚上想睡覺,描紅、刺繡一竅不通。

她學得最好的應該是用毒,行走江湖必備的防身技能,殺人自救兩相宜,還不費勁。

只是她爹娘不許她用,怕她毒死自己。

「我是道士。」一言以蔽之。

久久才回一句的無念算是厚道,簡潔明了,意思是他是修道人,和江湖扯不上關系,她問再多也是空話,累的是嘴,她自說自話好幾個時辰口不渴嗎?

事實證明,霍香涵比夏蟬還勤奮,就算道士哥哥話少到近乎沉默寡言,但只要他動動嘴嗯上一聲,她立即高興的笑眼一眯,繼續她永不休止的魔音騷擾,樂在其中。

「道士也學武呀!我娘說有個龍虎山,里面的茅山道士本事可高了,他們會布雨施咒,還會噴火,一把桃木劍舞動天下,替人改命延壽……」

「像這樣嗎?」

瞧她把茅山道士捧上天了,出自正統道門的無明起了較量之心,他輕彈手指,一抹幽藍火光在指間跳躍。

「咦!你也會?」太神奇了。

「不算什麼,哄哄孩子的伎倆。」他故作謙虛的將頭一抬,實則樂在心底,眼露得色。

「我是孩子?」偏著頭,霍香涵一臉不快。

他一咳,不好意思的臉紅。「呃!我是說不是每個道士都出身道門,有些是騙人的,他們學的是邪門歪道,看起來有模有樣,架勢十足,其實花架子居多,中看不中用,就為幾兩銀子虛張聲勢……」

「無明。」話多招禍,禍從口出。

每個門派有每個門派的門道,看破不說破,他們身為修行人,不該非議他人是非,人與人之間各行其道。

「二師兄。」無明干笑著低下頭。

「龍虎山乃我道門分支,不可輕慢,雖所學不同,但殊途同歸,能造福蒼生便是修行。」幫助別人亦是功德,只要不用術式害人,為非作歹,做出傷天害理的事,蒼天自有回報。

道士分入世和出世,茅山道士是深入民間替百姓驅妖、捉鬼,得平靜生活,他們不求長生之道,只為三餐溫飽,化眾生之惡業,得享太平,這是入世。

而出世指的是真正的修行,修永生之道,以無為有,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不執著世間的一切,不貪不求,遠離貪、嗔、痴、怨及生老病死之苦,從世俗枷鎖中跳月兌出來。

但是廣結善緣、積福德是必須的,不是每個人都能修得正道,得以長生擺月兌生死輪回,故而今生不行來世修,生生世世的累積,行善積德,終有一天功德圓滿,種善因、結善果,開出如意花。

「是,我狹隘了。」他不該以偏概全,小眼楮、小鼻子輕慢別的門派,他們也有他們存在的天命。

各司其職,各有各該走的路。

看到四師兄挨罵,無垢在一旁竊笑,不過他才一笑就被發現了,腦門挨了一栗爆,笑聲隨即變哀呼。

樂極生悲。

「無念哥哥,你們要去哪里?都出城了,再一路往北走就到了霍家堡,要不到我家住兩天,我爹最好客了,肯定讓你們賓至如歸。」霍香涵很想學奇門異術,她從未接觸過,讓人感到好新奇。

霍家堡北方一百里處是漠北軍的駐地,朝北推進是抵御外侮的第一道城牆,厚厚的牆那邊是一大片遼闊的草原,冬天一到,冰封萬里,十分壯觀。

但是一結冰,牧民們的生活便受到嚴苛考驗,他們有老有少,也想活下來,因此朝有糧食的關內前僕後繼,不惜用鮮血來打出一條活路。

「你還要跟著我們?」無念不做正面回答,目光清正微帶一絲暖意。

「跟。」跟到底。

其實她平常可不是對誰都這樣多話的,甚至像個跟屁蟲一樣死跟著,是因先前他出手相幫,才想著多聊幾句,誰想到越聊越起勁,她對他非常有好感,想再多了解他一些。

「也許會有危險。」此次前去,他心中略有忐忑,前路不明,又有避不開的死劫,他自個兒都深深懷疑為何要冒險,留在無量山有祖師爺護佑,可保百年無憂。

只是他過不了心里那道坎,世上能讓他在乎的人已然不多了,祖父是其中之最,如果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未免太不孝了,他做不到。

「我不怕。」小胸脯一挺,霍香涵說得氣勢如虹。

沒遇到才敢大聲說出,初生之犢不畏虎,一旦面臨生死關頭,誰敢說無所畏懼,哭著喊著也要逃出生天。

「小姐,奴婢怕。」水草抖了抖雙肩,一臉驚懼。

「呿!丟人現眼。」有什麼好怕的,丟她的臉面。

「小姐,奴婢怕你有事,要是你出事了,堡主和夫人肯定將我和天弓剁碎了,丟進山里喂狼。」她不怕死,怕死無全尸,日後當鬼沒臉見爹娘。

天弓是護衛,身材高大魁梧,有胡人血統,擅弓箭和馬上騎射,腰佩百斤重彎刀。

「你呀!真沒用,我爹娘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瞧你那副慫樣。」霍香涵沒好氣的瞪了丫頭一眼,覺得她的人太弱了,沒能給她爭氣,但是一轉身她又像好動的兔子,一蹦一蹦的跳向無念。「無念哥哥,你能再變出一只會飛的白鶴嗎?」

水草墜樓時白鶴出現相救,她一直很好奇為什麼白鶴會變成一張紙,薄薄的黃紙還能載人。

「你明白那不是真的。」符紙幻化而成,不能長久。

她一頷首,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純真又無邪。「嗯!我知道,堡中的叔叔伯伯教過我,他們說那是道家的術法。」可她從沒遇過會施法念咒的道士,什麼是術法,比刀劍還厲害嗎?

「唔!是我們才有的術式,不輕易在外人面前展露,以免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因為大師姊的一朝成名,如今的無量山人滿為患,收徒上萬,幾座山頭都是新來的弟子。

說實在的,他也有些「避難」的意味,因為人太多了,吵得他無法安心修煉,連師父交代的丹藥也煉得亂七八糟,十爐九爆,浪費上好藥材,他自覺有愧于心。

因此借著這次的出行,他想修一修道心,穩定時而風平浪靜、時而狂風暴雨的心境,化身虛無尋回真我。

無念的道行在同輩中算是高了,悟性也極佳,得以通天入地,只是罣念太深,沒法放開世間牽掛,故而終是差一籌,在道門前徘徊,難以前行。

他隨手一揚,召出全身燃著赤紅火焰的大鳥。

「咦!不是白鶴?」兩眼睜得大大的,霍香涵粉腮紅通通,不見怕的居然想伸手去模比馬還大的巨鳥。

「不喜歡?」他作勢要收起。

「不,我太興奮了,興奮得說不出話。」怎麼會有這種鳥,每一根羽毛上都有火,不會痛嗎?

眼神一柔,無念嘴角輕揚,「這是冰焰鳥,上古靈禽,它身上的火不灼手,冰冷凍人。」

「它……是活的嗎?」啊!它在看她,靈活的冰藍眼珠子帶著鳥王的睥睨和尊貴。

「它是妖魂煉化的式神,早已死去萬年,目前為我的坐騎。」他用了三年時間才收伏它,流了身體一半的血。

在烈焰谷發現的冰焰鳥已逝世了一萬三千年,尸身早已化成滋養萬物的泥土,唯魂魄還禁錮在上古遺仙封印的渾天珠里,無意被路過的一清道長踩破,釋放出里面的凶禽。

他想著沒給新收的弟子見面禮,便拎著小徒弟入谷,直接讓無念自個兒去收,將人丟下便不管不問,由著他自生自滅,偶爾送些生活用品看徒弟掛了沒,無念直到收了鳥妖才返回無量山。

當一清道長的徒弟挺可憐,即便他最疼愛的大弟子童玉貞也一樣,他是管殺不管埋……啊!說錯了,是管收不管教,只帶人入門便由他們自行去領悟,若有不解再去問他。

所以呀!這個便宜師父遭到報應了,一個個成器的徒弟生了反骨,開始反擊他當年的「見死不救」,他痛並快樂的享受著,感慨小崽子長牙了,鋒利的牙再也不懼外面的風雨。

當師父最大的成就不是青出于藍,而是看他們活得恣意,自在張狂,不再困在自陷的牢籠里走不出去。

「我能模它嗎?」好可愛,巨大的鳥寶。

「最好不要。」雖然馴服了,仍有凶性在,認主的式神一生只忠于一人,寧願一死不認二主。

霍香涵略顯失望的喔了一聲。

「不過可以騎它。」

無念的話一出,悵然若失的小臉倏地發出璀璨光亮。「真的嗎?我能騎冰焰鳥?」

她不是在作夢吧!人在天上飛?

「上來。」先一步上了鳥背的無念仲出手。

又歡喜又雀躍的霍香涵抖著身子,柔若無骨的小手往大手一放。

因為沒騎過鳥,她心慌意亂,一腳踩到鳥頸沒站穩,整個人差點往下跌落,她反應極快的抱住眼前的「柱子」,像溺水者捉住浮木,死也不放手。

須臾。

春風三月似剪刀,刮過霍香涵的臉龐,她才覺得有點疼,抬起頭就望進一雙深幽黑瞳,莫名地,她心如擂鼓跳得飛快,水女敕的臉兒泛起桃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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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承襲宗主令

黑暗降臨,月兒當空,星辰羅列。

一道流光劃向天際,墜入帶著淒美傳說的淚湖,星空下湛藍的眼淚閃著點點星光,似在說——

我等著你,等你生生世世。

驀地,淚湖邊竄起一抹暗影,像風,又像雲,輕巧滑過八棵相對的楓樹,楓葉輕輕一動,流風追雲陣悄然被破,殺人于無形的楓刃聞風未動,靜靜的隱于暗處。

風聲、竹林、亂石坡,位于千峰山的墨門共有九九八十一陣橫列,由歷代先人編陣而起的護門大陣,若是不知陣法排列,即便是家主親臨也未必能一一闖關,走到最後。

不過陣法再難也難不過飛掠而過的身影,若是自幼在墨門成長,也許此時就被難倒了,恐怕會困在陣中不得月兌身。

可是和無量山一百零八座護山大陣相比,眼前的陣仗顯得微不足道,只是給新入弟子練手的程度,彈指可破。

入了千峰山,墨門遙遙可見。

只是,這才是剛開始。

墨門分外門、中門、內門,外門戒備森嚴,有上百羅漢尊者守門,他們不是真人,全是機關控制,真正的澆銅水鑄成的銅身,力大如牛,刀槍不入,水火不侵,誰敢擅闖必遭輾壓,十息內輾成肉泥。

中門外布下天羅地網,雪山上飼養的金蠶所吐的雲絲編織而成,它像個遍及八方的蜘蛛網絕地網殺,叫人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人一沾上雪絲便黏住了,越是掙扎黏得越緊,直至死亡。

多可怕的布置,千百年墨門一直是不可侵犯的存在,連朝廷中人也忌憚三分,不敢輕易冒犯。

而今有這麼一個人如入無人之地,暢行無阻的由外門進入中門,手戴千毒萬蛛織絲手套撩開天羅地網,長腿一跨來到內門前的朱漆龍環蔭天門,幾乎不費力的掌心一貼合向內推開。

沉重的鐵門許久未有人進出,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誰?」

蒼老但厚沉的聲音如一口老鐘,沉穩而堅定地傳來。

「年叔,是我。」

「你是誰?」

叫他年叔?

看來比實際年齡老上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彎著背,灰白的頭發遮住半張臉,半佝僂著身子盯著月光下的年輕男子。

「小謹。」

「小謹是誰,我不認識……等等,小謹……謹之少爺?你是大公子,你……真的是你嗎?」他沒听錯吧!是失蹤十幾年的大公子,他……他……

曾為管家的年峰始終記得老爺子最疼愛的長孫,他抱在懷里的小小娃兒。

「是的,年叔,我回來了,我回來看祖父。」內院的景致依舊,但想必好多他熟悉的老人都不在了。

墨門不等同墨家,佔據一座山頭的墨門是祖先基業,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耆老和既將老死的墨家宗親住在那,內門後有一條山路直通山頂,那是本家祠堂所在,墨家人死後會葬在山頭。

墨家家宅在三十里外的平安鎮,鎮上的人大都是墨家族親和分支子孫,以及他們的左親右戚。因墨家人排外,較少外人在此定居,千戶人家中找不到二十戶。

「好、好,老爺子一直在等你,他相信你一定會回來,撐著油盡燈枯的身子不肯……」闔目。

年峰眼眶泛紅,偷偷地拉起衣袖擦拭眼角溢出的淚。

「年叔,帶我進去吧!」近鄉情怯,他竟有些畏怯了,不敢見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年峰笑中帶淚的直點頭。「嗯!跟老奴進來,大公子長大了,真好、真好,老爺子終于等到這一天……」

重振墨門指日可待,老爺子不會有遺憾了。

在前面帶路的年峰不時回頭往後看,他越看,嘴角揚得越高,兩行老淚不要錢似的往下掉。

人還在,他不是作夢,千盼萬盼的小主子是真的,已經長成大人了,三分像大老爺,七分相肖老爺子年輕的模樣,是墨家的血脈,不會錯。

越想越高興的年峰進了內室,熟稔的點亮屋里的油燈,雙腿彷佛注入生機,邁起步子比往日快了幾分,一下子來到面容枯橋的墨老爺子床前,歡快的聲音略微揚高。

「老主子、老主子,醒醒,有好事呀!你快睜開眼瞧瞧,大事呀!醒醒……」

老人本來就睡不多,加上身子日益衰敗,年峰一喊,氣弱無力的墨老爺子勉強一抬手。「吵……吵啥呢!就不能讓……讓我老頭子安……安安靜靜的死去嗎?」

「不能死、不能死,老主子的好日子要來了,你快看看這是誰,你日盼夜盼……」

不等他說完,墨老爺子不耐煩的打斷,人老了脾氣不好,重病纏綿,令人意志消沉,兒孫不孝,家業不興,想等的人等不到,人又快死了,他哪有好臉色,只能在絕望中等死。

「滾!不管是誰都叫他滾,我誰也不見,等我死了他們就稱心如意了,一個個……白眼狼……」他後悔了,後悔不該心軟,收容妻妹的遺孤,讓她斷了墨家根基。

墨老爺子原先對于妻子帶了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回府一事不在意,反正不缺一口糧、一雙筷子,養大了給份嫁妝也就沒事了,墨家給得起。

誰知那丫頭是個心大的,妄想墨家家業,暗地里搭上少根筋的大兒子,想霸佔當家主母的位置。

墨老爺子自是不能讓她如願,當機立斷到百里家下聘,迎娶當年給大兒子定下的女圭女圭親,並將包藏禍心的女人送走。

哪曉得百密一疏,野心不減的丫頭又找上大兒子,兩人私下偷來暗往,趁他出外訪友,在大兒媳懷胎九月將臨盆時納新人進門。

事後知情的墨老爺子氣到狠狠揍大兒子一頓,罰跪祠堂三天,他以為自己做出了樣子,兒媳該消氣了,與大兒子重修舊好,一個妾而已,能生什麼風波?最多看緊點,不給小妾生事的機會。

可惜他看了前頭,卻誤判了媳婦的剛烈,她寧可玉碎也不願破鏡重圓,將丈夫拱手讓人,間接害了長孫一生。

「祖父,我不是白眼狼,只是學藝不精,師父不讓我歸家。」祖父他……老了。

酷似老人的雙眼瞬間紅了,身著黑衣的俊秀男子雙膝落地,朝著床頭的方向狠磕三個響頭。

「你……你喊我祖……祖父?」听著不太熟悉的男聲,墨老爺子緩緩轉頭,已經看不清楚的眼楮只瞧見光影。

「祖父,我是你的長孫謹之,小謹。孫兒不孝,未能盡孝于你跟前,真該天打雷劈。」他應該早點回來的,卻因為放不下心中的仇恨和怨慰而滯留在外,想用「死」來懲罰護不住他的人。

此時此刻他知道自己錯了,他該是挺身而出保護家人的那個人,他的祖父、他的親娘,切不斷的血脈至親,他們需要他,而他躲開了,避世避入不會有人傷害他的地方。

祖父濃密的發稀疏了,滿頭銀霜成灰白,凹陷的雙頰都見到突出的骨,眼中無神,眼窩塌得厲害……

他健壯的身子骨呢?怎麼只見骨瘦如柴,外頭包著一層皮,無肉的雙手枯瘦,如同枯爪,手背青筋浮動。

心,抽痛著。

「什麼,你……你是謹哥兒?」他的嫡長孫?

難以置信的墨老爺子睜大眼,倏地從床榻上挺起身,伸直手臂想捉住眼前的年輕人。

但畢竟身子不允許,剛一動彈就用盡全身氣力,手還沒捉到人便無力的垂下,喘氣喘得急,往後倒下。

「祖父,不急,孫兒在。」他反手握住祖父干癟的手,淚水盈眶注視記憶中的老人。

「你……你真的是……是我的謹哥兒?」顫著手,他輕輕模著長大的臉,眼淚無止盡的流。

「是的,我是你的孫兒,祖父愛吃糖,常把杏仁糖藏在我枕頭下,每回你被逮個正著,都推說是買糖給孫子吃,讓我替你背鍋。」一老一少躲在屋子里偷吃糖,你一顆、我一顆吃得哈哈大笑。

回想起昔日的光景,墨老爺子笑了。「靠……靠近點,讓祖父好……好好瞧瞧你。」

「是,祖父。」他往前一傾。

墨老爺子看著,忍不住淚流滿面。「好、好,長大了,我對得起祖宗了,死也瞑目了。」又道︰「你當年到底是……我找了你好久……」

「孫兒受人所救,有了一番奇遇,現下才得以回到這里。」他只簡單帶過,又道︰「孫兒才剛回來,祖父怎麼能死,沒有你給我撐腰,孫兒又要被人欺負了。」

他輕握墨老爺子手腕,模了許久才模到微弱的脈動,幾乎是微乎其微,快要斷脈的地步。

「誰敢——」墨老爺子大喝,但實際跟咳嗽沒兩樣,有氣無力,一說完冷不防吐出一口黑血。

「祖父,你中毒了。」他不是病了,而是毒。

「中毒?」墨老爺子怔愕。

「是毒,好些年頭了,一點一點的侵襲你的精力,讓人不知不覺的衰弱,以為是生病了。」手法真歹毒,雖非一夕致命,卻是慢慢的折磨,身心都遭受著極大的痛苦。

「那個毒婦!」居然敢朝他下手。

「魏氏?」

墨老爺子目露精光。「除、除了她還有誰?是我阻了她的……富貴路,不……不許她踩著你娘上位,因此她恨……恨我,巴不得我早死……」

也只有魏氏才有機會下毒,她掌控著墨家中饋,讓幾個送飯的老婦在飯菜中下藥易如反掌。

「祖父,你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順順氣,喝口熱茶。」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急于一時。

他一模茶壺,茶是冷的,倒了半滿的茶水入茶碗,雙手往茶碗一搓,絲絲熱氣往上冒。

「再氣也沒幾回了,臨……臨死前見到寶貝孫兒,我……我走得也安心……」墨老爺子苦笑著,一臉死氣沉沉。

「祖父太早放下了,有毒就要解,雖然你已毒入骨髓,但未入心,還有挽救的機會。孫兒這兒有粒解毒丹你先服下,暫時壓制毒性,孫兒想辦法為你解毒。」他取出黃豆大小的雪白藥丸,聞著有股清心醒腦的藥香。

「這是……」孫子哪來的解毒丹?

看出墨老爺子的疑惑,他輕聲說出,「孫兒是無量山的弟子。」

墨家少主墨西極,字謹之,正是一清道長的二弟子無念。

「你……你是……」墨老爺子驚愕不已。

無量山已有「聖山」之稱,即使遠在漠北亦有听聞,雖是道觀卻出神人,神通可通天。

「是的,孫兒來自清風觀,一清道長乃我師尊。我行二,為無量山二師兄,師父不在,便由我代管觀中事務。」他沒說的是即使師父在也是他在管事,有事「弟子」服其勞。

「你當了道士?」那墨家的子嗣……

墨西極臉微紅。「我們……咳!清風觀的弟子可以娶妻生子,看個人意願。」

他們是道士,不是和尚,修道之人亦有雙修,不妨礙傳宗接代,只是有些人一心向道,不願為人間俗事耽擱了修行,這才獨身一人,在歲月的洪流中向大道之路踽踽獨行。

墨老爺子一听,頓時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老頭子還擔心長房絕嗣……」幸好只是虛驚一場。

「祖父,快把丹藥吃了,先把毒控制住。若是有效,多吃幾顆,我還有一整瓶。」

墨西極說著取出巴掌大的圓肚瓷瓶,里面的小豆子上百顆,都滿到瓶口了。

無字輩的幾個師兄弟什麼都缺,唯獨符筱和丹丸取之不盡、用之不完,誰叫他們有修煉狂師父和大師姊,兩人閑來無事煉煉丹、畫畫符,別人一頂三,五顆丹藥已經頂天了,兩位狂人隨便打個哈欠,十幾二十顆成丹滿天飛,符紙一筆勾成就是一疊,效力是他人的十倍、百倍。

前提是當人弟子(師弟)就得苦命點,雞鳴就起,月兔落西方可就寢,吐盡最後一口血的找齊藥草和畫符所需之物,先做苦力才有收獲,把師兄弟幾人累得走不動,抱樹呼呼大睡。

「好,我吃。」小小的丹丸就口一含,他連咽都不用咽便在嘴里化開,一股苦味在舌尖溢開,隨即是蓮花香氣,冰冰涼涼地,由喉間滲入五髒六腑,再散向四肢。

霍地,墨老爺子眼楮一亮,迸出異采,灰中帶青的臉色慢慢褪去,多了血色,許久才喘上一口氣的氣息趨于平順。

雖然毒未完全清除,但他可以感覺到身體輕松了不少,捉握有力,不需要人攪扶,能背靠床頭坐上一刻。

在這之前他連翻身都費力,氣喘吁吁,稍微動作太大便眼發黑,頭暈目眩,彷佛一條老命就要沒了。

「祖父,可還行?」墨西極再一把脈,果然氣血順暢了許多,先前經脈的堵塞大為改善。

「死不了。」有了解毒丹,他再撐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知道還能多活一些時日,墨老爺子硬氣地冷哼一聲。

「你一天一顆不要停藥,孫兒暗中找出下毒之人,查探是什麼毒,若能查出是再好不過,孫兒立即為你解毒,反之祖父也不用憂心,孫兒解不了還有家師,世上沒有什麼毒能難倒我們無量山。」再不濟召魂,用活人生魂問話。

墨西極不敢說有師父的十成本事,但只要有七成就夠他受用一生了。父母生養他,無量山令他重生,月兌胎換骨,他不忘舊恩,永遠感謝師門的拉拔和護短,讓他明白了事無對錯,順心而為。

墨老爺子欣慰的一撫胡子。「你會醫術?」

「略懂,不精。」他靠的是各式各樣的丹藥。

其實墨西極是苦在心里口難言,他和幾個師弟都是同病相憐的可憐蟲,每回大師姊一煉新丹便找他們試丹,個個被丹藥整得死去活來,上吐下瀉還是小事一件,有幾次差點小命被玩完了,剩一口氣等著歸陰。

看著已是男人的孫兒,墨老爺子感慨一聲。「我墨家後繼有人了,不至于落入奸狡之輩手中。」

墨書軒、墨書齊同是他孫子,可是這兩人在他心中還比不上嫡長孫一根寒毛,庶出的就是庶出,上不了台面,他寧可毀了墨門也不能讓人亂了綱常,以庶代嫡倫理不分。

「祖父,孫兒不一定會留下……」他還要回清風觀修行,墨家的事太多太亂,他不想接手。

不讓墨西極把話說完,墨老爺子用力一咳,咳出帶血塊的毒血,把墨西極嚇得不敢再說,怕他受刺激。

姜是老的辣,老奸巨滑,眼中一閃狡色的墨老爺子將手伸向床榻下方,順著螭龍刻花模索擺弄了一會,一前一後、一輕一重的朝螭龍雙目按下,一個小暗櫃從底下檀木座彈出。

「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

听話照做的墨西極看見一只銅制小匣,不大,也就三寸見方,匣子上方是銀制拉勾,輕輕一拉匣蓋便掀起,里頭放了一頭玉雕的雲虎,從大小、外觀來看倒像一枚印章。

「祖父,這是……」匣子不重,他卻是面色凝重,一副接到燙手山芋的模樣。

「拿著。」本來就該是他的。

「祖父,我不能拿。」墨西極為難的推辭,他幼年時見過此物,故而知其重要性。

墨老爺子呵呵笑著,卻不失嚴厲。「給你就是給你,沒有什麼不能拿,你是我墨家嫡長孫,我墨不離唯一承認的孫子。」

他這話說得很重,絕了後路,明明有三個孫子,卻只認一個,其他成了棄子,心狠者方能承擔重任。

「可是……」墨西極還是有些猶豫,畢竟雙親尚在,當兒子的不能越過爹娘,即使他心中無父亦無母。

「你爹手上的是家主印,管的是我墨家,而你手上的則是能號令天下墨門中人的宗主令,連你爹在你面前都得低頭,服從宗主命令……」

墨西極默然不語,遲遲不給回應。得到越多,責任越大,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做好,小小的宗主令重如泰山,捧得他膽顫心驚。

「謹哥兒,祖父老了,還能掌令幾年?難道要我帶進棺材里陪葬?」墨老爺子故作唏噓,愁苦滿面。

「祖父……」墨西極看著祖父瘦弱的身子,心口微微發澀,忍不住心疼他臨老了還要受罪。

「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要想想把自個兒關在佛堂的親娘。雖然她沒養過你一天。卻也是冒死將你生下來,若是我一死,墨家落入姓魏的那女人手中,她會給你娘留活路嗎?」



墨老爺子最後終于說動墨西極,他以墨家嫡系子孫身分收下宗主令,成為墨門第三百七十一代宗主。

但是他提出一個要求,暫時不公開他的新身分,仍以道士無念的身分行走漠北,等時機成熟再行公布。

「……這是隱身符,你往胸口一貼便可隱身,還有五雷頂符能用來防身,另外驅蛇符、召獸符、縛身符……你都帶著,符多不壓身,有備無患,孫兒無法時時刻刻陪在你身邊,祖父要好生保重……」

懷中一堆黃符看得墨老爺子哭笑不得,他哪記得每一張符的作用,說得他腦門發漲。

不過是孫兒的孝心,他呵呵笑納,一張一張的收好放入腰間暗袋,盼沒有用到的一天。

看著孫子離去的背影,墨老爺子輕聲嘆息。

循著原路出山的墨西極到了平安鎮鎮外,他換下夜行衣,改穿上道袍,背後背著竹筐,筐里放著他一路采摘的藥草,腳上的鞋還沾著未干的晨露,彷佛真上山采藥了。

一入鎮,天亮了。

鎮上的喧囂聲跟著透亮的天色一起揚高,漸漸明亮的天空帶來鼎沸的人聲、叫賣聲、吆喝聲、小孩的哭聲,一聲聲象征著生氣,夜里沉靜的小鎮活過來了,充滿朝氣。

「無念哥哥,你去哪里了,怎麼一早就不見你的人影?」起早撲空的霍香涵帶著幾分不快的嬌氣,但是不令人討厭,反而有些天真與傻氣,讓人忍不住想揉揉她的頭。

「銀子快用完了,采些藥草賣給藥鋪子。」這是他對外的說法,事實上也確實阮囊羞澀,所剩無幾。

其實他帶的銀兩夠用,偏生遇上霍香涵這個吃貨,以及她食量大的丫頭和喂不飽的護衛,三人光是吃就吃掉大半的銀子,還特別挑嘴,專挑貴的菜,一餐下來花掉他們三個師兄弟半個月的伙食費。

「沒銀子嗎?我來,我家的金子堆積如山,讓你花上三輩了都花不完。」別的不敢說,銀子她最多,要多少有多少,成筐成筐的裝金銀元寶。

墨西極失笑搖頭。「財不露白,下回別大聲嚷嚷,若召賊來洗劫不是倒楣透頂了,連家里都不平靜。」

對于小喜鵲似的霍家大小姐,他總是不經意地多一些包容,不由自主的看顧幾分,也許是他們有婚約在身,在未解除婚事前她便是他的責任,他理所當然的對她好。

至于金山銀山他倒是真沒看過,听著挺誘人的,不過等他修煉有成了,這些身外之物還真看不在眼里。修道之人著重簡樸,化繁為簡,返璞歸真,世俗之物反成累贅。

霍香涵一听,連忙壓低聲音,作賊似的東瞧西瞄,怕人听見她在說什麼。「無念哥哥,你不要那麼辛苦,我家真的……呃!很有錢,不用你起早貪黑的采藥,山上霧氣大,又有蟲蟻猛獸,還有蛇……」

一說到蛇,她明顯眼珠子縮了一下,看得出她對在草叢中鑽來鑽去的長條物沒有好感,深有懼意。

「修行本就是苦差事,沒人能在安樂窩里享福,以前在觀里也是天未亮就得上山挑水,趁日頭升起前打坐,吸收日月精華,每日固定要站樁,打拳兩個時辰,而後才是听道、鍛冶心性……」從早忙到晚是常有的事,他早已習慣這樣的作息。

一成不變、日復一日,枯燥但不乏味,他每天都能從中得到不同的樂趣,在忙碌中學習何謂道法自然,而他也漸漸忘記仇恨,全心全意投入與天地的融合,化有形為無形。

「哇!听起來要做很多事,無念哥哥不累嗎?」她一臉驚訝,要是她肯定做不到,光听就骨頭酸痛,一身疲憊。

睡到日升東方的霍香涵是個小懶蟲,叫她練字她坐不住,習武練功嫌太累,針黹女紅死也不踫,玩樂跑第一,吃和睡是她最喜歡做的事,其他都得往後挪。

「當你把它當成日常瑣事就不累了,對了,你不是一向睡到雞都不打鳴了才起身,今兒個是天下紅雨了,把你這只蟲子驚醒。」墨西極取笑的輕揉她頭頂,偏題的把他的事翻篇。

霍香涵蹶著嘴以手護頭,她不喜歡被揉頭,感覺很孩子氣,被當孩子看待。「我作了惡夢。」

「作夢?」他忍住不笑,故作專注聆听。

「我夢見有條巨蟒追我,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雙腳打顫,最後跑不動了,被巨蟒纏身,嚇得大叫……」從夢中驚醒後就睡不著了,一身的冷汗叫人很不舒服,身體黏呼呼的。

墨西極一行人在道觀中借宿,漠北人信奉大神和儒佛,三清道尊反而少人供奉,他們找遍人口密集的平安鎮才找到規模不大的玉清觀,觀中就師徒二人兩個道士,平常日子過得拮據,因此他們給了銀子當食宿費。

也許是北方地廣人稀,平安鎮很大,不下一般的縣城,往來商賈很多,故而也有幾間客棧、飯館、酒樓茶肆,一到趕集日特別熱鬧,跟過節似的,人如水的涌向街頭。

玉清觀就離市集不遠,鬧中取靜,除了中殿和左右兩座偏殿外,後面是以牆隔開的香客廂房,約七、八間,分男居、女眾。

男居士,女信眾。

「你屋里不是有水草,她沒護著你?」墨西極提醒她,她不是一個人,身邊帶著丫頭、護衛。

一提到水草,霍香涵臉色馬上一沉,露出個苦瓜臉。「她比我還會睡,打雷都吵不醒她。」

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婢女,還真是沒得挑了,慣出來的,會吃會睡的水草跟豬沒兩樣,除了忠心真沒其他長處。

「夢是假的,與現實相反,也許一會兒就有蛇羹吃,你就能報仇了。」墨西極笑著安慰,讓她減輕夢境中的驚恐。

一說到「吃」,一陣月復鳴從霍香涵肚子傳出。「無念哥哥,道觀里有沒有吃的?」

「餓了?」

小臉一紅,她不自在的揉月復。「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聞言,他輕笑出聲。「你還沒一頭小擰≠有肉,吃到哪去,啃根牛腿就夠你鬧肚子了。」

多大的胃呀!也不怕肚子疼。

她不滿的一嘟嘴。「誰說我吃不下,我挺能吃的,你把小牛烤了看我吃不吃得完。」

放大話了。

「饑肉了?」瞧她那表情,什麼事也藏不住。

霍香涵頓時臉頰發燙,有點難為情,小聲的問︰「道士是不是不吃肉,要禁口?」她的意思是戒葷食。

看她小心翼翼的神情,不好問得太明白,墨西極笑在心里。「吃了幾日素齋受不住了?」

不是油水不進,而是玉清觀太窮了,只吃得起後園子自己種的菜,他們住了人家的地方,自是客隨主便,有得吃就好,哪能挑三揀四的嫌棄飯菜無肉,偶爾清清腸胃也不錯,吃清淡些去去穢氣。

無明、無垢是苦過來的,倒是不在意吃什麼,能填飽肚子便是福報,反而是霍香涵主僕幾人吃不慣,整天吃素都快吃出菜色了,人也明顯消瘦了許多,無精打采。

霍香涵苦著臉,一臉委屈。「我不是姑子。」

吃肉!吃肉!吃肉!她要吃肉!

感受到她強烈的意念,墨西極搖頭一笑。「好,等我把筐放下就帶你出去吃早膳。」

「真的嗎?」她高興的咧開嘴。

「少吃點,剩下的銀子真的不多。」他搖搖錢袋,取笑她專挑精食,地主老爺都會被她吃垮。

「銀子我有……」

話沒說完,她鼻頭一疼。

「少說話、多吃肉,養你的銀子還夠。」彈鼻子的手一收,墨西極面帶嚴肅,不笑的時候他眼底有幾分凌厲。

「你打女人,不是男人。」她忿忿的揉鼻瞪眼。

「我是道士。」三界之外,無男女之別。

水眸睜大,她很是不滿。「道士也不能隨便打人。」

「是彈。」他糾正。

「狡辯。」壞人。

「吃不吃?」

「吃。」

多可愛的小人兒,用「吃」就上勾了,無須多言就擺平了,剛剛還氣沖沖的,一轉眼笑得見牙不見眼。

回到後院的墨西極放下竹筐,和他一樣早起的師弟們在干晨起的活,一個灑掃里外,一個劈柴挑水,把準備進廚房做早齋的觀主師徒倆驚得傻眼,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們習以為常的做著熟稔的事。

一到街上,人比想像多,大街小巷人滿為患。

原來又到了集市出來的日子,鎮里鎮外的百姓都挑著擔子趕集,五日一回的熱鬧叫人目不暇給,到處都是吆喝聲。

「包子、包子,我要吃肉包子,無念哥哥快,我要吃兩……呃!三個。」聞到肉香味的霍香涵抵抗不了,拉著身邊的墨西極就往賣包子的小販走去。

「買。」他包了十個,道觀內還有人嗷嗷待哺。

「哇!是驢肉夾饃,我要吃……」看起來真好,她能吃一籠。

「慢點、慢點,驢肉夾饃沒長腳,不會跑。」好歹先把嘴里的包子吃完,得隴望蜀,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她真的吃得下嗎?

「快來、快來,有羊骨湯,你看是菌子,喝點湯暖胃……」霍香涵什麼也不放過,即使吃不了太多,卻還是都想嘗兩口。

可憐的是她身後的男人,左手是她沒吃完的包子,右手拎著烤肉卷餅,嘴上咬著只剩兩口的驢肉夾饃。

看到糖蒸酥酪和糖炒栗子,霍香涵又往前跑了,太能折騰了。

整個集市都快被他們逛遍了,肚子也包圓了,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脹得想找地方歇腳。

街邊一間藥鋪正在送茶水,引起墨西極的注目,他想到祖父身上的毒,不自覺走到藥鋪門口。

「無念哥哥,你要買藥嗎?」

頓足,他回過神。「是想去問問鋪子收不收藥草,我不是剛采了一筐子。」

「喔!我還以為你想配藥,給人解毒呢!你身上有枯霞草的味道,不好,有毒。」她一直想說,但不好意思開口。

「你懂毒?」他目光一銳。

咬著米糕,霍香涵心不在焉的點頭。「我姑姑是用毒高手,毒宗的右護法,她把她會的都教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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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進山尋藥

霍香涵的姑姑霍仙兒大她十歲,受行走江湖的嫂子影響,也投身武林,成了毒宗的弟子。

可是她的情路坎坷,不如嫂嫂順暢,在受到情郎移情別戀、喜新厭舊的情傷後,她不再相信世間的情愛,遠離口蜜月復劍的男人,專心在毒經的鑽研上,夙夜匪懈。

她的用心終有所成,由一名普通的弟子擢升到如今的護法,在門派中地位崇高,只在門主之下。

她因受夠了男人的傷害而不想嫁人,便把小佷女當自個兒孩子疼愛,不藏私的將所學教給她,好讓她防身。

「枯霞草、九嬰花、翻山紅、杜鵰啼等九種藥草混和在一起,是一種慢性毒,不會立即致命,但會讓人慢慢衰老,神智不清,每到子時便心口絞痛,如蟲咬,痛過之後就老一歲,最多七年回天乏術。」毒入心肺,無藥可救。

「這毒你會解嗎?」他眼露希冀。

霍香涵眉頭一顰,背書似的念著藥草名,而後道︰「可以是可以,但有點難度,有些藥不好尋著。」

「走,到藥鋪問問。」只要有需求就有售賣,出得起銀子就沒有買不到的藥。

「藥鋪里……」沒有。

急著為祖父解毒的墨西極沒等她把話說完,急匆匆的往藥鋪里走。

一位坐堂大夫正在看診,他找著掌櫃正要發問,撕心裂肺的哭聲從外頭傳來,一名農婦裝扮的婦人跌跌撞撞地抱著七歲大的男童跑進來。

「大……大夫,你快看看我兒子,他突然四肢抽搐,全身冷得像從河起撈起,我怎麼喊他都不回我,還不時的吊白眼,你看他是不是小兒驚風了……」

婦人臉發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緊抱兒子。

「來,老夫瞧瞧。」大夫想接過孩子,卻因婦人不放手而不好看診,勸說了好久她才肯稍微松松手。

「我就這麼個兒子,他不能有事!大夫,你一定要救我兒子,求求你、求求你,我的心肝……」婦人嚎啕大哭,一副兒子快要沒命的樣子。

「好,你別嚎,能救老夫絕對會救,你一邊等著去,別耽擱我救人……」大夫先診脈,翻看孩子的眼白和舌苔,著實看不出毛病,他開了一帖最穩妥的藥,小兒驚風散。

只是藥不對癥,藥服下後仍未好轉,男童的身體像打擺子似的抖個不停,瞳仁往上翻,已經看不見黑眼珠,只剩下嚇人的眼白,口中呼嚕嚕不知在說什麼,沒人听得懂。

「大夫、大夫,我兒子怎麼了?藥都吃了還冷冰冰,我快捉不住他了。」好大的力氣,有如鬼附身。

「這個……呃,老夫再瞧一瞧。」看著病情越來越嚴重的男童,束手無策的大夫急出一頭汗。

「你到底能不能治呀!要是我兒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我們母子倆死一塊……」婦人又開始嚎了,鬧騰得整個藥鋪都是她殺豬般的哭聲,讓人听得難受。

「我……」大夫很是為難。

「他不是病了。」

從能將人逼瘋的嚎哭中傳出男子低沉的嗓音,墨西極一共重復了三遍才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你……你說什麼?」怎麼會有道士?

「我說他不是生病。」墨西極走上前看了男童一眼,隨即大手一覆,蓋住他的天靈蓋。

「你……你在做什麼?不要動我兒子……咦!二狗、二狗他不抖了……」

看到抽搐不已的兒子忽地平靜下來,虛軟的癱在懷中,面色驚慌的婦人破涕為笑,撫著身體漸漸回暖的心肝肉,歡喜的眼淚成串落下,感激涕零的雙手合掌朝救她兒子的恩人直拜。

「他還沒月兌離險境,你不用急著拜我。」這孩子太調皮,連那種地方也敢去。

婦人一听,整個人僵住。「什……什麼意思?」

「本道且問你,你們所住的村子附近是否有座墳場?」孩子不懂事,當娘的居然也沒看緊他,太失職了。

她想了一下。「是的,我們村子東邊有個小山頭,山上葬著幾村的先人,村子里一有人過世便往那埋。」

「那你可知你兒子上那兒玩去了?」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往墳包上躺,簡直拿小命開玩笑。

「什麼!」她驚得臉發黑,差點厥過去。

「他不僅去了,還說了些胡話,甚至把童子尿潑在人家的墓碑上,因此引來眾多鬼怒,此時他身上有三十多條陰靈纏住他,本道暫時鎮壓住,卻不能替他驅逐。」他們生前是良善百姓,並非惡鬼,有香火供奉。

鬼魂有分家鬼和野鬼,前者有陽世子孫設牌位焚香祭拜,得香火入輪回。後者是客死他鄉,無人收埋的游魂,他們居無定所,四處飄蕩,慢慢地消散在人世,魂飛魄散。

有些鬼魂不願化為虛無,想要以無形的軀體存活,便會吞食其他魂魄,壯大自身,修煉出鬼力,或是附在活人身上吸其陽氣,以人的精氣凝聚鬼身,化身厲鬼。

「天呀!三十多條……道長,你大發慈悲救救我兒子,我要怎麼做才能救他?二狗是我的命呀!」捂嘴嗚咽的婦人臉色驚恐,她既想救子,又害怕道士口中的幽魂,抱著兒子的手有些松開。

「本道可以先幫你收了這些鄉親,但是你回村後要準備三牲、香燭到墓地祭拜,請求他們的原諒,若是紙錢得以焚化便表示沒事,否則……」事情就大了。

「否則怎樣?」她嚇得面無血色,手腳發冷。

「紙錢若火燒不化,這孩子就要出大事了。」怕是惡靈纏身,壽不長,活不到十六。

「道長……」她腿一軟,直接給他跪下了。

「不要求我,求你自己,你若誠心誠意的懇求,沒有半絲不甘,他們也曾是人,自會體諒你的一片慈母心。」自助人助,方可天助,若她不悔改,心生怨恨,那麼業報終會報在她兒子頭上。

在人家的墓碑上畫烏龜,龜殼上放草,綠頭龜呀!誰能忍受,油綠綠地……草葉,唉!

看著一張張慘綠的鬼臉發怒的對他齜牙咧嘴,墨西極暗自苦笑,從道袍暗袋中取中一本空白小冊,翻開第一頁,上面連個字都沒有,就是白紙一張,白得透光。

他將內頁翻向外,對著空無一物的角落,食指與中指並攏,對空虛畫敕令,而後重重一點。

「收。」

伴隨著咻咻咻的翻紙聲,藥鋪內竟暗了下來,明明外面艷陽高照,里面卻是昏暗不明,還帶著絲絲冷風。

一陣淒厲的鬼叫聲響起,令人頭皮發麻,櫃台後面的藥櫃在劇烈震動,無人的情況下,一個個藥匣子交錯的被拉開。

大夫、掌櫃、候診的病人和家屬全看傻眼了,怔忡地看著叫人寒毛直豎的異象。

須臾,鬼哭停,震顫止。

室內恢復原先的明亮,藥櫃不再上下擺動發出踫撞聲,翻紙聲亦停止,周遭變得安靜無聲。

「……道長,沒事了嗎?鬼……他們走了?」感覺沒那麼冷,壓得死沉的肩膀變輕了。

墨西極輕輕闔上冊子,離得近的大夫眼角余光瞥見原本空白的白紙出現墨色人像,其中有幾個似曾相識,是曾在這兒看過病的患者,但終究藥石罔效,早已歸西。

那是……鬼?

大夫冷抽了口氣,按住微顫的指尖。

「本道不是道長,師門未允許出門,本道無念,就稱道友吧,或是小道。」他不敢妄自尊大,修行尚未到位。

「道長……呃!無念道友,我兒子他……」婦人憂心遲遲未醒的兒子,想問又怕得罪人。

「無事,記得回去備祭品上墓地祭拜。」墨西極揚手一擺,「麻煩掌櫃給本道一碗清水。」

「喔!好的,馬上來。」

愣了一下的掌櫃回神,連忙端來一碗水。

「孩子嚇著了,掉了一魂二魄,且待本道召來。」墨西極手一揮,一張黃符忽在指間,他朝東南西北走了七星步,口念符令……

倏地,黃符著火了。

一會兒,符紙燒到只剩一小角,墨西極將符灰化入清水里,輕搖碗底,然後將水喂入男童口中。

才一眨眼功夫,孩子像睡了一覺醒來,眼皮抖了兩下便緩緩張開。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眼神迷茫,看到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慌張的抱住娘親頸項。

「這張符給孩子帶著,可保百日平安,百鬼不侵。」他給的是祖師爺加持過的護身符,鬼物難近身。

見孩子大好,會喊餓了,婦人怕墨西極跟她要收驚費,抱起孩子就往外走,連看診的診金也沒給。

「掌櫃。」

「是,道友還有什麼吩咐?」掌櫃的十分恭敬,在看到墨西極露的那一手後,哪敢不笑臉相迎。

看他拘謹的模樣,墨西極一揚溫和笑容。「掌櫃的別緊張,到了藥鋪自是買藥,我要買……」

啊!忘了問。

一回頭,身著石榴紅鏤金百花穿蝶衣裙的嬌俏姑娘就在身後,撲閃撲閃的明媚人眼直直的盯著他,眼中帶著崇拜,看得他有些面臊,不知所措。

「霍姑娘……」

「叫我小涵,或是香涵妹妹。」無念哥哥太厲害,她一定要跟他好好學習學習,當第二厲害的人。

墨西極苦笑,面對太熱情的姑娘他招架不住。「呃!我是想問解毒的藥草,先買齊了。」

霍香涵俏皮的輕搖蔥白縴指。「誰叫你太急了,不把話听完,我要的東西這里買不到。」

「買不到?」這般稀奇?

「尸菇和毒蜂草。」漠北才有,其他地方長不出來。

「尸菇……」毒蜂草?

「尸菇顧名思義是從尸體上長出來的毒菇,它長在極陰之地,全株沾滿尸毒,是天下至陰至毒的毒物。毒蜂草也有毒,不過它是向陽植株,在千峰山的最東邊,從懸崖邊長出……」所以解毒不難,難在藥材難尋。

解藥也是毒藥,以毒攻毒。

墨西極思忖了一下。「你知道它們長什麼樣嗎?把它們畫下來,我去找。」

「不行。」她搖頭。

「不行?」

「我也要去。」這才是她的目的。

「不行。」同一句話他又還給她。

霍香涵笑得像只偷吃油的小老鼠,拉著他衣衫下襪不放。「只有我曉得尸菇和毒蜂草的長相,無念哥哥要是不帶我去,就算它們長在你面前你也不認得,相見不相識。」

「霍姑娘……」

「香涵妹妹。」白皙的下顎一抬,她一臉神氣樣。

墨西極進退兩難,哭笑不得,被她的任性難倒了。「乖,听話,千峰山我不熟,里面有多少危險無從得知,我一人前去還可從容月兌身,若再帶上一個你,怕無法確保能將你安然帶出。」

他只差沒直言她功夫底子太弱,是個拖後腿的,他一人入千峰山游刃有余,三進三出不成問題,可是多了個她,一天能到的峰頂起碼要走三天,還要能讓她吃飽睡好。

「吃」才是重點,嬌生慣養的她不是能吃苦的人,到時候被拖累的人反而是他,跋山涉水不得閑。

「我不怕,我就是要跟。」他去,她也能去,爹娘常說她歷練太少,正巧有機會讓她磨磨小爪子。

「霍……小涵,不是我不讓你去,而是這件事很緊急,攸關生死,我必須快去快回,不能耽擱。」墨西極語氣和善的跟她講道理,雖然祖父體內的毒不急于一時,他還是想盡快解開,以防遲則生變。

「中毒的人是誰?」她問。

目光一閃的墨西極含糊其詞。「一位長輩。」

「很親?」

「至親。」

她拉了一撮頭發在指上玩著。「那我們要快點去,早去早回,早點解毒就不用多受罪。」

「你……」

「瞧!我多為無念哥哥設想,知道你急著救人,我舍身相陪,不辭千辛萬苦的深入險境幫你尋藥。」她眨著眼,澄澈眼兒似在說,有沒有很感動?快夸我!

見她自我陶醉的咧著嘴笑,一個頭兩個大的墨西極只覺得頭大,遇到無法講理的小流氓,三清祖師下凡也救不了。



「這位仙長,可以叨擾一下嗎?」

仙長?

這……太奉承了吧,連道長都省了,直接跳到仙字輩,可見這人有多急迫。

「有事?」墨西極神色一凝,散發一股令人背脊挺直的威壓,隱隱的血煞之氣在四周流竄,看向從半個時辰前追上他們一行人的男子。

眼前的男子看來年歲不大,膚白似雪,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微微往上勾,十分撩人。

可是仔細一瞧,眉眼間有肉眼可見的細紋,略帶愁色的眼底有著歲月的滄桑,似乎已看過無數的春秋與悲歡離合,蒼老的是他的心。

有著二十歲年輕男子的外貌,四十歲男人的心智,這人不簡單,找上他絕非尋常。

墨西極輕提內勁,將一股內力集中在左眼,血紅的暗光一閃而過,他開啟了能識妖物的異眼。

「我有一女似乎遇到不干淨的東西,她常在夢里喊救命,神情極其恐懼,可是一醒來卻不記得她作了什麼夢,還說她睡得很好,面色紅潤得宛如剛吃下大補之物。」在嘶喊了一夜後怎麼可能還氣色如常,連喉嚨都未沙啞。

「令媛如今在何處?」食夢魔嗎?專食好夢,制造惡夢。

師門的藏書閣里有一本《八荒幻獸專典》,里面記載了有形無形的妖獸鬼怪。

「她在墨家。」

咦!墨家?「你是說墨門所屬的墨家,家主墨之默?」

「是的,就是那個墨家。」胡立眼中一閃恨意。

「因為墨家主母魏雪梅是她姨母,是魏雪梅親自接她入府。」他正好外出有事,才來不及阻止此事,偏偏上門要人,女兒又總避不見面。

「你要我怎麼幫令媛?替她清除惡夢,還她平靜的生活?」這倒不難,食夢魔乃夜游鬼的一種,可用百鬼冊收之。

百鬼冊就是他先前拿出來的冊子,紙上無一物表示未收鬼,一旦有鬼物被收,便會展現形體,如畫上去一般,面容、神態是當時的模樣,一入百鬼冊如入鬼獄,持有者即獄卒,他若不施法放鬼,他們只能在書頁里,直到魂魄消融。

大師姊交代,這一趟回去得添上十頁鬼圖,收上十只妖。

先前替男童收鬼,過一陣子後他就把那些無辜的鬼魂放走了,至于男童到底能否安然無恙,端看那婦人有無去燒紙錢祈求原諒了。

「我想請道長救她出墨家。」

「救?」這個字用得很微妙。

「對,把她從墨家救出來。」他確信魏雪梅有所圖,那女人太陰險,偏偏他抓不到她使壞的把柄。

「從墨家……」這倒是個機會,他也該會一會欲置他于死地的魏、雪、梅。「三天後本道陪你走一趟。」

「三天?」胡立的表情不太高興。

「本道不是非接這事不可,而你卻求救無門。」若這人有辦法救人,就不會求助于「人」。

一咬牙,胡立彎下腰。「好,三天。」

「你可以走了。」他得利用這幾天尋藥。

胡立一臉屈辱的轉身,但他才一提步,身後傳來令他臉色大變的話。

「你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怎麼可能,我明明藏得很好……」倏地回頭,胡立連忙看向自己的股間,見無一物才驚覺上當。

一道疾如風的身影羞忿的沖出藥鋪,留下低低的笑聲。



「什麼狐狸尾巴?」

霍香涵听得很模糊,像在打啞謎。

「說你是只小狐狸,裝出不解世事的神情,讓人掉入你的陷阱中。」墨西極覺得自己就是個心不夠硬的農夫,輕易放過偷吃雞的小壞蛋,由著她進出雞舍。

「我才不是裝,我本來就聰明伶俐,一顆腦袋瓜子里裝的是智慧之水,它咚咚咚的滾動,告訴你們要跟智者學習。」自覺高人一等的霍香涵故意把鼻孔抬高,裝模作樣的哼了二聲。

殊不知她的得意表情在旁人眼中看來像只逗趣的小獸,沒有半絲威嚴,反而讓人發噱。

圓圓的隻果臉是硬傷呀!兩邊胭紅的腮幫子透出清純可愛,未語先笑,露出小小的酒窩,像是誰家的福女圭女圭,任誰見了都想笑。

「是,智者小先生,麻煩你挪動一停再停的玉腿,我們進來一天了,卻走不到平日一半的路程,說好的不拖後腿呢?」墨西極十分無奈,抬頭望天,天未暗,但北邊第一顆星子已然升起。

霍香涵臉微紅,她把眼一遮當視若無睹。「走到哪里不重要,我們要找的是尸菇和毒蜂草,不是比誰走得快。」

「強詞奪理。」不講理的人是無法以常理看待的,一張嘴盡往歪路帶,直的也能凹成彎的。

「是明白人說的明白話,我可是道道地地的漠北人,說起千峰山的地形,沒人比我更清楚,我從小在山里玩到大。」她拍拍胸脯保證,絕對是一流的領路人。

可說實在的,沒人相信霍香涵的話,她所謂在山里從小玩到大指的是屈指可數的狩獵,父親帶著她坐在馬背上拉弓射箭,一行數百人並未深入深山野谷,野游一日打些獵物便回霍家堡,她連一頭狼也沒瞧見。

因此這位領路人已經迷路好幾回了,越往山里走她越迷糊,哪里有路,她看到的除了山便是樹,繞來繞去還在同一片山林,不知她無敵的自信打哪來。

「好吧!漠北人,接下來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也許是上蒼對她某些「缺失」的彌補,她的運氣簡直逆天了,到目前為止不論他們走錯多少路,總似有無形的手會將其導回正途,映照著北斗七星的方位,的確是往古戰場走去。

兩百年前,千峰山山脈發生過一次慘烈的戰爭,死亡近十萬人,接連著似有詛咒一般,每隔二、三十年便會在古戰場附近再度引發兩軍交戰,一次又一次的對戰死傷無數。

英雄無處埋骨,尸橫遍野,一具具尸體滋養出一朵朵尸菇,長滿整座山谷,散發出煙霧般的毒氣。

「哼!我才不上無念哥哥的當,入夜了,該紮營,誰也不走。」夜晚的山里比白天危險,大型野獸會出來獵食。

墨西極低聲輕笑。「無明,去撿柴火,無垢,打兩只兔子烤著吃,別走太遠了,有事呼哨。」

「是,二師兄。」

「好的,二師兄。」

看著自家師弟,墨西極嘴角笑,極其滿意。

自動自發的做起分內事,從不需要他煩心,一交代他們做什麼絕無二話,讓他既省心又慶幸將兩人帶下山,給他不少助力。

反觀另一邊的主僕三人,他真不曉得是來干什麼的,明知要入山,卻未攜帶雨具和厚實衣物,一婢一護衛背的全是吃食,烤雞、燒鴨、肉干也就算了,還帶棗泥糕和梅香酥餅,真當是出外踏青嗎?

原本他打算一人入山,一切從簡好快速進出,可是被某人纏上了,只好多加一件「行囊」。

只是主子出行,下人跟隨,雷大小姐把丫頭、護衛也帶上了,迫于無奈,他只好把兩個師弟拉來湊數,免得出事時人手不足。

「哇!兔肉……」真香。

霍香涵讓丫頭、護衛打理晚些睡下要用的地方,聞到香味,趕緊往火堆旁靠近,她怕動作慢被搶了,兩眼盯著快烤熟的兔子。

「叫你的人去捉,恕不招待。」墨西極切下一塊肉嘗了一口,看熟了沒,讓某人眼饞不已。

「無念哥哥真小氣,我嘴小能吃多少,你給我一條兔腿嘛!」為了吃,她全無節操,一條腿哪夠她塞牙縫。

「不給。」灑上鹽巴和孜然,烤得金黃的兔子更香了。

「不給我就搶,天弓,你打兩只兔子換他一只兔子,我餓了,不等。」口水直淌的霍香涵伸手就搶,和師兄弟混熟了,她一點也不當自己是外人,搶食搶得比誰都凶。

「小心,燙——」怕她燙到手,墨西極先取走烤得流油的兔子,以手背拍開差點被火燙著的小手。

「無念哥哥……」他又打人,壞。

「好了,別蹶嘴,逗你的,等烤熟了再吃。」他將兔肉烤熟的部分削成片,放在寬大的無毒葉片上遞給她。

有肉吃,霍香涵甜絲絲的笑了。「謝謝無念哥哥。」

「快點吃,吃完了歇息,明天一早趕路。」這丫頭扮豬吃老虎……了然在心的墨西極勾唇一笑,默默的當起廚子,雖然他不願承認,卻悄悄的寵著愛指使的小東西。

天弓沒打到兔子,但他拖了一頭公獐回來,一行六人吃著獐子肉吃到胃脹,哼哼哧哧的申吟一整夜,一個個都起晚了。

但遲了何嘗不是一種機運,幸福的餡餅砸得人頭暈。

當眾人一醒來,一陣奇怪的霧飄來,一般的霧是白色的,可是這陣霧卻是灰黑色的,還帶著一股難聞的尸臭味。

尸臭?

「不好,霧有毒,無念哥哥你快捂鼻,是瘴氣。」惡!令人作嘔的氣味,聞了想吐。

懂毒的霍香涵隨身帶了不少解毒的藥丸子和香瓶,水草和天弓也有,三人即時取用解毒。

當他們想沖過去救墨西極師兄弟等人,赫然發現三人像無事人似的站著與他們對望,笑得露出八顆白牙。

「你們沒中毒?」

無垢笑嘻嘻的揮手。「大師姊常拿我們試藥,丹藥吃多了,一沒注意就成了百毒不侵。」

他們都錯怪大師姊了,她心不黑,真是好人。

心不黑?正在煉制蝕心丹的童玉貞想著該捉誰吞丹,跑得太慢的無妄被逮個正著,生無可戀的裝死。

「真的百毒不侵?」嗯!回頭她也試試,吃藥太慢了,如果真能百毒不侵她就賺到了。

「沒必要騙你,這些毒霧對我們毫無影響。」墨西極不放心,走向霍香涵,見她並無中毒跡象才安心。

「無念哥哥,怎麼有霧,它們從哪里來的?」她不自覺又拉起他的衣角,感覺他在身邊。

「去看看不就好了。」剛一動,腰間傳來拉力,墨西極低頭一看,笑笑的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驀地手被握住,霍香涵心口小鹿亂撞,手捂著左胸,感受咚咚咚的心跳,菱形小嘴悄然地揚高。

灰黑色的霧濃得凝成小水滴,掩住了她飛紅的小臉,也遮住了嘴角的笑意,一滴一滴的小水滴像在下雨。

「咦!那是什麼?」走在最前頭的無明驚愕的叫著。

「哇!好多草菇,連成一大片,可是怎麼全是烏漆抹黑的,這能吃嗎?」隨後無垢大叫著。

黑色的菇?

墨西極與霍香涵互視一眼,兩人眼中同時浮起笑意。

找到了。

「尸菇。」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讓人不敢相信老天爺居然如此眷顧,讓他們一覺醒來便好運臨頭,找到據稱最難發現的尸菇。

一整片的尸菇像是一望無際的菇海,大大小小擠在一起,淡淡的灰色霧氣從尸菇中往上飄散,漸漸凝聚成深濃灰,帶點黑氣,順著流動的山嵐飄向山林,將山籠罩。

看來壯觀卻是有毒的,方圓百里內竟無一草一木,全是黑色尸菇,大的如小孩手掌,小的約指甲片大小。

當霧氣一點一點的散去,見光的邊緣地帶,一朵一朵尸菇竟開始凋萎,它由茂盛到枯萎成干末只在一瞬間。

「哎呀!我忘了尸菇又叫一夜菇,日落偏西鑽出土里生長,天亮時分回歸塵土,是不能見光的。」霍香涵往腦門一拍,輕呼出聲,叫人好氣又好笑。

「這麼重要的事居然這會兒才說,這記性……二師兄,你別動,我來。」無明小聲嘟曦,取出防毒的金絲手套戴上,以削平的竹片采菇,挑放入黑絲絨鋪底的竹匣里。

尸菇不能踫觸活人生氣,它是人的尸體長出的菌種,充滿尸毒和陰氣,人若踫了,輕者化為行尸,雖活著卻以血為食,吃不了人的食物,重者全身長滿尸菇,被當成養分,以骨血喂食尸菇,即便尸菇長了好幾輪都不會死,活著受折磨,眼睜睜看著自己由有血有肉的活人化成一具骨架。

「不用多,幾朵就好,用來入藥。」這霧……似乎不對勁。

墨西極神情一變,感覺像有什麼在召喚他,一股透骨的寒鑽入他體內,讓他想舉刀扼殺天地。

尸菇生長的地方是古戰場,意味著這里死了不少人,成千上萬橫死沙場的將士回不了故里,他們的不甘和怒氣沖天而起,漸生怨氣,一腔鐵血無處發泄,煞氣起。

累世在戰場上收割人命的墨西極是帶著煞王命格出生的,身體不由自主的與此地的煞氣相呼應,似要彼此吞食,或是相融,十世的將領威望極高,令陰魂臣服。

突地,一只軟綿綿的小手塞入墨西極繃緊的大手中,他全身要爆開的戰栗感剎那間消退,寒徹骨的冰冷也瞬間消融,充血的雙眼由紅轉黑,恢復原來的平靜。

低下頭,他看見一雙亮得驚人的眸子,似明燈,似皎月,似夜空中最亮的星子,牽引著他的心。

「你就是你,無念哥哥。」霍香涵說著,感覺到怦然心動,好似她的心只為他而跳動。

我就是我……一絲明悟浮上靈台,困擾多時的結豁然開朗,墨西極深幽的黑瞳中多了明淨的光。「嗯!我是我,不是別人,我有我該走的路,不為他人所掌控。」

「無念哥哥……」怎麼辦,她好像愛上他了,他越看越好看,把她的心都勾走了。

「二師兄,拿到了,我們是不是該走了?這里的味道讓人難受,胸口有些脹疼……」

煞風景的無明說著忽然覺得背脊發涼,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兩道冷冷的寒芒射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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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3: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再入墨家

「小涵,小心——」

頭下腳上。

好像一天不惹事就渾身不舒服似的,一離開令人窒息的菇海,無時無刻不在動的霍香涵像一只跳月兌的兔子,一下子往東蹦兩下,一下子朝西踩兩腳,一下子要上樹,一下子又要采花編花環。

一行六個人就她的事最多,沒一刻安分,好在墨西極肯包容她,任由她恣意飛揚,盡情展現真性子。

不知不覺中兩人越走越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暗生的情愫拉近他們的距離,隱隱約約感覺到了愛意在萌芽,破土而出的瞬間長成參天大樹。

只是,太過順風順水難免有意外,到了第三天還找不到毒蜂草的眾人有些心急了,因此四散分開來尋找。

霍香涵找著找著,卻見一只帶有斑點的小鹿忽然出現在林子里,覺得小鹿可愛,便想捉住它。

鹿天生膽小又敏銳,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趕緊逃走,小鹿一看見有人靠近,它蹶蹄子就跑,跑得老遠。

可是跑一跑又停下來,濕漉漉的大眼楮像在看霍香涵,無邪又純真的模樣把她的心都融化了,奮起直追。

一追一跑,一人一鹿「玩」得很開心,追著跑著,兩道影子越離越遠,忘了山林的可怕。

突地,霍香涵腳下踩空,她哎呀一聲倒栽蔥下墜,以為死定了的她嚇得雙眼緊閉,準備投胎。

誰知她沒往下掉,而是停在半空中,腳被一只手拉住了,睜開眼一看,她看到湛藍如洗的天空,和半個身子探出懸崖的男子,眼眶倏地泛紅。

「無念哥哥……」他來救她了,真好,她死不了。

「不怕,我馬上拉你上來,你不要動……」左腳勾著藤蔓的墨西極極力穩住自己,

再輕輕的拖力將人往上拉。

不能快,底下是萬丈深谷,稍有不慎便會永遠留下來。

「我不怕,有無念哥哥在,不怕。」她大聲的說著,像在說給自己听。

可她真的不怕嗎?

事實上,她怕得直打哆嗦,全身僵硬不敢動彈,屏住呼吸臉漲紅,晶瑩剔透的淚珠兒在眼中打轉。

因為是倒著的,所以眼淚往額頭滑,流進發梢。

「好,看著我,不要想太多,慢慢地……」墨西極一寸一寸的往回縮,借力使力的提勁。

「無念哥哥,我喘不過氣……」她快死了嗎?

看她閉著氣,墨西極好笑又好氣。「吐氣,誰叫你憋氣了,小傻子。」

簡直找死。

她一听,連忙大口吞吐,喉頭鎖緊的鈍疼才消失。「人家怕掉下去嘛!你還笑我。」

又怕又慌的霍香涵不敢往下看,她時而睜眼,時而閉眼,在心里求八方神明保佑,她還沒嫁人,不想死。

谷底吹起的山風不經意地帶動吊著的人兒,她驚得大叫一聲,嗚嗚嗚地哭出聲。

「好了,別怕,很快就上來了,我拉住你,不會有事,了不起我陪你一起掉下去。」兩人好作伴。

「嗚……嗚……無念哥哥,你真好。」她不怕了,真的,有他陪著,死也甘願,黃泉路上不孤單。

「傻子。」他輕笑,眼中透著寵溺。

「我才不傻,我是太喜……啊!無念哥哥等一下,我找到毒蜂草了!」看到眼前向陽的植株,她興奮地把「喜歡你」三個字吞回去。

「毒蜂草?」他先是一訝,而後春融化冰似的笑了,讓手伸向毒蜂草的霍香涵看得差得忘了拔草。

心神蕩漾呀!

多美好的畫面……

「采到了嗎?」

渾厚的聲音一落,她頓時一激靈,舉起手中握著的一把紫紅色蜂草。「拉我上去,我采了毒蜂草。」

「好。」

等霍香涵被拉上崖頂,兩人都有些氣喘吁吁,發白的臉上全是汗,有劫後余生的虛驚。

看著彼此略帶狼狽的模樣,坐在地上的他們不約而同的笑出聲。

「無念哥哥,毒蜂草。」給。

紫紅色的植株,結著黑色果實,墨西極笑意漸淡。「我代祖父謝謝你,若他能完全康復,你是最大的功臣。」

「才不是呢!我只是個拖後腿的。」她淘氣的一吐粉舌,粉女敕的小臉在日頭底下發亮,像一顆鮮艷欲滴的紅果子。

「小涵……」他伸出手,想撫模叫人心口一熱的臉頰。

「二師兄,找到毒蜂草了沒?我們四周都找遍了,始終沒瞧見,要不要換個地方……」

時機不對。墨西極訥訓收回手,瞟了一眼走近的無明,率先起身,拍掉衣袍上的草屑泥沙,再把霍香涵拉起,以眼神示意眾人離開要人命的危險懸崖。

「不用了,可以回去了,找到了。」他揮揮手,做出下山的手勢,三天的苦難終于結束了。

「咦!找到了?真好,我不想再吃烤肉了,吃得我都覺得自己是那塊被烤的肉。」

無明開著玩笑,現在他只想吃白菜,啃白饅頭,喝一口豆腐蛋花湯,狠狠睡上一覺。

雖然在無量山時他也常被師父和大師姊往山里扔,作為修行的歷練,不過他曉得他們會在一旁看著,因此一點也不慌張,即使越走越遠也不曾停下腳步,直到走不動為止。

可是面對第一次來的千峰山,他心里生出一些忐忑,陌生的山,不知名的峽谷,和無量山截然不同的山勢和氣候,更有他叫不出名字的毒花毒蟲,時時提心吊膽不敢入眠,怕一睡過去小命就沒了。

一下山,回到借宿的玉清觀,困頓不已的無明、無垢幾人回房休息,墨西極卻迎來那個有約的客人。

「可以走了嗎?」

看了一眼彷佛又老了十歲的男子,披上羅漢袋的墨西極手握七星寶劍,背上背著九節桃木打神鞭。「走吧!」



事隔十余年,再一次走進墨家大宅,昔日熟悉的景致全變了,門口的影壁沒了,多了一顆太湖鎮石。

假山成池塘,種起了荷花,一條條肥碩的錦鯉在池里游來游去,荷塘新綠,還不到結苞的季節。

「這邊走。」

迷惑領路的小廝,自個兒在前頭帶路的胡立健步行走,彷佛是在自家園子一般,走得順暢毫不遲疑,殊不知身後的道士比他更熟悉宅子里的一切。

來到一座院子前,墨西極輕聲道︰「這里是……」他曾經的院落。

身為長房嫡孫,在祖父的偏心下,他的居處是同輩中最大的,院子套著院子,有書房、起居室、射箭場、亭閣水榭不說,還有春、夏、秋、冬四季寢居。

只是太久沒回來了,大家都忘了這兒是有主的,魏雪梅一點一點的抹去他的存在,不復記憶。

「目前是小女的住處,她……」

「誰讓你們進來的?」

一聲斥喝打斷胡立未竟之語,一身錦衣的墨書軒帶著幾名下人從水榭邊的九曲橋上走了過來,玉冠金履,神情倨傲,不可一世的抬高下顎,自以為高人一等。

「我來看我女兒,不行嗎?」面有忿色的胡立往前一站,一雙能媚惑眾生的桃花眼明顯流露出厭惡。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姨父到來,怎麼不叫人知會一聲,我好設宴款待。」墨書軒說得敷衍,像是打發前來打秋風的窮親戚,禮數到了卻不見真誠。

「不用在我面前裝模作樣,墨家人的嘴臉我清楚得很。」要不是靈力有限,早就出手教訓這個人面獸心。

胡立、狐狸,他原是修煉成人的狐仙,因遇劫遭天雷打回原形。他是一只金黃色的九尾天狐,躲在破廟的供桌下,被路過躲雨的小姑娘所救,而後為了報恩,才有一段人狐戀。

他是真心喜歡與他結為夫妻的小娘子,兩人有過幾年只羨鴛鴛不羨仙的美滿生活,生下乖巧听話的女兒。

只可惜人狐相戀不容于世,他被九道天雷打傷了靈軀,千年修行硬生生折去一半,

只剩五百年,並昏迷了近半個月。

屋漏偏逢連夜雨,早年與妻子「走散」的姊姊魏雪梅找上門,不知施了何計,竟將妻子的壽命偷走了。

他花了大半功力才保住妻子的尸身不腐,可是自身的靈力所剩不多,只能勉強維持此時的人身,若是靈力不支,只怕會露出狐狸真身。

「呵!呵!呵!姨父倒是不客氣,你現下踩的可是我墨家的地,在墨家我才是主子,你得尊重主家。」他刷的打開青竹為骨玉為面的青竹扇,扇柄下方墜著如意雙飛蝴蝶結流蘇。

「滾開,我不想和你廢話,把靈靈還給我,之後你想留我也留不住。」若他的修為還在,這小子早被他一掌拍成肉泥。

墨書軒冷笑著擋住他的去路。「姨父還是識相點,不要自取其辱,靈靈表妹在府里過得很好,吃穿用度不下一般的小姐,她很滿意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日子,每天穿金戴銀,綾羅綢緞,過得不知有多快活。」

「那是她被你們蒙騙了,才會讓虛無的奢華所迷惑,只要離開這,她一定會清醒過來。」涉世未深的女兒見過的世面太少,以致于她一下子就陷入富貴榮華中無可自拔。

其實胡立也不了解女兒,胡靈靈本性原就有些愛慕虛榮,加上半人半狐的血脈天生就善于狐媚,自以為聰明的想利用墨家讓她成為人上人。

說穿了,是各懷鬼胎,看誰笑到最後。

「姨父的天真叫人佩服,只可惜靈靈表妹不會想見你,你請回吧!」墨書軒不顧情面的下逐客令。

「憑你也想攔我,太不自量力了。」

胡立手一揮,墨書軒連退了幾步,一只大掌往他後背一拍才能站住。

「給你臉不要臉,敢在我墨府動手,拉姆,讓他瞧瞧你的本事,別說我墨府無人。」哼!敬酒不吃吃罰酒,別怪他下狠手。

「是。」

全身披著黑色斗篷,從頭到腳被覆蓋住,連面孔都看不清楚,僅能憑聲音和體型判斷出是名男子。

無端起風,就見此人朝胡立念念有詞,裹在斗篷內的雙手做出十指相貼的手印。

轟!

一座無形的山朝胡立一壓,他感受到可怕的力量朝他襲來,而他卻像被人鎖定似的,無法防護和回擊。

眼看著噬魂之力就要落下,他面無血色,想逃卻逃不了,這回怕是不死也重傷。

「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趕盡殺絕。」

一張黃符飄出,一尺見方倏地拉長數丈高,擋下轟然氣流,斗篷男嘔了一聲,足尖不離地的往後倒飛。

「誰,竟敢壞了本座作法。」

發出的聲音像烏鴉叫聲,陰寒森冷。

「巫覡?」居然還存世?

斗篷男一掀斗篷又拉緊,滑行向前。「你到底是誰,為何知道巫覡?」

「我只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道士。」背著九節桃木打神鞭的墨西極從梁柱後的陰影處走出。

「又是你。」墨書軒怒目橫視,他根本沒注意胡立身後有人,以為對方是獨身前來。

「是呀!又是本道,讓你惦記了。」墨西極一頷首當是行見面禮,面上微帶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誰惦記你,盡往臉上貼金,我墨家什麼時候成了酒樓茶肆,由著人隨意進出。」

門房是擺設嗎?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府里放,看來是他待人太寬厚了。

「他是我帶進來的。」胡立往前一站。

「哼!你自己是客人,還敢擅自帶人入內,未免太不把我墨家放在眼里了。」看來姓胡的不能留,遲早會出事。

「墨家算什麼,不過是俗世中的一個世族罷了,若是我實力未落,滅了也只是舉手之間。」他的千年修行呀!竟落得被凡人小輩奚落。

墨書軒不屑的輕嗤。「少說大話,你在拉姆手下連一招都過不了。」

胡立哈哈大笑。「所以我找來幫手,專治妖邪。」

「就憑他?」妄自尊大。

「墨家小子,莫要得意忘形,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起眼的小道士有可能是大羅金仙。」他特意請了好友龜仙替他卜了一卦,此人命格非比尋常。

「哈!我看你還沒睡醒吧!大羅金仙?一會兒真成仙了,駕鶴西歸。」墨書軒一臉輕蔑。

「你……」不知死活的小子。

「無量壽佛,本道乃三清祖師座下弟子,他日若飛升成仙,也是到三清三境三寶天宮,與佛祖無緣。人可以無知,但不能無自知之明,你娘知道她生了個傻兒子嗎?」口含諷語,墨西極做了個道家手勢。

「你——拉姆,送他一程。」想死不怕沒鬼當,他成全他。

「好。」

斗篷男身形極快,忽東忽西飄移不定,讓人難以捕捉到他倏然隱去的身影。

尋常人肯定被陰了,眼花撩亂看不清楚,傻羊似的等著挨宰,到了閻王殿還不知道怎麼死的。

穩如一座山的墨西極動也不動,目光低垂如在冥思,任他影兒閃電般飛掠,指鋒一動。

七星寶劍出鞘。

「啊——」

一聲慘叫過後。

一滴、兩滴、三滴……暗紅色偏黑的血從空中滴落,黑色斗篷被削掉很大一片,只剩半截。

「承讓了。」

收劍,墨西極向虛空一拱手,而後看向神色呆滯的胡立。「該走了。」

「完了?」這麼簡單?

「嗯。」巫覡……這事得通報師門。

相對胡立的錯愕,難以置信,墨西極的神情並沒有他想像的輕松,深鎖的眉頭多了一條暗痕。

「你贏了?」他以為狐生就此終止,沒想到柳暗花明,龜仙的卜卦太靈驗了。

「不算贏。」對方太自負了,沒把他當對手,這才千慮一失,讓他趁隙攻其不備。

「他受傷了,而你全身而退。」這還不算贏?胡立看不出其中玄機,但看他一臉肅然,便知今天帶走女兒的事成不了了。

「他是受傷了,也表示日後會更謹慎,不會輕易讓對手得手,想要對付他怕是難上加難。」不怕對方太強,就怕對手有腦子,大師姊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意思是擅用巧智,懂得謀略,生死關頭前使點陰招無妨,死誰都成,別把自己玩死了。

以前他當笑話听,沒放在心上,認為道宗正教當正大光明與人對戰,而非使小人伎倆。

但是有了一定的歷練後,他才曉得大師姊的語重心長,用心良苦,他們這群師弟,她可以欺負得死去活來,投胎幾回再虐,可別人若想對他們出手,護雛的母鷹強喙出擊。

眼見攔不了人,墨書軒一臉不滿。「拉姆,你的表現太令人失望了。」難得讓他露露相,想著給自己爭臉,沒想到……

「他很強。」虛空中,一道黑影落地。

「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道士能有多強大,是你太弱了吧。」借口,全是借口,人家一招就將他打敗。

斗篷覆蓋下的雙眼射出森森寒意。「是我太低估了他,他可是不容小覷的可怕敵人。」

「你怕了?」慫貨。

「怕倒不怕,不過……不知他還有多少張牌,那把七星寶劍是道門聖物,得以斬妖除魔,破邪。」

「道門聖物?」墨書軒大吃一驚。

斗篷男把手一按,流血的傷口瞬間密合。「也許需要師父出馬,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背後那是道家仙師用過的九節桃木打神鞭,威力之大,連鬼王都打得……」

「什麼!」



「墨伯伯,家父讓我替他向你問好。堡中事務繁忙走不開,無暇與你大醉三天三夜,佷女調皮、愛玩,閑得慌四處走動,這不路過平安鎮特來請安。」笑容甜美的霍香涵落落大方地執晚輩禮。

「好、好,都長大了,上回見你才小小的一團子,站起來還沒我膝蓋高,粉妝玉琢的模樣惹人愛,像年畫女圭女圭。對了,你爹娘好嗎?說起來也有十來年沒見了……」他忽地想起兩家不往來的原因,不由得眼神一黯。

「娘好,爹就好,我娘還是那脾氣,暴躁鐵娘子,我爹事事順著她,兩人沒紅過臉,好得很。」堡中事歸爹管,爹歸娘管,爹說娘是家里的定海神針,有她在,家就穩。

「呵呵……霍大頭老婆奴的性子沒改,他真被管得死死的。」上官月美則美矣,性情太剽悍了,動不動以武凌人,老說拳頭大的人是老大。

為了納妾那件事,墨之默差點被上官月的挽月劍削掉左臂,雖然是虛驚一場,沒受什麼傷,可墨家大門卻讓她用劍劃出五個大字——賤人、負心漢,為此他被周遭友人笑了許久,顏面掃地。

說起母親的「不是」,想到伯娘的委屈,笑臉盈盈的霍香涵水眸閃閃。「是呀!我爹疼老婆嘛!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我這女兒都得靠邊站,不像墨伯伯御妻有術,正室安分在堂,吃齋念佛,小妾當家,把里里外外管得妥妥當當,墨伯伯真是好命,以妾當妻,傳為美談。」

以妾當妻……這一巴掌打得好響,臉疼,面上一僵的墨之默笑不出來,他何嘗願把掌家大權交給側室,是他的妻子不肯踏出佛堂一步,就算他百般苦求,她仍不為所動,心如鐵石要與他斷了結發夫妻情義。

墨家內務不能一日無人掌理,不得已的情況下只能交給小妾打理,她對事情的處理小有手段,很快地就接手府中大小事,為了家中不再生亂,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的由她折騰。

只是墨家不再有女客登門,平日往來的親友亦有疏遠,妻和妾終究是不同的,以妾待客有失體面,來客也不願意與妾同桌,覺得是一種貶低,是對其人格的羞辱。

「墨伯伯,你怎麼了,是不是我說錯話了?你大人有大量,別和我一個孩子計較,我娘常訓我心直口快,老說實話容易得罪人,叫我少說多听,有進無出。」霍香涵眨著無邪大眼,表情特別惹人憐愛,叫人難生惡感。

「無事,是墨伯伯想到你和謹之的婚事,若他還活著,你都成我兒媳了。」說到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長子,墨之默臉上流露出傷心的神色。

對這個兒子,他還是抱持著莫大期待,盼他能重現墨門往日榮光,只可惜……

唉!天妒之,不容明珠在人間。

一提到不知生死的「未婚夫」,霍香涵悄悄以茶水沾眼,裝作難過的模樣。「是我和西極哥哥無緣,怨不得人,雖然我日盼夜盼祈求他能平安歸來,可是老天爺不成全。」

說到與兩人有關的那個人,話題變得沉重了,墨之默是長輩,他試著打破僵局。

「你的婚事,你爹娘怎麼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總不能被自家耽誤了花期。

「我爹說他可以養我一輩,不嫁人當兒子養,我娘說有中意的兒郎就讓人上門提親,不用管之前的婚約,招贅也行。」爹娘為她的事操心,老是叨念著要將墨家主再揍一頓,因為他的色令智昏壞了兩家婚事,害他們為了「擇婿」而頭痛不已。

「那你自己怎麼想?」墨家愧對她,好好的姑娘家落個不好的名聲,未嫁先克夫。

「我?」她頓了一下,認真的想了想,她放不下西極哥哥,又喜歡上無念哥哥,若他們能合而為一,她就不用做抉擇了。「再看看吧,不急……」

「什麼叫不急,你都十七了,還能再耽擱幾年?女孩家的青春有限,我在你這年紀都生下墨家長子了。」容貌艷麗的魏雪梅從內室走出,以長輩的姿態教訓著。

霍香涵微訝的輕張檀口。「咦!墨家長子不是西極哥哥嗎?魏姨娘莫非未老先衰、記憶錯亂?」

呸!不要臉,憑她也想佔西極哥哥的便宜。

魏雪梅臉一僵,笑得難看。「你……你剛剛喊我什麼?」

「魏姨娘。」霍香涵刻意說得很大聲,好像怕對方耳背沒听見。

自從入府後,「魏姨娘」是魏雪梅最在意的忌諱,她嚴令府中只能以「墨夫人」稱之,久而久之她也忘了自己是個妾。「小孩子不懂事,我不會放在心上,以後喊我墨夫人就好。」

「于禮不合,魏姨娘,妾就是妾,妾不為正是世族的禮儀,你怎麼能以夫人稱之,這豈不是成了笑話。」娘親交代過,要好好打臉,為百里伯娘出氣。

搶人夫婿就是賤!賤皮子,賤骨頭,一個賤人!

「我為什麼不能是夫人,墨家是我當家做主……」沒有她,墨家早就亂了,分崩離析。

魏雪梅這一生最得意的就是進了墨家門,和所愛的男人長相廝守,並生下二子一女,為墨家傳宗接代,站穩了掌家大婦的位置,外面曾經看不起、說她壞話的人都得隱忍著,至少見到面也得假笑招呼。

在內宅,她是多麼的得意,掌控所有人的生殺大權,他們只能仰她鼻息,看她站在高處狂笑。

而這個丫頭片子居然敢來打她的臉,還用無辜的表情嘲笑她,憑什麼,她用女人最寶貴的二十年撐起墨家,理所當然該得來所有人的承認。

「墨伯伯,你將魏姨娘扶正了嗎?」霍香涵將目光轉向一家之主,認為只有他才有資格和她交談。

「這……」墨之默尷尬地笑了笑。

「妾不過是個比奴才地位略高的下人,若墨伯伯未將魏姨娘扶正的話,『當家做主』四個字便是對你的羞辱,一個奴子胚子居然能當你的主,在佷女看來簡直不可思議。」爹說墨家主是個糊涂蛋,是非輕重分不清楚,被個女流之輩牽著鼻子走,果然沒錯。

當時听到這話,她心里想著,爹不也是被娘呼來喝去,叫他往東不敢往西的妻奴,他哪來的臉笑人家,但此一對比,自家爹還是高尚許多。

「臭丫頭,你閉嘴,我墨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一個外人指手畫腳!」誰給這丫頭的天膽,敢在她面前張狂。

當了十幾年的「主母」,養大了魏雪梅的膽,她絲毫不把北方第一大堡霍家堡的大小姐放在眼里,認為不過是毛沒長齊的黃毛丫頭,憑自己準能讓她服軟。

「你才閉嘴,墨家正廳上有你說話的分嗎?一邊待著去。」丟人現眼的東西,墨門今日不同于往昔,連他都不敢得罪霍家堡,她居然敢怒罵霍天綱的寶貝疙瘩,他看她是活膩了!

忽地被吼,魏雪梅愣住了,她見鬼似的看向夫婿。「老爺……」

墨之默被她氣得快吐血,面色漲紅。「你下去,我不想看到你,好好的閉門反省。」

「老爺……」她反什麼省,不過是個丫頭片子,她還罵不得嗎?老爺老了,沒有當年技壓群雄的膽量。

誰都有年輕時風華鼎盛的輝煌,身為墨家長子,墨之默自是當代豪杰,下筆能行雲,上馬能拉弓,懂兵法、能布陣,號稱機關術第一人,那時的風光無人能及。

可惜他做了一件錯事,與魏雪梅藕斷絲連,在妻子臨盆前納她為妾,以致于霍家堡不再視他為友,上官月娘家的漠北軍不收墨家人入營,為其出謀劃策,百里家更是一味的打壓,回報他們對自家女兒的傷害。

其他世家見狀也有樣學樣,明著往來,私底下落井下石,要不是有著千年底蘊支撐,墨門早被各大家瓜分了。

「住口,是不是我這些年不管事讓你覺得一人獨大,能做我的主了?」牝雞司晨,上不了台面,果然出身的不同決定一個人的涵養,她的眼界太淺了,只看到眼前一畝三分地。

「我不是……」魏雪梅想據理力爭保住自己的顏面,不讓人輕易將她踩在腳下。

掌中饋多年膨脹了她的野心,她認為自己就是正頭夫人,只差一個正式名分。

只是看到丈夫怒色滿面的神情,她心口微微一懾,稍做收斂,改弦易轍使出女人的絕活,這一招百試百靈。

「老爺,你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也就妾身心疼你。消消氣,別動怒,妄身知錯了,你怎麼說我怎麼做。姊姊也是狠心的,知道你這麼為難,也不肯出來幫你,也就我陪在你身邊,吃糠咽菜都甘願……」

說著,她假意一往情深的以手絹按按眼角,似乎為了他,什麼委屈都願意承受,只要他一絲垂憐。

「梅兒,你……」他是不是用詞太嚴厲了?好歹是給他生了好幾個孩子的枕邊人。

美人垂淚最叫人憐惜,一見陪了自己半輩子的女人汝然欲泣,強忍著難過不在他面前落淚,墨之默面上的神情軟了幾分。

魏雪梅雖已年近四十,可是一身肌膚仍白女敕如少女,眼角沒有絲毫皺紋,乍看之下以為才十七、八歲,光滑的臉蛋跟剝了蛋殼的白煮蛋沒兩樣,滑滑細細的,雪白透紅。

依常理說,這不正常,不符合她的年歲,怎麼可能有人青春永駐,不見老態,隨著歲數的增長反而日益嬌艷,宛若一朵盛開的嬌花,艷麗無雙,眼眉間帶著勾人的媚色。

霍香涵看了魏雪梅美得有點假的作態︰心里頗不以為然。

「可憐我百里伯娘,一個人避到佛堂還得被編派,這一切不知是哪個沒良心的人害的,真要懂事就別離間人家夫妻情分,就怕是口蜜月復劍,說得再好听也難掩丑陋的一己之私。」

百里伯娘不為自己爭,她替她開口。

「你……」被當面指稱心思惡毒,魏雪梅臉色乍青乍紅,憤恨不已。

想到也曾小意溫柔,與他花前月下的妻子,墨之默眼中浮現淡淡柔情,他虧欠她太多了。「夫……梅兒,你進去吧。」

眼見功虧一簣,魏雪梅恨死壞她好事的霍香涵,下唇一咬,忍住瞪人的沖動。「老爺,都听你的,不過咱們軒兒年紀也不小了,該為他覓一門良緣,正好霍家與墨家有婚約在,不如就結這門親吧,小兒小女成雙成對,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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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4: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父子間的對峙

魏雪梅想著新婦進門便能掌控在她手上,隨她揉捏,她讓站就不能坐下,雞鳴起來請安,餓著肚子侍候公婆用膳,再找事讓新婦跪在院子里給她賠罪。

最合魏雪梅心意的一件事便是她能拿捏媳婦的嫁妝。

當年她入府時孑然一身,是靠後來慢慢的累積,以公濟私,中飽私囊才攢了些貼己,手頭寬松了些,能給自己和孩子置辦些好東西。

不過和世族大家嫁女兒一比,那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在一個水準上,看看百里兮雲的十里紅妝列冊,她沾沾自喜攢的私產還沒人家指縫漏下的零碎多。

當然,她也想過搬空百里兮雲的嫁妝佔為己有,但在這件事上墨之默十分堅定,不讓人踫一絲一毫,還特意建了地下庫房,設了十八道機關,將足以買下一座城池的貴重物件都鎖入,連她都不允許入內。

恨得牙癢癢的她想盡辦法都得不到這筆巨財,前些日子兒子對她說看中了霍家堡千金,想人財兩得,她當下便動了心。

既然沒法弄到百里兮雲的嫁妝,那就拿上官月的女兒來填,那女人對她的羞辱她至今難忘,而今天上官月女兒的牙尖嘴利更氣人。

以弟代兄,以庶代嫡,這在世家中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太駭人听聞了,簡直是家族沒落的兆頭,可魏雪梅一提,意外地,墨之默竟有些意動,心想都是他的兒子,既然長子沒了,那就老二來吧,若能成事也是美事一樁。

好個毒婦,心思之毒辣,竟然敢打著「兄死弟承」的主意來留住自家霍家堡這塊肥肉。

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未免想得太美了!

不等墨之默開口,怒不可遏的霍香涵先呸了一口,就算她心系無念哥哥,不嫁西極哥哥,她也不能讓魏雪梅這賤婦糟蹋他。

「呸!憑你那個功不成名不就的兒子也敢心生妄想,誰給你的臉敢大放厥詞,今日我娘不在場,否則定往你胸口給上一劍,自己是什麼身分沒看清楚嗎?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放肆,我可是你的長輩……」也是將來的婆母。

八字還沒一撇,想得到挺遠的魏雪梅已經擺起婆婆的姿態要壓壓新婦的氣焰。

「天弓,掌嘴。」

「是。」

一道快如閃電的身影掠過,啪啪兩聲,左右開弓,還沒反應過來的魏雪梅挨了兩巴掌,兩頰瞬間腫得像豬頭,叫人不忍目睹。

「哪門子的長輩,心術不正、認知不明的奴才,我墨伯伯慣著你是他色令智昏,可我不慣你,你連倒夜香都不夠格。」小白兔似的天真小姑娘露出狼的本性,北方梟雄霍天綱的女兒怎麼會是一只溫馴的小羊。

就如同墨西極所想的,扮豬吃老虎,她就是一頭隱藏得極深的野獸,要不然豈敢帶著一婢一護衛行走江湖?

被說是「色令智昏」,墨之默暗暗苦笑,他活了一把年紀還被小輩嘲笑,這頭抬不起來了。

魏雪梅氣炸了。「你……」她要殺了這丫頭,一定要殺了她,不殺她,怒氣難消,沒人可以一再給她難堪!

「墨伯伯,你墨家烏煙瘴氣,好像不是很適合我,佷女就此告辭了,哪天我爹娘再來好好和你聊一聊。過兩天我到百里家走走,百里舅舅可喜歡我了,他那把重達百斤的青龍偃月刀很久沒殺人了,不知道下一個沾血的人是誰……」她看向魏雪梅,笑意晏晏。

一提到舅兄百里炎,墨之默的肩膀僵了一下,再想到他兒子百里追燕,明顯瞳孔一縮,這父子倆都是不講理的狠人,狠起來連鬼都怕,而且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一代比一代狠,單槍匹馬獨挑七十二匪寨的百里追燕更是狠中之狠的狠角色,沾之必死。

不巧的是,百里炎是上官月的義兄,百里兮雲是兩人最在意的人,魏雪梅的出現雖然是破壞他們夫妻感情的元凶,但沒有自己這個「幫凶」,她也無法成功地傷害百里兮雲。

因此墨之默最不想見到,畏之如虎的便是這兩個人,一遇上他們,他只有挨打的分,不要妄想跟瘋子講理,這是他的切身之痛,當年若非父親腆著老臉出面,他早被打殘了。

「呵呵……佷女別走,來墨伯伯這里沒住上兩天哪行,你爹真要拿他的金算盤砸我腦袋了。」墨之默看了一眼雙頰腫起的魏雪梅,暗嘆她運氣不好,誰不去惹偏要惹上官月的女兒,老虎的孩子會吃素嗎?

霍天綱有個不怎麼稱頭的外號,叫「死要錢」,年輕時候一群朋友起開取的,因為他能一文錢當十文錢用,商人本色精打細算,誰都沒本事佔他一絲便宜。

因此在他成親那日,好友們捉弄他,送了他一個純金打造的金算盤,重達三十幾斤,要他掛在脖子上才準進洞房。

誰知他是對旁人小氣,對自個兒的妻女那是大方得沒話說,要什麼給什麼,就算要座金山也眉頭不皺一下,二話不說的給了,把他們一群朋友們氣得放話要圍殺他。

所謂的「圍殺」是要他掏出銀子擺平,不讓他們滿意就再殺,殺肥羊來堵口。

霍香涵也不是真的想走,做做樣子罷了,她還想見見自囚于佛堂的百里伯娘。「可我不想看到她,令人作嘔。」

魏雪梅冷著臉,捂面抽泣。

假哭。

「……好,你在墨家這段期間,我不讓她在你面前走動,我讓文華侍候你,听你差遣。」

文華是百里兮雲的陪嫁丫頭之一,也是她的親信,嫁給另一個陪房小子為妻,如今管著她的陪嫁莊子和鋪子,是百里家護著的大管事,讓幾次想往里面伸手的魏雪梅不能如願,三番兩次吃了暗虧。

「嗯!文華姑姑我倒是信得過。」話中之意再一次暗貶魏雪梅。



小徑盡頭是一片竹林,竹林中有座香煙繚繞的佛堂,佛堂的門是開的,一個背向門口的女子坐在蒲團上,手撥佛珠,口念《大般若經》。

佛堂的左側有個小水池,池面飄著蓮花,水池旁開闢了半畝不到的菜田,一畦畦的青菜長得水綠。

「咦!姑娘,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去別處玩兒。」穿著簡樸的婦人提著提籃,籃子里裝的是豆腐和一條大頭魚,一小包紅棗和白糖。

「你是……文華姑姑是吧?我是小涵,霍家堡的小調皮。」唉!文華姑姑老了,兩鬢隱有白發,她差點都認不出人了。

「霍家堡……啊,你是香涵小姐!你都長這麼大了,跟你娘親長得好像……」文華輕呼出聲,捂著嘴,眼中有著可疑的淚光。

是驚喜,也是遺憾時間的流逝與變化,這十余年來也就只有霍夫人不時地來探望,看她們過得好不好,可是夫人從不搭理她,自顧自的抄寫經文,把霍夫人氣得說再也不來了。

可不到一年半載,霍夫人又來了,對著牆罵上老半天,留下天麻、黃苓、人參、靈芝等藥材給夫人泡茶喝,喳喳呼呼地又離開,揚言要放火燒了墨家。

當然是說笑的,墨府還在。

「嗯!文華姑姑,我想見見百里伯娘,她還好吧?」來了不見長輩有失禮數,不管對方見不見人。

文華苦笑著。「夫人許久不見外人,只怕會讓你失望。」

連霍夫人來了都不能讓夫人開口,明明心中有苦,夫人卻說不出口。

「沒關系,就當我來和菩薩聊天,與佛親近,我可是很誠心的信徒。」剛說要學道家術式,這會兒又佛法無涯了。

霍香涵一蹦一跳的跳進佛堂。

身後的文華見她滿腔熱情,也不擋她,提著一籃子菜往後院走去,準備做飯。

「百里伯娘,你還認得我不?我是小香涵,你無緣的媳婦。此番前來,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上別的人了,不能嫁給西極哥哥。你別難過,姻緣天注定,各自安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分在等著。」霍香涵拉了一個蒲團坐下,學旁邊的百里兮雲盤腿。

喜歡上別的人……喜歡上別的人……百里兮雲撥動佛珠的手頓了一下,沒人看出這句話竟引起她心底一絲波動。

當年她丈夫也說過相同的話——

「兮雲,梅兒人挺好的,我很喜歡她,相信你也會喜歡,兩人好好相處當姊妹……」

因為這些話,她心碎了。

明明是她的丈夫,為什麼要分給另一個女人?原來他隨便就能喜歡上別人。

「其實伯娘挺好命的,在這清幽天地里,不用和人爭搶,不必見到不想見之人,你就安心的修佛,等佛祖接你上西天淨土……」

這丫頭在說什麼,她挺好命的?

百里兮雲自然听得見旁人說的話,以往上官月罵她,她只是不想回應,讓上官月一人在那急跳腳,她依舊心如止水。

其實是因為怕哭出聲,性格剛烈的她不想當個只會流淚的女人。丈夫心志不堅,她棄了他又何妨,不能重來的人生,她甘願常伴青燈古佛,讓一滴淨水洗濯她心中的怨恨。

但第一次有小輩說她好命,不像許久不上門的自家兄弟,指責心疼她的「退讓」;不像閨中密友上官月,讓她手刃賤人,做不到也放過自己,反倒是這丫頭開口就贊她命好。

「……不過我想問伯娘一句,你甘心嗎?有心修佛才是佛,無心念佛佛何在?你連親骨肉都不管不顧了,何來有心?再修一百年,佛也听不見你的祈求,無心之人被佛棄……」

有心修佛佛才在,無心修佛佛何在……被佛棄、被佛棄……驟地,佛珠滾落一地,佛珠串的紅線斷了。

「啊!怎麼了,什麼聲音?我好像听見珠子落地聲……夫人,你的佛珠串……」看到地上一顆顆油亮的菩提圓珠,手里端著茶水的文華怔住了。

不只是她一臉驚色,就連佛珠串的主人也錯愕不已,這一串由鳳眼菩提子串起的佛珠是佛教聖物,是當年百里老將軍從南洋聖廟求的,當今世上只此一串,作為女兒的嫁妝,可見拳拳父愛。

而今串珠的線無緣無故斷了,這意味著什麼?

是吉?或凶?

還是來自佛祖的示意?

「咦!斷了呀!伯娘,是不是菩薩生氣了,說你修佛不修心,對菩薩不敬,祂在開示你修佛先修己身,你若放不下,執念太深,反而是身邊的人替你遭罪受難。」霍香涵對著供桌上的神像合掌一拜,抬頭看菩薩雙目垂視的慈悲。

佛若有靈,當憐憫眾生。她在心里祈願。

「我……我的佛珠……」

百里兮雲開口了,伸手想拾起散落一地的佛珠,可當修長縴指踫觸到圓潤有光澤的珠子,她的手忽然頓住,維持著上身微傾的姿態。

時間像是凝止了,不再流逝,佛堂內的三個人都維持不動的動作,連呼吸都輕淺了,淺到香灰落在供桌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無聲無息地,兩行清淚由百里兮雲的頰邊滑下。眼淚如珍珠,顆顆皆珍貴。

見狀,文華掩嘴輕泣,雖哭得淚眼婆娑,她卻在笑。

真好,真好,夫人哭了,她終于肯把心里的委屈哭出來。好,好,很好,香涵小姐也很好,她真是個福娃,福澤深厚……太好了,舅老爺能放心了……

笑中帶淚的文華一吐心中郁氣,在心中不斷地重復「好、好、好」,好到她停不住憋了多年的眼淚,替自己、替夫人、替所有想幫夫人化開心結的人哭,哭得不能自已。

「伯娘,我幫你撿……」霍香涵蹲,正要拾起一顆離她最近的佛珠,誰知尚未踫到手就被拍開。

「走。」太久沒說話,百里兮雲的聲音有些輕軟、微微沙啞。

「伯娘要我走?」霍香涵輕聲問。

「走。」她看著佛珠,眼神平靜得有如屋外的落葉,靜悄悄的落下,被風吹著走。

「嗯!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不過,有些話涵兒想說,伯娘為什麼要把丈夫讓給魏雪梅?她有哪一點比你好?感情不是讓出來的,而是爭出來的,你不爭,是看不起自己曾經付出過的一切嗎?那至少你要笑著,讓別人哭,誰欠了你,刨心挖骨也要討回來。」說完霍香涵低身一福,轉身出去。

魏雪梅,一根長在她心底的毒刺。

百里兮雲的淚珠兒干了,不再流,她若無其事的拾起一顆一顆的佛珠,捧在手心放入供盤中,號稱沙漠明珠的雙眼重新閃著堅韌的光芒。



「咦!無念哥哥怎麼來了?」一走出墨府,一道站在門前的人影讓想回玉清觀找人的霍香涵咧嘴一笑。

「無念哥哥是來接我的嗎?你好厲害哦!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在何處。」她笑著走上前,拉著他的衣袍表示歡喜。

在玉清觀花了兩天收集其余的藥草後,一方面擔心小丫頭在墨府的安全,一方面也想帶她前往墨門一趟,他便順著己心前來。

聞到霍香涵身上所沾染的檀香,墨西極問︰「你進了佛堂?」她,願意見人了嗎?

「是呀!還和伯娘聊了一會,她的氣色很好,就是不愛說話。」話少一點無妨,顯得嫻靜。

「她和你聊天?」墨西極震驚不已。

「嗯!我說得多,她听得認真,我們處得還不錯。」

「像你這樣的可人兒,哪家長輩會不喜歡。」話中有著一股被遺棄的悲傷,只是強自壓下。

「嗯!」她微笑的點頭。

「謹……無念道士,可否移步府內一談?」

迎面走來的是略顯疲憊的墨之默,一接到門房傳來的消息,他就過來了。

他看起來很累,肩都垂了,嘴角有兩道很深的紋路。

前幾天自家發生什麼事自然有人來報,管家說陪同胡立來的人很是眼熟。

平安鎮來了陌生人,他自然能查,沒想到竟會是以為再難見面的長子,而且對方還成了道士。

「有什麼話請說,世無不可告人之言。」朗朗晴空,萬物生長,每一條生命都有它最後的歸處。

聞言,墨之默嘴里發苦。「你還不想認我嗎?不論我曾經做錯什麼、虧欠了誰,總要給我彌補的機會。」從兒子出現後卻不歸家來看,顯然他對自己仍有怨。

「本道無念,來自無量山清風觀,師尊一清道長,本道是個清修的道士。」墨西極詳述來歷,面色平和。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認為我未盡父親之責,可是當年你出事時,我也是大力的尋人,整整找了三個月才放棄,而後仍每年都會派出人手四處尋找,只是傳回的消息都讓人大失所望。」他何嘗不願尋回自己的長子,那是他的親骨肉,第一個孩子。

「那是你不夠用心。」找回來任人當豬宰嗎?他永遠不知自己錯在哪里。

寵妾滅妻還妄想父慈子孝、家和萬事興,他當老天爺是他親爹嗎?什麼好事都落在他頭上,不用付出就能白得。

墨之默頗為激動。「我真的沒騙你,我將墨家大半的私產都用在找你,直到今日依然沒停過,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是我的堅持。」他已經對不起他娘了,不能再讓孩子失望,再難也要走下去。

墨西極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容本道問一句,當年的事件,你查出元凶了嗎?」

「這……」他是追查到一批山匪,可是等他帶人到達時,全部匪徒死于非命,線索到此中斷。

「看來令郎的性命十分廉價,不值得你往下查。」死了一個兒子還有兩個,不怕無人送終。

墨之默急著解釋。「不是這樣的,比起查出凶手,我更在意兒子的安危,因而集中人力擴大尋。」

「你沒想過真凶若沒找出來,就算找回兒子,還是會被害嗎?」他的好父親做得好,好到令人寒心。

「……」墨之默無語,他當真沒去想這件事。

兒子失蹤,墨家事務又忙得他焦頭爛額,蠟燭兩頭燒,他的疲累和焦灼有誰知道?

「身為墨家人,其實你應該有所感覺,墨家不出傻子,只是你刻意回避,不敢往深處想,唯恐真相你承受不住,自欺欺人的還想當個好丈夫、好父親,把別人當傻瓜看待。」他只是不願承認自己看走眼,錯把魚眼當珍珠。

「謹之,我……」墨之默很想說自己並未有所偏袒,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真查出凶手,絕不寬宥,只是再多的解釋都是狡辯,當時身心俱乏的他的確生出「這件事就算了」的念頭,孩子若是找不回來,又何必鬧得自家四分五裂,人心惶惶。

「凡事都有跡可循,只要捉住一點,幕後黑手便會浮出水面,可是你敢查嗎?」墨西極眼神一厲。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當年送你到廟里為你母親祈福消災的那些人,不是死的死,便是早早離開墨府,他們也不知發生什麼事,有人甚至嚇得腦子都不清楚。」就連他也是事後才得知長子遭到圍殺,等他趕到時,現場一片狼藉,極目盡是尸體和未干的血灘,而他兒子下落不明。

「凶手沒死,本道未死,你還活著,為什麼不能?因為你在害怕,害怕出的是你不願接受的事實。」誰心里沒點數兒,不過沒人戳破那層窗紙,任由瘡疤繼續潰爛。

「胡說,我有什麼好怕,有人想殺我親兒,我還任他逍遙法外不成?」墨之默還堅持是外人所為,墨門的仇人不在少數,他們挾持兒子想逼他妥協,讓出西瀾城。

墨西極呵呵一笑,但笑意不達眼底。「如果墨家嫡長孫沒了,得利者是誰,本道不信你沒想過。」

「不會是他,他還小……」墨之默說的是次子墨書軒。

「那他生母呢?」他還想裝傻呢!

墨之默心口一抽,眼神一暗。「她……她不會,梅兒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一直對你很好……」

「呵呵……你說的好是讓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吃餒飯,逼他吞蟲子嗎?罵他是爹不疼、娘不要的賤種,叫他早點去死,不要佔了她兒子的位置。」所以祖父才把他接到身邊照顧,那女人找不到機會下手,一直到他十一歲那年。

「什麼!」他驚得雙目瞠大。

「搶走另一個女人的丈夫,霸佔她在家里的大權,妾室大過妻,你說她善良,那你的元配夫人就是邪惡咯?因為她什麼都不要,拱手讓夫,這是她的原罪,說穿了,你心里恨著妻子,恨她不肯為你低頭,剛烈得連你也舍棄,所以你要向大家證明你的選擇沒有錯,錯的是她,誰叫她不夠愛你……」

不夠愛你……這句話狠狠擊中墨之默的心,讓他不得不看清自己心中所想。即使妻子的心不在他身上,還是有女人心甘情願為他持家生子,他不會少了誰就失意喪志,依然昂然立于天地間。

只是夜深人靜時分,他還是有幾分落寞,雖然溫柔懂事的側室凡事順從他,把他當天來看待,他是她僅有的依靠,但他說起地澤二十四陣法、兵家奇門陣法、連弩車的轆轆、機關術的布置,她卻是一臉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出身世家的百里兮雲可以和他侃侃而談,他們談天文、說地理,論奇文異事,他知道的,她無一不精,月下舞劍,醉飲桃花酒,笑談天下事。

這些是魏雪梅所不能給他的,兩人相處越久,他越覺得她言語無味腦中無物,可為房中人卻成不了正妻。

「無念哥哥,你是西極哥哥嗎?」越听越不對味,身為旁听者的霍香涵品出一絲不對勁。

面帶厲色的墨西極頭一低,多了三分柔和。「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好嗎?乖,听話。」

「嗯!」她像只溫馴的貓兒,乖巧地讓人想給她順毛。

墨西極這麼做了,大掌揉著她的烏黑發絲,把她揉得都想咬人,露出凶狠的小牙。

「墨門後繼無人,墨家也快要敗落了,如果你把這件事交給我,不再插手,我可以考慮重振家威。」魏氏不除,墨家永無寧日。

墨西極的提議讓墨之默心里一震,長子的能力是受父親承認的,是個有真才實力的能人。

「你想怎麼做?」他沒說同不同意,想先知道長子的想法。

「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你真能確定不會經由你的口傳給第三人?」墨西極話帶諷刺,意指枕邊風一吹,本來不硬的骨頭就軟了,一五一十全說了。

「……」墨之默老臉一紅。

他不是耳根子軟,不該說的話還是會三緘其口,可長子擺明了不信任他,認為女人的輕言軟語一起,他口風就松了。

「丑話說在前頭,我不會手下留情,她是你的女人,對我而言那是我的仇人,不要跟我講什麼情面,若讓我到證據,她的下場只有一種。」死。

「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你還因此因禍得福……」一看到冷厲的神情,墨之默求情的話就說不出。

「我沒死是我命大,蒙師門所救,給了我重生的機會,不是魏雪梅網開一面。要不要打個賭,若我以墨氏長子身分回歸,她還坐得住嗎?接下來一連串的刺殺,希望你承受得住。」墨西極已經做好回師門的打算,偏偏有人要逼他。

叫他原諒一個想要他命的人,說這話的人腦子有問題吧!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只有你死我亡,沒有引頸就戮。

「無念哥哥……不,西極哥哥,誰想害你?我先毒死他。」霍香涵配制了一堆毒藥尚未用上,剛好找人試試。

墨西極聞言會心一笑。「如果有需要就麻煩你了,不過不用毒死,毒個半死就好,敢下毒手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她做初一,我做十五,看誰狠得過誰。」

听著兒子話中的狠意,墨之默為之心驚,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決定對不對,但他回不了頭,因為他喚醒的是一頭狼,凶狠無比的惡狼,誰靠近他都會被撕成碎片。

「自己人不用客氣,要多少有多少。」一說完,她自個兒臉都紅了,感覺害臊,還沒成親呢!說得太露骨了。

眼帶笑意的墨西極將手輕搭她頭上。「是自己人,你沒說錯。」

「嘻嘻!西極哥哥你人真好。」霍香涵樂得眼冒星星,一閃一閃綻放最亮的光采。

「因為你也對我好。」好是互相的,他感受得到。

「嗯,我會一直對你好,你只能喜歡我,不能有第二個女人,不然我毒瞎她的眼,拔她的舌頭,毀她的容,斷她四肢。」她的男人她做主,誰敢觀,刨其祖墳!

墨之默冷抽口氣,心想,有必要這麼狠嗎?男子三妻四妾自古有之,她該大度點,為夫納美。

霍大頭是怎麼養的,養出個血羅剎,這樣的兒媳婦叫人打心眼里發怵,他能不能退貨?

霍香涵還不曉得準公公對她的狠話小有不滿,認為女子就該端莊賢淑、貞靜有方,她的性格太過狂放,不適合為媳。

不過他中意與否和墨西極無關,兩人雖是父子,卻無父子情,墨西極要的就是果敢追愛的女子,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便會去追求,不論成與不成都不會留下遺憾,這是她的執著。

不像他娘受到枕邊人背叛就退縮,自以為表現出節烈,其實是懦弱,她不只是一個妻子,還是個母親,兩者她都沒做到,躲入佛堂把自己隱藏起來,只為不想看見別人嘲弄的眼神,笑她堂堂百里家嫡女卻輸給鄉野孤女。

「好。」

霍香涵眼眯眯的笑了。「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我記住了。」

「嗯!記牢了,以後不管誰想對你不利,你直接一把毒粉灑過去,後果我來扛。」

自個兒的娘子自個兒寵,別人的死活不及她無憂一笑。

「我听西極哥哥的。」真好,有人當靠山,她以後可以更無法無天,指哪打哪快意江湖。

「謹之,你不該教她胡來,墨府有墨府的規矩,由不得她任性。」眉頭一摟,墨之默抬出府中規訓訓子。

墨西極冷冷一瞟。「規矩不是早被你給扔了,誰家以妾為妻?誰家又由妾室掌中饋,當家做主自稱主母?自個兒做不到就不要要求別人,我是你兒子,上行下效不是理所當然?若你想當個令人尊重的父親,立刻叫魏氏滾回後院。妾就是妾,該行妾禮,每日晨昏去佛堂給我娘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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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4: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父子間的對峙

魏雪梅想著新婦進門便能掌控在她手上,隨她揉捏,她讓站就不能坐下,雞鳴起來請安,餓著肚子侍候公婆用膳,再找事讓新婦跪在院子里給她賠罪。

最合魏雪梅心意的一件事便是她能拿捏媳婦的嫁妝。

當年她入府時孑然一身,是靠後來慢慢的累積,以公濟私,中飽私囊才攢了些貼己,手頭寬松了些,能給自己和孩子置辦些好東西。

不過和世族大家嫁女兒一比,那是小巫見大巫,根本不在一個水準上,看看百里兮雲的十里紅妝列冊,她沾沾自喜攢的私產還沒人家指縫漏下的零碎多。

當然,她也想過搬空百里兮雲的嫁妝佔為己有,但在這件事上墨之默十分堅定,不讓人踫一絲一毫,還特意建了地下庫房,設了十八道機關,將足以買下一座城池的貴重物件都鎖入,連她都不允許入內。

恨得牙癢癢的她想盡辦法都得不到這筆巨財,前些日子兒子對她說看中了霍家堡千金,想人財兩得,她當下便動了心。

既然沒法弄到百里兮雲的嫁妝,那就拿上官月的女兒來填,那女人對她的羞辱她至今難忘,而今天上官月女兒的牙尖嘴利更氣人。

以弟代兄,以庶代嫡,這在世家中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太駭人听聞了,簡直是家族沒落的兆頭,可魏雪梅一提,意外地,墨之默竟有些意動,心想都是他的兒子,既然長子沒了,那就老二來吧,若能成事也是美事一樁。

好個毒婦,心思之毒辣,竟然敢打著「兄死弟承」的主意來留住自家霍家堡這塊肥肉。

只是他們的一廂情願未免想得太美了!

不等墨之默開口,怒不可遏的霍香涵先呸了一口,就算她心系無念哥哥,不嫁西極哥哥,她也不能讓魏雪梅這賤婦糟蹋他。

「呸!憑你那個功不成名不就的兒子也敢心生妄想,誰給你的臉敢大放厥詞,今日我娘不在場,否則定往你胸口給上一劍,自己是什麼身分沒看清楚嗎?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放肆,我可是你的長輩……」也是將來的婆母。

八字還沒一撇,想得到挺遠的魏雪梅已經擺起婆婆的姿態要壓壓新婦的氣焰。

「天弓,掌嘴。」

「是。」

一道快如閃電的身影掠過,啪啪兩聲,左右開弓,還沒反應過來的魏雪梅挨了兩巴掌,兩頰瞬間腫得像豬頭,叫人不忍目睹。

「哪門子的長輩,心術不正、認知不明的奴才,我墨伯伯慣著你是他色令智昏,可我不慣你,你連倒夜香都不夠格。」小白兔似的天真小姑娘露出狼的本性,北方梟雄霍天綱的女兒怎麼會是一只溫馴的小羊。

就如同墨西極所想的,扮豬吃老虎,她就是一頭隱藏得極深的野獸,要不然豈敢帶著一婢一護衛行走江湖?

被說是「色令智昏」,墨之默暗暗苦笑,他活了一把年紀還被小輩嘲笑,這頭抬不起來了。

魏雪梅氣炸了。「你……」她要殺了這丫頭,一定要殺了她,不殺她,怒氣難消,沒人可以一再給她難堪!

「墨伯伯,你墨家烏煙瘴氣,好像不是很適合我,佷女就此告辭了,哪天我爹娘再來好好和你聊一聊。過兩天我到百里家走走,百里舅舅可喜歡我了,他那把重達百斤的青龍偃月刀很久沒殺人了,不知道下一個沾血的人是誰……」她看向魏雪梅,笑意晏晏。

一提到舅兄百里炎,墨之默的肩膀僵了一下,再想到他兒子百里追燕,明顯瞳孔一縮,這父子倆都是不講理的狠人,狠起來連鬼都怕,而且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一代比一代狠,單槍匹馬獨挑七十二匪寨的百里追燕更是狠中之狠的狠角色,沾之必死。

不巧的是,百里炎是上官月的義兄,百里兮雲是兩人最在意的人,魏雪梅的出現雖然是破壞他們夫妻感情的元凶,但沒有自己這個「幫凶」,她也無法成功地傷害百里兮雲。

因此墨之默最不想見到,畏之如虎的便是這兩個人,一遇上他們,他只有挨打的分,不要妄想跟瘋子講理,這是他的切身之痛,當年若非父親腆著老臉出面,他早被打殘了。

「呵呵……佷女別走,來墨伯伯這里沒住上兩天哪行,你爹真要拿他的金算盤砸我腦袋了。」墨之默看了一眼雙頰腫起的魏雪梅,暗嘆她運氣不好,誰不去惹偏要惹上官月的女兒,老虎的孩子會吃素嗎?

霍天綱有個不怎麼稱頭的外號,叫「死要錢」,年輕時候一群朋友起開取的,因為他能一文錢當十文錢用,商人本色精打細算,誰都沒本事佔他一絲便宜。

因此在他成親那日,好友們捉弄他,送了他一個純金打造的金算盤,重達三十幾斤,要他掛在脖子上才準進洞房。

誰知他是對旁人小氣,對自個兒的妻女那是大方得沒話說,要什麼給什麼,就算要座金山也眉頭不皺一下,二話不說的給了,把他們一群朋友們氣得放話要圍殺他。

所謂的「圍殺」是要他掏出銀子擺平,不讓他們滿意就再殺,殺肥羊來堵口。

霍香涵也不是真的想走,做做樣子罷了,她還想見見自囚于佛堂的百里伯娘。「可我不想看到她,令人作嘔。」

魏雪梅冷著臉,捂面抽泣。

假哭。

「……好,你在墨家這段期間,我不讓她在你面前走動,我讓文華侍候你,听你差遣。」

文華是百里兮雲的陪嫁丫頭之一,也是她的親信,嫁給另一個陪房小子為妻,如今管著她的陪嫁莊子和鋪子,是百里家護著的大管事,讓幾次想往里面伸手的魏雪梅不能如願,三番兩次吃了暗虧。

「嗯!文華姑姑我倒是信得過。」話中之意再一次暗貶魏雪梅。



小徑盡頭是一片竹林,竹林中有座香煙繚繞的佛堂,佛堂的門是開的,一個背向門口的女子坐在蒲團上,手撥佛珠,口念《大般若經》。

佛堂的左側有個小水池,池面飄著蓮花,水池旁開闢了半畝不到的菜田,一畦畦的青菜長得水綠。

「咦!姑娘,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快去別處玩兒。」穿著簡樸的婦人提著提籃,籃子里裝的是豆腐和一條大頭魚,一小包紅棗和白糖。

「你是……文華姑姑是吧?我是小涵,霍家堡的小調皮。」唉!文華姑姑老了,兩鬢隱有白發,她差點都認不出人了。

「霍家堡……啊,你是香涵小姐!你都長這麼大了,跟你娘親長得好像……」文華輕呼出聲,捂著嘴,眼中有著可疑的淚光。

是驚喜,也是遺憾時間的流逝與變化,這十余年來也就只有霍夫人不時地來探望,看她們過得好不好,可是夫人從不搭理她,自顧自的抄寫經文,把霍夫人氣得說再也不來了。

可不到一年半載,霍夫人又來了,對著牆罵上老半天,留下天麻、黃苓、人參、靈芝等藥材給夫人泡茶喝,喳喳呼呼地又離開,揚言要放火燒了墨家。

當然是說笑的,墨府還在。

「嗯!文華姑姑,我想見見百里伯娘,她還好吧?」來了不見長輩有失禮數,不管對方見不見人。

文華苦笑著。「夫人許久不見外人,只怕會讓你失望。」

連霍夫人來了都不能讓夫人開口,明明心中有苦,夫人卻說不出口。

「沒關系,就當我來和菩薩聊天,與佛親近,我可是很誠心的信徒。」剛說要學道家術式,這會兒又佛法無涯了。

霍香涵一蹦一跳的跳進佛堂。

身後的文華見她滿腔熱情,也不擋她,提著一籃子菜往後院走去,準備做飯。

「百里伯娘,你還認得我不?我是小香涵,你無緣的媳婦。此番前來,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上別的人了,不能嫁給西極哥哥。你別難過,姻緣天注定,各自安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分在等著。」霍香涵拉了一個蒲團坐下,學旁邊的百里兮雲盤腿。

喜歡上別的人……喜歡上別的人……百里兮雲撥動佛珠的手頓了一下,沒人看出這句話竟引起她心底一絲波動。

當年她丈夫也說過相同的話——

「兮雲,梅兒人挺好的,我很喜歡她,相信你也會喜歡,兩人好好相處當姊妹……」

因為這些話,她心碎了。

明明是她的丈夫,為什麼要分給另一個女人?原來他隨便就能喜歡上別人。

「其實伯娘挺好命的,在這清幽天地里,不用和人爭搶,不必見到不想見之人,你就安心的修佛,等佛祖接你上西天淨土……」

這丫頭在說什麼,她挺好命的?

百里兮雲自然听得見旁人說的話,以往上官月罵她,她只是不想回應,讓上官月一人在那急跳腳,她依舊心如止水。

其實是因為怕哭出聲,性格剛烈的她不想當個只會流淚的女人。丈夫心志不堅,她棄了他又何妨,不能重來的人生,她甘願常伴青燈古佛,讓一滴淨水洗濯她心中的怨恨。


但第一次有小輩說她好命,不像許久不上門的自家兄弟,指責心疼她的「退讓」;不像閨中密友上官月,讓她手刃賤人,做不到也放過自己,反倒是這丫頭開口就贊她命好。

「……不過我想問伯娘一句,你甘心嗎?有心修佛才是佛,無心念佛佛何在?你連親骨肉都不管不顧了,何來有心?再修一百年,佛也听不見你的祈求,無心之人被佛棄……」

有心修佛佛才在,無心修佛佛何在……被佛棄、被佛棄……驟地,佛珠滾落一地,佛珠串的紅線斷了。

「啊!怎麼了,什麼聲音?我好像听見珠子落地聲……夫人,你的佛珠串……」看到地上一顆顆油亮的菩提圓珠,手里端著茶水的文華怔住了。

不只是她一臉驚色,就連佛珠串的主人也錯愕不已,這一串由鳳眼菩提子串起的佛珠是佛教聖物,是當年百里老將軍從南洋聖廟求的,當今世上只此一串,作為女兒的嫁妝,可見拳拳父愛。

而今串珠的線無緣無故斷了,這意味著什麼?

是吉?或凶?

還是來自佛祖的示意?

「咦!斷了呀!伯娘,是不是菩薩生氣了,說你修佛不修心,對菩薩不敬,祂在開示你修佛先修己身,你若放不下,執念太深,反而是身邊的人替你遭罪受難。」霍香涵對著供桌上的神像合掌一拜,抬頭看菩薩雙目垂視的慈悲。

佛若有靈,當憐憫眾生。她在心里祈願。

「我……我的佛珠……」

百里兮雲開口了,伸手想拾起散落一地的佛珠,可當修長縴指踫觸到圓潤有光澤的珠子,她的手忽然頓住,維持著上身微傾的姿態。

時間像是凝止了,不再流逝,佛堂內的三個人都維持不動的動作,連呼吸都輕淺了,淺到香灰落在供桌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無聲無息地,兩行清淚由百里兮雲的頰邊滑下。眼淚如珍珠,顆顆皆珍貴。

見狀,文華掩嘴輕泣,雖哭得淚眼婆娑,她卻在笑。

真好,真好,夫人哭了,她終于肯把心里的委屈哭出來。好,好,很好,香涵小姐也很好,她真是個福娃,福澤深厚……太好了,舅老爺能放心了……

笑中帶淚的文華一吐心中郁氣,在心中不斷地重復「好、好、好」,好到她停不住憋了多年的眼淚,替自己、替夫人、替所有想幫夫人化開心結的人哭,哭得不能自已。

「伯娘,我幫你撿……」霍香涵蹲,正要拾起一顆離她最近的佛珠,誰知尚未踫到手就被拍開。

「走。」太久沒說話,百里兮雲的聲音有些輕軟、微微沙啞。

「伯娘要我走?」霍香涵輕聲問。

「走。」她看著佛珠,眼神平靜得有如屋外的落葉,靜悄悄的落下,被風吹著走。

「嗯!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不過,有些話涵兒想說,伯娘為什麼要把丈夫讓給魏雪梅?她有哪一點比你好?感情不是讓出來的,而是爭出來的,你不爭,是看不起自己曾經付出過的一切嗎?那至少你要笑著,讓別人哭,誰欠了你,刨心挖骨也要討回來。」說完霍香涵低身一福,轉身出去。

魏雪梅,一根長在她心底的毒刺。

百里兮雲的淚珠兒干了,不再流,她若無其事的拾起一顆一顆的佛珠,捧在手心放入供盤中,號稱沙漠明珠的雙眼重新閃著堅韌的光芒。



「咦!無念哥哥怎麼來了?」一走出墨府,一道站在門前的人影讓想回玉清觀找人的霍香涵咧嘴一笑。

「無念哥哥是來接我的嗎?你好厲害哦!掐指一算就知道我在何處。」她笑著走上前,拉著他的衣袍表示歡喜。

在玉清觀花了兩天收集其余的藥草後,一方面擔心小丫頭在墨府的安全,一方面也想帶她前往墨門一趟,他便順著己心前來。

聞到霍香涵身上所沾染的檀香,墨西極問︰「你進了佛堂?」她,願意見人了嗎?

「是呀!還和伯娘聊了一會,她的氣色很好,就是不愛說話。」話少一點無妨,顯得嫻靜。

「她和你聊天?」墨西極震驚不已。

「嗯!我說得多,她听得認真,我們處得還不錯。」

「像你這樣的可人兒,哪家長輩會不喜歡。」話中有著一股被遺棄的悲傷,只是強自壓下。

「嗯!」她微笑的點頭。

「謹……無念道士,可否移步府內一談?」

迎面走來的是略顯疲憊的墨之默,一接到門房傳來的消息,他就過來了。

他看起來很累,肩都垂了,嘴角有兩道很深的紋路。

前幾天自家發生什麼事自然有人來報,管家說陪同胡立來的人很是眼熟。

平安鎮來了陌生人,他自然能查,沒想到竟會是以為再難見面的長子,而且對方還成了道士。

「有什麼話請說,世無不可告人之言。」朗朗晴空,萬物生長,每一條生命都有它最後的歸處。

聞言,墨之默嘴里發苦。「你還不想認我嗎?不論我曾經做錯什麼、虧欠了誰,總要給我彌補的機會。」從兒子出現後卻不歸家來看,顯然他對自己仍有怨。

「本道無念,來自無量山清風觀,師尊一清道長,本道是個清修的道士。」墨西極詳述來歷,面色平和。

「我知道你心中有怨,認為我未盡父親之責,可是當年你出事時,我也是大力的尋人,整整找了三個月才放棄,而後仍每年都會派出人手四處尋找,只是傳回的消息都讓人大失所望。」他何嘗不願尋回自己的長子,那是他的親骨肉,第一個孩子。

「那是你不夠用心。」找回來任人當豬宰嗎?他永遠不知自己錯在哪里。

寵妾滅妻還妄想父慈子孝、家和萬事興,他當老天爺是他親爹嗎?什麼好事都落在他頭上,不用付出就能白得。

墨之默頗為激動。「我真的沒騙你,我將墨家大半的私產都用在找你,直到今日依然沒停過,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是我的堅持。」他已經對不起他娘了,不能再讓孩子失望,再難也要走下去。

墨西極語氣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容本道問一句,當年的事件,你查出元凶了嗎?」

「這……」他是追查到一批山匪,可是等他帶人到達時,全部匪徒死于非命,線索到此中斷。

「看來令郎的性命十分廉價,不值得你往下查。」死了一個兒子還有兩個,不怕無人送終。

墨之默急著解釋。「不是這樣的,比起查出凶手,我更在意兒子的安危,因而集中人力擴大尋。」

「你沒想過真凶若沒找出來,就算找回兒子,還是會被害嗎?」他的好父親做得好,好到令人寒心。

「……」墨之默無語,他當真沒去想這件事。

兒子失蹤,墨家事務又忙得他焦頭爛額,蠟燭兩頭燒,他的疲累和焦灼有誰知道?

「身為墨家人,其實你應該有所感覺,墨家不出傻子,只是你刻意回避,不敢往深處想,唯恐真相你承受不住,自欺欺人的還想當個好丈夫、好父親,把別人當傻瓜看待。」他只是不願承認自己看走眼,錯把魚眼當珍珠。

「謹之,我……」墨之默很想說自己並未有所偏袒,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真查出凶手,絕不寬宥,只是再多的解釋都是狡辯,當時身心俱乏的他的確生出「這件事就算了」的念頭,孩子若是找不回來,又何必鬧得自家四分五裂,人心惶惶。

「凡事都有跡可循,只要捉住一點,幕後黑手便會浮出水面,可是你敢查嗎?」墨西極眼神一厲。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當年送你到廟里為你母親祈福消災的那些人,不是死的死,便是早早離開墨府,他們也不知發生什麼事,有人甚至嚇得腦子都不清楚。」就連他也是事後才得知長子遭到圍殺,等他趕到時,現場一片狼藉,極目盡是尸體和未干的血灘,而他兒子下落不明。

「凶手沒死,本道未死,你還活著,為什麼不能?因為你在害怕,害怕出的是你不願接受的事實。」誰心里沒點數兒,不過沒人戳破那層窗紙,任由瘡疤繼續潰爛。

「胡說,我有什麼好怕,有人想殺我親兒,我還任他逍遙法外不成?」墨之默還堅持是外人所為,墨門的仇人不在少數,他們挾持兒子想逼他妥協,讓出西瀾城。

墨西極呵呵一笑,但笑意不達眼底。「如果墨家嫡長孫沒了,得利者是誰,本道不信你沒想過。」

「不會是他,他還小……」墨之默說的是次子墨書軒。

「那他生母呢?」他還想裝傻呢!

墨之默心口一抽,眼神一暗。「她……她不會,梅兒是個善良的女人,她一直對你很好……」

「呵呵……你說的好是讓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吃餒飯,逼他吞蟲子嗎?罵他是爹不疼、娘不要的賤種,叫他早點去死,不要佔了她兒子的位置。」所以祖父才把他接到身邊照顧,那女人找不到機會下手,一直到他十一歲那年。

「什麼!」他驚得雙目瞠大。

「搶走另一個女人的丈夫,霸佔她在家里的大權,妾室大過妻,你說她善良,那你的元配夫人就是邪惡咯?因為她什麼都不要,拱手讓夫,這是她的原罪,說穿了,你心里恨著妻子,恨她不肯為你低頭,剛烈得連你也舍棄,所以你要向大家證明你的選擇沒有錯,錯的是她,誰叫她不夠愛你……」

不夠愛你……這句話狠狠擊中墨之默的心,讓他不得不看清自己心中所想。即使妻子的心不在他身上,還是有女人心甘情願為他持家生子,他不會少了誰就失意喪志,依然昂然立于天地間。

只是夜深人靜時分,他還是有幾分落寞,雖然溫柔懂事的側室凡事順從他,把他當天來看待,他是她僅有的依靠,但他說起地澤二十四陣法、兵家奇門陣法、連弩車的轆轆、機關術的布置,她卻是一臉茫然,完全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出身世家的百里兮雲可以和他侃侃而談,他們談天文、說地理,論奇文異事,他知道的,她無一不精,月下舞劍,醉飲桃花酒,笑談天下事。

這些是魏雪梅所不能給他的,兩人相處越久,他越覺得她言語無味腦中無物,可為房中人卻成不了正妻。

「無念哥哥,你是西極哥哥嗎?」越听越不對味,身為旁听者的霍香涵品出一絲不對勁。

面帶厲色的墨西極頭一低,多了三分柔和。「一會兒我再告訴你好嗎?乖,听話。」

「嗯!」她像只溫馴的貓兒,乖巧地讓人想給她順毛。

墨西極這麼做了,大掌揉著她的烏黑發絲,把她揉得都想咬人,露出凶狠的小牙。

「墨門後繼無人,墨家也快要敗落了,如果你把這件事交給我,不再插手,我可以考慮重振家威。」魏氏不除,墨家永無寧日。

墨西極的提議讓墨之默心里一震,長子的能力是受父親承認的,是個有真才實力的能人。

「你想怎麼做?」他沒說同不同意,想先知道長子的想法。

「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你真能確定不會經由你的口傳給第三人?」墨西極話帶諷刺,意指枕邊風一吹,本來不硬的骨頭就軟了,一五一十全說了。

「……」墨之默老臉一紅。

他不是耳根子軟,不該說的話還是會三緘其口,可長子擺明了不信任他,認為女人的輕言軟語一起,他口風就松了。

「丑話說在前頭,我不會手下留情,她是你的女人,對我而言那是我的仇人,不要跟我講什麼情面,若讓我到證據,她的下場只有一種。」死。

「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你還因此因禍得福……」一看到冷厲的神情,墨之默求情的話就說不出。

「我沒死是我命大,蒙師門所救,給了我重生的機會,不是魏雪梅網開一面。要不要打個賭,若我以墨氏長子身分回歸,她還坐得住嗎?接下來一連串的刺殺,希望你承受得住。」墨西極已經做好回師門的打算,偏偏有人要逼他。

叫他原諒一個想要他命的人,說這話的人腦子有問題吧!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只有你死我亡,沒有引頸就戮。

「無念哥哥……不,西極哥哥,誰想害你?我先毒死他。」霍香涵配制了一堆毒藥尚未用上,剛好找人試試。

墨西極聞言會心一笑。「如果有需要就麻煩你了,不過不用毒死,毒個半死就好,敢下毒手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她做初一,我做十五,看誰狠得過誰。」

听著兒子話中的狠意,墨之默為之心驚,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決定對不對,但他回不了頭,因為他喚醒的是一頭狼,凶狠無比的惡狼,誰靠近他都會被撕成碎片。

「自己人不用客氣,要多少有多少。」一說完,她自個兒臉都紅了,感覺害臊,還沒成親呢!說得太露骨了。

眼帶笑意的墨西極將手輕搭她頭上。「是自己人,你沒說錯。」

「嘻嘻!西極哥哥你人真好。」霍香涵樂得眼冒星星,一閃一閃綻放最亮的光采。

「因為你也對我好。」好是互相的,他感受得到。

「嗯,我會一直對你好,你只能喜歡我,不能有第二個女人,不然我毒瞎她的眼,拔她的舌頭,毀她的容,斷她四肢。」她的男人她做主,誰敢觀,刨其祖墳!

墨之默冷抽口氣,心想,有必要這麼狠嗎?男子三妻四妾自古有之,她該大度點,為夫納美。

霍大頭是怎麼養的,養出個血羅剎,這樣的兒媳婦叫人打心眼里發怵,他能不能退貨?

霍香涵還不曉得準公公對她的狠話小有不滿,認為女子就該端莊賢淑、貞靜有方,她的性格太過狂放,不適合為媳。

不過他中意與否和墨西極無關,兩人雖是父子,卻無父子情,墨西極要的就是果敢追愛的女子,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便會去追求,不論成與不成都不會留下遺憾,這是她的執著。

不像他娘受到枕邊人背叛就退縮,自以為表現出節烈,其實是懦弱,她不只是一個妻子,還是個母親,兩者她都沒做到,躲入佛堂把自己隱藏起來,只為不想看見別人嘲弄的眼神,笑她堂堂百里家嫡女卻輸給鄉野孤女。

「好。」

霍香涵眼眯眯的笑了。「說出去的話不能收回,我記住了。」

「嗯!記牢了,以後不管誰想對你不利,你直接一把毒粉灑過去,後果我來扛。」

自個兒的娘子自個兒寵,別人的死活不及她無憂一笑。

「我听西極哥哥的。」真好,有人當靠山,她以後可以更無法無天,指哪打哪快意江湖。

「謹之,你不該教她胡來,墨府有墨府的規矩,由不得她任性。」眉頭一摟,墨之默抬出府中規訓訓子。

墨西極冷冷一瞟。「規矩不是早被你給扔了,誰家以妾為妻?誰家又由妾室掌中饋,當家做主自稱主母?自個兒做不到就不要要求別人,我是你兒子,上行下效不是理所當然?若你想當個令人尊重的父親,立刻叫魏氏滾回後院。妾就是妾,該行妾禮,每日晨昏去佛堂給我娘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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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5:0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為祖父解毒

「無念哥哥,你真的是西極哥哥嗎?」真是太撲朔迷離了,她喜歡的和訂有婚約的居然是同一個人。

知道自己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霍香涵喜上眉梢,喜孜孜的嘴角上揚,笑得像花叢間竄出的小狐狸,想在草地上打滾。

兩個心之所系的人合而為一,對她而言再好不過了,她不用再為自己的「移情別戀」而愧疚不已,認為自己的三心二意辜負了從小寵愛她的西極哥哥,她可以放心的去愛,跟著自個兒的心走。

「你覺得呢?」墨西極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眼中有著淡淡的縱容和寵溺。

他雖是道士,卻也有人該有的七情六欲,面對幼時寵著的小姑娘,心底泛起絲絲情愫,不繼續無怨無悔地嬌寵她似乎天理不容。

她像是那絲絲落下的春雨,悄然無聲的浸潤他的心,讓他原本干涸的心房長出綠意,由一根小苗變成野草蔓生,荒漠的心田開出一朵朵迎風綻放的小花,趕走纏繞不去的孤寒。

看著她全然歡喜的笑臉,他死寂的心活了過來,感覺過去的苦難只是一種考驗,雨過天便晴,天邊一道彩虹劃過,她便是上天給他最好的饋贈。

「哎呀!西極哥哥欺負人,老是考我,你看我腦袋瓜子還沒你手掌大,你就放過我吧!別為難我。」她撒嬌地在他手掌心蹭呀蹭的,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

看她耍賴地用頭頂頂他的手,他會心一笑,揉亂她烏黑青絲。「都長大了,不能調皮。」

霍香涵這時突然想起一事。「西極哥哥,你為什麼不和我相認?」

關于這一點,墨西極選擇坦承。「我原本此番事了便要回師門,不想揭示身分打擾你的生活,不過……」

不過情之一字,半點不由人,他的心隨著與她相處而改變了主意。

霍香涵懂得他的未竟之語,眯著眼笑,輕輕抱住他的手臂,把頭往上一仰。「真好,西極哥哥回來了……」

他沒死,活生生的回來了。

她在笑,眼中卻閃著叫人心疼的淚光。

「嗯!我回來了。」墨西極眼神溫柔,天底下盼著他歸來的人並不多,唯有她的真心看得見。

對他爹而言,嫡長子固然重要,可並非無可取代,多生幾個兒子便可彌補這個缺憾,以庶代嫡有何不可。

至于對生他的親娘來說,他的出生無疑是一種諷刺,諷刺她對丈夫的愛和付出是自取其辱,當她為丈夫懷胎十月的同時,丈夫的身邊已有別的女人。

這是何等的羞辱,她恨到孩子都不想生了,只想和丈夫兩不相見,再無恩愛。

墨西極從未感受過來自父親、母親的愛,有的只是冷漠和漠視,除了祖父,沒人在意他的死活。

如今又多了一個,他的小香涵,看似單純卻爪子鋒利的小貓兒,她的喜歡很直接,讓人又喜又憂。

喜的是她的不做假,心如黃金般純粹,憂的是太執著,不知收斂,橫沖直撞容易讓自個兒受傷。

「西極哥哥,以後不管你到哪兒都要帶著我,我陪著你。」天之涯、海之角,她只想陪在他身邊。

霍香涵的感情很純淨,喜歡上了就是喜歡上了,不會管他人的想法和側目的眼光,她又不為那些人而活,憑什麼讓她畫地為牢,想要就伸手去取,不因別人的阻止而放棄。

他一頓,眼神更柔和。「好。」

一句「好」,許諾終身。

一片紅葉落下,情定三生石。

「嘻!嘻!西極哥哥,你要去哪?怎麼越走越偏?」四周的樹木出現奇怪的變化,好像走入一個陣法中,百年老樹轉眼成了千年古木。

「去見我祖父。」怕她走錯路,墨西極大手一握,主動牽起柔若無骨的小手,小小柔萸在他手中宛若羊脂白玉般柔膩光滑。

「墨爺爺?」她好些年沒見到他了,自從西極哥哥失蹤後他便隱居了,閉門謝客,不見外人。

「嗯!他病了。」一想到祖父幾乎油盡燈枯的身子,墨西極眼中迸射出飛雪般的冷意。

「病了?」霍香涵面有訝色。

「一會兒你就會看見他。」抿著唇,他不便多言,但臉色神情異常凝重,深門大戶多的是不可道于人知的齷齪。

前往墨門有多條路,幾個大陣和陣中陣相互牽連,若非有擅于解陣的人帶路,一入陣中非死即傷。

此地往往只有墨家嫡系能前來,墨書軒等庶生子嗣連靠近都不被允許,被阻隔在祖地之外。

因此野心勃勃的墨書軒和魏雪梅特別痛恨被墨老爺子護著的墨西極,因為有他的存在,他們永遠也成不了正統。

「感覺……有點遠……」霍香涵眼前一晃,只覺突然暈眩,耳邊的松濤聲一變,多了竹聲的沙沙。

定神一瞧,居然在竹林中?

這……未免太不可思議了,連腳下踩的泥土都松軟了幾分,不若先前硬實,彷佛進入另一個世界。

墨門的機關術真是太玄妙了,讓人如墜五里霧中,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九九八十一種變化九死一生。

「是挺遠的,多走幾回就習慣了。」他從小就在這兒進進出出,閉著眼楮走也能知曉哪里有樹、哪里有顆石頭。

墨門不等同于墨家,墨家是墨門的附屬,對外的門面而已,而墨門是獨立于世俗外的隱門,如非必要,絕不介入國與國之間的糾紛,安于現狀隱于暗處,坐看風起雲涌。

只不過墨門的門主皆出自墨氏子孫,墨門是墨家人所創,若有一朝墨門門主不姓墨,那麼墨門也就滅亡了,不存于世。

她訝然的睜大琉璃美目。「我還能再來?」

不是霍香涵太過驚訝,而是她曉得墨西極帶她來的地方是墨門禁地,不然也不會設有陣法保護。

「傻氣。」墨西極好笑地往她眉心一點。

什麼意思?她哪里傻了?「西極哥哥……」

「每年正月初一,墨家主母要來為祖先上香,點長明燈、添燈油。」以媳婦之名盡孝。

「我又不是主母……」驀地,她臉一紅,有些害臊的低下頭,從眼角偷瞄他。

「明悟了?」他取笑。

小臉紅通通的霍香涵捂著嘴笑。「西極哥哥,我會做個好妻子,不論遭遇什麼都和你同在。」

「嗯!」他輕嗯一聲,眼底柔得要滴出水了,握著小手的大掌更緊緊相握。

墨門無所不在,它是一扇門,也可以是一座山,兩人迂回的走了將近兩個時辰後,一道微帶佝僂的身影就站在菩提樹下,面上有著欣慰的笑容。

「大公子。」

「年叔。」

「年叔叔!」

听著嬌軟的糯聲,年峰臉上的笑褶更深了。

「香涵小姐長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老奴都快要認不得了。」還能再見到這兩個娃兒,他心中歡喜呀!

愛听好話的霍香涵笑得見牙不見眼。「嗯!嗯!我好看,娘說我是江湖第二美女。」

第一是她娘。

「也好久沒見霍夫人了,她可還好?」年峰和墨老爺子多年未步出墨門,對外頭的事知之不多。

「我娘很好,爹也好,年叔叔好不好?」她笑嘻嘻地,像個不解世事的小姑娘,眼神澄澈似湖,讓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好感。

「好、好,都好。」他呵笑兩聲。

「那墨爺爺呢?他說要給我糖吃。」偏著頭的霍香涵模樣可人,微揚的唇瓣紅潤瀲灩。

「老爺子他……」年峰眼神一暗,多了悵然。

這時,壓抑的咳嗽重重響起,邊走邊說的三人臉色同時一變,快速的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奔去。

「祖父——」

一入內,面色灰敗的墨老爺子抬起上身,往床下咳出一口深濃的血痰,人如斷線的風箏般往後一躺。

見狀墨西極連忙上前按扶,伸出三根指頭把脈。

一會兒,他取出一粒丹藥化在水里,扶著墨老爺子的頭慢慢喂藥,墨老爺子灰暗的臉色才一點一點的好轉。

「祖父體內的毒怎麼又加重了?」他先前給的丹藥可以暫時控制住毒性,使其不再擴散。

聞言,年峰滿臉怒色。「老奴自上回大公子指出老爺子中毒後,特別注意送來的一應物品,沒想到還有遺漏,那個女人的手伸得可真長。」

他口中的那個女人指的自是魏雪梅。

明面上,她當然給予最上等的衣帛吃食,為博名聲,自是無微不至的安排,讓人找不出一絲錯處。

但事實上,給老人家補身的雪參、靈芝、鹿茸、銀耳、冬蟲夏草……都是泡過藥水再曬干,從外表看來並無異樣,但越補越虛,虛不受補,日積月累下來反而形成痼疾,藥吃得越多人越虛弱。

「看來還是太仁慈了,不給她重重一擊不知害怕。」真以為能只手遮天嗎?

「大公子,老奴再去查查……」非把這些老鼠一只只逮出來不可,太張狂了。

「不用了,年叔,我找齊了解毒的藥材,等祖父的毒一解,看還有誰敢蹦。」當務之急是先解毒,至于其他的,有的是時間和他們算帳。

「可是……」

「老年,听他的,他怎麼說你怎麼做。」吃了藥氣順了的墨老爺子面上恢復大半血色,比起之前的有氣無力,顯得聲音宏亮許多,胸口的咳嗽舒緩了些。

「是的,老爺子。」年峰恭敬的退到一旁,微佝的背似乎挺直了,拉長了他的身嫗。



屋外的風帶著蕭瑟的涼意,送來竹子清雅的寒香,淡淡地,似有若無,令人感受到一股來自天地間的洗禮。

小屋內,墨西極取出一口三足金烏雙頭鼎,煉丹對清風觀弟子來說不過是日常的課業,信手拈來毫無困難。

他先用丹火溫鼎,等整口鼎平均受熱,提高到他要的溫度後才略微降溫。

此次提煉的丹藥共有九十九種藥材,其中以毒蜂草等三種藥材為主藥,找齊了這三樣便可開爐煉藥。

只是他在煉丹這方面稍有不足,因此需要再三虛空演練過,確定藥材放下的先後次序和火候,從提煉到融合,以至成丹,一個步驟都不允許有錯,稍一疏忽便前功盡棄。

「香涵,離丹爐遠一點,爐鼎內的高溫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她膚質細膩,容易被灼燒,他原本想獨自閉門煉丹,但她堅持陪他,他只得放行。

「好,我躲遠點,西極哥哥小心。」霍香涵乖巧的躲在梁柱後,探出一顆小腦袋十分好奇。

她是第一次看人煉丹,自是興奮不已,瑩亮的水眸瞅著他,一眨也不眨,非常專注。

在腦海中順過三遍煉丹手法的墨西極倏地眸光一銳,他以手試試鼎溫,覺得可以了才一一放下藥材。

鼎內發出沸騰的咕嚕聲,但事實上里面一滴水也沒有,只有濃得不見底的白霧,像是水底漩渦般緩慢旋轉。

白霧越轉越快,凝結出細如毛發的水氣,紅的、白的、綠的、黃色,各色都有。

漸漸地,水氣融合水滴狀,繼續在爐鼎內轉動,淚珠大小的水滴在分裂、凝實,藥材的香氣散發出來。

期間他有時持符念咒,有時入定不動,專心致志,夜不寢寐。霍香涵偶爾也會退出小屋,或送杯水給他,或替他抹汗。

「丹成。」第四天清晨,墨西極出聲宣告。

三顆圓滾滾、魚眼大的珠子在鼎底滾動,珠子表面泛著乳黃色澤,上面有兩道不甚明顯的丹紋。

丹藥剛成形時還冒著熱氣,觸及燙手,約等了一刻鐘後才散熱變涼,晶瑩剔透得宛如剛從貝肉內挖出的珍珠。

「西極哥哥,丹藥都這麼漂亮嗎?」她也要學煉丹,把世間劇毒煉得雪白圓潤,讓她討厭的人情不自禁的吞服。

自個兒服毒不關她的事,想找死她阻止得了嗎?

這樣她可省了不少事,不用擔心人家來尋仇。

看她興致勃勃的樣子,面有疲色的墨西極勾唇一笑。「不一定,有的墨黑如石,有的看起來像羊糞。」

但為了好吞服,大多制成圓形。

一听像羊屎,霍香涵眉頭擰高,一臉嫌棄。「西極哥哥,你教我煉丹,我要學。」

墨西極低聲一笑,先用清水淨手後才輕揉她的頭頂。「學煉丹要先修道,有一定的道行後才能嘗試控火,而且要不怕火才行,我學會控火前廢了快一千張的烈火符。」

換言之,他至少被燒了幾百回才避免被燒,也幸好有個擅于制作符筱的師姊,隨手就能畫出成千上百的符紙,否則他們上哪學高深的控火術,更別提以符紙煉丹。

只是這麼一來,花費在買空符紙的銀子就相當驚人了,因此他們師兄弟被迫下山賺錢,或賣符、或捉妖、或驅鬼、或淨屋安宅……舉凡能賺到銀子的活都得干。

「什麼,會被火燒?」怕疼的霍香涵抱著手,尚未入門就先退縮了。

「而且要有耐性,靜下心,一入定便是整日不能動,以你好動的性子做不來。」別說一天,半個時辰她就肯定坐不住了,身子一歪趴在蒲團上睡著了。

「不能動?不行不行,我做不到,要我立如鐘,坐不搖裙,我一定會被悶死。」霍香涵最沒耐心了,讓她安安靜靜的待在一個地方不言不語不許動,那比把她丟進蛇窟還難受。

「什麼死不死的,不準胡說,口無遮攔。」他聲一冷,朝她瓊鼻一彈,懲罰她說話不經大腦,月兌口而出。

「西極哥哥別彈我鼻子,會歪掉的。」霍香涵迅速以手護鼻,兩手捂得密不透風。

見狀,他只是笑笑,順手取丹,收回丹爐,邀她一同去找墨老爺子。

「祖父,你先吃一粒解毒丸,三天後再吃一粒,間隔三日服最後一粒,便可清除身子內的余毒。」

「真有這麼好用?」年峰猶抱三分疑色。

在他心有疑慮之際,墨老爺子已取走長孫手上的丹藥,沒有半點遲疑的丟進嘴巴里,喉節上下一動,黃色丹丸順喉而下,滑進肚子里。

「老爺子你……」未免太心急了,好歹讓墨門的醫士瞧瞧,哪能像他這般冏圖吞棗。

「不礙事,自個兒的孫兒還信不過?墨門的將來要靠他了。」趁他還能動,得把千百年來的一切傳承教給孫兒,以免有愧于墨門先人。

在墨老爺子心中,長孫才是他唯一認定的傳人,旁的子孫能力太差了,扛不起重責大任,只會毀了墨門。

因此在有生之年,他希望盡快將一生所學都傳給下一代,不論這孩子能走多遠,他終究是放下了。

「祖父,你先試著運氣,把毒逼到指月復,我再把毒血引出。」墨西極手上多了一根三寸長的銀針。

「嗯!我試試。」氣血堵塞的墨老爺子試著提氣,他剛一動,鑽心的痛游走于五髒六腑,痛到他幾乎要放棄。

驀地,一道微溫的氣流從背後直抵心窩,鑽心的痛頓時減輕,雖然痛感仍在,但是在他能忍受的範圍內。

于是他氣涌丹田,一點一點的沖破被堵住的穴道,將毒逼向長短不一的十根手指。

「祖父,忍一下,有點痛……」墨西極話語一落,銀芒飛快的掠過,如同鷹隼飛過水面,倏地叼起水中大魚。

一滴、兩滴、三滴、四滴、五滴……一滴一滴發出惡臭的黑血落入早已準備好的木盆里,它不斷被擠出,流出將近一大碗的烏血才出現一絲暗紅,而後是正常的血紅。

墨老爺子畢竟上了年紀,本就身子有礙,再加上大量失血,使得他一放完血便有些暈眩,一倒下去就無法起身,人如踩在雲端昏昏沉沉,眼中看到的是重影,沒法看清楚。

過了好一會兒,流失的氣力才回復一些,他疲憊的睜開眼,看向額頭略有薄汗的長孫。

「辛苦你了,孩子。」他這一生唯一做錯的事就是沒顧好這個孫子,讓孫子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

不覺苦的墨西極一搖頭。「師父對我很好,我在師門學了很多奇技異術,師兄弟彼此照顧,親如一家人,祖父大可安心。第一次拔毒難免會有些承受不住,第二次就不會這般難受了,越往後越輕松,你會感受到身體的變化……」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

歷經多日的拔毒,墨老爺子的氣色一日好過一日,第二次放血後便能下床走動,雖然走幾步便氣喘吁吁,但顯見地,凹陷的雙頰長出一點肉了,人也精神多了,雙目恢復以往的礫礫。

當墨西極替他拔掉頭頂最後一根銀針後,墨老爺子嘔出胸口淤積的黑血,頓時有全身血脈一下子通暢的感覺,他怔了怔,訝然不已,隨後仰天大笑,舉手朝窗台發出一掌。

砰地,放在窗邊的松柏盆栽從中裂開,碎了一地。

「祖父,別太用力,你身子剛好,禁不起折騰,先做一番調養再說。」祖父被毒毀損得相當厲害,即便用心養上一年半載,也無法恢復到未中毒前的功力,只怕連壽命都不長。

墨老爺子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覺得整個人為之一輕,面有笑意。「無妨,我感覺身子輕快了不少,到了我這年紀,也沒多少活頭了,臨死前還能見到兒孫成器,我心快慰呀!你沒讓祖父失望。」

看到長大成人、氣宇軒昂的孫子,他眼眶略帶濕意,強撐著殘破的身子多年,終于等到人了,他可以對列祖列宗有個交代了,不必抱憾終身。

「祖父何須言死,師門師祖活了五百多歲仍健步如飛,祖父和師祖一比仍十分年輕,孫兒求大師姊煉制幾枚壽延丹,祖父活過一百二不成問題。」師門秘辛,大師姊煉丹、畫符跟吃飯、喝水一樣容易,是天道寵兒。

「壽延丹?」墨老爺子訝然。

墨西極不願意多談,岔開話題。「祖父身上的毒已徹底清除了,再無一絲余毒。墨門位于山里,寒氣重,不利于休養,較易邪氣入體,對老人家的養生多有不妥。」

壽延丹雖有延年益壽的功效,但他不希望身邊的人過度依賴丹藥,以致生出長生不老的貪念。

看了看面色如常的孫子,墨老爺子心中略有感慨,笑著嘆息。「也該回去了,這麼多年任由魏姨娘把持墨家,相信有不少不平事發生。你爹一輩子糊涂,難有清醒時。」

知子莫若父,對長子的心性,他知之甚詳,卻因一時的縱容鑄下大錯,他悔之已晚。

當年魏姨娘入門一事他阻止過,但是攙不過兒子的堅持,長子先斬後奏將妾室帶入墨宅,他知情時人已在府中,為此父子倆鬧得並不愉快,可為了家族和諧,最後他還是不得不妥協。

誰知這一退竟把兒媳逼進佛堂,再也不踏出半步,他想要調和卻是有心無力,曾經恩愛的小夫妻誰也不肯低頭,越鬧越僵,終是漸行漸遠,夫妻情斷恩義絕。

他有試圖挽救,將日益張狂的魏姨娘氣焰壓下去,可是長子、長媳都倔氣,像是對上了,寧可讓魏姨娘出頭也不願拉段,任憑錯誤一直繼續下去,身為長輩的他也是莫可奈何,牛不喝水還能按著頭逼它喝嗎?

「子不言父過。」一提到昔日舊事,墨西極言語冷淡,面帶陰沉之色。

看他神情淡漠,墨老爺子苦笑。「不怪你,不是你的錯,全是你爹那糊涂蟲造成的,祖父內心有愧……」

「祖父,可以不提他嗎?過去的事多提無益。」不提不代表前事已然釋懷,欠下的還是得還。

墨老爺子一頓,暗自心疼孫子所受的委屈,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兒子再不是也是親生的。「好了,不說他,談談你吧!你和霍家丫頭的好事幾時要定下?祖父親自為你主婚。」

墨西極看了一眼身側的女子,眼中柔光輕透。「不急,先把墨家的烏煙瘴氣處理好。」

「都怪魏姨娘那毒婦……」

墨西極冷冷譏誚。「光是她一人的問題嗎?祖父病太久了,渾然不知墨宅早已變天了,父不父、子不子,寵妾滅妻,還開門引鬼,將害人的邪祟引進家門,墨家還是不是姓墨可難說了。」

「什麼!」事態嚴重到這種地步?

「祖父以為自己為什麼中毒?單憑她魏姨娘能入得墨門,再三下毒?」連他爹都不一定能次次順利進入墨門,魏姨娘憑借什麼?

祖父老了,學會了掩耳盜鈴,擺在眼前的事實無須深思,稍有腦子的人瞟一眼便了然于心。

「她背後有人?」墨老爺子目光一沉。

墨西極冷冷一笑。「祖父何不親自回府瞧一瞧,省得日後我被人埋汰,說人小話。」

「謹哥兒,祖父會的,不會再讓你孤立無援。涵丫頭過來,讓墨爺爺瞧瞧你,出落得跟花骨朵一樣,你爹娘挺會養孩子的,養出水靈靈的娃兒,一雙明亮大眼干淨得像會說話似的……」

「墨爺爺,涵兒可想你了,你毒一解,整個人年輕了十幾歲,看來像我的叔伯輩。」嘴甜的霍香涵笑顏如花,清亮的眸子彷佛九月的秋日,明朗又帶著煦煦暖意,照亮陰暗心房。

「呵呵……墨爺爺身上沒糖,下回補給你,你這小丫頭呀!泡在蜜罐里,一開口就甜人心坎。」還是小姑娘貼心,一見她天真無邪的笑臉,心里的郁結一下子全拋開了。她嘻嘻直笑,模樣討喜。「墨爺爺,你身子骨好全了嗎?墨家有人欺負西極哥哥,你可得替他做主。」

「家族大了,總有幾只不安分的壞鳥,墨爺爺雖然老了,但還是有幾分氣力,過兩日給你逮鳥玩。」

「不要壞鳥,只要給西極哥哥正名,墨家多了好多我不認識的人,他們也不認得西極哥哥,對我們的態度十分惡劣,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人,這事你得管管。還有,墨爺爺,你們墨宅不干淨喔!西極哥哥還被委托去逮壞東西,你得快回去鎮宅,免得墨家被妖邪給佔了。」霍香涵一臉氣呼呼,小粉拳一握好不憤慨。

聞言,墨老爺子神色一凝。「怎麼回事?」

「巫覡。」墨西極簡潔一句。

「什麼,巫覡?」在墨家?墨老爺子倏地站直身子,表情大變。

「我已將此事通報師門,掌門師伯應該會派人來。巫覡現世為禍世人,我道中人定不輕饒。」

「你……你還要當道士?」修道之人立身三界之外,他墨門豈不是後繼無人。

看出祖父的想法,墨西極詼諧的說道︰「道士可以娶妻,不然哪來的雙修,祖父多慮了。」

墨老爺子一听,著實松了口氣,「呵!呵!祖父也沒旁的意思,只是覺得府里該添點喜事,沖一沖令人不喜的晦氣。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該再多做眈擱,排個好日子上霍家堡說說。」

「祖父還是先想想怎麼恢復府里的平靜,內宅不寧,何以安家?更何況還有巫覡作亂,若不把這些糟心事處理了,祖父哪能安心享天倫。」以祖父的精明,居然中招不自知,可見他對內的管束不如想像。

墨門機關術聞名天下,墨門門徒盡出明師謀士,長久以來過于自信,難免流于自負,進而敗相頻露,破綻百出,給人趁虛而入的機會,一步步的瓦解齊聚一心的向心力。

想到自己的毒,墨老爺子沉吟許久,「腐肉若不割除,只會越來越糟,傷口永遠也好不了。



兩日後。

傳言大限將至的墨老爺子忽然大張旗鼓的現身墨宅,他紅光滿面,聲音宏亮,龍行虎步,甚為威儀,炯炯有神的目光銳利如鷹,眸光掃過之處令人不自覺發顫,不怒而威。

他身邊分別站了一男一女,看來與他頗為親近,不少人認出這兩人是誰,卻也一臉狐色,他們什麼時候攀上墨家的「太上皇」?倒是擅于鑽營,攀上高枝了。

不過很快地,大家就知道想岔了。原來口念「無量壽佛」的道士並非趨利小人,而是……

「什麼,認祖歸宗!」

第一個大喊出聲的是滿臉驚愕的墨書軒,他無法接受上面壓了一個「大哥」,讓他硬生生矮人一截。

更重要的是,嫡子回來了,那他在墨家的地位豈不尷尬了,一落千丈。即使他口中不願承認妾生子的身分,可兩相比較之下,誰還看得見他的存在,不可一世的風頭一夕之間被搶走了。

「所有墨家人听清楚,他就是我墨家失蹤已久的長房嫡孫,也是墨家大公子,從今而後,他代表我墨家人,若有不敬,一律家法處置!」

一言破九霄,錚錚鐵言一落定,眾人惶恐而無措,不知該做何打算,這麼多年,大家早習慣魏雪梅當家做主,在她強橫的掌控下,誰敢不听命行事?

如今多出個真正的大公子,那這個家該听誰的?

府中的老人自是偏向墨西極,他才是嫡長孫,但更多的是魏雪梅的手下,因為她,他們才能在府中作威作福,大撈油水,天降的大公子是什麼玩意兒,全然不當一回事。

墨書軒質疑。「祖父,你怎麼能確定他是下落不明的大哥?也許是假冒的,他明明是個道士。」他絕不允許有人和他搶,墨家的一切都是他的。

「你認為我老眼昏花了?」墨老爺子面一沉。

「祖父……」偏心,祖父眼中只有那個人。

墨老爺子重哼,「我把屎把尿養大的孫子,我會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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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6 00:05: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與巫覡對戰

坐在妝台前,魏雪梅對著銅鏡輕撫眼角細紋,越看她越生氣,肝火上升,氣得眼尾都在顫抖。

當年她不知花了多少力氣才處理掉墨西極,誰知這人竟然沒死,還不知如何跟老不死搭上線,一起回來。

哼,他們以為這樣聯手就可以打敗她,從她手中奪過掌家權?她可還有後招呢!

麻煩的是,他們帶著幾個臭道士入府後,她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他們整天在府里施法布陣,說要捉妖除鬼,嚇得她都出不了院門,什麼天雷陣、地絞陣的,她一跨出去就雷動地搖,把她轟得一臉灰倒飛回來。

到底是什麼意思,真把她當成妖了?她是人,貨真價實的人,居然用天雷打她,簡直欺人太甚!

還有姓霍的臭丫頭,根本是故意來克她的,一口一句魏姨娘,現在府里的下人都開始不听話了,使喚起來沒有以往順手,而且看她的眼神也少了恭敬和畏怯,敢直視她的眼,像在嘲笑她烏雞不是鳳,棲不了梧桐,落地撲騰糊了一身雞屎,臭氣燻天。

「夫人,別氣了,氣大傷身。」擅于察言觀色的周婆子拿起梳子,為主家梳理微亂的發,抹上十兩一盒的香膏。

魏雪梅哼了哼,以手攏發,在眼角抹上細粉,蓋住細紋。

不容紅顏見白頭,她最無法接受的便是變老,只要有一根白發就立即拔掉,胭脂一點艷麗無雙。

「夫人,那些人怎麼跟你比,你是天上的星辰,其他人都是地下的泥,還不是任由你踐踏。」

極盡奉承的周婆子把魏雪梅捧得高高的,魏雪梅一高興就賞了她金丁香耳墜,把她喜得牙都快掉了。

「唉!瞧我這年歲都大了、老了。」魏雪梅故意說著反話好讓人贊美她,再也沒有人比她更在意那張臉。

「不老、不老,夫人美得很,老婆子我一把年紀了,就沒見過比夫人更好看的人,你是天仙下凡,月里嫦娥,男人一見了都為你傾倒……」呃!頸後的皮怎麼皺了?

沒察覺周婆子的異樣,攬鏡自照的魏雪梅被自己美得忘神。「真會說話,嘴真甜,賞你顆糖吃。」

「謝謝夫人。」周婆子接過來一看,此糖非彼糖,是一錢重的銀豆子,做成甜豆大小賞人用。

「對了,靈靈那邊還好吧?我好些日子沒過去看她了,怕她惦記著。」她眼睫一垂,蓋住眼中的冷意。

連她的「糧食」都給斷了,她與他們不死不休。

「表小姐看起來很煩躁,一直想來見夫人,可是那幾個道士在院子進進出出,她想出來不甚方便。」說是有邪祟作祟,得封院,不許閑雜人等在表小姐的院落附近活動,她也是費了一番功夫才打探到的。

銀子最好使了,院里的丫頭、婆子不就張嘴了。

「那孩子肯定嚇壞了,平白無故捉什麼鬼,我看是墨西極帶人在裝神弄鬼,想騙些銀子花花。」魏雪梅故作無奈的說起閑話,讓多嘴的周婆子傳出去,三人成虎,流言一起還不讓自家老爺給趕出去。

「夫人說得是,都好些時日了,也沒瞧見真抓到什麼鬼,八成是來訛錢的,也就府里主子心善,容許一干道士胡鬧,要是一般人家早把人轟了。」只是才剛回來的大公子帶頭說要抓妖,又如何把人轟了?

「都是我那妹婿瞎鬧騰,自從妹妹去世以後,靈靈就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惜只生一個,若是多來幾個,她的「口糧」就不虞匱乏了,只是不知胡立怎會和墨西極連上,讓她的煩惱接連而來。

魏雪梅托著腮對鏡發呆,眼角的細紋快遮不住了,她得想個萬全之計月兌出這無形的監牢,盡快催那人制好她要的「回顏丹」。

「不好了,娘,大事不好了……」墨書軒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喘得說不出話來,先倒了杯茶喝下才順氣。

「瞧你大呼小叫的,要讓你爹瞧見了,又要說你沒規矩。」從妝台轉過身,魏雪梅起身幫兒子拭汗。

墨書軒氣憤的一哼。「他哪還會記掛著我們,爹的眼楮里除了墨西極,再也看不見其他人,我剛才喊了他一聲,他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只叫我回屋讀書,不考個功名不準出門。」

聞言,魏雪梅眉頭蹙起。

墨西極又成了擋路石,再一次妨礙她兒子要走的路。

無妨,一次不成再來一次,她不信弄不死他,正好借由這次的捉鬼將人除掉,人一死就賴不到她身上。

呵呵,得好好想個一石二鳥的計謀,既是讓礙事的賤種消失,同時把胡靈靈掌握在手中,用她半人半妖的肉身煉成丹藥。

「娘,你怎麼還笑得出來,祖父讓爹把耆老們都請來,還有墨門長老和門內重要掌事,準備宣布墨西極為墨家下一任繼承人,等他熟悉門中內務後便由他繼任家主之位。」祖父的決定太欺侮人了,全然沒顧及他和弟弟。

「你說什麼!」那老不死竟然、竟然把她渴求的一切全給了百里兮雲的兒子,那她這些年的辛苦又算什麼?

魏雪梅氣急敗壞,哪還坐得住,一口血氣往上沖,幾乎要沖出咽喉,她咬了咬牙又咽下去。

不行、不行,不能功虧一簣,她一定要忍,非忍不可,小不忍則亂大謀,等那人恢復了,肯定能為她扳回一城。

可是憋在心里難受呀!早知如此,應該早早毒死那老不死的,而墨之默這沒用的家伙,居然不想想她和兩個兒子還等著他照拂,一遇到老子就驀。

魏雪梅只遠遠地看過墨西極幾次,因他全身散發一股令她害怕的濃重煞氣,所以她並未靠近,自然不曉得墨西極的容貌十成十的出自墨家血脈,不僅與父親像了六、七分,更與曾祖如出一轍,眉眼、五官如復制一般,讓見過的墨家長者都嘖嘖稱奇,直言是先人轉世,由他承繼家主位置再合適不過了,不做第二人選。

「娘,絕對不能讓他佔了少主之位,那是我的,他是一個賊,想來偷走整個墨家,我們要想辦法箝制他,讓他無法五鬼搬運奪走我們的一切。」他絕對不允許。

「五鬼搬運術?」

墨書軒不過是情急之下說了一句,不代表任何意義,可魏雪梅一听,兩眼發亮,當下有了又狠又毒的毒計,不僅能當面打臉,還能報復墨家父子。

哼,要繼承家主之位嗎?一無所有的家主還繼承什麼,兩手空空的上位不成了笑話,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娘,你在說什麼,清醒點行不行,若那雜種掌了權,下一步是不是要請出佛堂那位,娘在府里的地位岌岌可危。」他不是說空話,而是擔心母親執掌的中饋不保。

霍香涵自從去了一次佛堂後,之後有空就會去坐一坐,有時半個時辰,有時將近一個時辰,她是笑著進去,心情愉快的出來,听說有灑掃的下人瞧見百里兮雲和她說話了。

這不是一件小事,連墨之默都被驚動了,放下長輩的身段詢問,急切的想知道百里兮雲是否放下對他的不諒解,願意走出佛堂。

有期待、有觀望,更有惡毒的詛咒,她的動與不動牽動了墨府中人靜不下來的心,他們都在等待著,看她會不會有驚人舉動,讓人大吃一驚。

「不行!」魏雪梅不加思索的大喊。

若是讓百里兮雲壓在她頭上,她想死的心都有了,可她不會死,死的會是攔她路的母子。

「你說不行就不行嗎?看看他才回來幾日,你連自個兒院子都出不去,美其名是惡鬼作祟,女眷不宜隨意走動,但事實上和禁足有什麼兩樣?」氣憤不已的墨書軒重拍金絲楠木桌面,少了母親的助力,他做什麼都不順,有志難伸。

魏雪梅不以為然的拿起一塊桂花糕往嘴里一抿。「兒子呀!你的歷練還是太淺了,凡事不要只看眼前,目前先讓他得意一番,以後有得他受的。」

「娘的意思是?」和他想的一樣嗎?

她眼神一沉,透出絲絲寒意。「當你娘是吃素的嗎?府內里里外外安插了不少我的人,這些年我可不是坐吃等死,早早做了一番安排,那小子想接手還得看我同不同意。」

墨府的老人被她換得差不多了,不是明升暗降,便是尋了名頭放到莊子上,近十余年進府的下人皆以她馬首是瞻,他們的賣身契捏在她手上,誰敢蹦,她捏爆他們易如反掌,如同輾死幾只無力反抗的蟆蟻。

墨書軒一听,臉上終于有些笑意。「那就好,有娘出馬便萬無一失,我可以安心了。」

她捂嘴輕笑,神情看來十分愜意。「瞧你緊張的,不過是小事一件,有娘在,誰都不能踩在你和你弟弟妹妹頭上,你們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誰敢和你們爭奪,娘跟他們拼命。」

說得硬氣的魏雪梅並非真心疼愛孩子,而是以他們為籌碼來控制墨之默,在面對兩方兒女的抉擇上,他還是得掂量著,是淡了父子情的嫡長子,或從小養到大,寵著疼著的三個孩子。

在人數上她可是佔了優勢,再傻的人也不會擇一舍三,不要養在身邊的孩子,偏袒流落在外的孽子。

畢竟不是世族出身,魏雪梅這次的盤算落了空,錯估局勢。

對世族大戶而言,再多的庶生子女也比不上一個嫡子,嫡系子孫才是正統,庶出的一出生便低上一階,這是沒得比的現實,以人數取勝無疑是無稽之談。

她太高估自己了,以為她想要的都能得到手,把別人當成可以隨手抹殺的小蟲子,他們的生殺大權掌握在她手中。

「娘,我去參加墨樓的詩會了,這兩天不會回府,府里的事就讓你多操心,我走了。」墨書軒心頭一松,滿臉春風得意,取出描金江南煙雨扇面的摺扇一據,故作風流的往外走。

兒子一離開,魏雪梅也讓周婆子下去,不用侍候。

只剩她一人的屋子內,臉上掛著的和煦笑意倏地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咬牙切齒的恨意,銀牙咬緊,腮幫子硬到能在上面跑馬。

百里兮雲,你真是陰魂不散,都把你打入泥里了還能翻身,仗著兒子的強勢回歸給了你底氣,想讓我吃癟嗎?

還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墨西極,一次殺不死你,我再下手第二次,不信你是九命怪貓,怎麼殺都殺不死。我一定讓你命喪黃泉,尸骨無存,成了一攤爛泥,看你還如何活過來。

魏雪梅冷笑著,笑得陰森,一雙描繪精致的鳳眼閃過血色紅光,像黑暗中的噬血蝙蝠,精光鑠鑠。

「誰惹你生氣,是不是處子血喝少了,體內的魔氣亂竄……」一陣桀笑聲響起。

「師父,你怎麼才來,徒兒想你了。」听到不像常人的沙啞聲音,魏雪梅面帶喜色,起身相迎。

「是想我,還是想我和你雙修?你這股騷勁也就師父我承受得起,換成別的男人,不早被你吸干精血。」披著斗篷的男人看不見臉,但絕不是先前的拉姆,他略高、偏瘦,朝她伸出干癟見骨的枯瘦五指。

看到如干尸一般的手臂,魏雪梅眼一眨,將眼中的厭惡藏好,假意逢迎。「師父莫要取笑徒兒了,徒兒千盼萬盼還不是盼著你到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還不許徒兒想你,相思入骨了。」

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捏著蓮花指,裝出十七歲少女的嬌羞,還真是為難她了,偏生墨之默和黑斗篷師父就愛她這一味,一听她嬌聲嚶嚨便軟了半邊身子,忍不住將她抱上床,來一場淋灕盡致的顛鸞倒鳳。

「桀桀桀……小嘴兒真甜,讓為師嘗嘗你的滋味。」他粗暴的將人拉過來,吃人般的吻住她的嘴,還將帶著惡臭的舌頭伸入她嘴里翻攪,似乎十分享受她的順從。

「師父,徒兒受不了,你的傷……」她佯裝關心的詢問,不想他中途因傷而中斷。

听拉姆說,師父在得知有道士能傷到他的當天就尋上玉清觀,卻在觀中受到伏擊。

一提到未癒的內傷,名為阿奇的巫覡狠厲地將她甩開。「用不著你提醒,為師知道這傷是誰留下的,我自會找上他,一報傷我之仇。」

四百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傷得了他,那渾然正氣雖然可怕,但不及重創他內腑的陰寒煞氣,彷佛來自最深處的地底,帶著無數冤鬼的死氣直撲而來,沒料到生人身上竟然藏著浩瀚煞氣的他措手不及,這才被傷個正著。

不過就這一回,不會再有下一次,用活人修煉的他早已成魔,初出茅廬的小道士也敢妄想和他一較高下,他一掌就能將人拍成肉泥。

巫覡亦分好巫和壞巫,前者以巫術為人治病,能通鬼神,與天地溝通,而後者稱之黑巫,如巫師阿奇,他以人來修煉神通,吸其鮮血,食其血肉,以骨鍛身,最後連魂魄也不放過,那對入魔的巫覡來說是大補之物。

「徒兒只是听你的聲音還有些虛弱。」看來那雜種的道行不低,竟能重傷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

魏雪梅以身祭獻已經十幾年了,可是她從沒見過阿奇的真面目,他每每都是子時過後來,天明之前走。

墨之默毫不知曉自個兒的女人早已一枝紅杏出牆去,依然對她信任有加,眷戀她妖嫌的身軀難以自拔。

「無妨,區區小輩還奈何不了我,我一出手,他們一個也別想逃掉。」他還沒吃過道士,換換口味也不錯。

魏雪梅暗自竊喜,哮聲補刀。「師父勿要過于輕敵,據徒兒打听,得知他們手上有很厲害的符紙,能呼雷喚電,把人劈成焦肉,還有不少防身的法器、陣圖、打神鞭,怕是法力高深的師父也招架不住。」

讓他們狗咬狗先打一場,她坐收漁翁之利。她受夠了老鬼的予取予求,把她當泄欲的器皿,也不想百里兮雲的雜種兒子活在人世,正好讓他們殺在一塊,她一口氣除掉兩個心月復大患。

「呵!實力才是強權,傍身之物不過是輔助之力,哪有多強,我的奪命陰陽錘一出,豈容他們活命。」阿奇冷笑著,眼露天下無敵手的自傲。

「師父,不可掉以輕心,畢竟墨西極曾傷過你。」你把他殺了吧!給我兒鋪路。

阿奇似有若無的瞟了魏雪梅一眼,看得她心里發涼,好像看出她心底的陰暗,但他不以為然。

「小雪梅,有時候不要自作聰明,這世間比你聰明的人多得是,你想利用別人,別人也在利用你,就看誰技高一籌。」要不是她的身體令他滿意,媚骨天生,她的血倒是煉血魂丹的材料。

她低眉順眼,不敢妄動。「是,謹遵師父教誨,徒兒定當謹記在心,不讓師父失望。」

「算了,該去會會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了,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哇!好高。」

霍香涵笑得像個孩子似的,兩臂打開伸直,迎向朝她直面撲來的小龍卷風,風有點大,吹得她不住的往後仰,一陣一陣的風宛若愛捉弄人的小淘氣,卷動她如瀑的長發,順風飛起。

可是她不僅不怕被風吹走,反而咯咯咯的開心大笑,因為風吹不走她,一道高大如山的身影在她身後接住她,風越大,兩人靠得越近,形影不離,遠遠望去像是一對情深不悔的神仙眷侶。

「喜歡嗎?」看著愛笑嬌顏,心底柔軟得彷佛一攤水的墨西極含笑低視懷中人兒,黑瞳中滿溢對她的溫柔。

她小鳥啄米似的點頭。「嗯!喜歡,站在高處看得遠,彷佛青山綠水都在我腳下,一覽眾山小。」

「不怕嗎?」他問。

桃花般的笑顏好不愉悅,她伸出藕白玉臂作勢要摘月。「有西極哥哥護著,再高也不怕。」

「我也有能力不足的時候,萬一我拉不住你呢?」忒膽大,天都敢扯下來當鞠球場。

霍香涵仰著頭,笑看她眼中的唯一。「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掉下去,你去哪,我去哪,生死相隨。」

聞言,他動容的以額抵住她的玉額。「傻瓜。」

「不傻,從小我最喜歡的人就是西極哥哥了,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娘說我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壞蛋,年紀不大心很大,早早把你捉在手中。」她不是傻,只是執著,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堅定初心,不追隨虛無縹繼的風花雪月,雖然以她霍家堡大小姐的身分可以得到更多,甚至她一句話,天底下最珍稀的寶貝都會送到她手中,她一點心思也不用費。

可是最珍貴的不是有形物,而是看不見的心,她相信自己不會選錯,跳動的心指引正確的方向。

撲向他。

「捉緊了,小搗蛋。」眼底笑意滿載的墨西極輕點她鼻頭,骨節分明的長指撫過她女敕紅的唇瓣。

「哎呀!疼,鼻子被你捏歪了。」她假意喊疼,一副小可憐的模樣討寵。

「裝模作樣。」他取笑。

霍香涵擠眉弄眼的吐吐香舌扮鬼臉,「才不裝模作樣,我是可愛又可恨的小女鬼,要趴在你背後,一輩子也不放手。」

「小心我收了你。」道士天職是收鬼除妖。

她咯咯笑,「收在你心里。」

墨西極一頓,隨即頭一低,在嫣紅香唇上一啄。「好,收在我心里,此生此世唯你而已。」

「西極哥哥……」粉頰一紅,如晚霞漫天。

「害臊了?」他輕笑。

「臉很燙。」她一定是生病了。

他作勢模模她的臉,大手輕覆發熱額頭,一臉正經的說道︰「小友病情甚重,藥石罔效,唯有一帖仙丹靈藥方可救治,但前提是要割下心愛之人的三兩心頭肉入藥,你可舍得?」

「不能割我自己的肉嗎?」她可憐兮兮的問。

「治病當用藥引,只能來自他人。」他一板一眼說得認真,煞有其事。

霍香涵不加思索的搖頭,「那就不治了,我才不要西極哥哥為我受罪,人沒有心哪能活。」

「我是你心愛之人?」墨西極明知故問,想從她口中得到令人滿意的答覆。

「嗯!西極哥哥是我最心愛的人,我要和你永遠永遠在一起。」他是她的歸宿,一生的依戀。

「你也是我心愛之人,定不相負。」今生有幸遇見她,是他最大的福分,以前所受的種種苦難只為這段天賜姻緣。

「西極哥哥……」

墨西極俯身吻住她未竟之語,也吻住她口中芳香,似吮似輾的汲取屬于女子的蘭芷馨香,意猶未盡的一再索取,彷佛那是取之不竭的蜜津,令人貪而不厭。

在墨宅坐勢最高的屋頂上,一對儷人深情相擁,風吹動兩人的發絲和衣裾,在忘我的擁吻下宛如一人。

惱人的風呀,吹得人心躁動。

突地,一道黑色霧箭飛掠而過,差點射中霍香涵後背,墨西極目光一利,抱著她半步旋身,正好避開射來的霧箭。

有人中箭了。

「西極哥哥,誰在慘叫?」叫得好淒厲。

「去看看便知曉了。」不會是好事。

墨西極一手攬住身邊人兒的細腰,從屋頂縱身而下,足不落地踩著一棵棵樹的樹冠往發出聲音的地方凌空而去。

當兩人到達時,就見到露出碩大狐狸尾巴的胡立正在遭受攻擊,染血的衣服幾乎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一片鮮紅。

「住手。」

胡立命在旦夕之際,以為狐生會就此終結,沒想到一道金光閃過眼前,逼近胸口的黑箭頓時消散。

「又是你,無知小輩,膽敢來壞本尊好事,看來是嫌小命太長,自個兒送上門來給本尊塞牙縫。」年紀是他零頭的小家伙,他還不放在眼里,正好給他磨牙當點心吃。

桀桀桀的陰冷笑聲一起,由淡而濃的黑影逐漸成形,身穿黑斗篷的阿奇出現。

「你牙縫也太大了,能塞進一個人,該不會是牙掉了吧!听來有點漏風。」眉頭一蹙,霍香涵用小手捂鼻,一股死人味被風吹來,她嫌臭捂得死緊。

「臭丫頭,連你也敢對本尊無禮,一會兒本尊會好好料理你,讓你死得其所。」桀!桀!小姑娘的肉最女敕了,還有香到令人蠢蠢欲動的處子血,干淨的魂魄……

「想動她得先問過我,本道的打神鞭可不留情。」身子一閃,墨西極擋在小未婚妻身前,手中多了寒氣逼人的打神鞭。

看到道門聖物,阿奇往前一跨的身體定住,似考慮要不要與之拼搏,修行暗術的人最忌道家法器。

「大公子,殺了他,快殺了他,禍害人命的妖孽留不得!」胡立一臉憤然,他嘴邊淌著血,一手按住左胸,慘白的臉色看得出受傷不輕。

他因擔心女兒安危,偷偷入府,沒想到正好遇到妖道取女兒心頭血煉藥。

「桀!桀!桀!自個兒是妖還指稱本尊妖孽,狐狸,最該死的是你,奉上你的血和一身骨肉來助本尊修行。」阿奇從不是正人君子,話一說完,隨手揮袖出招,錐子形狀的黑霧凝實,射向胡立眉心。

倏然,錐子落地,再次化為霧狀在風中散去。

「在本道面前動手,想必已有赴死的準備。」墨西極因沒有多大的把握,暗暗取出童玉貞給他的防身符紙,他捏在指縫間打算隨時出手。

「憑你也敢動本尊?」以卵擊石。

「你注定命喪此處,由本道代天收服。」墨西極催動五雷矗頂符,五道腰粗的巨雷從天而落。

「小輩放肆——」

阿奇連忙閃避,雖然他閃得夠快了,仍是被其中一道雷光劈中大腿,墨黑的血從傷口中流出。

但是鑽出傷處的不只是血而已,還有一只只高舉鎌刀螯的尸蟲,將近上百只拇指大的小蟲子,凶惡地張開比身體大兩倍的黑翅,朝墨西極等人飛撲。

「烈火符。」

一連用了快十張烈火符,冷汗直冒的墨西極才燒盡生命力旺盛的尸蟲,他心中暗驚巫覡可怕的巫力。

「本尊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張符錄,想要對付本尊還不夠瞧。」被應付不完的符紙搞得心煩,阿奇說反話想逼墨西極出手,他才好趁機破了符陣。

「是嗎?」既然他想享受符紙的威力,那便成全他。

墨西極一捉就是一把,他利用符紙排列出天罡地煞陣,咬破手指以血封符,將自大的巫覡封在陣內,使其動彈不得。

「雕蟲小技也敢在本尊面前獻丑,真是不自量力……」咦!這是什麼?他居然闖不出來。

剛一動,阿奇便感覺到一股使全身發麻的雷電鑽進心窩,痛得他五髒六腑幾乎碎裂。

「勸你安分點,不要輕舉妄動,這是升級版的五雷轟頂,只要你敢動,便會勾動天雷,雷光閃閃有如置身雷池之中,瞬間就能將你劈成粉末。」沒人能在成千上百的雷電中存活。

自負的阿奇不信凡人布置的符陣困得住他,他召喚出更多的邪物幫他破陣,「小小陣法奈我何!」

無數的黑色飛蛾漫天飛舞,觸動了陣式,瞬間電光閃閃,黑蛾一只只往下掉落,碎成細粉,彷佛下起了黑雨。

立于陣中的阿奇或多或少也被雷擊中,但他頭上多了個鍋大的龜殼,替他擋去多次的雷擊,因此身上的傷並不多,還有余力反擊。

臨時布下的符陣並不完善,找出弱處的阿奇再一次召出成群的黑頭蜂,飛出符陣襲擊墨西極。

「烈火符。」

又是烈火符。

體型巨大的毒蜂遇火燃燒,一朵朵的火花在空中爆開,但也有幾只臨死拼搏,帶著一身火沖向施符的人。

這時的墨西極有些分身乏術,一邊要控制符陣,困住巫覡,一邊要閃躲飛撲而來的火蜂,以免禍及己身。

只是他再怎麼謹慎,也避不開蜂擁而至的毒蜂,身體各處小有灼傷,他連忙用雨符滅火。

「去死吧!小輩——」

阿奇冷笑著沖出符陣,化身為一頭黑蛟,飛身極快的想穿過墨西極的肉身,將他撕成碎片。

「西極哥哥,小心——」

霍香涵臉色大變,驚聲一喊,想沖過去以身一擋,但是腦海中忽然出現一道女子的聲音,她想都沒想的掏出一顆不起眼的小黑丸子,朝變身黑蛟的阿奇扔過去。

轟!

好大的爆炸聲,震耳欲聾。

突然間,黑蛟不見了,天空下起灰蒙蒙的黑雨。

黑雨中,暗芒一閃,倏地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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