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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古明希 -【折花】《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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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明希 - 折花

唉!身為萬綠叢中一點紅又是「天后級」,卻沒有替她帶來實質的利益
表面上得到皇帝的恩寵,但抓住「龍心」的卻是一隻「男人」的手!
就算世上沒有隱形斗篷還是要扮透明人,精準演出恩愛夫妻的偽裝秀!
也不知道這個「七王爺」是一時行差踏錯,還是真心想救她出火坑
居然膽敢在皇帝的後宮挑老婆,企圖讓她「鹹魚復活」
搬出「情挑娘娘三部曲」,強奪史上最佳「男優」寶座
最讓她想叫救命的是近距離挑逗,沒有貼身接觸都讓她嚇到昏頭
明知她不能愛也不敢愛,硬要人家演出「豪門蕩婦」的角色
為了掩飾戀情還要互擺臉色,私底下又對她窮追不捨
用「真情假愛」混淆視覺,完美詮釋他獨門苦練的「浪子風格」
苦心經營的帝妃之位面臨棄守,寂寞芳心面臨兩難的抉擇
一路走來風雲變色,連「九五之尊」都得靠他抬轎才能穩住寶座
難怪人家傳他意圖「殺兄奪妻」,誰倒霉娶到她都會四肢發涼剉起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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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0: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昭德五年春夜,星月交輝,萬籟俱寂。

  河北太行山麓,皇室的別苑依在沱水岸旁,亭幽館雅,隨廊高低曲折,明波若鏡,夜風一吹,掀起疏林間的片片落葉,花牆、修竹沙沙作響。

  園林空透,覽之有物,屋宇層次井然,高低有致。

  蟲鳴鳥叫間,忽地一陣刺耳的尖嘯劃破淨空,驚醒了睡夢中的人,轟隆隆的爆裂聲接連而來,轉眼別苑陷入一片火海。

  「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驚惶的吼叫交雜慌亂的腳步聲,火光映照在每張驚駭恂慄的臉龐上。

  突發的劇變教人不及反應,有人還睡眼惺忪,手裡夾著枕頭便飛奔而出;有人蓬頭亂髮,拿著個空水桶急得團團轉;有人邊逃邊整裝著衣,衣帶和袖子綁在一起;更有人似無頭蒼蠅,腳下一空便踏進了水池裡。

  一群黑衣人無聲地立在別苑圍牆邊,冷眼觀看這一片混亂,直到火勢到達猛烈的高峰,為首的人一個手勢,所有黑衣人如鬼魅般竄入火場。

  「刺客!刺客啊——」

  「保護皇上!快快、快護駕……」

  叫喊聲不絕於耳,侍衛們瞬間包圍住皇上的寢室,與四面人方而來的刺客兵刃相接,一時刀光劍影,氤氳浮動的熱氣似升高了戰事的熱度。

  血水和汗水紛飛,火焰下的木頭迴廊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殺紅了眼的人一刀砍上廊柱,整片廊頂便砰然落下,巨響迴盪,掩埋了幾個來不及逃跑的無辜靈魂,卻掩不住此起彼落的哀嗚哭號。

  大部分的人都去救火了,留下來護駕的侍衛與來勢洶洶的刺客數量不成比例,擋不住侵襲的人不是身首異處,便是逃之夭夭。不一會兒,侍衛組成的人牆缺了個口,刺客們踩著屍體緩緩逼近,寢室的防護持續崩潰,終於,幾名刺客衝進了屋內,手中握的刀還不住地滴著鮮血。

  「狗皇帝,這麼多人陪葬,你歸西之路走得也不算孤獨了!」黑衣刺客的首領陰陰笑著,光芒本定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縮在床角顫動不已的人影。

  「不……不要過來……弒……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床上的人抖著聲音拚命往後縮,容貌掩蓋在陰影之下。

  「有你發號施令的份嗎?」既已甕中捉鱉,首領大刺刺地在廳中坐下,嘲諷笑道:「是你誅我的族人,還是我誅你的族人還不知道呢!」

  「是誰……誰派你們來的……」

  「憑什麼我必須告訴你?」如此冰冷的話語在外頭哭天喊地的叫聲干擾之下,竟出奇的清楚,「今天之前,你是當朝的皇上,今天之後,你可能就得和閻羅王商量商量,看看他讓不讓你在地府稱王了!」

  輕哼一聲,刺客首領又做了個手勢,圍在一旁的兩個黑衣人立即反應,一個箭步上前,將床上的人拉下來,直直拖到他面前。

  「哼哼,」首領把玩著手中的刀,在空中揮來揮去,「是要先砍掉你的四肢呢?還是先剮出你的雙眼?」凝眸望向地上低頭不語的人,忽地一把抓住對方的頭髮,狠狠往上拉。「我倒要看看你……你不是狗皇帝!」

  「大……大膽!皇上……皇上鴻福齊天,哪有這麼容易落入你們這些賊人的手裡!」被看穿的偽皇帝義憤填膺,即使眼神中仍有抹不去的恐懼。

  「好一個李代桃僵,你浪費了我們不少時間!」刺客淡然的笑容變得僵硬,刀鋒猛地揮向眼前的人,停在離頸項只差半公分處,「說!狗皇帝往哪裡逃了?」

  「呸!」

  連最後一口呼吸的時間也沒有,刀鋒迅速劃過,又一縷魂魄升天。

  「給我抓兩個侍衛進來!要活的!」

  幾個黑衣人聽令,迅捷地跑出門外,一陣金屬交擊聲過後,兩名傷痕纍纍的侍衛被拖了進來。

  「很好。」刺客首領站起身來,表情猙獰,刀子朝其中一個被俘虜的侍衛一指,「這個由我來問,另一個拖到另一間房去問,如果你們兩個人說的話不一樣,這個假皇帝就是你們的榜樣!」

  一切安置妥當,刺客首領大喝一聲,留下的那名侍衛隨即雙腿發軟,跪坐在地。

  「狗皇帝往哪兒逃了?」亮晃晃的刀又架上了俘虜的肩膀。

  一想到小命不保,心膽俱裂的侍衛就什麼都全招了,「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本來……本來大家以為只是失火,還不知道是刺客,可是……可是寧妃娘娘勸皇上立刻走,皇上才離開的。」

  「寧妃娘娘?」手中的刀再施些力,首領又問:「有誰知道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都……都不知道,走的只有皇上、娘娘和幾個隨扈。至於被大爺……大爺您殺死的那個是皇上的隨從,他自願為皇上犧牲,寧妃娘娘便要他留下來假扮皇上。」

  「又是寧妃!居然被個婆娘壞了我們的計劃!」首領氣得一揮刀,都還沒碰到人,那名可憐的侍衛登時暈死過去。

  此時,另一間房的拷問亦已結束,兩相對照之下,證明說的確實都是實情,刺客首領臉色黑到了極點,咬牙切齒,手指握得「喀啦喀啦」響。

  「該死的不只那個狗皇帝,現在又多一個了——」

  「老大!老大!」正待徹底搜查,另一名黑衣人氣急敗壞地闖進門來。

  「什麼事?」最好是重要的事,首領青筋暴凸,抓起來人衣領。

  「狗皇帝別苑的後……後門,方才一次衝出了五輛馬車,往五個方向逃走,兄弟們已經分頭追了。」

  「混帳!」首領怒極,將手下大力甩至一旁,一字一句像要把言語咬碎般開口,「最好別又是那個寧妃幹的好事!」

  火熄了,空氣中仍瀰漫著燒焦的味道。

  別苑毀了一半,迴廊的廊頂垮下,阻隔了通道,末端的涼亭熏得焦黑;樓閣屋宇面目全非,屋頂的木雕開了天花、陽台柱間的彩繪、坐凳欄桿以及格斷上鑲金嵌玉的裝飾,如今望去全熔為黑糊糊的一大片,一夜之間,勝景成了殘景。

  幸運的是,另一頭隔著水池的建築並未受到祝融波及,其中最華美的一棟樓房,四角厝尖屋頂上還漆上金漆,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在諷刺水池對面慘不忍睹的景象。

  順著雕花精細的窗欞間看進去,樓內或坐或立有著十數個人,正中央端坐在黑檀木桌旁的男子身材高大,身穿藍紗袍子,長相端正,天庭飽滿,眉宇間透出尊貴之氣——他便是當今皇帝朱祈良。

  「你們坦白道來,是誰指使你們行刺朕?」朱祈良攏起了眉,臉色不豫,大手往案上一拍,直視著跪在廳下被五花大綁的幾名黑衣人。

  「狗皇帝!這回是我失算,竟被你惑敵之計給騙了!」刺客首領氣得牙癢癢的,「沒想到你竟沒坐上馬車,還有膽量躲在這裡!」

  沒錯,不久前還耀武揚威的刺客們,一晃眼全成了階下之囚。

  原來分頭奔逃的五輛馬車削弱分散了刺客的團體力量,剩下留在別苑搜查的幾名刺客。本以為皇室侍衛僅剩殘軍傷兵,不足為慮;想不到真正的高手並未離苑,看準時機一古腦兒將他們全包圍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形成了眼下的結果。

  「躲?堂堂一國之君需要躲嗎?」朱祈良揮揮手制止了護衛杖責囚犯,冷笑地喝了口茶,「你們既然能規畫這一場刺殺行動,卻又看不出朕光明正大地站在救火的人群中,到底是聰明還是笨呢?」

  「好!這次算我們栽了,你要砍頭就砍吧!」

  「別著急,朕還沒問完呢!這樣吧,朕也不居功,讓你們做個明白鬼,這所有應變的計策全是寧妃想出來的。」一杯清茶見底,朱祈良斜眼看了身邊的內侍王公公一眼,馬上又一杯溫熱的好茶斟入。「現在你們可以說了,是誰指使你們的?」

  「哼!」刺客首領別過頭。

  朱祈良耐心將告用罄,伸出右手食指上下動了動,那群刺客立刻被一陣亂棍伺候。

  「哼!」刺客首領又重重的哼一聲,咬緊牙關忍受火辣辣的毒打,其中一、兩個刺客不堪重刑,早已口吐鮮血昏死過去。

  「還嘴硬?」朱祈良示意護衛停手,面有厲色。再這麼下去,一個一個全打死了,還問得出什麼花樣?「王公公,差人去請寧妃過來。」

  寧妃?!刺客首領含恨的眼光緊盯著王公公離去,而後停留在大門口,他倒要看看,這個破壞他好事,還害得他必須丟腦袋的婆娘,到底有什麼三頭六臂!

  等待的時間如空氣凝滯一般,朱祈良不耐地用手敲著桌面,「叩、叩、叩……」

  刺客首領被這一陣噪音擾得心煩,兼之被人制住,滿是身不由己的無奈,他火大地瞪了皇帝一眼。

  護衛們立時用棍抵住刺客的背,朱祈良注意到了,正欲喝斥刺客的大膽,門卻在此時「咿呀」一聲打開。

  所有人的目光隨著聲音轉向,看著踏進門的傭人,朱祈良臉上綻出光彩,護衛們放鬆了力道,刺客們也忘了凶狠,全員屏氣凝神,先前一觸即發的氣氛轉眼煙消雲散。

  這就是寧妃!沒有色艷桃李,沒有濃妝華服,她芙蓉似的臉蛋兒淺笑盈盈,媚眼含波,高雅卻不冶艷,儀態端莊,身上是素雅的月白繡花短祆,頭髮梳成簡單的挑心髻,插著木簪,清新淡然的氣質絲毫不像後官嬪妃該有的模樣。

  「臣妾見過皇上。」出門在外一切從簡,她朝朱祈良微微一福,依在他身旁坐下,眼光投向堂下的刺客,不懼不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愛妃,你幫朕問問這群刺客,是誰派他們來行刺的。」習慣性地將手一攤,朱祈良嚴厲的表情微微緩和,好像把事情丟給她就沒事了一般。

  寧妃頷首,環視腳下跪著的眾人,用她那悠然悅耳的嗓音安撫似地開口,「你便是他們的領袖吧?」她一眼便鎮定中央那名虎背熊腰的大漢,只因他的氣勢便是比旁人強了幾分。

  「哼!」貫徹始終的回答。

  「既然你不想說,那就由我來說。」寧妃語調平穩、神色自若,像在話家常一樣,「皇上此次微服出巡,知道的人並不多,甚至連地方知府都不知皇上駕臨,因此不可能是由民間人士策反……我猜主使你們的人身份、地位必定不低,最有可能是皇室中人。」

  她仔細觀察刺客首領的神情,發現他背脊不自然的僵了下,輕輕一笑,繼續說道:「加上這次出巡的路線極度保密,在我們住入別苑的第一日,你們便殺了進來,還如此有組織、有系統,看來必定經過長期謀畫。因此,只要從知曉皇上行蹤的人身上下功夫,總會有蛛絲馬跡。」

  刺客首領只是臉色難看,其餘的刺客大都已面色蒼白、面露驚恐。

  「其實你們不必嘴硬,皇上若真要查,沒有什麼查不出來的,只不過多拖延一段時間罷了!」她謝過皇上賜給她的清茶,輕吸一口,「而你們,幫主使者拚命遮掩,有什麼好處?弒君之罪不同一般,如今你們沒有得手,罪已誅連九族;若你們得手了,主使者必也將你們滅口,愈少人知道愈是保障。要是你們供出那人將功折罪,皇上仁慈,說不準還能留你們其他族人的性命呢!」

  她的話似乎起了些效用,刺客們開始用眼光交換意見,態度已有軟化。

  「愛妃說的話就是朕要說的。」朱祈良也適時補上一句,投給寧妃一個讚賞的目光。

  雙手握拳,龐大的身軀倏然緊繃,刺客首領像是豁出去了,突然揚起頭來,卻是直視寧妃。

  「主使者是……七王爺朱翊。」

  七王爺……朱翊?

  在別苑裡已過數天,容華——也就是寧妃,坐在苑裡徊瀾樓的房內,蹙起娥眉望著窗外斜陽映照的迷離景致。

  她知道護衛們現在人心惶惶,深怕又有刺客入侵,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巡邏,皇上身邊更是高手聚集,就怕他出了什麼差錯。但她只暗中要地方知府在別苑內外布遊兵馬,央求皇上壓下遭刺的消息,停留在此為的是想瞧瞧皇宮內是否有任何蠢動的跡象。

  她求,皇上便答應了,他一向信任她,無論家事、國事、天下事。

  事實上,她對刺客的供詞仍有疑慮。朱翊是皇上的胞弟,受先王封為晉王,因排行第七,皇族人習慣稱他七王爺。她入官後從沒見過他,只聽聞他行事極低調,雖說皇上微服出官時,為了安全起見曾預先知會他,要他在皇上入晉境時加強注意,但如今才走到太行山邊,還未入晉便遇到行刺,七王爺確實有很大嫌疑。

  可是,她直覺這事有些古怪。

  沒有人會蠢到在自己家門口殺人。

  「叩叩!」一陣敲門聲傳來,跟著一個尖細微小的嗓音響起——

  「寧妃娘娘?」是王公公。

  「進來。」容華的隨身女侍珊兒在大火那一夜慌張離去後,便再也沒有回來,因此沒有人通傳。她藏起了臉上的憂慮,不露出一絲疲態。

  王公公推門進來,仔細地掩上門扉,小心謹慎過了頭。

  「什麼事?」她毫不放鬆地盯著他。皇上的內傳通常不刻意和嬪妃交好,以正官紀,而她卻是唯一的例外。

  「稟娘娘,皇上前些天下旨要七王爺立即由太原趕來別苑,看來是想明算帳了。奴才好不容易觀個空趕緊過來給您報信。」他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逢迎了。

  「約莫什麼時候會到?」皇上竟又如此衝動?容華暗歎口氣,先皇的沉穩可是一絲也未傳到皇帝身上,做事往往任性而為,瞻前不顧後。

  「快馬加鞭的話,這兩天應該就會到。」

  「我知道了。」容華低頭沉思,已在考慮如何解決這件事。「王公公,七王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娘娘幾年前入宮時,現在的皇上已經登基,所以有所不知。在先皇尚未立儲前,七皇子朱翊文武兼備、見識高遠,是最被看好的太子人選,可是後來不知為何,先皇遺詔改立現在的皇上,七皇子僅封為晉王。」

  「因此他可能心有不甘?」容華推測。

  「奴才以為皇上登基後,七王爺便馬上離開皇宮至封地,數年間從未回官,雖然屢次戰功彪炳、軍容壯盛,卻從未聽過他恃功而驕或擁兵自重,沒有謀朝篡位之象。只是想不到七王爺竟買兇弒君,或許是一時糊塗。」

  「七王爺是怎樣的人?」

  「過去還是皇子時,七王爺意態飛揚卻沉穩自持,處事深謀遠慮,在政事上頗得先皇器重,後來到晉境後,行事轉為低調隱晦,鋒芒盡致。」

  是怕武功太盛,蓋過皇上的功績嗎?還是韜光養晦,想來個十年生聚,一朝再起?容華對七王爺的好奇心愈來愈重了。

  「好了,你下去吧。今天的談話我會保密,我還要留著你的頭做事呢!」她需要自個兒好好想一想。

  「娘娘……」王公公欲言又止。

  容華淡淡看了他一眼,一向都是別人討好他,宮裡的嬪妃是求皇上一夜臨幸;文武大臣們為的是探查上意。而他會對她另眼相待的原因,她也明白,一方面因為她受寵,另一方面……

  「對了,我在宮裡收著只白玉古鐲用不上,回去就賞給你吧!」她也很識相。

  「謝娘娘。」

  隔日一早,容華端著一盅甜品,來到朱祈良身前。

  「皇上,您最近心裡煩,整日坐立不安,臣妾熬了碗冰糖燕窩給您。」蓮步輕移至他身邊,容華知道他不會自個兒動手,便掀開盅蓋,舀起一口至他嘴邊。

  朱祈良看了她一眼,猶豫一會兒才張口喝下,而後便心浮氣躁地搖搖頭,習慣性地向她抱怨,「朕一點胃口也沒有。一想到七皇弟居然買兇殺朕,朕便感到一陣心寒,朕登基之前,眾皇子間已是感情疏離,只有七皇弟與朕還有話說,如今兄弟相殘,更是可悲,前些日子朕已下旨要他立刻來,非問個清楚不可!」

  「皇上,這件事不一定是七王爺做的。」容華心平氣和一笑,希望把這種情緒也感染給他。

  「你怎麼知道?」朱祈良疑惑地看著她,「可是那些刺客不是說……」

  「若是嫁禍呢?皇上應該不會輕信歹徒的話吧?」

  她先把朱祈良捧得高高的,再把自己先前的疑慮說出來,好像思慮周密的都是他。

  然後她又舉出另一個可能性,「當然,七王爺也可能是主謀,不過臣妾以為,七王爺鎮守太原,軍功顯赫,對宮裡位高權重的大臣還有諸王有制衡之效,若其因他人誣陷被皇上治罪,鷸蚌相爭,官裡一些野心者可能借此得利,而且邊防空虛,倒便宜了那些外族,更少了一份顧忌。」

  「聽你這麼一說,朕也開始覺得皇弟可能是被誣陷的。」朱祈良摸摸下巴深思。

  「皇上英明,一定不會有先入為主的觀念,是誣陷?是預謀?既然七王爺就要來了,那就問個清楚也無妨。」春風拂面般的笑,她又舀起一匙冰糖燕窩,她知道他有心情吃了。

  終於消去了朱祈良的成見,否則依他的性子,那朱翊一到,八成先被痛罵一頓,然後二話不說打入天牢。

  「還是愛妃瞭解朕,朕一向待人公正。」毫不遲疑的喝下燕窩。

  一向公正?容華但笑不語。

  此時,王公公垂首踏進門內。

  「皇上,七王爺到了。」

  「叫他進來。」朱祈良看了看容華,她微笑朝他點個頭,他才又喚來隨身護衛,「你們,去把那幾個利客給我帶上來!」

  燕窩又喝了半盅,門外響起腳步聲,王公公領著兩個人走進來。前頭的那個貌不驚人,面帶猶豫,身著綾羅綢緞,看起來應該就是七王爺朱翊,後頭的年輕人笑容可掬,一件普通長衫,可能是隨從一類的。

  「皇弟——」朱祈良一見這兩人,臉色馬上拉下來。

  「皇上,可否先讓徽臣與刺客對質?」那位身著華服的人搶先開口。

  朱祈良尚未說話,侍衛們適時將幾名刺客帶了進來。進門後,侍衛強硬壓制他們跪在地上,但他們望著當朝天子的,仍是那抹不馴的目光。

  「大膽刺客,你們口中的七王爺來了,現在你們可以對質了。」或許是被瞪著心裡不舒坦,朱祈良的臉色怪異。

  七王爺和他的隨從走到刺客前,雙方先對視一陣,最後身著華服者悠悠開口,「你們說,策畫這次行刺的是七王爺朱翊?」

  「七……七王爺!你一定要救我們啊!是狗皇帝以我們族人性命要脅,我們才把你供出來的!」

  「冒犯皇上,無禮!」那位看起來像是隨從的人上前朝每個人打了兩巴掌,「你們硬要栽髒,就以為七王爺拿你們沒辦法?」

  「七王爺,你這會兒又不認了嗎?好!算我們兄弟跟錯人了!」刺客首領挨了重重兩耳光,依舊惡狠狠地盯著隨從身後著華服者。

  「我倒是問你們,你們如何與七王爺聯絡?又是誰跟你們接頭的?」隨從接著問。

  「當……當然是先至太原的晉王府,然後與七王爺他會合共商大計啊!」刺客首領直看著默不開口的七王爺。

  「是嗎?」隨從又笑起來,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隨後再沒理會刺客們,轉身面向朱祈良,拱手彎身行了個禮,「請皇上定奪。」

  「我知道了。」朱祈良歎了口氣,又像是鬆了口氣,目光益發凌厲地射向跪著的刺客們,「你們意圖行刺朕,又嫁禍七王爺,罪無可恕,來人!給我拖下去重刑伺候,定要問出主使者是誰!」

  「昏君!明明就是七王爺主使的,你——」

  「啪啪!」又是兩耳光,隨從打扮的年輕人左右交互拍拍手掌,上揚的嘴角有絲輕蔑。

  「連七王爺是誰都搞不清楚,還叫得挺順口的?」

  「什麼意思?」刺客首領聽出不對勁。

  「你犯了兩個大錯。」隨從上前一步,乾脆好人做到底般說明,「第一,七王爺這段日子一直不在太原,這個皇上派去找人的侍衛可以作證;第二……」他頓了一頓,用手指著自己,「我才是七王爺,那個你一直以為是七王爺的人是我的隨從,這樣你明白了嗎?」

  刺客們聽見這話全震驚得無言以對,搞了半天,他們弒君的帽子扣錯人,這七王爺竟是如此狡詐多謀?

  容華旁觀至此,終於明白她第一眼看到這對主僕時,心裡感受到的奇怪是什麼——氣度。

  身著華服的人沒有身居高位的穩重,反而是衣著樸素的人從頭到尾態度閒適,氣勢如虹,原來他才是正主兒。

  她這才仔細觀察真正的「七王爺」,挺直的鼻樑、略簿的嘴唇,看上去是則不羈的面相,卻搭上黑亮有神的大眼。顧盼間有著和朱祈良相似的霸氣,臉上的笑容不減,這樣的五官和氣質綜合起來,竟意外的令人覺得——和善?

  可是這七王爺的表現明明就不簡單。

  「皇弟,想不到你竟有這種鬼主意?」朱祈良突然笑出聲。

  「這『李代桃僵』之計不過是掠人之美,寧姑娘娘,你說是嗎?」朱翊另有寓意的眼光轉向容華。

  「王爺過獎了。」輕描淡寫地帶過,她垂下眼瞼掩飾些許不自在,她知道他在說前些天隨從冒充皇上一事,可是他的眼光……有些放肆。

  而且她不知道原來朱祈良與朱翊兄弟間的感情似乎……還不錯?

  「皇弟,如今已澄清你的清白,稍後你要回太原了嗎?」朱祈良又問。

  「不,皇兄在晉邊境遇刺,皇弟當然要護駕回宮,我也會在宮裡待上一陣子,調查此次行刺陰謀的主使者。看看到底是誰這麼恨我。另外……」朱翊深深看了一眼容華,「好久沒回宮了,我也想好好認識一下現在的皇宮。」

  容華不由自主地回視他,總覺得他話裡有話,但從他清澈的目光裡,卻看不出一絲異樣。

  是她太多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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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皇宮深處,假山堆疊的小花園裡,一泓潭水碧森森的倒映著月光,水上靜靜矗立著一座涼亭,嬪妃群聚在其中交頭接耳。

  會被選進宮的美人必定姿色不俗,當前又是數名並列,無論是扶在獅頭雕欄上的纖纖玉手,抑或倚在刻花石柱旁的窈窕身軀,看上去都是那麼美輪美奐。

  不過,從口中吐出的話語可就不一定美了。

  「今晚皇上到哪兒了?」淑妃冷聲問著身旁的宮女。

  「娘娘,是對育軒。」

  「又是寧妃?」淑妃一張艷麗的臉蛋因嫉妒而扭曲,鮮紅的胭脂噬人。

  由於容華受寵,皇上特賜住對育軒,與住東、西宮的嬪妃們隔離開來,此舉更引起後宮羨妒交加。

  「寧妃究竟有什麼好?長得又不是頂美,又不和人打交道,自以為受皇上寵愛就了不起了?什麼東西!」康妃在旁挑撥。

  女人的善妒一觸即發,一句又一句惡毒攻訐滔滔而來。

  「是啊是啊,你沒瞧她那股假正經的騷勁,成天粘在皇上身邊,好像沒有男人就不行了一樣。」

  「聽說她老家只是個破茅屋,爹是個落弟秀才,已經作古了。家裡人都死光了還能穩穩的做她的寧妃,說不定家學淵源都是向男人獻媚呢!」

  「皇上八成被她迷得暈頭轉向,才會夜夜召她侍寢,怎麼皇后娘娘也都沒說話,任由她胡來?真是的!」

  「皇上都寵了她幾年,連個子兒也沒蹦出來,說不定是有什麼隱疾呢!」

  「哈哈……你真是口沒遮攔……」

  花園另一頭,兩名宮女悄悄經過,夜風將話聲傳到她們耳裡。綁著髮髻、圓臉的丫頭隨著話語皺起眉,率先氣憤發難。

  「小紅,你聽到了嗎?她們在說我們娘娘呢!」

  名喚小紅的宮女沒應答,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些嬪妃自己不受寵,老是酸溜溜地咒罵寧妃娘娘,真不曉得進宮時的禮儀都學到哪裡去了,你說是不是?」

  小紅又點頭,睜大眼睛怯生生的模樣相當可愛。

  「哎呀!我都忘了你不會說話。以後你遇到那些嬪妃和宮女可要離遠點,別讓她們抓到了你的痛腳,還有,你才剛來服侍寧妃娘娘,我來告訴你一些娘娘的習慣。」

  圓臉的宮女說話飛快,也不管別人有沒有聽懂,辟哩叭啦的說了一堆。

  「娘娘沒什麼難伺候的,就是皇上來了以後,咱們一步也不能踏入對育軒裡,隔天早上也要比平常晚服侍娘娘更衣;平時選的簪子和衣服別太花哨,娘娘不喜歡那些;還有,娘娘講的每一句話,就算是話家常,你也不能說出去……啊!這你應該沒問題,另外,娘娘的行蹤不可隨便洩漏……」

  小紅聽得頭歪了一邊,似懂非懂。

  圓臉宮女眼角餘光瞥到她懵懂的表情,連氣都沒有換,話尾卻換了一個風向,「這些瑣碎的事你久了就明白了,不用擔心。我一開始也是笨手笨腳的,娘娘不會罵人的。嘻,你不會笑我太多話吧?娘娘雖然沒有責備過我,但有時候她看我的眼光都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說太多了。不過,不該說的我一句也不會說,所以娘娘才會用我到現在。」

  小紅的頭更歪了,眼中出現一絲無力。

  圓臉宮女看到她的表情,笑容變得有些尷尬,「看你的臉就知道,你一定也認為我太多話了!我說了這麼多,也不知道你聽懂多少,反正以後在這裡有我小綠罩著你,受了什麼委屈就來找我——」兩人步入對育軒內,行至寧妃寢室門邊,小綠都還沒向內通報,門內即傳出溫和卻簡短有力的話聲——

  「小綠,進來。」

  前頭還連結著一長串絮絮叨叨,小綠通報的話都到了嘴邊,容華這一出聲,又害她全吞回去,差點岔了氣。

  「娘娘,您怎麼知道我回來了?」她意外地推門進去,看到的是容華常掛在嘴角的淺笑。

  容華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給了她一個「你認為呢?」的眼神。

  小綠難為情的轉頭,看到小紅也是一樣的眼神。

  「好……好吧,我承認是我太多嘴,吵到娘娘了。娘娘,小綠要幫您梳頭嗎?還是幫您更衣?皇上今晚又是到對育軒,其他宮的娘娘全都——」

  「她是新來的宮女?」容華淡淡地打斷她的話,注意起入門後一直默默無語、穿著宮女服的嬌水丫頭。

  「是啊,她叫小紅,入宮沒多久,是來頂珊兒的位置的。唉!說到這個珊兒,怎麼跑了也沒回來?這要抓到會殺頭的,娘娘您平常那麼疼她——」

  「幾歲了?」容華又「技巧性」地開口。

  「啊?喔!我今年十七,娘娘您不知道嗎?其實我七歲就進宮,已經有十年了,跟宮裡的嬤嬤學了好多——」

  「我問的是小紅。」容華疑惑,到底是小綠沒給小紅開口的機會,還是這小紅當真資歷太淺,不懂見到嬪妃要行禮問好的?

  「娘娘,小紅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的。」小綠這才想起忘了向容華解釋,「她和我一樣歲數,可借長得一副嬌嬌俏俏的模樣,竟是口不能言。哎呀!我都忘了,小紅,見到娘娘要問安……啊呀呀!我自己好像也忘了,真是糟糕……」

  小綠自顧自地說著,突然發現四週一片寂靜,回過神才發現,容華和小紅正好整以暇地瞅著她,只差沒在嘴上說出——看你一個人還能講多久!

  「娘娘……」窘了!

  「罷了!」容華手輕指,免了她們的禮,「在我這兒當差,還是不會說話的好,你們說是嗎?」

  是嗎?容華說話時雖然臉上帶著幾不可見的笑,小綠卻暗自打了個冷顫。

  趁著黑夜,容華一個人信步來到御花園僻靜的一角。

  夜夜寵幸?她面無表情,腦子裡思緒紊亂,孤寂的身影立在月光下,更顯冷清。所有事都只是個幌子,一個天大的騙局,萬人景仰的皇上根本不是在夜晚憐愛她,也不大願意臨幸任何妃子,一切的一切只因皇上愛的根本是個男人!

  李洛——一個男人,還是禮部司務,豈不可笑?

  自她及笄進宮,便常聽到官女們私底下談論後宮的黑暗、淫亂,她知道自己貧寒出身又沒背景,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然後老死後宮。

  她不甘心,也不容許這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要以自己的方式站穩地位。

  聽聞當今天子年輕氣盛,好大喜功卻不好色,既然無法以美色接近他,她便換個法子接近他——他懶,她就輔助他理政;他喜歡政績,她就幫他創造,花了幾年的時間,終於讓他瞭解她的才能。

  直到某天,意外在皇上寢宮發現他斷袖的大秘密,她更是聰明的選擇了替他掩飾,絕口不提,於是她成了寧妃,在他人眼中,幾乎夜夜承受皇上恩澤。

  沒有人知道,在夜晚,對育軒的大門是為李洛而開的,寧妃賜住對育軒也根本是個障眼法。因為此軒與玄武門近,每晚皇上到了軒裡,便直接由密道通往宮外禮部司務寓所,戍守玄武門的侍衛都是精挑細選,這軒內的人他根本看都不看一眼。

  皇上信任她,卻不愛慕她;依賴她,卻不留戀她,而為免皇上忌疑,她也盡量不與不相干的人接觸。她頂著個大黑鍋,背後他人議論紛紛,但她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就是讓每個人都知道,寧妃受寵,有左右皇上決定的力量。

  高處不勝寒,但若不爬高,便要落入地獄。

  她的笑一向能安撫皇上,可是卻安撫不了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她根本笑不出來;一個人的時候,好冷。

  其實她好想飛離這個華麗的牢籠,真的好想……好想……

  「夜深露重,你是否應該待在對育軒內?」

  背後突來的話語聲使容華一驚,但她鎮靜的沒有露出一絲慌張,打起招牌笑容,雍容地向後轉身。

  「七王爺,既然夜深露重,你是否不該出現在這裡?」對上朱翊調侃的雙眸,她自認語氣平穩,表情完美得沒有破綻。

  「孤枕艱眠,所以你不願一個人留在軒裡?」一貫閒散的語氣。

  「臣妾聽不懂王爺在說什麼。」孤枕難眠?他到底知道什麼?容華的笑容有點僵硬了。

  「你聽得懂。」背著手,朱翊學她昂首向月,故作瀟灑的晃了兩步。「我和皇兄做了二十幾年的兄弟,會不知道他喜歡的是『哪種人』嗎?」

  「皇上白日操持政務,勞心勞力,而對育軒這兒幽靜,適合休息善氣,臣妾不願擾——」

  「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晃了回來,他定定站在她身前,目光像要穿透她的內心。

  容華無法再裝傻下去了,只是她仍是淺笑,笑是她唯一的武器。

  怎麼她第一眼會覺得他和善?這個人,無害的外表裡裝的根本是狡猾的靈魂,這個時間他會出現在這裡,擺明就是衝著她來,他到底想做什麼?

  「王爺,深夜我倆在此談話,已是不合禮法,我該回宮了。」她直覺不能再和他談下去。

  「你在逃避?我令你害怕嗎?」朱翊站的位置正好堵在她的去路前。

  「王爺言重了,有什麼好怕的呢?」為了證明她一點兒也不怕,容華逼自己直視他的眼,笑容依舊。

  朱翊審視她許久,才饒富興味的說:「你的破綻,在這裡。」他比了比雙目,「你一向用笑容將心緒掩飾得很好,可是你的笑意並未到達眼裡。你確實在害怕,怕我看穿了你的偽裝。」

  她默然無語,看著他的眼光沒有移動一些些,仍然是笑,不過多了絲陰霾。

  又凝視她一會兒,他突然低笑兩聲,「不愧是寧妃,竟然還能不慌不亂?我這次回宮,本想調查行刺皇上的主謀,但現在我發現,有另一件事更值得我研究。」

  他探索的目光及曖昧的言論令容華的心狠狠一動,但表情當然毫無暇疵。

  「七王爺!」她強調了他的身份,極力維持語氣平和。

  到底是誰說七王爺沉穩自持?低調隱晦?

  王公公!握緊拳頭,她想收回那只白玉鐲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很有趣。」所以大大的勾起了他的興趣。

  「臣妾淡而無味,何來有趣?」她忍住了瞪他的衝動,他這是尋她開心嗎?

  「而且我相信你若發自真心的笑,會更美。」他跟著她笑,那張「看起來和善」的臉慢慢靠近她,只是笑容裡摻了點挑釁的意味。

  「王爺謬讚了。」簡直無禮!她的笑快掛不住了,暗自咬牙,不著痕跡地退了一步。

  「皇兄確實有眼光,把你當個寶。」他又逼近,恣意地打量她。「不過,他的使用方式錯誤。」

  到此,她的笑容完全凝結。

  「你惱了?要不要真心笑一個給我看?」

  「你!」

  「你永遠都這麼冷靜嗎?華兒?」

  「什麼?!」她的笑容終於崩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盯著他。

  「哈哈哈……」他還是成功的打破了她的冷靜,大笑著揚長而去。

  「渾……可惡!」容華雖然氣得發抖,最後還是保持了寧妃的儀態,嚥下了那些有損她尊貴的字眼。

  吏部尚書莊仲淳,五十開外,被先皇托以太傅之重任,蓄著一把體面的黑髯,長相嚴肅,剛正不阿,正滔滔不絕的向朱祈良進言。

  「皇上,國之存亡,系之在君。正心修身,而後齊家治國,明明德於天下,故君需嚴以律己,圖振朝綱。夫君王為百姓心之所向,必也以身作則,潔身自愛,欲使轄下斐然向風,則應——」

  「身居廟堂之高,德披天下之民。」御書房內,朱祈良低頭伏案,拿著枝硃筆批閱奏折,還心不在焉的接下話。

  他已經盡量裝得很忙碌了,可是這個前朝重臣偏是不放過他,念了快半個時辰,說的又全不是他愛聽的。

  每天聽的都差不多,他都快會背了。

  「皇上也知任重道遠,故應遠離女色,致力政事。須知商紂亡於妲己,幽王滅於褒姒,前人殷鑒,皇上不可不慎。孟子有雲——」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歎口氣放下筆,朱祈良瞄了一眼莊仲淳,「你就這麼討厭寧妃?偏要舉一堆例子來證明她禍國殃民?」

  對於這個妃子,他實在又愛又愧,愛的是她的才,愧的是利用她與李洛幽會,害得她淪為千夫所指之人。若說宮裡對寧妃有支持與反對兩黨,這莊仲淳該是反對黨的黨魁吧?

  「臣豈好辯哉?臣不得已也!皇上幾乎夜夜至對育軒,此非勤於政事之君王所為。」凜凜的目光、堅定的神情,十足忠臣一名。

  「行了,朕自有主張。」好幾次都想把這個鉅子轟下台,但莊仲淳是先皇遺詔輔政大臣,又政績卓著……唉!朱祈良拿起一份重要奏摺,無奈地岔開話題,「邊關急報,韃靼侵我勢緩,似有勝望,唯駐防的李將軍中箭受傷,部隊群龍無首,現於距居庸關八達嶺數十里外兩軍僵持不下,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這……這不是該問兵部嗎?與他吏部何干?莊仲淳愣了一下,但仍肅穆地回覆,「老臣以為,應盡速派遣代理武將前去。」

  「派誰好?」

  「這……」若問莊仲淳哪個將軍領多少俸祿,他還可以行雲流水地答出來;但問到哪個將軍比較會打仗,他怎麼方便干涉?

  正當為難之時,王公公像個救星般踏入。

  「啟稟皇上,寧妃娘娘到。」

  「終於來了,宣宣宣!」這才是救星啊!朱祈良長吁口氣,一眼瞥見臉色難看的莊仲淳,故意輕咳兩聲,「咳!你先下去吧!」

  「老臣告退。」恭敬的退出,半路還不小心和容華打了照面,莊仲淳臉色更加凝重,視而不見地離開。

  行完禮,容華捧著蓮蓉白玉羹,纖纖細步至朱祈良身邊,如往常般挨著他坐下,朝他露出一個春花般的笑。

  「莊仲淳對你意見很多。」朱祈良像在抱怨。

  「我知道,莊大人為官耿直,諍言直諫並沒有什麼不好。」容華打開碗蓋,餵了他一口。

  她很清楚莊仲淳敵視她,怕她妖媚禍國。不過對她而言,更難聽的話都聽過了,何況莊仲淳為公不為私,這實在不算什麼。

  「皇上,莊大人年高德重,說的話不無道理,他也是怕您太累啊!皇上偶爾也該放鬆自己,在寢宮內休息幾天。」

  「怎麼一樣的話,你說的聽起來就順耳多了?」又吃了兩口白玉羹。

  「臣妾服侍皇上不是一天兩天了。」容華微笑。

  「唔……」嚥下口中的食物,朱祈良隨意瞄瞄桌上的奏摺,歎口氣又拿起一份看起來比較「沒份量」的,含糊不情地咕噥,「這一份,戶部張寶善、夏永、李慶章三個人要陞官,這種小事也要來煩朕!」

  容華想了想這三人平時為官的毀譽,心知無妨,用她一貫安穩平和的語氣說道:「趙先生怎麼說?」趙元任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首輔,職權就如同宰相,另一個身份又是皇后娘娘的父親,也就是國丈,位高權重,凡奏章要到朱祈良面前之前,皆需先經過他的批閱。

  「建議照準。」朱祈良眼睛盯著容華手中的白玉羹,詫異著她怎麼沒有接著遞上下一口?

  「那皇上還煩什麼?」她彷彿在笑他自尋煩惱,在他皺眉前適時送上香滑的羹湯。原來連餵食都要挑好時機啊!

  挑了挑眉,朱祈良毫不猶豫地在奏章上批了又紅又大的「准」字。每次有容華在旁,批公文的速度就會順利許多。

  又拿起一份,「安南今年貢品數量大減,建請停止我朝布匹、瓷器……等等物料之輸出以為教訓……唉,停就停,拉拉雜雜寫一堆。」

  「皇上,每次臣妾來陪您,都會帶上一盅甜品吧?」容華暗自快速瞄過奏摺上寫的東西,「如果下回臣妾來了,卻沒有帶呢?」

  朱祈良直覺地眉頭攏成一座小山,「朕會很不習慣,說不定還會生氣呢!」

  「這些甜品就像那些出口安南的物資,若無預警斷絕,您想安南國王會有什麼反應?更何況我們正與韃靼作戰,後顧無憂不是較有勝算?」

  「你說得有道理——」朱祈良想想便要動筆。

  「不過,若是皇上像安南對待我朝那般,待臣妾不好,臣妾免不了就要在甜品上偷工減料一番,以為抗議了。」她淺笑看了他一眼,在他寫下第一個字前又說了這一段。

  她的話如一盞明燈,令朱祈良腦際一亮,快速的在奏招批下「減少輸出即可。」

  這或許也是一種手段,容華從不直接於政,她清楚朱祈良一切的忌諱,所以下決策的永遠是聖明的皇上。

  說到韃靼,朱祈良突然想起方才與莊仲淳討論的那份棘手奏摺,「還有這個,若把今天奏摺的麻煩程度排個名次,這份該是榜首了。」

  容華將奏章瀏覽一遍,「皇上煩惱的是接任武將的人選吧?」

  「還是愛妃瞭解朕啊!」朱祈良聽到她說的話,不知為何心裡就舒坦起來,好似事情已解決了一半。

  「奏折上說,與韃靼之戰事已到尾聲,似有勝望,目前也只是兩軍膠著罷了,敵軍還在八達嶺數十里外呢!要成名首重軍功,只要主戰不主和,這場仗可以贏得很漂亮。所以皇上更不用憂心人選了,此為急件,不待幾日被推薦的能人必定泉湧而來,大臣們會幫您決定的!到時候再挑一個適當的不就行了?」四兩撥千金,又解決了一個難題。

  朱祈良對今天的進度相當滿意,兩人像在閒談般翻過一份又一份的奏摺,直至蓮蓉白玉羹見了底,他終於撐不住丟下筆,打了一個呵欠,「啊……罷了罷了,餘下的就如趙元任所擬吧!」

  容華識趣的將食器收妥,有禮地起身,「那臣妾先離開了。」

  她的利用價值只到這裡,除此之外就沒有了,他再累,也不會期待她的陪伴。

  即使背對著他走開,她仍是一臉淺笑,多年來已成了一種習慣——要坐穩寧妃的位置,便不能隨意讓人看出她的喜怒哀樂。

  但真的沒有破綻嗎?想起朱翊刻意的撥捺,她玉手不由得撫上雙目。也因為這個動作,走出御書房後,她差點撞到一個人。

  「莊大人?您還沒離開?」及時停住腳步,容華臉上沒有露出一絲驚嚇。

  「娘娘!臣有一事不吐不快。」莊仲淳想是忍了很久,等在門口堵她去路。平時在朱祈良面前進諫的,全搬到容華面前覆誦一遍,「自古聖王必有佳眷,扶君王以振朝綱,而今國家征戰,國事繁忙,皇上不應耽溺於美色之中。『後漢書』有雲,立夫人論婦禮,立九嬪以倡四德,娘娘應謹守禮紀,豈可……」字字忠勇愛國,句句鏗鏘有力,幾乎讓容華覺得自個兒真是個禍國殃民的禍水了。

  她望著那把黑髯都快因氣憤而變得捲曲,總覺得這種情景似曾相識,捺下性子聽他說完,她才悠悠開口,「莊大人,請問您近親之中,是否有十七歲女孩兒,名叫小綠呢?」

  絃樂繚繞,舞妓輕紗疊舞,穿梭在廳內的翔鳳金柱與賓客之間,皇后居住的坤寧宮內杯觥交錯,大開宴席,說是要針對皇上出巡護駕有功之人論功行賞。

  皇后趙致玉坐在最上首,內閣首輔趙元任落坐賓客主位,其下是一干大臣,有的還攜家帶眷。其中最突兀的客人,也就是唯一被邀請的嬪妃容華,坐在趙元任正對面與其遙遙相望。

  縱然坐在如此醒目的位置,容華始終靜靜地旁觀他人交談,偶爾微笑點頭表示禮貌,但是她絕不認為這場宴席真只是慰勞功臣這麼簡單。

  上座的皇后比容華印象中蒼白了些,臉色不見愉悅,白皙的肌膚沒有血色,似乎是不太舒服,投向容華的目光也沒什麼好惡,或許是兩人平常就不熱絡,容華也不甚在意。然而對面的趙元任卻興致大起,頻頻與她眼神交會,坤寧宮內最醒目的西洋鍍金鏤空花瓶正好矗立在他背後,與他異常燦爛的笑容相映成趣。

  趙元任從未如此積極地向容華表達善意,照理說,他應是恨死她這個與他女兒爭寵的女人才對。

  權傾一時的內閣首輔,沒有理由需要向她示好。容華從來不想和他走得太近,正確的說,她從不想和任何人成群結黨,明哲保身才是她處世的原則。

  可是趙元任顯然並不這麼想,一晃眼,他已笑吟吟地來到眼前,容華不得已起身與他相對。

  「趙先生。」正當容華施禮時,趙元任舉手制止了她。

  「不必多禮,寧妃。」現場人聲鼎沸,沒有人注意到這裡的動靜,就算有人看到了,大概也只會以為他們在話家常。「老夫有一事想與你談談,只得借這個機會和你好好聊聊。」

  容華懂了,趙元任不方便直接到對育軒找她,所以以皇后邀宴為由,與她短暫會晤。這個宴會對她而言雖稱不上鴻門宴,但幾道菜也絕非她能輕易嚥下的。

  「趙先生請說。」趕鴨於上架,明知是虎穴,也非跳不可。

  「最近與韃子的戰事,居庸關李將軍負傷在身,無法再戰,朝廷需增派遞補的將軍前往,你應該知道此事?」趙元任相貌威武,臉上有深刻的紋路,此時笑起來倒像頭笑面虎。

  「國家大事,臣妾怎麼會知道?」容華謹慎因應他的試探。

  「你不必謙虛了,宮裡誰不曉得皇上最寵信的便是寧妃,事情無論大小都會與你商量。」客套兩句,趙元任直接切入重點。容華是聰明人,毋需他說太多。「我想知道,皇上對於派任武將的人選決定好了嗎?」

  「皇上自有定奪。」她含蓄的回答。

  「那就是還沒決定?」他得意地笑起來,「老夫就明說了吧!這次武將人選,我決定薦舉皇城校尉林愷前去。」

  會找到容華頭上,代表著他勢在必得,但她仍有些不明白,林愷只是小小校尉,職權有名無實,又未曾建過軍功,何德何能擔起防護居庸關重任?

  確實,此仗要勝不難,平時邊關和韃靼零星戰役時起,這次只是小規模的戰事,派十個武將去,有十個可能立大功回來。趙元任便是要扶植自己人,也不該在她面前表現得這麼明顯,天知道他只要在上奏時為林愷美言兩句,朱祈良省去動腦筋的力氣,定會乾脆的答應他。

  「先生的意見皇上一向重視,您要薦舉還會有問題嗎?」容華百思不解。

  「你莫忘了,朱翊回來了。」說到此人,趙元任的笑容有些變形。

  「七王爺與此事何干?」

  「朱翊這個人城府深沉,皇上微服出巡遇刺,他的嫌疑可還沒完全洗清。他的封地在太原,京師方圓都是他的駐軍,諸王之中聲望最高的就是他,若被他開口討了這個差事去,立這個功不僅不費吹灰之力,還徒然壯大他的聲勢。」。

  容華靈光一閃,趙元任位高權重,當然不容許有人威脅到他的權勢。可是她心裡隱然覺得朱翊即使要搶功,也會做得漂漂亮亮,不會留下痕跡落人口舌。

  而刺殺皇上的主謀,她仍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朱翊,但就她目前所觀察到的,他對朱祈良的態度並沒有不合宜的地方。

  雖然私底下他對她的言行根本像個登徒子。

  「無論是七王爺、林校尉,誰是適合的人選,皇上會有決定。」她只能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就怕皇上一時糊塗,做下錯誤的決定,養虎為患哪!」趙元任重重地歎口氣,「所以老夫希望寧妃你幫個忙,在皇上決定時從旁推一把,替林愷說幾句好話,再加上我的薦舉,他的機會就大了。」

  「臣妾人微言輕,這件事只伯無能為力。」她一點也不想成為他的工具,「何不請皇后娘娘助拳?皇后說的話,一定比臣妾說的有用多了。」

  「皇上常跑的可是對育軒,不是坤寧宮啊!我把你當自己人,也不見外的說了,這次林愷非補上不可,即使不幸沒被選上,也不能讓朱翊搶這個便宜!」趙元任的目光漸漸變得冰冷,直直射向容華,「老夫從來沒拜託過人,寧妃不答應老夫嗎?」

  這種強迫式的攏絡,教容華進退不得,答應了,只怕以後便被視為趙派人馬;不答應,等於替自己樹立了一個強敵。

  「臣妾……盡力而為。」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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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容華斂眉正坐,心裡有些無奈。

  御書房裡就三個人,趙元任神色凝重,口若懸河地吹噓他薦書的內容;朱祈良心不在焉,對於被推薦的林愷一點兒印象都沒有;而她捧著碗梅花露,冷眼坐在皇帝身邊無言以對。

  她不想得罪趙元任,所以她在這裡。但是寧妃也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操縱的。她事先打聽過,林愷為人有些小聰明,武功尚可,卻鑽營自私,不是一個適當的武將人選,可是看趙元任積極的樣子……

  要怎樣才能兩全其美?

  「啟稟皇上,林愷雖位小職卑,但在平時操練及出勤上表現優異,領導皇城內的守衛,使整個皇宮固若金湯,而李將軍年邁又受傷,恐無法再擔起防守重任……」

  朱祈良聽著他的說明,輕微地移動身體,靠在容華耳邊低聲問:「他說了半天的林愷,昨天王公公好像也提到這個人,林愷到底是誰?」

  趙元任還收買了王公公?容華忍著不歎氣,趙元任要知道朱祈良全沒聽進去,王公公又似乎未盡全力,怕不氣得吐血三升。「林愷是皇城校尉,負責皇城內安全。」

  「校尉?這人功過如何?」

  「沒立過什麼大功,但也沒犯過什麼錯。」守皇城還能立什麼功?只要巡城的守衛不脫班,賭博別讓人抓到,沒事別調戲宮女即可,根本是個大閒差。這種工作真想要立功,幫忙抓抓老鼠還比較快。

  趙元任見兩人交頭接耳,以為容華在幫林愷美言,又卯足了勁繼續鼓吹,「林校尉認真負責,武功高強……所以臣以為,派任接替居庸關李將軍之人選,林愷實當仁不讓!」

  「愛妃,讓林愷遞補可好?」朱祈良聽完趙元任的結論,又開始和容華咬耳朵。

  「這得看看其他被推薦人選還有誰呢?」容華不答反問。

  「有一些還不錯,不過朕認為最適合的——」

  趙元任見朱祈良久久沒有回應,顧著和身邊人聊天,音量微微提高,「請皇上裁示。」

  「裁示?喔,對,裁示。」朱祈良把注意力拉回趙元任身上,擺出他皇帝的威儀,「林校尉是一個好選擇,不過,居庸關附折的諸王,就以晉王武功最盛,最具謀略,必定能很快掌握戰爭局勢,他人現在又在宮裡,可以直接商量……而且朕不打算更換居庸關李將軍,廷臣們推舉的結果,最好由太原調兵借將過去——」

  「萬萬不可。」趙元任眉頭打了十幾個結,他就知道會出現這種情形,「皇上,七王爺會在宮內,便是為了您上回出巡被刺的意外,如今他嫌疑尚未洗刷——」

  「夠了!那日在別苑已證實刺客是刻意栽贓,七皇弟平素為人和善,還與朕有說有笑,聯相信他不是主謀。」

  和善?這下不僅趙元任皺眉,容華的眉也跟著攢高起來。

  正當她想說些什麼,王公公忽然踏了進來。

  「皇上,七王爺求見。」

  「喔?他來得正好,讓他進來。」朱祈良愉快地招招手。

  這下麻煩了,容華心想。一個趙元任已經讓她應接不暇,現在再加一個朱翊,一想到要面對他,她的心緒便無法安穩。

  須臾,朱翊從容不迫地走進御書房,還是那副一派和氣、大家恭喜的模樣。

  「參見皇上。」他安分地行了個禮。

  「免禮免禮,皇弟,你來得正好。」朱祈良指了指趙元任,「我們正在談接任居庸關李將軍的人選,趙先生建議由皇城校尉林愷補上,你認為如何?」

  朱翊尚未開口,趙元任便強硬地先插話,「林愷雖未有軍功,但基於提攜後進之心,再加上他一向表現良好,老夫以為他是最適當的人選,寧妃也是這麼認為的,不曉得七王爺意見如何?」

  這倒挑起朱翊的好奇心了,他眼神一瞬也不瞬地射向容華。旁人看起來,這種眼光可能只是微調,但容華卻覺得他眼光中施念著探索,以及……興味。

  他真是夠大膽了!她的笑容微微抽搐,可又不能不給趙元任台階下,只好避重就輕地說:「林校尉是一個人才。」

  「是這樣嗎?」聽見她的話,再看她僵硬的態度,朱翊馬上領悟,笑臉轉向趙元任時,變得有些挖苦,「林校尉確實是個人才,不過一下子升為將軍,恐引起別人不服,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趙先生在扶植自己人呢!不如這樣好了……」他眼神轉回朱祈良身上,「不如由我請纓出征,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趙元任連忙出聲,直向容華遞眼神。

  「請皇上定奪。」朱翊也插上一腳,目光卻定在容華皎好的面容上。

  「愛妃……」朱祈良被這兩個人說得心思紛亂,無所定見,直覺轉頭向容華求救。

  被三個人死死盯著,容華覺得自己笑得好累。眼下所有人都巴巴的等著她的答案,彷彿只要她一開口,人選就決定了。趙元任說絕不能讓朱翊搶功,朱翊看樣子又一定要將林愷拉下來……

  她深吸口氣,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皇上,別忘了臣妾與您說過的話,欲成名首重軍功,只要主戰不主和,打勝仗後必得民心,所以皇上認為誰較適合呢?」

  「誰較適合?」朱祈良深思片刻,得民心?當朝還有誰比他得民心?忽而他雙手一拍,漾出笑容,「好!朕也好久沒試試身手了,這回就御駕親征!」

  他對這個結果龍心大悅,這件事就這麼拍板定案。

  趙元任拂袖而去,朱翊則挑了挑眉,眼角漾著笑意離開,容華見瘟神全都走了,也借個理由離開御書房。走到迴廊邊的欄桿,撤下了小紅、小綠,她欣賞著花園裡草木扶疏的景象,舒解一下心頭悶氣。

  陽光錯落,灑在身上有陣暖意,她不禁大大地呼吸幾口氣。

  「被我們幾個人夾在當中,你一定很不好受吧?華兒。」

  身後突來的一句話令容華一口氣嗆在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當心,是我。不是剛才才見過面,有必要這麼驚訝嗎?」朱翊含笑立在一旁,有趣地瞧著她鮮見的狼狽。

  「王爺請自重。」指的當然是他對她的稱呼。邊拍著胸口,容華連笑容也擠不出來,只好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不認為我們之間要這麼生疏。」

  「這不是生疏,是禮節。你不能直呼我……」她實在說不出「華兒」兩個字,連她過世的父親也沒這麼親暱地叫過她。

  「寧妃是你的偽裝,我不喜歡你的偽裝,在我面前你也毋需偽裝,所以我寧可叫你華兒。」他仍是那副閒散的樣子,臉上和煦的笑容可惡至極。

  「王爺不也在偽裝?戴著和善的假面具,其實心裡並不單純。」她也只能這樣反擊回去,事實上她更想直接說他壓根是個無賴。

  「我不在乎你直接叫我朱翊,或者只稱我翊、翊兒、翊哥哥,我會更高興。」

  「你……」她沉下臉孔,「可是我在乎。」

  他逕笑不答,眼裡有抹奇特的光芒,適時轉移話題,「趙元任想必非常不滿吧?他方才看我的眼神,簡直想把我吞下肚裡去。」

  「趙先生豈奈你何?倒是王爺請纓失敗,討了個沒趣,才是遺憾吧?」容華有些悅然地笑。

  「我根本不想出征。」他語出驚人,使容華一怔,「調查刺客的事才有了點頭緒,不能前功盡棄,何況回到宮裡也還沒玩夠,我何必自找麻煩?」

  「可是你明明——」

  「林愷不是一個適宜的人選,居庸關他或許守得了這一次,但絕守不了第二次。」談到正經事,朱翊眼裡閃爍著睿智,臉上卻還是一副無關緊要的死德行,「我不想讓不適任的人選赴任,但趙元任力薦之下,依皇兄的個性很可能屈服,所以我只好指出一個能抵制他的人。」

  「可是你不是說你不想出征?萬一皇上答應了怎麼辦?」隨著他的話,容華愈來愈驚訝。

  「趙元任不會讓這種事發生,何況他還有你的聲援不是嗎?」他再度以容華最討厭的試探眼神望向她,「你既不能得罪他,也不想得罪我,所以只好兩方都不得罪……嗯,你算準了皇兄會御駕親征吧?很妙,你的提議倒把我和他都給壓下去了。」

  容華真真正正的被震懾了,她的思考路線幾乎被朱翊抓得準準的,說不定……說不定連御駕親征也在他的算計之內。

  「別想太多,我只是順著你的意啊,你也知道林愷不適合。」她的訝異朱翊都看在眼裡。雲淡風清的微笑,瀟灑地走到她身邊與她並席,看著她方才凝望的景致。

  沉默的片刻只聽得見蟬鳴鳥叫,兩人沒有交談,沒有目光交會,也沒有肢體碰觸,但容華很清楚的感受到彼此間異樣的情緒波動,她沒由來的害臊起來。

  她不懂那是什麼,也不想懂,於是開口打破這奇異的氣氛,「方纔你們離開後,皇上說他下月就要出發了。」還真是硬逼出來的一句話,沒有什麼意義。

  朱翊轉向她,神情有些惋惜,像在埋怨她大殺風景。不過,他還是接著她的話說道:「皇兄出宮也好。他這次是領兵出城,沒有刺客會笨到在這種情況下行刺,而且主謀是皇宮中人,皇兄待在居庸關,等於有千軍萬馬保護著他,還比待在皇宮裡安全。」

  「你怎麼知道主謀是皇宮中人?」她雖也這麼想,但從來沒有證實。

  「這並不難猜。」

  「你查到是誰了嗎?」

  「你認為是誰呢?」他反問。

  容華愣了一下,她想過趙元任,他雖然資源仍不足夠,卻有這個野心。她也想過會不會是朱翊故佈疑陣?但他與朱祈良互動這麼好,看起來又不像;再想想其他一干王公大臣以及諸封地藩王,朱祈良對政事的漫不經心又似乎給了這些人行刺的動機……

  「我不知道。」她老實地搖搖頭。

  「你遲早會知道的。」他賣了個關子,又無所謂的笑了笑,「我已經鎖定幾個人,再一段時間就可以確定了。只是……」

  他忽地直視容華的雙眸,讓她的眼神無所逃避,「皇兄還有軍隊保護,你是他的寵妃,你不認為你的處境比他更危險?」

  經他提醒,容華才意識到自己也不安全。如果歹徒是像趙元任那樣,清楚她與皇上的互動,知道她的地位有如皇上的臂膀,若先去了這只臂膀,等於少了人幫朱祈良出主意,剷除擋在前頭的麻煩之後,要殺他就更容易了。

  可是她總覺得朱翊話裡有話……像在試探什麼。

  「敵暗我明,真有人要殺我,我也防不了。」囚在皇宮這個華麗的牢籠裡,感覺並不會比死亡好多少。容華並不畏懼死亡,但即便要死,也要死得有價值。

  「是這樣嗎?」朱翊黑眸有如一泓潭水,深不見底,眼角的笑意又縹緲虛無,令人摸不清他的想法。「華兒,你別忘了,還有我。」

  容華的心潮被他這句話激起層層漣漪,僅憑著一股意氣不形於色。她訝異自己心緒的起伏如此之大,服侍朱祈良這些年,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她試圖從他眼中找答案,卻險些陷落在那一泓潭水之中。

  他說這些話的用意是什麼?他究竟安的是什麼心?

  御駕親征這個結果,著實出乎趙元任意料之外。

  嚴格說起來,容華並沒有違背他的期盼,至少她也斷了朱翊的機會,只不過這下他布的局全被搞亂了,這又該歸咎於誰呢?

  「看來,我實在太小看容華。」他唇際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慄。

  「大人,現在該怎麼辦?」被急召至尚書府的林愷看上去高高瘦瘦、臉白眼細,瞅著趙元任詭異的神色不敢多說什麼。他這副唯唯諾諾的逢迎樣,要不是平時身上佩著刀,還真不像個武官。

  「哼哼哼……」趙元任陰陰地笑出聲,「御駕親征就御駕親征吧,沒有了朱祈良,一定是由我來代理朝政,屆時朱翊最好小心一點,出了什麼事可是沒有人保他!哼哼,別忘了晉文公是怎麼逼死他的臣子裡克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林愷福至心靈,學著他笑了兩聲,「不過大人,朱翊也不是易擺平的人物啊!」

  「所以說,容華在這一點上還有些利用價值。」

  「她會乖乖的聽大人的話嗎?」林愷回想這個寧妃對底下人淡漠疏遠的模樣,雖總掛著一抹淺笑,但除了她身邊的人,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她的靠山只有朱祈良,等朱祈良離宮後,諒她也不得不聽我的!」在趙元任眼裡,她就像隨時手到擒來,只是……「不過我們仍得好好提防她,她能從後宮三千佳麗中脫穎而出,不是沒有原因的。」

  聽到這裡,有一件事林愷始終無法瞭解,「大人,為什麼你不直接從皇后娘娘那兒下手?」

  「致玉為人任性,有心機卻不夠聰明,何況朱祈良不寵信她,她還擔不起這件事。容華則不一樣,她就像一把兩刃的刀,使得好可以加倍傷敵,使不好便會殺到自己。」言語之間,趙元任眼中精光益盛,「我當初費盡心思將致玉拱上皇后的位置,是有其他原因的,到了一定時機,致玉便會產生她的用途。」

  說著說著,他嘴角的弧度愈來愈大,聲音愈來愈低沉,「其實這個用途已經開始慢慢發酵了……」

  林愷望著趙元任異常的表情,倏地打心裡害怕起來。

  想當年先皇駕崩,內閣首輔的空缺,吏部尚書莊仲淳一度呼聲最高,林愷一直以為趙元任力推趙致玉當上皇后,只是想藉著國丈的身份,取得內閣首輔的資格而已。今天經他這麼一說,代表趙致玉還有別的「用途」,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能利用得如此徹底了,林愷不敢想像若自己背叛他,將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

  趙元任現在一個一個暗中除去勢均力敵的權臣,到最後朝中便是他一人獨大,加上朱祈良又昏庸無能,最後會發生什麼事不難推測。

  「無論大人要如何做,林愷誓死追隨!」他不敵心中惶恐,「咚」的一聲單膝跪下,向趙元任表現他的忠誠。

  「很好。」趙元任瞇起眼笑,臉上的皺紋抽動,整個人的氣息無比森冷,「沒能去成居庸關,留在宮裡焉知非福?林愷,你很快就能立功了!」

  一天天接近朱祈良離宮的日子,他夜晚臨幸對育軒的次數便更頻繁。

  離情依依本是理所當然,少有人會因此去苛責,連成天嚷著皇帝要勤於問政的莊仲淳也難得地保持沉默。然而平時就淤積在後宮的怨氣,這段日子裡漸漸凝聚,儼然成為另一股風暴。

  時至仲夏,宮中奴僕有些都已換上短被服飾,今年的北京城又一反常態特別酷熱,差一點就到了焦金流石的地步。像這樣的光景,與其悶在屋子裡猛流汗,不如找個涼爽的通風地方乘涼。

  於是,伴著清風,容華坐在御花園的千秋亭內,一手捧著書專注地閱讀,另一手端著大紅袍香茶,不時輕啜幾口。

  這是難得偷來的一刻清閒,朱祈良忙著整兵親征,也沒有趙元任、朱翊那類麻煩人物來騷擾她,如此的良辰美景,即使耳裡聽著小綠的囉嗦,也堪可忍受。

  「娘娘,怎麼您淨是看些經世治國、諸子百家的書呢?」每次容華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個下午,小綠深深不以為然,「又不是要考狀元,像別宮的娘娘、美人,閒暇時撲撲蝴蝶、彈琴跳舞、摘花兒,不是很好嗎?」

  千秋亭前處處假山奇石,有縝潤削成如珠瓚者,亦有廉稜銳利如劍戟者,今日在烈陽的籠罩下,幸有槐、榆等樹蔭遮蔽,否則怕連這些石頭也要燒起來。小綠的話一停,四周就只剩下風吹樹梢的沙沙聲,間或夾著遠方細碎的交談聲……

  「小紅,你說是不是嘛!」小綠似乎不甘寂寞,把一旁幫容華煽風的小紅也拖下水,「娘娘您不知道,有些宮女把娘娘說得多麼不堪,小綠聽了都替娘娘抱屈呢!只要您在,她們一定都不敢——」

  小紅煽著扇的手停了下來,輕輕在小綠腰間一撞,要她注意自己的言行。

  「哎呀,小紅,我平常說話就是這麼直接,娘娘不會介意的!」殊不知是容華根本沒在聽,「小紅,你來得不夠久……咦?那不是淑妃娘娘和康妃娘娘?」

  最後這句話容華倒聽進去了,她放下茶杯緩緩抬頭,果然看到兩個艷麗各擅勝場的妃子領著幾名宮女徐徐行來。

  她不假思索,驀然將手中的書交給小綠,「去幫我換一本『太公望紀略』。」

  「現在?」

  小綠不情願地跺腳,她怕她的娘娘被其他嬪妃欺負了呀!

  「去。」

  通常容華這樣說話,就代表已無轉圜餘地,小綠只好快步離開,希望來得及回來保護她的娘娘。

  容華不討厭小綠的多言,的認為,對育軒已有一個做作的悶葫蘆寧妃,新來的小紅更是悶到極致,因此有個聒噪的小綠來調劑一下反而好。不過,放任的結果就是像現在這樣,擔心她直來直往的性子,一個不小心會得罪了人。

  所以壓根沒有一本叫什麼「太公望紀略」的鬼書。

  小綠前腳剛走,淑妃、康妃後腳就踏進千秋亭。

  「妹妹這麼好興致,大熱天裡喝茶乘涼啊?」淑妃首先發動笑臉攻勢。

  「兩位娘娘有何見教?」容華淡淡一笑,又斟了一杯茶。

  「怎麼這麼見外呢?我們姐妹相稱不是挺好?」淑妃笑著拍拍她的手背,「見你一人在這兒,就走過來聊聊了。」

  「這是武夷山的貢茶,你們要不要也來點?」身邊剩一個小紅,容華只好輕輕點頭,示意小紅下去多拿幾個杯子。

  康妃見狀,假惺惺地陪笑,話裡有些酸意,「這茶是皇上賜給你的,我們怎麼敢沾這個光呢?」

  「是啊是啊,皇上的恩賜可是只給你一人呢!」淑妃也跟著酸起來。

  「既然不見外,賞給我和賞給你們又有什麼不同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容華理所當然地回望她們。

  一時語窒,淑妃和康妃居然說不出話來。片晌,淑妃覺得自己笑得一點用處都沒有,乾脆廢話不多說,斂去笑容沒好氣地抿嘴,「其實我們是特地來找你的……只是有一點體己話想跟你好好說說。」

  「請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淑康兩妃對視一眼,先撤下宮女,最後康妃吞吞吐吐地開口了,「皇上最近對育軒跑得勤……所以……所以我們想問你……到底有什麼方式能吸引皇上?」

  呃?容華的笑容頓了一下,原以為她們是來找茬的,沒想到找的是這種茬?

  這問題問到她這兒來也尷尬,她總不能教她們到禮部請益吧?

  因為問李洛會比問她來得有效。

  「這個……我不太明白你們的意思。」容華只好開始言不及義,幸虧平時這招跟小綠也學了不少。「你們問的是胭脂的顏色?或者是插什麼簪釵適合你們?我覺得像你們現在頭上這款蝶形鍍金寶石步搖就不錯——」

  「我們問的是皇上的喜好,不是你的!」康妃突兀地打斷她。

  「唉,我就直說了吧!皇上喜歡妃子穿什麼樣的衣服?做什麼打扮?穿得多好還是穿得少好?」淑妃忍不住說道。

  容華被死瞪著,淺笑變得有些勉強,可又不能不回答。

  「皇上對這不挑剔,有穿就好,穿多穿少不是問題。」她其實很想說,皇上真正喜歡的是綠色公服上繡黃腸的衣著,至於穿多穿少……回想李洛一向的裝扮,還真不是問題。

  「那皇上喜歡妃子梳什麼髮式?」這次換康妃提問。

  「別太誇張就可以。」事實上,皇上喜歡頂戴四角方巾的髮式……

  「還有,皇上……皇上最喜歡女人的什麼部位?纖足?細腰?」淑妃像是豁出去了,葷素不忌。

  「這我真的不清楚……」容華猜想,嗯……應該是女人沒有的部位吧……」

  「妹妹,你就老實說了吧,要怎麼勾引皇上?」康妃也豁出去了,她們兩個今天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是要說話嗲聲嗲氣?還是要亂摸一通?或者……要自己跳上皇上的床呢?」

  「千萬不要!」容華連忙阻止她們做傻事,最近刺客事件風聲鶴唳,她們可別湊上這個熱鬧。「我想……皇上他應該、可能比較喜歡斯文有禮的人……」

  唉,李洛就是這種人啊!

  「寧、妃!」淑妃生氣了,她覺得容華的回覆避重就輕,一點兒可取之處都沒有。「你在哄小孩嗎?後宮佳麗三千,本來就該雨露均沾,我們看你得皇上喜愛,才來問你這種穩私的問題,你這些毫無建樹的回答,是想藏私嗎?」

  「是啊!別以為皇后娘娘不說話,你就可以在後宮作威作福了!」康妃也氣急敗壞,第一次扯下面子來問這種問題,居然什麼都沒得到!「你獨享皇上寵愛,已是悖禮違紀,很多嬪妃早就不滿了,今天你若惹翻了我們,要你在後官也不好過!」

  容華仔細端詳眼前兩張因怒氣而變形的美麗臉孔,深深覺得要不是皇上好男色,她們兩人受寵的程度必然遠超過她。現實上的情形,三個人可說是同病相憐,她們這場氣算是白生了,但她卻什麼也不能說。

  她不喜歡樹立敵人,不過,既然她們地位相等、處境一般,她沒必要容忍無理的謾罵。

  「你們現在說的話,是在威脅我嗎?」她神色自若地重新端起茶杯喝茶。

  「就是威脅你如何?」康妃挺起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反正她們有兩個人,人多勢眾嘛!

  「方纔你們才說,受皇上喜愛的是我,而你們這些不受皇上喜愛的卻來威脅我……是不是不太聰明?」人必侮人而後人侮之,容華笑容已有些冰冷。

  「你……大家走著瞧!」淑妃差點舉起手打人,不出手的原因可能也是對容華的話有所忌憚。她在鼻孔裡重重哼一聲,「我再問你一次,關於皇上的事情你說是不說?你若告訴我們,大家還是好姐妹;你要是不說,整個後宮都是你的敵人!」

  天啊!容華在心裡長歎,現在只要隨便出現一個人都好,她真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小紅去拿個茶杯是掉到魚池裡了嗎?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三人面面相覷,容華再也想不出什麼話來搪塞。

  像是上天在呼應她的思慮,一個男人的聲音插了進來——

  「諸位娘娘在聊什麼?」

  只是這個聲音並沒讓容華好過多少。

  為什麼?為什麼上天派來的人會是他呢?

  「七王爺?」淑妃和康妃訝異地望著突然出現的朱翊。一般大臣為了避嫌,看到妃子們頂多打聲招呼,而這個七王爺看起來神色自若,笑臉迎人地湊過來寒暄,似乎不以為意。

  「諸位娘娘在聊皇上的事吧?」他似笑非笑地坐下,對於現場有三個人,桌上卻僅有一隻茶杯的情形,一點也不感到疑惑。

  「王爺怎麼知道?」康妃訝異。

  「娘娘們湊在一起,難道還會聊國家大事嗎?」他直視容華漠然的臉,完全不避諱什麼禮數,「我還猜得出來,一定是淑妃與康妃娘娘跟寧妃打聽皇上的喜好吧?」

  「你……真是!」朱翊大刺刺的說話方式令淑妃、康妃有些赧然。

  「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只是想幫幫你們。」他朝她們安撫似的笑笑,馬人使人感受到他滿腔的熱忱,「可否讓我知道寧妃娘娘怎麼說?說不定我也能出些意見。畢竟皇上從小和我玩在一起,我自信對他的瞭解絕不遜於任何人。」

  真的是這麼一回事嗎?容華想到自己的笑容輕易被他看出破綻,她也嘗試著在他臉上尋找不對的地方,然而端詳了老半天,他唯一看出來的仍是——誠懇。

  可惡!她不禁有些懊惱。因為不清楚他出現在此地的企圖,所以針對他的問題,她只能選擇沉默。唯一慶幸的,他沒有當真放肆到在別人面前直呼她的名字。

  「其實……寧妃根本沒說出什麼。」見到人家是來幫忙的,淑妃猶豫半晌才鬆口。為了想探得有用的情報,加上朱翊熱心的大善人模樣,她也放下了拘謹,不過話裡仍有些矜持,「她可守密了呢!什麼皇上喜歡的衣著——有穿就好;喜歡的髮式——別太誇張,最後連斯文有禮都出來了,這不跟沒說一樣嗎?」

  「只說了這些?」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眼光又移向容華;想不到她也正注視著他,兩個人目光交會,竟然就膠著住,像在比賽似的,誰也移不開目光。末了,朱翊才低笑道:「其實寧妃娘娘也沒說錯,皇上確實喜歡有禮的人,尤其是嫻熟各式禮儀的人最得他心。」

  容華聽得心一緊,他該不會……

  「真的?」淑妃張大了眼,興致勃勃地又問:「我們該怎麼做?禮記多讀幾遍?」

  「去問個精通禮儀的人不就行了了」他優閒地繼續和容華「眉來眼去」,直到她受不了而不自然的移開臉龐。

  「啊?」淑妃和康妃苦苦思索,總不能叫她們去問禮部尚書趙元任吧?

  「這樣吧!給你們一點提示,負責禮部大大小小雜事及文書的人是誰啊?去問他一定最清楚。」朱翊大概是說得渴了,拿起桌上茶杯便飲了一口,好茶!

  這個動作當然落入了容華眼裡,不過她又不能大聲嚷嚷,只能忍了這口悶氣,視而不見。

  「禮部司務!」淑妃和康妃齊聲叫出來,臉上滿是欣喜,直向朱翊道謝。「七王爺一番話真是驚醒夢中人,不像某些人防人防得跟什麼似的……臣妾在此謝過了!」

  語畢,連忙領著一大隊宮女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容華終於開口,她差點以為他全都要說出來了。

  「還能有什麼意思?」他回視她,又示威似的在杯裡斟滿茶,再喝兩口。「要幫別人的忙,當然就要引導她們正確的方向,李洛才是正角,你……頂多只是個配角。何況讓她們去找李洛,他才會警惕,藉著李洛的口勸皇兄別和他纏得過火了,不是比我們這些旁人說幾千、幾百句還有用?而你不也能鬆一口氣?」

  「你是在幫我解圍?」容華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隨你怎麼想。」他還是諱莫如深,起身走到柱子邊,遠望被陽光曬出氤氳蒸氣的地面。

  這個男人的心思太複雜了!看不見他的表情,容華完全無法捉摸他的想法,更討厭這種什麼都要去猜測、無法操之在我的紛亂感。

  她神色凝重地盯著他的背影,忽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著聲聲呼喊漸漸朝千秋亭靠近——

  「娘娘、娘娘……」是小綠和小紅,前者抱著一整堆書,後者也抱著一疊書兼拎著兩個杯子,一起氣喘吁吁的跑進亭內。

  「呼……呼……娘娘,我……我找不到您說的那本書,只好把所有有太公望的書全抱來給您選了。」小綠喘個不休,一心只想快點回來保護容華,在桌上把所有的書放下,沒注意到還有別人在。「咦?淑妃和康妃娘娘走了?」

  容華見她跑得辛苦,又滿頭是汗,好心地親自倒了兩杯茶給這兩個盡職的婢女,除了和她十分親近的人,一般人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

  「謝娘娘。」也顧不得手中是上等好茶,小綠仰頭一口飲盡,更意猶未盡的自個又倒了一杯,繼續牛飲。

  「這是御賜貢茶吧?可以這麼喝的嗎?」朱翊打趣的聲音從小綠身後響起,害她滿口好茶疾噴而出。

  「七……七王爺?」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小綠惶恐的放下茶杯,支吾解釋,「是小綠大膽……逾越身份,忘了這是貢茶……」

  「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他朝她點頭保證,又別有他意的笑道:「就像我和你們娘娘兩個人在這兒聊天的事,你也別說出去啊!」話一說完,他瀟灑地一拱手,翩然而去。

  「七王爺真是個好人啊……」小綠撫著胸口,望著他的背影不自覺地喃道。

  好人?也只有單純如小綠聽不出他故意語帶曖昧的條件交換,容華皺起眉頭。

  她愈來愈覺得朱翊比起趙元任等人……要難纏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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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1: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八月。

  朱祈良帶領五萬精兵,在城裡眾官百姓的簇擁下,風風光光地御駕親征去了,政務由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趙元任代理,晉工朱翊沒有隨駕,仍停留在北京城。

  對育軒在皇上出城後半個多月,立刻來了一位坤寧宮派出的太監,帶來皇后的口信,要容華至坤寧官走一遭。

  「皇上才剛走,他就有所動作了嗎?」容華冷冷一笑。她知道這是趙元任使的下馬威,皇后只是個借口。堂堂尚書,現在還是朝中權力最大的人,要她去她豈能不去?

  於是她領著小紅、小綠,不到片刻便來到坤寧宮門口,卻意外地被擋在門前。

  「寧妃娘娘,皇后請您一個人進去,其餘隨從必須留在官外。」守在門口的太監如此說道。

  看來裡面果然不簡單?容華頜首撤走了小紅、小綠,不動聲色地隨另一個太監進入,對即將面對的陣仗,又加了幾分警戒。

  一進到大廳,容華立刻狐疑地環視周道一圈。現在是炎熱的仲夏,坤寧宮內卻鋪上了厚厚的地毯;本應是大批奴僕來去的地方,卻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響。

  這一切未免太詭異。

  「寧妃!」皇后娘娘慵懶的聲音打破寂靜,從內室裡悄然現身。

  「見過皇后娘娘。」容華行了個禮,抬起頭看見皇后時,又是一陣疑惑。

  趙致玉穿著一件大被寬衫,比容華上次見到她時略顯豐腴,卻神態委靡,且望向容華的眼光中有些不耐,似乎不太歡迎她的到來。

  「不知皇后娘娘召見臣妾有什麼事?」容華還是禮貌周到,等到趙致玉上座後,才跟著落坐。

  「也沒什麼事。」趙致玉蹙眉拒絕了宮女奉上的飲品,開門見山的說明她的用意,「皇上出征了,想到好久沒和你聊聊,就叫你過來。不過,剛才我突然身體不太舒服……

  對了!國丈爺今天也恰好在這兒,就請國丈爺和你聊聊吧!」

  她話一說完,毫無意外地,趙元任立即由大門口走了進來,嚴肅的臉在看到容華後開始有了笑意。

  「致玉,你身體不適就回房吧!」在趙致玉離開後,他馬上切入正題,「寧妃,老夫也不隱瞞,是我特地叫致玉請你過來的。」明眼人一看即知的事實,也沒必要隱瞞。

  「皇上出征後,把政事交給老夫,所以老夫鎮日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可是老夫一直有件事擱在心裡,總覺得不太對勁。」

  「是什麼事惹得趙先生心煩呢?」容華順著他的意詢問。

  「這就要從上次居庸關的代理將軍一事開始說起了。」趙元任老謀深算地深探注視她,「七王爺果然不出所料地插上一腳,老夫正想著如何解決時,怎知被寧妃你說一說,最後卻成了御駕親征。林愷這類人才未能遠赴前線為國效力,老夫甚為遺憾。」

  這是要她解釋嗎?容華不畏懼地迎視他,淺淺一笑,「七王爺功勳卓著,而林愷有才,但以適當人選而言,林愷確實遠不及七王爺,因此我只好直言利害,請皇上自己決定。」

  「我以為寧妃只要多美言幾句,皇上會更重視林愷?」趙元任也笑,但口中的話等於進一步質問。」

  「恕臣妾還沒這麼大的能力,只能盡量達到讓七王爺別搶了這個功。」她不疾不徐的態度讓趙元任也戒慎起來,看來要駕馭這個寧妃,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容易。

  「那老夫還要感謝你鼎力協助?」說得挺不真心。趙元任縱然不滿意,也不會在這重要時機發作,「這件事把皇上送出了官,卻把七王爺留了下來。寧妃不認為事有溪蹺?」

  「臣妾駑鈍,看不出來。」他準備明著和朱翊槓上了?容華即使厭惡極了這種權力鬥爭,但仍沉著以對。

  裝蒜?趙元任臉皮抽動了一下,仔細看著她的每個反應,「七王爺既為居庸關附近實力最強的人,出征意願又高,就應隨駕而去。然而他如今不但沒去,也沒派兵支援,還故意留在北京城裡,老夫懷疑他有陰謀。」

  「陰謀?」容華不解,趙元任到底搞什麼鬼?

  「沒錯!皇上這一去有大半年不會回來,若七王爺真是刺殺皇上的主謀,那他極有可能趁這段期間起兵反叛!」

  「刺殺皇上的主謀?迄今仍無證據——」

  「相信我,他一定會行動的。」趙元任截住她的話,逕自往下說:「我會好好看住七王爺,不會讓他有成功的機會。屆時皇上回朝,知道這樣的消息必定震怒,再來就得靠寧妃幫忙安撫皇上了。」

  容華意會到趙元任剷除異己的意圖已經走火入魔了。他的意思是故意讓她知道這回事,她便不得不妥協,之後只要什麼都別做、什麼都別說,等到朱翊被定罪後,再向朱祈良加油添醋幾句即可。

  可是朱翊是這麼容易被算計的人物嗎?

  而她是不是又非幫趙元任不可?否則下次被算計的,可能就是她?

  「寧妃,你聽到老夫的話嗎?」趙元任瞇起眼,非要得到她首肯。

  「我知道趙先生的意思了。」容華只得先按捺住他,再慢慢想對策。她好慘……不由自主地被捲入一場陰謀風暴裡了。

  容華離開坤寧官的腳步不能說是落荒而逃,但至少她一刻也坐不住了。

  出了宮門,小紅、小綠已不知被驅到哪裡,她只好一個人慢慢走回對育軒。可是走沒兩步,才剛踏出坤寧宮的範圍,便在一處假山前看到另一個她最不想遇到的人,他正笑著對她點頭示意。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七、王、爺?」若說這是不期而遇,斬了她的頭她也不相信。

  「你怎麼能確定我在等你?」朱翊又用著他那「恭喜發財」的臉衝著她笑,語意卻是無盡的調侃。

  「既然不是等我,那臣妾先告退了。」容華不想和他多囉唆,扭頭便走。

  「等等。」他身手敏捷地閃到她身前,伸出右手擋住她的去路。

  容華料不到他動作這麼快,差點兒一頭撞進他懷裡,連忙停住腳步。

  「你……」她又羞又氣,卻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只好神色古怪地瞪著他。

  朱翊的表情卻頗為扼腕,像只偷不到魚吃的貓。見她不悅,他馬上擺出降服的姿態,「好吧好吧,我承認是在等你。」

  「你究竟想幹什麼?在這兒等我又有什麼企圖?」她防備地望著他。若朱翊是像趙元任那般威逼,她還知道如何應付,但朱翊軟硬不施,只一次又一次的撩撥她,這……這成何體統?!

  「華兒,如果我只是在保護你呢?」朱翊收起笑臉,忽然變得正經八百。

  保護她?!

  不!她不相信!容華又被他說得一陣心神晃蕩,她恨極了這種失控的感覺。這次是這樣,上次在千秋亭也是這樣,上上次在御書房外也是,還有上上上次……他為什麼能精準地掌握她的行蹤?他為什麼說話非要那麼……令人想入非非?

  「你都是這樣保護人的?」冷靜、冷靜,她在心裡告訴自己。只要她不動如山,諒他也沒轍。

  「否則我怎麼會在知道趙元任找你後,便飛快地趕來坤寧宮呢?」朱翊反問她。

  「誰告訴你的?」他連趙元任找她都知道?他到底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見他一味地笑而不答,容華知道他是不會說的,也不浪費時間。「那麼,我現在安然無恙,王爺可以請回了。」她極力冷漠以對。

  「你還是對我存有芥蒂。」朱翊看著她漠然的臉,搖搖頭又鄭重地說:「你想想,自從我回官,哪次你遇到困難時,我不在你身邊的?華兒,你必須相信我。」

  他的一字一句都認真無比,她被他說得心慌意亂、猶豫不決。她該信他嗎?她能信他嗎?

  他收起笑臉後,說的話竟然這麼有說服力?竟然……更令人無法抗拒?

  「趙元任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為他的權位鋪路。若他真有奪權的想法,一且成功,身邊的人必定落得兔死狗烹、烏盡弓藏,所以我希望你別攪入這趟渾水。」

  「你是指趙元任想篡位?」她力持鎮定,控制不讓驚呼逸出唇角,「你的意思是……那日在別苑行刺皇上的主謀,是他?」

  「不!任何人都有可能,但絕對不是他。」朱翊斷然下了定論,「在除去我之前他不會妄動,因為就算他刺殺了皇上,只要我在宮裡,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也會是我而不是他,他反而會更麻煩。趙元任為人深謀遠慮不會如此莽撞。」

  「那麼,你已查出主謀是誰了?」容華又急忙接著問。

  朱翊先仔細地看著她,半晌才慢慢地回覆,「還沒,但快了。只要你告訴我,方才趙元任和你說了什麼,說不定會有更多線索。」

  容華腦際靈光一閃,趙元任故意接近,是為了利用她,難道……難道朱翊打的也是一樣的算盤?只是用的方式不同?

  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容華心裡涼了半截。

  她差點……就相信他了。

  「我和趙先生只是話話家常罷了!」她淡淡地為自己解套。

  「華兒……」還是沒能攻破她的心防,朱翊遺憾之情溢於言表,真切又醒目的沮喪明明白白映在他眼中。

  「我……」看著他難得一見的失望表情,容華心裡居然有些不忍,她強迫自己別開頭,別再受他影響,「七王爺,失陪了,我回對育軒了。」

  她腳步堅定地遠離,但背後射來的目光卻令她不禁深深悸動。走了幾步,她還是克制不住地停下步伐,自我掙扎了一番,「你……皇上不在的這段期間,行事要小心一點。」言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由於她並未回頭,所以沒看到朱翊露出的玩味笑容。

  距離朱祈良出征已過了兩個月,朱翊並沒有像趙元任說的有起兵的跡象,反倒是趙元任動作頻頻,看起來蠢蠢欲動的人究竟是誰還是個未知數。

  「小紅,你會不會覺得巡邏的衛兵好像都換了?」走在尚服局和對育軒之間必經的青竹曲徑上,小綠捧著一堆衣料,詫異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衛士,不知他們在什麼時候全成了陌生的臉孔?

  方纔經過景福門時,守門的吳二不知被調到哪兒去了,害她本來還想偷偷帶瓶好酒給他;而平時這個時間一定會巡經這裡的老莫兄弟,也好久不見人影;還有守禦書房她那心愛的大牛哥啊……

  小紅也抱著一堆衣料,不能開口只好用肩膀輕輕撞了小綠一下,示意她看曲徑的另一頭。

  「又一班?」小綠真被搞糊塗了,皇宮裡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人了?「只不過一條小路要這麼多班守衛巡視?那些人都沒有其他事做了嗎?」

  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回到對育軒,赫然發現座守在門口的守衛也全換過了,甚至人數還加到兩倍多,一個更次就有三班以上的人巡邏。

  「到底是怎麼了?皇上一出宮就什麼都不對勁了……」小綠偏著頭進到宮內,和小紅整理擺放好所有的衣料,走向埋首看書的容華。「娘娘,今秋新衣的料子都擱在那兒了,這次我和小紅特地去了個早,把好料子都帶回來給您選,別像去年那樣,娘娘說不在意,結果好的都被挑走了——」

  容華盯著書並未抬頭,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什麼不對勁?」

  「什麼什麼不對勁?」小綠呆住。

  容華放下書,耐心說道:「你方才進來就嚷著皇上一出宮就什麼都不對勁了,我是在問你這個。」

  「喔……」小綠豁然開朗,把才纔在官中看到的情形敘述一遍,也把對育軒外的狀況簡單說了,「娘娘,您不覺得很奇怪嗎?還有城內也是,兵力幾乎多了一倍,尤其咱們這對育軒,感覺好像布下千軍萬馬,守得比銀庫還嚴呢!」

  「是今天才這樣的嗎?」這的確很奇怪。好幾天沒出軒門,外頭該不會已天翻地覆了吧?

  「好像是最近才漸漸多起來的?」小綠看向小紅,小紅也點頭附議。

  容華想了一想,從椅子上起身,打開窗子朝外看;沒想到這個動作引起侍衛的注意,一群手持長矛及大刀的侍衛隨即聚集起來,留意著容華的一舉一動。

  開上窗,唇邊流洩出一絲淺笑,她懂了。

  趙元任派了一堆人監視她,她就要束手就縛,坐以待斃嗎?

  他愈是防她,她愈想知道他在搞什麼鬼。

  是夜,對育軒內走出了兩名宮女,抱著滿懷衣料,堆得都快遮住眼前的路。想是寧妃娘娘太難纏,著過之後不滿意,要這些可憐的下人連夜去更換其他樣式。

  不過,這兩個宮女抱著東西並沒有走回尚服局,反而拐了個彎來到尚膳監。在外頭逗留了一會兒後.尚膳監裡走出另一大群捧著食盒的宮女,原本抱著衣料的宮女忽然將手中東西交給另一人,隨著她們的腳步,低著頭遠遠跟在後面。

  現在是用晚膳的時間,這群宮女捧著食盒欲前往禮部衙門。趙元任這陣子幾乎以皇宮為家,聽聞他今晚為了政事,特地請了吏部尚書莊仲淳及兵部侍郎李大人共餐議事,勤政的程度令人感動。

  這群宮女進了禮部衙門,要入門前,那位跟在最後頭的宮女又偷偷地脫隊,趁侍衛不注意時往屋旁小徑走去,直直走到後頭接近飯廳的地方。

  既然「寧妃」的行動被嚴密監控著,那麼換個「宮女」來瞭解一下狀況總可以吧?

  做宮女打扮的容華踮高了腳尖,透過雕花窗格觀看裡面的一舉一動,夜幕低垂恰好隱去了她的身影。裡頭除了兩位尚書及一位侍郎,校尉林愷也在,甚至還有一個地意想不到的人。

  王公公?他在裡面做什麼?為何他身為內侍居然可以和朝中的高官同桌用膳?

  還有,趙元任每天晚上都召集一群大臣,究竟是談些什麼事?

  她站的距離太遠,聽不清裡頭的人說些什麼。她拉長了耳朵靠向窗格,希望能聽得清楚一點……忽然,天外飛來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另一隻手摀住了她的嘴,將她往旁邊暗處一帶——

  「華兒,噤聲!」

  容華繃緊了身子,完全不敢相信朱翊大膽到這種程度!

  她顫抖地感受著一副男子的軀體緊貼著她的背,溫熱的呼吸就在她耳後,他的熱度幾乎灼傷了她……

  她愈掙扎,他抓得愈緊,忽然間,她停止了扭動,屏住呼吸直到巡班的侍衛經過,他才放開她。

  「你太過分了!」她整整退了三大步,方能穩住紊亂的氣息。

  「非常時刻,只好得罪了。」她的聲音驚動了方才走過去的侍衛,朱翊迅雷不及掩耳的又上前摟住她的纖腰,一翻身上了屋頂。

  「剛才是什麼聲音?」侍衛甲四處觀望了一下。

  「哎呀!一定是哪個宮女打破東西了,要不就是鳥叫,緊張什麼?」侍衛乙見沒什麼事,兩人又繼續巡邏。

  腳步聲遠離了,這次在屋頂上的容華卻沒有推開朱翊,也沒有驚叫出聲,反而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襟,任他肆意地環著她。

  不過臉上微微的蒼白和瞪大的眼洩漏了她的無助。

  「我不知道你怕高?」她連這時候都要故作冷靜?立在屋頂邊,黃色琉璃瓦看起來搖搖欲墜,朱翊睨著她略顯驚惶的小臉,不吝惜地貢獻出自己的身體讓她依靠。

  容華則死瞪著他,又羞又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

  「我來這裡幹什麼?我怎麼會認出你?我為什麼要這樣輕薄你?」他望進她的眼,把她的疑慮全部問出來,「關於第一個問題,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就來這裡做什麼;第二,無論你穿的是宮女服或是太監服,我都認得出你;第三,情勢所逼,下頭守衛重重,我們一定要上屋頂才探得到我們要的消息。」他好心地全部回答了。

  容華第一次有失控到想殺人的衝動,但她仍不敢鬆手,還腳軟地靠在他身上。他平時對她的舉動已經是逾矩至極;現在他與她這麼靠近,更足以砍了他倆的頭十次不止。

  「放我下去!」拚命地忍住心頭狂跳,她從牙縫迸出這麼一句。

  「你想讓趙元任發現你嗎?」他輕笑出聲,感覺像在嘲笑她的傻話,「要讓他看見你這身打扮,他會怎麼想?讓他看見我和你這麼……親近,他又會怎麼想?」

  「你下流!」容華氣得都快忘了危險,要不是手還抓著他不敢放,早就呼上一巴掌。

  朱翊聞言挑了挑眉,驀地雙手一鬆離開了她的腰間,容華一時失去平衡,倒抽口氣,直覺反應便是緊抱住他的腰,秀顏因這個動作貼在他溫熱的胸膛前。

  「現在是誰下流?」他舉起雙手,表示他沒有想吃豆腐的意圖。

  一個抬頭,容華既惱怒又難堪地瞪著他。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

  彷彿感受到懷中人兒氣到快噴火了,朱翊見好就收,帶著她在寸步難行的屋頂上移動兩步,然後拉她蹲下身,輕手輕腳地掀起一塊瓦片,廳內趙元任的聲音便清清楚楚地傳了出來……

  「莊大人,這陣子我一直在注意七王爺的舉動,也派了人到太原查探,發現太原方圓兵力銳減;北至忻縣,整個軍隊部署也大大更易,我想,七王爺很可能正暗中集結兵力。」趙元任煞有其事地說著,兵部李侍郎不住點頭。

  「這件事在趙先生知會兵部後,我們也很困擾。」李侍郎歎了口氣,放下酒杯,「晉王雖不駐要塞,但太原位居險要,後援或前線都少不了晉王的指揮。原本五萬多人的兵力現在肉眼得見的只有兩萬左右,而親王護衛兵又歸親王直接調遣,兵部根本管不上。」

  「這要真造反起來,怎麼得了啊!」趙元任與他一搭一唱,滿臉苦惱。

  屋頂上的容華聽見他們的對話,眼神自然飄向偎在身邊的朱翊,秋水般的眼眸內情緒複雜。

  朱翊望向她的眼神卻是古怪,一副啼笑皆非又莫可奈何的樣子,低聲在她耳邊咕噥:「太原一帶的兵力部署每幾個月就會改變一次,這樣才能惑敵……唉,看來我做人挺失敗,六部至少有一半不喜歡我……我還以為我很得人緣呢!」

  容華斜飛了他一眼後將眼光調回到室內,對他的話不予置評。

  「啟稟幾位大人,卑職在這幾個月裡,偷偷地加強王爺府旁的監視,七王爺幾乎足不出戶,也少有人去拜訪,看來定是躲在王府裡偷偷策劃什麼……」林愷在旁加油添醋,聽得莊仲淳大皺其眉,那張本來就不討喜的臉看起來更加嚴厲。

  「趙大人、李大人,你們說的話都沒有證據不是嗎?」莊仲淳從落坐後,臉色就愈來愈黑,「老夫不偏頗任何一方,但也不願錯怪他人。如此空口無憑的指控七王爺,若將來並未真有起兵一事,對七王爺的聲譽將是多大的影響?」

  老莊啊,我以後會對你好一點的……上頭靜靜聆聽的朱翊勾起一個笑容,貼近容華耳邊,「怎麼會這樣呢?我留在王府中修身養性,居然被誤解為有陰謀?華兒,你說我是不是很冤枉?」

  她因他的動作猛然後退,朱翊大手一撈,將險些掉下屋頂的她牢牢扣在懷裡。由於她掙不開,朱翊免不了又得到一個白眼。

  「莊大人此言差矣!」趙元任有些不滿,由於莊仲淳在朝中出了名的正直忠誠,只要說服他,對整個計劃就愈有幫助。「證據?等找到證據,事情早就發生難以挽救了!像七王爺行事那麼縝密的人,不可能留下把柄的。」

  林愷看出趙元任的不悅,急忙幫腔,「是啊!凡事總要先防患於未然。」

  一人一句強力遊說,莊仲淳仍是端正嚴肅、不為所動。

  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公公忽然咳了兩聲,提著尖銳的嗓音緩和場上凝窒的氣氛,「莊大人秉公處理的態度令人敬佩,但趙大人說的話也不無道理,皇上把政事交給趙大人,當然趙大人便要防止一切可能的變故發生。有些事奴才也不得不說,想當年為了先皇立儲的事鬧得風風雨雨,當今皇上對七王爺早有顧忌,七王爺錯失皇位,有個什麼動作也不令人意外。」

  容華為著王公公的話,娥眉漸漸連成一直線。皇上對七王爺「早有顧忌」?七王爺「錯失皇位」?是這樣的嗎?

  在朱祈良身邊待了那麼久,她很清楚諸王之中,就只有朱翊與他較親近,她怎麼不知道他「早有顧忌」這回事?

  不過,若真要說無顧忌……別苑刺殺事發後,朱祈良又何必一聽到刺客說兇手是朱翊,便急著把他召來?

  再看朱翊「錯失皇位」這件事,先皇立誰做太子,自然就是誰當下一任皇帝,她當真從沒聽說過朱翊的皇位是「錯失」的?

  她腦子不停轉著,忘卻了自己還在他懷裡。朱翊望進她迷惑的眼,好心地替她解答,「我還不知我何時『錯失皇位』的?是我不想要罷了!」

  「你說什麼?」容華大大地驚異了,一回過神發現兩人的親密,困窘地將他的胸膛推遠了些。

  「我說,當皇帝有什麼好的?整天看這些人勾心鬥角,不如晾在太原涼快。」朱翊泰然自若地抿抿嘴,手一用力又將她摟實了。「父皇原想立的太子是我,而我對這麻煩事避之唯恐不及,當然只好丟給皇兄了。真想起兵造反,我早就起兵了,何必等這幾年?要知道我若真想要的東西,我會不擇手段去得到——」輕佻地勾起食指抬起她的臉蛋兒。「你聽清楚了嗎?華兒。」

  瞬間愣住,她沒想過這種無稽的事實,一時忘了躲開他的手。他說得離譜,卻不一定在唬她,先皇聖明,冊立散漫的朱祈良而不立聰敏的朱翊的確不合理。

  可是見他氣定神閒的樣子,她就升起一股不滿。她無權無勢,所以得辛辛苦苦地掙得一點地位,說穿了她也沒比屋子內那些勾心鬥角的大臣清高多少,只是用的方式不太一樣而已。而他一出生便是太子候選人,只為了怕麻煩便拋棄到手的統治權,還說得如此輕鬆,這樣的對比簡直諷刺得令人憤怒。

  還有,什麼叫作他想要的東西便會不擇手段得到?他何必故意對著她說這句話?又想招惹得她心慌失措嗎?

  「先皇已逝世多年,我更不可能去問皇上過去的事,你當然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她潑了他一盆冷水,語氣裡有說不出的賭氣,更惱火的偏過頭。

  在屋頂上她拿他沒辦法,不看他總行了吧?

  這種孩子氣的模樣落在他眼裡,卻是可愛得很,就當她在撒嬌吧!朱翊笑著扳過她的臉,「難道你相信趙元任的話?相信王公公的話?真的認為我待在王府裡,成天意圖不軌?」

  如此挑逗的動作令容華不由自主和他四目相交,感覺他的手指在她細膩的臉頰上滑動,還有他溫熱的襟懷,她不禁輕輕地顫抖……好吧!他成功了,她又開始心跳加速、呼吸紛雜了。她真的不懂,這樣欺負她,他到底可以得到什麼樂趣?他那期望的眼神又是在勾引什麼?

  容華用力扭頭掙開他的手,雖然還是被他摟著,不過至少能喘得過氣了。

  她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理智,「誰……誰管你待在王府裡做什麼?你要真有空去謀劃造反,何必和我在這裡瞎攪和——」忽然間聲音打住,才說完她就後悔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番話沒經過大腦便脫口而出,連她自己都覺得無比暖昧。

  或許……或許是怕他拂袖而去,把她丟在這屋頂上?

  她沒有明說,但心裡是信他的,為此,朱翊又笑了。

  「華兒,我會記得你的話。現在,讓我送你回去。」

  壓低的沙啞嗓音猶在耳邊,他的笑容竟沒了以往的和氣,看起來很魅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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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1: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林愷晉陞為將,改守永定門?這倒有趣了。」朱翊站在書案前,臨著畫紙,手提毛筆,嘴裡語氣玩笑十足,下筆卻毫不疏忽,眨眼便勾出了樹幹及基座山石的形貌。永定門是北京城南面第一道門戶,城樓為重簷閣樓,高深開闊,負有防衛北京城的重任。

  書房裡尚有另一個人,身材矮小,立在窗邊陰影下,相貌看不真切,無從判斷是男是女。此人故意壓低了嗓音,冷嘲熱諷地說道:「林愷調到北京城的最前線,代表城內的防禦已加強得差不多了。趙元任這廝心機不淺,內外城全換上自己人,不是心腹的全趕到景山後吃閒糧。可見這次他要硬幹了。」

  「北京城他部署好了,那我們的人他又要怎麼擺弄?」朱翊冷笑,抬手間畫紙上的主幹已有粗細曲直不等的分枝,意態優閒。但若有曾覺得他善良近人的人見到他現在的表情,必定會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和藹的七王爺。

  「太原來的消息,趙元任滲入我們軍隊的人大概都已知道是誰。副將們都按照你的話沒輕舉妄動,讓那些人自由發揮……三軍及四軍已有些人被他們拉攏了,我們派在趙元任那兒的探子亦回報,有軍中參議已和趙元任親自接過頭。」愈說愈感到不滿,壓低的聲音稍稍走了音。

  沉默了一會兒,疏密深淺的葉片點點躍然紙上,朱翊才緩慢說道:「任他們去見面吧!傳令下去,隨便他怎麼做。太過招搖,趙元任最後終會自食其果。」

  「你還真有自信。」都人沙啞地冷哼,「現在該說說我自己的事了。你把我安插在宮中,最重要是想探容華是不是指使那些刺客的主謀——也就是刻意陷害你的主謀。根據這些日子的觀察,你我都很清楚她不是,那麼我可以換個職務了嗎?」

  「不可以。」朱翊毫不猶豫地拒絕,在山石及樹皮上加上皴節,「你現在的工作已不是查探她,而是……保護她。」

  那人聽出了些趣味,往前一步踏出陰影,原以為可以看情面容了,想不到竟蒙著臉。

  「我還需要留著?別苑刺客那件事,明明你很快就可以解決了,我不明白你在拖延什麼?」

  「時機未到。」

  爛借口!面罩外的雙眼瞇起,看起來有些陰柔,「和容華有關?你成天愛逗她,逗出火花了?你不像那麼容易動心的人?」

  朱翊但笑不語,在山石上畫了叢叢雜草。

  「你是懶得否認,還是不想否認?」那人眼中沒有熱度,低啞的聲音和清亮的眼神完全不搭,「你別忘了容華也是趙元任攏絡的對象之一,你不怕她反過來捅你一刀?」

  「我等著。」朱翊氣定神閒,精準地壓出了墨的濃淡,對方的話完全影響不了他。

  「她有她的利用價值,你也等著看她怎麼做吧!其實我也很好奇。」

  「容華是一個壓抑的人,且防禦心重,你既選擇用特別的方式突破她的心防,她若知道你接近她的原因,恐怕這一刀你是被捅定了。」像是挺瞭解她的下了斷言。

  「是嗎?別忘了我說過的話,趙元任終會自食其果。」真不曉得朱翊的自信是從哪兒來的,頭連抬也不抬。一時興起,又在臨崖的樹幹旁畫了支斜插的斧頭。

  「有時候你的信心很令人討厭。我看你根本吃定了容華會偏向你,而你自己也很得意吧?還不承認你想搶皇上的女人了?」

  「聰明的人往往死得早。」放下畫筆,朱翊好整以暇地欣賞自己的畫作。

  「是啊,聰明的人往往死得早,所以放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你的華兒。」那人也反諷回去,又退回黑暗中,靠在牆上,口氣譏誚,「看看你自己的畫吧!把自己的心事全畫出來了。這株立在崖邊的樹,就像孤立無援的七王爺你,樹下的山石和雜草,不就如同趙元任和林愷這類人物,將你這棵樹掌握在手裡?而那支斧頭嘛……自然是你的華兒囉,就是不知道砍的是樹還是雜草囉……」

  「你倒很會聯想。」朱翊失笑,他只是隨手畫畫也能品出一堆意境?「你固沒看仔細。樹縱然長在崖邊山石上,但它的根抓得牢牢的,時間久了可是有崩山碎石之能;至於那支斧頭……你沒瞧見早已砍在雜草堆裡了嗎?」

  完完全全被說倒,那人頓了下不知該如何回覆,最後只得冷冷一笑,「行,我說不過你!我既允言聽命於你,便會乖乖回宮。不過,現在我還真的希望容華能捅你一刀——

  「別忘了我的交代。」捺上印,打發時間信手拈來的畫,他忽然決定將它裱褙起來。

  「還有一件事,這陣子除了趙元任,也順便注意一下王公公。」

  他的臉上,儘是令人色變的深沉。

  對育軒完完全全被監視著。

  趙元任已清楚表明,皇上出征這段期間容華最好什麼事也別管,因此她只能待在房內,偶爾開個窗讓外頭的侍衛知道她還待在軒裡,也讓趙元任能放心她。

  日過一日,皇宮內風平浪靜,但來來去去的侍衛隱隱增加了空氣裡凝滯的氣氛。隱藏在錚水下的波濤不知何時將滔天掀起?

  容華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她一向有耐心,關在房裡看書、撫琴一樣能打發時間。然而這一回,她的思緒紛亂,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每天翻書看的是同一頁,腦子裡卻飄過一幕一幕的畫面,有時是朱祈良,有時是趙元任,更多時侯……是惱人的朱翊。

  他那偽善的笑容深深烙印腦際,竄流在她每個思緒末端,愈想他便愈氣他,可是愈氣他卻又愈想他。她明白朱翊接近她一定有緣由,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語、每一個碰觸都別有深意,因為聰明如他不會浪費時間做無謂的事。

  但她百思不解,他不似趙元任求權,不似王公公求利,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難道他想要的只是……她?

  老天!她心驚於自己的揣測,這是多麼不該、多麼羞恥的想法!

  唉!不想了!她長歎一口氣放下手中的書,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煩悶地盯著絲質書背,又不信邪地拿起來,翻一翻又放下,再拿起、放下……

  她到底在幹什麼?

  「娘娘?娘娘?」小綠已在旁叫了好幾聲,聲音透出些許疑惑,他從沒見過容華如此魂不守舍的樣子,「王公公求見。」

  「什麼?」容華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隨即皺起了眉。他來做什麼?

  等了一陣子沒有回應,小綠又遲疑地說:「娘娘,王公公在外頭等很久了。」

  想起了王公公在禮部的情況,她沉澱思緒後強打起笑容,「請他進來。」

  當開門的「咿呀」聲再次響起,她已完全地武裝好,而踏進門的王公公——垂首恭敬的模樣——相信他也武裝得很好。

  「皇上不在宮裡,王公公特地前來有什麼事?」端詳著王公公的神情,容華試圖瞭解他的來意。

  「娘娘,奴才有要緊事上報。」他一臉諂媚地笑,又介意地看了室內的小綠和小紅一眼。

  「她們無妨,你說吧!」要緊事上報?現在大權都在趙元任手上,找她有什麼用處?

  「那……好吧!娘娘,奴才最近常跑禮部,發覺趙大人和七王爺有隙,而就奴才的觀察,那七王爺似乎也挺忌諱趙大人。趙大人最近大力重整了皇宮的防禦,好像如臨大敵,今天奴才便發現一件奇怪的事兒——」

  「什麼事?」容華狐疑地瞅著他每一絲表情,意外於他說的話。這究竟是反間計還是雙面諜?為什麼他一方面巴結趙元任,另一方面又來討好她?

  「今早從太原來了一個參議,是七王爺的手下,可是那人不跑晉王府,卻和趙大人密談了一個早上,跟著拿著一封密函便又出城了。這事明明透著古怪,奴才懷疑……」他壞心眼地拖長了語氣。

  「說!有事我負責。」她知道他就等這一句話。

  「奴才懷疑是趙大人想陷害七王爺。」

  「你怎麼知道?」

  「奴才打聽過,那名參議在太原是七王爺很看重的人物。老實說,趙大人那封密函奴才不經意看了幾眼,裡頭似乎提到太原擇日起兵回京之事,其中最啟人疑責的,下款署名人居然是七王爺,所以奴才斗膽以為,密函要是蓋上七王爺印信的話,這斯文一發下去……」話又就此打住。

  「很可能太原駐軍就糊里糊塗舉兵回京師了?也很可能太原的軍隊會被認為是趁皇上不在想攻下京城,然後七王爺就自立為王?最有可能的,因為皇宮防禦加強,晉軍被打退,趙大人守護京城有功,所以皇上大大器重,他的聲勢便如日中天?」容華很輕易便舉一反三。

  「娘娘果然機智絕倫,奴才都還沒想到那麼多。」一句話撇得一乾二淨。

  明明是他引導她這麼想的,現在又全推給她,這樣他就沒有責任了?

  好個王公公!容華依然含笑,聲調也如和風般溫柔,不過字句卻愈來愈尖銳,「想必王公公很得趙先生信任,所以才有機會一窺密函吧?」

  「這個……以往皇上處理政事時,一向是奴才在旁服侍,現在由趙大人理政,有些事他會找奴才詢問也是無可厚非,久了自然不會避諱。得見密函內容,只是文件在傳遞時奴才多看了兩眼罷了,原以為是一般文書;想不到——」

  「你倒大膽敢偷窺重要書件內容?」輕輕柔柔的語氣,但任誰都聽得出裡頭有些責備之意,「你就不怕我去告訴趙先生?」

  「娘娘,讓趙大人知道您明白他整個計劃,對您也並不是好事。」

  揚起的唇角微顯鄙夷,不過她沒把這情緒表露出來。「你就不必拐彎抹角了,趙先生不提防你,自是對你有一定程度的信任。你今兒個朝他窩裡反,特地告訴我這件事,把我給扯進去,是希望我做什麼?」

  王公公表情一變,只因低垂著頭,看起來和先前無異,「娘娘不認為讓趙大人如此坐大,對您是很大的威脅嗎?」

  「怎麼說?」

  「放眼天下可以和趙大人抗衡的人不多,七王爺為其一,他們兩強相鬥,朝中權力結構才得以平衡。假使有某人專權獨大,皇上身邊的人必人人自危,娘娘想要維持專寵的地位,恐怕再沒那麼容易了。」

  他明著指她若要維持地位,最好阻止趙元任的行動;暗裡蘊含之意,不也在說他自己?伯趙元任一旦專權,他這個皇上最親近的小太監一樣活不下去?

  而若讓趙元任與朱翊兩人明爭暗鬥,分不出身管其他的人,山中的獅子和老虎打在一起,其餘的猴子自然就能稱大王了。

  真是好心機!讓容華出頭,王公公便能坐享其成,反正屆時趙元任要算帳,也算不到他頭上。

  「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永久的,皇上也不可能寵我一輩子。趙大人與七王爺的恩怨我不想管,而公公你最好也謹守本分,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好,別去管上頭的事。」話說得超脫,眉眼間亦瞧得出她淡然的笑意,彷彿什麼都與她無關,很看得開的樣子。

  但是否真是如此?大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這麼回答也算是自保吧,至少以後趙元任的計劃出了什麼紕漏,一切都不干她的事。

  王公公最好也別拿這件事來威脅她!

  「奴才知道,謝娘娘教訓。」他的嗓音微微提高,顯得特別尖銳,也感覺有些……不平。忽而抬起頭來直視容華,完全失了下人的禮節,朝她咧出一抹詭異不覺曖昧的笑,「奴才幾次見七王爺與娘娘『單獨交談』,還以為你們交情不錯呢……看來是我錯估了,那奴才這就退下了。」

  容華緊盯著他的背影,到他出了門後,才卸下笑容,易之以嚴厲的臉。

  幾乎沒多加思索,容華立刻叫小綠備來筆墨,飛快地寫了一封信,跟著密密的緘封起來。然而信寫好之後,她卻又猶豫不決。

  該送出這封信嗎?即使送出信後的結果將為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其實她大可不必管這件事的,她也絕不承認這封信是為「他」而寫,可是……可是連她也說服不了自己寫這封信的動機。

  走到窗邊,柔媚的眼眸朝外掃了一圈,果然一群侍衛又立刻警戒起來,注意著房裡頭的一舉一動……罷了!就當幫朱祈良消弭一場爭鬥吧!即使這件事被掀開後的結果可能是她無法承擔的……

  「小紅。」闔上窗扉,容華難得以極嚴肅的表情叫喚身邊的下人。叫小紅而不叫小綠,是因為這丫頭不會說話,應該比較不會引起注意,也不可能洩漏她的秘密。「我待會兒會開窗引開侍衛注意,你悄悄從偏門出去,將這封信交給守玄武門的陳二,他看了信封上我的筆跡自然會知道怎麼辦。」

  皇宮的防衛雖然大大變更,唯有守玄武門的侍衛是皇上飭令不准換人的,這跟李洛多少脫不了關係。也因此陳二很清楚容華的特殊地位,她交代的事,他一定全力達成。

  小紅走到容華身後恭敬地接過信,認真地點了點頭。

  織手又撫上窗,容華知道,只要一推開窗,她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昭德六年,正月。

  北京城瑞雪方停,泥土地軟軟濕濕的,城裡家家戶戶關緊了門,企圖抵擋刺骨的寒風,大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行人頂著嚴寒艱苦地前行。

  唯獨守城的士兵堅守崗位,不為這凜冽的天氣而畏縮。也或許是因為上級正坐鎮在此的緣故。

  正是迎接春節的城內,一點兒都不熱鬧,反而有點蕭瑟、有點淒迷……

  山雨欲來風滿樓。

  「稟大人,太原來的兵馬已距離京城約兩百來里。」一名侍衛風塵僕僕地報告,濕透了全身的水漬不知是溶化的雪水抑或是汗水?

  「很好。」林愷氣派十足地坐在城樓上,一把大刀擱在一旁森森發光,隨時準備噬人。「咱們以逸待勞,時候未到呢!」

  今天沒有太陽,天就這麼陰陰淒淒的,直到幻化為黑暗。冷風陣陣,更添寂靜冷清,反常的是人數遽增的守衛。

  「稟大人,太原兵馬距離百里有餘。」

  「稟大人,距離五十里。」

  「好!時間差不多了!」林愷站起身吩咐,「你們,去請趙大人來。」

  兩名侍衛急忙下樓,策馬往城內奔馳而去,不到一個時辰,趙元任的轎子已在城樓停下。他自得地邁開腳步上樓,微笑立在強風吹襲的城樓上,瞇起眼遠眺。

  這一大片的江山哪……

  緩緩地,遠方傳來整齊的步伐聲,襯著微亮的天際,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飛揚的是晉王的旌旗,沒多久便兵臨城下。

  霎時,所有人全警戒起來,城樓上的士兵豎起弓弩,張開刺網,銳利的箭尖直直指向樓下整齊畫一的兵馬所立起的盾牆。

  晉王的旌旗仍飛揚著,交織在人海中的臉龐張張堅毅不屈,絲毫不在意對著自己的利器。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前三隊的士兵發出震天動地的吶喊聲,隨後便似波浪般,後頭也跟著響應,一聲接著一聲,浪潮的高峰剛過,下一波馬上打上來,連綿不絕的嘶吼,恍若世界在搖動,山會因此崩開,地會裂開一個大縫……

  城樓上的士兵膽怯了,箭零零落落地射出,鋒頭微微顫抖,恐怕還是因驚嚇才失手放箭;人心退縮了,有人不小心從上頭栽了下去;刺網也失了准,一時間竟沒有人敢往下灑。

  鬧烘烘、撼動人心的雷霆之聲轉眼間又恢復寂靜,城樓上的人耳朵裡嗡嗡的聲響都尚未停息,蒼白的臉色也還沒恢復過來。晉軍前頭的將領卻不為所動,往前一步石破天驚的宣示:「太原左副總兵梁子毅,請求開城門!」

  趙元任威風凜凜地立在城樓中央,睥睨著下方的虯髯大漢。原來這就是太原的軍隊,訓練有素、有條不紊,一個石破天驚的開場便教京城這些安逸成性的士兵起了畏怯之心。朱翊啊朱翊……趙元任神色陰寒,心裡的戒慎更添十倍。

  所幸林愷還站得住腳,也提高嗓門開始宣讀罪狀,「太原叛軍,趁聖上遠征意圖謀反,此為一罪;漠視天於聖殿大膽妄言,此為其二;態度傲慢無禮於攝政大臣,此為其三。如今罪上加罪,還不放下武器,束手就縛?」

  「一派胡言!我軍領晉王親諭而來,何曾有反叛之意?」梁子毅不卑不亢,即使處在下位卻未居下風。

  「好!叛賊供出主謀,原來是七王爺密謀造反!」林愷抓了小辮子不放,冷哼一聲,一整列原本放鬆的弓弩又全拉滿了指著下方。「我再說一次,放下你們武器乖乖投降!告訴你們,整個京城現在佈滿兵馬,你們沒有得勝的機會!」

  「你非手握軍符,我軍毋需聽你號令!」那像針紮了滿臉的大鬍子動也不動,穩如泰山;全軍也驀然大喝一聲,以為附和。

  「大……大膽!」林愷嚇了一大跳,「如今朝政由趙大人代理,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你們還敢說自己不是反叛?!」

  「我軍的軍符除了七王爺所持,另一由皇上親持,如今皇上並未將軍符交予趙大人,便說明了皇上仍將軍權掌握在手中,恕末將無法聽令。」

  「你……」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林愷氣得無言反駁。

  趙元任突然伸手止住了他的話,攏起眉頭沉穩地開口,「下頭是梁副將?」

  「是。」

  「你說,太原千軍萬馬勢如破竹而來,不是謀反?」

  「的確不是謀反。」

  「那我問你,皇上現在在哪兒?」趙元任的氣勢有種威信,即使不從他,卻難以不服。

  「皇上的軍隊正駐紮在八連嶺外,太原方面也正嚴密監控,隨時得以協助。」對方的問題問得突兀,但梁子毅仍不失尊嚴地答覆了。

  「既然皇上正在前線,晉軍不好好在後方協助,大隊人馬來京師做什麼?還偏挑這時候?」

  「這……」七王爺的諭令確實沒有寫明原因,只叫他們舉兵回京,所以梁子毅答不出來。

  「還有,你方才說,軍符只有皇上和晉王持有,是晉王手諭傳你們來的。然而先祖遺訓有雲,出兵除了親王的令旨,尚需聖上御寶文書,你們手上有皇上的諭令嗎?」趙元任不愧是內閣首輔,簡單兩句話便挽回頹勢。

  「這……」梁子毅仍是答不出來。晉軍與晉王之間早已跳脫了繁文褥節,全靠彼此的誠信維繫,倘若今天要他們全軍去沒投河境谷,他們一樣二話不說跳下去,何況只是皇上的諭令?

  以往都是朱翊幫他們搞定這些亂七八糟的文件。

  「還敢說不是謀反?」趙元任聲音大了起來,整個人威嚴得如同一尊門神,出口的話鏗鏘有力,「我數到三,若選不降,我便下令放箭。」

  縱然被無數弓箭所指,黑壓壓的一大片晉軍看過去仍不顯混亂。

  「一!」

  梁子毅猶豫了,軍中參議從京師帶回七王爺的密令,七王爺明知有詐,卻要大伙不動聲色……

  「二!」

  現在屈服了,便是承認謀反,然而事實上確無此事,要是反擊回去反而更糟。他個人死生是無所謂,但他後頭還有成千上萬的弟兄,所有人的生命都操在他手上……

  「三!」

  罷了!死就死!來生再與七王爺做好兄弟吧!相信所有的人都是這麼想的!

  「放——」趙元任手指到一半,話也說到一半,另一個人的聲音由身後不疾不徐地傳來——

  「慢著!」

  晉軍裡的每個人臉上出現了歡欣喜悅,來人如艷陽般驅走了冬日的嚴寒,撫慰了他們氣憤難平的心。不過軍紀嚴明之下,沒有人發出鼓噪,只是定定地瞻仰他們的主子,他們急難與共的兄弟。

  朱翊在最關鍵時刻現身,令趙元任有些駭然。這……這傢伙是鬼魅嗎?竟然只離他兩步之遙,且身旁沒一個人發現!

  如果朱翊默默從背後刺他一刀……

  此人非除不可!趙元任的決心又更加堅定了!

  「七王爺,你起兵謀反罪行滔天,如今罪證確鑿,還有什麼話說?」

  「起兵謀反?」朱翊一臉啼笑皆非,「趙先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謀反?」

  趙元任凝視他,懷疑他為何能如此臨危不亂?「你的兵馬都來到了城下,梁副將也供出是你下的諭令,要他們圍攻京城,這些都是活生生的鐵證,你敢說不是嗎?」

  朱翊聞言,劍眉挑得老高。這要回答「是」,便跳入了趙元任的陷阱;要回答「不是」,倒楣的就便成梁副將,當然朱翊也脫不了干係。

  他目光移向城下,像在聊天般悠悠開口,沒費多大勁兒,聲音卻傳得很遠,「梁副將,是我下的諭令要你們回京的?」

  「是,王爺!」梁子毅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前兩個月參議許哲親赴北京,由王爺您那兒取回的。」

  「許哲……」可惜了一個前途大好的青年!朱翊在心中幫他歎了口氣,雙眼又轉回趙元任身上,自如的神色中隱含著一股瞭然,「好吧,是我下的諭令。」

  「那你是承認叛變了?」望著朱翊的表情,趙元任清楚他什麼都知道了,但這個坑也不怕他不跳。「趁著皇上帶兵出征,京城空虛,你想起虛而入?」

  「誰說舉兵一定是叛變?」眼前人微變的臉色令朱翊暗笑,「其實我這麼大費周章的把兵馬調回來,是因為……我懷疑京城內有人要叛變!」

  「什麼?!」這……這是什麼理由?

  「趙先生別怕,聽我仔細分析。」不待趙元任回神,朱翊先口頭上佔他一點便宜,然後悠哉游哉地背著手,學那酸腐的書生語氣,氣一氣他,「先生有無發現,守衛京城的護衛在這段期間莫名多了起來?許多重要據點的官兵也都替換了?以往皇上不在京師,甚至歷代先王不在朝時,均未有此異象,故若為有心人士安排,要一舉拿下京城,豈不簡單?」

  瞅著趙元任鐵青的臉,朱翊繼續說道:「尤其從幾天前起,重重兵馬就開始佈滿城內、城外,這種蓄勢待發的氣氛,連尋常百姓都感覺到了,否則年節期間,街上怎會如此冷清?再者,本王的王府周圍近來也佈滿了陌生的官兵,我擔心這些都是他人想叛變的前兆啊!就是因為京城空虛,所以我才派兵回來,趙先生現在主政,不可能不知道城裡的情形吧?」

  朱翊的回馬槍差點兒就打得趙元任無以應對。順了順呼吸,趙元任氣得眼珠子都瞪大了,「這些人事都是老夫安排的!想想皇上正在前線作戰,晉王不待在太原備戰,反而滯留京師,分明有鬼!」

  「趙先生此言差矣,是皇上要我留在京師的。」這倒也沒說謊,是朱祈良讓朱翊留在宮裡,繼續調查刺客的事。「何況我人在城裡,等而下之的硬攻不是很不合理?又修櫓轄輪,三月而後成,距聞又三月而後己。這飛樓、雲梯、飛石連弩等等,我軍一樣都沒帶,也沒挖什麼土壘高牆,所以我說,我們是來守城,不是來攻城的!」

  這一著趙元任倒失算了。朱翊留下是朱祈良的意思?「好,那老夫再請問七王爺,皇上要你留在京師,但可沒要你舉兵回京吧?要調動這麼大的兵力,還必須有皇上的旨令,你手中可有御旨?」

  「你怎麼知道皇上沒要我舉兵回京?」朱翊仍是舉止從容,不慌不忙,看不穿他真正的想法。「由於事出突然,這幾天我看京裡情況不對,便急調兵馬回來,皇上的御旨……若我沒估算錯誤,隨後就到。」

  想到皇上的御寶文書,朱翊不由自主地笑了……他相信華兒不會讓他失望的。

  「隨後就到?」趙元任發現自己的計劃似乎有了很大漏洞,他完全抓不準朱翊在玩什麼把戲。

  不理會趙元任陰陽怪氣的神情,朱翊朝底下的晉軍一揚手,逕自宣佈:「我軍聽令,今晚在城外駐紮,動作迅速,不可擾民!」

  「你……」偉大的內閣首輔已氣到說不出話來。

  朱翊突然欺近他,低聲冷笑,「我早知道你有這一手,所以我也留了一手。」之後馬上退後一揖,恭敬無比,「趙先生,看來都是一場誤會。不過依你公忠體國的程度,不看到皇上的御旨想是不會安心的。既然你我都在等皇上的御旨,不如至樓後一敘?我馬上請人備桌酒菜,大家把酒暢言不是更好?」

  「朱……」趙元任皆裂發指,大概瀕臨爆發的邊緣了。

  「豬心?豬肝?豬蹄膀?原來趙大人喜歡這種口味?馬上準備!馬上準備!」他笑嘻嘻地又朝從頭到尾莫名其妙的林愷揮揮手,「林校尉一起來吧!你守城有功,這席上怎能少了你呢?」

  幾乎是被強行「請」到永定城樓後,那兒早已有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更令人驚異的,席上坐了幾個人,且全都是朝中大官,如莊仲淳、兵部李侍郎等。

  仔細一瞧,王公公也站在一邊呢!

  趙元任的感覺除了意外,還有微微的脂寒……這根本是朱翊早就安排好的,難道他真的早就掌握一切?那他為什麼能不動聲色至今?還讓晉軍中計前來?

  太可怕了,這個敵人……

  「坐坐坐,幾位大人都很關心城門外的情況,所以我全請來了,趙大人應該不介意吧?」朱翊輕鬆地熱著場。

  除了硬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趙元任還能有什麼反應?

  「趙大人、七王爺,老臣不短言辭,就直說了。為什麼城門外會是兩軍對壘的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莊仲淳臉色凝重,一把美髯添得他益發有氣勢。

  「其實是皇上要我派晉軍回京鎮壓京城亂象的。」朱翊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趙元任,一反剛才在城樓上說諭令是自己派的那些話。

  「朱……你……」趙元任一下子怒髮衝冠,直想反駁。

  「這說來就話長了,大家邊用菜邊聽我說吧……」朱翊打斷他,談笑風生地敘述城外的情形。

  趙元任氣得說不出話,林愷及李侍郎、王公公等知內情者都食不知味、沉默不言,其他一干大臣們皺眉的皺眉、思考的思考。就這樣,兩個時辰過去,細細的雪花又開始飄下,室內氣氛隨氣候更加寒冷了。

  「所以皇上親諭要七王爺派軍回京守城,趙大人卻一口咬定你是謀反?」莊仲淳為今天一整天發生的事下了註腳。

  「哼!七王爺無法出示皇上的御寶文書,證明眼下他說的根本是脫罪之辭。」趙元任陰險的接話,他不管朱翊到底在搞什麼,但他確定朱翊拿不出那東西。

  「別急別急,咱們再喝兩杯,稍待片刻絕不讓大家失望。」依舊是那麼沉穩,朱翊吩咐侍衛添酒,朝眾人舉杯。

  「我看,你根本拿不出來吧?」趙元任冷笑。

  「七王爺,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何必拖延時間?」莊仲淳說話了,他也覺得朱翊的行動很沒道理。

  菜餚的香氣早就沒了;城樓外士兵的鎖甲上積了一層雪;不小心飄進樓內的雪花一碰到地便化了,連水漬也沒留……這一幕一幕的畫面全在沉默的眾人間瀰漫成無形的張力,連喘口氣似乎都嫌大聲。

  「唉!」朱翊故意搖頭晃腦,腦中想著還有什麼理由可以拖呢……氣聲未泯,鏗鏘之聲從城樓石梯傳來,「卡鏘、卡鏘……」像是軍靴擊地,十分有規律地傳入大家耳中。

  梁子毅上樓了,他高捧著一幅絲綢文書,垂首恭敬走到桌前,大聲宣佈:「稟七王爺,太原送來急件,此為皇上親書,由快馬派到太原,要我們即刻派兵回守京師,不得有誤!」

  眾人的臉色都變了,有的變為全黑,有的如釋重負。朱翊則面有得意之色——就憑這份御旨,容華與他將更糾纏不清了。

  「趙先生,這可以證實我們不是叛變了吧?誤會一場!誤會一場!我就說是皇上下的令,你偏不相信我的話,咱們自家人差點兒就打起來了,是吧?」

  老臉怫然的趙元任咬緊牙關吐出一個又一個字,「的、確、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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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容華站在坤寧宮外,平靜地看著這座富麗堂皇的建築。她一點兒都不想進去,但是皇后派來的宮人語氣強勢,非要她走這一趟。

  想也知道,這一定又是趙元任要見她的借口。

  她在門外躊躇徘徊,不知情的人經過,可能還會莫名其妙這寧妃為何在大雪的日子穿著大皮裘,跑來欣賞坤寧宮楠木門牆上精細的雕花?

  皇上派到太原的御令,只要仔細一推敲,她定會名列趙元任嫌疑犯的名單之中,但若是她死不承認,他也是拿她沒辦法……

  不過得罪他卻是大不智,也完全違反了她獨善其身的原則。她不願仔細去想自己為什麼要幫助朱翊,至少她現在心裡雖然煩,卻不後悔。

  「娘娘……」站在身後的小綠口氣遲疑,提醒她該是進去的時候了。

  長歎口氣,這次容華主動將兩個小丫頭留在外頭,自己隨宮女入內晉見皇后。這麼複雜的事,還是別把她倆給扯進去吧!

  一踏進殿內,趙元任立在中央,直視著她,皇后則連影兒也不見;跟著,他朝她露出一個陰惻惻的笑容,像在捕食獵物那樣。一旁林愷慢慢踱步而出,看著她的眼神亦不懷好意。

  她不甘示弱地柔柔笑起來,純淨無畏的神情彷彿完全沒感覺到飄浮在這坤寧宮大殿中的蹊蹺氣息。「趙先生,怎麼不見皇后娘娘?」

  「致玉在裡頭歇息。」趙元任仔仔細細地瞧她,一時有些迷惘。要不就是她演戲的功力太好,一點也瞧不出緊張;要不就是他老眼昏花了。「寧妃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謝謝趙先生關心。」她恬靜地點點頭。

  「很好?」當然很好。他派去監視她的人回報,她這些日子可都安分地關在房內,一步也沒踏出房門。「你清不清楚最近城裡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他要真相信她什麼都不知道,那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就算白混了。

  「略有所聞。」淡然的臉色興起一絲煩惱——很真誠的煩惱。「好像是趙先生和七王爺產生了一些誤會?聽說險些釀成戰禍,真是太可怕了。像我們這些閨中婦人,什麼都不懂,這皇城裡幸好還有趙先生主政,這事兒才能平安化解。」

  「是嗎?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必費心解釋了。」趙元任的笑容沒了,門外頭的大雪從晉軍臨城那日起便沒有停過,但室內的寒冷卻比不上他臉上的。「寧妃,其實我仍是不相信七王爺沒有造反之心。」

  「趙先生?」一次陷害不成,他又有什麼計謀了?

  「皇上的御旨來得突然,也寫得不清不楚,是我忽略了七王爺的本事,就是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來的?」故作思慮狀,趙元任移目正視容華,「不過,我想一定是有人幫他。」

  容華心一驚,巧妙的垂下眼瞼掩飾,「不都澄清是場誤會了嗎?」

  「我調查七王爺很久了,我加派大軍守城,就是篤定他這回要起兵反叛,所以他不可能事先請示御旨文書,但皇上的御旨卻在那個時機出現,替他脫罪,有這麼湊巧的事嗎?」他停了一下,接下來的問話卻是實實在在的質疑她,「你前一陣子和七王爺走得很近?」

  不露一絲慌張地莞爾,她心裡浮起王公公恭敬的樣貌。是他?是他同趙元任嚼的舌?「趙先生去哪兒聽說的呢?我最近都待在宮裡,你不是也很清楚嗎?」

  趙元任忽而咧開嘴笑了,她果然知道自己被嚴密的監控著,卻仍能暗中脫出他的掌握?無論這回皇上的事是不是她幹的,他愈來愈有將她收為己用的渴望,反正要除掉朱翊機會多得是,尤其在他網羅了一個好幫手之後。

  「也罷!」他走近她,不到兩步遠的距離和赤裸裸的目光形成另一種沉重的壓力,「這一次就當七王爺好運,得了貴人相助。不過,我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重複一次。」

  言下之意是在告誡她,這一次就算了,但是下次最好她別再玩同樣的花樣。

  「趙先生準備怎麼做?」容華不想再忍受這種心理威脅,但她必須忍,所以不知世事的疑惑表情出現在她臉上。

  「林愷,」輕輕一喚,林愷馬上像狗兒一般跑過來,趙元任將問題丟給他,「你認為該怎麼做這次的事才不會再發生?」

  「稟大人,卑職認為,造成這次失敗的罪魁禍首應加以懲罰,以儆傚尤。」他若有所思地瞟了容華一眼。

  「以儆傚尤?很好。」趙元任點點頭,眼中突露凶光,忽然從被子裡抽出一把匕首,筆直地朝林愷的心窩刺去。

  林愷猝不及防,硬生生受了這一刀,他睜大了眼,扭曲的臉上交織著驚恐與憤恨,全身的肌肉緊繃著,一手狠狠抓住趙元任行兇的手臂。「你……為什麼要……殺我……」

  「是你說的,嚴懲造成這次失敗的禍首,以儆傚尤。你負責守城重任,居然沒能殲滅來敵,不是嚴重失職嗎?」陰狠的一笑,趙元任將手中匕首又往前刺探了些,這個人已沒有利用價值,又知道得太多,這是他最好的下場。

  容華眼睜睜見到這殘忍的一幕,再也掩飾不了她的震慄,忙摀住嘴不叫出聲來。

  林愷的口鼻中流出鮮血,因過度恐懼而變形的臉孔緩緩倒下,四肢不斷地抽搐,那幾乎要突破眼眶而出的眼球死瞪著她,好像在控訴著,都是你的錯,都是你……這就是死亡!這就是權謀下的犧牲!連在皇宮別苑遇刺的那天,由於被保護得好好的,容華也沒親眼見過一條人命就這麼輕易的被奪去了。眼前淒慘的死狀,還有趙元任冷笑的臉,令她胃部不住圖挽,一陣作嘔的感覺湧上。

  趙元任原本威武的相貌在這一刻顯得邪惡凶厲。「你看到了嗎?寧妃,達不到我的要求,就是個失敗者,而失敗者就該落得這般田地。」

  「你……」她強迫自己嚥下溢至喉頭的酸水,這時候絕不能在他面前失態,「你殺了他,該怎麼向皇上解釋?」

  「現在是我主政,皇城裡少了一名參將算什麼?」修羅般的笑臉轉向容華,坤寧宮頓時成了閻羅殿。「就如同皇上後宮佳麗三千,少了一名妃子算什麼?呵呵呵,別介意,老夫只是開開玩笑,呵呵呵……」

  空洞又殘酷的笑聲在殿裡迴盪,也迴盪在容華一片混亂的腦子裡。

  「趙先生處事明快,那林愷……」抑制住反胃的噁心感,她盡力使蒼白的臉上沒有異樣的表情,「那林愷既死有餘辜,如此便了吧,只是屍首要快點處理,別污了皇后娘娘聖殿。」

  趙元任眼中滿是激賞,這女人夠冷靜,也夠識相,更重要的,她已不由自主地投入他的陣容了。

  「寧妃,要怎麼做你很清楚……你就當作今天沒見過林愷吧!」

  「惡……惡……」

  扶著木盆,容華回到對育軒,終於禁不住嘔吐出來。在自己的地盤,她沒有顧忌、不計形象地傾吐出滿腹穢物,藉著這個動作也傾吐出坤寧宮裡那些骯髒污穢的畫面,以及腦子裡趙元任與林愷的威嚇、指控。

  小綠簡直被嚇壞了,她沒見過高雅自製的娘娘這麼反常,就這麼兀自吐個不停,只能擰乾一塊濕布在旁乾著急,「娘娘,您怎麼了?很不舒服嗎?」

  小紅也擔憂地不停拍著容華的背,希望舒緩她的不適。

  「我……」容華想說沒事,佈滿血絲的眼眸移向兩個侍女,原欲安慰她們,但話說到一半,喉頭一陣緊窒,又轉頭朝木盆乾嘔。

  「娘娘!」小綠都快哭了,急忙替她擦拭額、臉,「到底怎麼了呢?您從皇后娘娘那兒出來之後就怪怪的,難道……難道您在坤寧宮發生了什麼事?」

  五臟六腑像絞在一塊兒,容華閉眼皺眉,拚命壓抑體內翻騰的感覺。聽到小綠的話,她驀地抬起頭,聲音乾啞,「小綠……」

  「什麼事?」急急忙忙答應,小綠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起來比容華還難受。容華見狀頓了一下。在趙元任的威逼下,她可能隨時隨地有危險,而為求斬草除根,到時候這兩個小丫頭必也不能倖免……

  她是個壓著一肚子秘密的人,什麼事都不說,是為了不落人話柄;不成群結黨,也是為了保護自己,曾幾何時她獨善其身的範圍已包含了這兩個丫頭?

  「你們兩個好好聽我說。」她虛弱地漱了口小紅端來的茶,淨淨口腔,然後語重心長地瞅著她們,「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們希望在哪兒服侍?又或者你們也十八了吧?想不想嫁人?我記得每次我到御書房服侍皇上時,小綠你和那兒守門的侍衛有說有笑的——」

  「娘娘不要我們了嗎?」小綠對容華的話心驚肉跳,「咚」的一聲雙膝已跪了下去。須知一個宮女若傳出服侍不力被趕出門,誰還敢用?

  小紅似乎有話想說,卻礙於先天的缺陷說不出口,也隨之跪下。

  「我們都願意服侍娘娘一輩子的!娘娘,您說的話好奇怪,小綠怎麼都聽不懂?您要離開我們了嗎?宮裡的規定,沒有皇上允許是不准出宮的……還是……還是小綠做得不好?娘娘您告訴我,我會改的!我知道自己是話多了一點,有時候也不太細心,可是娘娘不可以不要我們啊……」

  「傻丫頭,全部都起來。」看她們低頭跪著,一副沒有容華天就塌了的模樣,令人既好笑又感動。這偌大的皇城裡,唯一值得容華信任的,可能就剩這兩個侍女了,雖然她們對一些事仍是懵懵懂懂。「我說說罷了,緊張什麼?記著,在皇上回官之前,沒事就別在外頭亂晃,也別隨便和人攀談,知道嗎?」

  「知道了!」小綠、小紅連忙點頭謝恩。

  容華微微一笑,揮手撤下她們,轉眼想到林愷的死狀,臉色又蒼白起來。

  也許日後對育軒少了這兩名有趣的侍女,會變得更寂寞吧?

  被這個噩夢糾纏已有幾天了?外頭冰天雪地,容華卻仍沁著冷汗,雙眼緊閉地在繡榻上翻來覆去。夢境裡,林愷七孔流血的臉不斷擴大、扭曲,死魚般的眼緊盯著她,沒有生氣的面容居然有著鬼魅的笑,巍顫顫的手朝她抓來……

  「呵呵呵……都是你……呵呵呵……都是你……」

  「不要!不要!」她好想清醒,可是夢裡的厲鬼卻不放過她。一下子是林愷來索命,一下子是趙元任邪惡的笑臉。榻上的人兒不由得伸手往空中虛抓,像落海的人尋覓一塊浮水,像沙漠行者企求一滴泉水……

  抓到了!容華覺得自己攫取了什麼——一個溫暖的來源、一個安全的臂彎。她緊緊抱住不放,深怕得來的一線生機就這麼散去,螓首急切地往溫暖之處靠上。

  雪,像是融了……

  林愷及趙元任的臉龐漸漸模糊,夢境幻化成一片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全身各處像火般燒起來,一簇火焰由肩胛延燒到鎖骨,然後到胸前。她喘不過氣了,檀口微張想呼吸點空氣,那把火卻在瞬間吞沒了她的唇、猛烈而熾熱的撩起她心底莫名的騷動……天旋地轉……

  腦際充塞著一堆東西,罪惡的、恐懼的、虛無的,甚至是絢麗的,暈暈漲漲的填滿地。終於,容華從夢裡緩緩睜開眼,昏暗的夜燭下,她彷彿看見朱翊的臉誘惑地笑著,她怎麼會夢見他呢?

  「華兒,你醒了?」他俯下頭輕吻她,大手拭去她額際的冷汗,「別怕,有我在。」

  朱翊……朱翊!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他倚在她身上的重量,容華霍然驚醒,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你怎麼會……」

  「別慌。」他用手指抵住她的唇,貼在她耳邊說道,「你這幾日淨作噩夢,所以我便來陪陪你。」

  「你竟膽大包天夜闖我的寢宮?還……」他怎麼會知道她天天作噩夢?難道他每天都……她突然意會,剛才在夢中她攀住的,又是他的身體,敞開的領口、莫名的火熱,也說明了他的輕薄。雙手撫著他的胸膛,她用力掙脫他的懷抱,「你無恥!」

  「噓——小點兒聲,你想讓人知道寧妃與七王爺私通嗎?」他成竹在胸她不敢張揚,伸手拉起棉被圍住彼此,止住了她的動作,又放肆地親了她一下,「放心,我知道你心神不寧,你不想要的,我不會勉強你。」

  被他密密的圍住,她根本動彈不得。即使他什麼也沒做,兩人共眠一床,早已毀去她的清白。她只能氣憤地瞪著他,「你到底為什麼要來招惹我?」

  「我喜歡你。」漆黑的深眸直勾勾地探入她心底,朱翊的表情由輕佻變為認真。「我喜歡你的人,喜歡你的聰穎,喜歡你的一切,即使你是皇兄的人,我也一樣要把你奪過來。」

  我喜歡你!回視他的眼,容華聽得出這句話他已說得含蓄,一時心跳岔了拍。

  「你根本無視倫常、目無法紀!」被他看得發顫,她轉頭移開目光。一直以為自己是沒有吸引力的,身為一個妃子卻得不到皇帝恩澤,連個男子都比不過,她對感情的期待早已是一灘死水,如今朱翊卻來劃開道道波瀾……

  「承認吧!你也是要我的。」朱翊扳回她的臉,眸子裡再專往不過,「你無法否認我們之間強大的吸引,你真不喜歡我,在我一次次撥撩你之後,你大可告訴皇兄,他不會坐視不管的!可是你沒有,為什麼?這就說明了你要我,你也喜歡我!」

  「我沒有!我沒有!你不許再胡言亂語!」像被他說中了什麼,容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虛,拚命搖頭。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她的冷靜呢?她現在該要給他一個耳刮子,然後轟他出去的,但為什麼她辦不到?

  「明明就有。明明我們的身體如此契合……」他摟緊了她,「明明我們的吻那麼纏綿……」他又吻上她,不顧她的抗拒輾轉加深,慢慢地,她停止了妄動,無力地承受他的侵襲。「還有,皇上下令晉軍出兵的御旨,你可以不管的,卻還是不顧安危地插手了,你還能否認什麼?」

  「我不知道……」她氣虛地閉上眼,不敢面對現實。

  或許他說得對,她確實是動心了,對不羈的他。其實她一直知道的,他們之間的情感就如同待發的山洪,在沒有仟何人知道的情況下暗暗蓄積力量,如今力量到達了頂點,輕輕一個觸動,奔流的情感就似洪水爆發,澎湃洶湧,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她仍想躲開……這一定是她單純地把自己對朱祈良的男女之情投射在他身上,她的心只能屬於皇上。

  「不要逃避,看清楚我是誰。」他的唇輕點她闔上的眼瞼,刺激那又長又翹的睫毛如蝴蝶飛舞般張開。「我是誰?」他又慎重地問了一次,彷彿這個答案對他萬分重要。

  「你是……朱翊。」

  她,逃不開。

  破曉的陽光射入窗內,前幾日的大風雲像一場訛,轉眼消逝無蹤。

  容華睜開酸澀的眼,突覺枕畔一陣空虛,昨夜朱翊在安撫她睡下之後,不知在何時已悄悄離開。

  她失落嗎?遺憾嗎?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春陽照雪融,不僅不溫暖,反而更冷了……

  「娘娘醒了?」盡責的小綠推門進來,後頭小紅手端還冒著白煙、熱騰騰的清水,擱在床頭的木架上。「外頭終於出太陽了呢!這幾天娘娘真是悶壞了,大雪天又沒法子出門,這會兒可以出去走走了。」

  容華坐起身梳洗,覺得自己身體虛軟無力,可以想像臉色一定也不太好。看了看小綠拿出的素色對襟祆兒,秀眉微顰,「換一件衣服吧。」她可不想整個人看起來跟鬼一樣,不管在宮裡會遇到誰,她都需要一副……堅強的外表。

  「就去年做的那件銀紅紗白絹裡的衫子好了,我還沒穿過呢!」

  「銀紅?」這從來不是娘娘的風格啊?小綠傻住,不解地與小紅相視一眼。不過主子的喜好,下人是不需要多問什麼的,於是她倆辛辛苦苦地從衣櫃中找出那件壓箱底的衣服。

  如往常般著衣,小綠眼尖地瞟到容華的單衣有些鬆開,一手搭上容華胸前——

  「娘娘!」她訝異地驚呼出聲,雙手不僅沒合上容華的衣服,反而「唰」的一聲拉開襟口。「怎麼會這樣?」

  容華順著她的目光困惑地低頭,一眼瞥見自個兒胸口及香肩佈滿的斑斑緋紅色印記,秀容也霎時為之變色。

  這是……這個是……

  小綠抖著手惶恐不已。她在宮裡待的時間比容華久,以前也服侍過其他嬪妃,每當先皇在妃子那兒過夜,隔日妃子們的身上多多少少也會有這樣的印記,所以她知道那是什麼。

  可是皇上現在不在宮裡啊!那娘娘為什麼會有……難道……

  容華僵住不知該如何解釋。她明白小綠什麼都看出來了,也明白小綠的惶恐來自於她胸前印記牽扯的罪惡。

  「小綠,」她沉下聲音,臉色凝重,「你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小綠知道……啊,不……不知道。」看到容華的表情,小綠嚇得改口。

  「小紅?」眼光又飄向另一名站在衣櫃旁一臉茫然的侍女。

  小紅見小綠害怕的樣子,也跟著搖搖頭。

  「其實,」這樣的回答讓容華的心放了下來——她們沒這膽子。「這是你們弄的。」她勾起一抹奇異的笑。

  「我們?」兩人同時莫名其妙地指著自己。

  「沒錯,弄傷了妃子,可是要杖責的。」鎮靜地拉上單衣,容華正視小綠,舉止不慌不亂,「不過,我可以不說出去。你們最好也當作沒這回事,否則有人知道了這事,我也保不了你們。」

  小綠呆了一下,隨即領悟過來容華的意思,連忙跪下謝恩,「我不會說的!」

  很好。容華釋然一笑,轉頭看向另一名侍女——

  機靈的小紅手上除了那件很紅杉子,更準備好另一式豎領紫紅綢衫,等著她挑選了。

  三月,朱祈良凱旋歸來。

  不過,打勝仗的他臉色極度難看,朝會受百官奉承後怒氣仍未平息,在太和殿後,連一向能安撫他脾氣的容華都束手無策。

  「你……你簡直是老糊塗了!」朱祈良朝服尚穿在身上,頂著通天冠,指著下頭面色怏怏的趙元任破口大罵,「朕不在的這一年,你究竟在做什麼?怎麼連京城都守出問題,還差點跟太原的軍隊打起來?剛才在朝會百官異口同聲,是你對晉軍先啟釁端,七王爺說是朕下的令你還不相信,你有什麼話說?」

  「啟稟皇上,臣是為了京畿安全,所以才反應過度,這一切都是誤會。」趙元任即使極度不滿,這時候也只能照著朱翊的說法解釋。

  「哼!要不是寧——」容華聞言急忙在桌下輕扯朱祈良的袍子,他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遂改口道:「要不是朕在關外及時收到通知,還不知道京裡被你搞得亂七八糟,百姓連年都沒法子好好過!幸好寧……幸好朕夠聰明,連忙調晉軍回京穩住情況,結果你居然想對晉軍開打?根本荒謬!荒謬!你當朕不敢摘去你文淵閣大學士的帽子嗎?」趙元任鐵青著臉,朱祈良這句話無疑是最大的侮辱。

  他眼角閃過一絲惡毒的精光,朱祈良以為晉軍是自己派的,朱翊的接應就成了「適時」,他這個真正下令的人卻什麼也說不得,否則恐被朱翊反咬一口。

  這回朱翊倒是落得輕鬆,算準了「有人」會幫他,只要將計就計,坐在王爺府裡什麼也不必做,他這個內閣首輔便狠狠栽了跟頭,隨時有丟烏紗帽的危險。

  他一定不會放過他……

  「皇上,」容華緩聲勸朱祈良,也算是賣個人情給趙元任吧!「這次事情都是誤會,誤會解開了不就行了?其實皇上換個角度想,這次事件何嘗不是朝野上下同心戮力想保衛京師?尤其皇上您不在,群臣少了您英明的領導,多少會過度緊張。」

  這話挺受用,朱祈良心火降了一些,不過還是瞪著趙元任。

  容華看起了一點兒效果,又繼續勸慰,「何況趙先生掛心著皇上您在關外,晉軍應該在後方支援您的大軍,怎知沒預告就回來了,他當然會懷疑。」

  「有朕的文書,不就可以證明了嗎?難道朕的權威是可以被漠視的?」朱祈良怒火仍熾,卻又有點兒迷糊了,這怎麼跟她派到關外給他的信箋上說的不太一樣?「而且這跟你說的不——」

  「趙先生這一整年可是就住在禮部衙門裡,尚書府連一步都沒回去過呢!如此過度勞累、心力交瘁,行事上有一些失誤也難免,皇上就別再苛責了。」容華面不改色地圓著話,她信上說京城混亂,要他速派晉軍來援,而這混亂的原因,還有與晉軍發生衝突的始末,當然就是趙元任過勞之下「行事的失誤」。

  她深知朱祈良不會仔細思考,又愛聽好話,要敷衍過去並不難。

  朱祈良猶豫了一會兒,余慍未消地悶哼一聲,「算了,寧妃這麼說,朕就饒過你這一次。」

  趙元任行禮退下,臉色空前難看,容華見了,也只能暗自喟然。

  「愛妃,虧得這次有你報信,要不這京城打了起來,大大有損朕的顏面,後世史簡更不知要如何編派朕呢!」

  淺淺一笑,容華轉開話題,一個能讓他開心的話題,「皇上這次回京,定是將韃子打了個落花流水?」

  「非也!」他神秘地勾起唇角,自負地拍拍胸口,「我軍連連逼退他們百里之遙,他們的首領派員來向我求和,還要每年進貢呢!所以朕便與他們簽下和約,你說,朕是不是英明神武?」

  「這……」容華直覺想皺起眉頭,意識到他還在身旁,便舒眉緩頰,保守地探問:「皇上,韃子好戰,侵略我們邊境之事層出不窮,這次只是小戰役,他們怎麼這麼容易就求和了?」

  「當然是打不過我們!」朱祈良信心滿滿。

  「是啊,他們打不過我們,所以我軍若是能趁勝追擊,不是更能收震懾之效?他們就更不敢侵我,邊境人民也不必成天受他們搶掠成脅……如今他們仍屯在邊境,臣妾擔心,這求和之舉會不會只是緩兵之計?」

  「你是說,」朱祈良不太高興,眉間攏聚,「他們藉著這個機會休養生息?」

  他生氣了。容華知道朱祈良不容許他人質疑他睿智的決定,於是見風轉舵的盈盈笑開,「臣妾只是猜測罷了。不過著全城百姓都興高采烈的迎接皇上回京,足見皇上的決定明智、百姓都十分感懷呢!」

  「嗯。」揮揮手,他示意容華替他摘下頂冠,放鬆地呼一口氣,「朕不想再談這些煩心事。一回到城裡,朕只想輕鬆一下。這次被趙元任一搞,連年節都死氣沉沉,游春之儀朕也錯過了。這樣吧!過幾日朕便率百官到郊外走一走,清清污濁之氣,也算是補個春遊吧!」

  這才像他會說的話。容華縹緲的淺笑掩去一記深歎,他終於回來了,這是不是代表著她可以安穩地做她的寧妃,不用再面對……那些情感壓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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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2: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沿著北運河直渡而下,朱祈良等人的遊船在天津的三岔河口靠岸,一行數名大官,除了七王爺朱翊、禮部尚書趙元任、吏部尚書莊仲淳等人,容華及其他如淑妃、康妃等人亦隨侍皇帝左右,唯皇后趙致玉托病不便前來。

  登上了東城門樓,眺望海面天藍水闊,風帆點點,浪潮滔滔,眾人心裡或多或少受了美景感染,即使彼此存在芥蒂,也能暫時按下,盡興而談。

  「海上濤頭一線來,樓前指顧雪成堆。得見此景,這一趟便值得了。」朱祈良詩興大發,豪氣干雲地吟詠,眾官頻頻附和。

  「皇上,風還大呢,您可別光站著颳風。」容華如往常般體貼地遞上一件織錦披風,卻被朱祈良拒絕了。平時這動作是沒多大問題,可是今日尚有許多嬪妃在場,此舉立刻引來白眼。

  「寧妃娘娘可貼心了,但也別這麼巴結著,皇上身強體壯,不領情呢!」淑妃像在開玩笑似的調侃。

  「寧妃娘娘平時就討皇上歡心,皇后娘娘沒來,自然是她做這些細心的事囉!」康妃也調笑著。

  「寧妃就是做事仔細。」朱祈良不知是真聽不出其中的諷意,或是替容華出頭,一句未假思索的話便脫口而出,「要不是先皇先替朕立了後,這皇后的位置,寧妃可是坐定了!」

  這明顯是句戲言,可是說的人是皇上,那意義又大大不同。趙元任當下黑了臉,幾個嬪妃表情不平,莊仲淳眉頭打結,朱翊則像什麼都沒聽到,面對大海遊目騁懷,等著看容華怎麼因應。

  「皇上!」感受到四周射來的不善眼光,容華為難地一笑,「您是想皇后娘娘想得失神了嗎?臣妾知道皇后娘娘近來疾病纏身,您十分擔憂,這樣吧!回宮後,臣妾陪您到坤寧宮探望皇后,省得您七上八下的,連話都說得顛顛倒倒。」

  朱祈良不太在乎地應了一聲,這種輕忽的態度又引起眾人側目。嬪妃們寒著臉,就差沒把五爪朝容華臉上抓去;尤其是趙元任,若非介意在場的人,他真會像對林愷那般對付容華。

  一瞬間,朱祈良身旁的空氣僵住了,雖然他本人仍未有所覺。

  容華數度欲言又止,說了錯;不說也是錯。她歉然的眼光梭巡一圈,無意間與朱翊雙目交會,胸口像梗了塊什麼,悶窒得難受。

  「皇兄,你這不是教寧妃難做人嗎?」朱翊輕鬆地笑起來,凝視著容華,動作自然得彷彿他就是該這麼看著她的,「哄女人的話要私底下說,怎麼你正大光明的全說出來了?」

  沒什麼人有這個膽子揶揄皇帝,但在朱祈良聞言大笑後,百官也鬆了口氣,僵硬的氣氛因而化解。

  容華偷偷瞄了朱翊一眼,心裡忐忑不定……他在幫她嗎?

  朱翊注意到了,大方地朝她挑了挑眉,又莫測高深地朝朱祈良笑道:「不過皇兄這陣子倒真要好好關心皇后娘娘。」

  此語令趙元任機警地探望朱翊一眼,像在懷疑他為容華打圓場的動機。

  容華卻迴避著朱翊的眼光。那一夜之後,纏了她幾晚的噩夢居然就不藥而癒,他便沒再來過了。想是他也知道兩人之間永不可能,也許他是風流成性,趁朱祈良不在時調戲妃子為樂,但她卻脆弱得連他一個普通的注視也禁不起了。

  眾人各懷心思地下了城門樓,在護衛們的簇擁下信步來到西門外,沒有高低錯落的民宅遮蔽,放眼望去儘是綠樹成蔭、山川流水、雲霧繚繞,隱隱約約。

  「不過轉了個方向,風光便截然不同了。」朱祈良感歎天地造物的神奇,轉念想到這一切都是他的,不免得意起來,「這是朕的山、朕的水,朕的天下!」

  「是啊,這暮春時節,已是綠遍滿野,將皇上的江山點綴得生氣勃發,象徵我朝國運昌隆啊!」抓著皇上的一句話,後頭一干官員又開始逢迎拍馬。

  「瞧!晴空萬里之下,花兒合苞待放的模樣像是要開了,如我朝光明前景……」

  容華立在朱祈良身旁,漫不經心地聽著這些言不及義的話。

  這時朱翊一個上前,離她僅一步之遠,只是個輕微的動作,她卻馬上意識到他的存在,全身緊張起來。

  他的氣息有意無意地環繞著她,眼波似水,流通她的四肢百骸,幾乎連髮梢都可以感受到他那方傳來強烈的情感釋放。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不必熾烈的親熱,只消這樣近距離的站著,她已經整個人籠罩在纏綿悱惻的氣氛裡,奇怪的是,她卻也知道,他一定跟她有一樣的感覺。

  兩個人之間的熱度已經太高了,從他那夜的觸碰開始,就像打開了她密密的封條,淡淡的曖昧在短時間內激化成滿溢的眷戀。這種禁忌的關係確實動人,確實刺激,卻不是她要得起的。該是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想著想著,她心頭一角無端地痛起來,為使這痛楚不再蔓延開來,她連忙移動腳步,繞過朱祈良,站到另一邊去。

  她和朱翊,中間始終會隔著這一個人……

  「春風亂點芳原綠,花卻還羞莫語晴。」忽然,朱翊低低吟出這一句。

  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入容華耳裡,低回動盪,像在調情一般,她差點無法承受這頃刻之間排山倒海湧來的情衷。他實在暗示得夠清楚了,花卻還羞莫語晴,花即是華,晴,卻是情啊……

  「皇弟,你在說什麼?」朱祈良疑惑的望向朱翊。被夾在兩人之中,他隱隱覺得不對勁。

  「我只是順著大臣們的話,吟詠春光罷了!」語閉餘光輕掃容華強作漠然的臉,他的微笑已不再那麼純粹。

  朱祈良直覺地轉頭看了看容華,卻找不出一絲異樣。

  晚膳在華麗的游舫上頭舉行,由於舫上所能搭載的人有限,即使是最大的一艘,也不過能塞下二十餘人而已,其他侍衛只能留在岸上守著,讓幾個官銜較大的分搭數艘,劃至江心。

  船身雖然不高,但船艙卻夠大,足以擺下兩大張桌子,和朱祈良同桌的,自然還是剛才那票和他一起登北城門的老班底。眾人出門在外也不拘束,按職等從上位往下坐,大家一同用餐。

  「嗯,這船倒是挺雅,透著窗子賞月,別有一番情趣。」朱祈良對著身邊的容華說道。

  原有些恍神的容華一怔,連忙拿起酒壺替朱祈良敬了杯酒,這麼重要的場合,她到底在想什麼?臨川對月,加上朱翊不時投來灼灼的目光,好像也讓她的心神蕩漾起來……

  輕輕甩頭,她打起笑臉,隨便抓了些話應對,「不過,這游舫有時也會佔了河道,需要好好管理管理。」

  「喔?怎麼說?」朱祈良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每年運米的漕船二月集於揚州,四月越淮至魯,六、七月才能到達京師,這段日子正是旅遊盛季,運河上游舫眾多,難免耽誤大船的航行。何況江、淮、河、沽水勢不同,各航段用船亦不同,大批更換困難,我們的漕船又多是十幾年的老船,一點兒小碰撞便容易嚴重損毀……」忽而抬頭瞥見眾人訝異的臉,驚覺自己說得太多,容華話鋒一轉,「其實我也是聽淮陰的張太守說過,才隨口說了出來。」

  鋒芒太露絕不是好事,后妃干政更是大忌,她怎麼會在眾人面前毫無防備的侃侃而談呢?

  「張太守對漕運並不熟悉,他在行的是地政。」莊仲淳突然開口,狐疑地看著這個他一向瞧不起的妃子。

  「這……可能是我記錯了,反正有人這麼說過的。」避重就輕的笑笑,容華暗恨自己清晰的腦袋被朱翊搞得一團亂,早知道就學皇后托病不來了。

  暫時消下了眾人疑慮,大夥兒的話題又轉到天南地北、東家西門,這次容華聰明地不開口,靜靜聆聽,同桌的朱翊也一反往常的談笑風生而默默喝著酒,偶爾點頭微笑應付一下其他人。那雙深沉的黑眸卻無時無刻不找機會望向她。

  他一向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今晚容華對他的抗拒變本加厲,令他情緒的罩門上似乎起了些裂痕。朱祈良擱在她腰際的手,看起來竟是如此刺眼。

  「皇弟,你怎麼這麼安靜?」朱祈良笑問。

  「良辰美景,賞月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說話呢?」揚起嘴角,他又喝了一杯。眼前杯胱交錯,卻沒有花了他的耳目,他一清二楚的將容華閃避的模樣收入眼底,還有船底傳來的那一陣細小的敲擊聲。「不過,現在可能連賞月都有點困難了。」

  「什麼困難?」朱祈良皺眉,怎麼今天皇弟和愛妃說的話,都像打啞謎似的?

  平靜地再倒一杯,朱翊好整以暇地喝完,然後理理衣服,捲起袖子,口中喃喃自語:「真麻煩,想好好賞個月都不——」

  話聲未止,「嘩啦」一聲,席上一個官員打翻了酒杯,抖著手驚恐地指向黑漆漆的窗外,「有人……船外有人……」

  「怎麼可能有人?外頭是河啊!」另一名官員笑著轉頭去看……「啊!真的有人!」

  數名黑衣人由水中翻上船,面罩外的雙眼流露著猙獰的殺意。

  「狗皇帝,在這破船上,看誰來救你!」

  「啊——刺客——」

  船上幾個御前侍衛已先上去抵擋,不過黑衣人雖不多,卻刁鑽得很,採取游擊方式,一個抵三個,所幸席上也有一些武官,手中沒有武器,也只好折下桌腳便擂了上去。叫喊聲及碰撞聲不斷,劃船的船夫早就犧牲了,許多人的鮮血濺上游舫的簾子,刺客的、侍衛的屍體被踢下水,引起的波動讓船面搖晃不止。

  文官和妃子們驚叫著躲到船艙的角落,朱翊不著痕跡的站在朱祈良身前,也等於站在容華身前,擋住所有殘忍不堪的畫面。他沒有出手攻擊,冷靜地觀察形勢,來人武功泛泛,要想刺殺皇帝,這等人是不夠的,所以更厲害的敵人必定尚未出現。

  黑夜裡,岸邊留守的皇室侍衛看不見船上的狀況,不過遠遠傳來的喧鬧聲及沒水聲極不尋常,這才派幾個人劃船過來看看情況。

  船上的嘶殺聲不止,水面漂浮著幾具浮屍,康妃從窗口見到此景,尖叫一聲昏了過去,恰好倒在淑妃身上,嚇得淑妃以為她遇害了,大叫一聲,其他妃子也跟著尖叫起來,刺耳尖銳的聲音平添緊張。其他官員不明內情,又急忙逃竄,船身愈來愈不穩。

  容華慘白著臉,她又見著這人間地獄的一幕了……人的生命真是如此輕賤嗎?強壓下身體的不適,搖晃的船身更使人暈眩,她終於忍不住朝後頭尖叫不止的妃子們喝斥:「住口!別再嚷了!沒見到大家都忙著保護皇上?你們還要讓人分心嗎?」

  數名妃子被她的氣勢震住,登時住口,腦子還沒轉過來,另一頭又傳來大叫:「船進水了!快逃!要沉了!」

  同時,有些人被這聲叫喊一驚,顧不得船上的皇上跳水逃生而去,船上能打的人減少了,幾抹黑影卻反其道而行地由水裡爬上甲板。

  「來了。」朱翊冷笑,順手拾起地上的一把劍,扼扼重量,無畏無懼的迎上前去,肯定地說:「你們和上次別苑行刺的主謀是同一人。」

  「便是承認又何妨?反正就算你知道,也沒命揭發了!」一名黑衣人的身形倏然一移,銀白色的刀光轉眼來到朱翊胸前。

  鏗然一聲,黑衣人退了兩步,其他刺客見狀,也舉起刀往朱翊身上招呼,朱翊瞇起眼,一個旋身沒入打鬥圈中,霎時打得難分難解。

  滲入船內的水愈來愈多,由於朱翊擋去大部分人的攻擊,幾個侍衛得空,急忙抓著容器將水舀出去。一旁的趙元任忽然指揮起幾個人,把一些重傷未死的人丟進水裡,減輕船上的重量。

  「他們還活著!」容華衝到趙元任身邊抓著他,難以置信的看著這人道泯滅的情景,什麼儀態、禮貌都不顧了,「他們用生命保護我們,你不能把他們——」

  「不把他們丟下水,大家就一起陪葬!」趙元任生氣的揮開她,繼續命令,「把甲板旁那幾個也給我丟下去!」

  不!一定還有辦法的!容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著四周情形,幾個平時在太和殿舌鼓如簧的文官像蟲一樣縮在角落,唯一可取的,是他們還記得把朱祈良擋在最裡面;妃子們昏的昏、哭的哭;窗外可以看到幾艘小船正慢慢地朝這裡劃來,船上燈光搖曳,但勉強看得出是皇室侍衛。

  容華當機立斷,拾起幾支船夫留下的槳,以及擱在船頭幾塊補船用的較長木板,走到那群文官前,義正辭嚴地開口,「光躲是沒有辦法的,這時候我們是不是也該為自己的生存做些努力?」

  「砰!」她甩下了手中的東西,自個兒拿著一支槳到了船邊,賣力地朝小船的方向劃。

  朱祈良十分驚異,他今天才知道,一向笑臉迎人的容華原來也是有性子的……過去在別苑遭刺,由於有充足時間應敵,她還好言軟語地勸他逃,但今天事發突然,她整個人就變得剛強了……他開始懷疑,以前認識的容華是真正的她嗎?

  他擠開眾人踏出了一步,無言地拿起地上的船槳。她說得對,為了保護他,已經有許多人犧牲了性命,若連他也不思自救,那些人的犧牲又有什麼意義?

  還沒走到船邊,忽然後頭有個人伸手拿走他手上的船槳,朱祈良回頭一看,是莊仲淳。

  「皇上,這些事是老臣該做的。」伸手將長鬍鬚收進襟口裡,莊仲淳袖子一挽,也跟隨在容華身後劃。

  漸漸的,幾個文官伸手拿器具劃船,有些用衣服舀著水,一些妃子也怯怯地幫忙,很快地,船下沉的態勢微微控制住了。趙元任冷眼看著這一切,對於朱祈良萬金之體卻去劃船非常不以為然;朱翊驚險萬分地抵擋敵人,眼底卻將容華的一舉一動看得真切,唇邊突兀地揚起一絲笑意。

  終於,大船得以保全劃到小船邊,眾官高興地歡呼,可是同時另一個難題又產生了——幾艘小船載不了所有的人。

  時間緊迫,朱祈良先被迎上了船,然後趙元任、莊仲淳等一些大官都上了船,幾個妃子爭先恐後上了另一艘;留在游肪上幾名官銜不夠大的,這時才悲天愴地,痛哭自個兒不夠上進;朱翊和一干武官忙著抵擋敵人,根本脫不開身;容華立在最後,居然沒了她的位置。

  「你,下去。」朱祈良冷著臉指著另一艘船上的淑妃。

  「不!我不下去!皇上,你不能那麼狠啊!寧妃是妃,我也是妃,你怎麼能厚此薄彼……」淑妃發狂似地哀叫。

  朱翊看著這荒謬的一幕,諷刺得令人想笑。低頭閃過一刀,他乍然興起一個想法,即使這麼做有點兒冒險,但……他一定要知道……一定要確定……

  船上的敵人僅剩殘兵余卒,朱翊以少搏多,久戰之下,像是漸漸沒了氣力,一個失手,步伐慢了一些,敵人立時在他胸前劃下一刀。

  朱祈良看到,失聲叫出:「皇弟!」

  「皇兄,你快走!」不畏傷勢,朱翊持著劍擋住欲往朱祈良方向殺去的刺客。

  「朱……」容華摀住口,淚水差點兒失控滾下,用力眨去殘餘的水光,連考慮都沒考慮,她慎重地正視朱祈良,「皇上,你們快走吧,淑妃也走吧!臣妾……臣妾願意留在船上。」

  「愛妃!」朱祈良不敢相信。

  「快走吧!時間不多了,臣妾還盼皇上能在船沉前再來救我們呢!」耳裡傳來響亮的刀劍突擊聲,她無法不令自己轉頭去看受傷的朱翊。

  朱祈良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深思片刻,斷然決定,「開船!」

  「嘶——」又是一刀劃在朱翊的胳臂上,他半個身體染滿了血,卻仍不退縮地繼續殺敵,留在船上的武將見這情況,忙替下他的位置,讓他有片刻能坐下喘息。

  容華看他退了下來,管不了那方還刀光劍影,心焦地跑到他身邊,掏出手絹替他拭去臉上的鮮血,「朱翊……你受傷了。」

  「華兒,我沒事的。」他浮起笑容安慰她,沒受傷的手抓住她持著絹子顫抖的柔荑。由於容華背對著眾人,兩人又位在角落陰暗處,所以沒人看到他們的動作,只當她在替他療傷。

  「不,你流了好多血……好多血……」另一手輕撫他的臉,她終是忍不住潸然淚下。

  「告訴我,你是為了我留下的嗎?」他定定地望著她,眸子裡有難以言喻的情感流轉。

  沉默。她澄眸瞅著他許久,才緩緩反手抓緊他,「我生不可能從你,但至少死可以陪著你。」

  「你說了。」朱翊笑了,悶在胸腔的笑聲扯痛了他的傷口,可是他不在意,這兩刀挨得值得。「你終於承認了。」

  「別動,血又流出來了。」她按住他,淚水撲簌簌地流不停。滲入船上的水已經高過半個手掌,這一刻才正視對他的感情,是不是太晚了?為什麼她先遇到的人不是他,而是朱祈良?

  和他一起沉沒冰冷的河底,可能是兩個人最好的結局吧……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這刀傷傷不了我。」他從容地坐起身,背靠在艙牆上,手還是緊握著她,另一手拉開衣襟,「你瞧,都是表面的傷,我要躲不過那兩刀,這幾年的仗不是白打了?」

  「你……」容華愣住,淚珠還掛在臉上,看起來楚楚動人。忽然,一攤水濺上她的身子,冷冽的感覺令她腦袋一明——

  「你騙我?」她猛然抽回手,憤怒地瞪著他,「你居然騙我?」

  要不是艙上有著別人,朱翊真想吻去她的淚痕。遺憾之下,他抓回她的手,放在唇度親吻,「要不施點苦肉計,你會承認對我的情感嗎?你既已說了,就不准逃。」

  「放開!」

  她扯回自己的手,不去看他又冒出鮮血的傷口,雖然他騙了她,她卻仍窩囊地會為他感到疼痛。「沒用的!你何必逼我?我能選擇嗎?」

  「為什麼不能?守著那些死板的禮紀倫常,卻困死了你的真心,值得嗎?」

  他就是要逼她,此時水己淹過大腿,打鬥的聲音也趨緩,「跟我走吧!如果水沒能淹死我們,就跟我走!」

  「不可能的!我是寧妃,是皇上的妃子,是你的兄嫂,無論如何都不會和你有結果的!我已經認命了,你放了我吧!」她別開頭想離開,卻被他拉住。

  「你認命?你要真是認命,會當上寧妃?」

  從第一次見她深夜獨自觀月,他就看出她的寂寞了。

  「皇見一輩子不可能愛你,你怕自己孤獨終老後宮,所以努力的爬到寧妃的位置,但是做寧妃,伴著一個一輩子不可能愛你的人,你還不是孤獨終老?還不是此生虛度?那做不做寧妃又有什麼差別?你為什麼想不開?!」

  「我……」他說到她的痛處了,怔怔望著水愈漲愈高,她一句話也反駁不出。

  「你是不甘待在宮裡的,寧妃不是適合你的位置,何必留戀?」

  「你別再說了!被選進宮裡,你以為我願意?當寧妃,在那個黑暗的地方至少能夠生存;不當寧妃,今天我可能已死在皇宮的某個角落裡。而你,你要我,可是我若跟了你,日後只能無名無分,從此不見天日,說不定還要東躲西藏,這樣會比死在宮裡好嗎?」

  她的音量大起來,言語激動,要不是眾人舀水及喧嘩的聲音益過她,恐怕已經被人聽出端倪了。

  「只有兩情相許是不夠的,現實的情況根本不允許我們結合,你恣意慣了,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說到最後幾乎是哭叫著,頭搖得連發都亂了,「我在乎啊……」』

  朱翊靜默下來,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他伸手撫去她的淚,兩個人就這麼望著,家是最後一次相見,要把對方的身影永恆的刻在腦裡、烙在心裡。

  她是他的意外,真的,非常意外……

  水高過了腰際,船慢慢的下沉,船上其他的人紛紛跳入水中,沒有人注意到他們膠著在彼此的眼眸中根本分不開,也不想分開。朱翊抓著容華,一手將她擁入懷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吻上她,激烈地需索,船終於完全沉沒。

  水似情潮,淹了他,也淹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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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2: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據說寧妃和七王爺從水中被救起來時,兩個人是抱在一起的。

  據說寧妃留在將沉的游舫上,不避嫌地為七王爺療傷。

  據說寧妃與七王爺暗渡陳倉已久。

  據說……

  「什麼時候了?」容華大病初癒,坐在鏡台前瞧著自己沒有血色的臉,有些虛弱地問著替她梳頭的小綠。

  「辰時快過了,娘娘。」小綠巧手綰了個流蘇髻,兩條玉色飄帶垂下,使病態中的容華有種西施捧心的美。

  半個月前的出遊可謂敗興而歸,刺客一個都沒抓到,反倒是侍衛官員折損了好幾名。容華被救上來後,發著高燒在對育軒內躺了好幾日,直到最近才轉好些。

  皇宮裡已把她和朱翊的事繪聲繪影地傳開,偶爾聽小綠在言談間提起,才知謠言早已傳到很離譜的地步。要是過去,容華必會費盡心思為自己澄清,至少也要置身事外;可是現在的她已經不在意了,身與心的無力,只希望別有人來打擾她,外頭要怎麼傳,隨他吧!

  唯一她想知道的……朱翊他好嗎?他是否也病著?他的刀傷復元情況如何?還有,他……也想著她嗎?

  然而在謠言甚囂塵上的此刻,她又能去問誰呢?

  「小綠,」她站起身,淡青色的衣裙搖曳。這身衣袋是小紅選的,容華不喜歡這種富有朝氣的顏色,但現在也懶得說了。「我要到御書房。」

  「娘娘,你病才剛好——」

  「無妨,我好久沒向皇上請安了。」與朱翊最後的吻只能成為回憶,眼前最重要的,是去見朱祈良,去提醒自己她是寧妃,去死了心。

  「娘娘,你真的要去?」小綠為難地杵在她面前,「可是外頭現在都傳言——」

  容華淡淡地瞄了小綠一眼,這小丫頭馬上噤聲不語。她清楚小綠想說什麼,或許也有些打探的意思。可是小綠不知道的是,這個傳言在她去過御書房後,將永遠不會成真了……

  來到御書房之前,沿路已經歷了無數人探詢的目光,現在已到門外,王公公的通傳又拖了好久的時間才領著她進房。

  容華隱約覺得一朝夢醒,似乎什麼已經改變了。

  「愛妃!你身體還虛弱,怎麼就跑來了?」朱祈良一見到她,責備了兩句。幾日不見,她似乎變得弱不禁風,好像就要乘著雲飄走了。今日她的打扮更讓朱祈良感覺兩人的距離一下子隔得好遠,他觸得到她,卻體會不到她。

  回想船上遇刺那天她的表現,可能他從來沒認識過她。

  「臣妾的病已經好了,所以特地來服侍皇上。」揚起雲淡風清的笑,容華端著一盅甜湯來到他身邊,如往常般坐下。

  「你……」不對!一定有什麼地方跟以前不一樣……朱祈良衝著她的臉左瞧右看了半天,還是看不出什麼異樣,「算了!愛妃,幸虧你命大,還能好好的跟朕說話;皇弟他——」

  「他怎麼了?」她匆匆打斷朱祈良的話,若非盅裡的湯汁濃稠,一定會潑出來。

  朱祈良又深思地看了看她,「他被帶回晉王府之後,就一直沒上朝,朕也非常擔心,不知他病情如何?」

  重重憂色襲上紅顏,容華停住手,一匙甜湯懸在空中。

  「你很擔心他?」她怔住的模樣令朱祈良不禁在意起宮裡最近的傳言,原本他是不甚在意的。

  「我……」回過神來,容華趕緊嫣然一笑,將湯匙送到他嘴邊,「畢竟七王爺是為了大家受傷的,臣妾自然關心。」

  還是不對!他觀察她的表情,「最近宮裡有些傳聞——」

  「是關於刺客的嗎?」再度打斷他,這回卻是不得已。容華的笑變得有些落寞,「聽說一名都沒抓到,皇上可查出眉目了?」

  直視著她,朱祈良似乎有些了悟的點點頭,只是點頭的理由和嘴上說出來的東西似乎沒什麼關聯,「沒有。那群刺客生還的全跑了,泡在水裡的,撈起來檢視也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朕相信皇弟那兒有眉目。」

  「七王爺?」湯匙第二次沒有及時送到朱祈良嘴邊,今天的她失常得厲害。

  「他在船上一口咬定刺客和別苑那一批是同一個人指使的,所以朕想,皇帝一定查出了什麼。」

  「那他說了是誰嗎?」

  又直稱皇弟為「他」?朱祈良難以形容心裡彆扭的感覺,「皇弟是講求證據的人,在沒有證據之前,他不會隨便說。」

  「是這樣嗎……」這麼說,朱翊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他為什麼沒有告訴她?

  她以為,以她在他心裡的份量,是可以比別人先一步得到消息的……難道他也是在防著她嗎?

  「愛妃?」朱祈良詫異她的心不在焉。

  「啊!皇上?」她微笑,忙遞上下一口甜湯。

  邊喝著湯,又仔細瞧了她一會兒,朱祈良忽然心裡一動——他明白了!他知道是哪兒不一樣了!「愛妃,你能不能真心笑一個給朕看?」

  「什麼?!」這句話朱翊好像也說過,現在為什麼連朱祈良也這麼說?

  「呃……沒什麼。」他以前看到的她,到底……「罷了!午後朕想到坤寧官一趟,你隨著來吧!」

  「皇上要去探望皇后娘娘,臣妾跟著似乎不太適合?」禮貌上或規矩上,她都該迴避。

  「要你跟就跟,怎麼你今天跟莊仲淳一樣囉咦起來了?」他對容華的反應很反感,一般妃子要能跟在他身邊,高興都來不及了,她居然推卸?而且他很清楚她不是做做樣子,這更令人不悅,一種以往從未有的情緒升起——她應該完完全全屬於他才對啊!

  「是,皇上。」末了,她還是擠不出他要的真心笑容。

  一朝夢醒,改變的是朱祈良對她全然的信任。

  繞過一個彎走在廣場上,就快到坤寧官,在前頭領路的王公公忽然拔尖兒驚叫一聲,所有侍衛立刻戒備地守在朱祈良四周。

  「是誰那麼不長眼?沒見到皇上——」王公公摸摸額頭,剛才被一道匆匆而來的人影一撞,眼前都還一陣花呢!「咦?你不是……禮部的李司務?」

  長相斯文俊美的李洛見到朱祈良一群人,馬上慘白了臉,恐懼的跪下,「參……參見皇上。」

  「你在這裡做什麼?」一個臣子沒事在後官附近做什麼?朱祈良相當不高興,尤其李洛又和他關係匪淺。

  「臣……臣……」李洛不知怎麼解釋,朱祈良幾乎不上坤寧宮的,為什麼……他最害怕的情況居然發生了!他憂心的抬頭一看,赫然看見容華也在一旁,更是左支右絀。

  容華和李洛打了照面,亦存著幾分尷尬。宮裡只有他們三人心知肚明彼此間微妙的關係,為顧及朱祈良的顏面,她和李洛通常是能避則避。

  但是現在居然三個人陰錯陽差地撞個正著,而且還在這麼敏感的地方,難怪朱祈良要生氣了。

  「皇上,李司務也不是故意的,下回留心點行了,這次就算了吧!」她盡量淡化整件事,為李洛保留顏面。「不是還要探望皇后娘娘嗎?午膳剛過,怕皇后娘娘就要歇息了,我們快過去吧!」

  「哼!」朱祈良瞪了李洛一眼,大恕而去。

  「寧妃娘娘……」李洛突然出聲叫住容華,他有滿腹的話想說,卻又不方便說出口,便直用為難的眼光看著她,言語吞吞吐吐。

  「大膽!」這光景令朱祈良整個爆發了,李洛直盯住容華做什麼?他知道容華姿色不俗,莫非李洛動心了?而容華剛才還替李洛說情,他們什麼時候交情這麼好了?

  盛怒之下,朱祈良根本不分青紅皂白,大步上前揪起李洛的手,「給我過來!」接著拉著人轉頭便怒氣沖沖地離開,臨去前只拋下一句,「寧妃,皇后那兒你代朕去便得了。」

  王公公見情況不對,拔腿朝朱、李兩人追去,侍衛也連忙跟上,最後只剩容華及一干奴僕呆立在當場。

  「唉,走吧!」揉揉隱隱發疼的額際,容華知道回頭又要解釋半天了。

  有了皇上的御令,容華如入無人之境地直入坤寧宮,進到大廳,居然一個通傳的侍女都沒有。

  「這坤寧宮的氣氛愈來愈怪了。」不禁朝四周打量了一圈,確定繼續站在大廳裡等也不會有人前來通報後,容華按下眾奴僕,自個兒往內室走去。可是這一路走得太順暢,完全沒有碰到擋駕的人,著實令人摸不著頭緒。

  「難道皇后娘娘不在?」來到了皇后寢室前,終於看到四名侍女守在門口,正想開口詢問,沒想到那四名侍女一晃眼便來到她身前,擋住她的去路。動作之快,令她懷疑是自己一時看錯了。

  「你們——」容華正想開口,忽然聽見房間內傳來皇后娘娘的聲音。

  「誰呀?」話聲停了一下,「洛,你回來了嗎?」

  洛?!容華當下僵住,似被盆冰水從頭頂淋下,瞬間全身寒毛豎起,動彈不得。剛才才在宮門前見過李洛,這說的該不會是他吧?

  皇后娘娘和李洛……她是不是無意間戳破了什麼天大的秘密?

  還來不及回話,那四名侍女已默默欺到容華身邊,一人一手將其架住,連驚呼的時間都不給她,「呼」的一聲耳邊一陣疾風吹過,人已處在皇后的寢室內。

  靠坐在床上的趙致玉見到來人先是臉色一變,但在木門「砰」一聲闔上後,她放緩了臉上的厲色,雙唇譏誚地一彎,「原來是你,寧妃?你好大的膽子竟直闖我的寢宮?」

  強自抑下心底的不安,容華迅速評估自己的處境。身後站著四個帶著武功的侍女,服侍的下人會武是皇宮大忌,但現在也沒時間追究這些;床上的趙致玉面無血色,神情冷峭,定是不會好心放過她;最突兀的,是床邊立著一名雞皮鶴髮的華服老嫗,手中還抱著一名嬰孩,看來已有幾個月大了。

  一名……嬰孩?坤寧宮裡怎麼會有嬰孩?要不是容華擅於隱藏自己的情緒,定會當場尖叫出來。回想先前皇后那聲親親熱熱的「洛」……所有線索拼拼湊湊,整件事情開始有了些輪廓,輪廓愈清晰,浮現檯面的事實益發醜陋。

  再移目瞥見趙致玉泰然的神情,可想而知她要對容華不利,無異於探囊取物。

  「皇后娘娘,是皇上要臣妾來向您請安。」莊重地行個禮,容華對週遭一切異狀視而不見地開口,「先前皇上也要來的,可是有要事耽擱了,所以先遣臣妾前來,他隨後便至。」

  即使朱祈良不可能再來了,她還是這麼說。這是自保,也是威嚇。

  「你真的很聰明,可惜再聰明也沒多久了。」趙致玉幽幽一笑,寒氣凜冽,「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想問嗎?包括這個小嬰兒?包括我剛才喊的人?」

  「臣妾可以不問。」對上趙致玉的目光,容華保證。

  「由不得你了,寧妃。」抱下老嫗手上的嬰孩,趙致玉拉開衣服開始哺乳,唇邊的那抹笑含著溫柔、帶著喜悅,母性的光輝湛然。

  可是當嬰孩吃飽了,拉上衣服,她的表情也霎時變得陰鬱,容華知道,神秘的謎團將被殘忍地揭開了——

  「你應該知道……皇上和李洛的關係吧?」趙致玉瞇起眼,黯淡的眼眸中埋著緬懷及怨懟,「我本來是不知道的——而我也寧願自己不知道。從先皇冊封我為太子妃,直到後來成為皇后,皇上幾乎沒在夜裡找過我,臨幸的次數屈指可數。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新接政務,需要耗費心思瞭解,可是這一等就是幾年,我便再也無法忍受了。」

  容華很清楚她的心情,因為這種日子她也曾有過。

  趙致玉頓了下,忽然淒楚地笑起來,「我還恨過你呢!你沒沒無聞地進宮,順暢地由普通的宮人一路直升,最後又封為寧妃,整個後宮也只有你能和皇上這麼接近了。這或許是你聰明的地方,但也是你最悲哀的地方,因為你和我一樣,都只有表面光鮮,骨子裡永遠得不到他。」

  笑容倏然僵硬,代之以哀怨的聲息,「直到某天我氣不過,爹勸我直接上乾清官與他說個清楚。結果你猜我在他的寢室發現什麼?」諷刺地冷哼兩聲,趙致玉只要閉上眼就會想到那心碎的一幕,「我看到李洛未著寸縷的躺在皇上的床上。這代表著什麼?剎那間我全都明白了,這幾年我祈求皇上的垂憐,根本是癡心妄想!」

  說著說著,好像又回到了那日,掀天揭地的恨一起湧上,激起她尖銳而又含恨的反抗……「所以我做了,我誘惑了李洛,逼他與我相好,我要朱祈良愛的人背叛他,我要他永遠活在被愛人蒙騙的世界裡!」

  那方傳來憤怒與憎恨的波動,搖撼了容華強自冷靜的心。

  是多麼大的恨才能讓趙致玉寧可賠上自己的名譽與清白?這把報復的火即使燒痛了朱祈良,她自身也必將深受反噬之苦啊!

  「所以這個孩兒是李洛和娘娘的骨肉。」容華斷定,反正是逃不掉了,不如做個明白鬼,「皇上出征之前,朝會上就開始不見皇后,後來娘娘又陸續推掉大大小小的邀宴集會,只因你有孕在身……幾次趙先生進過娘娘傳我,我怎麼會看不出來呢?或許我沒有娘娘想像中那麼聰明。」

  「你有膽在我面前挑明了說,證明朱祈良看人的眼光還算精準。」撫弄著手中娃兒,趙致玉顧左右而言他,「你想,讓這個孩兒做下一任皇帝可好?」

  「你……」容華睜大了眼,這……這……簡直等同於覆宗減杞……

  「別驚訝,這件事遲早會成真的。」理智已不存在於趙致玉身上,她想到的完完全全只有洩恨、復仇。「我殺了朱祈良兩次都沒有成功,不會讓他再躲過第三次。」

  「原來是你!」覆蓋在黑暗中的答案終於揭曉。派到別苑的刺客、派到游舫上的刺客,原來都是趙致玉主使的!

  「是啊,當初懷這孩子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個男娃兒,就可以繼位成皇帝;若是個女娃兒,至少也是個公主,到時不管誰接位,總有我這個皇太后管著。」她一派輕鬆地說著大逆不道的話,趙致玉早就什麼都豁出去了。她抬頭盯緊容華,聲調沒什麼情緒起伏,但字字句句夾帶的淨是殘忍與血腥,「你這會兒什麼都知道了,我想也夠你到地府向閻王爺告狀了。」

  語畢,方才挾持容華入房的四名宮女慢慢從袖中掏出短刀,陰冷的眼中殺機隱現,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她,將她逼到了牆角,揮高手臂就要刺下……

  「匡啷咚!」數道刺耳的聲音響起,窗外飛進幾顆石子將短刀給打偏了,接著寢室木門被狠狠踢開,閃入了另一名家面的宮女。

  「你是誰?」趙致玉抱緊手中孩兒,大喝一聲。

  原本在房內的四名宮女反應極快,立刻分作兩組,一組守在趙致玉身前,另一組持刀衝上去,轉眼和蒙面人殺成一團。

  容華嚇得花容失色,徹底忘了自己身在險境,忽而一個陌生的聲音從蒙面人口中傳出,「還不快走!」

  這句話同時也提醒了皇后的人馬,容華二話不說奪門而出,其中一個守在床前的宮女隨即追了過來。容華跑得氣喘如牛、冷汗涔涔,眼看後頭的人就要追上來了……

  「刺客——有刺客——」拉高了嗓門,她以生平最大的音量吼叫。

  宮女聽到後一愣,腳步緩了下,容華已拐彎看不見人。

  坤寧宮是皇后寢居,方才留在大廳那群奴僕一聽到刺客,急忙往聲音的源頭跑去,這一陣混亂又驚動了皇宮內的侍衛,不一會兒,一群人和容華遇個正著。

  「寧妃娘娘?剛才是你——」一名侍衛慌張問道。

  「快!快!你們快到皇后的寢室那兒去!有利客!」指著後方,容華頭也不回的繼續跑……待會兒後官一定一片亂,對育軒反而是安全的地方。

  像跑了一生一世那麼久,她終於跑回對育軒內。剛才追殺她的宮女想必看情況不對,已經退回去報訊了。

  容華一手扶著桌面直喘氣,還無法從剛剛生死交關的情境裡抽回心志。這下,算是讓她逃出來了吧?正當這麼想,房門突然又無預警地被推開,竄進一抹嬌小的人影。

  「是你!」容華差點兒失聲尖叫,是她?方才蒙面的宮女?

  蒙面的宮女同樣香汗淋漓,喘個不休,最怵目驚心的是一整只被血染紅的手臂。一雙似曾相識的眼鎮定容華,她慢慢揭開臉上面紗,語音冰冷,「在那麼緊急的情況下,你還能想到用引起混亂來自救?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無暇思索她話裡的意思,待容華看清了她的面目,已意外得語不成聲,「小紅?!」怎麼……怎麼會是小紅?那個乖巧伶俐、笑起來甜美可人的啞巴丫頭,居然是蟄伏在她身旁的高手?而她竟一點兒也沒看出來?她是那麼相信小紅的……

  急急一陣擂門聲又忽然打斷容華的思考,外頭傳來侍衛的問話,「寧妃娘娘,剛才刺客往對育軒這兒跑來了,您見到了嗎?」

  對上小紅的眼,容華進退維谷。眼前受傷的人兒雖救了她,但也騙了她,她該把她交出去嗎?

  敲門聲愈來愈大,再想下去怕侍衛就要破門而入了。容華二話不說上前打開了一扇窗戶,然後猝不及防地將小紅推倒在地,將她的血抹了些在自己身上,接著放聲大叫:「啊!」

  「砰!」門在同時被撞開了,持刀掄劍的侍衛看到房內的情景,馬上包圍住小紅。

  「她……她是我的侍女!」容華一臉驚慌地指著窗外,錯過了小紅難解的目光,「她為了保護我,被刺客刺了一刀,我也受傷了。剛才刺客聽到你們的聲音,已經從窗戶逃走了,你們還不快去追!」

  有些侍衛是見過小紅的,因此對容華的話深信不疑,匆匆忙忙地又統統跑出去,最後室內只剩她們兩人。

  容華走到門邊闔上門扉,沉默了半晌才心灰地問道:「是誰派你待在我身邊的?」

  「你想得到的。」小紅慢慢站起身,口氣已無進門時的不善。剛才被推倒那一瞬間,她真的以為容華會出賣她。「誰對你的行蹤瞭如指掌?誰又對你的想法一清二楚?」

  「朱翊。」幾乎沒經過考慮,容華說出這個令她心碎的名字,「為什麼?」

  「你還記得他進宮的目的嗎?調查別苑的刺客。」小紅面無表情地回答,即使她知道這個答案很傷人,「你也是他調查的對象之一。」

  腿軟地退了兩步,容華疲憊地靠著牆,再沒有什麼比這句話更能打擊她了。她寧可剛才在坤寧宮裡被殺死,寧可逃避現狀淹沒在冰冷的河底,也不願意聽到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朱翊接近她果然是有目的的,回想他每次接近她,句句話都是試探,她明明猜出了一點,卻仍是一頭栽進了他愛情的陷阱裡。

  作噩夢那一夜他在耳邊的呢喃,還有在船上驚心動魄的一吻,真的讓她以為他是愛她的,對於他信誓旦旦的要帶她走,她真的、真的動搖過……現在再想起這一切,反而顯得可笑,她容華再怎麼聰明,到最後仍像個傻子般任人耍弄!

  「那麼,他查出來了嗎?」閉上眼,連說句話都吃力,容華幾乎承受不住椎心刺骨的痛。

  「他早就查出來了。因為你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我才會繼續留在這裡。而朱翊也繼續留在京城的原因——」

  「是為了你。」低沉而又穩重的聲音接下了話,朱翊推門進來,「小紅,你說得太多,可以出去了。」目視她不甘不願地離開,他直直地走到容華身前,扶著她的肩,將她攬進懷裡。「華兒,你受驚了。」

  是為了你!

  似真似假的一句話又揪痛了容華的心,也提醒了她,這個堅實而又溫暖的胸懷只是他的城府、他的權謀。

  「不要!」她推開他,整個人又貼著牆,慢慢地瞪著他,「七王爺,你玩弄一個人也該有個限度,現在你又發現我有什麼新的利用價值了嗎?」

  「我確實利用了你。」他直言不諱,但凝視她的眼神卻專注不移,任誰都能看出黑眸裡澎湃的情感。「我利用你反制趙元任,因為我相信你也是愛我的,所以你不會眼看著我被構陷入罪。」

  「是我愚蠢,才會中了你的算計。」她悶悶地笑起來,悲愴及淒涼充斥在笑聲之中,「我不得不說,你比趙元任高明多了,七王爺。如你所願,我上勾了,這樣你滿意了?高興了?」

  「除了一樣我沒有算到。」她的笑聲令朱翊皺眉,也令他不安,他好像漸漸抓不住她了,「我不知道自己會愛上你。」

  「哈哈哈……瞧我聽到了什麼?你又有什麼企圖了?或是我身上還有什麼能令你圖謀的?」

  他一直想看她真心的笑容,他相信那是千金難買的。可是眼下她自嘲的方式,好像將她逼得愈來愈遠、愈來愈陌生了。「華兒,我沒有騙過你。我或許隱瞞了許多事,但我向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從來不是謊言。」

  「你教我怎麼相信你?你在我身邊安插密探,總是趁我最脆弱的時候接近我,你的每個行為背後都有意義,我怎麼分辨現在你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容華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將他往後推……他只是靠近一點兒,她便心痛得喘不過氣了。

  「我會安排人在你身邊,查探你的一舉一動,是為了調查刺客而勢在必行,況且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會愛上你!今天換成是你,你也會詳細的布線不是嗎?可是等我發現自己對你的感情,我就很明白的告訴你了;留下小紅,也是為了保護你。」她愈推,他愈是堅定不移,最後強硬地摟住她,無視於她的掙扎。

  「你可以胡謅任何理由,但我卻不敢再信任你了……」因為信任他的結果竟是這麼苦澀啊……

  「你只能信任我!」他親吻她的臉頰,話裡含著壓抑,「跟我走,華兒。你根本不想當寧妃,只要你跟我走,我會消除你的一切疑慮,我會讓你能光明正大的和我在一起!」

  容華抬起頭來看他,水眸裡暈開霧氣。他又來了,他說這些話時帶著幾分真心呢?他口口聲聲說愛她,會不會是另一個企圖?他不只一次想帶她走,會不會又是另一個陰謀?「你還沒放棄嗎?我的心已經用完了,再也禁不起你的打擊了。」

  「我沒有比現在更認真過!」他惱怒地吻住她,是懲罰,也是掠奪。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不敢相信他,孰不知她的不信任對他又何嘗不是打擊?「華兒!跟我走吧!我有事要回太原一趟,這一去可能要幾個月,我無法忍受這麼久見不著你。」

  「你要……走了?」他擾亂一池春水後,便瀟灑地想走了?她很清楚自己不會答應他的,但心底深處卻冀望著他不要離開……人心是這麼自私的嗎?她再怎麼怪他、再怎麼氣他,卻仍是愛他,希望他能永遠留在她舉目可及的地方。

  可是她不會跟他走。

  「我……不會跟你走。」容華伏在他胸膛前,暗暗眨去凝聚在眼眶的淚水。她不敢拿自己的愛去賭,那……就分離吧!

  朱翊再也受不了了,他發狂似的攫取她的唇,將她的唇瓣都咬痛了;他啃噬她修長白皙的頸項,拉開她的衣襟,往裡頭的馨香拚命探索、深入,直到她軟化在他摟抱中,直到聽見她口中幽然逸出的長喟……

  「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他又狠狠地印了一個吻,「你如果真不想從我,為什麼任我予取予求?」

  容華無言以對,默默理好衣服。可能是她無力反抗,也可能是她不想。

  朱翊沉下臉,原來他一向和善的容貌也可以酷寒如隆冬降雲,「記不記得我說過,只要是我想要的,我會不擇手段去得到?華兒,我要你,如果一定要當上皇帝才能擁有你,那麼我不介意坐上這個我最討厭的位置。」

  「你——」她的驚疑沒有結論,因為朱翊放開了她,轉身離去。

  他走了,小紅也走了,小綠則不知去了哪兒。對育軒如今像是一座空城,清寂而又蕭瑟,坐在裡面的她就要被這股寂寥給融化了……

  「咿呀——」門悄悄的打開,容華像被針刺到般迅速抬頭一瞧,「朱……是你!」

  「很可借,我不是朱翊。」一腳踏進房的趙元任笑得詭異,也來得突然,「聽到坤寧宮裡有刺客我就知道是你的傑作了;沒想到來到這裡,還看到了另一個驚喜。」

  「你來做什麼?」她防備地問。

  「朱翊的事我可以當作沒看到;致玉那邊我也可以保你周全,不過寧妃,你必須幫我做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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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22 00:03:10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朱翊離開……約有兩個月了吧?

  「愛妃,你近來怎麼魂不守舍的?」

  經朱祈良的質疑,容華才清醒過來,笑容淡淡地,瞧不出喜悅。有多少次在陪伴他時忘了帶上一盅甜品?有多少次在他問話時神遊太虛?這是她選擇的生活,本不該這麼消極的應對,可是少了朱翊,神魂裡最重要的一部分彷彿也被帶走了。

  連笑都開始變得不自然。

  「皇上,那李司務的事——」朱祈良兩個月沒在夜裡到對育軒,也代表著兩個月沒找李洛了。

  「別提他!」浮躁地揮揮手,他拒絕聽到這個令他食無味、寢無眠的名字。轉頭看看容華,她心思又不知飄到哪兒去了。今天來到御花園裡,是來乘涼的,怎地兩個心緒紛亂的人搭在一起,卻愈乘愈煩悶了?「寧妃,你最近真的怪!」

  「我……或許是皇上心裡煩,所以看到誰都怪吧?」容華索性把他的活當成是倦怒,眼光又飄向陽光緩落的枝葉。

  今天的陽光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她和朱翊,也曾在這個地方做著同樣的事。

  「別瞞朕,你這麼心不在焉,是不是為了七皇弟?」想想她好像就是從朱翊離開時開始不對勁的,朱祈良懷疑道。

  「皇上怎麼會這麼想呢?其實……其實是臣妾還難以釋懷前陣子坤寧宮裡的刺客,畢竟是親眼看到,挺嚇人的。」兩句話就可敷衍過去的事,現在卻說得有些吃力。恍然間,她覺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以前那個容華了。

  「是這樣嗎?」他仍是懷疑,她的變化太明顯了,這種變化令他不習慣,令他沒由來的焦慮。「這樣最好。七皇弟這次回去,是去準備大婚的事——」

  「大婚?!」飛快地回頭注視朱祈良,臉上有掩飾不住的驚訝,「他要成親了?」

  「是啊!是他臨行前告訴朕的,有什麼不對嗎?」

  「不,沒什麼不對。這樣很好……很好……」一顆心在瞬間冷透了,體內像有什麼涓滴流逝,慢慢掏空了整個人,在剎那間千刀萬刮地折磨她。

  朱祈良看著她表情細微的轉變,漸漸的,他明白了……

  「愛妃!」他氣得七竅生煙,「宮裡沸沸揚揚地謠傳你與七皇弟有曖昧,朕本來還不願相信的,可是你……你現在這是什麼樣子?!聽到他的事便失了魂,你們究竟置朕於何地?」

  「不!我沒有……」心冷了,就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她搖頭茫然地喃喃自語,封固自己眼眸裡的哀傷及心虛。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同情起朱祈良,也算同病相憐的感慨吧!他擁有最大的權力,但在他身邊的人沒一個對他是真心的。趙致玉如此,李洛如此,趙元任如此,連她也如此。

  而朱翊不斷地聲稱愛她,一轉頭卻去辦他的婚事。她同樣是個被欺瞞的傻瓜。

  見她答得直接,朱祈良又有點迷惑了,他很想繼續問下去,但遠遠走來一名風塵僕僕的官員,似有急報,引開了他的注意力。

  「末將劉可藩參見皇上!」

  「急急忙忙的,有什麼事?」最近煩心的事總是一重加一重,看這個劉什麼藩的直闖御花園,可想而知不會有什麼好事。

  「啟稟皇上,韃靼日前已攻破外長城,由昌平、宣府及承德兵分三路大舉入侵,現已一路逼近紫荊關,我軍雖全力抵抗,但兵力及食糧皆不足,請皇上加派兵糧支援!」

  報告的同時,劉可藩趁朱祈良不注意,抬頭意味深遠地朝容華看了一眼。

  容華眉一攏,隨即瞭解劉可藩傳達給她的意思——是趙元任!

  都過了這麼久了,他終於行動了嗎?她憶起他那日在闖對育軒時說的話——

  「寧妃,你必須幫我做一件事。近日朝中即將有重大變故,我要修引開皇上。」

  趙元任揪著她的把柄,誣賴她與朱翊有染;趙致玉又處心積慮的想害死她,除非她肯幫他,否則日後皇宮內將無她容身之地。

  現在事到臨頭,原來……原來他所謂的「重大變故」,竟是韃靼來犯?他怎麼能將時間估算得如此精準?難道趙元任膽敢與外族勾結?

  「可惡!」朱祈良狠狠一拍桌,嚇得劉可藩忙低下頭。「那韃子的首領明明與我簽了和約,現在竟敢毀約?」

  「皇上息怒,敵軍尚未攻陷紫荊關,我軍仍大有可為。」容華先安撫下他。

  「當初我早該聽你的話,主戰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還簽什麼和約!唉!真是自找麻煩!」即使他對容華的忠貞起了一絲懷疑,仍習慣性地依賴她,況且韃靼的情況和她當初分析的不謀而合。「愛妃,你說該怎麼辦?」

  「這……」才一出聲,一道警告的眼神隨即投來。

  「寧妃娘娘,您先前探望過皇后娘娘,應該知道皇后娘娘的情況不適合受到驚擾,但皇上並不清楚,況且趙大人也十分擔心她的情況,希望您能提出最好的建議。」劉可藩刻意強調。

  一席話點燃了猜疑的引線,使人恍然大悟,容華簡直無法相信趙元任心計如此深密!難怪他對坤寧宮的秘密瞭如指掌,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他根本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趙致玉會對朱祈良下手,所以刻意不聞不問,便可借由她的手除去當今天子。

  劉可藩的話其實暗示了容華,皇上留在宮裡,趙致玉為求自保隨時會動手殺他,因此最好按趙元任的計劃,引朱祈良離開……

  為了奪權,他居然能設這麼深的局、忍這麼久的氣?要不是朱翊突然回宮壞了他的大計,他是不是就成功了?

  「愛妃?」朱祈良見她忽然慘白了臉,用手晃了晃她。

  「皇上……」她輸了,這場心機的角力,她徹頭徹尾地輸了……「臣妾建議您——再次御駕親征!」

  「又要親征?」朱祈良更是懷疑,當初就是他不在宮裡,她才有機會和朱翊接近,現在為什麼又將他往外推?雖說朱翊已不在京回城,但難保他們私底下約定了什麼……

  「韃子欺騙了您,難道您不想親自討回這個公道?」容華明白他的遲疑,又吃了秤坨鐵了心地說道:「這次,臣妾陪您去!」

  「什麼?!」朱祈良險些咬到舌頭,一旁劉可藩更是戒備地偷覷她一眼。

  「臣妾知道皇上顧忌什麼。」她挑明了講,朱祈良反而感到不自在。「所以臣妾自願易釵而棄跟隨在皇上身邊,也好隨時替您出主意。這件事就您知、我知,還有劉將軍知道,只要不說,沒人會發現的。」其實也是為了她自己,現在宮裡情勢詭譎多變,一個人留著,說不定等朱祈良回來,她屍骨早寒。

  足足考慮了一盞茶的時間,朱祈良才長歎一聲,「好吧!就照你說的辦。」

  「皇上……」容華看了眼劉可藩,又再次遲疑了一下,靠在朱祈良耳邊悄聲說道:「這次親征,請吏部尚書莊大人代理朝政吧!」

  她和他都沒注意到的,是劉可藩陰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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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荊關為長城重鎮,城池高深,山峻崖險,不易攻克。但韃靼經半年以上的養息後軍威大盛,先攻佔北口,另一軍破外城直下八達嶺,而後趁守城軍隊將兵力集中於這兩點,他們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派第三軍攻下宣府,逼近紫荊關。

  由於守城軍頑強抵抗,稍稍減緩了入侵之勢,也幸有紫荊關的天險,韃靼強攻數次皆未告捷。唯敵強我弱,情勢危殆,朱祈良適時的領兵支援,像旱荒中忽然降下甘露,激勵了所有官兵,這才小勝了第一場。

  然而韃靼並未因此退卻,仍駐紮在紫荊關附近,偶爾偷襲,偶爾硬攻,三個月下來,朱祈良這方反而輸多勝少,且軍隊士氣渙散,戰力大減。

  「清晨韃子軍的襲擊行動,我軍死傷人千餘人,傷亡及被擄戰馬兩千匹,糧草燒燬四十車。」劉可藩灰頭土臉地回報戰況,堡裡其他的將兵皆憂心滿面,悄然無語,在他止住話聲後,週遭便呈現一種死寂。

  「太可恨了!」怒不可遏的咆哮撕裂了寧靜的假象,尊貴的朱祈良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如現在一股力不從心?「我們更易儲放糧草的位置、改變武師的佈置,韃子都能輕易破解,再這樣下去,這場仗還用打嗎?」

  他的質問無異是種嚴厲的指控。入冬的北方大地寒風刺骨,呼呼的風從窗門灌進,聲音吱吱鳴鳴,沁入骨髓的冷意頓時在沉默的眾人間散播開來。

  無人應對,朱祈良端正的臉微微抽搐,額角青筋浮現,又大力地往案頭一拍!「我軍趁夜潛至韃子軍帳左右翼,想來個兩邊包抄,結果他們居然臨時退兵三里,讓我們撲了個空,趁我軍疑權時再加以迎頭痛擊;還有數日前那一場,我們故意大開關門,將兵馬埋伏於關內,意欲甕中捉鱉,他們卻遲遲不肯進犯,硬是和我們僵持了三日。」朱祈良冷凝的眼神掃過眾人,「你們一個個征戰沙場多年,沒有人提得出奇策嗎?」

  容華作隨從打扮,站在朱祈良身後垂首不語……她或許熟諳國政,但對於兵法卻認識甚淺,何況眾目睽睽之下,一說話就露餡了,她只能選擇沉默。

  「都是飯桶!除了劉將軍給朕留下,其他人都出去!」朱祈良不耐煩的揮手,所有人都大氣一吁快步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

  「皇上,如今守關的兵馬不到八萬,只怕……」留下的劉可藩重重歎氣。

  「難道要我棄守?荒唐!」再度一掌拍向案頭,若非桌子夠堅固,現在大概已被朱祈良劈成兩半。

  「皇上,不如……」停了一會兒,容華才在劉可藩質疑的眼光下道出她一直存在心裡的想法,「不如向太原調兵馬吧!」她不斷說服自己這純粹就事論事,絕不摻一點私情。「紫荊關以東亦正受韃子侵略,無法撥兵來援,京師更要自保,唯一能動用的,就只有晉軍了!」

  「你說得有道理。」撫了撫下巴,朱祈良審視容華許久,才同意了她的話,「雖然可能會影響皇弟的婚事,但事關重大——」

  「萬萬不可啊!皇上!」劉可藩突然打岔,暗自瞪了容華一眼。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一句話讓劉可藩住了口,眼看再拖下去紫荊關就快守不住了,朱祈良馬上召來侍衛下令,「傳朕旨意,選只最快的馬至太原,命晉王朱翊立刻派兵來此支援,不得有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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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昇月移,在朱祈良調兵聖旨發出的第三十日,太原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是傳令的通信兵在半路上被殺了?還是太原根本沒接到旨令?

  紫荊關的星夜比皇城內的更遼闊,容華立於城牆上僻靜的一角,無視於強風上臉的疼痛,雙手摟住單薄的身子,在微弱的星光下幾乎要融入黑暗中。

  她夜夜都在等,等一個奇跡——會不會在一眨眼後,晉軍的旌旗在地的盡頭揚起?抑或遠方韃靼軍帳會在一夜內被橫掃、明日便天下太平?又能不能讓暗夜的深邃吞沒她孑然的一身,從此所有徬徨與孤寂將不再找上門?

  再多的理由都是借口,她無法欺騙自己。她想看他一眼……真的,只要一眼……

  「唉!」

  一聲歎息,卻非由她口中發出。容華倏地寒毛直豎,忙轉頭查探這幽怨的一歎從何而來。夜不僅能隱藏人的哀愁,夜也是鬼魅的……

  強健的臂膀無聲靠近,環上她不知是因寒冷或害怕而顫抖的身子,將她帶入一個熟悉的胸懷。「華兒……我想你。」

  「是你!」容華怕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連忙回頭,兩張臉在瞬間靠得極近,溫熱的鼻息營造出纏綿的渴求。

  「是我。」朱翊的唇輾轉覆蓋上她的,品嚐著她的味道,「只有我。」

  只有他?!容華混沌的思維被這句話衝開一絲曙光,陡然離開他的擁抱。「為什麼只有你?你的軍隊……」

  比夜色還深的眸子直瞅著她,朱翊自嘲的笑容裡,苦澀不著痕跡,「我說過,若一定要當上皇帝才能擁有你,那麼我不介意。這次是個好機會……至於我的軍隊?這個問題不是太多餘嗎?」

  「你不會的!你……不會的……」他堅定的神色令容華也不敢確定了。

  「我會!因為我要擁有你。」

  「你不可以!如果你用這種方式擁有我,我會恨你的!」她有些動氣了,「你都要成親了,說這些有什麼用?」

  「現在這個情形,我還成得了親嗎?何況不到最關鍵的時刻,這件好事不成也罷!」

  「你簡直自私!原來你一直想帶我走,是想左擁右抱?」握緊的拳頭差點就揮向他。

  抬望仰望星空,朱翊像在壓抑什麼,「隨你怎麼猜測,也隨你怎麼污蔑我。我不會再問你,因為只要你還是寧妃的一天,只要你懷疑我的企圖,你永遠都不會跟我走。」

  仿若吸收了星辰的光華,他異常明亮的雙眼又移向她,「你知道嗎?你根本不適合在夜晚一個人孤獨的賞月觀星。」

  「既然你明白我不會跟你走,你又扣住了晉軍不來支援,你來這裡做什麼?向我示威嗎?」

  「你不跟我走,不代表我放棄了。」她失卻血色的容顏更是硬了他的心,思索片刻,他終於低聲笑起來,這次聽得出苦澀了,還摻雜了些辛酸的沙啞,「你不能恨我……只有毀了你,我才能得到你!」

  「毀了我?」她直覺地退後一步。

  「我離開皇官那天,和你在對育軒內最後的擁抱,都被趙元任看到了吧?」他淡淡地表明。

  他知道?那他居然放任它發生?放任趙元任羞辱她?一下子湧上喉頭的酸楚讓容華幾乎說不出話來。他說要毀了她……毀了她?「你……你是故意的?我懂了!你要讓我在皇宮待不下去,你要斷了所有我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你怎麼能那麼狠?」

  「我狠?至少我肯面對自己的心,我很清楚我要什麼,我有勇氣去爭取。可是你呢?一再的逃避我、逃避你自己,硬是要拆散兩顆相愛的心,究竟是誰比較狠?」他微微激動地抓住她的雙肩,忍耐不去搖醒她固執的腦袋。「你認為我的接近是為了再次利用你,你認為你永遠擺脫不了寧妃的頭銜,那麼便由我來消減你一切的顧忌。」

  「為什麼要逼我?無法正大光明的愛已經夠苦了,你何必再加深這痛苦?就算我們今生無緣,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說這幾句話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只能無力的推拒、槌打,深沉的悲哀壓得她抬不起頭。

  「我今晚來,是來說服你,而不是來妥協的。」用力地抱住她,然後又毅然決然地放開。「華兒,我們會再見的……不要恨我,不要怨我,當我們再見的時候,你會明白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話聲一止,轉身離開。風吹鼓了他深青色的衣裳,漸漸消失在夜色中,唯一目送他的,是她含在眼眶的水珠。

  「殺——」

  短兵相接,沙塵滿天,晉軍遲遲不來支援,朱祈良只好背水一戰。金鼓響振,也許有感於再無退路,衝鋒陷陣的兵馬悍不懼死,少了一隻胳膊仍可揮刀,頭沒有斷就還要再戰,前面的人倒下,後面的便踩著屍體上前進攻。韃靼似也瞧得出守軍迴光返照的情況,應戰迂迴取巧。

  「韃子擅於分進合擊,我軍可投其所好,集中兵力誘其分散,屆時他們必定留中間一路兵馬引我們上前,然後再退,待他路兵馬相策應,夾擊我軍。我軍須先他們一步,以迅雷之勢擊破其留於中路惑敵之兵馬……」朱祈良與其他將官討論的結果,決定改守為攻。

  料想不到的是。韃靼雖如預期分散兵力,卻搶在守軍之前驟然後撤,避開正面交鋒,然朱祈良這方戰鼓已響,為免再而衰、三而竭,也只好領著軍隊追上去,能殺一個是一個。

  「韃子長於騎射,因此我軍前線戰士最好以盾兵為主,輔以絆馬索,威力較大的騎兵殿後,伺敵軍前方陣式潰散後,予以迎頭痛擊……」

  待守軍追得近了,赫然發現韃靼更換了軍隊部署,在前的已非精良的騎射部隊,代之以奇巧取勝之步兵。韃靼慣用彎刀,使起來俐落迅捷,相形之下守軍的盾兵顯得笨重遲滯,絆馬索更是一點兒功用都沒有。被攻破一個缺口後,韃靼軍摧堅破固,突圍縱深,守軍只勝在兵馬眾多,一時之間尚難分勝負。

  「若能迅速除去韃子中路之軍,我軍則立時化實為虛,將主力掩至敵之一翼,以局部兵力優勢擊敵之弱,如此奇正交錯,必可制敵而無敗者。」

  戰況持續了兩天一夜,韃靼終於寡不敵眾,奔逃大半。守軍在原地短暫休息後,隨即兵分三路,打算奇襲韃靼另一路軍。正想著戰事順利時,詛料韃靼早有準備,鑒於古北口及居庸關久攻不下,便放棄該基地,集中所有兵馬於紫荊關一役。

  朱祈良將軍隊化整為零正中了韃靼下懷,他領兵的那一路即碰上了回頭的韃靼軍,烽火一起,鬼哭神號的戰事慘烈展開,屍骨積山,碧血湧浪。

  突發的狀況令朱祈良一時無法應變,由於己方兵力分散,損兵折將節節敗退,及至殺紅了眼的守軍將兵撥暇一看,大將劉可藩早已不知去向,能戰的兵馬也所剩無幾……

  「撤退——」朱祈良大驚失色急忙下令,這屈辱的一役已毀滅他的信心。

  鎩羽而歸的軍隊把頭鼠竄,慌慌張張地往回跑,最後逃回紫荊關城內的兵馬早已不到出征前的十分之一了。

  「皇上!」留在城堡裡的容華一見朱祈良狼狽歸來的樣子,全身血跡斑斑,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直奔他身邊。「皇上,您受傷了?」

  「我沒有受傷。」他挫敗地跌坐在原先她坐的椅子上,虛弱地任由容華替他除去盔甲。「太可惡了!韃子軍簡直將我軍的動向摸得一清二楚,這次就怕要守不住了。」

  容華無語地替他拭去臉上的髒污,不敢表露出內心的哀痛與沉鬱。

  朱翊他狠絕了,始終沒伸出援手……

  「派去調晉軍的命令已發出三次,看來是全部被坑殺在半途。」他煩躁地抓亂了髮髻,「怎麼辦?怎麼辦?」

  匆忙的腳步聲突然從外頭傳來,一名士兵冒冒失失地闖入,看到朱祈良便沒頭沒腦地跪下,急得連話都說不好,「稟皇上,京城……京城內謠傳皇上此役被韃子軍擄走,內閣首輔趙大人不顧攝政大臣莊大人的阻止,擁立皇上的嫡子為帝,日前已舉行了登基大典——」

  「你說什麼?!」朱祈良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下來,「朕被擄走?朕……朕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兒子了?」

  容華臉色瞬間凝結,這……這就是趙元任要她引開朱祈良的目的……

  「沒有嗎?」稟告的士兵也是一頭霧水,「可是……可是皇宮裡傳出來的說法是,皇上因為只有這一個龍子,為了保護他,所以出生時秘而不宣……」

  「這簡直是造反了!趙元任膽大包天,朕馬上回去揭發他的陰謀!」話說完便激動地起身。

  「皇上!您不能回去啊!戰事尚未結束,您這一走,軍隊群龍無首,我們該怎麼辦?」士兵一把抓住他的腳。

  「放開!」一腳踢翻了他,朱祈良怒氣沖沖地往外走,又險些跟另一個倉皇跑入的士兵撞個正著。

  「皇上,您要去哪裡?外頭危險哪!」後來的士兵擋住朱祈良的去路,又帶來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紫荊關門……已被韃子軍攻破了!」

  「退!快退!」守紫荊關的殘將余兵在朱祈良的帶領下,邊抵擋著韃靼兇猛的攻擊邊往北京退兵。

  由於太行山忽然起了大霧,遮蔽了敵軍的視線,朱祈良等人得以順利躲過韃靼的追擊。然而霧茫茫的前路同樣迷惑了大批退兵,帶路的將領又對山路不熟悉,在繞過幾道彎又爬過數個小山頭後,他們迷失在某座樹林裡。

  「皇上,先在此地休息一陣,等大霧略散之後再行吧!否則路愈走愈偏,回北京可能要花更久的時間,最怕是走了回頭路。」帶路的將領這麼說著。

  朱祈良雖擔心韃靼追上來,也只能無奈頜首。

  以往上太行山都是遊憩、避暑,立在山頭上遙望美好的江山;曾幾何時他的江山也被這片白茫茫的大霧擋住,看不清楚前方了?

  容華緩緩走到朱祈良身邊,想說些什麼安慰他。但一眼瞥見他空洞呆板的表情,什麼話都梗在喉嚨裡。

  他本是尊貴無匹、萬人之上的君王啊!一下子失掉了天下、失掉了尊嚴,被追到窮途末路卻無人伸出援手。心力交瘁的折磨刻畫在朱祈良身上,儘是滄桑與淒涼。

  「寧妃……朕是不是什麼都沒有了?」他茫然地問。

  她聽出了他的惶然無助,一個九五之尊的惶然無助。一陣酸意頓時湧上,「不,皇上,您還有我,還有這些忠心耿耿的部眾們。」

  「是啊,朕還有你們,還有你們……」口中喃喃自語,像是喪失了心志,不斷重複同樣的話,「還有你們,還有你們……」

  一種濃濃的哀戚襲上,她再也無法釋懷心裡的愧疚。今天他會變成這樣,她雖不是元兇,卻脫不了關係。如果不是她,他可能不會御駕親征;如果不是她,朱翊會派兵支援;如果不是她……「皇上!是臣妾的錯!一切都是臣妾的錯!如果臣妾沒有力勸您親征——」

  「坐在皇宮裡等韃子打來,結果還不是一樣?」他悲憤地笑了,笑聲震天,「寧妃,告訴朕,朕是不是個很差的皇帝?」

  「不!您只是看錯了人。您錯信趙元任,所以他奪了您的位;您錯信臣妾,所以您被韃子逼到這座山頭上來。」她忍不住想全盤托出,「其實——」

  舉起一隻手止住她的話,朱祈良慘然一笑,「朕困住你了對不對?寧妃。」

  對不對?容華愣住。答「不對」,未免太矯情;答「對」,又會殘忍地刺傷他。望著朱祈良淒滄而惆然的面孔,一個決心逐漸形成……她微微笑了,像花一般燦爛的笑,在巨霧之中仍看得清清楚楚,「皇上,恕臣妾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臣妾保證,日後倘若臣妾辦得到,不惜犧牲生命也要幫您奪回皇位,驅逐韃子。」

  這句話絕對真心,不是同情朱祈良的遭遇,而是一種物傷其類的共鳴。

  「你真心的笑容真的很美。」他一手撫上她的臉,迷濛的眼中閃著異樣的情愫,「朕怎麼會現在才發現?」

  她終於得到了……得到了朱祈良的愛憐……容華笑著流下了淚,感受著頰上細細的刺痛,她的心裡卻是遺憾,是悵然。一切都太晚了,早就把心交給了別人,早已沒了最初的期待。

  霧,慢慢地散了……

  「皇上!」一名將領疾步朝朱祈良走來,話中帶著疑俱驚恐。「山下有大批軍隊上山來了!」

  「是韃子殺上來了?」他連忙帶著容華走到那名將領剛才觀望的位置,薄霧之中,果然見到綿密的軍旅沿著山路蜿蜒而上。

  猜測、股顫、膽寒……各種情緒交錯,朱祈良這方的所有人幾乎是提著心看著山下大隊人馬。疲倦和恐懼戰勝了人類的求生本能,天意亡我豈可建?要來就來吧,反正是逃不掉了……

  霧愈來愈淡,暴露出眾人所在,正當情緒已落到絕望的底限,山下軍旅高高揚起的旗幟陡然映入眼簾,山谷間霍地響徹著歡欣雷動——

  「是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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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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