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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采薇 -【含笑問檀郎】《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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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4: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采薇 - 含笑問檀郎

退、退婚?噢!果然如她所料,
他真要做個趨炎附勢之徒,拋棄她這父母雙亡的孤女!
他真要為了另一個女人,不顧她爹親是他師父的恩情!
那麼-他想退婚?成!
得退還他的成名武器、她的訂情信物-寒螭帶!
哼哼!這下還不將他一軍,教他永遠也忘不了她!
可他連性命攸關之際仍心心念念記掛著她,
口口聲聲喚她的名.......這又是怎麼回事?
因為誣指她不貞、害她自盡以示清白,所以良心不安?
他不想她死,又逼得她不得不死.....
這個矛盾的男人,究竟對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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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5: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江湖承平日久,以致近來武林中最驚人的消息,竟是“血海書生”鐘其鳴的猝逝。

  血海書生鐘其鳴,可說是百年來難得的異數。十二年前,他突然聲譽鵠起,卻無人知道他的身家背景、師承來歷,簡直是石頭縫裏蹦出的孫悟空,除了身負血海深仇之外,世人對他竟一無所知。

  他的武功大開大合,正氣堂堂,卻又詭魅難言,處處出人意外,即使見多識廣的武林耆老,也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數。

  於是,在眾人的驚歎聲中,他以一人之力,花了兩年時間蕩平鄱陽三十六寨,報了他所謂的血海深仇。

  在這段期間,他也找到了一生的伴侶,但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妻子丁羽華雖然極麗絕妍,卻半點也不懂武功。

  不過最令人錯愕的是,在他聲望如日中天之際,他竟宣佈大仇既報,他將攜妻歸隱,不問世事。

  可儘管如此,仍不時有江湖人物前去造訪他們隱居的小穀,與他切磋比試,談武論道;他本身也並非足不出戶,至少他每年都會帶妻女到洞庭湖畔,拜訪他的大姨子丁汝君。

  “上香吧!”

  嬌嫩而虛弱的童音喚回了他的意識。供桌上的神主牌位,看在眼裏格外紮心,任誰也無法想像,武功冠絕當世的血海書生,竟會在春秋鼎盛的三十五歲猝然身死。

  血海書生一家三口前來洞庭湖作客才沒幾天,鐘其鳴便在午寐時無疾而終。他夫妻二人素來鶼鰈情深,感情彌篤,以致傷心欲絕的丁羽華竟抱著丈夫的屍首投崖殉情,而將年僅八歲的女兒遺留給姊姊丁汝君。

  丁羽華並非江湖中人,她的死也成了少有人知的秘聞,然而他卻對這些事情一清二楚——因為他,殷振陽,正是鐘其鳴唯一的愛徒。

  他六歲拜師,初時還在自家與師父住處來來去去,十歲之後,更長住小谷,潛心習武,直到一年前他父親病重垂危之際,他才回到家中,一肩扛起身為長子的責任。

  他與鐘家的淵源猶不僅止於此,鐘其鳴是他的恩師,也是他的岳丈,鐘家遺孤鐘采蘋便是他自幼聘定的未婚妻。

  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裏,這座位於洞庭湖畔的深宅大院,正是鐘采蘋暫時的棲身之地。

  接過遞到眼前的三炷清香,殷振陽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小手接過他獻上的清香,插到桌上的香爐中。

  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輕細的歎息。

  猛然回神,殷振陽這才發現,鐘采蘋動也沒動,小手的主人是她的表姊石棣茹。

  他對石棣茹並不陌生,師母與石夫人丁汝君姊妹情深,時有往還,所以從小彆扭怕生的鐘采蘋,只和這個大她幾個月的表姊感情極好。

  如今,她對石棣茹的依賴更甚於從前了。

  靜立在供桌前的鐘采蘋,半個身子藏在石棣茹身後,一手揪著她的衣袖,眼中的迷茫好不令人心疼。

  她從來就不是活潑的孩子,現在對陌生人更回避了,依然澄澈的明眸此刻卻空洞無神,臉色也蒼白如紙,彷彿大病未愈。

  她雖然對習武沒有多大的興趣,但自幼家學淵源,內功頗有根基,臉色一向紅潤粉嫩,有如夏日初綻的水蓮花,如今形色憔悴枯槁至此,看來父母雙雙猝逝對她的打擊不問可知。

  在殷振陽觀察鐘采蘋的同時,他知道鐘采蘋也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而他也發現她眼中的惶然和戒備。

  父母雙亡之後,他便是她最親的人,不只是她的未婚夫婿,兩人更有多年朝夕共處的情誼,她的惶然戒備所為何來?

  “如此劇變,實是令人遺憾,石夫人還請節哀。”

  “多謝殷夫人關懷。”

  小廳的另一頭,兩名婦人正在交談。

  殷振陽畢竟還是十六歲的毛頭小夥子,儘管身為長子,但家中上下事務仍大多由母親決斷。

  接回鐘采蘋,正是他母親顧德音的主意。

  姊妹同姓不同門,出嫁之後,就不再是一家人,再怎麼手足情深,讓鐘采蘋寄居在姨母家中,仍是大有不便。

  她雙親健在之時,已將她的終身託付於他,如今她驟失怙恃,他自該承擔起保護照顧的責任。

  “今日我母子前來……”

  顧德音才開口,鐘采蘋嬌小的身子顫抖得竟似秋風中搖搖欲墜的黃葉,幾乎站立不住。

  石棣茹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殷振陽的反應也不慢,搶上前去,捉住了鐘采蘋的右臂。

  鐘采蘋雖然沒掙開他,卻選擇靠在表姊肩頭上。

  殷振陽霍然明白,她顯然知道他們母子今日前來,是為了接她回殷家,但她並不想到他家去。

  她對表姊的信任與依賴皆遠勝於對他,所以她不想離開石家,所以她才惶恐,生怕姨媽會將她交給殷家人。

  儘管在電光石火之間有了這層認知,殷振陽並不覺得不快,另一股更大的衝擊已佔據了他所有的感覺。

  他捉住了鐘采蘋的小臂,隨即本能地牽起她的手,透過相貼的掌心將自己的真氣輸入她體內。

  但他卻錯愕的發現,她的經脈中虛虛蕩蕩的,半分內力也無,而自己所輸入的真氣也有如泥牛入海,轉瞬間就無影無蹤。

  難怪她的身子如此虛弱,氣色如此蒼白,她的內力已蕩然無存,無異於武功被廢,沒癱臥在床已是萬幸,還能安健到哪兒去!

  但,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師妹……”

  他的驚呼引起兩個大人的注意,丁汝君歎了口氣,搖搖頭,良久才道:“兩位有所不知……”

  石棣茹皺起小柳眉。殷振陽在搞什麼?沒看見蘋兒連站都站不穩嗎?還淨杵著像根柱子似的。

  不悅地拍開殷振陽的手,石棣茹自顧自地扶著鐘采蘋到一旁坐下,一面安撫地環著她的肩。

  “師妹……怎麼會這樣的?”

  “唉!羽華……蘋兒她娘……唉……”

  羽華是他師母的閨名,殷振陽當然知道,但師妹武功盡失,和師娘會有什麼關係?

  丁汝君只是頻頻歎息,顯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看母親難以成言,石棣茹忍不住插口說明:“小姨當著蘋兒的面,投身絕情崖下……”

  “啊!”

  殷振陽完全可以想見鐘采蘋的景況,喪父之痛尚未平復,母親又當著她的面投崖自盡,她不過是個八歲的小女孩,怎禁得起這般震撼?

  她當時的情緒必定接近崩潰,以致造成內息散亂,氣血逆行,與走火入魔的情況並無二致。

  他們的內功別循蹊徑,便是武林耆老也摸不清底細,何況石家又非江湖中人,更不知該如何救治她。

  當日他若在場,或可挽救一二,但事發至今已超過一個月,阻滯的經脈已經僵凝,要想打通談何容易?

  鐘采蘋一語不發,只是別開臉去。

  “真是苦命的孩子。”

  看著坐在一旁的嬌小身影,顧德音不由得一陣感慨。

  上回見到她,也不過一年之前吧!

  那是在她喪夫之時,這孩子隨著父母到她家中弔唁。當時的她雖然畏怯怕生,除了父母,不大肯和旁人說話,但身上常帶著一股舒愉的陽光氣息,讓人看著都心情好。

  不過一年,她竟父母雙亡、武功盡失,整個人病氣懨懨,彷彿瑟縮在牆角的一抹闇影。

  反觀自己,已逐漸走出喪夫的陰霾,找到生活的重心,就像飛蛾破繭而出,迎向另一段嶄新的生命。

  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顧德音不由得大起憐惜之心。

  接了她回家,時間的力量必定能治癒她心頭的傷,孩子的復原能力遠在成人之上,不用多久,她必定能回復成從前那個陽光女娃。

  “石夫人請放心,自今而後,我殷家必定護她平順周全。”

  “殷夫人見諒,蘋兒要留在石家。”

  突來的宣告讓顧德音一愕,石家要留人?這對石家並沒有好處,對孩子更沒有好處呀!

  “石夫人,依情依理,殷家不能對蘋兒不管不問。”

  “您的立場我可以瞭解,”但丁汝君的態度仍然十分強硬。“但若真為蘋兒好,還請您讓她留在石家!”

  “俗話說疏不間親。”

  “如今,蘋兒的骨肉血緣之親,只有我這個姨媽。”

  “即便是親爹親娘,也比不上她的丈夫親!”

  見大人吵了起來,愁得鐘采蘋眉頭緊鎖,她並不希望看見眼前這種針鋒相對的場面,儘管她私心裏確實想留在石家。

  石棣茹知道大人說話沒有自己開口的餘地,只急著不住絞扭著一雙小手。蘋兒又不想去殷家,殷家人幹嘛非要帶她去不可?

  “師妹……”

  殷振陽的叫喚讓鐘采蘋回過神來。只見他蹲下身子,輕握著她的小手,平視著她的眼睛。

  他的嘴角帶著一抹安撫的微笑,鐘采蘋知道,當他胸有成竹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笑的。

  他有解決的辦法嗎?

  “師妹,”他慢慢輕聲說著,依然緊鎖著她的目光。“說老實話,你想留在這裏,還是和我們回家?”

  “我……”

  鐘采蘋遲疑著,她可以說實話嗎?

  他鼓勵的笑容依然。“不管怎麼做,總要你開心才行。我娘和你姨媽都是想要你好,那麼就該由你來決定。”

  本能地,鐘采蘋抬眼望向石棣茹。

  母親的自盡讓她幾乎失去思考能力,出於慣常的依賴,她只希望表姊告訴她,她該怎麼做。

  殷振陽看在眼中,心裏也有了譜,只是知道歸知道,有她親口一句話絕對勝過千百個猜測推斷。

  石棣茹似乎沒注意到她的求助,一切由大人決定,她的注意力也集中在舌戰方殷的兩個大人身上。

  得不到石棣茹的回應,鐘采蘋苦著小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別怕,只要說說你的想法,嗯?”

  鐘采蘋遲疑許久,才垂下頭細聲囁嚅道:“對不起。”

  儘管去世的爹娘希望他們能一輩子攜手同行,但是現在,她只想留在親人的身邊,她不想跟他走。

  殷振陽安撫地對她笑了笑,笑容裏帶著不被信任的苦澀,卻也帶著幾分異樣的釋然。

  緊握了握她的手,殷振陽放開她,站起身來。

  “這裏是石家,不是丁家,石夫人似乎沒有留人的立場。”

  “家中大小事項概皆由我作主,再者,外子對蘋兒也十分疼愛,蘋兒在這裏不會受半分委屈。”

  兩個大人正吵得不可開交,殷振陽突然清了清嗓子,慢慢地插口道:“娘,姨媽說得對,師妹留在石家會比較好。”

  他的話像兜頭一盆冷水,讓兩個大人訝異得說不出話。

  顧德音先回過神來。“你在胡說什麼!”

  剛才還極力要留下鐘采蘋的丁汝君,臉色也倏然一沉。“怎麼著?你師父師娘屍骨未寒,你就想撇下蘋兒不管嗎?”

  顧德音哪能忍受別人含槍夾棒地罵她兒子,立刻反駁:

  “我們要接了蘋兒去,你不肯放人;要讓她留在這裏,你又說我們撇下她。話都是你在說。”

  “娘,讓我跟姨媽說。”

  捱不住兒子眼中濃濃的祈求,顧德音“哼”了聲不再說話,反正她們已經交涉半天卻不得要領,倒看看兒子有什麼能耐打開僵局。

  殷振陽轉向丁汝君道:“姨媽誤會了!師妹就好像我的親妹妹一樣,我怎會撇下她不管?一切不過是為師妹好罷了!”

  丁汝君臉色稍霽,冷聲道:“你倒說說看。”

  “師妹自小閉塞怕生,不肯輕易接近外人,在我家中,她所熟悉的只有我一個人,家中的女眷雖非素未謀面,但與師妹並不親熱,很難帶給她什麼精神上的安慰和扶持。”

  這是事實,鐘采蘋在有陌生人的場合常是靜得令人心驚,她和殷家女眷感情生份,就算去了也只會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裏,不會輕易讓人碰觸到她心靈深處真正的感受。

  “那你呢?”

  “我繼承家業,這幾年難免在外東奔西走,師妹年幼體弱,不適合帶在身邊,但若留她在家裏,恐怕無法常常開解寬慰。”

  這話說來也入情入理,丁汝君的臉色總算緩和下來。

  “再則,師妹聰慧早熟,她的去留,她有能力思考判斷,師妹既然想留下,我尊重她的想法。”

  丁汝君聞言一震。這原是鐘采蘋一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事,但她與顧德音相持不下,竟沒有人想到要問問本人的意願。

  他確實是把蘋兒擱在心上的。

  “蘋兒想留在石家是嗎?”

  顧德音放軟了語調。這女娃兒怯生生的,好不楚楚可憐,教人連稍微大聲說話都怕嚇著她。

  面對顧德音,鐘采蘋無法像面對殷振陽一樣自在,儘管顧德音已經儘量溫和柔婉,她仍像頭受到驚嚇的小鹿,直想躲起來。

  無需多問,顧德音也明白了她的選擇。只是,心頭始終沉甸甸地盤旋著另一個疑惑……

  回家的路上,顧德音終於問出口來——

  “就當是娘胡想吧!陽兒……你好像……不太想接蘋兒回我們家?”

  只是,她沒想到兒子的回答會大出她意料之外。

  “娘沒有胡想。”殷振陽的坦白竟讓她心驚膽跳。“我只是覺得,太早把蘋兒接來不太好。”

  “你真要這麼做?”

  微偏著頭,她驚訝而好奇地望向身邊的男人。他真的會為了她,退掉從小訂下的未婚妻嗎?

  “別試探我,冰兒,我已經這麼做了!”

  “啊?”

  穀冰盈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真的……?

  怔忡之間,手上已多了一張沒有信封的素色信箋。

  謹呈

  殷老夫人妝次:

  頃聞退婚之命,不勝惶恐之至。唯兩家不通音問多年,想亦情有間疏,而先人之約,未可行於今日,實所當然。

  昔者先父以苕齡稚幼,未知長成,不欲輕言嫁娶,雖屢屢相辭,終不獲允,盛情難卻,故有婚姻之盟;憶彼昨日,徒唏噓耳。

  竊思寒門孤女,幼失怙恃,蒲柳弱質,難侍君子,自當謹奉綸命,不敢他圖;唯昔文定之時,貴府以翠玉為憑,寒門以寶劍為證,寒螭帶為先父之遺物,尚祈賜還,貴府煙雲紫翠,亦將擇日奉上。謹祝

  心想事成

  鐘氏孤女采蘋敬筆

  “這是……”

  回廊外的陽光是否太刺眼了?她看錯了吧?!

  殷振陽歎了口氣。“我用我母親的名義派人去和她談。”

  “那你母親知道這回事嗎?”

  “你說呢?”殷振陽笑了笑,道:“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只是顧德音近年來已不管事,再者基於母親的私心,既然知道兒子別有所愛,也不想用過時的婚約限制住他。

  對於兒子的行徑,她睜隻眼閉隻眼,算是默許,至於會對鐘采蘋造成什麼傷害,她已無力顧及。

  穀冰盈又仔細讀了一回,低下頭道:“她這信寫得可真好。文采風流,這是第一好;不亢不卑,這是第二好。”

  “罵人不帶髒字,這是第三好,是嗎?”

  “你還有心情說笑!”

  殷振陽聳聳肩,從她手上取回信箋。“她句句帶刺,只差沒寫上‘趨炎附勢’四個大字,這還不叫駡人不帶髒?”

  穀冰盈有點不可思議地看著行若無事的他。“我看得出來,她的怒氣很深,不是怨氣,是怒氣!”

  她彷彿可以看見鐘采蘋諷笑著振筆疾書的神態。

  同是女子,谷冰盈自然能讀出她字裏行間的決絕,她是鐵了心不要這門婚事,才會把話說得這麼難聽。

  “我知道。”殷振陽喃喃道。“師妹從小就不是能任人搓圓捏扁的軟骨頭,現在恐怕只會更倔更傲。”

  也因此,她無法忍受男方提出退婚,不是因為她對他有什麼特殊的依戀,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所以她反將他一軍——要他歸還寒螭帶。

  寒螭帶是一柄可以盤在腰間的極品軟劍,位列十大兵器譜之首,而寒螭帶的前任主人,正是他的恩師。

  訂親之後,師父便將寒螭帶傳授給他,所以自他十六歲下山以來,寒螭帶便是他的隨身兵刃。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江湖中人對自己的兵器皆極重視,更何況寒螭帶這等絕世神兵?沒有人會相信他只是“遺失”了自己的兵刃。追回寒螭帶,形同將他們解除婚約之事昭告天下。

  殷振陽心頭一凜,低頭又看見穀冰盈憂心忡忡的眼神,他知道他們想到了同一個關鍵。

  “師妹真傻,這不是存心玉石俱焚嗎?”

  他喃喃著。他對鐘采蘋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年前她惶怯荏弱的模樣,完全無法和寫這封信的剛烈女子聯想在一起。

  鐘采蘋的要求讓事情變得複雜,退婚之事一旦傳出,他勢必承擔背信棄義的駡名,極端衛道人士或許會把他打入欺師滅祖之流。

  但,這畢竟是男人的世界,必然也會有人歸咎於鐘采蘋,無根的流言蜚語只怕會對她造成更大的傷害。

  而穀冰盈也無可避免地會遭到池魚之殃,畢竟殷振陽與鐘采蘋早有婚約,她是第三者。

  心念及此,殷振陽不由得歎了口氣,沉吟不語。

  良久,穀冰盈難以忍受僵凝停滯的沉默,終於憋不住地開口道:“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她的心一陣惶然,眼前擺著這麼大的難題,他會不會就退縮了?或許過陣子若無其事地將鐘采蘋娶進門,或是要求她同事一夫……

  不!她絕不與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把寒螭帶還給她。”

  “你忍心這樣傷她?”

  “我不忍心傷她,但是更不能委屈你。”殷振陽圈緊她。“煙雲紫翠是我們家單傳長媳的信物,非拿回來不可。”

  這才是鐘采蘋的殺手鐧,她不愁他不歸還寒螭帶,畢竟煙雲紫翠還在她手上,殷家可以不要她這媳婦,但總不能連傳家之寶都不要了!

  “振陽……”

  殷振陽伸指點住她的唇。“傻冰兒,我可以沒有佩劍,卻不可以沒有你,你比寒螭帶重要多了!”

  穀冰盈嚶嚀了聲,緊緊回摟住他。儘管她信任她的男人,但是心裏卻隱約有股難言的不安。

  鐘采蘋顯然是個心思縝密、城府甚深的厲害角色,就算收回了寒螭帶,她真的願意將婚約一筆勾銷嗎?

  她不敢如此樂觀。在她看來,這是鐘采蘋以退為進的手段,讓殷振陽沒辦法毅然決然解除婚約。

  那麼,她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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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淡淡的三月天,正是鶯飛草長的季節。

  一陣風來,湖心亭裏障紗拂動,疏疏落落的琴聲回蕩在碧湖上,頗有幾分懶添金鴨任煙消的嬌慵氣息。

  小亭裏,驀然傳來一聲“噗哧”帶笑的輕斥道:“我的小姑奶奶,哪有人似你這樣的!”

  障紗中人影閃動,侍兒們正忙著張羅兩位小姐的香茗茶點一應什物,不住進進出出。

  嬌脆的笑語絮絮道:“說要賞景又怕風,張了這麼層紗幔,哪還瞧得清外頭的景色呢!”

  似有心若無意,幾聲琤瑽連響之後,便只餘斷續清音悠悠渺渺地散入風中,疑幻似真。

  “便當是你畏風怕寒又想出來透透氣吧!可你說要彈琴,卻也是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

  “彈不成曲調,也罷了!”

  琴聲乍歇,淡淡悠悠的語氣,彷彿化進了淡淡悠悠的湖風裏。

  揚手摒退了侍兒,爽利的笑語不復得聞,取而代之的,是再正經不過的嚴謹語氣。

  “明明有心事,怎不說給姊姊聽?”

  回應她的,卻只是一聲低低柔柔的長歎。

  石棣茹斜傍著亭柱,信手撥弄著落地障紗,徐徐地吐了口氣,她怎可能不知道表妹的苦惱所為何來?

  “姊姊……”

  鐘采蘋欲語還休,未竟的話語成了半聲逸散的輕歎。

  “谷冰盈,山東棲霞山莊的大小姐,人稱‘凝月仙子’。劍術造詣不凡,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

  “真是難為姊姊了。”

  她的話不輕不重,甚至聽不出感謝的意味。

  “你似乎對她沒什麼興趣。”

  石棣茹的話不帶疑問,而是陳述,這讓鐘采蘋微笑起來。

  “姊姊終是知我。”她微喟。“我不是今天才認識他,殷振陽既想娶別人,不是這一個,也會有另一個。”

  “不是他娘派人來要求退婚的嗎?”

  “怕是他假傳聖旨吧!”鐘采蘋諷笑著。

  “你是說……”

  石棣茹張口結舌,被她的話駭住了。

  半個月前殷家的人上門退婚,為了顧及鐘采蘋的情緒,石家上下人等對此事絕口不提,石棣茹也回避與她談及此事。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這會是殷振陽一手主導。

  鐘采蘋語音輕柔,彷彿在談論別人的事情:“姊姊,這有什麼好意外?以母親的立場,哪會在乎兒子三妻四妾?高興都還來不及呢!只有被承諾綁住的男人,才必須在女人面前表態。”

  石棣茹不得不承認她分析得有理,只是更令她驚訝的是,鐘采蘋的反應未免太冷靜了!

  鐘采蘋若有所思地盯著障紗外被風擾動的粼粼水面,平鋪直敍地道:

  “倒是如今,我卻看不出殷振陽到底想怎麼樣了。”凝望著滿湖煙水,她絮絮道:“他對我的印象大概還停留在十年前吧,所以他以為只要有長輩一句話,我就會乖乖就範。”

  她嗤笑了聲。

  “哪知今非昔比,我卻丟回給他一個大難題。”

  石棣茹知道她是指她要收回寒螭帶一事。手上扣著殷家的傳家寶,她絕對是有勝算的。

  石棣茹不自覺地搖搖頭。這樣的表妹,是她所不熟悉的,儘管她知道在表妹嬌弱的外表下,有著令人驚訝的聰慧機敏。

  “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也不過三條路。”鐘采蘋拂開垂落腮邊的發絲,沉吟道:“選我,選她,或是兩個都要。”

  石棣茹微微一怔,道:“說是三條路,其實也只有一個選擇,就算殷振陽要迎娶你進門,你也不肯上殷家的花轎。”

  “這是當然,過了門便是他家的人。”她又嗤笑了聲。“我壞了他的好事,真嫁過去,保不定哪天得急病猝逝。”

  石棣茹沉下臉來。“蘋兒不許胡說。”

  什麼生啊死的,是可以掛在嘴邊說著玩的嗎?蘋兒最近卻反常地提個不住,真令人擔心。

  鐘采蘋見表姊大有不豫之色,便轉過話頭道:“現在的問題卻是殷振陽要怎麼下臺,他若處理得好,至多大家老死不相往來;他若處理不好,不但他們兩個完蛋,恐怕連我也得搭上去。”

  石棣茹一驚,忙追問道:“怎麼是處理得好?怎麼是處理不好?”

  “如果他派人把寒螭帶送回來,順便帶走煙雲紫翠,對我來說是上上之策,至於他要怎麼交代佩劍失蹤,那他得自己想辦法。”

  解除婚約對蘋兒也有不利,愈是低調行事對蘋兒愈好,可是卡著寒螭帶,卻變成殷振陽近乎無解的難題。

  “這不太可能。”

  鐘采蘋無所謂地聳聳肩。

  “我也覺得不可能。十年來他從沒親自來看過我,所以也不用期待他會站在我的立場為我設想。”

  頓了頓,她繼續道:

  “再來是他親自登門道歉,就說他移情別戀,不敢委屈我與人共事一夫,所以只好退婚。當然啦,這就是他們自己找罵,我也少不得被說閒話,大家同歸於盡。”

  “蘋兒!”石棣茹驚呼出聲,她又提到死了!

  鐘采蘋吐吐舌頭,似乎知道自己說錯話。她本生得極美,這個表情更是俏皮可愛,石棣茹雖想數落她兩句,話到口邊卻是吐不出來。

  鐘采蘋站起身,走到欄杆旁,撥開披垂的障紗,直視亭外水粼粼的湖面。

  “再一種,就是拿我當替死鬼,或是說我身有隱疾,或是說我行為不檢,讓他可以理直氣壯地退婚。”

  “他敢這麼做,我要他的命!”

  鐘采蘋霍然回身,見石棣茹的臉色不帶半點玩笑意味,她知道,這是表姊保護她的心意。

  鐘采蘋故作輕鬆道:“別多想了,姊姊,事情還不知道會怎麼發展。再說,你又不會武功,他可是我爹一手調教出來的高徒呢!”

  “傻蘋兒,有錢能使鬼推磨,難道還不能叫人殺人?”石棣茹歎了口氣。“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留下你。”

  鐘采蘋緩步上前握著她的手道:“姊姊怎能這麼說?他不想娶我是事實,當年我若被帶到殷家,現在的處境只會更難堪。”

  “他不想娶你?為什麼?”

  石棣茹不覺愕然,蘋兒生得這麼美,儘管她自己也是個美人,但比起表妹來,她自知遠遠不及。

  “因為我的武功沒有了!”

  “可是……”

  鐘采蘋沒讓她說完。“總之事已至此,我們也只能靜觀其變了。”

  石棣茹心頭還翻攪著一連串的疑惑,但鐘采蘋說對了一句話——除了靜觀其變,現在她們什麼也不能做。

  “他竟敢!”

  和煦的陽光透過窗櫺,篩落一地的光影撩亂,徐徐涼風穿枝過葉而來,更憑添幾分春困的嬌傭氣息。

  即使不睡午覺,至少也該點上一爐馨香,沏起一壺清茗,張羅幾碟點心,悠悠哉哉地閒話家常。

  不論如何,這都不是大動肝火的好時機。

  只不過,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要有長眼的,都看得出石大小姐現在很生氣,額上青筋暴露,鼻翼翕張,身子不住發抖,兩眼更圓瞪著好似銅鈴一般。

  儘管她也算得上湖廣地區素負盛名的美人,但是再美的女人,生氣的時候都不會太好看。

  任誰也想不到,平日意態嫻雅,氣度雍容,溫柔婉約,笑語嫣然的石大小姐,也會有這般夜叉形象!

  攤在一旁椅子裏的鐘采蘋臉色慘白,貝齒緊咬著下唇,幾乎要沁出血來,顯然正極力克制她的情緒。

  “他竟敢!”石棣茹緊握著拳頭。“背信棄義是他,移情別戀是他,他竟敢造蘋兒的謠,說蘋兒勾三搭四!”

  “你冷靜一點。”

  房裏,還有一個男人,一個影子般的男人。

  他是石府的管家,也是石家的養子,與石棣茹雖有兄妹的名份,卻維持著主僕的關係。

  “大哥,你要我怎麼冷靜?”

  石東碩伸手按著她的肩,不語,目光卻轉向一旁的鐘采蘋。

  他的手彷彿帶有神奇的力量,讓石棣茹的情緒鎮定下來。順著他的目光,她看見虛乏荏弱的表妹。

  是的,她必須冷靜,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蘋兒。

  “我先出去,你和表小姐談一談。”

  殷振陽做得真夠絕,竟派人在長沙附近散佈鐘采蘋不貞的流言,可笑的是,石家行事一向低調,幾乎所有的人都是聽到流言之後,才知道原來石家大宅裏還住了一位表小姐!

  一個黃花閨女卻擔上這種名聲,不是逼她自盡以示清白嗎?

  可是,流言雖是破綻百出,卻也傳得沸沸揚揚。

  人性如此啊!耳邊聽著,嘴上就說出去了,至於合不合理,卻沒幾個人動腦子想過,反正不是自己的事,閒談之間說過就算了,至於對當事人造成的傷害,那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回頭看著身後已關上的房門,他歎了口氣。希望表小姐夠堅強才好,她若有什麼閃失,夫人和小姐在無法承受之餘,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老天爺白給了他一張人皮。”鐘采蘋幽幽道。

  許久之後,她才穩下情緒,冷靜下來思考自己的處境。

  石棣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緊握著她的手。

  鐘采蘋吐了口長氣,道:“我原以為,他雖另有所愛,至少看在我爹傳他一身武功的份上,不至於對我趕盡殺絕……我把人性看得太容易了。”

  石棣茹忙著考慮應對之道,讓鐘采蘋暫時離開這裏,似乎是保護她不受流言侵擾的唯一方法。

  “蘋兒要不要與我到蘇州去散散心?”

  鐘采蘋卻答非所問:“姊姊,我不明白。”

  “蘋兒?”

  她不明白的,當然不是石棣茹的用心,雖說石棣茹可能是天下最瞭解她的人,但對這天外飛來的答覆,一時也摸不著頭緒。

  “是不是只要涉及男女之情,人的反應就會變得很奇怪?”

  蘋兒還有心情研究人心?!

  鐘采蘋凝眺著虛空。“像我娘,爹死了,她也活不下去,雖然她知道我還小離不開她,她還是當著我的面跳下絕情崖。像殷振陽,為了名正言順地娶他心愛的女人,他甚至不惜逼死我……”

  房裏陷入一片僵凝的沉默。

  “是不是一對男女只要相愛了,就只要兩個人廝守在一起就好,其他人的死活都無所謂?”

  這個題目太大,遠非石棣茹所能回答,所以她只能繼續緘默。

  “或許,我一直都是別人幸福的絆腳石。娘的幸福就是爹,所以爹死後,她拋下了我,選擇在陰曹地府和爹相守。如今,我又成了殷振陽幸福的絆腳石,只是他們還要活,所以我必須死……”

  “蘋兒!”

  石棣茹大驚失色,表妹的形體雖然仍在眼前,整個人卻透著一股虛無迷離的氣息,彷彿魂魄已經脫離了軀殼。

  石棣茹捉住她的雙肩猛力不住搖晃,希望能將她喚回現世。

  “不要胡思亂想,蘋兒,這不是你的錯,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在這一瞬間,她幾乎感覺到她已經失去了表妹。

  許久之後,鐘采蘋的目光才聚集在她臉上,聲音微弱而清晰。

  “姊姊,我不走,我留在這裏,等他來退婚。”

  如果殷振陽以為他會看到一個情緒崩潰、啼泣不休的棄婦,那麼他就太小看鐘采蘋了!

  輕移蓮步跨入廳中的鐘采蘋,雖然素面無妝,卻仍是美得驚人,姣絕柔嫩的臉蛋泛著紅撲撲的豔光,一襲水色軟緞衣裙更為她添了幾分弱不勝衣的嬌柔氣質,以及幾分淩風欲去的仙氣,宛若寒冬雪地裏一株鐵骨紅梅,煙雲中風華內斂,暗香浮動,沁人心脾。

  她神色舒愉,意態從容,好像只是出來會見尋常的賓客。這樣行若無事的鐘采蘋,更讓人摸不清深淺。

  伴在她身邊的石棣茹就沒什麼好臉色,忿忿不平的神氣一清二楚地寫在臉上,神色陰鷙得嚇人。

  在她們身後跟著一個丫頭,手上捧著個託盤,盤上放著一方玉佩,那是殷家的傳家寶——煙雲紫翠。

  從殷振陽假傳母命要求退婚那日起,她已不再佩戴這塊玉。

  殷振陽不得不承認,鐘采蘋確實極美。

  她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如今稚氣已褪,出落得更是靈秀出塵,氣質亦添了幾分清淡冷凝。

  即使她極麗絕妍的容貌有目共睹,但這並不足以動搖他退婚的決心——只有一張精絕的臉皮,不夠格做他的妻。

  眼前的她,就像一隻嬌貴的黃鶯,需要人悉心伺候照料,才能啼唱出悠揚悅耳的歌聲。

  然而,他卻是翱翔在九霄之上的蒼鷹,需要的是一個能夠與他比翼的伴侶,而她顯然不符合這個條件。

  行走江湖,不可能沒有幾個仇家,他的妻子不但要能夠保護自己,也要能與他一同保護他們的家人。

  十年前的變故使她武功盡失,所以當時他遲疑著,沒有把她接回家;之後每逢年過節,他雖也禮數周到地派人前來請安問候,甚至致贈厚禮,卻始終不曾親自登門探望她。

  一別十年,再見面卻是如此尷尬場景,她該知道他是來退婚的吧……雖說非他所願,他也只能祈求師妹願意諒解了!

  清了清嗓子,殷振陽開口道:“師妹別來無恙?”

  鐘采蘋迎視他的目光,態度自信而自得,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好像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事已至此,你我之間已無需客套。煙雲紫翠在此,”她指了指一旁侍女手上的託盤。“寒螭帶該可以還給我了!”

  殷振陽臉上頗有愕色,而石棣茹也大吃一驚。沒有譴責沒有唾駡沒有怨懟,她只用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

  看見他吃驚的神色,鐘采蘋掩口輕笑出聲,溫煦如春天的笑容不帶半點嘲諷,卻更讓人坐立不安。

  “難道你今天不是來送還寒螭帶的嗎?”

  石棣茹突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恣意展現她的美麗與聰慧,因為她要讓殷振陽知道,他放棄的是多麼完美的鐘采蘋。

  所以,她不會在他面前有任何失態的表現,更不會對他有其他的要求或責備,她要讓殷振陽沒有機會彌補他的虧負和歉疚,那麼,即使他們的緣份止於今日,他也會一輩子記得今天的錯。

  殷振陽必須承認,幾句話間,他已完全落在下風,主導權在她手上,他只能被動地跟隨及回應。

  他無言地解下長年盤在腰間的軟劍。說他對這柄劍沒有感情絕對是騙人的,但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現在他只能忍痛割捨。

  侍女連忙走上前去,將託盤擱在他手邊的桌上,雙手捧著軟垂的寒螭帶,回到鐘采蘋身後。

  鐘采蘋並不伸手去接,反而端起桌上的茶盅,若有深意地道:“難為你遠道而來,恕我只能以茶代酒,祝你心想事成,得償所願。”

  她每回提到“心想事成”四字,感覺上都不太像祝福的話,只是眼前的她淺笑盈盈,又不像譏刺的態度。

  是他做賊心虛吧!殷振陽不由得苦笑,因為理不直氣不壯,所以他才一點還口的機會也沒有。

  他才啜了口茶,連茶盞都還沒放下,卻見她聲調轉冷,神情也凝肅起來。

  “先人之約就此作罷,他日相逢,你我便如陌路。”

  她說得簡單決絕,顯然也不打算讓殷振陽有多說話的機會。這是她的獨角戲,她不希望任何人破壞她的表演。

  她娉娉婷婷地站起來,欠個身,行個小禮,臉上再度泛起微笑,直盯著他的雙眼,慢慢地道:“恕我不送了。”

  直到他被送出石宅大門,殷振陽才如夢初醒,他原本預備了一篇說辭,希望能博取她的諒解,但他竟沒有機會說出來。

  是鐘采蘋控制場面的技巧太成功了吧!

  但是他心中卻盤旋著一股疑惑,以及難以言喻的不安。退婚的羞辱非比尋常,鐘采蘋卻太過輕易地放他一馬;石棣茹明明極有意見,何以一言不發?石宅中的每個人看他的眼光都帶著一股怒氣,這又是所為何來?

  不過隔日,他便知道一切還沒完,或說一切都完了。

  鐘采蘋於當夜離家出走,而在竟夜的搜尋之後,卻只在絕情崖附近找到她的座騎。

  “你來幹什麼?”

  跳下絕情崖,肯定有死無生,連屍首亦不可得,石家在竟月搜尋無著之後,只好整理了鐘采蘋的遺物,在她家昔日隱居的小穀為她立衣冠塚。

  為了替表妹盡最後一份心意,立塚之事,石棣茹不肯假手他人,所以她才會在小穀中遇上殷振陽。

  之前石家舉喪,殷振陽曾想上門弔唁,只是被石棣茹命人擋在門外。可他在這小穀中待了近十年,雖然石棣茹派人守住穀口不讓他進來,他自然有別的通道可供出入。

  “石姑娘,師妹的死,我也很難過……”

  石棣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尖銳地狂笑起來。

  “蘋兒死了你會難過?你根本巴不得她死,你會難過?你有什麼好難過?”

  “即使不做夫妻,她總也是我師父的女兒……”

  “虧你還記得蘋兒是你師父的女兒!”石棣茹猛地回過身來。“看在姨父傳你一身武功的份上,你竟不能給她一條活路走嗎?”

  “石姑娘何出此言?”

  石棣茹狂笑不止,連眼淚也掉了下來。

  “你還要問我何出此言?你要退婚,蘋兒也同意了,她要取回訂親信物有何不對?你竟派人在長沙附近逢人便說蘋兒招蜂引蝶,已非完璧,這不是存心要她死?殷振陽,我看過不要臉的人,卻沒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

  殷振陽大驚失色,本能地澄清道:“我沒有……”

  “你沒有!最好你沒有!”

  殷振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論他去退婚,或是想到師妹靈前致意,兩次都是直奔石府,並未在長沙城中逗留,他一直以為師妹自盡是因為難忍退婚之辱,卻不知道實際的原因在於人言可畏。

  他也終於明白,他上門退婚當日,師妹的處理之所以簡單明快,實是她死志已決!她的死,就是對他最大的報復。

  但他的確沒有派人散佈流言,他以母親名義向師妹提出退婚一事,只有他家中極少數的心腹才知情,但師妹的回函只有他看過,連母親和妹妹都一無所知,他家沒有人會為了迫她退婚而意圖致她於死。

  那麼,會這麼做的只有一個人——穀冰盈。

  殷振陽臉色一白,不願再想。谷冰盈是他的情人,他無法想像她會用這麼卑劣的方式逼死一個無辜少女。

  撇開腦中翻騰不已的思潮,殷振陽努力表明他的來意:“女子未嫁而夭,恐怕魂魄無所憑恃。師妹既死,神主不能無依……”

  石棣茹的聲音似笑似哭:“所以你要與她冥婚?哈哈,你不用如此勉強自己,蘋兒也不要你。”

  說完,她從懷中掏出一張素箋,扔給殷振陽。只見紙上寫著——

  清白身來

  清白身去

  雖死猶為鐘氏女

  不敢高攀殷家婦

  殷振陽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鐘采蘋是何等厲害的狠角色,她早料到他的一切反應,預先拒絕了他的彌補。

  望著殷振陽垮下雙肩頹然離去的背影,石棣茹目露凶光,喃喃自語道:“殷振陽,你等著,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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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6: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今天是你生日呢!”

  崖下水聲赫赫,崖上風聲颯颯,幾乎淹沒他細不可聞的低語。

  獨立崖邊,只差一步,他就會墜入水流湍急的河心。

  這座突出水面的絕崖雖不甚高,但是崖壁內斜,上窄下寬,崖下水流湍急,巉岩處處,掉下去有死無生;人死情絕,所以這裏才叫絕情崖。

  凝視著崖下的渦流,殷振陽歎了口氣,神色無比惆悵。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就是半年了!”

  半年前的退婚風波逼死了鐘采蘋,可笑的是,他為穀冰盈而要求退婚,卻在退婚之後疏遠了她。

  關於逼死鐘采蘋的流言,他並未向穀冰盈提起,也許是他私心裏想逃避現實,卻因此讓她極不諒解。

  “她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讓她破壞我們的幸福?”

  穀冰盈的不滿他可以理解,她幾乎已經開開心心地做出閣的準備,當然不願見他為鐘采蘋之死自苦自傷。

  可是,他們的感情裏夾著一條人命,還能有什麼好結果?

  他又歎了口氣。他怎麼能怪罪冰兒呢?她是為了他才會這麼做的,若說有錯,也錯在他不該在身有婚約時去招惹她。

  他對不起冰兒,更對不起師妹,如今師妹芳魂已杳,他也只能在無窮無盡的悵恨中自我折磨作為贖罪。

  “師妹,我真是對不起你。”

  “既然對她這樣抱歉,何不到九泉之下親自對她說?”

  輕柔的女音突兀地傳來,殷振陽回過身,才發現不知何時,三個容貌俏生生,卻一身淒冷氣息的少女已立在他身後不遠之處。

  三人的衣衫雖是同式樣的勁裝,色澤卻各有不同,淡藍衣衫的少女腰間纏著一條金絲長鞭,鵝黃衣衫的少女手中持著一對判官筆,嫩綠衣衫的少女手中則是一柄形制古雅的長劍。

  這等裝束、這等兵刃,殷振陽不由得臉色一變。“幽冥三姝?”

  江湖中最負盛名的殺手組織首推“鬼門關”,鬼門關的招牌就是幽冥三姝——陰司公主、地獄花、美閻王。據說她們出道以來還不曾失手過。

  淡藍衣衫的少女斂衽一笑,道:“正是,我們三姐妹受人之托,今日特來送你上路。”

  這下子可是大大的不妙了!殷振陽並非孤身前來,雖然他在崖上獨處,但仍有手下在附近守衛,這些人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而更堪慮的是他的處境,他正站在崖邊,僅一步之差就會跌到崖下去,她們若要致他於死,只要把他逼下絕崖便成。

  “能讓三位同時出手,也算是殷某的面子。”

  邊說著,他不動聲色地挪動步伐,意圖儘快脫身。

  “不是你的面子,”嫩綠衣衫的少女似是看出他的想法,輕笑著拔劍出鞘,亮出起手式。“是血海書生的面子!”

  話音才落,劍光暴漲,人也到了殷振陽面前。

  殷振陽雖驚不亂,右掌斜斜拍出,一股勁風把長劍蕩開,腳尖一點,想要先遠離危險之至的崖邊。

  他沒有把握能勝幽冥三妹,但自恃身法詭魅玄奇,當可從容遁走。哪知黃衣少女卻似早已料定他的去向,一對判官筆正堵截在他前方,筆尖一轉,點向他右臂的“孔最”、“尺澤”、“俠白”、“天府”,手法奇妙迅速。

  她淩厲無比的點穴手法讓殷振陽大吃一驚,連忙向左跨開一步,右手劃了個半圓,拂開判官筆,左手駢指如戟,點向對方胸口的“氣戶”穴。

  黃衣少女雙筆半斂,封住殷振陽的攻勢,隨即招式一變,竟是拿判官筆當雙刀使,一時間有如葉裏藏花,雙蝶飛舞,好看之極,但她的目的似乎只是要攔阻他的去路,招式眩人卻不見殺機。

  同時,金鞭也無聲無息地掩來,殷振陽未脫險地,既要小心腳下,又要制敵還招,自是吃力無比。

  在藍衣少女加入戰圈後,殷振陽更是有苦說不出,她的鞭法不重抽殺,卻極是黏纏,鞭勢牽引之下,他幾乎失去平衡。

  但他心中最為駭異的是,不論他的身法怎麼變,她們總能把他困在離崖一步的邊緣上,彷彿她們對他的身法走向一清二楚。

  這是絕無可能的,血海書生的“幻影迷蹤”身法蔚為江湖一絕,小時候,他曾多次見到師父與人比試時,輕鬆游走於各式不同兵刃之間,衣不沾塵,悠哉遊哉得簡直像在花園裏散步!

  可是事實不容不認,俗話說“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他現在正被一長一短兩種兵器克得死死的。

  他身邊若有寒螭帶遮護,或許還能藉這斬金斷玉的利器順利脫逃,可惜在鐘采蘋追回此劍之後,他便再沒用過任何兵刃。

  無暇細想,金鞭再起,抽向他膝上的“陽陵泉”穴,便在這時,蟄伏已久的長劍由正面攻來。

  殷振陽兵行險著,竟俯身徒手捉住鞭身;雖是行險,也可看出他的膽大心細。藍衣少女鞭法柔韌,意勁變化全在鞭梢,他捉住鞭身絕無大礙。

  殷振陽順勢一扯,藍衣少女似是反應不及,被他拉近身來,左手一探,一掌正印在她的肩頭。

  但這卻是禍不是福,藍衣少女的身子彷彿另有一股強大的吸力,讓他靈便奇巧的身法為之一滯。

  僅是慢上一慢,黃衣少女的判官筆已如白鶴展翅斜掠過來,左筆點中他沖脈的“商曲”穴,右筆點中帶脈的“五樞”穴。

  或許是心恨他傷了藍衣少女,綠衣少女劍鋒一轉,一劍洞穿他的肩頭,幾乎削斷了他的琵琶骨。

  藍衣少女反手一掌,終於將他打下崖去。

  “大師姐,你要不要緊?”

  “大師姐不礙事吧?”

  藍衣少女搖搖手,若有所思地道:“我沒事。沒想到血海書生的徒兒如此了得,合我們三人之力,竟還要如此大費周章。”

  綠衣少女點頭附和道:“‘幻影迷蹤’身法果然名不虛傳,若非他不用兵刃,就是一把普通長劍,我們都會更麻煩。”

  “理他那麼多呢!他反正死有餘辜。”黃衣少女嗤道。

  “話也不能這麼說,二師姐,一個非得要我們三人聯手才能對付的敵人,難道不值得尊重?”

  暗處走出一名華服女子道:“三位的恩德,石棣茹永銘於心。”

  藍衣少女瀟灑笑道:“我們本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既已銀貨兩訖,又有何恩德可言?”

  石棣茹依然固執申謝:“不,你們不明白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我不懂武功,他方才擊傷了你嗎?”

  藍衣少女笑了笑。“他下手不夠重吧!”

  這正是她若有所思的原因,殷振陽那一掌氣勁凝而未吐,幾乎不曾傷到她,這實在不合常理,總不是他想一死贖罪吧!

  石棣茹頷首道:“你沒事就好。”

  “我三人不便久留,石姑娘請保重。”

  話才說完,幽冥三姝已如輕煙消逝,不見形跡。

  石棣茹走近崖邊,望著崖下的流水,眼淚一滴滴掉下來。“蘋兒,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你還喜歡嗎?”

  崖邊的強風吹散了她的悲咽,只幽幽回蕩著——

  “生日快樂。”

  身體在洶湧的河水中飄移,記憶之河也歷歷由他心底流過,一幕幕喜樂悲愁重現眼前,最後的烙印卻是一張淺笑盈盈的嬌顏。

  是的,在這半年來,他總不斷想起他最後一次見到鐘采蘋的點點滴滴,儘管當日他在石府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一刻鐘,但她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記憶裏。

  明知道所有的假設都是多餘,但他總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偏執地想要一個懂武功的妻子,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如今自己想來也覺得好笑,他有意地結識冰兒,有意地追求她,有意地想要劃清與師妹的界線,為的——竟不過是一個懂武功的妻子。

  會不會武功有什麼要緊?一時間他竟想不出妻子非懂武功不可的理由。師娘不會武功,不也和師父恩愛逾恒?

  也許他和師妹可以安安穩穩地做一對平凡夫妻,她雖經絡受創武功盡失,但她仍可以將武功傳給子女呀!

  只是一切都遲了!師妹早在半年前躍下絕情崖,如今,他也在相同的地方以相同的方式走上相同的結局。

  殷振陽只覺得神識逐漸渙散,冰冷的河水似乎沒能幫助他維持清醒,肩上的劍傷仍大量出血,失緒的真氣雜亂無章地在體內交相衝突,而身體和河中礁石不住碰撞,更讓四肢百骸無不抗議著蝕心刻骨的劇痛,浮沉中,口鼻不時吸入河水,更是令人難過得不如死了好。

  他自嘲地想,這實在不是一個好死法。

  他是罪有應得,師妹是個幾乎掐得出水的女兒家,他卻逼得她無所眷戀地躍下絕情崖,在無情的激水湍流中遍體鱗傷以致於死。

  今日的一切算是報應吧!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仍在河水裏載浮載沉,卻分不清楚是幻是真,或許在連番撞擊之後,肢體已無知覺,或許他早已經魂魄離體,往生極樂,才會連先前的痛覺都沒有。

  昏昏沉沉之間,河水好似轉了方向,耳邊突然的呼嘯讓他勉強睜開眼睛,只見眼前一片闃黑,極盡目力仍不見一物。

  他真的很累很累了!頹然閉目就死,他已無餘力再和死神周旋。

  轟然一聲巨響,他覺得自己好似被拋起,墜落在一處軟柔的地方。他無力理會自己置身何地,只依稀知道水在他腳邊緩緩流動,不復方才的盛大湍急。

  隱隱約約地,他聽見一聲低低柔柔的歎息。

  全然不知自己是死是生,但他勉強把眼睛撐開一道縫隙,只見一點紅光從遠處逐漸向他靠近。

  他以為他已經大聲呼喊,但耳邊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想動一動身體,卻連根手指也不聽使喚。

  微弱的紅光漸行漸近,彷彿從幽暗的空氣中幻化出一個朦朧的人形,像是一個舉著火炬的身影。他似乎嗅到一股淡雅的馨香,是普渡眾生的天女,抑或是魅惑人心的妖姬?

  當那人俯身檢視他時,他確定自己一定已經死了!

  他永遠忘不了那張纖柔娟媚的臉,儘管已暌違半年,他仍深知那就是他相思刻骨的麗影嬌容。

  他又見到了鐘采蘋。

  “師妹!”

  彷彿沒聽見他深情款款的柔聲低喚,鐘采蘋只是若有所思地輕鎖蛾眉,怔忡地盯著床上的男人。

  和半年前比起來,他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周身的傷痕減損了他逼人的英氣,卻更讓人打心裏泛疼。

  鐘采蘋不由得苦笑。她是成了聖人還是哪根腸子不對頭,居然會為逼她自盡的男人心疼?

  他傷得很重,她知道,他右肩上那個洞只要再偏半寸,一條手臂就算玩完了;他的沖脈帶脈均有穴道受制,若非及時為他推血過宮,至少也會功力大減;至於他全身上下的擦傷挫傷瘀傷,更是多得連提都懶。

  所以她只是同情他,就像同情受傷的小貓小狗?

  或許這是一部份原因,但主要還是他瘠啞痛苦的低語,令人動容地斷續訴說著他的無奈、歉疚、悔恨……

  任何人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說假話,她心裏有數得很,若非他心心念念記掛著的都是她鐘采蘋,在他性命交關之時,口中喚的不會只有她一個人。

  在他的囈語中,沒有提到他的娘親,沒有提到他的妹妹,沒有提到他的情人,他只是反反覆覆叫著“師妹”。

  穀冰盈呢?他不是為了穀冰盈所以要退婚嗎?沒了她這個絆腳石,他們應該已經成親了吧?

  她惡意地想著,如果現在穀冰盈也在此地,聽到丈夫聲聲句句叫著別的女人,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可惜只是空想。

  “師妹,不要……”

  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候她還是個無憂無慮不知愁的快樂小女孩,耳邊總是有人不停地絮叨著:“師妹,不要爬樹!”、“師妹,不要挑食!”、“師妹,不要曬太陽。”

  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一天到晚管她東管她西。

  也許她被吵得怕了,也許是被他煩不過,只要一聽到他微帶不悅的——“師妹,不要……”她就乖乖地屈服了,比爹娘說她都有用。

  可是現在,她卻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還像以前一樣聽話。

  “師妹,不要恨我。”

  能不恨他嗎?他要退婚已是難堪的羞辱,但她可以接受,畢竟婚姻中若帶著勉強,以後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但他有必要把所有的責任推卸到她身上,四處散播不實的流言,逼她自盡以示清白嗎?

  可笑的是,他竟還希望她不要恨他!他若曾經在乎過她的感受,今日她就不會在這裏了!

  可是他在傷勢如此沉重的時候,想的不是他至親至近的家人,卻是旁人眼中早成枯骨的鐘采蘋!她的愛恨情仇在世人眼中早已灰飛湮滅,他卻哀哀切切地懇求她的諒解,要不聽不聞真的好難啊!

  歎了口氣,她瞥向腳邊的小凳,剛煎好的藥汁還熱氣蒸騰地冒著煙,燙得不可能入口,而她也只能繼續等,等藥涼、等他醒。

  唯一值得慶倖的是他傷勢大致穩定,傷後受寒的高燒已退,再休息幾天應該便無恙了。

  “師妹,不要!”

  殷振陽突來的大叫打斷了她的思緒,說大叫是抬舉他了,他的音量比常人交談還來得輕細,可是和一般貓叫似的囈語相比,顯然要來得響多了。

  不要什麼?鐘采蘋苦笑著。從他的激動反應和連日來的夢囈判斷,他大概是夢到她跳崖的情景了!

  殷振陽一頭大汗,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他想抓住她跳崖的身子嗎?他不想她死,又逼得她不得不死,真是個矛盾的男人啊!

  鐘采蘋搖搖頭。他這樣在意她的事不是好現象,她只希望兩人之間再無瓜葛,他不必對過去的事情耿耿於懷。

  他右肩的傷勢極為嚴重,這樣雙手亂揮舞,只怕會牽動傷口。

  握住他不安份的雙手,鐘采蘋輕柔的聲音宛若一泓清溪流泉漫入他的心田:“沒事了!我在這裏。”

  對惡夢中的殷振陽來說,他彷彿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黑暗虛空之中,而她的聲音便似一道微弱的光芒,帶給他救贖的希望,指引他出口的方向。

  師妹不怪他、不恨他了嗎?或者心慈的她早成了神佛,特意來渡化他罪惡的靈魂?不論如何,她軟軟的聲音都讓他安下心來。

  只除了……

  滿足地用臉頰磨蹭她的手,再度沉入夢鄉前,他提出她最難同意的要求:“師妹,不要離開我。”

  鐘采蘋試著想抽出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肯放鬆,在幾回失敗的嘗試之後,她霍然明白,他是認真的。

  喉頭像有火在燒,殷振陽只覺得全身骨頭像散了一樣,無處不作痛。他現在是在哪一層地獄?

  一股似曾相識的淡雅馨香沁入鼻端。是她嗎?那有著師妹般的容貌,前來接引他亡魂的天女?

  逐漸收攏渙散已久的意識,他卻不想睜開眼睛,可是唇上突來的溫熱細緻的輕柔壓力駭著了他。

  她想要幹什麼?

  靈巧的小舌駕輕就熟地挑開他的牙關,在他還無法反應前,一股苦澀的藥汁已流入他口中,讓他不得不咽下去。

  說來丟臉,他一直都怕吃藥,正確地說,他怕吃苦的東西。還記得小時候師妹很是挑嘴,他總在餐桌上逼她吃她不想吃的東西。有一回師妹讓他管得惱了,竟夥著師娘做了一桌子“苦瓜宴”,教他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那似乎是他第一次發現拘謹乖巧的師妹也會使壞,從此之後,才六七歲便聰慧伶俐的她開始教人頭疼。

  她總是能找到旁人的弱點並加以利用,偏偏她的個性又不太好,一旦惹了她,她總要想辦法開個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報復回去。

  是了!小時候沒有人會把她的玩笑放在心上,正因為“無傷大雅”;卻沒有人想到她已培養出極其深沉的心機和極糟糕的個性——別人若是讓她不好過,她也絕不會讓對方幸福快樂。

  她的個性造成她的悲劇。

  以致於那梳著兩根小辮兒在山林間嬉笑奔跑的身影,竟成了他最心痛的回憶。

  殷振陽的思緒猶自馳騁在遙遠的回憶空間裏,不知不覺間,一碗黃連似的藥汁也被喂得差不多了!

  殷振陽不會愚蠢到認為自己真的已經作古,畢竟鬼魂沒有吃藥的必要,而在他昏迷之前見到的女子,該是師妹吧?是她救了他嗎?

  ……他日相逢,你我便如陌路。

  她決絕的宣告猶在耳邊反覆,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他的心。

  她不可能是師妹的,他對師妹的傷害萬死莫贖,若她真是師妹,見死不救也無可厚非,沒有一刀結束他的性命更是寬柔,又怎會費心費事地救治他,甚至不避嫌地親自喂哺藥汁?

  是或不是都不要緊了!他已無法再承擔失去師妹的痛苦和悔咎,她一度走出他的生命,但絕不會有第二次。

  又咽下一口藥汁,但在她的唇移開前,殷振陽擁住了她,霸道的舌長驅直入,闖進她口中恣意品嘗她的芳美。

  他怎麼會……

  不是第一次這樣喂他吃藥,他怕苦的習性這些年來並沒有長進多少,在他幾回拒絕吞咽之後,為他的身子著想,鐘采蘋只好犧牲,用這種情人間的親昵行為,讓他乖乖把藥吞下去。

  她一個黃花大閨女,卻趁人之危偷吻一個男人,即使他們曾有婚約也是太過份了!

  初時她總要努力說服自己,事後也免不了要臉紅心跳好一陣子,但幾次下來也就習慣了!反正他在昏迷中,什麼也不知道,她要害羞給誰看?

  可是現在,他的吮吻來得讓她措手不及,僵在他的懷裏,她想掙扎又怕牽動他的傷口、影響復原的情況,然後她的意識漸趨模糊,只剩下陌生的歡愉,隨著和他唇齒交纏陣陣激蕩她的感官。

  手中的藥碗早已讓她隨手擱在一旁,攀著他寬闊的肩,一陣陣如驚濤裂岸的刺激讓她恐怕自己就要滅頂了!

  可是他還覺得不夠,他的舌鍥而不捨地追逐糾纏著她的,直到她本能地回應他的挑逗,讓罪惡的快感化作熾烈的狂濤巨浪,席捲她全部的意識。

  她口中有苦苦的藥味,卻依然香甜得不可思議!不論她是不是師妹,她都必須成為他的妻,這是他的誓約,已然以吻封緘。

  藥效迅速地發生作用,而他們也迫切需要空氣,他不得不中斷讓彼此心醉神馳的繾綣。

  在再度陷入昏睡前,他滿足地低喚了聲:“師妹。”

  鐘采蘋伏在他的胸口上劇烈地喘氣,他的吻讓她覺得全身虛脫,一時半刻還恢復不過來。他的雙臂雖無力道,但仍固執地圈繞著她不盈一握的纖腰,如果不是顧忌他的傷勢,她真想就這麼窩下去。

  這就是吻嗎?

  無意識地輕撫著被吻得紅腫的雙唇,鐘采蘋呆愣了半天,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吻她。他方才是醒是睡?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想找一個女人代替她?或者他知道她就是鐘采蘋,所以才吻她?

  她愈想愈生氣,不是氣他,而是氣自己!他現在與常人無異,甚至比一般人還不如,她要反抗應該易如反掌,可是她卻由著他,怕扯裂他好不容易才癒合的肩傷。他都有力氣輕薄她了,她還管他傷不傷的呢!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拉開他的手臂,為他掖好被子,稍事整理,她又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著他猶帶笑意的睡容。

  她只是不希望連日辛苦毀於一旦!她試著找到理由說服自己,但內心裏卻知道根本就不是這回事。

  她原以為自己的心防已經很嚴密,在她忍辱含悲地走出石家的那一夜,她的心也已成了槁木死灰;不料他的吻卻毫不費力地攻破一道缺口,在她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心湖上揚起陣陣悸動的漣漪。

  一旦動了心,便是萬劫不復!她始終如此告誡著自己,但唇上抹滅不去的他的氣息,彷彿註定他們終將夾纏不清。

  鐘采蘋歎了口氣。看樣子他快要醒了,可是她卻要如何面對他?或許他醒來以後什麼都不會記得,他現在神智不清,很可能以為他只是作了一場春夢,醒後便無痕無跡。

  可她能忘嗎?

  直到錯愕地看見他臉上突來的水珠,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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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6:2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殷振陽已失蹤七日,當然也在殷家掀起軒然大波。

  七天前,隨著殷振陽到絕情崖上的十幾個人,竟都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放倒,等他們從昏迷中醒來時,崖上早已不見殷振陽的蹤影。

  不過,崖上倒也不是沒有別人,由於當天是鐘采蘋的冥誕,所以石家大小姐也帶人上崖設祭。

  只是,她說她沒見過殷振陽。

  殷振陽到底上哪兒去了?

  以十餘隨從遭人暗算這點來看,似乎意謂他應是凶多吉少。但照道理說,殺人絕對比較容易,殷振陽若真遭逢不測,殺害殷振陽的人,為什麼要留這些隨從活命,甚至不曾傷了他們?

  這些問題,正深深纏繞著殷家的小女兒殷雪苓。

  但她最大的困擾卻不在此。

  “谷姑娘有事嗎?”

  殷雪苓老大不高興地應付著眼前的不速之客。這女人很煩耶!年紀一大把了不趕快嫁一嫁,成天纏著她哥哥幹什麼?

  從第一次看到穀冰盈,殷雪苓就和她不對盤,要不是不敢捋她家兄長大人的虎鬚,她還真想把穀冰盈趕出去。

  儘管論容貌,穀冰盈算得上萬中取一的美女;論個性,她雖有些盛氣淩人,倒也算不上刁蠻驕縱;論氣質,她更是庭訓嚴謹,頗有大家閨秀的端莊儀態。但殷雪苓就是不喜歡她。

  也許是從小就知道她有個未進門的嫂子,所以對於接近哥哥的女子,她都很難給什麼好臉色吧!

  “你哥哥不是出去玩吧,這可不像他的作風。”

  穀冰盈啜著茶,言詞間頗有試探的意味。

  你又懂得他的作風了!殷雪苓不高興地想。她最討厭穀冰盈那種自認是哥哥的紅顏知己的嘴臉,好像只有她瞭解哥哥似的。

  殷振陽失蹤的消息是瞞不住的,所以她對外宣稱哥哥是出門散心,另外則加派人手明查暗訪,想找出殷振陽的下落。

  “哥哥做事一向都有理由的。”

  “是嗎?他有什麼理由要一聲不吭地消失,讓家裏的人擔心?”

  家裏的人?殷雪苓幾乎想仰天長嘯。曾幾何時,她穀冰盈倒成了殷家“家裏的人”了?真謝謝她的通知啊!

  話不投機半句多,殷雪苓想送客了。

  “我哥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所以出去玩玩放鬆一下。谷姑娘請安心。如果沒有別的事……”

  就是哥哥有事也還輪不到你吭聲!殷雪苓心裏惡意地這麼想著,只是她不會蠢得把這話說出來。

  哥哥在絕情崖失蹤已經讓她很煩了,這煩死人的女人又跳出來瞎攪和,真是天要亡她啊!

  穀冰盈哪肯讓人就這麼輕易打發,但她仍勉強忍住氣道:“可是我聽說,當天絕情崖上曾有打鬥……”

  “不知道谷姑娘是聽誰說?這個人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派去絕情崖的人一個也沒少地回來了?”

  殷雪苓的意思很簡單,殷振陽的武功遠在這些隨從侍衛之上,如果他們都平安無事,殷振陽當然也不會有事。

  真相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反正穀冰盈她這個外人也不需要知道。

  “殷雪苓,我是說你哥哥有危險,你明不明白!”

  殷雪苓皺了皺眉。連名帶姓地叫她耶!棲霞山莊的谷大小姐怎麼這麼沒禮貌?就算急瘋了也不能這樣子!

  殷雪苓臉色一沉,道:“謝謝你的通知,谷姑娘可以請回了!”

  她的反應讓穀冰盈氣白了臉。

  “殷雪苓,你好好聽著,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反正你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我不跟你計較,但是你不能拿你哥的安危開玩笑!”緩過一口氣,她繼續道:“你別想瞞我,他們都告訴我了!你哥是遇襲失蹤,根本就不是出去玩。”

  殷雪苓此刻的臉色簡直是難看之至。穀冰盈還沒嫁過來呢!怎麼那麼多人就拿她當主母看待,事事都向她稟告了?

  “你以為沿著河岸瞎找可以找到你哥?別傻了!解鈴還需繫鈴人,要找你哥就得問石家!”

  “問石家?”

  “對!你哥會失蹤一定和石家有關!”

  “你就這麼篤定?”

  “石棣茹當天也在場,不是嗎?”

  “她說了,她沒見到我哥。”

  老實說,殷雪苓也不認為石棣茹的話有多少可信度,但是她如果撒謊,又有誰能奈她何?

  “你信她?你跟我去一趟石家,我非要她說實話不可。”

  殷雪苓冷哼了聲,這才是這位元谷大小姐的目的吧!她又不是殷振陽的誰,想去石家興師問罪還師出無名呢!

  不過,她也許該親自走一趟,說不定會有什麼意外的收穫。

  “兩位有什麼指教?”

  石棣茹沒好氣地踱進花廳,心裏則微覺訝異。她想過殷家可能會派人上門來探口風,卻沒想到如今坐在廳中的會是穀冰盈和殷雪苓。

  對穀冰盈,她自然是沒好感,倒是殷雪苓這個小丫頭片子,雖然知道她是殷振陽的妹妹,卻仍然很難討厭她。

  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愛氣質,讓人沒辦法對她擺臉色。

  殷雪苓清清嗓子道:“關於日前我哥哥失蹤……”

  石棣茹坐下來,掃視兩人後淡淡道:“令兄和我表妹的婚約已經解除,我表妹也已經不在人世,石家對令兄的事不感興趣。”

  谷冰盈冷聲道:“石姑娘,你裝傻也裝得太過了!你敢說振陽失蹤,不是你派人所為?”

  “我為什麼要讓他失蹤?”

  當然是要讓他死,讓他到九泉之下向蘋兒賠罪!

  石棣茹諷笑著。原來這就是殷振陽的眼光?真想不到殷振陽竟為了這麼個粗鄙的女子而放棄蘋兒!

  “這事果然是你幹的!振陽現在在哪里?”

  石棣茹輕哼道:“什麼這事那事?殷振陽與我什麼相關?你把殷振陽交給我保管了嗎?我哪知他會在哪里?”

  谷冰盈霍然起身,足尖一點,人已到了石棣茹身前,“嚓”地一聲,長劍亮出半截,劍刃正架在石棣茹的頸子上。

  老天,原來這就是她讓石棣茹說實話的方法!殷雪苓幾乎要昏倒了。這女人就只有這種程度的手段嗎?

  石棣茹似乎全沒把頸上涼颼颼的利刃放在心上,撇撇嘴,不屑地道:“好個武林世家調教出來的正派俠女。”

  她當然不在乎穀冰盈的恐嚇,只要穀冰盈不是白癡,就該知道事情輕重;她可是個全然不懂武功的文弱女子,穀冰盈若傷她一根寒毛,石家必定會到處宣揚得人盡皆知,到時候別說是穀冰盈,連整個棲霞山莊都將為人所不齒。

  殷雪苓連忙一掌拍開穀冰盈的長劍,然後擋在石棣茹身前,免得穀冰盈做出更過份的舉動。

  “你瘋了嗎?”

  “不讓她吃點苦頭,她不會說實話。”

  石棣茹冷笑道:“如果你真想讓我吃點苦頭,應該把我綁了去,而不是到我的地頭上來逞兇。”

  “你以為我不敢?”

  穀冰盈索性拔劍出鞘,劍尖“嗡嗡”顫動,甚是駭人。

  石棣茹不答她,只是輕哼了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殷雪苓倒抽了口涼氣。怎麼在這當口石棣茹還敢火上加油?看來她得趕緊把她們分開,有多遠離多遠才是上策。

  “喂!你把劍收起來啦!”

  殷雪苓直覺得自己無辜又無力,她是今年忘了安太歲還是怎的?八輩子的楣運全湊在今天了!

  殷雪苓不耐的一聲“喂”終於提醒了穀冰盈,讓她猛然醒悟到自己已經太過失態了!

  雖然殷雪苓早晚要嫁出去,但是她現在可還待字閨中,而且她對殷老夫人更有莫大的影響力。沖著這一點,穀冰盈很難完全不拿她當一回事。

  谷冰盈冷哼了聲,收劍退開。

  擺平了一個,殷雪苓轉向石棣茹誠心道:“好好歹歹,我們總算曾是一家人,石姐姐……”

  “我不是你姐姐,與殷家更沒有半點關係。”

  殷雪苓一聲“姐姐”不但沒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反而讓石棣茹想起她命薄如紙的表妹,說話的口氣也變得嚴厲。

  “殷振陽與我表妹的婚約早不存在,冥婚之議也被她遺囑駁回,石家和殷家之間,只有不共戴天的仇家關係。”

  穀冰盈一驚,脫口道:“振陽要跟鐘采蘋冥婚?”

  人都已經死了,殷振陽卻要為她留下名份,在心裏為她留下空間,這怎麼可以!他把她穀冰盈置於何地?

  石棣茹冷笑道:“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要不是時地大大不宜,殷雪苓實在想拍手叫好。石棣茹的一番話語出《莊子》秋水篇,原文是惠施在梁國當宰相,莊子去看他,惠施以為莊子是來搶位子的,所以全國狂搜三天要把莊子找出來。

  倒是莊子自己上門去,跟他說,有一種叫鵷鶵的神鳥,非梧桐不棲,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可是有只貓頭鷹叼著死老鼠,看到鵷鶵飛過,怕鵷鶵會來搶,所以抬頭要把鵷鶵嚇走。

  雖然自己的哥哥被人說成死老鼠實在不怎麼令人愉悅,但是石棣茹的反應又快又尖銳,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只是她現下另有一個疑問:“石……呃,我能不能知道嫂……呃……的遺囑是怎麼說的?”

  怕再惹起石棣茹的強烈反彈,殷雪苓不敢叫她姐姐,也不敢叫鐘采蘋嫂子,這樣的畏怯和體貼讓石棣茹心軟下來。

  “原來殷振陽不敢讓你們知道嗎?”饒是語帶譏諷,口氣已緩和許多。“蘋兒遺書說:清白身來,清白身去,雖死猶為鐘氏女,不敢高攀殷家婦。”

  “清白身來,清白身去。清白身來,清白身去……”

  殷雪苓隱約意識到有點不對頭,雖然這趟到石家沒有得到哥哥下落的線索,但似乎有些意外的收穫……

  他要醒了?

  暫且壓下百味雜陳的繚亂心緒,鐘采蘋深吸了口氣。可是在他們曾經分享過情人間才有的親熱後,她又心亂得不知如何自處。

  在她生命中最華美的時光,他曾扮演過極重要的角色,但也是他把她逼得必須一死了之,她對人性早已失去信心,尤其是對他。

  鐘采蘋還是鐘采蘋,但再也不是他心中的師妹,所以,她需要絕對的冷靜和鎮定,才能面對即將清醒的他。

  殷振陽輕微的呻吟讓她轉過身來。

  他睜開眼,眨了眨,似乎不太適應昏暗的光線,然後,他看到了她。

  “這裏是哪里?師妹?真的是你?你沒死?”

  有意忽略他語氣中的欣喜多於驚訝,鐘采蘋心想:你不是巴不得我死?我沒死可惜了?

  只是她把這話放在心裏,不是不想在言語上刺傷他,而是她打定主意要隱藏自己所有的情緒和想法。

  “別動!”

  太廢話的問題她不屑回答。她告訴自己,就算他當自己是死人、是鬼魂都無所謂,自她來到這裏那一刻起,世人的眼光就再也與她無關。

  可是他用右手撐起身子的舉動卻讓她嚇了一大跳,他的右手好不容易才能勉強保住,可禁不起他胡亂使力。

  移身到床前,她略一使勁便把殷振陽按回床上去,確定傷口並未因他的莽撞再度出血,她才鬆了口氣。

  殷振陽躺在床上,仍不安份地左顧右盼,想確認周遭環境。只是極目所見,這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房間,倒是屋外蟲鳴唧唧,松濤陣陣,讓人頗有置身山林的舒適感。

  “師妹,這是哪里?”

  “不知道。”

  其實也不能說不知道,此地固然沒有特別的名稱,但應是絕情崖附近的一座山谷,不過這話說了也等於白說。

  “是你救了我?”

  “不是。”

  她簡單決絕的答覆讓他歎了口氣。

  “師妹,即使你不願意承認,我仍感謝你救我一命。”

  “不是。”

  她皺起眉頭。這傢伙未免太過自以為是,全不把人家的話當話,只有自己想的才是對的。

  他們之間會鬧成今天這樣,可說是他自以為是的結果,偏偏這傢伙到如今還不知反省!

  “師妹……”

  承認她救他一命很難嗎?

  “我不懂醫人。”

  如果他不是白癡,應該知道他的肩傷嚴重非常,必須接脈、續筋、駁骨才能保住,普通的郎中大夫尚且束手無策,而她這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當然也只能抬眼茫然。

  這道理殷振陽自然明白:“師妹能否告訴我是哪位高人救了我?”

  “不知道。”

  鐘采蘋惜字如金,他只好猜測道:“你不知道這位高人的身分?”

  “嗯。”

  還好她還沒小器到用點頭來代替這種單音節敷衍用語。

  “那麼前輩人在何處?”知道自己還沒力氣下床,殷振陽補充道:“請代我向他致謝。”

  “不在。”

  不能說她的意思表達得不夠清楚,但是她這種說話的方式實在很難讓人習慣,他心裏有數,她擺明瞭不想和他多做接觸。

  殷振陽心中一動,問道:“他也救了你?”

  “嗯。”

  “那麼師娘……”

  “死了。”

  跳絕情崖而不死,需要極大的機緣,而這等機緣並不是人人可以碰上的,她母親就沒有這等運氣。

  母親自戕一直是鐘采蘋心中不可碰觸的痛,而她更不想讓殷振陽察覺她心中的感傷,所以她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

  “餓嗎?”

  不待他回答,她幫著他坐起來。

  好像什麼地方怪怪的,一時卻又說不上來,殷振陽不由得擰緊眉心。但鐘采蘋見他表情誤以為他傷口有裂開之虞,在她要掀開被子進一步檢視時,他才猛然感覺到自己的赤裸。

  “不要!”

  殷振陽下意識的伸出右手攔阻她,該死地卻拉扯到他的傷口,刺骨的疼痛讓他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慘白,可是他卻堅持地緊抓住她的手。

  不讓她看?

  鐘采蘋微怔之後才恍然大悟他原本的意思。他全身上下傷得體無完膚,為了上藥方便,她也懶得把他的衣物穿回去,否則一天要上好幾次藥,再三穿穿脫脫、翻來覆去,肯定影響傷口的癒合。

  “看過了!”

  在他昏迷七日間,全由她一手看顧照料,他身上所有該看、不該看,該碰、不該碰的地方,她早都已經看過,碰過了!

  且不說上藥,他傷後高燒不退時,也是她不眠不休地為他擦身降溫,他還有什麼好遮的?多此一舉!

  這句話不值得意外,卻還是讓他很困窘。他雖不是未經人事的處男,當然多得是在女人面前寬衣解帶的經驗,但在她面前,他就是無法坦然。

  他的堅持讓鐘采蘋覺得無奈、好笑,而且不悅,他的右手現在還不宜動作,就算把衣服給他好了,他能自己穿嗎?不過是和自己過不去罷了!

  “隨你。”

  反正手不是她的,斷成十截八截都不關她的事,要叫她幫他穿衣服,下輩子再慢慢作夢吧!

  施施然起身,她的手並未伸向煨在一旁小爐上的粥,反而走到屋外去,好一會兒才拎著一張小幾進來。

  鐘采蘋把小幾往床上一擱,端了粥往幾上一放,順便擺了只湯匙在幾上,不問可知,她沒打算要喂他。

  即便他傷了右手,誰規定他不能用左手拿湯匙喝粥?

  “左手。”

  她的口氣聽起來像命令,但殷振陽知道,若是自己不想聽話,她也無所謂,因為她澄澈無滓的明眸中絲毫不帶感情。

  殷振陽不禁心中一痛。師妹不該是這樣子的。

  她自小雖然畏怯認生,但是個性並不冷漠,而眼前這名女子,卻是一副萬事不關心、旁人死活與她無涉的態度。

  他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她會溫柔相待,畢竟他是造成她投崖自盡的元兇,但他卻不能不想,她的冷漠若只針對他也無可厚非,若她對人生的態度也是如此漠然,那就是他萬死莫贖的罪過了。

  見他兀自發怔,鐘采蘋也不催他,慢條斯理地又晃出門去了,反正餓的不是她的肚子,她要急什麼?

  殷振陽望著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歎了口氣,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動著碗裏還熱氣蒸騰的粥。

  殷振陽這會兒不得不承認,他對師妹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對他來說,他所認識的鐘采蘋,仍是十年前在石家看到的那個小女孩,歷經父母雙亡的劇變之後,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至於半年前他所見到那個言語之間處處機鋒的鐘采蘋,卻已是他完全陌生的另一個女子。

  她在石家的十年歲月中,他對她跡近不聞不問,甚至連逢年過節的禮數都由下人張羅,他不曾為此費過半點心。

  十年的隔絕在他們之間造成不可逾越的鴻溝,以致於現在的師妹,對他來說簡直是個謎。

  如今,他該怎麼面對這個謎樣的女子?

  各式各樣的念頭紛至遝來,讓他一時間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

  他對師妹有太多太深的虧欠負疚,但是真問他要如何實際而有意義地彌補她,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對師妹抱持什麼樣的心態?他們幾乎可以算是陌生人,但彼此間卻有著千絲萬縷的牽繫,命運的鎖鏈總將他們纏繞在一起。

  儘管這樣的師妹令他心亂,但他仍試著把心安定下來,師妹是一個太過冷靜精明的對手,他不能自亂陣腳。

  深吸了口氣,他依然茫無頭緒,卻知道若師妹連與他交談都處處提防,她大概也不肯與他一起重回人世。

  從她方才疏離淡漠的表現看來,若她想獨居幽谷終老,也不值得意外,但他怎能任她在荒山野地裏虛度青春?

  但現在的問題是:即使他想說,她卻不想聽,不只是不想聽,她甚至不評論、不回應。

  面對這樣的師妹,他要用什麼方式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又要用什麼方式才能說服她?

  或許現在,他們唯一的共通點,就是他們一起度過的童年。

  殷振陽吐了口氣。想到這一點,他才覺得自己總算還有可為。

  暫且放下心事,他知道最好在鐘采蘋回來以前把粥吃掉。

  不知是他昏睡多時腹中饑餓,或是這碗粥真的太可口,雖然用左手不太靈便,他仍如風捲殘雲把整碗粥一掃而空。

  雖然只是明火白粥摻和著些山菜碎肉,口味更是清淡之極,但即使吃完之後,他仍覺得口中餘味雋永。

  回想從前,師妹確實常幫著師娘在廚房裏磨磨蹭蹭,甚至可以自己弄出一桌簡單的飯菜,但那時她還小,而後又在石家當了十年小姐,廚藝應該早已生疏,沒想到這碗粥卻如此令人驚豔。

  這又是一個令他意外的發現。

  這樣的鐘采蘋機敏聰慧,容貌精絕,絕對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但除此之外,她究竟還有多少他所不瞭解的面貌?

  他不清楚,但卻充滿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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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才想著,翩翩進門的鐘采蘋手上竟端著一碗藥。儘管還隔著一小段距離,那股苦味卻仍讓殷振陽皺起眉頭。

  想來她是在房外煎煮藥汁,是怕藥氣薰著了他嗎?老實說,她若在房裏煎藥,他就算再餓也什麼都吃不下。

  殷振陽試探地問道:“夜裏外頭涼,怎麼不在房里弄?”

  鐘采蘋把藥碗擱在小幾上,皺皺鼻子道:“臭。”

  她也不喜歡藥味,先前殷振陽尚在昏迷之中,她可是清清醒醒的,如果她真想拿藥草薰他,搞不好會先把自己薰死。

  殷振陽歎了口氣道:“師妹,不要這樣說話。”

  好好地講個完整的句子很困難嗎?她的話裏只有片段的關鍵字,怎麼聽怎麼不順。

  “怎樣?”

  她是故意的,用字愈少愈精簡,愈不容易洩漏她的情緒。對這個男人,她有太多的情緒,卻不想讓他知道。

  他也沒必要知道。

  殷振陽不得不放棄想讓她正常說話的念頭,轉而面對眼皮子底下這碗光看著就滿嘴發苦的藥。

  真不知在他昏迷時,她是怎麼把藥汁灌進他肚子裏去的?腦中突然浮現一個景象,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咦?他看到藥還笑得出來啊?

  鐘采蘋下意識地搖搖頭。那他昏迷時把藥汁吐掉是怎樣?還害她用那麼羞人的方式喂他吃藥……

  鐘采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臉上逐漸燒紅起來。

  “師妹怎麼突然臉好紅?”

  殷振陽的聲音把她喚回現實的世界,她收懾心神,知道她已在不自覺中流露出太多情緒,她不該對他有任何反應。

  緩緩吸了口氣,她又回復到原先的清淡冷凝。

  鐘采蘋沒回答他,殷振陽卻猛然想起一段疑幻疑真的夢境,溫熱的香唇貼著他的,哺入一口口苦澀的藥汁,然後……他吻了她……

  所以,師妹才臉紅嗎?

  他心中一動,或許師妹對他不像表面上的無動於衷。

  殷振陽試著想從她的神情中找到蛛絲馬跡,但鐘采蘋臉上彷彿罩著千年不化的寒冰,什麼表情也沒有。

  暫且壓下心中的疑問,他故作輕鬆地道:“我突然想到小時候,每次你都是這樣盯著我吃藥。”

  他的話把鐘采蘋的思緒牽引到過去。那段她有爹呵疼、有娘寵愛的日子,很不幸的,也有他。

  同樣陷入回憶的殷振陽顯得很愉悅:“我記得每次我拖延著不想喝藥的時候,你總會插著腰,凶巴巴地說:你再不快點把藥喝掉,我就要像灌蟋蟀那樣拿藥來灌你!”

  鐘采蘋臉上微現笑意。她也記得那些童年往事,殷振陽處處管束她,而她只管一樣——吃藥。只要他該吃藥了,就是她報仇的良機。

  她總是不斷強調藥有多苦多噁心,讓殷振陽對湯藥更增怯意,卻又不得不喝;如果他拖拖拉拉,她就出言恐嚇。她生得纖巧可愛,即使使點小壞,大人也只當她古靈精怪,不會多加苛責。

  見她的神色略有鬆動,殷振陽知道,顯然他們共有的回憶就是她心上的缺口,是她一輩子無法割捨的牽繫。

  他繼續道:“還有一回,我不知怎的惹毛你了,你竟然在吃完藥後騙我吃苦瓜糖,還不許我吐掉。”

  她記得當時他硬把苦瓜糖吞掉之後,眼睛鼻子全擠在一起,還猛灌了幾杯茶水來沖淡嘴裏的苦味。

  為此,她還被娘數落了一頓,她記得當時自己賴皮地辯解道:“苦瓜糖也是糖呀!而且這些苦瓜糖一點都不苦,甜得很呢!”

  心念及此,鐘采蘋不禁“噗哧”地笑出聲來。

  她的笑聲讓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管他們曾經有過多少和平相處的回憶,她都不該對殷振陽如此和顏悅色。

  能讓師妹笑上一笑,已是他極了不起的成就。

  見鐘采蘋臉色暗沉下來,殷振陽倒也識趣,不待催促便單手捧起藥碗,咕嚕咕嚕地把藥一口氣全喝下去。

  “你該休息了!”

  整理了幾上的碗匙,鐘采蘋捧起小幾,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他醒了?”

  小屋裏,一燈如豆,搖曳的火光映著坐在桌前的女子。從臉蛋看來,女子約莫二十歲出頭,但她卻生著滿頭白髮。

  這是怎麼一個奇特的白髮紅顏?二十來歲的女子為何眉發盡白?又或者,白髮才代表她的年紀,異常年輕的容貌只是駐顏有術?

  “是的,婆婆。”

  鐘采蘋站在窗邊的暗影裏,避開了流瀉在屋裏的溶溶月光,若有所思的聲音裏儘是惆悵。

  “傻丫頭,你在想什麼啊?”

  “沒想什麼。”

  “真是個傻丫頭!”白髮女子笑道。“明明就在想你師哥,還說沒什麼!你傻我可不傻呢!”

  “不是這樣的,婆婆。”她的聲音從窗邊幽幽渺渺地傳來。“我只是在想,這樣的平靜日子,不知道我還能過多久。”

  白髮女子玩味地道:“你覺得在這兒過的是平靜日子?”

  “是的,婆婆。”

  在她看來,從她爹娘去世之後,在這裏的半年時光,可以說是她最平靜安詳的日子了!

  不是石家人待她不好,但是石家上下兩百多口人,能清靜到哪兒去?何況姨媽憐她幼失怙恃,對她的關愛疼寵不下於親生女兒。只是對她來說,過多的關心卻成了無法逃避的壓力。

  而在這裏,婆婆大多任她自行自是,她想怎麼樣就可以怎麼樣,這種沒有負擔的自由,是她以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外頭是大好的花花世界,你還這麼年輕,就甘願只陪著我這個黃土蓋上眉尖的老婆子?”

  鐘采蘋的口氣十分認真:“能在這裏陪著婆婆、陪著爹娘,是丫頭不知幾世修來的福份。”

  婆婆雖然沒能救得她母親的性命,卻收撿了她父母的遺骨,雖然他們已不能再提供她任何溫暖,但仍能讓她在此地覺得心安。

  這也算是另一種模式的一家團圓吧!

  “真是個傻丫頭。”白髮女子搖搖頭。“既然你喜歡待在這兒,那便待著吧,我又不會趕你。”

  “可是等師兄離開,這個山谷就不再隱密了。”

  殷振陽不會在這裏待太久,等他傷勢無礙,他必然要回到屬於他的世界,到時候,他若不能帶她一起走,也會將她的落腳處傳佈出去。

  而紅塵俗世的種種紛擾,將無可避免地延燒至此。想到她必須回去面對別人的眼光,她的心就疲憊不堪。

  “這裏從來不曾與世隔絕。”

  白髮女子提醒著鐘采蘋,人終究是群居的動物,無法獨自在大自然中生存,這座小穀自有與外界聯絡的通道,甚至半年來,鐘采蘋也常到附近山村的農家獵戶交換一些生活必需品。

  “婆婆,這不同的。”

  曾經困擾她的流言或許會隨著她的死訊而消失,但是更多的人事紛雜卻更讓人煩心,且不說她與殷振陽還沒完沒了,姨媽寵愛她一如親生女兒,怎可能任憑她獨居終老?

  嫁人生子或許是尋常女子必經之路,但,曾經走過生死關頭,她現在只希望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日子。太多的世俗人情只會讓她被情感牽絆而動彈不得,她不想要這樣。

  “既然如此,丫頭要跟著我搬家嗎?”

  “搬家?”

  白髮女子目光炯炯,盯著站在陰影中的鐘采蘋。

  “唔。此地地氣已盡,我在此繼續修行意義不大,所以得另找合適的地方。”

  “可是我爹娘……”

  “傻丫頭,這裏地氣陰濕沃潤,地理上叫做‘黑土養屍地’,屍體一旦下葬,必成蔭屍,所以我才會將他們的遺體火化,遺骨裝甕供奉。既然我們搬家,你當然要帶著他們的遺骨一起走。”

  鐘采蘋像放下了心,點點頭道:“那我們什麼時候離開?”

  “就這幾天吧。”

  “啊?”

  就幾天工夫,殷振陽能好到可以自行離開嗎?他現在可還下不了床呢!

  白髮女子似乎看出了什麼,卻沒說破,只是伸了個懶腰道:“晚了!丫頭,你也去睡吧!”

  “師妹,我還得吃多少藥?”

  皺著眉頭,殷振陽將藥碗遞給鐘采蘋,明知道十成九不會得到回應,卻仍想碰碰運氣,或許她會願意開金口。

  或許是那日逗笑了師妹,讓她提高了戒心,所以這幾天她說話更為精簡,若不是絕對必要,她根本相應不理。

  “沒了!”鐘采蘋冷冷地說。

  殷振陽不愧是她爹千挑萬選揀中的唯一弟子,他的復原能力極強,人已清醒,各處傷口也逐漸收口癒合,周身經脈也已運行如常,除了肩傷還不宜牽動之外,其他的外傷不管它也會自己好。

  再者,她今晨醒來時,婆婆已經不見了!

  或許是當時她略顯遲疑,以致婆婆認定她放不下紅塵繁喧,所以便拋下她自己離開了。

  心念及此,鐘采蘋就忍不住想把氣出在殷振陽身上。若不是想到他的傷,她怎會有所猶豫?

  婆婆不在,他當然就沒藥吃了!可是鐘采蘋卻恨不得拿百斤黃連熬一碗濃湯,灌進殷振陽肚子裏去。

  “沒了?”

  不用吃藥不好嗎?還是他吃藥吃上癮了?鐘采蘋沒好氣地睨了殷振陽一眼,決定不理他。

  她哪知道殷振陽的算盤!女人天生就比較愛護弱小,他既然不能歸屬於弱小一族,生病受傷便成了博取同情的最佳時機,至少從他清醒至今,師妹對他雖然不假辭色,照顧他卻無微不至。

  有好處就要儘量撈好處,這是他這些年在江湖上打滾的心得。

  習慣了她的不回應,殷振陽改了個問題:“師妹,既然我不用再吃藥了,那我什麼時候可以下床?”

  這下她總得開口了吧!

  鐘采蘋皺皺眉。婆婆走得倉卒,甚至不曾留下隻字片語,她哪知道他痊癒的情況如何?

  “隨你!”

  正常人如果不舒服或是太累,應該都會躺回床上去吧。如果他不覺得不適,下床走動走動應該沒什麼大礙。

  “師妹,你說話好冷漠喔!”

  鐘采蘋瞬間抖落一地的雞皮疙瘩。瞧他的口氣和眼神,像極了一隻搖尾乞憐的小狗,她是不是該摸摸他的腦袋,然後給他一根肉骨頭?

  可她記得殷振陽從小就老氣橫秋,講起話來和學堂裏搖頭晃腦的夫子沒兩樣,什麼時候他也變得流裏流氣了?

  不論如何,她決定——這句話不必回應。

  殷振陽不以為意,只是期待地望著她。

  “我現在可以下床走走嗎?躺了幾天,骨頭都快散了!”

  其實,鐘采蘋沒看到的時候,他已經幾次溜下床疏鬆筋骨,不然每天都這麼躺著,他覺得自己快發黴了!

  鐘采蘋依然相應不理。都說了隨他,他要起來倒立翻筋斗都不關她的事,如果他要逞強,那只會自討苦吃。

  殷振陽作勢要下床,卻又突然縮回床上坐好。垮下肩,一副可憐兮兮地道:“師妹,我沒有衣服穿。”

  “喏!”

  鐘采蘋抬抬下巴示意,床腳邊上正放著一套男子衣物,雖然看來破舊粗糙,但已足夠蔽體保暖。

  這當然不是殷振陽本來的衣服,他的一身衣物因為與河中礁石碰撞磨擦,早已破爛不堪,鐘采蘋當然沒那麼好心情幫他縫補,便向鄰近的獵戶要了一套衣服,讓他將就著穿。

  “可是師妹……我自己不好穿……”

  卑鄙!

  鐘采蘋這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雖說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她也早就看過他的裸體,但他若一絲不掛地四處走來走去,她仍不免尷尬。話說回來,在屋子裏他躺在床上有棉被遮蓋,光屁股也無所謂,但在屋外就不免要吹風受寒,萬一著涼總是不好。所以,他自己穿不好衣服,她不幫忙行嗎?

  “慢慢穿。”

  想算計她幫他著衣,門兒都沒有!

  鐘采蘋不理他,藥碗一拿便走出房去。

  如果師妹以為他技止於此,那她就大錯特錯了!

  殷振陽詭笑著,果真拿起衣服慢慢地穿起來。但他謹遵她的吩咐,右手不可使力,更不可妄動,所以衣服雖是披上身了,但是單用左手既不靈巧也不習慣,怎麼拉來扯去就是穿不好。

  以致於鐘采蘋再進屋裏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褲管雖然套進去了,褲頭卻垂在髖骨上,不用說,褲腰帶當然沒繫;兩隻袖子雖然穿好了,但是前襟大敞,連個扣子也沒扣好。一身七零八落的,要不是身上沒有臭味,恐怕比大街上的乞丐還狼狽。

  殷振陽見鐘采蘋進來,只是尷尬地笑了笑,沒說什麼,又低下頭專心和一身的衣物奮戰。

  他知道師妹終究還是心軟,不然他飯也吃了、藥也吃了,傷口也料理過了,師妹還進屋裏來幹什麼?

  但是說破對他有損無益,師妹彆扭得很,要是惹得她惱羞成怒,他什麼好處都撈不到。

  “算你狠!”

  果然,鐘采蘋看不過他的拙手笨腳,過來幫他把衣褲穿好,只是臉色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她幾乎就站在他懷裏,從她身上傳來陣陣清新淡雅的甜香,殷振陽心神一蕩,差點伸手擁住她。

  “哼!”

  她微慍的輕哼驚醒了他,她已整理好他的服裝,退了開去。

  “師妹,多謝你了!”

  殷振陽扶著床邊站了起來,忽而笑道:“我從來不知道躺久了其實很累的。我記得有一回你病得好厲害,怕不有半個月都在床上,後來才稍好些,便直吵著要出門透氣,師娘不肯,我卻偷偷背你出去吹風。”

  鐘采蘋一怔。是啊,為了這件事,他被爹大大地責罰了一頓,罵他不知輕重,她刁蠻任性,太順著她是不可以的。

  殷振陽凝視著鐘采蘋,目光卻像穿透她,彷彿看到從前:“如果我們繼續像那樣長大,現在會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人都會長大都會改變,誰能知道他長大了會不會移情別戀?他做這種假設有什麼意義?

  氣氛一僵,鐘采蘋轉身走出房去。

  知道必須給鐘采蘋一點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殷振陽並未追上去,而是留在房裏伸伸手、伸伸腿,當然右臂例外。

  稍稍活動了一下,殷振陽才慢慢走出房門口。

  只見鐘采蘋背對著房門,站在屋前的草地上。柔軟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微風吹起她的長髮,應該是明亮飛揚的場景,但她的背影偏偏透著股難言的孤寂和疏離。

  殷振陽走上前,與她比肩而立,柔聲道:“師妹,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他並不預期會得到她的回應,卻沒料到她清清冷冷的聲音會響起,更料不到她會吐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你走吧!”

  殷振陽不無愕色,側過頭看她:“師妹?”

  鐘采蘋沒搭腔。她不願意承認殷振陽對她的影響力一日日增加,儘管不理他,但她卻不能關上耳朵,不去聽他述說他們共同的回憶。

  他說得愈多,她就愈心軟。當他敍述著那些連她自己都想不起來的細節,她還如何能夠當他是個陌生人,拒他於千里之外?當他一次次叫著“師妹”,她如何能不想起在他昏迷時,聲聲句句的懊悔和歉咎?

  “出去的路不難走,你可以下床,當然就可以走了!”

  她真的很彆扭!殷振陽心裏大歎著。每當他不著痕跡地稍稍拉近彼此的距離,她總是更明顯地退縮到自己的世界裏。

  “外頭有你的事業、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走吧!”

  所以他走吧!不要再打擾她平靜的生活。她早已心如止水,她無意向任何人報復,但也不想接受任何補償。

  “我尚未娶妻。”

  妻子難道不是家人?師妹會把妻子特別提出來說,想必是她心裏特別在意;只是,她為什麼在意?

  殷振陽心頭一凜。從他清醒之後,他心中所思所想只有師妹,竟全然不曾想起冰兒,這又意謂著什麼?

  鐘采蘋靜默著,儘管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不免驚訝;他不是為了穀冰盈才要退婚、才要逼她自盡嗎?他們竟然尚未成親?!

  彷彿看穿她心中的疑惑,殷振陽平視著前方道:

  “你投崖之後,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你,想著小時候,想著去退婚那天,想著關於你的一切……師妹,我沒辦法一面想著你,一面去娶另一個女人。”

  他上石家退婚那天,她的言行舉措無不令他讚賞卻又驚心動魄,而他心弦的震顫尚未平息,她的自盡又帶來更大的震撼。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她把自己的完美形象烙印在他心上,要他永遠記得她,要在他和冰兒之間製造一個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而她也成功了!所以他疏遠了冰兒,所以他在她生日那天上絕情崖,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裏。

  有他這句話,夠了!

  “如果你對我感到抱歉,那麼我原諒你。”頓了頓,鐘采蘋繼續道:“你走吧!回去娶妻生子,再毋須以我為念。”

  師妹真是讓人生氣!他想她念她大半年,原以為今生無緣再見,好不容易尋到她,怎麼可能拋下她自行離開?

  “那你呢?”

  “這裏是我家。”

  她說得輕淡,卻讓他大起恐慌:“你要留在這兒?”

  鐘采蘋不答他。她說得很明白了,不是嗎?

  “是前輩要留你下來?”

  “她離開了!”

  “那你還要留下?你表姊和姨媽有多捨不得你,你知道嗎?姨媽為了你大病一場,你忍心這樣傷她們的心?”

  “傷心只是一時,擔心卻要一輩子。”鐘采蘋微喟道。“讓她們以為我死了也未嘗不是好事。”

  “師妹!”殷振陽單手扳過她的肩,直視她的眼,也讓她看見他眼裏的焦切。

  “你怎能這麼自私冷血?”

  鐘采蘋卻只是螓首微搖,掙開他的手道:“我說了,這裏是我家。”

  “你家在桐柏山麓的小穀中!”

  “我們一家三口都在這裏,這裏就是我家!”

  鐘采蘋幾乎是喊出這句話,美眸中已淚光瑩然。

  殷振陽現在才知道,他對她的傷害不只是一場退婚的羞辱,更將她對“家”的渴望全都粉碎了!

  爹娘死後,她的家也沒有了;石家人待她再好,也無法彌補這個缺憾。曾經,他可以與她共組一個新的家庭,但一切卻被他自己搞砸了……

  心頭的愧疚氾濫得無邊無際,殷振陽長手一撈,將鐘采蘋帶進懷裏,在她耳畔不住低喃著:“對不起……對不起……”

  鐘采蘋沒有掙扎,只是僵立著好像一尊泥塑木雕的神像,點點珠淚已在她頰畔腮邊蜿蜒成河。

  殷振陽不住在她鬢邊發際磨蹭著、輕吻著,鐘采蘋的每滴眼淚都像重槌般敲在他的心尖上,讓他的心都揪起來了!

  他多希望她仍是無憂無苦不知愁的天真娃娃,但,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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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6: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如果不是她哭成了個淚人兒,能夠這樣擁著她享受早晨的片刻寧靜,倒也是人間一大樂事。

  殷振陽不由得苦笑。也許現在的師妹太脆弱了,所以不會拒絕任何一個可以倚靠的臂膀。

  “我記得,小穀裏有好多大樹,你小的時候,最喜歡爬到樹上去,好像樹上的陽光特別軟,風特別涼。”

  他低沉的嗓音在她頭上響著,織就出一片安全穩妥的氛圍,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竟讓人昏昏欲睡起來。

  半夢半醒之間,她彷彿又回到兒時成長的地方。

  “那時候你還好小,一不留神就會從樹上掉下來,我在樹下接住你好多次,但沒接到的時候更多。”

  頑皮的她,也會自己往樹下跳,要樹下的人接住她。

  “師兄,我要跳下去了唷!你要接住我唷!”

  她還記得,她總是在他接住她時故意使力撞倒他,讓他沾染上滿身沙塵,然後她會得意地咯咯笑。

  “師父管不住你,所以就挑了棵最大的大樹,在樹上幫你建了一座樹屋。夏天熱,你總是抱著枕頭被子,拉我一起在樹屋上睡午覺。”

  他彷彿又看到層層樹葉篩落一片光影迷離,午後的微風中,精靈也似的小人兒睡容嬌憨,嘴邊還漾著一抹笑。

  他還記得他曾幫她做過一個小木梳,好在她午睡醒來後,為她梳理她豐厚濃密的長髮。當他為她紮好辮子時,她總笑得燦爛如春花。

  他曾經許諾過要守護她的笑容,卻違背了他的承諾。如今,他只希望能再找回她無憂無慮的笑。

  “師娘在小谷裏種了好多花草,每到花季,就開得一片煙光爛漫。你剛會走路的時候,總是在花叢裏追蝴蝶追到跌倒,然後就賴皮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要別人去捉蝴蝶給你玩。”

  剛會走路,那是一、兩歲的事吧!她沒有印象,但她記得母親的花,她最喜歡一大早起床,陪娘去剪幾枝花插在花瓶裏,她也喜歡拿著小剪子,和娘一起幫花草修去歧生的枝葉。

  “娘說,花要修剪才會長得好!”

  她從小就愛曬太陽,他卻總是怕太陽曬壞了她,老叫她避到陰涼的地方去。每當他又端出管家的架勢管束她時,她就搖頭晃腦地拿娘的話當免死金牌,把他氣得蹦蹦跳。

  但他也不是只會管束她的。他的手很巧,會用草做成蚱蜢、蜻蜓,蝴蝶、魚和花,娘用柳條幫她做了一個小籃子,裏頭裝滿了他做給她的小玩具,她把小籃子放在樹屋裏,沒事就拿出來把玩。

  好像作夢一樣,回憶瞬間如潮水此起彼落。

  她記得爹在門前的樹上幫她紮了一個秋千,有一回她半夜醒來,發現爹和娘兩個人擠在秋千上晃呀晃。

  她也記得每當爹從外面回來,娘總會用絹帕細細擦去爹臉上的汗珠,笑得恬靜而溫婉。

  她還記得每當她和師兄嘔氣的時候,爹娘解勸不動,總是互相數落對方把她寵壞了,然後兩手一攤,相視微笑。

  然而,夢中場景忽變;她來到姨媽家中。那是一個炎夏的午後,娘和姨媽帶著她和表姊去戲水,爹則在房中午寐。

  當她們倦遊歸來,她爬上床想叫醒爹,卻意外地發現爹的身體又冷又硬,怎麼喊、怎麼叫都沒反應。

  “爹……爹,你醒醒啊!爹……”

  她好害怕,拼命搖著爹的身子,不停地叫喚他,冷不防,娘一把將她推開,也不知哪來那麼大力氣,抱起爹的身子就往外跑。

  “娘,你要去哪里?你要帶爹去哪里?娘……”

  姨媽匆匆趕來,帶著她騎馬去追娘,一路來到絕情崖,只看到娘抱著爹的身體站在崖邊,滿臉淚水卻帶著笑容。

  娘的嘴在動,姨媽的嘴也在動,但是她聽不見聲音;她叫著娘,連自己的聲音都好似逸散在風裏。

  她只覺得一腳輕一腳重,但仍向娘一步步走去。

  “娘,蘋兒好怕……”

  她張開雙臂,索討一個安撫的擁抱,她驚恐的幼小心靈充斥著不祥的預感,即將被遺棄的不祥預感。

  “娘,不要丟下蘋兒……蘋兒會很乖……娘……”

  “師妹,醒醒!”

  但是娘卻背轉身去,踏前一步,就此消失在崖上。

  “娘……不要丟下蘋兒……不要……娘……”

  她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景象無一處不扭曲,陽光亮得眼睛睜不開,突然,眼前又漆黑一片……但她也感覺到有人緊抱著她……

  “師妹,醒醒!”

  鐘采蘋原是哭得累極而睡著了,殷振陽本想讓她休息,沒料到她卻作了惡夢。

  從她片斷的囈語中,他不難猜到她的夢境,她夢到師父師娘過世的情景了吧!她的聲音慌亂而無助,像溺水的人找不到半根可供攀援的浮木……

  她的眉頭緊緊鎖著,身子更顫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啊?她最親近的人就是師父、師娘和他,師父猝逝,師娘殉情,而他也背棄了他們的婚約……

  她應該是被人捧在手心呵疼的珍寶,卻一次又一次被最親近的人遺棄,他要怎麼縫補她千瘡百孔的心哪!

  他真恨現在右臂不能使力,不能密密實實地把她擁在懷中,只有讓她感覺到被保護、被珍惜,才能稍稍安撫她驚懼的心靈。

  原來十年前那個驚駭無助的小女孩從不曾消失,只是被掩蓋在優雅的儀態、嚴謹的教養之下,卻在每一個破碎的夢裏獨自哀哭。

  “我不會拋下你……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再拋下你!”

  似是聽懂了殷振陽的保證,鐘采蘋睜開眼睛,但美目淒迷,尚未完全清醒,只是本能地反身伏在他懷裏,一雙藕臂纏繞著他的頸項,然後……

  她吻了他。

  她的吻生嫩而青澀,殷振陽知道,是她太脆弱、太渴愛,才會主動親吻他,他不應該趁人之危。

  只是他的理智維持不了太久,她顫抖的嚶嚀是最具威力的誘惑,撩撥著他心中幾欲繃斷的情弦,以一個輕細的顫響,繚繞成無盡的纏綿。

  他輕柔地回吻她,溫存憐惜多於情欲,彷彿她是最易碎的琉璃,但他們都無法滿足於這樣蜻蜓點水的接觸,隨著漸吻漸深,他放肆地掠奪她口中的馨香和甜蜜,直到彼此間再無距離。

  殷振陽驀然停止了這個吻,粗魯地將她的小腦袋按在胸前。如果再不停止,他會幕天席地地要了她,就在此時此地。

  許久之後,鐘采蘋的神智才逐漸恢復清明。埋首在他胸前,除了酡顏如霞,全身顯露在外的肌膚也泛染出淡淡嫣紅。

  她做了什麼啊?她居然主動親吻男人!

  但熱吻後的醺醉未褪,她仍感受得到他的珍愛和保護,讓她只想一動也不動地棲息在他懷裏。

  殷振陽只是默默地抱著她,手指耙梳著她的長髮,他們都需要時間整理思緒,也需要勇氣來面對兩人間強大的火花。

  殷振陽終於打破岑寂:“師妹,我們回去吧!小穀裏的一切,都是師父師娘從無到有慢慢經營出來的。他們一定希望自己最終的埋骨之地,就是他們一手打造的家園。”

  往事如河水汩汩在鐘采蘋心底流過。她想起爹、想起娘、想起小穀中的生活點滴,迷茫的視線終於聚集在他臉上。

  “好,我們回家。”

  “他沒死?”

  藍衣少女放下手中的書,饒富興味地站起身來。真是不可思議,殷振陽還真耐命,都被打下絕情崖了,居然還能不死!

  “大師姐,你這口氣也太輕鬆了吧?我們被砸招牌了耶!”

  不過綠衣少女抗議似的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她臉上笑嘻嘻的,頗有看戲的意味,只差沒命人準備瓜果茶水。

  藍衣少女在她臉頰上輕擰了一把,道:“鬼丫頭,你更輕鬆呢!石姑娘要我們把他‘活活的’打下崖去,我們全照辦了,哪有砸招牌?他沒死是天意,任誰也沒辦法!”

  “說的也是,做媒人也沒有包生兒子的!”

  “既然他沒死,現在到了何處?”

  難道大師姐要再殺他一次不成?綠衣少女沒答她,只是大歎了口氣。

  “又怎麼了,小師妹?”

  “大師姐,他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跟誰在一起。”

  藍衣少女從善如流:“那他跟誰在一起?”

  綠衣少女興致勃勃地道:“一個女人,很漂亮的年輕女人,兩個人雖然彆彆扭扭,倒還挺親熱的……”

  若換了是和別人說話,她一定可以大吊胃口,可惜這招對大師姐行不通,她簡直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而且他叫她師妹。”

  殷振陽只拜過一個師父,也只有一個同門,這個女子竟會是……

  “鐘采蘋?”

  想來也毋須太驚訝,殷振陽身負重傷墜崖都能不死,鐘采蘋是好端端自己跳下去的,留得性命也不奇怪。

  只是,鐘采蘋可說是被殷振陽逼上絕路的,他們兩個怎麼會走在一起?這可就耐人尋味了!

  藍衣少女笑了起來,道:“有趣!這事真有趣!”

  綠衣少女眼裏藏著一抹詭異的笑意:“有趣也是要處理……”

  她幾乎可以預見即將有一場好戲可看。殷振陽居然對鐘采蘋十分殷勤體貼,可鐘采蘋有個極難擺平的表姊,殷家大宅裏也還有個穀冰盈呢!

  “派人告訴石姑娘,她表妹回來了!”

  “她沒死?”

  穀冰盈神色沉凝,不安地在房裏踱來踱去,左拳右掌不住交擊,顯然這個消息令她感到困擾。

  “婉兒,消息確定嗎?”

  雖然帶著丫頭來作客多少有點不太禮貌,但是穀冰盈身分特殊,主僕倆待人接物也客氣有禮,婉兒的存在,在殷家並未引起太大的反應。

  但對穀冰盈而言,婉兒是丫鬟,也是朋友,更是眼線、作手,她是她在殷家唯一可以商量的人。

  婉兒體貼地沏上一盞茶,將穀冰盈按坐在椅上。“小姐,這消息錯不了,殷雪苓的消息如此,我們自己的消息也是如此。”

  “這可就令人頭疼了!”

  一個死的鐘采蘋,就讓振陽對她冷冷相待,這會兒活轉來,還不教他掏心掏肺嗎?她谷冰盈此後怕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穀冰盈沉吟道:“唯今之計,可得想個什麼方法把他們分開,再設法對付那丫頭。振陽說她不會武功,想來不難解決,不過……”

  “小姐何不從老夫人身上下手?”

  “老夫人?”

  “是呀!母親的話,殷少爺不能不聽。若是老夫人召他回家,他總不能把鐘家丫頭帶上,畢竟她手上還捧著骨灰壇!”

  谷冰盈聽著有理,頷首道:“這話是不錯。婉兒,我是有個想法,不過可得委屈你了!”

  “小姐千萬別這麼說,婉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知道你忠心。”谷冰盈滿意地點點頭。“伯母一定想兒子娶兩房媳婦,早晚要和我提這事,你就找機會把長沙那些話抖出來。”

  當初派人去長沙散佈流言還真是做對了!哪個母親願意接納聲名浪蕩的女子做媳婦?不用她多口,殷夫人就會忙著拆散他們了!

  穀冰盈端起茶盞,終於安心地笑了。

  “晚上涼,怎麼不回房歇著?”

  殷振陽歎了口氣,遞上一件斗篷。若非顧忌他的肩傷,他的手不敢隨便使力移動,他應該溫存地替鐘采蘋披上才是。

  直到走入城鎮,他才知道他們墜崖後竟隨河水飄流到株州附近。幸好,殷雪苓搜索的範圍夠廣,讓他很快便與家人取得聯繫。

  如今,他們正在株州城中的客棧裏。知道鐘采蘋不喜嘈雜,他包下整個院落,不讓外人打擾,所以她才會在院子裏對月興歎。

  “你回房去吧,我想自己靜一靜。”

  鐘采蘋雙手環抱著身子,荏弱得令人心憐。在柔和的月光照耀下,院子裏的一切彷彿籠上一層朦朦朧朧的薄紗,夜風徐徐吹來,她衣袂翻飛,頗有幾分淩風欲去的仙氣,更添孤寂疏離。

  “怎麼了?”

  知道她又開始胡思亂想,殷振陽怎麼可能放任她獨自一人?勉強地將斗篷搭上她的香肩,卻在抬手時牽動到傷口,讓他疼得悶哼了聲。

  裝可憐永遠是迫她讓步的殺手鐧。

  鐘采蘋霍然轉身,輕斥道:“胡鬧!手不要了嗎?”

  殷振陽堅持地重複道:“披著。入秋了,夜寒風冷的,不要著涼了!”

  “不要你管!”

  儘管嘴上說得硬,她還是乖乖把斗篷攏好。她身上的衣物已足以禦寒,她並不覺得冷,只是想讓他安心。

  殷振陽歎口氣道:“我怎麼可能不管你?”

  鐘采蘋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你派人去送信沒有?”

  “已經派人去了。師妹,其實我們也可以先去石家一趟,讓姨媽看看你,確定你平安。”

  鐘采蘋搖搖頭道:“不行的,我不能帶著爹娘的骨灰進石家大門,姨父姨媽再怎麼疼我,終究是有忌諱的。”

  “或許我們在長沙城中稍作停留——”

  “我不想進城。”

  他的話被鐘采蘋突兀地打斷,他才猛然想起,當初逼得她必須自盡的流言,發源地正是長沙。

  他是白癡啊!居然笨到叫她重回傷心地。

  只是,殷振陽也想到另一個問題:師妹對此事如此耿耿於懷,這個疙瘩若不設法去掉,他們之間始終會隔著一道無形的藩籬。

  但是,他不能告訴她那是穀冰盈所為,即使說了,她也不會相信,反倒還會以為他蓄意卸責,對他更不諒解。

  殷振陽覺得有些頭疼。他該怎麼做才好?

  “那好吧,我們就照原來的計畫,先回桐柏山。”

  “我也不想去襄陽。”

  她清清冷冷地給他另一記重槌,殷振陽頓時頭大如鬥。她又開始想要和他劃清界線了!

  殷振陽定了定心,師妹是什麼時候彆扭起來的?

  他迅速地把這幾天的一切想過一回。那個奇妙的早晨之後,他在穀中又休養了幾天,她也好好的;離開那座山谷來到株州,她還是好好的。然而到他與家人取得聯繫之後,她的態度就變得怪怪的了!

  “師妹……”

  鐘采蘋慢慢地道:“我不能帶著爹娘的遺骨到石家,所以也不能帶著爹娘的遺骨到殷家,道理是一樣的。”

  好吧!這點算她說的有理。

  但她接下來的話卻讓殷振陽差點昏倒:“但你失蹤多日,不回家說不過去,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你我分道揚鑣……”

  殷振陽氣急敗壞地疾聲道:“我怎能丟下你不管!”

  “你該管的人不是我!”

  殷振陽歎口氣,他知道師妹在鬧什麼彆扭了!

  他家中的人無不把穀冰盈視為主母,對她的態度自然有點奇怪,她是極其纖細敏感的人,心裏當然不痛快。

  “師妹,別人的眼光對你這麼重要?”

  鐘采蘋怔了怔,幽幽道:“我沒有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勇氣。”

  殷振陽又歎了口氣。“師妹……唉!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你說,但是我和冰兒是不可能的!”

  我沒辦法一面想著你,一面去娶另一個女人。

  是這樣嗎?但那時他以為她死了,所以才會內疚;現在不然,他知道她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鐘采蘋哪里知道殷振陽對穀冰盈已有心病,那曾經困擾她的流言,就是穀冰盈最大的敗筆。

  殷振陽真是有口難言。

  退婚另娶的代價,原該由他和冰兒一起承擔,但冰兒卻想把一切責任轉嫁到師妹身上,甚至還逼得師妹自戕,這種行為他如何能原諒?

  “人事每多無奈,話不要說得太滿。”

  他也曾經承諾過要一生守護她,但也是他主動提出退婚。感情上,她或許對他有所依賴,但是她的理智卻不斷提醒她——不可以輕易信任這個男人。

  “師妹……”

  他還想再說,但她卻不想聽了。

  “很晚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去睡吧!”

  “振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秋陽灑灑,輕暖的午後,穀冰盈陪著殷老夫人在院子裏賞菊,直到確知殷振陽平安脫險,她們才拾回平日的閒情逸致。

  顧德音抿著嘴直笑。這孩子一顆心全牽掛在陽兒身上,這等媳婦要上哪兒找去?等陽兒回來,婚事就該辦一辦了!

  心裏想著,嘴上卻東拉西扯地閒談:“難為你有心,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這幾株菊花竟是沒見過的。”

  穀冰盈順著她的話頭介紹道:“欄杆上那斜枝飛垂,花朵細碎如瀑布的是‘十丈珠簾’。荷花形的這株叫‘綠牡丹’,是難得的綠菊品種。不過最珍貴的還是這株黑裏透紅的‘墨荷’,恐怕天下還找不出第二株來。”

  顧德音細細地看了看“墨荷”道:“唷!我們家都是粗人,拿這麼珍貴的花兒來,豈不是白糟蹋了?”

  “沒的事,伯母喜歡,看著舒心適意,也就值得了!”

  顧德音拉起她的手輕拍道:“冰兒真是個好姑娘,我家的苓兒要是有你一半貼心,我就阿彌陀佛了!”

  “苓兒還小嘛,任性一點也是有的。”

  真是!這該怎麼說呢?她也知道女兒不喜歡冰兒,時不時的就要找她麻煩,難為冰兒寬容大度,從不跟她計較。

  穀冰盈卻是深知個中奧妙,俗語說:癩痢頭的孩子自己的好。雖然殷雪苓處處和她過不去,但她絕不會笨到在她母親面前說三道四,不但背後得罪殷雪苓,更當面讓顧德音沒面子。

  “苓兒都被我和她哥哥寵壞嘍!”顧德音搖頭笑道。“冰兒啊!如果她給你氣受,你來告訴我,我一定給你主持公道。”

  “伯母多心了,苓兒不會的。”

  她愈是謙和退讓,事事不與人爭,顧德音就愈喜歡她,心就愈向著她。這半年來,殷振陽對她極為冷淡,不但回避與她獨處,婚事更是提也不提,甚至連代表長媳權力的信物煙雲紫翠,都沒讓她看過一眼。所以,谷冰盈很清楚明白她要想嫁進殷家,博取未來婆婆的歡心便是首要之務。

  這孩子就是這麼體貼人,苓兒動不動對她擺臉色,但她從不曾在背後說苓兒一句不是,反倒教她這做娘的不好意思起來。

  “我生的女兒我還不曉得?她最近脾氣壞得很呢!”

  “不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振陽失蹤,所有的事一下子全落在她肩上,她心裏又擔心著急,脾氣難免壞些。這兩天不就好多了?”

  說起殷雪苓,真教她氣得牙癢癢的!對她擺臉色不說,現在簡直當她是只鬼,根本視若無睹。若不是殷雪苓早晚要嫁出去,她早就翻臉了!

  谷冰盈的溫厚倒讓顧德音無地自容了。

  “唉!我們家苓兒就是學不來你的婉約體貼,大剌剌得像個男孩子似的,將來怎麼找得到婆家唷!”

  “伯母不用擔心的,苓兒精靈可愛,又那麼能幹,小小年紀卻威儀嚴整,這才是當家媳婦的料子。”

  “是嗎?”

  “當然是了!便只是百十來口的家戶,大小事情打理起來也是煩死人的,媳婦兒沒點手段還當不起家呢!”

  穀冰盈嘴上說的是殷雪苓,其實不無毛遂自薦的意味。殷家上下怕不有兩三百口人,殷振陽的妻子當然要能管家理事。顧德音這幾年雖然清閒度日,但在此之前她也是當過家的,知道當家的辛苦,從這點下手,更容易獲得她的共鳴。

  “真是這樣就好嘍!”

  不可否認,穀冰盈真的把顧德音哄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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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稟夫人,少爺已經到了潛江,這一兩天就能回襄陽了!”

  “是嗎?陽兒要回來了嗎?”顧德音喜上眉梢,一迭聲地吩咐道:“快去把少爺的屋子收整好,祭牲瓜果也要準備準備。哎喲!真是祖宗保佑,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穀冰盈臉上也堆滿了笑,但婉嫕溫柔的笑容裏,卻帶著那麼一點心神不屬,若有所思。

  顧德音不是瞎子,馬上就想到她心中最大的疑慮:兒子的身邊,可帶著他的前未婚妻呢!

  也真是不知該怎麼說了!人家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陽兒和蘋兒就是這情形吧!明明是退了親,兩個人應該再無瓜葛,偏偏老天爺卻安排蘋兒救了兒子的性命!

  照這情勢看,兒子是再不可能捨下蘋兒的,可他和冰兒出雙入對也有不算短的時間,這下子可怎麼好?

  蘋兒對兒子有恩,冰兒對兒子有情,希望她們兩人願意各退一步,大夥兒一家親,那就太好了!

  顧德音試探地問道:“冰兒啊!這事兒也真是不好說……你知道陽兒還帶著他師妹一起吧?”

  “嗯!鐘姑娘救了振陽,我心裏很是感激她。”

  真是大家閨秀的氣度!顧德音心放下一半,看來她是願意接納蘋兒的。心念及此,對穀冰盈的觀感更好上幾分。

  “你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

  穀冰盈只是恬恬婉婉地笑了笑,沒接腔。

  “我們殷家就陽兒這一條根,我真不知該怎麼謝謝蘋兒才好!”

  旁邊的丫頭開玩笑道:“要少爺以身相許吧?”

  另一個也笑道:“是呀是呀!戲文裏不老是唱著的:奴家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

  “唷!倒把少爺說成大閨女了!”

  “這什麼話?那誰是惡霸強梁來著?”

  一個丫頭起哄,竟是一班丫頭都鬧了起來。這些天夫人整日唉聲歎氣,連她們也一併悶壞了。

  大夥兒笑鬧成一片,冷不防,一個忿忿的聲音突然竄出道:“那怎麼行?她的名聲很不好呢!”

  “婉兒,不許胡說!”穀冰盈厲聲道。

  婉兒心知主子罵她只是作勢,她還是可以暢所欲言,如此一來,主子得賢慧之名,她也有忠僕之譽,因此不見瑟縮惶恐,反而大有不吐不快的架勢。

  “小姐……”

  “我叫你閉嘴!”

  穀冰盈愈是不許她說,顧德音就愈好奇。蘋兒的名聲很不好?這消息打哪兒來的?又是怎麼個不好法?

  “冰兒你別攔她,讓她說詳細點。”

  穀冰盈面有難色地道:“伯母,這死丫頭不知打哪兒聽了些有的沒的,在您面前道聼塗説。我沒把丫頭管教好,您別放在心上。”

  她愈是推三阻四,顧德音愈是滿腹狐疑:“這話是不能隨便說的,我既然聽了個頭,怎麼能不追根究底?”

  婉兒跪下來,劈哩啪啦炒爆豆子似的道:“夫人明鑒,我聽雪苓小姐派去找殷少爺的人說,長沙的人都說她的行為不太檢點呢!”

  穀冰盈摔了她一耳光。“死丫頭,教你來這兒嚼舌根!”

  “冰兒別打她,這事很要緊。”顧德音皺眉道。“是哪些人在說?他們又是怎麼說來著?”

  婉兒像是豁出去了,詳詳細細念了一串七八個名字,顧德音眉頭皺得更深,這些人都是殷家的家丁,當然不會隨便亂說話。

  她也知道家裏的人早就把穀冰盈當作主母看待,對於搜尋的進展,不但會向殷雪苓報告,也會讓穀冰盈知道,一旁貼身伺候的丫頭或多或少也會聽到些消息,從她口中說出來並不奇怪。

  那麼,是真有其事了?蘋兒果真行為不檢,還傳得長沙城中人盡皆知?這事非同小可!

  顧德音神情一冷。陽兒可得離她遠一點。

  “來人,傳話給少爺,叫他不要在外逗留,要儘快回家。另外加派人手,護送鐘姑娘扶靈還鄉。”

  沉著臉靜坐一旁的穀冰盈心中只是暗笑,殷夫人對鐘采蘋已有成見,以她先入為主的個性,以後再是難改了!

  如此一來,殷夫人為了不讓鐘采蘋進殷家大門,勢必加速推動她和殷振陽的婚事;而她,只要乖乖巧巧扮演不嫉不爭、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自然而然可以如願嫁給意中人!

  再者,殷夫人的吩咐無異是要殷振陽和鐘采蘋各走各路,她既不會武功,後頭還有好戲可瞧呢!

  在客棧用過晚餐,才撤去盤碟,沒料到殷振陽家裏卻來了人。

  “想不到你娘和我倒有同樣的想法!”鐘采蘋淡淡道。

  她說得輕鬆,殷振陽卻聽著冒火。他不喜歡師妹言詞間的酸味和嘲諷,非常非常不喜歡。

  她對他若即若離不是一天兩天,他可以瞭解她想靠近又想逃避的心態,但是娘為什麼跳出來瞎攪和?這裏頭肯定有文章。

  “我娘為什麼這麼說?”

  “小的……小的也不明白。”

  殷振陽心中一動:“那她吩咐你的時候,身邊還有什麼人?”

  娘對師妹的事蹟近一無所知,她會這麼明白地要把他和師妹分隔開來,必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說小話。

  他倒要看看是誰在娘面前亂嚼舌根!

  “啊!”來人想了想,道:“……那時夫人和谷小姐在院子裏聊天賞花,還有七八個大小丫頭伺候著。”

  是冰兒?!

  “知道她們聊什麼嗎?”

  “小的不太清楚……倒是出門時聽丫頭在說,好像……好像……是長沙那邊的什麼消息……”

  殷振陽未及反應,卻看見鐘采蘋臉色微變。

  如果不是旁邊有人,他真想握著她的手好好安慰她。她被不實的謠言困擾夠久了,到今天還擺脫不了流言的陰影。

  冰兒真是太過份了!散佈謠言已是不該,現在還利用謠言中傷師妹,她到底想怎麼樣?

  娶妻娶賢,她的居心如此陰險歹毒,連施奸計,非要置師妹於死地,就算今天沒有師妹,他也決計不可能娶她進門!

  只是娘既已出面干預,這件事又是一個難題。

  鐘采蘋的神色很快便恢復如常,捧起茶盞輕啜了口茶。

  但殷振陽卻看見她眼角逸出一滴清淚。

  連忙摒退左右。他得和師妹好好談一談,如果不能開解她心裏的委屈鬱悶,讓師妹鑽牛角尖就不好了。

  “你哭了。”

  他的語氣中沒有疑問,只是平鋪直敍的陳述。

  “教茶煙薰的。”說著放下茶盞,抿去了淚珠。

  她不願承認,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在示弱、乞憐。這一刻,她不想要無意義的安慰,只想維護她的驕傲。

  “師妹……”殷振陽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哦!我受了什麼委屈?”

  有感情,才有心疼,才有憐惜,她的態度無異是把他當作陌生人,有委屈不願對他說,更不肯要求他的撫慰。

  殷振陽苦惱地搔搔頭:“師妹,你別這樣……”

  倏然,他腦海中靈光一現,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曾幾何時,師妹的一顰一笑對他竟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她笑了,他就安心:她哭了,他就擔心;她胡思亂想,他總要想方設法極力勸慰;她皺皺眉,他就煩惱她是不是有心事不肯說出口……

  他和冰兒在一起的時候,對她的情緒和反應頂多一笑置之,心情並不會為之起伏,獨獨對師妹……

  是了!或許他對師妹是因歉生憐、因憐生愛,儘管相逢只有短短不到一個月,但之前卻有長達半年的刻骨相思在醞釀,以致他的心陷落得如此迅速而徹底,如今她已完全主宰他的苦樂悲喜。

  突如其來的發現讓他慌了手腳,不是驚訝於他竟會愛上師妹,而是師妹的心意讓他捉摸不定。而母親又在谷冰盈的挑撥下對師妹產生成見,他要怎麼做才能贏得師妹的芳心、尋求母親的首肯,並去除穀冰盈的干擾?

  “我又怎麼了?”

  儘管她神色和緩平舒,十足沒事人的樣子,但她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卻讓他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師妹,你如果不開心,就發洩出來,我知道你心裏苦;你要打我罵我都好,不要這樣什麼事都悶在心裏不肯說!”

  “我為什麼要不開心?又為什麼要打你罵你?”

  她根本就不想溝通!

  這個認知讓殷振陽氣沮,更讓他氣怒。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她信任?左掌重重地拍在桌上,竟讓桌子碎裂成好幾塊。

  鐘采蘋顯然被他嚇著了,怔了一會兒,回過神時卻仍是一副天塌了也與她無關的口氣:“你沒事打壞桌子幹嘛?”

  “師妹,你……”

  她根本就沒有要和他談的意願,他留在這裏又能怎樣!左手緊握成拳又放開,放開又握緊,重覆幾次之後,他終於掉頭而去。

  “碰”地一聲,殷振陽重重摔上房門,然後房裏的鐘采蘋清晰地聽見他近似咆哮地大聲道:“拿酒來!”

  從沒有人看過殷振陽這樣喝酒!

  他一杯接一杯,小酒壺接二連三地從滿到空,沒多久,桌上已經擺了七八個東倒西歪的空壺。

  但他卻恨自己太清醒,他的腦子裏還是想著鐘采蘋,不知道她一個人在房裏會不會又有什麼奇怪的想法。她難過到在人前掉淚,卻什麼也不肯說,一點也不肯讓他分擔……

  心念及此,他忍不住抓起酒壺對口一飲而盡。

  “您別再喝了!”鐘家家丁看不下去地勸酒。

  “都下去!”殷振陽惡聲惡氣地說完,忍不住抬頭望著樓上鐘采蘋的房間。“叫人去清理鐘姑娘的屋子,我失手砸了桌子,別讓碎塊傷著她。”

  唉!幾曾看過少爺這麼狼狽的?鐘姑娘也真是的,少爺對她好,她卻不領情,惹得少爺生這麼大氣,搞得大傢伙兒心驚肉跳。

  少爺都氣得要喝悶酒了,心裏還直記掛著她,偏偏鐘姑娘倒像木頭刻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群人吶吶退下,先去把主子的吩咐辦好,其他的事也管不了了。

  “獨斟獨飲,不覺得太寂寞了?”

  一個陰惻惻的聲音突如其來的響起,不知何時,殷振陽的桌邊已多了一個青衣中年男子。

  一旁掌櫃的則不解地搔著腦袋。他們這家小店已被這位公子爺包下,大門早已上鎖下閂,這個客人是怎麼進來的啊?

  以殷振陽的武功修為,一般高手離他三丈之內,他必可察覺,可竟是到這青衣人在他桌邊開口發話,他才發現他的存在。

  殷振陽不禁心頭一凜。他雖喝了不少酒,但是像他們這樣有內功根基的人,就是喝上幾壇都不會醉,這點酒又哪能醉得倒他?既然他不是因為醉酒而降低了警覺,那就是青衣人的輕功太高,才會讓他一無所覺。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青衣人,只見他身材高瘦,雙目如電,周身似有光華流轉,太陽穴微微鼓突,顯然是內家高手。

  他長身傲立,自顧自地取過酒壺,又不知打哪兒生出一隻酒杯,給自己斟了杯酒,慢慢地一飲而盡。

  這人好生面善,一時卻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的。

  殷振陽兀自猜測著,青衣人放下酒杯,冷語如鞭從齒縫間迸出:“你這欺師滅祖、狼心狗肺的東西,今日我要代其鳴兄清理門戶!”

  說著,他斜斜拍出一掌,印向殷振陽的心口。

  殷振陽這才想起他是誰來,腳跟一跺踢開了椅子,左手在桌面上一撐,借力翻了個筋斗,堪堪避開這一掌。

  “孟叔叔請聽我說!”

  “神手無相”孟虛懷是他師父平生摯交,此人雙掌功夫已臻化境,小時他就曾看過孟虛懷隨手一揮,便把兩丈開外一株水桶粗的大樹攔腰斬斷,斷口處平整如刀切。十餘年前便功力若此,如今想必更高深難測。

  孟虛懷足尖一點便逼上前,冷聲道:“我自域外歸來,才知你戀姦情熱,不念舊約,逼死蘋兒,你還有什麼話說!受死吧!”

  說著右臂一揮,袍袖拂起。

  這招“流雲飛袖”原是平常之極的招式,各家氣勁運行的方式雖有不同,但大都是藉助衣袖寬大柔軟的特性,用以格擋淬毒的暗器。但孟虛懷的“流雲飛袖”卻是以袖代掌做為攻擊之用,衣袖柔軟,勁力變化比雙掌更為飄忽,自與其他家門的“流雲飛袖”大異其趣。

  孟虛懷招式一出,殷振陽只覺勁氣拂面而來,令他氣息為之一窒,根本開不得口,兼且各方退路均被封死,避無可避,不得已,只有將全身真氣聚於左掌,不是要力拚,而是打算借力使力另謀退路。

  孟虛懷是幾十年的老江湖,豈會不知他的打算?當下心中暗道:能讓你從我袖上借得力道,我還有臉在江湖上混嗎?

  他也不變招,但衣袖拂出的速度卻突然變得極其緩慢。

  殷振陽悚然大驚,他只覺得孟虛懷的衣袖緩慢得跡近停滯,卻真真實實地一寸寸朝他逼近,每接近一寸,壓力便增強一分。

  正在這危急的當口,樓上卻傳來一聲嬌呼:“壞叔不要啊!”

  只見一抹黯影自樓上躍下,以不可思議的驚人速度嵌入兩人之中,正面面對孟虛懷,雙掌按向他的袖角。

  原來鐘采蘋在樓上聽見桌椅翻倒的異聲,又聽見殷振陽叫“孟叔叔”,因此連忙出來一探究竟。

  她的一聲“壞叔”讓孟虛懷頓時如遭雷擊,而她的身法及出掌的反應,都說明了她就是鐘采蘋。

  孟虛懷雖是鐘家摯交,但也十幾年沒見過鐘采蘋,對她的聲音當然也不熟悉,但他卻清楚記得鐘家淘氣的小蘋兒總是“懷叔”、“壞叔”地隨口亂叫,而知道這個稱呼的女子,只有鐘采蘋和她母親。

  鐘采蘋所使的身法當然是她父親素負盛名的“幻影迷蹤”,這也是半點造假不來,當今之世,會這套身法的就只他們師兄妹兩個。

  更重要的是她按向袖角的反應。孟虛懷的“流雲飛袖”乃是與鐘其鳴不斷切磋鑽研所得,正如掌法要在掌心擊即時才吐出內勁,他的殺招便在袖角,袖角揚起之時,淩厲的內勁亦將重創對手;要破解他這招,最好的方法就是制敵機先,不讓他的內勁有擊實的機會。

  心念電轉,孟虛懷袖上的力道才收回五成,鐘采蘋已按上他的袖角,只聽見一聲轟然巨響,孟虛懷半截衣袖竟被震碎。

  乍見師妹飛身攔在他身前,殷振陽本已蓄勢待發,一時收勢不住,左掌一轉,一掌擊向旁邊無人之處,也是一聲轟然巨響。頓時黃煙彌漫,一旁的桌椅被打得粉碎,地上也被打出一個約丈許寬,深可盈尺的大洞來。

  只是鐘采蘋終究年紀還小,內功修為與孟虛懷豈可同日而語?雖只五成功力,仍把她震飛出去,若不是身後殷振陽擋著,還不知要傷成怎樣。可是好巧不巧,正撞在他尚未完全痊癒的右肩,讓他吃痛而悶哼了聲。

  “蘋兒!”

  無暇理會孟虛懷,鐘采蘋才穩住身子便連忙轉身,一迭聲問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傷著?肩傷要不要緊?”竟是急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殷振陽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她剛才想也不想便攔在他身前,為了救他,她竟是連命都不要的。

  她的淚水比孟虛懷的殺招更讓殷振陽手忙腳亂,伸手抿去她頰上的淚珠,他一樣為她心焦如焚:“我沒事,你別哭。孟叔叔傷著你沒有?胸口會不會悶?有沒有哪里疼?乖乖,別哭了!”

  一面說著,他一面牽起她的手。透過相貼的掌心,他這才察覺她經脈暢順,真氣充盈,內功修為竟不下於自己。

  她不是早因經脈滯塞武功盡失嗎?何時恢復的?怎麼恢復的?何以他竟全然不知不覺?

  只是他的驚訝早被欣喜掩蓋。師妹冒險救他,分明對他大有情意,她的心終於不再縹緲於九霄雲外,而是安穩地繫在他身上。

  確定彼此都安然無恙,鐘采蘋又回身面對孟虛懷:“壞叔!”

  備受冷落的孟虛懷不住打量著兩人,觀察著、思索著,好不容易得到她的注意力,一開口也是一堆問題:“怎麼江湖傳說蘋兒死了?蘋兒怎麼又跟他走在一起?你們現在要去哪里?”

  鐘采蘋皺皺鼻子道:“這裏好亂,壞叔,我們去樓上說。”

  躲在櫃檯裏簌簌發抖的掌櫃這才慢慢爬出來。這門生意真是接錯了!剛才樓上砸了桌子,這會兒樓下的桌椅更沒一處完好,送走這幫瘟神之後,他要怎麼做生意啊?

  “我要與蘋兒單獨談話。”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孟虛懷便把殷振陽擋在門外。對他來說,重要的是故人的女兒,鐘家的小蘋兒平安無事,他也懶得去理故人的徒兒。

  才關上房門,孟虛懷便數落道:“小蘋兒太胡鬧了!懷叔若收手不及,會錯手殺了你的!”

  鐘采蘋只當沒聽見,拉著他來到床邊,只見枕畔安放著一個瓦罐:“這是爹娘的遺骨。”

  孟虛懷一愕,不覺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摩挲著瓦罐。

  他以天下為家,居無定所,而桐柏山小穀便是他最牽記的地方,那裏有他摯友一家人,是他倦游時最溫暖的招待所。

  但如今……只能說幸福易惹天妒吧!鐘氏夫妻雙雙亡故,小蘋兒寄人籬下,小穀再也不復當時笑語頻頻了!

  良久,他才道:“他們的骨灰一起安置在此嗎?”

  鐘采蘋早搬了張椅子在他腳邊坐下,聞言點點頭道:“婆婆說,爹娘至死都不分開,她沒有法子,便將兩人一起火化了。”接著便將父母去世及之後的遭遇簡單地述說過一遍,只是略過流言一節。

  懷叔疼她有如親女,若知道她並非因退婚之辱尋短,卻是不堪流言侵擾而以死明志,只怕他會沖出去扒了殷振陽的皮。

  孟虛懷聽完,怔忡地道:“他們一向依賴彼此的氣息而存在,死亡也不能把他們分開。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沉吟片響,他又低歎道:

  “這些年,小蘋兒受委屈了!”

  “蘋兒不委屈,姨媽姨丈都待我很好。”

  “若是你爹娘還在,那小子哪敢生出退婚之心?還不是欺你無人作主,吃定你不能將他怎麼樣!”

  她這才意會到孟虛懷說的是殷振陽。“他已經怎麼樣了。”

  “不成,我非要好好教訓那小子不可!”

  “都死過一回了,還要怎麼教訓?”鐘采蘋笑歎道。“懷叔,他被人打下絕情崖,必定是我表姊主使的。這件事他知道,我也知道;他不說,我也不說。該我的,他一分也沒少還我,不能要求再多了!”

  “蘋兒,懷叔是要給你出氣!”

  “哪有那麼多氣的?我原諒他了!”鐘采蘋垂下頭,低聲道。“懷叔,你若真傷了他,我心裏會很難過。”

  孟虛懷挑挑眉,搓著下巴饒富興味地道:“懷叔要殺他,你偏要攔;懷叔要教訓他,你又要擋;小蘋兒明明很在乎他,為什麼老是要跟他鬧彆扭?要不是生死交關,你大概也難得給他好臉色看。”

  “蘋兒沒有……”

  鐘采蘋心知他說中了事實,卻本能地否認。

  “就有!懷叔這雙眼睛不是白生白長著好看的,你不跟你師哥鬧彆扭,他犯得著自己喝悶酒嗎?”

  “我……”

  孟虛懷拉著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膝上,拍拍她的頭,就像小時候哄她一樣。

  “傻蘋兒,想想剛才吧!你跳下來救你師哥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如果懷叔來不及收手,小蘋兒非死不可。小蘋兒為了他,竟是命都不要的。”

  “我……什麼都沒有想……”

  孟虛懷搖頭笑歎道:“就是啊!什麼都沒有想。為什麼那時什麼都沒有想,平常卻什麼都想到了?小蘋兒,原諒不是要遺忘,而是要放下。”

  鐘采蘋從小就是多思多慮的孩子,儘管嘴裏說著原諒,但她的心卻放不開過去,執著於過去的悲傷,又怎麼展望未來的幸福?

  聰慧如她,該可以明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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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7: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原諒不是要遺忘,而是要放下。

  孟虛懷離去後,鐘采蘋仍怔怔思索著他的話,連殷振陽進入她房裏,她也好似不聞不覺。

  “在想什麼?”

  鐘采蘋迷離的眼神終於聚集在他臉上,兩人相距不過尺許,他正半蹲跪在她面前,平視著她的眼睛。顯然她的失神讓他很緊張,關懷焦切溢於言表,讓她的心情飛揚起來。

  神情有些恍惚,有些釋然,鐘采蘋沒有回覆他的問題,只是嫣然一笑搖頭道:“懷叔走了。”

  殷振陽漫應了聲“喔”,隨即問道:“你真的沒怎樣?”

  鐘采蘋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很希望我有怎樣?”

  殷振陽一怔。師妹在和他說笑?

  是因為剛才她不畏生死只想救他,從而發現了自己的感情歸屬?還是孟叔叔對她說了什麼而讓她的態度轉變?

  管它的!只要師妹不鬧彆扭,管它鬼施神設。

  殷振陽的笑容裏帶著寵溺的無可奈何,深情款款地道:“師妹,你知道我只是擔心你。”

  鐘采蘋微怔了怔,不禁想起他為了退婚而散佈的流言——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原也無可厚非。但是她總忍不住會想,如果哪天他的感情變了,他又會怎麼對待她?

  心念及此,她本能地只想保護自己,拉開彼此的距離。

  鐘采蘋聳聳肩,顧左右而言它:“懷叔才剛從西域回來,消息不太靈通,畢竟我不是江湖中人,也沒多少人在乎我是生是死。”

  她的回避太明顯,讓殷振陽歎了口氣。她總是這樣,偶爾表現出一點鬆動的徵兆,然後總是更大距離的退縮。

  “若不是你,我就會死在孟叔叔手下了!”

  好吧!牛頭不對馬嘴不是只有她會,大不了他們各說各的,只要師妹把他的話聽進心裏去就好。

  但她仍忍不住要提醒他:“雖然懷叔習於浪遊天下,但他短期內的活動範圍不會離我太遠,你回家之後,最好格外小心。”

  殷振陽一怔,她的意思是……

  只聽鐘采蘋繼續道:“懷叔才聽說你我解除婚約,就氣得要殺了你;等你和谷姑娘傳出喜訊,只怕事情會鬧得更大。”

  殷振陽氣息一窒,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啊!他不是早就說過他和冰兒不可能再在一起,她為什麼還要這樣說?

  “我要怎麼說你才會明白?我和冰兒是不可能的!”

  鐘采蘋站起身來,踱了開去,虛弱的聲音遺落在她身後:“可我……就是不明白。”

  是的,她不明白,她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以致他要退婚,甚至要逼死她;她也不知道穀冰盈又做錯了什麼,以致他三番四次言語決絕地要與她劃清界限:她更不知道今日他待她的好,到底是為了什麼?

  現在的鐘采蘋和半年前的鐘采蘋有什麼不同?為何半年前他視她如蔽屣,如今卻把她捧在手心?現在的穀冰盈和半年前的穀冰盈又有什麼不同?為何半年前他為她不惜退婚,如今卻連她的名字都不想提?

  這樣的殷振陽讓她害怕!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是男人心更是變幻莫測,他的心變得太快,太沒有理由,即使她可以毫不遲疑地捨命相救,也無法提起勇氣相信他的感情。

  殷振陽癡望著她的背影,她的疑慮他何嘗不懂?但,他該說實話嗎?說了她會信嗎?

  兀自遲疑著,他卻發現自己已站在她身後,環著她的纖腰,低沉的聲音中帶著苦惱:“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退婚確是我的意思,但流言……流言卻是冰兒所為,我事先完全不知情。”

  鐘采蘋身子一僵。他怎能這樣把自己的責任撇得一乾二淨,全推卸給一個曾經深愛過的女子……

  她果然不肯相信!殷振陽歎口氣,儘管早是預料中的結果,卻依然心痛難忍。難道他就這麼不值得信任?

  既然開了個頭,殷振陽索性一口氣說下去:

  “我知道你不信……最初我用我娘的名義去要求退婚,那時你回了封信給我,但這封信的內容連我娘和我妹妹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唯一知情的人就是冰兒。”

  她當然記得她的回信,她也曾為了丟給他一個大難題而沾沾自喜,哪知道這封信卻成了禍根。

  “到石家送回寒螭帶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長沙城中早是流言蜚語四處流竄,直到你跳崖自盡,石姑娘在小谷裏為你立衣冠塚,我才從她口中知道這件事……卻是太遲了!”

  是這樣嗎?儘管他說得情詞懇切,她卻仍將信將疑。相信他,她的心會比較好過,但是心裏卻有另一個聲音提醒著她:不要輕易相信他的話,他總是可以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想想爹娘剛過世時,他輕而易舉地說服兩個大人讓她留在石家,那時他才十六歲,如今說理的功夫想必更上層樓了!

  只是她很難忘記接下來的十年,他竟不曾親自來探視她,甚至連封親筆問候書信都沒有……

  原來,他不是尊重她的意願,才把她留在家人身邊,而是逮到了好機會,所以毫不猶豫地把她丟給姨媽。

  鐘采蘋螓首微搖。栽在別人手上一次,或許是無知,栽在同一個人手上兩次,那就是愚蠢了!

  殷振陽微喟道:“我知道你不信我!”

  鐘采蘋低垂下頭似是默認,身子卻不自覺地往他懷裏靠。她知道自己很矛盾,她又何嘗希望這樣反反覆覆?只是他無法讓她安心。

  埋首在她頸側的青雲之間,圈著她腰身的手緊了緊,殷振陽歎口氣道:“但我很不放心你。”

  他們的距離太近,很親昵、很曖昧,她不太習慣,卻很難說不喜歡,一雙小手握著他的,始終無法決定要不要把他的手拉開。他附在她耳邊說話,呼吸的熱氣拂過臉頰,她只覺得整個人都快燒了起來。

  “我沒辦法接受冰兒的所作所為,所以從你投崖之後,我就疏遠了她。但是我知道她不會死心,本來她只是跟我耗著,篤定我最後總要對她負責,如今知道你沒死,她非設法除去你不可。”

  “我可以保護自己,你看到了!”

  不信他是一回事,但她不想讓他擔心。

  “是啊!我看到了……”

  而這更增加他心中的愧咎。她的武功想必已恢復了一段時日,但他一無所知,甚至武斷地決定他需要一個懂得武功的妻子,所以他選擇穀冰盈,不由分說地離棄了她……

  “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爹娘死後半年多不到一年吧!”鐘采蘋幽幽道。“太久以前的事,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

  “你應該告訴我的……”

  “告訴你什麼?你根本對我漠不關心!”

  她幽怨而嚴厲的指控讓他無話可說,只能深深地再歎口氣:“師妹,我知道我對不起你。”

  來來去去都是這一句,他說不煩,她可聽煩了!鐘采蘋掙開他的懷抱,悶悶地走到床邊坐下。

  殷振陽倒是鍥而不捨地跟了過來,在她身邊坐下,不安份的手又爬上她的腰,而鐘采蘋只是皺皺眉,沒說什麼。

  “如果我猜得不錯,冰兒已經悄悄派人跟著我們,只要我一不在你身邊,必然試圖加害於你。”

  鐘采蘋皺皺眉,為什麼要等他不在?啊!對了!他以為她武功盡失,必然也這樣告訴穀冰盈,可惜事實會讓人大吃一驚。

  “那不是挺好的?”

  殷振陽不可思議地望著她道:“挺好的?”

  鐘采蘋似乎恢復了好心情,豎起一根指頭道:“第一、她傷不了我,我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這倒是,她的內力修為與他相比不遑多讓,頂多是缺乏臨陣對敵的實戰經驗,變生倉卒時可能要吃點小虧。

  鐘采蘋豎起第二根指頭道:“第二、她若真的叫人殺我,一旦我沒死,該死的就是她了!”

  殷振陽先是一怔,隨即明白她指的是孟虛懷。連鐘采蘋自己跳下絕情崖一事,孟虛懷都要找人算帳,何況是明目張膽地想殺鐘采蘋?得罪了孟虛懷這樣的隱世高手,真會讓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若真這麼做,我就相信你的話。”

  “師妹?”

  “若不是她作賊心虛,何必要殺我?”

  她也是女人,自然明白女人心。女人一旦起了殺機,就絕對不會放棄,不論要付出多少代價,都一定要置對方於死地。

  她很想相信殷振陽,但她必須找到答案。

  心念及此,鐘采蘋心情大好,推推殷振陽道:“你回房去吧!明天我們各走各路,我很想知道會出什麼事。”

  她似乎太開心了點?殷振陽只覺得一頭霧水。這一刻,他忽然覺得他一點也不瞭解鐘采蘋。

  “婉兒,準備得怎麼樣了?”

  穀冰盈坐在鏡前,僅著裏衣的她美麗而嬌弱,好不令人心憐。

  婉兒邊梳著她的長髮邊道:“都安排好了!他們從岳陽便跟在殷少爺後面,隨時可以動手。”

  穀冰盈歎了口氣道:“那就好!不知怎的,我心裏好緊張,好像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一樣。”

  婉兒輕笑著介面道:“明晚殷少爺就回來了,個把月不見,小姐相思情切,難免緊張。”

  “貧嘴!”

  婉兒不以為意,笑嘻嘻地道:“天地良心呢!小姐,我瞧老夫人的意思,是打算讓殷少爺儘快娶你進門,免得他老是牽記鐘家丫頭。這回殷少爺回來,你的好事就近了!”

  她當然知道殷夫人的心思,這兩天,整個宅子裏的人都忙碌極了,不只忙著迎接殷振陽回家,更忙著準備聘禮。

  等見過殷振陽,她就該回家準備等人來提親了!

  不過,穀冰盈不是那種只看好不看壞的人,她心裏清楚,就算嫁進殷家,不除掉鐘采蘋這個禍根,她也別想有好日子過。

  如果殷振陽非要娶鐘采蘋做第二房妻子,她能怎樣?他若要專寵鐘采蘋冷落她,她又能怎樣?夫妻閨房中的事情,就是婆婆也很難過問吧!事情若真發展到那個地步,她的人生就悲哀了!

  “對了!殷雪苓都派了些什麼人去護送鐘采蘋?”

  婉兒想了想,道:“雖是去了十來個,別的人也沒什麼,倒是派上了綠竹和薑無咎,殷小姐很是用了點心思。”

  穀冰盈微微頷首。殷雪苓打得好精的算盤。

  綠竹是老夫人的人,深得老夫人的信任,她若在老夫人面前替鐘采蘋說話,老夫人至少也會信個七八成。

  薑無咎就更棘手。他在殷家多年,見多識廣,說話份量極重,武功更僅次於殷振陽,有他護送鐘采蘋,事情會麻煩許多。

  “他們打算什麼時候下手?”

  “明天申時。”

  申時是人一天中最昏昏欲睡的時辰,一天都在趕路,在這時候必然更加疲憊,當然是襲殺的大好時機。

  穀冰盈回憶著桐柏小穀的位置,殷振陽曾帶她去遊玩過,想不到卻在這時派上用場。

  “不對!”她沉吟道:“不該在申時。他們距離桐柏山已經不遠,趕一點路就可以在傍晚到達小穀。天還沒黑,他們應該會讓遺骨先入土。等忙和完這些,所有的人也全累攤了!”

  穀冰盈抿嘴一笑,聲音冰冷地道:

  “所以,四更才是最好的動手時機。”

  奔波勞累一整天,當然一夜好眠,而四更正是睡眠最沉的時候,遇到偷襲也最不容易反應過來。

  “小姐說的是,我這就去通知他們。”

  “慢!”

  穀冰盈叫住婉兒,輕鎖的蛾眉顯示她正陷入長考,好一會兒才道:

  “加派死士,格殺勿論。”

  以薑無咎的閱歷和見識,一定能看出偷襲者的武功路數,若讓人知道是她所主使,一切就都完了!

  “小姐……”

  “記著,一個活口也不能留!”

  馬車裏,綠竹不住偷偷打量著閉目養神的鐘采蘋。

  鐘采蘋和她想的一點都不一樣,她原以為鐘采蘋必定媚骨天成,風情萬種,哪知她美則美矣,卻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像是水中亭亭玉立的清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樣的女孩兒應該是規行矩步,一步不肯行差蹈錯,她會聲名狼藉?綠竹實在難以想像。

  也許她家小姐說的才是對的,當長沙傳出對鐘采蘋不利的流言時,長沙居民幾乎沒人知道石家有鐘采蘋存在,顯然是有人蓄意要破壞鐘采蘋的名節。

  如果鐘姑娘在石家深居簡出,又怎麼會得罪人,讓人要這樣對付她?綠竹著實百思不得其解。

  “趁著有時間,你該多歇歇。”

  啊?鐘姑娘在跟自己說話?綠竹想得出神,冷不防被鐘采蘋的言語喚回現實,一時竟有點反應不過來。

  “為什麼要多歇歇?”

  “因為只有我們有時間休息。”

  綠竹更不解了!這一路上地面大致平靜,又有姜二爺在,尋常山賊嘍囉根本不敢來惹事。

  “為什麼有時間就要休息?”

  鐘采蘋有趣地看著綠竹,這個丫鬟怎麼好奇心旺盛,事事都要問為什麼?她只有小時候才有這種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好奇行徑。

  “這麼說吧,如果你要殺一個人,以為殺死他了,可是他卻沒有死,你會不會想辦法再殺他一次?”

  鐘姑娘是在說自己吧?有人要殺她,可是有殺沒有死,所以要再殺她一次?可是她怎麼愈聽愈迷糊啊?

  “誰要殺你?為什麼要殺你?我怎麼都聽不懂啊?”

  鐘采蘋輕輕一笑,但無意再與她閒談,於是閉上眼睛道:“問得好!這個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顧德音笑眯眯地迭聲道,心情好得不得了。看到兒子平平安安、一根頭髮也沒少地回家來,她總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哥,你總算回來了!”殷雪芩裝模作樣的大歎道:“要是你再不回來,我可就要累死了!”

  殷振陽笑著,屈指賞了她一記爆栗。“這樣就喊累?你平常真是過得太閑了!以後忙慣了就不累了!”

  殷雪苓揉著被敲疼的腦袋,氣呼呼地道:“什麼啊!你不慰勞我就很過份了,還敲我頭!不要跟你好了!”

  “都幾歲了!說話還像個小丫頭!”

  殷振陽笑著挽起母親的手道:“我們進屋裏去吧。”

  殷雪苓古裏古怪地一笑,擠到他身邊低聲道:“進去你就要倒大楣了!哼哼!天譴!”

  殷振陽還意會不過來,人已在眾多家丁僕婦的簇擁下進了大廳。

  而他也看到俏立廳心巧笑嫣然的穀冰盈。

  “你回來了!”

  聽穀冰盈的口氣就像妻子迎接離家多時的丈夫,殷振陽不自覺的皺了皺眉。他不喜歡她刻意製造的親密感。

  顧德音看兒子僵在當場,連忙道:“陽兒,你們這麼久不見,還不快和冰兒打個招呼?”

  “谷姑娘,你好!”

  殷振陽疏遠的稱呼讓穀冰盈有點難堪,這樣客氣生疏的態度,好像她只是他認識的一個江湖朋友,而不是他的紅粉知己。

  “多謝關心,我很好。”

  殷雪苓在一旁看著,幾乎想放聲大笑。她和谷冰盈從來就不對盤,哥哥對谷冰盈愈是冷落,她的心情就愈好。

  正希望場面繼續僵著,讓穀冰盈尷尬到死,卻聽婉兒在一旁噗哧笑道:“我瞧兩位真有點相敬如賓的味道呢!”

  好個精乖的丫頭!

  殷雪苓暗忖著,相敬如賓是用來形容夫妻關係的,婉兒解圍的話術不可謂不高明,不過站在她的立場,她不會給她拍拍手。

  殷雪苓輕哼了聲,帶笑的聲音裏充斥著太多譏刺:“相敬如賓?我看是相敬如‘冰’吧!”

  顧德音皺眉斥道:“苓兒,不可以沒禮貌!”

  殷雪苓聳聳肩,半點沒把母親的斥責放在心上。哥哥竟沒數落她呢,那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舍妹年幼任性,谷姑娘請勿見怪!”

  他客氣得簡直是矯情!

  穀冰盈心中氣苦。事情不該是這樣的!

  他應該心疼她為他擔憂,應該感謝她來陪伴他的母親,應該對她軟語溫存柔情體貼,而不是避她如蛇蠍,左一句“谷姑娘”、右一句“谷姑娘”,一副把她當外人的態度。

  “殷振陽,你真對得起我!”

  穀冰盈說完旋足便走。他家中的人早當她是主母,他卻當著眾多僕廝雜役、丫鬟傭婦的面前讓她難堪,她哪還有臉站在這兒!

  “冰兒……冰兒!”

  顧德音雖然想叫住穀冰盈,奈何她竟似不聽不聞,只得作罷。

  這會兒她心裏竟隱隱升起一股不安。兒子與冰兒之間似乎大有嫌隙,他該不會是被蘋兒迷得昏了頭,打算棄冰兒不顧吧!

  這可不成!多少江湖朋友都知道她即將向棲霞山莊下聘,事到如今,可容不得陽兒改變主意,她丟不起這個臉。

  但兒子曆劫歸來,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這件事還是暫且壓下,過兩天等他休息夠了再和他提。

  “來來來,先吃飯吧。”谷冰盈離去,殷雪苓當然胃口大開,笑道:“哥,娘命人準備了好多你愛吃的菜,我瞧她們在廚房裏忙來忙去,饞了一天,難過死了!”

  殷振陽笑著,又想敲她一記爆栗,卻讓她機靈地閃開了。

  “你就曉得吃,小心吃成大肥婆,沒人要你!”

  殷雪苓可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恐嚇。“那有什麼關係?大不了讓你養一輩子!我知道你很樂意,不用太感謝我。”

  顧德音也被逗笑了。“你們兄妹倆一見面就鬥嘴!”

  殷雪苓突然靈光一現,想到母親近日的籌畫,當下決定炸他個措手不及:“哥,你如果想把我掃地出門也挺簡單的啊,你要真娶了穀冰盈,我保證馬上有人嫁就嫁,沒人嫁就離家出走!”

  顧德音聞言臉色為之一變。苓兒這是幹什麼?明知道她哥哥和冰兒中間夾了個前大嫂,逮著機會就要落井下石嗎?

  “我幾時說要娶她了?”

  “娘都要去下聘了,你裝死啊?”

  殷振陽愕然盯著母親。“娘,有這回事?”

  顧德音讓兒子看得心裏直發毛,只好點點頭道:“嗯!我是有這個打算。你和冰兒交往這麼久了,也該定下名份來。”

  殷振陽壓抑地低吼道:“開什麼玩笑?她心機深險,手段毒辣,半年來我一直疏遠她,你居然要我娶她進門?”

  “你胡說什麼?冰兒乖巧賢慧、溫柔婉約,你妹妹處處跟她作難,她也忍氣吞聲,人前人後沒抱怨過半句,這種好媳婦上哪兒找去?”

  殷雪苓涼涼地插了句話道:“所以才說她心機深險啊!”

  “我不管,總之你給我把冰兒娶回來!”

  殷振陽冷聲道:“辦不到!”說罷,竟起身回自己屋裏去了。

  顧德音沒料到兒子竟會如此反對,一時竟無法反應,只見女兒也站起來,歎了口氣道:

  “娘,別拿你兒子女兒當笨蛋。穀冰盈確實把你哄得很開心,但我們不喜歡她不會是沒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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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 00:07:45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除了風吹枝葉發出的沙沙聲響,以及偶爾的鴟梟夜啼,這座闃靜的院落彷彿被世人遺棄。

  雖然早過了該安歇的時辰,但院子裏的人卻負手站在秋涼的夜風裏,仰頭獨對新月如鉤。

  屋簷下燈籠的微光為他拉出長長的黯淡身影,秋風蕭疏中長憶佳人,頗有幾分淒涼況味。

  “既然來了,又何必躲躲藏藏?”

  殷振陽心中暗歎,他終究必須與穀冰盈面對面把話說清楚。

  圓月洞門外,應聲轉入一個嬌柔的身影。

  或許是想製造我見猶憐的氣質,她穿得有點單薄,風一緊,固然衣袂飄飄,身子卻也不免輕顫。

  “我以為,你根本不想見我,不想再與我說話了!”

  穀冰盈說得哀惋悽楚,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要為之動容。這楚楚可憐的嬌態曾讓他心疼不已,只是現在他已無動於衷。

  穀冰盈步伐細碎,翩翩來到他身邊站定,他卻有意地踱開幾步,再度拉開彼此的距離。

  “你讓我覺得自己很不潔,不配站在你身邊。”

  她對殷振陽亦有一定程度的理解,知道製造他的虧欠感和罪惡感,是令他自動讓步的不二法門。

  如果不是早知道她曾經毒辣地加害師妹,殷振陽還真會心軟。只是想到她與師妹素昧平生,而他也已承諾將會解除與師妹的婚約,她卻非要將師妹逼上死路……心念及此,他對穀冰盈竟生不出半點憐惜之心。

  “你做過什麼,你自己清楚。”

  穀冰盈終究是他曾經付出感情的女人,他實在不願當面指責她,儘管她做的錯事太離譜,一劍殺了她都屬寬柔。

  “我不清楚!”殷振陽的冷漠讓穀冰盈的聲音高了起來。“我不清楚你為什麼突然對我好冷漠,也不清楚我到底做錯什麼。振陽,就算你心裏多了鐘姑娘,求你至少對我公平一點。”

  殷振陽歎了口氣。他的心裏確實多了師妹,只是在師妹進駐之前,他的心早已遠離她。

  他的歎息讓穀冰盈誤會了,她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引起他的內疚,稍停之後繼續道:

  “我知道你再也放不下鐘姑娘,她曾為你尋死過一回,我們不能再殺她第二次,但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她的聲音微帶哽咽。“也許月老的姻緣線將我們三人繫在一起,我們終究必須分享一個丈夫……”

  一滴珠淚無聲無息地滑過腮邊,她柔聲道:

  “我不願令你為難,如果鐘姑娘與我一樣心疼你,我們一定可以好好相處的。”

  穀冰盈雖然口頭上大方,心中的一番計較卻是深沉。殷振陽現在心裏的人想必只有鐘采蘋,那麼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讓他把心分一半到她身上,等鐘采蘋遇襲身亡之後,還怕他不全心全意地對待她嗎?

  殷振陽沉默著,不禁想起當初他上石家退婚的情景。

  當日師妹豐神豔照,顧盼間自負傲然,沒有半點乞憐示弱,卻更令人心疼她的堅強;眼前的穀冰盈卻是精心算計,要讓人同情她、可憐她。他不自覺地搖搖頭,她們二人的差異太大,而他無疑是偏向師妹的。

  沉思間,穀冰盈已來到他身邊,想要靠進他懷裏。殷振陽則再度退開,又歎了口氣。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若不派人去長沙散佈流言譭謗師妹的名節,她不會投崖自盡,也許你我也早已成婚……”

  穀冰盈心頭一凜。他知道?他什麼時候知道的?因為他知道了這件事,所以才冷落她的嗎?

  定了定神,她決定裝傻是最好的策略,反正她一推六二五,抵死不認,他也不能硬把帽子扣在她頭上。

  “你在說什麼?為什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殷振陽失望地道:“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會當面這樣指責你嗎?當初師妹的回信,除了我就只有你看過,也只有你我知道師妹同意有條件解除婚約,怎麼這麼好巧不巧,偏在這時傳出譭謗師妹的流言?”

  “我真的不知道……”

  “苓兒派人去長沙調查過了,即使經常進出石府的人,都不知道石家還住了一位表小姐。消息來源雖然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不是從石家傳出來的,顯然是有外地人存心放話逼死師妹。”

  “這又與我有什麼相關?我……”

  殷振陽歎道:“只有你有動機要她死,不是嗎?”

  “你既認定是我所為,我再多說也是枉然!”

  殷振陽一陣苦笑。“是或不是,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殷振陽定定看著她,搖搖頭道:“女人真的是很奇怪,一旦起了殺機,就絕不容對方不死。一次殺不成,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穀冰盈身子微震。她確實派人狙殺鐘采蘋……突然心裏一陣慌亂,強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不再辯解,反而掉頭離開。

  目送她的背影,殷振陽的臉色陰晴不定,良久才喃喃自語道:“我真心希望不是你。”

  夜深沉。

  秋蟲唧唧,涼風徐徐,應該是挺好睡的天氣,卻有人在榻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綠竹單手撐起身子。儘管屋裏一片黑暗,舉目不見一物,但她仍可以清楚聽見紗帳裏傳出鼻息均勻,床上的人兒正沉沉安眠。

  頹然躺回榻上,她只是睜著眼,想著日間發生的一切。

  雖然谷冰盈的丫頭說鐘采蘋名聲可議,但她卻傾向相信她家小姐殷雪苓的說法——有人故意要破壞鐘采蘋的名節。除了她本身的氣質,另一個理由是鐘采蘋不太愛說話,不愛說話,又怎麼去勾搭男人?

  當然這也可能是她故作矜持,但是裝模作樣總有限度,一整天裏,就算加上在馬車裏的短暫交談,從鐘采蘋嘴裏吐出的字眼恐怕也不會超過一百個,這樣的惜字如金必定是本性使然,裝不來的。

  再者,鐘采蘋似乎很不喜歡別人碰觸她,有時叫她想拍個肩什麼的,都總是讓她避了開去。她不僅與男人保持距離,即使同是女人,她也不肯讓她太過接近,這種個性怎麼招蜂引蝶?

  綜合各種跡象來推論,綠竹認為鐘采蘋必是無辜的。

  但愈確定她的無辜,綠竹就愈擔心。如果真的有人存心逼死她,現在要出手狙殺她也不值得意外。

  可是……綠竹在心中大歎,她都快煩死了,結果當事人卻睡得好好的,這是哪門子道理?

  正氣悶著,卻覺屋外似有異聲,綠竹警覺地坐起身來,躡手躡腳地下榻,伏在窗邊偷看。

  只見外面伸手不見五指,除了蟲鳴風響,哪有半點人聲?綠竹鬆了口氣。她一定是太煩惱了,才會自己嚇自己。

  正打算回榻上歇著,哪知一轉過身,背後卻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黑影,她嚇得差點失聲尖叫,只是對方眼明手快地緊緊搗住她的嘴,壓低聲音道:“綠竹,是我,別出聲,外面有人。”

  原來是鐘姑娘!

  綠竹搖搖頭,冷靜下來,鐘采蘋這才放開手,舉步就想向外走。“你留在房間裏別動,我出去看看。”

  綠竹聞言大驚。開什麼玩笑?外頭如果有壞人,必定是沖著她來的,她又不會武功,跑出去是要拿自己粉嫩的頸子去撞刀子嗎?

  滿腦子都是要好好保護鐘采蘋的念頭,綠竹竟沒想到鐘采蘋的警覺性不比她低,甚至人就站在她身後她也沒發現,當然不可能不懂武功。

  綠竹連忙拉住她道:“你別出去,外面就是有什麼,姜二爺也會處理,我們不要去礙事。”

  鐘采蘋皺眉道:“這怎麼成呢?昨天大夥兒趕了一天的路,又花了好些時間整理我爹娘的墓地,想必都累壞了,現在是睡得正沉的時候,敵人現在來偷襲,他們很可能要吃大虧的。”

  “不會的,你別擔心……”綠竹言不及義地想安撫她,卻突然好像被雷劈中,愕然道:“鐘姑娘,你怎麼知道外面有敵人?”

  鐘采蘋低聲疾道:“來人腳步雜遝,想必不在少數。綠竹,你快讓我出去,恐怕遲則不及。”

  來了很多人?那更不能讓她出去了!刀劍無眼,萬一不小心讓鐘姑娘受了傷,她可怎麼跟少爺交代?

  綠竹抓著鐘采蘋的手臂,推著她到床邊,想要叫她回床上繼續睡,嘴裏碎碎念道:“鐘姑娘,你不要想太多了!一切有姜二爺處理,我們好好待在房裏,保護你平安無事最重要。”

  老天爺似乎蓄意跟她唱反調,正說著,卻聽見清楚的金鐵交鳴之聲傳來,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尖銳。

  緊接著,煙火升空的咻咻聲響傳來,“砰”的好大一聲,想是已在空中爆炸,可見事態必定十分緊急,才會升起求救的訊號。

  鐘采蘋急道:“綠竹,我們快出去!你硬要把我留在房裏,就是平安無事我也不安心。”

  “不行啦!鐘姑娘,你又不會武功……”

  鐘采蘋無奈地想,師兄什麼都交代清楚了,就是沒說她會武功,而綠竹的腦袋裏不知都裝些什麼,居然想不到她其實懂武。

  她歎息道:“我會武功。”

  頓了頓,她凝神聽了一會兒,又補上一句——

  “我至少聽出十五個不同的腳步聲,綠竹,他們現在很危險。”

  綠竹還想再攔,鐘采蘋已用行動證明了她的實力,手臂一溜一轉,迅速掙開她的手,足尖一點,人已到門邊。

  鐘采蘋停住腳,小心地打開房門,緊緊地閉上眼睛;她慢慢張開眼,再閉上,又再張開,幾次之後,她確定她的視力已經習慣了夜晚的黑暗。

  鐘采蘋的謹慎讓綠竹更加緊張,雖想把她拉回房裏,但卻連她的衣袖都抓不穩,綠竹這才知道,這位鐘姑娘不但會武功,而且不弱。

  但她依然提心吊膽,只能硬著頭皮,屏著氣息緊跟在鐘采蘋身後,小心翼翼地向聲音來處摸去。

  當她們來到另一棟屋前,看到的場景就是一片混亂。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十幾二十個人,有殷家的人,但更多是黑衣蒙面人,有些似乎已經死了,有的還不時發出微弱的呻吟。

  但主戰場並不在她們附近,活著的人似乎有意把戰場拉開,再更往裏去,才見薑無咎帶著七八個人圍成半圓,把四個黑衣人困在牆邊。

  幾個已經負傷、行動不便,但傷勢尚無大礙的人則退在一旁,高舉火把,成為這闇黯夜色中唯一的照明。

  這四個黑衣人似乎是今晚行動的主力,儘管處於下風,但雖敗不亂,四人靠著奇妙的劍陣相互支援,在多人圍攻下依然未呈敗勢。

  鐘采蘋觀察了一下,不由得皺起眉頭。這四人分明有能力脫出重圍,為什麼還待在戰局裏?

  她心中一動,心知這些人原是為她而來,看樣子,他們是賭她必定現身,他們就有機會完成任務。

  鐘采蘋低聲對綠竹道:“你別過去,留在這裏先處理他們的傷勢。這事非常重要,他們能不能活命都操在你手裏。”

  她的話一點也不誇張,像這種群眾鬥毆,儘管傷勢未必致命,也可能因為施救過遲而造成遺憾。扣著這麼個大帽子,綠竹就是有再多意見,也不敢再跟著鐘采蘋向裏去。

  交代過綠竹,鐘采蘋蓮步輕移,也不見她提氣縱躍,只一瞬間,她人已到薑無咎身邊,好像她原來就站在那裏一樣。

  她的到來立即引起眾人的注意,薑無咎臉色一變,低聲道:“鐘姑娘請遠離此處,以防不測。”

  鐘采蘋搖搖頭,語音清亮:“此地是先父昔日隱居之所,他們在此生事,莫非欺我鐘家無人?”

  薑無咎大吃一驚。他當然知道他們並無法制服這四名黑衣人,不是黑衣人的武功太高,而是劍陣配合得太好;因此沒有辦法中的辦法就是車輪戰,以遊鬥消耗他們的體力,拖得久了自然是人多的贏。

  只是如今,別說他們的體力尚未耗盡,以這劍陣的精妙程度而言,就算是突圍而出也不令人意外,可是鐘采蘋偏偏在此刻出現,還生怕人家不知道她的身分,她這不是擺明拿自己當箭靶嗎?

  心念電轉,薑無咎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就是故意要引他們攻擊她。

  正想著,四名黑衣人竟拔地而起,長劍如電疾襲向鐘采蘋。而她早有準備,先是輕輕拍出一掌,把薑無咎往旁邊送出數尺,然後一聲清越龍吟,但見劍華如練,她的身影一晃而逝。

  沒有兵刃交擊的聲音,眾人只聽見“鏘鎯鎯”一陣響,定睛一看,只見鐘采蘋好似待在原地不曾移動,但四名黑衣人的兵刃皆已落地,四人愕立當場,左手扶著右腕,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不過一招起落,還沒看清她怎麼拔劍收劍,僵持的戰局已頓時告終,她的能力自是令人驚佩萬分。

  薑無咎是場中極少數看出端倪的人。鐘采蘋的劍並未與黑衣人接觸,她絢麗無比的劍招不過是個幌子,而黑衣人兵刃離手之前,手腕皆曾古裏古怪地微微一揚,顯然是遭人以暗器擊中腕上的穴道所致。

  他也隨即明白鐘采蘋跳出來當活動箭靶的用心。她的身邊必有高人護持,只是這位高人只照顧她一個,就算他們整群人今晚都莫名其妙死在這座小穀中,這位神秘高人大概也懶得動動小指頭,但當鐘采蘋可能遭遇危險,他就會以雷霆手段確保她的安全。

  只是接下來的變故快到令他幾乎無法反應。

  四名黑衣人愕然相望,片晌,其中一個突然仰天栽倒,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鐘采蘋心知他們口中必定早已暗藏劇毒,事有變故時便自行服毒了斷,一時無暇細想,足尖一點便掠向四人。

  “鐘姑娘不可!”

  薑無咎話音未落便搶上前去,只是變故已生,那第一個栽倒的黑衣人竟只是做做樣子,鐘采蘋一接近,他便發出左手暗藏的袖箭。

  袖箭來勢勁疾,距離又短,眼看就要打在鐘采蘋身上,卻聽“嗤”的一聲,一枚樹葉將袖箭走向打偏,而薑無咎側掠過來,正好撞開鐘采蘋,卻不慎讓袖箭在自己的右臂上劃過。

  就在此時,又一枚樹葉掃過黑衣人頸側,這回他可真真正正的死透了!

  鐘采蘋略一踉蹌隨即站定,看薑無咎神色有異,袖子上又破了個洞,第一個反應就是封住他的“肩貞”穴,同時高叫道:“拿火把來!”

  在火光的照明下,一名殷家護衛用力撕掉薑無咎大半截袖子,露出臂膀來,只見臂上雖只是一條長約三寸,深僅分餘的淺淺傷口,但是整條手臂皆已腫脹發黑,顯然袖箭上淬有劇毒。

  鐘采蘋半跪在他身邊,見狀臉色大變。姜無咎其實不用承受這些,若不是她太不謹慎,現在事件早已落幕。

  護衛見情況不對,舉起長劍,便要向薑無咎的手臂斬落。這毒蔓延迅速,如不壯士斷腕,恐怕將會危及他的性命。

  鐘采蘋豈容他這麼做,覷准來勢屈指一彈,將劍鋒彈開,疾聲道:“不可輕舉妄動。”

  她自懷中取出一隻精緻的小瓷瓶,拔開瓶蓋倒出一顆芳馥碧綠的藥丸,喂入薑無咎口中,道:“請護住心脈。”

  藥丸入口即化,薑無咎咽下津液後,只覺胸口的煩惡感頓時一輕,當下抱元守一,潛心調息。

  鐘采蘋將瓷瓶隨手交給身邊的人,盤膝坐下,一手按著“肩貞”穴,一手按著“內關”穴,憑藉自身內力為薑無咎驅毒療傷。

  隨著時間過去,鐘采蘋的臉色逐漸由紅轉白,而薑無咎傷口流出的血液則由黑轉紅,腫脹的手臂也逐漸恢復原狀。過了大半個時辰,她終於吐出一口長氣,緩緩放開手,應是已經大功告成。

  但她仍不放心,向旁邊的人要了方才的瓷瓶,又取出一顆藥丸,捏碎了塗抹在薑無咎的傷口上。

  薑無咎只覺傷口一陣沁涼,說不出的舒適,加上這藥清香無比,忍不住問道:“鐘姑娘,這是……”

  鐘采蘋收起瓷瓶道:“這是先父友人所贈,由天山雪蓮混合數十種藥材提煉的辟毒丹,即使毒質尚未祛盡,內服外敷,應當也不會再有大礙。采蘋莽撞,累及前輩,請前輩見諒。”

  天山雪蓮生長在天山絕峰之上、冰湖之中,十二年才開一次花,這麼珍貴的藥物,她卻捨得拿來救人,他著實想不到她會如此大方。

  稍停,她又道:“我必須在此調息片刻,請不用為我擔心。”

  薑無咎知道她方才內力耗損十分嚴重,所以一時半刻無法起身,便以手勢示意旁人扶他起來,並要眾人噤聲,以免驚擾到她。

  突見一條人影急瀉當場,正是五內如焚的殷振陽。

  昨夜與穀冰盈不歡而散後,他一直睡不著,竟在風露中站了大半夜。四更時分桐柏山傳來警訊,他雖立即召集人手,但終究放心不下鐘采蘋,等不及大隊人馬,便孤身一人直奔桐柏小穀而來。

  才進小穀,便見滿地橫七豎八的黑衣人,他心下焦切可想而知,再往裏走,只見一群人聚在一處,卻沒見到她,更讓他著急萬分。直至此刻親眼見她平安無事,他總算放下心來。

  “師……”

  “噓!”

  不用旁人警告,他也識相地發現師妹正在運功調息。來到她身邊,他蹲下來仔細檢視著。她看起來還好,但臉色何以蒼白如紙?

  薑無咎咳了咳,提醒殷振陽他的存在,殷振陽這才站起身不好意思地道:“姜叔受傷了?不要緊吧?”

  “若非鐘姑娘以天山雪蓮給我解毒,又以自身功力助我療傷,我這條老命大概就完了!”

  殷振陽心下了然,師妹必是內力損耗過鉅,一時脫力,才會臉色蒼白。果不其然,不多時她的臉色已恢復如常,人也睜開眼來。

  “師妹,你怎麼樣?”一面問著,一面扶鐘采蘋站起來。

  鐘采蘋搖搖頭。“我沒事,不過前輩……”

  “老夫命硬,閻王還不想見我!”薑無咎呵呵笑道。

  “原不至於此的,”鐘采蘋仍深感歉然。“懷叔已經解決了他們,若不是我急於上前一探……”

  殷振陽愕然道:“孟叔叔也在這?”

  薑無咎也微現愕色,他倒沒想到鐘采蘋會在少爺面前直呈自己的錯誤,畢竟她已救回他的性命,她若有意隱瞞,他也不會戳穿她。

  “我說了,近期內懷叔的活動範圍不會離我太遠。”

  “小蘋兒是吃定懷叔不容人傷你嗎?”

  鐘采蘋抬眼望向聲音來處,孟虛懷正站在三丈開外看著他們。

  “懷叔!”

  鐘采蘋開心地想投入他懷中,但是跑出幾步,她看清了周遭,身子竟不由自主的劇烈顫抖起來。

  殷振陽連忙趕上來,將她護在懷中追問著:“師妹,怎麼了?”

  “好多血……”

  鐘采蘋虛弱得幾乎站不住腳。她離開房間時天色未亮,雖然知道地上躺了不少人,但一來關心戰局,二來天色昏暗,對眼前的血腥尚無感覺;而自加入戰局後,她一直被人包圍住,也看不清實際情況。

  此時天色雖只是灰濛濛亮,但已足以使她看清四周屍橫遍野的慘況。她的武功雖然早已恢復,但終究嬌養在深閨之中,既不曾與人比武打鬥,更不可能看到這般血流成河的場面,如今乍然面對,對她自是極其巨大的心理衝擊。

  “不要看,不要看!”

  殷振陽把她的頭按在胸口,拍著她的背輕聲哄著,不待吩咐,眾人立即開始收拾現場。

  孟虛懷來到他們身旁,看鐘采蘋深受驚嚇的模樣,不由得怒火上升:“蘋兒交給你照顧,我找人算帳去。”

  鐘采蘋連忙掙脫殷振陽的懷抱,叫住孟虛懷欲去的腳步。“懷叔不要!”

  “小蘋兒別管這些,主使者必需付出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死!把小蘋兒嚇成這樣,死有餘辜!

  但鐘采蘋知道他正在火頭上,被他找到的人非死不可。“懷叔,不要殺人了!小蘋兒不想再看到血了!”

  孟虛懷大步走回她身邊,不悅地道:“小蘋兒知道這事是誰幹的嗎?”

  “猜得到。懷叔,答應我不要殺人好嗎?”

  這個主使者除了穀冰盈還會有誰?懷叔雖不清楚他們的糾葛,但從殺手的武功必定也看出了端倪。

  “她死了對你比較好,但是既然小蘋兒這麼說,我不殺她。”孟虛懷心道,要讓人生不如死的方法多得很,死亡未必比較殘忍。

  照殷家小子對蘋兒的態度看來,就算穀冰盈沒派人來殺蘋兒,他也絕不可能捨下蘋兒去娶她。而他只消到山東去宣傳穀冰盈因為心狠手辣才嫁不成殷小子,那她以後也別想嫁人了!

  “我走了!”孟虛懷轉向殷振陽交代:“好好照顧你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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