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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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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不也] 瀟灑江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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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3:49 |只看該作者

第 十 回  蒙冤受辱

“千手智者”李子龍被眾豪簇擁著灌了十七八杯酒,已一然有些暈頭暈腦了,一時竟將白不肖置之腦後。山伏平和吳尚行報仇心切,見李子龍又將滿滿一杯黃湯料進嘴裡,互相交換眼色,由吳尚行開口:“子龍兄,那姓白的小賊如何處置?”

李子龍愣怔了一下,笑著反問:“各位可有什麼高見?小弟只管擒人,別的倒也沒想得太多。”他這人極富心計,明知吳尚行等要當場拷問白不肖,卻不肯由自己來說這話,以為日後留個退步。

吳尚行將衣袖一擼,大聲說:“天下英雄有一多半在此,大夥兒千里迢迢趕了來,就為了查明魔頭是誰,這姓白的有重大嫌疑;何不當場拷問,定要他吐出實情來?”

李子龍笑一笑,道:“小弟並無主見,各位如以為這法子好,小弟無不依從。但咱們不是私設公堂,得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此事。”

眾豪轟然叫好,便推了喬鵬舉、圓性、唐潮三人主審;山伏平、吳尚行、伍天風等四五人陪審。即時搬開當中幾張桌子,空出一塊地方來。山伏平便將白不肖提了來丟在空地中間,眾豪團團圍住。

因喬鵬舉年紀最大,眾人便請他先問。喬鵬舉沉吟有頃,摸著白鬍須道:“白不肖,我看你年紀輕輕,身手不俗,又是北門大俠的弟子,心裡甚是愛惜。你如作了錯事,只要將前因後果都說個明白,改惡從善,也未必不可重新做人。你且從實道來!”

白不肖身子不能動,開口說話還是不妨事的,但他只冷冷地瞥了喬鵬舉一眼,並不作聲。

圓性道:“我觀此人眸子不正,定是奸詐之徒,若不給他一點苦頭吃,他怎肯低頭認罪?”她將手中拂塵抖得筆直,以拂塵尖在白不肖肋上“期門”穴上一戳。

白不肖頓覺周身皮膚上似有無數蜂子蜇叮,又痛又辣,難受至極,他只是咬緊牙根強自忍住,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冒將出來。

唐潮見白不肖滿臉痛苦的神情,厲聲喝道:“白不肖,你快從實招來!座中百十好漢,每人都有一種刑法,你能熬得過去?”他隨手抓起兩根竹筷一擲。竹筷擊中白不肖腳底“湧泉”穴。

“湧泉”是人身最敏感的穴道,白不肖只覺渾身麻癢難熬,忍不住嗬嗬怪笑不止,笑聲中含著無限的痛苦,眾豪聽了禁不住渾身起了一陣寒戰,均知這痛猶可忍,奇癢最難熬。見那白不肖口中發出怪笑,臉上肌肉抽搐,齜牙咧嘴的,甚是可怖。

白不肖怪笑聲漸漸變得尖厲悽切,猶如荒野狼嚎,夜半鬼哭,突然他一口氣接續不上,笑聲頓歇;一張臉憋得紫紅,雙目盈突青筋怒凸,喉間咯咯怪響,頭一歪,竟閉氣昏了過去。

眾家見此慘象,心中駭異至極,均想;如此酷刑若施之於自己身上,真不知何以克當。

喬鵬舉紫銅杖伸出,杖頭急點,解了白不肖的渾身奇癢。伍天風忙含一口酒向白不肖臉上噴去。

白不肖籲出一口長氣,悠悠醒轉。

山伏平陰慘慘地說:“姓白的,你是招還是不招?你若是再不從實招來,老夫就對你不客氣了。”他掏出一隻油光紅亮的毛竹罐,伸到白不肖臉前半尺處,“你看仔細了,這是什麼?我這竹罐內養著一對五彩毒蠍、兩條白蜈蚣、三條藍斑毛辣蟲、三隻大腹紅蜘蛛!你若再不開口,我就將這十隻毒蟲放在你臉上,叫你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在場的都是弄槍使刀的武林豪客,即使白刃加頸也不會皺眉,但聽山伏平講他的竹罐裡養著毛蟲、毒蠍、蜘蛛、蜈蚣,便像眼前有許多毛茸茸的毒蟲在蠕動,不禁心中發毛,頭皮根子發炸。只怕他真的放出來,看著也催人作嘔,便七嘴八舌地說:“姓白的,你還是招了吧!”“姓白的,好漢作事好漢當!砍頭也不過碗大個疤,何必多受這份苦?”

白不肖乾脆閉上了眼睛。

山伏平見狀,拔開竹罐的木塞,將罐口一側,擱在白不肖臉頰上,獰笑道:“我看你能挺多久!”他一言方畢,便從罐口爬出一條指頭粗渾身長滿藍斑白毛的毛辣蟲。罐中毒蟲是他精心飼養,從不任其吃飽的,是以一出題目,嗅到血肉之氣味,即快速蠕動向前,在白不肖臉上尋找血豐肉滿之處下口。

眾人見了,無不汗毛凜凜牙齒打戰,好像那毛蟲要爬到自己身上來似的,一個個往後退縮。

山伏平放出一條毛蟲,即蓋上塞子,道:“姓白的,我這毒蟲非比尋常,你臉上經它咬齧之處,三個時辰後即潰爛腐蝕,無藥可救的!”

那毛蟲正附在白不肖鼻尖上探頭探腦,似乎還沒拿定主意是就此咬下呢,還是另覓膏腴之處。

眾豪雖恨白不肖死不開口,但見此令人心驚肉跳的惡蟲,也覺太過殘忍,心腸略軟的,別轉了頭不敢再看,心裡在嘀咕:山伏平以俠自許,但以這種可邪門歪道的手段來逼供,人品也好不到哪裡去。

正在這時,嗤嗤之聲連響,一叢如頭髮粗細的白光從人叢中直射屋宇。房樑上“叮叮叮”一陣急響。眾豪皆抬頭仰視,見有數十枚鋼針插在梁木上,心中大驚,不知是誰發出這叢鋼針?意欲何為?忽又有一人驚叫:“大家快看!”

眾人順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見原先附在白不肖鼻尖上的藍斑毛蟲已滾落於地板上,身上插著兩枚晶光閃亮的細鋼針。

山伏平毒蟲被殺,勃然大怒,罵道:“是哪個兔崽子弄死我的神蟲?有種的走出來與我較量較量!偷偷摸摸的算哪門子好漢?”

心思敏捷的人一見毒蟲被鋼針扎死,便知那蓬射梁木的鋼針是為了調開眾人的注意力,行聲東擊西之策。以兩枚細針射死粗如指頭的毒蟲,而不傷白不肖皮膚,這份發射暗器的準頭和手勁控縱的本事,也足以驚世駭俗了。座中諸家雖不乏擅長暗器功夫的名家,但要論此道聖手,則非“千手智者”李子龍莫屬,此刻山伏平一罵,便有幾人不由自主地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李子龍。

鋼針自然是坐在前排的人所發,一則鋼針細小難以及遠,二則後排之人髮針必得舉臂。李子龍雖見到了許多懷疑的眼神,但自忖問心無愧,仍端坐不動面帶微笑。

豈知吳尚行見李子龍微微含笑,心中疑心更盛,暗想:這李子龍詭計多端,誰能猜知他與白不肖到底有無瓜葛。吳尚行也是個急性子,忍不住問道:“李副幫主!你笑個什麼?”

這一問甚是無理且無禮,但許多人已對李子龍起疑,便覺吳尚行問得合情合理,心道:若非是你乾的,你又高興個什麼勁?

李子龍何等機敏,想自己因微笑而遭無端的猜忌,心中十分惱怒,忍不住反唇相譏:“照吳大俠意思,李某該當擺出一副哭相囉?便是玉皇大帝也不能令天下人只許笑或不笑!李某生來便是一副笑相,那有什麼法子?”

山伏平一聽這話似乎暗射自己,氣往上衝,斜著一隻獨眼冷笑道:“李副幫主的一身暗器功夫,天下還有誰能與你媲美?難怪要笑口常開了!不過,暗器暗器,也只能在暗中搗鬼罷了!”

李子龍氣黃了臉,倏地站起來冷哼一聲,傲然道:“山大俠莫非要伸量在下不成?”他一向自負得緊,現山伏平竟敢嘲笑他賴以成名的絕技,焉能不惱!

山伏平也是個十分驕傲的人,他將竹罐往懷中一揣,雙掌互擊,想道:“有種的就出來練練!咱們手底下見真章!”

眾人看他倆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窩裡鬥,但不知這次是真的犯彆扭?還是演雙簧要哄騙什麼人?故而雖見他倆針尖對麥芒,卻無人出來打圓場。

這時際,李子龍真是進退兩難。若真的與山伏平動手。暗器不比別的兵器,樓上那麼多人擠在一堆,萬一誤傷他人,那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若不與山伏平相鬥,便顯得示弱退縮,把面子丟盡了,今後怎能再在江湖上混呢?他只盼有人出來拆解,因此先不動手,說道:“山大俠要指點在下,那是好極了。久聞山大俠一對判官鐵筆使得出神入化……”

李子龍是欲拖時間等別人出來拆勸,山伏平卻沒這心思。他見李子龍絮叨不休,搶上一步,揮拳便打。

李子龍不防他說動手就動手,閃避已然不及,只好舞掌迎上。拳掌相交,李子龍身形一晃,山伏平卻紋絲不動,第二拳又運勁擊出。兩人接連拆了數招。山伏平自恃內力精深,出拳毫不容情。李子龍的“秋風掌法”講究的是輕靈飄逸,蓋因地方狹窄,無法騰挪,只好與山伏平力拚。

他內功稍遜一籌,硬接了山伏平那力挾千鈞的七八重拳,胸口隱隱發痛,暗暗叫苦,一時卻無良策。眼見山伏平又是一拳擊來,他忍無可忍,左肩一聳,射出三柄飛刀。山伏平急收拳五指連彈,將三柄飛刀彈飛。

山伏平指力甚強,那三柄飛刀經他一彈,分三個方向往人叢中射去,便有人驚呼起來。喬鵬舉、圓性和伍在風急出手接住,齊聲叫道:“兩位別打啦!”

山伏平見李子龍能從肩上發出飛刀,心下駭異,這一戰他已佔便宜,再鬥下去只怕對方暗器層出不窮地射來,倒也不易應付,他見好就收,退開兩步,朝李子龍怒瞪一眼道:“我們的賬先記下,日後再算!”

李子龍無緣無故結了個冤家對頭,心中好不懊悔,回瞪山伏平一眼,哼了一聲,也退回自己的座上。

圓性師大道:“山大俠,我看你對李副幫主有點兒誤會。你把毒蟲再放幾條出來,看看到底是誰在暗助這姓白的小賊?”

李子龍跺足道:“我早該想到這法子!姓山的!你將你的毒蟲全數放那姓白的臉上,看哪個王八蛋敢再嫁禍於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李子龍後悔莫及。

山伏平被圓性一語點醒,急從懷中摸出那個油光紅亮的竹罐子,揚聲道:“各位招子放亮了,務必將姓白的同夥查出來!”隨即彎腰拔開木塞,將罐口向渾若死人的白不肖臉上湊去。這一回,他不再容情,要把罐中所有毒蟲都放出來。

只聽嘭的悶響,山伏平的身軀直飛起來,重重地撞上屋頂,破瓦而出!頓時,酒樓震動,碎瓦和樑上積年的灰塵嘩嘩落下來,瀰漫一片。迷得眾豪睜不開眼睛。圓性等久經大敵的高手應變奇速,立即從四面八方躍向中間,但終究是慢了一瞬,一條人影在漫漫灰霧中夭矯騰空,猶如潛龍飛昇,從山伏平撞破的大洞中激射而出。

圓性等身形一長,相繼躥出追趕。屋裡眾人只聽上面哎喲哎喲痛呼之聲接連不斷,又有一條人影從破洞倒栽下來,重重摔在樓板上,昏了過去。眾人一看,正是緇衣芒鞋的圓性師太。這時,屋頂上的毆擊呼痛聲已不再聞,代之以一片駭人的靜寂。屋中眾人面面相覷,心中均想:那追出屋頂的諸人大概皆已罹難,照情理也該出去救援,但誰也沒有勇氣來率先躍上去。

突然,屋頂上響起一個充滿激憤仇恨的聲音:“屋裡諸賊聽明白了!我白不肖若不報今日之仇,誓不為人!”

這話一個字一個字如釘子般紮在屋裡眾人的心頭。座中雖多桀驁不馴的武學高手,卻無人敢出聲應戰。許多人不由直打寒噤,似乎聽到了閻王催命的聲音。

丐幫幫主喬鵬舉見眾人噤若寒蟬,不由暗道:“江湖從今多事矣!”他紫銅杖住地上一拄,一個胖大的身子已躍起半空,倏地鑽出破洞,上了瓦背,遊目四顧,哪還有白不肖的影子?瓦背上僵臥著四條漢子,山伏平和吳尚行皆已氣絕身亡,錢江幫大總管江汛與伍天風都負了重傷,昏迷不醒。喬鵬舉又長嘆一聲,一手挾起一個,從破洞中跳下。

眾人見喬鵬舉安然歸來,便知強敵已遠遁,這才將一個激跳不已的心安回腔子中。有的人上屋頂將死者搬下來,有些人圍著三名重傷者商議救治之策,更多的人三五成群,竊竊私語,談的都是日後的麻煩。大家心裡都明白,從他臨去時那番話看來,今日與會的人都是他的仇人了。許多人不禁對錢江幫及圓性、山伏平、吳尚行等人生出怨懟之心,若不是他們硬要拷問逼供,怎會弄出如此難以收拾的局面?

有幾個聰明人,乘這亂哄哄之際,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也有一些身份較低,坐得較遠的人自忖不一定會被白不肖認準面孔,暗自慶幸,覺得名氣大未必是好事,名氣小也未必是壞事。當然,更多的人,心裡在想:如果白不肖確不是那個心狠手辣、神出鬼沒的蒙面劍客,那麼,這一來,無疑是將他逼成一個與武林作對的魔頭了!再進一步推想,如果白不肖從今後與蒙面劍客聯手,天下武林焉有寧日?

忽有一位來自五嶺號稱“妙手摘星”的點穴名家容一啄大聲向李子龍發問:“李副幫主!容某有一事百思不解,要向閣下請教!”

李子龍正在協助唐潮等料理圓性、江汛、伍天風三人的治傷事宜,聽容一啄聲氣峻厲咄咄逼人,不由一愣,笑道:“請教二字不敢當,容大俠有話儘管吩咐!”

容一啄道:“素聞‘千手智者’不僅以暗器稱絕於世,點穴手法也別具一格。那姓白的既被你封住‘腎俞’與‘命門’大穴,怎又能從容逸去?容某愚鈍,望李副幫主開導!”

李子龍今日實在是晦氣星當頭,剛才山伏平疑他髮針助白不肖,現在又有容一啄懷疑他點穴時做了手腳,真是氣得兩眼發黑,血氣上逆。但此刻白不肖已跑得不知去向,錢江幫從此結下一個厲害的仇家,推本溯源,皆因由他設計擒住白不肖起。

當務之急,是共商對敵大計,多一個朋友多一分力量,萬萬不能意氣用事,自亂陣腳,故而只得忍氣吞聲,強壓心頭惱怒,賠笑道:“容大俠問的極是。在下點穴時使了獨門手法,照理至少得過十六個時辰方可解穴。我此時想起,先師在世時曾對我說過:世上有一種‘移經易穴’的功夫,可自解被封穴道。那姓白的師父是‘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天字,想來也練成了‘移經易穴’的功大。嗨!只怪我一時大意,致使那廝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脫,還傷了敝幫的江汛兄弟!”

李子龍的這番解釋軟中帶硬,他故意抬出“眾目睽睽”和“江汛受傷”的事實來洗刷自己,語氣間又帶著疚歉之意,容一啄等既不知天下是否真有“移經易穴”的神功,又未抓住什麼確鑿的證據,心中雖疑雲猶存,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李子龍的推測實與事實相距不遠。白不肖所修習的內功,雖非“移經易穴”,但以意導氣、以氣馭血的奧妙庶可近之。當時他猝不及防,被李子龍制住要穴,即開始運氣衝穴。當被拷問之際,他一言不發,是因運氣解穴到了要緊關頭,無法分神。至李子龍與山伏平交手時,他已解穴成功,故意靜伏不動,主要是想搞清誰是髮針射蟲的恩人,以圖後報。

到山伏平再次俯身施放毒蟲,他遽然發難,一舉成功。他在山中苦練了六年,師門的“龍虎神掌”和漁婆鬱天華所授的“流水掌法”均有小成,因此,當圓性、伍天風、吳尚行、江汛四人追上屋頂,他左手使至陽至剛的“龍虎掌”,右手使至陰至柔的“流水掌”。

圓性等人連身子還未穩住,哪裡擋得住他全力施為的兩招?便落了個一死三傷的局面。至於山伏平,在身子飛起之際已挨重擊斃命了。

□□□□□□

卻說白不肖施展輕功,在屋宇上縱躍奔竄,須臾間即遠離了桂香摟,看看後面沒有人追來,便跳下地來。他想:錢江幫在桂香樓召集各路豪強聚會,定在城內密佈眼線暗探,自己才從龍潭虎穴中僥倖脫身,可不能因大意再落魔掌,便混在人群中,出了湧金門。

江南春天多雨,方才天上還是豔陽高照,這會兒,陰雲四合,淅淅瀝瀝飄下雨絲來了。

湧金門外,即是西湖。湖邊草長鶯飛,桃紅柳綠。湖中蓮葉如錢,春水盪漾。遠處煙波浩渺,雨霧迷茫。三三兩兩的遊客傍著湖岸的青石路,也不管雨溼羅衫,興致勃勃地踏青賞花。一隊隊來自鄉下的村姑老婦,身背鵝黃香袋,逶迤南來北去。

白不肖看看眼前平和的景緻,回想方才桂香縷中九死一生的險象,不由生出兩世為人的感慨,暗暗對自己說;從今後,你該硬起心腸做人!切不可饒赦那夥自稱名門正派的惡人!

白不肖沿著湖岸向北行去。他無心觀賞湖光山色,不消半個時辰便到斷橋,踏上了白堤。

這白堤是一條土堤,形似長帶,橫貫湖中,連接孤山島。堤上兩邊,內層是婀娜多姿的垂柳,外層是絢麗多彩的碧桃,桃紅柳綠,交織如錦。有仕女遊客拈花拂柳,往來不絕。幾個小販沿堤叫賣茶水點心。

白不肖過了錦帶橋,忽聞前頭馬蹄得得,抬頭看去,但見從平湖秋月那裡過來三騎高頭大馬。當先的是一匹白馬,馬上騎者也渾身著白,在紅花綠樹中顯得分外扎眼。白不肖初時心頭一沉,那騎白馬的白衣人正是從關外來的“長白參女”高無痕。

真是冤家路狹,這白堤平直坦蕩,寬僅十丈,相向而行,勢非遭遇不可。白不肖想轉身往回走,又怕來人騎在馬上,正所謂登高望遠,一覽無餘。何況馬跑得比人快,他這一猶豫間,高無痕已到了三十丈外。白不肖惟有將笠帽的帽簷往下壓一壓,折向臨湖的堤邊,借碧桃樹隱身,硬著頭皮望前走,心裡只盼對方亂花迷眼,疏漏過自己。

高無痕與綠雲、碧玉所騎的都是口外駿馬,體高腿長,不一會就從白不肖身旁馳過去。耳聽馬蹄聲得得遠去,白不肖心頭一鬆,正欲回頭看時,那三女竟撥轉馬頭,揚鞭策馬追了上來,一個尖脆潑辣的聲音大喊:“喂!那小子,你站住!”

白不肖只當作不是叫自己,埋下腦袋往前疾走,心想只要到了孤山,就有法子擺脫她們了。

但哪有這樣的好事?白不肖剛過平湖秋月,就被追騎趕上。三騎馬分三面圍住了他,圓臉蛋的碧玉橫眉立目地叱道:“小子!姑奶奶叫你站住你為何不站住?”刷的一鞭向白不肖兜頭抽來。

白不肖焉能叫她抽著?反手一撩要抓她的鞭梢。碧玉知他藝業不凡,振鞭一抖避開他的一抓,又是一鞭抽下。白不肖心裡惱怒,站在那裡不躲不閃,眼睜睜看那馬鞭如靈蛇噬人呼嘯擊下,暗運氣於臂,打算一掌把她擊下馬來。

啞女高無痕“呀”地叫了一聲,撩起手中馬鞍一揮,立時將碧玉的馬鞭彈開。白不肖見狀,也垂下了雙掌。高無痕臉帶怒容,咿咿呀呀地朝碧玉嚷著,似是在責備她什麼,隨即她又向瓜子臉的綠雲打了幾個手勢。綠雲便朝白不肖拱拱手,輕聲道:“我家姑娘說,她沒有惡意。你是我們南來所遇到的第一個青年高手。我家姑娘想與你尋一僻靜處單獨較量一下,希望公子勿推辭。”

她強調“單獨”,自是影射先前桂香摟中那一掌的較量不能作數。

高無痕策馬追來僅僅是為了比武較技,這使白不肖略放下一點心事。但此刻他急急如漏網之魚,哪有心思與人比鬥?桂香樓距此並不遙遠,萬一那百餘豪強尋蹤追來,豈非才出虎口又入狼群?

白不肖略一沉吟,便對綠雲說:“請轉告高小姐,我今有急事,實難從命,尚請鑑諒。”

綠雲見他一臉惶急,不住向後張望的樣子;便說:“公子有什麼為難的事?可否告訴我們?我家姑娘最愛救人急難,在關外是出了名的俠女。”

白不肖此刻是聽到一個“俠”字便生氣。他從十四歲起碰到多少以“俠”自居的江湖客,大多幹著盜賊行徑。他心生戒備,冷冷說:“多謝你家小姐的好意,在下的事,在下自己料理得了。告辭!”他一抱拳,轉身欲行。

碧玉馬鞭一揚,攔住了他,沒好氣地說:“你這人好沒道理!總得留下個姓名、住址,日後我家姑娘仍要來尋你比試的!”

“萍水相逢,何必通姓道名呢?在下浪跡江湖,居無定所,你們也找不到我的。”

這時高無痕又向綠雲打手語,綠雲便將她的意思譯出來:“我家姑娘便下榻在城內悅來客棧,公子有什麼為難的事,可到悅來客棧找我們。我們姑娘說:你不肯見告尊姓大名,她也不勉強。後會有期!”

綠雲率先抱拳,高無痕也抱拳為禮,向白不肖點頭作別。三人撥轉馬頭,一抖韁繩,那三匹馬立即奮蹄揚鬃,飛馳而去。

白不肖心中也覺奇怪,這“長白參女”在酒樓中那般倨傲無禮,此刻卻又如此謙虛,真不知是怎麼回事。

他向西一路疾行,翻過孤山,越過西岸橋。在西泠橋下的涼亭裡買了一碗茶喝。這時雨停了,夕陽西照,湖山金碧輝煌。橋畔那座葬著南齊名妓蘇小小的墳塋前紙灰翻飛,有兩個羽扇綸巾的文士正在臨穴吟詠前人的詩句。一個穿綠的唱道:“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另一個穿白的便說:“且聽這一首:‘漠漠窮塵地,蕭蕭古樹林。臉濃花自發,眉恨柳長深。夜月人何待,春風鳥為吟。不知誰共穴?徒願結同心。’情真意切,真乃好詩!只是太淒涼了些。”

那穿綠的說:“蘇小小生時,雖以能詩善歌知名於世,但所遇者不是貪色狂徒,便是薄倖兒郎。茫茫人世,又有幾人真能與之永結同心?其寂寞淒涼,惟有夜月春風知之。若非有個知情知義的鮑仁為她建墓造亭,湖山雖大,何處可棲香骸呢?所以叫我來說,是沒有鮑仁便沒有蘇小小!西湖山水佳妙,古往今來,不知有幾千萬蘇小小這樣的女子寄跡於此,但一旦香消玉殞,便湮沒無聞了。只因出了個鮑仁,才使其中之一得以與湖山共存。”

那穿白的便撫掌笑道:“兄台此論甚是精妙!何不做一首詩,掃一掃前人的舊調陳詞?”

那穿綠的文土捻著頷下青須凝神思索。白不肖正想聽他能做出什麼富有新意的佳句來,忽聞白堤上馬蹄聲急如驟雨。他虎口餘生,正如驚弓之鳥,一聽這蹄聲急驟,細察之下,足有七八匹決馬急馳而來,哪裡還有心思聽文士吟詩?手按刀柄,急掠出亭,便揀樹木茂密之處,往棲霞嶺上跑去。

他一口氣奔上半山腰,方回頭察看,只見山下七區快馬馱著七個漢子向靈隱方向奔去,顯然不是來追殺自己的。他剛鬆了一口氣,忽聞頭上不遠處有人發出一聲輕笑。他嚇了一跳,急拔刀轉身。山林寂寂,並無人影。他還道自己精神太過緊張,將鳥叫誤作人聲,正要還刀入鞘,一個聲音說.“小兄弟真是好輕功。”

隨著這聲音,在白不肖前上方三丈處的一棵大樹後,走出兩個人來,一個穿綠,一個穿白,正是在西持橋畔蘇小小墓前吟詩的文士。穿白的臉白無須,穿綠的頷下有一副短鬚,兩人都在三十歲上下,笑盈盈地瞧著白不肖。

白不肖驚駭至極,須知他輕功聽力皆已相當高明,這兩個文士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他上山,甚至還能跑到他前頭去而不被他發覺,這份功夫怎不叫他目瞪口呆?倘若這兩人是錢江幫的同夥,就危險了。

心念急轉之下,白不肖立即拔刀在手,怒道:“小爺今日反正不打算活了,你們兩個一齊上吧!”

穿白的和穿綠的面露詫異之色,對視一眼,穿綠的說:“小兄弟怕是認錯人了吧?咱們是初次見面,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怎談得到‘生死’二字?”

白不肖被那些偽善的人騙苦了,怎能信他的話?一躍而上舉刀就劈向穿綠的,左掌同時向穿白的拍去!但眼前人影急晃,這蘊含十成勁力的一招兩式都落了空。白不肖自知身處危地,非速戰速決不能脫身,鋼牙怒咬,一口氣攻出十幾招,可是連對方的一片衣襟都沒碰到。

他心念轉得極快,猛攻既不奏效,便抽身疾退,身子往山下方向射出,人在半空就轉過了身來,雙足在一根樹枝上一點,借力彈起前飛,突然耳邊有人斥道:“回去!”便有一股拳風迎面撲來,那穿白的早已趕在他前面等著了。白不肖身子一折,向左掠去,一道綠影已超越了他,在他前頭停住。

穿白與穿綠的兩人圍追堵截,無論白不肖左衝右突,都無法跑出方圓十丈之地。那兩人似乎並不急於將他拿下,只以渾厚無傳的掌力拳風將白不肖迫回。

白不肖急怒攻心,奔突一久,便有些力不從心了。到此時,他越發認定這兩人是錢江幫的同謀,心想與其被他們擒去身受酷刑,還不如一刀自刎,免受那種死去活來的酷刑。

於是,他身形急停,站在一塊青石上,怒視迫近來的兩文士,咬牙切齒地罵道:“惡賊!我白不肖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他將眼一閉,迴轉刀鋒往自己頸中割去。

刀鋒將及項頸之際,穿白的“咦”了一聲,出手如電,以兩指挾住無刃的刀脊,硬生生將刀穩住了。

白不肖睜開眼睛,運勁急奪,卻奪不動刀,心知與對方差得太遠,乾脆鬆手奪刀,轉頭朝岩石撞去。

穿綠的急將單掌插上,白不肖急撞過去,著頭處綿軟異常,渾如撞進了棉花堆。

“你這後生,怎麼動不動就尋死?好沒出息!”穿綠的發力一推,白不肖噔噔噔後退三五步,背心撞在身後樹上,樹葉亂晃,震下許多綠葉來。

跑又跑不掉,死又死不成。白不肖面對這兩個武功奇高的文士,頓覺天地間自己是最不幸的了,心中一酸,忍不住熱淚滾滾。

那穿白的皺皺眉,說:“這麼大個人,心裡有什麼委屈只管倒出來,哭個什麼勁?”

白不肖看他陰陽怪氣地,一抹眼淚,怒道:“你們有種快殺了我!我若皺一皺眉頭就不是好漢!”

穿綠的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忽而要殺我們,忽而要自殺,忽而又要我們殺你。你倒說說看,你與我們有什麼深仇大恨?”

這一問,白不肖不禁目瞪口呆。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這兩人的姓名來歷,又怎談得上“深仇大恨”四字呢?

“你們為何要跟牢我?”白不肖能問的,只有這一句。

穿白的微微一笑,道:“我們見你輕功不俗,所以想跟你比一比腳頭功夫。無非是一時技癢,並無他意呀!”

比試之下,自然是白不肖輸了。

白不肖仍難相信,說:“你們難道不是錢江幫差來捉我的嗎?”

那兩人對視一眼,穿綠的臉上頓時顯出傲慢的神色,冷笑道:“小兄弟你太小看人了!錢江幫系一群地痞烏合而成,那唐潮給我當孫子我也不要。哼哼!再說天底下又有誰能差遣我們?”

口氣之大,好像他就是皇帝老子。

穿白的道:“小兄弟,你姓什麼?你師父是誰?”

白不肖如實回答了。

那穿綠的驚訝地說:“哎呀!你原來是北門天宇的徒弟,怪不得!怪不得!這麼說,令師已故去六年了?可惜;可惜!我兩人白來一趟了。”

白不肖聽他話中有因,試探地問:“兩位前輩高姓大名,與先師可是有舊?”

穿白的說:“我姓秦單名一個雷字,隴西人氏。這位姓展名堯臣,祖籍曹州。我兩人素聞尊師是‘天下第一劍客’。是以結伴南來,想與他印證一下武學,不料尊師已亡故了。真是可惜!”把刀還給白不肖。

白不肖已知自己誤會了,躬身施了一禮:“白不肖不知兩位大俠的來歷,多有得罪!展大俠、秦大俠是先師的客人,弟子本該為兩位大俠洗塵接風,但……”

展堯臣揮手打斷了白不肖的客套,不悅地說:“小兄弟,你休將‘俠’字往我們頭上套。我兄弟二人平生最討厭這個字。江湖上有多少人假‘俠’字以售其奸。我們無非是對武學一道有些許心得罷了,既不曾仗義疏財,又不曾鋤暴除惡、扶危濟困,哪裡談得上一個‘俠’字?”

白不肖覺得展堯臣這番話極對自己的心思,對這兩人大起好感,恭謹地說:“前輩說的是至理名言,弟子謹受教誨!”

秦雷笑道:“小兄弟你也不要‘前輩前輩’的。我們雖無緣拜識令師,但見識到了北門的武功,總算不虛此行。你現在打不過我們,不是你的武功不如我們,蓋因我們痴長十幾歲,修為比你強一些而已。再過十年,我便不是你的對手了。展兄或可與你鬥個平手。”

展堯臣連連搖頭:“到那時,我也打不過他了。他的掌法將至陰至陽熔於一爐,將至柔至剛揉成一路,是我平生僅見,實在不可小覷。但他此刻功力不逮,陰柔陽剛的轉換交融還見滯澀,只消假以時日,勤習苦練,十年之後,天下無敵矣!僅以這路掌法看來,秦弟,你我只怕比北門尚遜半籌呢!”

他只當白不肖的功夫全得之於師傳,是以自認不及北門天宇。其實,展堯臣的功夫比北門只強不弱,那秦雷也可與北門平分秋色。這二人,於武學極為痴迷,天賦又高;更有文學之長,只是生性恬淡,不大理會江湖中的恩怨是非,因此名聲不顯。展堯臣自稱“武痴”,秦雷自稱“武迷”。故在北地有人將他倆合稱為“痴迷散人”。

秦雷也說:“小兄弟這路刀法也不壞,迅捷剛猛與飄逸靈動兼而有之。山西佟家的潑風刀法是剛猛至極的刀法,但也失之剛猛,若碰到對手比他強的,太剛則折。粵北柳葉刀是極柔的刀法,老子曰:柔弱勝剛強,每每能以柔克剛,但太柔則廢。所以無論什麼器械,總要剛柔相濟,方能戰無不勝!”

展堯臣笑道:“秦弟,你又迂了,一般的人限於資質、遭際、壽限種種不可超越的障礙,窮畢生之功,能練成至剛或至柔的功夫,便很不尋常了。雖說‘剛柔相濟’四字人人耳熟能詳,世上又有幾人能進入那個境界?這位白兄弟若非得遇名師,又怎能有目前的本事……”

這一痴一迷一談起武學來,便將什麼事都忘了,只顧滔滔不絕地批評各門派武功之長短,將白不肖晾在一邊。

那展堯臣說得興發,口沫四飛,指手劃腳:“器械、拳腳、輕功、暗器四者,其實不過是武學的形,稱之武技可也。一個人若真正悟到了武學之道,天地萬物皆可為之用。一草一木可化為切金碎玉的利刃,舉手投足便是最精妙的拳術掌法,鳥的羽毛和蟲的腳爪可以當作無堅不摧的暗器,而渡江河不用舟揮,越高山如履平地,乘風御氣扶搖騰空,隨心所欲。那才是武學最高的境界。所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如你我一著於形跡,便落入武學中的下品了……”他深深嘆息,為自己迄今未入上品而遺憾。

白不肖聽得心馳神往,暗想一個學武的人休說入上品,但使能有展、秦二人那樣的功夫,便足可快意恩仇、傲視江湖了。

秦雷忽笑道:“展兄,你我只顧自己說活,卻將白兄弟晾在一旁,未免太失禮了。白兄弟,你與錢江幫結了什麼仇,且說給我們聽聽如何?左右我們在此沒別的事。”

聽他的口氣,似乎要幫助白不肖。白不肖年紀雖輕,性子卻傲,心想:我已長大成人了,自己的恩怨當自己料理,怎可假手他人?便說:“前輩的好意,弟子心領。那錢江幫也不是三頭六臂,弟子並不怎麼把他們放在眼中。兩位前輩遨遊天下,見多識廣,可曾遇到過一個武功高強的蒙面劍客?此人自稱‘肖不白’或‘北門杜’,但這都不是他的真名。”

展堯臣和秦雷相互瞧了一眼,心道:這年輕人性子倒傲得緊!展堯臣道:“我們路過長沙一個朋友處,聽他談武林逸事,說到有這麼一個專向成名人物下手的怪人。但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從長沙到杭州,我們一路遊山玩水,也不理會江湖中的事,因此不曾再得到那怪人的訊息。聽你所說,他化名‘肖不白’和‘北門杜’,似與你的名字來歷有所關連?”

白不肖心中失望,點點頭道:“正是如此。但晚輩初入江湖,自忖並無冤家對頭,怎麼也想不透他為何這樣做。”

這時,太陽已下山,暮靄漸降,西湖南岸淨慈寺的和尚敲響了晚鐘。鐘聲噹噹,隔湖傳過來,山谷皆應。西湖左近的寶石山、葛嶺、棲霞嶺、北高峰、南高峰、玉皇山、天竺山等諸大名山建有許多的大小寺院。南屏晚鐘一響,各大小寺院的銅鐘也一齊轟鳴。一時間,前者未絕,後音又起,叮叮噹噹響成一片,煞是動聽。

展堯臣不禁逸興遄飛,悠然吟道:“翠屏對晚,烏榜佔堤,鐘聲又斂春色。幾度半空敲月,山南應山北……”

秦雷推了他一把,笑道:“展兄,張矩的西湖詩詞多的是,一時半會也吟不完。天色已晚,我們也該下山進城去打尖歇息了。”他轉向白不肖:“白兄弟下榻何處?咱們一起進城吧?”

可以想見,此刻錢江幫定夥同眾豪在城內大索。白不肖不欲牽連展、秦二人,抱拳謝道:“弟子不進城了,玉泉寺離此不遠,彼處有一友在等弟子。”

於是,三人循原路下山,抱拳作別。展堯臣、秦雷便向城裡去。白不肖徑往玉泉寺方向走去。

那玉泉寺在玉泉山麓,又名清漣寺。寺內有泉,色碧如玉,因以名之。

白不肖一路行去,但見暮色四合,鴉雀噪林,竹林寂寂,長草婆娑。行了多時,也沒碰見一個人,也沒見到寺廟的紅牆黑瓦,心知是迷了路。別的倒不打緊,林中草叢裡到處可以睡得,只是腹中咕咕、飢火上竄,無處去尋果腹的東西來吃。他也顧不得許多,只管撥草分樹往前走,翻過一個坡,見前面竹林中隱隱有燈火亮著,又有狗在暗處狺狺吠著。

竹林中有片空地,空地上搭著一座小小的竹樓,毗連的茅棚裡有羊在咩咩叫。

白不肖剛踏入空地,一條比牛犢還大的長毛巨獒嗖地從暗處竄出來,衝著他狂吠不已。

竹樓的門“呀”地打開,出來一個村姑裝束的姑娘,她手裡擎著一盞風燈,喝住了暴躁的巨獒。

白不肖急躬身施禮道:“請問姑娘,我是外鄉人,欲往玉泉寺投宿,因不熟路徑誤行到這裡……”

“錯了!錯了!”那村姑說:“客官你走錯了。此地是葛嶺後山,玉泉寺在離此西北十里路。天已黑了,這一路過去林密草長,多有野獸出沒,你單身一人怎麼去呀?”

白不肖道:“請姑娘教我!”

村姑猶豫了一下,說:“你不如先在我家住一夜,待天明再走吧。”

白不肖喜出望外,又深施一禮道:“如此便打擾了。飯錢鋪銀我一併照付。多謝多謝!”

“請進吧!不要客氣,誰也不是頂著屋子行路的。”村姑一提裙幅,正欲迎上來。竹樓裡傳出個老婦人有氣無力的聲音:“怡兒呀!誰在外頭?”

村姑應了聲,回道:“一個迷路的外鄉客人!”

那老婦便不再說話。

白不肖跟村姑走進屋裡,見屋中桌、椅、櫃、榻無一不是竹製,使用得久了,色作暗紅,精光滑溜,倒也別緻。通向內室的門上掛著竹簾子,那老婦必是在裡間。

白不肖道:“請姑娘請出令堂來,也好讓在下拜見。”

那村姑給白不肖倒了一碗茶,說:“那是我祖母,一直臥病在床。”

話音剛落,裡屋老婦便咳嗽起來,連咳了數十聲才止歇。

白不肖見這村姑膚色白嫩,容貌端正,十指纖纖,身子單薄,不像終年戶外勞作的人,便問:“姑娘家中便是祖孫二人嗎?做什麼營生?”

那村姑蹲在灶下點火為白不肖做飯,說:“鄉里人家,無非是繡花、挖筍、養幾頭羊、採茶,反正就我們祖孫二人,粗茶淡飯總應付得過。”

白不肖著屋角果然存有一副繡花的竹架竹繃,壁上倚著鋤頭、柴刀,暗想:家中若無病人,倒也應付得過,有個病人,日子就艱難了。他便探手入懷,摸出最後一隻銀錁子,放在桌上,心中不禁一陣後悔,後悔自已在桂香樓胡亂花掉了五十兩銀子。

“令祖母得的什麼病?可曾延醫診治服藥?”

村姑將米下入鍋裡,用手指把一綹亂髮撥到耳後,淡淡地說:“醫不好的。”

白不肖暗暗驚詫,奇的不是她祖母沉菏難愈,而是她的話中毫無難過的意思,真是久病無孝子,怪不得她家中有病人,屋內卻無藥氣味,敢情是她根本不將祖母的病當一回事。

白不肖想起還未與主人家互通姓名,使說:“我姓白,名不肖。敢問姑娘芳名?”

村姑自道姓陸名怡。飯將熟,她起油鍋炒菜,手腳甚是麻利。內室老婦喚著討水喝,陸怡離不開鍋台,白不肖就一手擎茶壺一手端杯進內室給她送茶水。

內室的大竹床上,擁被半躺著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床頭小竹板上一盞菜油燈,燈火灰暗。

白不肖見這老婆婆高顴塌腮,甚是憔悴,惟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灰黯的燈影裡熠熠閃光,心中不由一動。須知久病之人,氣血兩枯,必定眼神黯淡,雙目無神,但這老婦的眼神有異,或者她的病情並非如陸怡所說的那麼嚴重?

老婦向白不肖點頭致謝,掙扎撐起上身喝水。白不肖看得仔細:這老婦印堂間透出一股黑氣,臉色蠟黃分明是既中毒素,又負了內傷。

他心存疑竇,但交淺言深,也不便多問什麼,客套了幾句,扶老婦躺下,便轉身出外。心裡在想:怪不得這祖孫二人孤零零地住在竹林中,既不怕野獸騷擾,又不懼強盜打劫,原來是身負武功。

卻不知傷了老婦的是什麼人?她們為何隱居於此?是躲避仇家嗎?一連串的疑問在他心頭盤繞。他暗生戒備之心,偷看陸怡的臉色,但又看不出什麼來。

飯菜已熟,一盤炒筍片、一盤油燜筍、一碗筍絲湯,居然樣樣不離竹筍。那雪白的米飯也散發一股竹葉的清香。

白不肖腹中雖飢,但已對這戶人家起了疑心,只怕那陸始在飯菜中做了手腳,捏著竹筷遲疑不敢下箸,但盼陸怡轉身,好以銀錁子測試有無下毒。可是那陸怡偏偏在對面的竹椅上坐下來,抓起桌上的銀錁子問:“客人可是將此付飯錢鋪銀?”

白不肖點點頭道:“正是,不知夠不夠?”

這個銀錁子足有二兩重,其時物價低廉,一兩銀子便可購一石上好的白米,白不肖所付的銀兩已大大超出一頓便飯的價格了。

豈料陸怡搖搖頭:“不夠!”

白不肖以為她在開玩笑,但看她一臉正經的樣子,頓時愣了一下,喃喃地道:“我身邊僅有這個銀錁子,不足之數,改日再給姑姑娘送來如何?”

陸怡冷淡卻堅定地說:“不成!這個銀裸子剛夠付飯錢。你吃了飯到外面羊欄中去睡,羊欄可以不收費。”

白不肖笑道:“陸姑娘你取笑了!這餐飯哪裡值二兩銀子呢?”

“值!我這飯菜裡下了一斤砒霜!砒霜是何等貴重的毒藥!”

原來她已看出了白不肖的心思。

望望她含嗔的眼神,白不肖疑慮盡釋,同時也更明白眼前這位村姑大非常人,此時此刻,只有放懷大啖,才可平息她的怒氣。他也真餓狠了,風捲殘雲似的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拍拍肚子,意猶未足地說:“陸姑娘真好手藝,以砒霜作佐料,鮮美無比!”

陸怡臉上毫無表情,收拾了碗筷,捧著一條薄被出來,鋪在繡花架子旁的竹榻上,說:“客人好歇息了。”轉身就進入內室,反手關上房門。

白不肖也弄不懂她為何冷若冰霜,想來總是自己不慎得罪了她。反正就此一夜,明日便分道揚鍵,各自東西了,也不去理會,洗了腳,吹熄了燈,摸黑上了竹榻,忽覺一陣眩暈,心裡,一急暗暗叫苦,身不自己往後便倒,立即人事不知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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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4:42 |只看該作者

第 十一 回  竹林牧蛇

白不肖悠悠醒轉之時,陽光已從窗口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屋外竹林裡鳥鳴婉轉,風聲簌簌。

他猛地一躍而起,檢視身上,毫髮無損,吸氣運力一如往常,那把冷月寒霜刀也好端端地放在竹枕旁邊。

這使他困惑不解。昨夜,他明明是中了暗算昏迷過去,怎又會毫無損傷地仍在這竹屋內?

白不肖環視屋內,桌、椅、櫃、繡花繃架一件不少,灶台上冒著縷縷白汽,內室裡傳出老婆婆的咳嗽聲,只是不見陸怡的人。

他叫了幾聲,內室裡老婆婆說:“怡兒洗衣服去還未歸來。鍋中熱著飯菜,客人請自便吧。”

白不肖掀開鍋蓋,果然,半鍋白米飯上架著幾碗菜。他越想越是疑惑,覺得這祖孫二人身上隱藏著一個謎團。若說她們要加害於自己,昨天夜裡他人事不知時完全可以從容動手。

當此時,他哪敢擅動鍋裡的飯菜?開了門走出去。那頭巨獒伏在門前空地上,威脅地齜了齜白牙,發出嗚嗚的低吠。

白不肖不敢招惹它,小心繞過它的身子,站在竹籬笆外看周圍的環境地理。

他昨夜經過的竹林原來是好大一片,萬竿翠竹一直往山上鋪展,在春風的掀動下,綠浪翻滾,此伏彼起,真個是一浪未平一浪又掀。右邊是一條幽深的小徑,看來通向竹林外。左邊是一條羊腸小路,或許是上山之捷徑。

白不肖循著右邊的小路步入竹林,即進入一個幽明不定的世界。頭上竹枝翠葉密密匝匝,擋住了天空。地上歷年積壓的枯竹葉不知有幾多厚,無數的春筍將嫩尖拱出地面。往前走,地勢漸高,能見到裸露地表的岩石。

白不肖信步走去,忽然聽到前後左右有一種“噝噝”之聲。他止步細察,嚇得頭髮根子直豎,只見地上、竹竿上無數通體碧綠的青蛇吞吐著紅線似的蛇信子,從四面八方朝他游過來。

江南之地氣候溼暖,山林中多毒蛇,白不肖久居鄉下。自然也會捉蛇。但那不過是偶爾碰到一條兩條,自是手到擒來。可是哪裡見過這許多竹葉青?休說他只有兩手,便是有一百隻手,一時之間也捉不過來。何況這種竹葉青,體形雖小卻劇毒無比,蜂擁而上,只要被咬著一口,就完蛋了。

白不肖嚇得渾身冒汗,眼見群蛇蠕蠕遊近,附近的幾株竹的枝葉上也有十數條蛇吐信張牙,伺機撲噬。他抽刀出鞘,旋身連斫,在一霎之間連斫十五刀。一截截斷蛇飛起來,血雨四濺。他又從盛暗器的豹皮囊中摸出一把透骨釘,以“天女撒花”的手法拋出去,把遊得最近的二十來條毒蛇釘死在地上。

但群蛇並不因為同類喪身而退縮。遊在前面的一圈剛被刀斫斷,被透骨釘釘死,後面的仍不屈不撓地迫上來。竹林裡充滿噝噝噝的駭人的聲音。

暗器總有用完之時,力氣也總有使竭之際。面對這成千上萬的毒蛇,白不肖氣餒了,心裡湧出一股淒涼的冷意,暗歎道:想不到我竟喪身於群蛇之口!

他鬥志一失,不再作徒勞的拼搏,還刀入鞘,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耳中一痛,似有一把尖錐在往裡剜,他以為被毒蛇咬著了,便睜開眼睛想看看率先咬自己的蛇是什麼模樣,但一看之下,心中大奇,那些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蛇群,此刻都掉轉頭往四下裡逃竄,不一會工夫,都逃得無影無蹤。竹林中又恢復了祥和的幽靜。

到群蛇皆隱匿不見,他的耳痛也即消失。看著掛在竹枝上,僵臥在地上的一條條死蛇,白不肖愣住了,不解群蛇何以退得這般迅速。

竹林深處紅影一閃,有輕輕的足音傳來。白不肖悚然一驚,喝道:“什麼人?”

“是我。”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白不肖迎上去,原來是洗衣歸來的陸怡。她端著木盆,眉宇間帶著一股不易被人察覺的喜意。

白不肖餘悸未消,說:“幸好陸姑娘你此刻歸來,若早一步,便被成群的毒蛇圍住了。那情景可怖至極!我還是頭一遭遇到過,但願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遇到。”

陸怡冷笑道,“幸虧我早來一步,否則你此刻已成一副白骨。”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因,轉念一想;是了,她久居竹林中,身上自然帶有雄黃之類闢蛇的藥物。“我倒替你多擔心事了,原來陸姑娘不怕毒蛇。”

陸情看他一眼,說:“你的良心倒還好!”

語焉不詳,不知她是讚許抑或諷刺?白不肖難以接口,只覺得這竹林、這女子處處透出神秘來。

兩人一前一後在竹林裡穿行。默然有頃,陸怡忽問:“你有沒有吃過飯?”

白不肖心念一動,覺著還是把話挑明瞭好,便說:“我沒敢吃。你做的飯菜中雖無砒霜,但似乎混有蒙汗藥之類東西。我不想再睡得人事不知。”

陸怡回頭看他一眼,冷冷地說:“我是為了你好!”

這話又極難理解,在飯食中下蒙汗藥,怎能說成是善意之舉?

“陸姑娘請道其詳!我進了你家中,猶如掉進一個密不透風的悶葫蘆裡,心裡有許多疑團,怎麼也拆解不開!就拿方才林中那麼多的毒蛇來說吧,我本已束手待斃了,怎麼會一下子又不見了呢?”

“你本不該進入竹林的。它們不認識你,以為你要侵犯它們的領地,所以才向你發起攻擊。”

“後來又是怎麼回事?”

“後來是我叫它們散開的。”

“你?”

白不肖瞪大眼睛,難以相信這文弱的女子會有馭蛇的神通。

陸怡轉身站住,從領口拉出一隻有絲線拴著的銅皮哨子,放在嘴裡吹了一下。白不肖沒聽見任何哨音,在竹林深處又響起“噝噝”的蛇鳴,不久,他就看到頭一批竹葉青快速地遊近來。

一日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白不肖一見這些碧綠滑膩的毒物,心裡發毛,一步竄到陸怡身後。這時,他耳中又是一痛,群蛇立即轉身,向林深處遊走,倏忽就不見了。

白不肖驚魂甫定,不由嘆道:“原來你是它們的主人。你養著這麼多毒蛇做什麼?”

“蛇膽可賣給藥材商,價錢不低呢!”

白不肖覺得她的話不盡不實,索性點破她:“這麼大一群毒蛇,便像是一隊精銳衛士,縱然強敵來犯,也得見蛇而退。”

陸怡頭一回露出了微笑,說:“若非如此,我們又怎能在此安居樂業?”

“但令祖母的傷又是怎麼得來的?”白不肖問,“難道還有不怕毒蛇纏身的高手衝進你家竹樓不成?”

陸怡的臉又拉長了,不悅地斜了他一眼,嗔道:“你這個人太好奇了!須知不該問的事不要問。不該管的事不要管。這樣,壽命才好長一些!”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竹林,回到竹樓。陸怡把溼衣都晾曬出去,方回屋盛飯擺菜。白不肖幫她分筷子,端竹椅。陸怡問:“這餐飯你是吃呢還是不吃?”

白不肖笑道:“自然是吃的,大不了再睡一個長覺。”

陸怡抿嘴一笑即又端肅如故,先給她祖母的飯菜端進裡間,又出來跟白不肖一起進餐。

吃罷早飯,白不肖得走了。陸怡既不留他,也不問他去哪裡。

白不肖心裡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這間充滿竹子清香的小摟既神秘又親切,竟使他依依不捨,走出老遠,還回頭望了又望,可竹扉緊閉,寂然無聲,更看不見那位村姑的紅衣衫。這使他悵然若失,悶悶不樂。過了許久,方才自嘲地說:“人家與你素昧平生,能留宿留飯便很不錯了!你還想怎的?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是怎麼一副醜八怪模樣?”

白不肖走到昭慶寺附近,忽見從山門裡走出兩個黑衣黑衫腰懸鋼刀的矮壯漢子,這身打扮,一望使知是錢江幫的幫徒。

白不肖急收步轉身以防被他們看見,路邊正好有個賣香燭紙錠的小貨攤,他一邊裝作看貨,一邊偷偷觀察那兩名幫徒。

寺中的知客僧將黑衣幫徒送出來,其中一個幫徒去解馬韁,另一人回身對知客增兇巴巴地說:“倘若那小賊到你這破廟裡來投宿,你便穩住他,速來向我們稟告。若是隱匿不報,我們便拆了你的破廟!”

他說一句,那和尚便念一句佛,直到兩個黑衣漢子打馬去了,和尚才唉聲嘆氣地回進廟門裡去。

見此情形,白不肖不敢進城了。錢江幫正派出大批幫徒在四處搜掠,連寺廟都不放過,城內更是密佈眼線。他的模樣又特別好認,尤其是少了半隻耳朵皮,走到哪裡都惹人注目。

他離開貨攤,壓下帽簷,決定先找個地方躲避一時,待天黑再想辦法。

昭慶寺東就是寶石山。山上樹木青蔥,奇石峭巖巍峨,洞壑石窟幽秘,倒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白不肖避開上山的石階路,一專揀無人行走的地方,攀藤附葛往山上爬。在半山腰,尋了一處雜樹茅草遮掩的乾燥石窟,用刀割了些長草來鋪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

透過垂掛下來如門簾一般的葛藤野樹的葉隙,整個西湖盡收眼底。但此時他哪有心思觀賞西湖秀美的景色?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李子龍等偽君子的面孔。他初入江湖,便被這些人無端誣為殺人傷命的魔頭,受盡了折磨,若不報此仇,怎能解得心頭之恨!還有那個神出鬼沒的蒙面劍客,推本究源,他是嫁禍於人,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白不肖即或躺在石窟裡,也能想象到便是此刻,關於白不肖是魔頭的語言正通過那些以名門正派自居的人之口,在武林中不脛而走,快逾奔馬。因此,他也得找出那個居心叵測的真正的魔頭,向他討還公道,否則,自己就有可能被永遠逐出人間,像野獸似地過著晝伏夜出的穴居生活。

他想到自己並無任何過失,但不得不東躲西藏,心裡真是傷感淡漠。

回想自己這短短的二十年裡,除了那個幼時朋友奇芙蓉和師父,似乎很少有人肯給予他真情與溫情,很少有人肯用誠摯善意的目光看他,多的是歧視、懷疑、輕蔑甚至仇恨,這不公平,太不公平!

白不肖躺在石窟裡,胡思亂想著。忽然,他隱隱聽到山上有人在呼喊什麼。他鑽出石窟,向上張望,但林木茂密,隔斷了視線。

呼喊聲又響起來,聲音淒厲,帶著哭音,似乎有人遇到了危險。

也許他受騙上當的次數太多,首先浮上心頭的疑問是:這是否又是錢江幫為誘自己現身的圈套?但是那呼救聲太過悽慘,使他無法從容判斷其中的真偽。

他立即像一頭羚羊似地往上疾奔,樹木岩石急速往後退去,耳畔風聲呼呼響。

他很快便看到在山頂那座直刺青天的保淑石塔的尖頂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哭喊。而另一個淒厲的呼救聲,則由石塔基座下發出。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是怎麼回事了。這保淑塔,是一座實心的石塔,高約三十丈,兀立在山頂來鳳亭和壽星石的旁邊。有兩個頑皮的少年到山上游玩。其中之一吹牛說他可以從石塔外壁爬上塔頂,於是便逞強爬上了塔頂。到了上面,已精疲力竭,再往下一瞧,頓時頭暈目眩,手足發抖,哪裡還下得來?何況高處風大,衣袂翻飛身子晃動,更嚇得半死了,惟有將手指緊摳石縫,再不敢動一動,只一味狂呼亂叫。

白不肖到了塔下,即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緊緊拉住他嚷著:“你快救一救我哥哥,他要掉下來了!求求你!”

白不肖用膀子摔開這孩子,沉聲喝道:“你不要嚷!你一嚷,他越怕!”隨即向塔頂的少年喊:“你別動!我來救你!”

他提一口氣,使出壁虎功,手足並用,身子貼著塔身嗖嗖往上躥,很快便到了塔尖少年的身旁。

少年己嚇得神志不清,蒼白如紙的臉上掛滿淚水,見白不肖向他靠近,驚恐地喊:“你別害我!你別過來!”居然騰出一隻手來推白不肖。

他這一推,另一隻手再也掛不住身子的分量,尖叫一聲,身子便往下墜落。他弟弟在塔下看得真切,也發出尖叫。

白不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少年的背心。少年是窮家小戶的孩子,身上的衣服已甚敝舊。“嗤啦!”衣服撕破,又往下墜。白不肖瞅準他頭上髮髻又是一抓,總算抓住了。

少年身子已經懸空,神志糊塗,頭上吃痛,兩腳兩手亂踢亂蹬,力氣甚大,幾欲將白不肖拉離塔壁。這可真是千鈞一髮,白不肖出了一身冷汗,心知稍一不慎兩人都得摔得粉身碎骨。他運勁於臂,把少年往上猛一提,隨即鬆開五指,乘少年身於上升之勢未竭之際,展臂攬著他的腰,五指連動點了他身上穴道。

這一提一攬全在瞬息間完成,倘若有毫釐之差,少年已墜身塔下。這一手可算是險到極處,塔下隱隱有人喊了聲“好!”白不肖也不去理會,挾著少年溜下塔來,隨手拍開少年的穴道。他仰望那高聳接雲的塔尖,方覺自己心跳得厲害,回想剛才置身高處的情形,不由還有些餘悸。

闖了禍的少年落地之後,過了片刻才相信自己已脫離險境,臉上也有了些血色,被他弟弟拉著雙雙向白不肖拜下去,口稱“恩人。”

白不肖急伸手扶住,忽聽身後一個聲音說:“見義勇為,機智果決,更兼膽大心細,身手矯健,真是英雄人物!”

白不肖急轉身著,卻是個手託鳥籠的白髮老人,正在向自己微笑,敢情他上山遛腿,剛好看見白不肖高塔救人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白不肖忙說:“不敢當,老丈過獎了。”又對那兄弟倆說:“快回家去吧!”

兄弟倆再次道了謝,轉身就走。誰知那哥哥脫了力,腳一軟便坐了下去。

白不肖想,自己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救人救徹底,索性送他們回家也是樁正事。

他將少年負在背上,叫那弟弟在前帶路,向老丈點點頭,便從山北小道下去。

一路上,那兄弟倆告訴白不肖,他們家就在山下黃龍洞左近。父親姓王是個木匠,母親徐氏在家紡紗織布。家中還有個姐姐叫阿娟。兄弟倆大的叫阿牛,十三歲,小的叫阿兔,才十一歲。

草頂木屋的女主人看到自己的大兒子阿牛被個年輕人揹回家來,猛吃了一驚。待她從兩個兒子結結巴巴的敘述中得知事情的經過後,一邊罵兒子的淘氣,一邊拖住恩人白不肖,一邊喚十六歲的大女兒阿娟端出香茶來待客。

阿牛這時也緩過來了,幫著母親和弟弟阿兔拖住恩人,無論如何不放他走。

窮人家的熱情不摻一絲虛情假意。等到白不肖無可奈何地應允在他家吃中飯,阿娟就挎了竹籃進城去割肉打酒,而阿牛、阿兔兩兄弟便歡天喜地地跳出門去,要把在別人家做活的父親叫回來。

白不肖吃著香茶、幹栗子和炒黃豆,跟阿牛的母親徐氏閒聊起來。四十餘歲的徐氏甚是健談,不一會就將白不肖的身世來歷盤問得一清二楚。

門外傳來阿牛、阿兔的歡聲笑語,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的王木匠回來了。王木匠一進屋就要給白不肖行大禮感謝救子之恩。白不肖哪裡肯依,硬拖著不讓他下跪,兩人對施半禮了事。

王木匠性情豪爽,幼時也學過幾招三腳貓的功夫,見白不肖佩著刀,便改稱“大俠”,說:“像白大俠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扶危濟困的大俠客!我活了四十幾歲,也見過不少弄槍使刀的角兒,除了仗著一點武功欺壓良善,或者給富豪人家看家護院作打手外,有幾個像人樣的?”

白不肖被他誇得臉都紅了,說:“王大哥過獎了。你‘大俠大俠’地喚起來,我坐都坐不住了。你我還是兄弟相稱,也親近些。”

王木匠哈哈大笑,說:“恭敬不如從命,我便放肆了,喚你一聲白老弟。阿娟她媽,阿娟這丫頭去多久了,怎麼還不回來?今日我要跟白兄弟痛飲幾杯!”

徐氏也有些不放心,到門口張望了幾次,自言自語道:“這丫頭怎麼還不回來?”

白不肖見狀,便說:“王大哥,你還是去看看,令愛去了好長時間了。”

王木匠笑道:“倒叫你白老弟見笑了。丫頭大了,又生得不醜,做爹孃的便要白操心。其實並沒甚事,她也快回來了。”

話音剛落,阿兔便急乎乎地跑進來報告:“阿娟回來了!有個姐姐陪她一塊來的!”

王木匠便起身到門口看:“阿娟!你……”下面的話頓住了,急趕了出去。白不肖就聽王木匠在外面大聲問:“怎麼啦?出了什麼事?”接著就聽到阿娟嚶地哭了。

白不肖心知有異,便起身出門,見阿娟頭髮蓬亂,兩個眼睛腫得挑子似的,而在阿妮身後站著的,竟是陸怡。

陸怡也一眼瞥見了白不肖,朝他點了點頭。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阿娟割了肉,打了酒回來,路上碰到兩個黑衣黑褲的漢子。黑衣漢子見阿娟生得眉清目秀,又是單身一人,便調戲她,先是胡言亂語,接著動手動腳,拉拉扯扯,路人看了敢怒不敢言,幸虧陸怡經過那裡,喝退了兩個流氓,將阿娟護送回家。

王木匠夫婦自是對陸怡千恩萬謝,要請她進屋坐。她執意不肯,告辭去了,始終未與白不肖搭話。

白不肖心中疑惑,待阿娟收了淚,便問她那兩個黑衣漢子是否錢江幫的?陸怡可曾跟他們交手?

阿娟說,是不是錢江幫的人她也不知道,陸怡並未跟他們交手,他們看到陸怡,便顯得十分恭敬,口稱“小姐”,趕緊溜走了。陸怡當時還罵道:“下回被我碰上這種事,我必打斷你們的狗腿!”黑衣漢子居然一聲不敢響,想來是很怕陸怡,曾經吃過她的虧。

王木匠做木工活走鎮穿府,見過些世面,聽到錢江幫三個字,恍然大悟,擊掌怒道:“定是錢江幫那批惡徒!除了他們,誰敢光天化日之下做歹事?”

白不肖心念一動,問道:“王大哥可知錢江幫的底細?”

王木匠道:“這錢江幫由來已久,其創立之初,幫徒多是船工鹽販,只聯合起來對付海盜江賊,並不騷擾地方。傳到唐幫主手裡,綱紀廢弛,幫規敗壞。幫徒中多遊手好閒的流氓地痞,無賴惡棍。他們在江上設卡勒索船家漁戶和過往客商,近年又將勢力擴展到岸上來,杭州城裡的小販小商,都得逐月向其交納‘安樂費’,少一個子兒或延誤幾日,那幫兇神惡煞便打上門去。至於設賭館、販賣人口、誘拐婦女或搶奪財物,乃至傷害人命種種歹惡事情,都有錢江幫的份。”

“官府也不管一管?”

“管個屁!杭州府通判的小舅子蘇紀剛便是錢江幫中‘乘字堂’的堂主。錢江幫在杭州城南設有乘、風、破、浪四堂,每堂有幫徒三四十人,最是無惡不作。百姓傳言‘乘風破浪,小民遭殃!’我有個拜兄在城南江干開一家小小的木作坊,夫妻倆只有一個獨生兒子,年方十八,血氣方剛。今年元宵節晚上觀燈,見兩個幫徒當眾調戲婦女,實在氣不過,上去說了句公道話。第二日便有七八個幫徒打上他家,我那拜兄被打得口吐鮮血,他兒子被剁去一隻左手,真是慘不忍睹!”

白不肖聽得怒火填膺,拍桌大叫:“他們沒告官麼?”

“告了!狀紙才遞進去!便有一個師爺出來,對我拜兄說:‘你還是識相點自己去撤回狀子,否則你一家三口活不過明日。’他話才出口,即有四條大漢圍上來,就在衙門門口將我拜兄一頓好打。那些衙役便在一旁拄著水火棍笑我拜兄不長腦子:居然告起通判的舅爺來了?白老弟,你想想看,我們良善百姓怎鬥得過他們?阿娟今日真是萬幸,碰到了那位見義勇為的陸小姐……”

白不肖胸中一口氣竄來竄去,他強自捺住,道:“總有人會收拾他們的!王大哥你們看著!”

王木匠何等機靈,看白不肖的臉氣得紅白不定,便說:“白老弟,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你一個外鄉客人,諸事要多加小心。如果見到那幫兇神,須遠而避之,免得吃虧。”

說話間,酒菜已齊備,大魚大肉端上來。王木匠一家盛情難卻,白不肖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個酒醉飯飽。在王家盤桓到紅日西斜,向王木匠借了一套舊衣換了,託辭要到城裡會一個朋友,別了王木匠,獨自進城去。

白不肖換了王木匠的舊衣。王木匠身材高大,舊衣穿在白不肖身上又寬又長,恰好遮住了刀鞘,他壓下笠帽帽簷,一路上沒被人注意,待到城南江干,天已黑了。

江干一帶,多碼頭貨行、魚棧船廠。江風獵獵,水聲嘩嘩,船檣林立,漁網成堆,空氣裡瀰漫一股觸鼻的鹽腥味。

有兩個黑衣黑褲的錢江幫幫徒從一家小酒館裡打著飽嗝出來,他倆勾肩搭背,腳步踉蹌,口中胡言亂語,顯見已醉意醺醺。路人無不遠而避之,側目而視。

白不肖遠遠跟著這兩個幫徒,要看看他們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一路上這兩人盡是說著賭博、嫖妓的事,彼此取笑戲謔,言辭甚是下流。

路旁有家小小的藥店。兩個幫徒在藥店門口駐腳,見店裡只有個躬腰曲背白髮蒼然的老先生在坐堂,兩人相視一笑,便走進店堂,大聲說;

“老闆發財!”

藥店老闆見這兩個酒鬼闖進來,心中慄慄畏懼,臉上卻擠出笑來,點頭哈腰地肅客:“託福,託福。二位大爺可是要抓藥?”

個頭略高的漢子把眼一瞪,伸掌將櫃檯拍得山響,罵道:“你活得不耐煩啦?大爺百病不侵,抓什麼鳥藥!”

老闆連連打躬賠笑:“大爺們有何貴幹?”

矮個頭的幫徒嘿嘿奸笑道:“也不貴幹賤幹!我兄弟手頭緊腰包裡幹,要向老闆借二十兩銀子花花。”

老闆怎不知他們要恃強勒索錢財?只好軟言懇求:“小店本小利薄,生意清淡,實在是……嘿嘿,這點小意思二位大爺休要嫌少。”他摸出十幾枚銅子遞過去。

高個兒的黑衣漢立即一巴掌煽過去,橫眉立目地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當我們是叫花子呀?”

矮個兒的便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往黑漆櫃檯上一插,笑道:“老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這把寶刀值五十兩銀子,權且押在你店裡,你借我們二十兩,三日後再來贖!”

老闆撫著臉頰,眼瞅寒光閃閃的匕首,嚇得發抖。

“兩位要銀子,我這裡有!”

兩名幫徒遽然聽到身後有人發話,急轉身看。“噼噼啪啪”一人捱了兩個大巴掌,眼前金星四濺,鼻中鮮血長流。還沒看清來人,各人脅下一麻,頓時僵立在那裡,半點動彈不了。

出手的自然是白不肖。這兩個幫徒只會幾下三腳貓的粗淺功夫,碰上了白不肖,未及交手就被點了穴道。

老闆見這衣衫敝舊、笠帽遮住大半張臉的人一出手就制住兩名惡徒,又驚又喜,不知該怎麼招呼。白不肖一把提起兩名幫徒,拔了匕首,說道:“老闆休怕,我借你地方要問他們幾句話!”他撩開門簾進入裡間,將兩個幫徒丟在地上,伸足一點,先解開高個兒的穴道,問:“你等可是錢江幫乘字堂蘇堂主手下?”

他把匕首抵在高個兒的喉結上,高個兒怎敢動彈,嚇得渾身亂抖,連聲道:“大俠饒命!我倆是蘇堂主屬下!望大俠看蘇堂主的面上,放我一馬!”他傻乎乎的,以為此人是堂主的舊友。

白不肖笑道:“好說!蘇堂主住在哪裡?我正要去拜會他。”

“蘇堂主就在此街東頭那所大院子裡。小的願給大俠帶路。”

白不肖伸足一踢,又閉了他的穴道,隨即拍醒另一個幫徒。那人聰明得多,已看出眼前之人是幫主交待尋找的“魔頭”,嚇得魂不守舍,有問必答。白不肖仍點暈了他。隨即挾起兩人出店。江干一帶,多僻靜小巷,白不肖挾著兩個幫徒輾轉來到江邊沙灘上。為防這兩人日後向藥店老闆尋仇報復,他在兩人頸後“大椎”穴上各擊一掌,廢了他們的武功;又點了昏暈穴,令其十二個時辰無法醒轉。

將兩名幫徒在沙灘上安置好,白不肖即奔蘇紀剛住宅而去。

蘇紀剛本是里巷中的無賴,自他的妹妹妹與通判作姨太太后,倚仗妹夫權勢,開賭場設妓院,幾年工夫便掙起一份殷實的傢俬,又霸佔了一片好地皮,築牆起屋,造了一所帶花園的大宅子。

蘇宅座北朝南,大門前趴著兩頭張牙舞爪的青石獅,門上高懸兩隻紅燈籠,燈籠上有個“蘇”字。白不肖老遠就看見了,心道:一個幫會中的小頭目,竟有如此氣派的大宅子,足見其巧取豪奪之能為。

白不肖繞到北面小巷,見左右無人,足尖一旋,便縱上丈五高牆。伏在牆頭朝裡看,見有幾名巡夜家丁手執鋼刀正從假山後轉過來。

待這幾名家丁過去,白不肖悄無聲息地飄身下地,借花木奇石隱身,幾個起落即到了一座高樓前。

樓中一桌酒菜,四條漢子,皆已喝得眼餳骨軟,酒屁熏天。

白不肖“一鶴沖天”躍上屋頂,雙足勾住簷口,倒掛下來往樓中窺伺。坐在首座的是個粗眉大眼的光頭和尚,滿臉橫肉,身子胖大,正在啃雞大腿。左右打橫的,一個是身穿長衫、模樣斯文中年人,另一個是勁裝裝束的武士。

下首主位的則是個三十歲左右穿著綠抱的白麵漢子。另有兩個面目俊俏的侍女在一旁侍候。酒桌上的四人,頻頻引杯豪飲,談笑正歡。聽他們彼此的稱呼,和尚是“大慧禪師”,穿長衫的是“鄭先生”,武士模樣的是“花兄”,綠袍白麵人正是主人蘇紀剛。

這四人中大慧禪師禿頭高聳,顯見得身負精深內功。花兄長臂狼腰,目光銳利,也是個硬手。蘇紀剛既為四大堂之首乘字堂堂主,身手也自不弱。惟有那位斯文的鄭先生,卻不知深淺如何。

白不肖自忖無法一舉制服這四人,因此只好收腹翻上瓦背,靜伏瓦上以待良機。

他內功精湛,聽力亦佳,樓中四人的談笑,無不聽得清清楚楚。蘇紀剛等先是談一陣風花雪月,又吹噓彼此的武功,言語間對大慧甚是推崇。漸漸地,話題就引到昨日桂香摟的“英雄大會”上來了。

“狗屁個‘英雄大會’,盡是一批狗熊!”這是大慧禪師粗豪的聲音:“蘇老弟,不是我瞧不起你們唐幫主,召集了如許江湖朋友,竟會讓那小賊在眼皮底下逃生,傳到江湖上去,沒地叫人笑掉大牙!若是我早到一步,休說一個小賊,便是一雙,也是三個指頭捉田螺——穩拿!”

跟著是蘇紀剛諂媚的聲音:“這個自然!大慧禪師的‘乾坤一氣功’可謂是武學之巔峰,世上誰人能及?便是鄭先生的‘袖中風雷掌’和花兄的‘太陰劍’,那小子也生受不起!”

他將三人都捧了一下。大慧禪師嗬嗬大笑,中氣充沛聲震屋宇,門窗也被震得簌簌顫動。白不肖暗道:這酒肉和尚內功不弱,難怪口氣介大!

忽聽那鄭先生道:“大慧禪師與花兄皆一世之雄,武林共欽。在下這點微末道行,怎能與他二位同日而語?那可真如一粟之於滄海,螢火之於皓月,差得太遠了!”

他的話說得太過謙抑,反透出一股子酸氣。從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武人的自負是無人能及的。這鄭先生姓鄭名一時,系武林世家武夷鄭門中的佼佼者,精修內功,他與大慧、花留春皆是昨日白不肖道去後才趕到桂香樓的,被蘇紀剛曲意迎到蘇宅。他與大慧彼此知名,但並未交過手。見蘇紀剛一味吹捧大慧,心中很不服氣,故小小地刺他一下,以洩心頭之忿。

大慧外粗而內細,聽出那一時的譏誚之意,哈哈一笑,道:“鄭先生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早個百把年,武夷鄭門在武林中可謂一枝獨秀!鄭先生何必太謙?”

那花留春是浙南的獨腳大盜,貌似精明幹練,其實有點兒蠢,自以為只有他聽出大慧對鄭一時的抑揚之意,接口道:“武夷鄭門在百年前固然赫赫有名,便是放眼今日武林,鄭先生也是一時俊傑!”

鄭一時乾笑兩聲,對花留春道:“花兄太抬舉鄭某了。我鄭門人才凋零,已趨式微,怎及得上大慧禪師神功無雙,海內一人?”

大慧再也按捺不住,冷笑道:“我久已欲見識鄭先生的武功,但未得其便,今天幸拜識鄭先生真顏,果然勝似聞名!尤以鄭先生之辯才,便是蘇、張在世,怕也得甘拜下風,遑論我等口拙舌笨之輩。”

白不肖聽了暗自好笑,看來大慧和鄭一時有一場架好打呢。果然,下面鄭一時的聲音中已含怒意:“大慧禪師若要手腳下見真章,鄭某一準奉陪!”

大慧當即拂袖而起:“樓上狹窄!咱們到下面去過幾招!”

蘇紀剛和花留春其實也很想看看這兩人的真實功夫,一個說:“二位要印證武學,也不必急在一時,待明日酒醒之後再較量也不遲。”另一個說:“兩位點到為止,切不可傷了和氣!”

那鄭一時更不打話,雙腳一點,一個倒翻,身子已縱出窗口飄下院中。白不肖見他下落時大袖齊展,形如白鶴掠地,姿式甚是好看,暗暗喝了一聲彩。

大慧身子胖大,足尖在窗框上一踮跳下樓去,竟也落地無聲。隨後花留春和蘇紀剛也相繼跳入院中。

這時明月當空,銀光匝地,樹影婆娑。白不肖悄伏屋頂,惟恐自己的身影被人發覺。

鄭一時立在院中,神色倨傲,雙手負在身後,對大慧道:“久聞大師精修‘乾坤一氣功’,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今晚月色皎潔,大師便請出手,讓我們見識見識你的絕世神功。”

大慧雙手合什,唸了一聲佛,更不多話,佇立當地,只見他寬大的僧衣好似灌足了氣似的膨脹起來。他身材本就胖大,此刻更脹了一倍,形似一個大球。他身旁的一株月桂為氣機所震,無風自搖,籟籟顫動,抖下片片枯葉。眾人見了,無不駭然,想這和尚能得享大名,實非幸致,果然有一身極怪異的內功。

這和尚踏上兩步,一拳直出呼的當胸擊去。招式並不精妙,但他一拳擊出時,龐大的身軀遽爾一縮,拳擊之力可想而知。鄭一時也不敢硬接,滴溜溜一個轉身,長袖順勢拂出,隱隱挾風雷之聲。兩股勁力相接,嘭!鄭一時退了一步,大慧僅身形微晃;又是雙拳搗出,還是簡捷的招式,卻封住對方上中下三路。鄭一時不敢大意,雙袖齊甩,使出了十成勁力,他的“袖中風雷掌”是一種獨門功夫。大慧也不敢小覷,立即化拳為掌,噗的一聲,四掌相接,兩人身形都是一晃,即拿樁站住。四掌仍膠結在一起,形成比拚內力之勢。

大慧的“乾坤一氣”功實在非同小可,他的身形忽脹忽縮,剛勁雄渾的勁力排山倒海地向對方湧去。鄭一時雖然身形清瘦,卻如中流砥柱,在大慧接二連三的大力衝擊下,仍巍然不動。若單以內力而論,他比大慧略遜半籌,但他的內功別具一格,控縱自如,收發由心,能將對方的力道導引於別處。現在他身無依託,便將大慧的力道從自己雙足導入地中,足下青磚頓時出現無數裂縫。他以逸待勞只守不攻,要持對方真力衰弱之際再行反擊。

那花留春和蘇紀剛原想看一場精彩的比鬥,豈料兩人一上來便比拼內力,什麼精妙的招式也沒施展,不禁大失所望,蘇紀剛是主人,怕這兩人鬥個兩敗俱傷,他夾在中間不好做人,便叫道:“大師和鄭先生是一時瑜亮,難分高下,依小弟之見,就此罷手再去喝酒如何?”

比拼內力最耗真元,先前兩人誰也瞧不起誰,一怒之下,便要較出高下,此刻拚上了內力,相持不下,心知對方武功高強,即使僥倖勝了,自己也要大病一場,各人都想罷手休鬥,卻又不肯先撤掌力,怕對方乘虛而攻,既然主人好言相勸,不約而同點一點頭,徐徐撤回掌力。

突然,從半空中落下一個譏消的聲音:“胖和尚輸了!”

大慧本已將掌力撤回七成,一聞此言,他是性情傲慢心腸狠毒之人,當即猛發掌力。鄭一時猝不及防,身子向後跌出兩丈,喉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竟是受了不輕的內傷。

白不肖一聽到那個聲音時,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去,一條黑影從對面的院牆上翩若驚鴻地掠下院中。此人從頭到腳都是黑的,惟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手中提一把又細又長又亮的劍。

休說白不肖驚詫不已,院中的蘇紀剛、花留春、大慧、鄭一時也驚駭萬分。這四人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便是一枚細針落地,他們也決不能不知道,但院牆上伏著一人,他們竟絲毫不知,蒙面黑衣人輕功之高,真是匪夷所思了。

蘇紀剛是參加過桂香樓的英雄大會的,一見此人臉蒙黑布手持長劍,一顆心便怦怦跳個不停,仗著身邊有三位高手在,膽氣一壯,笑道:“小賊,我們正打算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大師、鄭先生、花兄,這位便是大鬧桂香樓的小賊!今日可不能讓他跑了!”

他只以為蒙面劍客便是白不肖,白不肖就是蒙面劍客,卻不知白不肖正伏在瓦背上,也為這人的突然現身而困惑不解呢!

蒙面黑衣人長劍一立,手指著大慧問道:“你就是什麼‘酒肉羅漢’大慧和尚?”

大慧森然道:“你既知我名,還敢前來,這份膽氣倒也不小!”

黑衣人不理和尚,依次指著花留春和鄭一時。“你就是什麼‘一夫當關’花留春?你就是‘武夷病夫’鄭一時先生?”

他對大慧和花留春皆直呼其名,獨對鄭一時稱“先生”,顯得對後者不存敵意,與前者截然有別。

花留春右手一翻,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其形如廚子用的鍋鏟。他冷哼一聲:“你膽子不小,卻不知手上功夫如何?”

鄭一時受了大慧的暗算,心裡惱怒之極,本欲撲上再鬥,這黑衣人突然一打岔,聽他口氣與自己無關,樂得作壁上觀,便抱拳問道:“尊駕何人?夤夜到此,意欲何為?”

黑衣人笑道:“我見你們鬥得熱鬧,見獵心喜,忍不住闖了進來,想跟不守規矩的酒肉和尚及這位花大盜鬥鬥!”

那蘇紀剛正站在黑衣人身後,見他對自己不聞不問,恍若未見,未兔太過無禮,便輕輕拔出二尺長的破甲錐,力貫於臂,朝黑衣人背心狠狠刺落。

黑衣人卻似腦後長眼,長劍往後一送,口中叫道:“得罪:”蘇紀剛手腕中劍,鋼錐噹啷墜地。他急護腕後躍;心裡又駭又怒,自知功夫差得太遠,不敢再施偷襲。

那黑衣人仍面對大慧和花留春,根本沒回過頭去瞧上一眼。

白不肖看得分明,自忖回手傷敵那一招也不是做不到,但要似這般強敵環伺而鎮定如常、談笑自若的氣度,卻頗有不及。

大慧道:“你是白不肖呢還是肖不白?抑或北門杜?”

白不肖聽得心都快跳出腔子來了。他之所以遲遲不現身,便是為了弄清此人的真實身份,要問他為何嫁禍於人?

黑衣人道:“我便是我,不是別的什麼人?你們兩個是一起上呢?還是一個一個地來?”

大慧和花留春皆知此人定然藝業不凡,否則怎敢孤身犯險口出狂言?但若叫他們聯手圍攻,面子上怎下得來?花窗春傲然道:“你花大爺從十四歲起與人交手都是單打獨鬥;從未尋過幫手!”

黑衣人笑道:“既如此,想來酒肉和尚是喜歡兩個打一個的了?和尚,你快去尋個尼姑來作幫手!”

大慧和尚再也按捺不住,身形一晃便到了黑衣人跟前,沉聲道:“老子若空手拿不下你,便退出江湖!”他伸手就往黑衣人臉上抓去。這一抓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十分厲害,後伏無數變式。黑衣人若抬臂格架,他便化作分筋錯骨手,若退避,即變抓為掌刀,若回劍橫削,就以金剛指點穴……實乃大慧和尚的得意之作。

誰知那黑衣人不架不避也不回劍,直挺挺地站著,待大慧五指堪堪抓到他臉上的黑布之際,突叱道:“你敢?”大慧一向詭計多端,疑心病重,見這蒙臉人似有恃無恐,惟恐有什麼圈套擺著叫自己去鑽,這一抓將及蒙布之際竟不敢抓實了,急縮臂疾退五尺。在旁人看來,竟像似被斥退的模樣,甚是狼狽。

那黑衣人哈哈笑道:“和尚,你膽子也太小了,不配與我交手,還是回家找尼姑去吧!”他話未說完,長劍挺出,刷刷刷迅捷無比地連刺八劍,劍劍不離大慧的面門。逼得大慧連連後退,一時竟被弄得手忙腳亂。

他一輪快劍刺過,即騰空而起,凌空下擊,又是接連不斷的七八劍。那劍勢猶如靈蛇狂舞,閃電裂空,大慧哪裡還敢託大,身子躺在地上一路翻滾,總算將僧袍下的一把戒刀拔了出來。刀劍相交,噹噹兩聲,火花四濺。

黑衣人收劍躍開,笑道:“和尚食言而肥,難怪這麼肥胖!”

這是嘲笑大慧方才那句要以空手擒敵的大話。

大慧臉上一熱,幸虧是在晚間,別人看不出他臉紅。這時他已動殺機,恨不得一刀將對方劈為兩斷。只是忌憚對方快劍無孔不入,不敢貿然進擊。他戒刀橫在胸前,暗運“乾坤一氣功”,身上的僧袍便如大球似地鼓起來。

蒙面人見他身形忽然大變,奇道:“胖和尚你耍什麼把戲?是否將主人家的酒肉偷藏在僧袍裡?”

大慧不理他的調侃,刀掌齊施,攻向對方。黑衣人橫創一架,陡覺一股如山的勁力湧過來,頓時胸悶氣塞,急後翻兩個筋斗,吸一口氣,吐一口氣,身在半空已調習內息,穩穩地落在地上,右手劍順勢往旁邊的花留春刺去,叫道:“大盜看劍!”

這一到誰也料想不到,總算花國春身手不凡,猛一矮身,那劍貼著他頭皮刺過去,割下一莖青絲。

當大慧一運“乾坤一氣功”,白不肖便知蒙面劍客已無勝算,卻想不到他還平白無故地去招惹花留春,對方添一強助,他豈不敗得更快嗎?

花留春怒吼一聲,舞鏟攻上。黑衣人腹背受敵,回手一劍擋開鐵鏟,突然發聲大叫:“屋頂上的好朋友!他們兩個打一個,你還不來幫我?”

大慧和花留春雖以為他行誘敵分心之計,但還是忍不住抬頭往屋頂看去。黑衣人爭的便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欺身搶到大慧身旁,長劍捷如閃電,刺中他右肩窩的鎖骨。大慧鎖骨一斷,慘嚎一聲戒刀脫手飛出,龐大的身軀麼如洩氣的皮球塌了下來。他苦練了大半輩子的“乾坤一氣功”就此被破,欲待賴在江湖也已不能了,恰好應了他方才“退出江湖”的誓言。

花留春見狂妄自大的大慧霎眼間即變成一個在地上翻滾痛呼的血葫蘆,駭得魂飛魄散,頓時鬥志全失,眼見劍芒向自己心窩搠來,竟不敢格架,哇的一聲驚叫,轉身便選。逃不幾步,霍然見眼前又是一人站著,也不暇細看,一鏟照頭砸去。那人啊的一聲慘叫,便直挺挺地倒斃於地。

待鐵鏟砸中,花留著才看清,自己砸死的,原來是主人蘇紀剛。蘇紀剛功夫雖不及在場諸人,但也不至如此熊包,只是萬想不到花留春會嚇得敵友不分,突然向自己出手,白白送了一條命。這也是他作惡多端,所得的報應。

黑衣人笑道:“花老兄真是身手不凡又能痛改前非,佩服!”

花窗春失手斃了蘇紀剛,痛悔不已,陡聞此語,不禁愣了愣,才醒悟過來,心想這下與人多勢大的錢江幫結了仇,日後極難在江湖上混了。推本究源,全是因這詭計多端的蒙面劍客所起。與其日後死在錢江幫的酷刑之下,倒還不如與這蒙面人拚死一斗,倘能僥倖得勝,足可彌補誤傷蘇紀剛的過失。他是攔路搶劫的大盜,手底下傷過無數人命,原是殘忍狠毒之輩,當下急回身一鏟,口中大呼:“鄭先生!為蘇堂主報仇呀!”

鄭一時到了這時,再作壁上觀已不能,只得長袖一甩,擊向黑衣人後心。

黑衣人刷刷兩封,架開一鏟一袖,又發聲大叫:“屋頂上的朋友再不下來,我要罵山門囉!”

鄭一時和花留春哪裡還會再上他的當?前後夾擊,將他圍在核心。鄭一時雖有內傷,但他的“袖中風雷掌”招式精奇。花留春更是將此視為生死關頭,因此勢若瘋虎,著著搶攻。黑衣人雖然快劍無雙,但以一敵二,難佔上風。蘇宅的家丁因有主人吩咐不敢入院,時間一長。倘發現主人已死,難保不會召集大批好手攻來。黑衣人一輪快劍,將花留春逼退數步,又揚聲罵道:“屋頂上的傢伙,你是屬烏龜的麼?你再不動,我殺上來了。”

白不肖實在耽不住了,飄身下地,拔刀一揚:“我來了!”刷的一刀向鄭一時斫去。鄭一時大袖一拂,捲住他刀背運勁疾奪,誰知奪之不動,袖中掌就翻將出來,白不肖也用掌相迎。噗的一聲輕響,白不肖紋絲不動,鄭一時卻噔噔噔後退三步,哇地又吐出一口血來。

鄭一時心中大驚,不料今晚所遇的敵手功夫一個比一個高,再鬥下去必然無幸,他與花留春僅是初識,犯不著為他送命,因此足尖一旋,飛身上牆管自己走了。

花留春當白不肖縱身跳下之際,便想腳底抹油了,可是黑衣人左一劍右一劍毫不放鬆,他想走也不成。只有揮舞鐵鏟左擋右格,只盼鄭一時儘快斃了白不肖來助己一臂之力。不料鄭、白二人只交一招,鄭一時便知難而退,撇下他一個人在院中苦鬥。

花留春的功夫並不差,“一夫當關”的名頭也非幸致,儘管黑衣人劍招辛辣,出手快捷,卻也刺不進他那柄鐵鏟舞成的韌網。可是花留春見白不肖提刀走過來,頓時心神大亂,鏟法一鬆,那長劍的劍芒便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噗地刺進他左肋。花留春痛呼一聲,眼睜睜看一道血箭從自己身上射出,駭得手腳發軟,撲通跪在地上大呼“饒命”!

黑衣人見他如此窩囊,第二劍便刺不下去了,將他踢了個跟斗,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滾吧!日後你如再做歹事,定不輕饒!”

花留春通通通叩了三個響頭,爬起來一言不發,捂住傷處逾牆走了。

白不肖收刀入鞘,正要與黑衣人打招呼,黑衣人從腋下反手刷的一劍。這時,他背對白不肖,但認穴奇準,劍尖正對白不肖右手“外關”,正是先前對付蘇紀剛那一招。

但白不肖豈是蘇紀剛可比?來劍雖快,又是出奇不意,他只將手腕一翻,便出指將劍尖彈歪了。

黑衣人一劃落空,仍不轉身,手腕疾抖,又在霎時間刺出七八劍,惹得白不肖心頭惱怒,暗道:我幫你退敵,你倒反尋上了我?你會快劍,難道我不會快刀?他揮刀連斫,刀劍相交,叮叮噹噹一陣繁音密響,猶如打鐵似的。

這時,黑衣人方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一心想轉身迎戰,但白不肖刀招來得好不迅捷,逼得他無法轉身,急前縱丈五,右足落地,待要轉身,不料白不肖如影隨形,快刀又接連斫到。白不肖連劈九刀,他連架了九劍,雖然始終無法回身,卻也堪堪抵擋得住。

白不肖焦急起來,心想此人劍招如此精奇,背轉身子迎敵,已處目不見物之勢,只靠聽風辨器的本事,而出劍不失毫釐,真是罕見。難怪大慧和花留春先後傷在他劍下。今日倒要跟他好好鬥一場。

其實,黑衣人已在暗暗叫苦了,他雖快劍無雙,但內力不及,況且已與別人鬥了許久,勉強格開白不肖的九刀連斫,拿劍的右手已是既酸且麻。白不肖又是五刀劈出,他格架至第五劍時,手中劍再也拿捏不住,噹啷掉在青磚地上,口中發出一聲驚叫。

白不肖在斫飛對方的長劍之際,左手已向他背心抓去,陡覺這聲驚叫聲音有異,聽來分外耳熟,急曲臂收招,喝道:“尊駕到底是誰?請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回過身來,俯腰撿起長劍,一手去拉蒙面黑布,突然劍指白不肖身後,驚叫道:“有人來了!”

白不肖不知是計,回頭看時,身後風聲簌然,黑衣人一躍上牆,笑道:“恕不奉陪!”

白不肖哪肯放過他?急施展輕功向那蒙面黑衣人追去。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蘇家大院。其時更深夜靜,街上沒一個人影。那蒙面黑衣人身法甚是靈便,穿大街,鑽小街,忽而上房。忽而下地,竭力要擺脫白不肖的追蹤。

白不肖身蒙奇冤,蓋因這蒙面劍客誅殺武林人物而起,今日便是追到天邊也要將他拿住,弄清來龍去脈,是以緊迫不捨,一步也不肯拉下。

一個追,一個逃,始終相距七八丈路。兩人怕驚動了巡夜的兵丁,皆咬緊牙關不出聲。不久從城東跑到城西,來到西湖邊上。

西湖邊上已無住家,那黑衣人才回過頭來,邊跑邊叫:“我與你無冤無仇!你追我作什麼?”

他開口說話,腳下一緩,被白不肖追上兩三丈。

白不肖正要引他說話,也叫道:“你既與我無冤無仇,又逃什麼?”

他內力悠長,奔跑中可自行調勻內息。於腳下速度無礙。為了迷惑對方,他故意裝作氣喘淋淋,內力不繼的樣子。

黑衣人果真上當了,又叫道:“朋友,你再追我要發暗器啦!我與你素不相識,可不想傷你。”

白不肖乘機又追上三丈,這時他跟黑衣人相隔丈餘,提一口氣,縱身前躍,從對方頭上越過;趕在他前頭落下地來!

黑衣人不料他經此長途奔馳仍有此功力,收勢不及,整個身子撲到白不肖懷中。白不肖急展臂將他箍住,笑道:“看你還往哪裡逃!”

黑衣人被白不肖抱了個滿懷,帶著哭音罵道:“白不肖,你好不要臉!”

白不肖一聽他的嗓子變得尖尖的,鼻中聞到一股女子的粉香,心頭大震,急鬆手放開。“啪!”一聲脆響,他臉上早著了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他耳內嗡嗡直響,左頰上火辣辣地疼。

那人緩緩取下蒙臉的黑布,白不肖驚得要跳起來了。月光下,這不是竹林中的陸怡姑娘又是誰?只見她粉臉通紅,杏眼含慍,氣鼓鼓地瞪著自己。

白不肖真還疑心自己看錯了,揉揉眼睛,分毫不錯,他窘得兩邊臉頰火燒般燙,後退兩步,道:“陸姑娘,得罪!得罪!我實在不知……”

陸怡見他惶恐不安的樣子,想一想,也怪不得他,便訕訕地道:“是我不好。方才那一掌打疼你了。”

“不痛,不痛:該打,該打!”

陸怡忍不住嚶地低笑一聲,抱拳道:“我還沒謝過你相助之德呢!今夜若不是你也正巧在那裡,我還怕報不了殺父之仇呢!”

“令尊是……”

“先父是錢江幫中的一個舵主,一向管理富春江那一段水路。十五年前,那個大慧和尚在富春江上逼奸一個船孃。因大慧與前幫主交好,因此無人敢管。先父一向正直,便單身向他挑戰,終因不敵而身亡。這幾日,錢江幫召集各路高手聚會,我打聽清楚,大慧這賊和尚也要來赴會,因晚到半日,被蘇紀剛接走,故喬裝前去報仇。如果不是你援手,我很難全身而退!相助之恩,沒齒不忘!”

但女子終究心軟,她廢了大慧的武功後,還是沒下手殺他。

白不肖卻還有個疑問:“我並沒幫你什麼忙,不敢領謝!陸姑娘,我有一事不明。大慧是你的殺父大仇人,你便是取他性命,旁人也不能說個‘不’字!但你為何假冒我的名義,在江湖上濫殺武林人物?弄得我身蒙不白之冤,難以出頭?”

陸怡眉頭一聳,說:“我沒有啊!那武林中紛紛傳說的蒙面劍客不是你麼?錢江幫中大小幫徒這兩日在城裡城外大肆搜索的不就是你麼?”

白不肖看她神情不似作偽,搖頭嘆道:“你有所不知,我完全是被冤枉的。我初入江湖,就被無緣無故架上一個大罪名!他們張冠李戴,沒本事找出真兇,便栽到我頭上來了!你既將我當作魔頭,昨夜又怎麼不綁了我去見貴幫的唐幫主?”

“我可不是錢江幫的,也不來管這種閒事。昨夜我給你飯菜中放了迷藥,是因為我要進城探虛實,怕你找麻煩。再說一個人是好是壞,我難道還看不出來?”

“多謝!我還從未睡過那麼香的一大覺!”白不肖心中一熱,甚是感動。他被那麼多武林人士當作十惡不赦的魔頭,倒是這素昧平生的姑娘一見之下,便知他不是壞人。頓起遇見知己之感,後悔在蘇宅中未及早出手,使她幾欲不敵,徒受驚嚇。

陸怡抿嘴一笑,道:“你今夜若還想吃迷藥,也還不難!”

白不肖聽她言中之意,是邀自己到她家留宿,他正苦於無處落腳,便道:“如此有勞姑姑娘了。只是我身無分文,付不出飯錢鋪銀。”

他是開玩笑,陸怡卻生氣了:“我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麼?你自己摸摸心窩看。”

白不肖果然裝作捫心自問的樣子,一摸胸口,懷中有個硬物,伸手入懷,那錠銀子好端端地在那裡。想來定是今晨他沉睡未醒時,陸怡給放回去的。望著陸怡那張娟秀的面容,他心頭陡然湧出一股甜意。

“你傻笑什麼?快走吧!”陸怡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把頭一低,快步走去。

白不肖也急跟上去。月色溶溶中波光閃爍,已是子夜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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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在陸怡家中住了兩日。兩日中,陸怡皆進城去打探消息,得知蘇紀剛死、大慧和尚和花留春受傷之事不僅使錢江幫上下大為震驚,還驚動了官府衙門。因此在全城大肆搜索,緝拿白不肖與一個蒙面劍客。各個城門都有兵丁把守,盤查往來人眾,一到夜間,大街小巷中更是密佈明崗暗哨。所以,白不肖數次三番要出去走走,都被陸怡攔住。

呆在竹樓裡,白不肖惟有與病臥在床的老婆婆閒聊打發時光。才知老婆婆昔年在江湖上也風光過一陣子,自陸怡的父親死後,她心心念念要為兒子報仇,自知功夫與大慧和尚差得太遠,便到處尋覓奇丹妙藥來增進功力。可欲速不達,她誤服了毒性甚大的一種藥物,又兼練功不當,反而走火入魔,只好癱在床上苟延殘喘。幸虧孫女陸怡苦練武功,總算手刃大仇,了卻了她的一樁心願。

老婆婆但凡一講到孫女陸怡,便神采奕奕,猶似換了一個人,說陸怡是如何的孝順,如何的聰明溫順,如何能吃苦耐勞……惟有一個弱點,便是她太過善良,大慧和尚是殺父仇人,她在廢了和尚的武功後,怎麼也硬不起心腸再補上一劍。

“我自知來日無多,去見閻王也是早晚間事。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怡兒也有十九歲了。如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在她這年紀多已生兒育女。嗨――”

老婆婆一說到陸怡的終身大事,便眉頭緊蹙,憂容滿面,唉聲嘆氣的。白不肖也不好接口,只覺一顆心跳得厲害,氣急胸悶。

有一次,老婆婆喝了白不肖端給的茶水,強撐坐在床頭,久久凝神著白不肖,說:“白少俠,我看你心地甚好,有一件事想託付給你,不知你可能應允?”

白不肖慨然道:“婆婆請吩咐,只要我力所能及的,無不盡心竭力去做!”

老婆婆臉上顯出喜慰的微笑,點了點頭,緩緩道:“現下大仇已報,我不能再耽誤怡兒的青春了。怡兒週歲時,她父親給她訂過一門親事。男家是洛陽一戶姓伍的武學世家。怡兒的父親跟伍家的老大‘混江龍’伍世海是好友。伍世海有個公子,小名寶兒,寶兒比怡兒大三歲。那年伍世海到春江來,與怡兒的父親一見如故,遂訂下這門娃娃親。後來,伍世海與怡兒的父親相繼去世,我們又搬到這裡來了,兩家也沒再通音訊。但我想武林中人最重然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想拜託你到洛陽去一趟,倘伍家仍記著前約,便可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們。設若伍家的主兒已負約另娶,我們也不用再等下去了……”

白不肖萬料不到老婆婆會將這樣一件事交付給自己,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老婆婆見他神色有異,便問:“你可是有什麼為難的?那潯陽距此有千里之遙,要讓你往返奔波,實在也……”

白不肖知她誤會了,急說道“婆婆放心!明日我便啟程。好歹要取個實信回來!”心裡在說:陸姑娘能有個歸宿,你該高興才是。卻不知那伍寶兒生得怎副模樣?定是一英俊瀟灑的翩翩少年,否則怎配得上陸姑娘?

老婆婆謝了白不肖,從枕頭下摸出一隻蝴蝶形的紅玉扇墜,交給白不肖:“白少俠,這是伍世海當初留下的一件聘禮,你將去見伍家的長輩,也好作個驗證。”這隻紅玉蝴蝶晶亮潤滑,觸手生溫。白不肖用綢子包好,小心揣入懷中,又問:“婆婆還有什麼吩咐?”老婆婆想一想道:“你把我腳後那隻烏木匣子給我取來。”

這隻烏木匣子長一尺,寬高均五尺,入手沉甸甸的,也不知裝著什麼。白不肖依言交給老婆婆。

老婆婆打開匣蓋,匣中金光燦燦,竟是滿滿一匣子的瓜子金。老婆婆抓了一把給白不肖:“路途遙遠,須多帶些盤纏,買一匹好馬!”

白不肖頭一回看到過這麼多的金子,不禁猶豫了一下,轉念想:你富我窮,取之無妨。便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

婆婆說:“一會,怡兒回來,你不必跟她講。女孩兒家要害羞的!你後日再動身吧!”

白不肖唯唯稱是,心道:就是你不吩咐,我也不會跟她說,又想:想不到我還為人家的嫁娶牽線作伐。

屋外的巨獒喚了幾聲,是陸怡賣了竹筍回來。

陸怡又帶來些新消息。錢江幫在城內外查找了兩日,一點頭緒也沒有。幫內上下對李子龍頗有怨言,說都是他在桂香樓得罪了白不肖,平樹一個強敵,使得大家提心吊膽,只恐一有疏漏,便跟了蘇紀剛去。往日那些耀武揚威,橫行無忌的幫徒,現在也收斂了些。一些受慣欺凌的百姓私下裡紛紛傳言說:蘇紀剛是被兩位大俠以飛劍取了性命去的。那些惡人.歹徒早晚也會被大俠飛劍割頭……

她極為興奮,一張小嘴嘀嘀嘟嘟說個不停。

白不肖笑道:“他們卻不知道,飛劍殺敵的大俠客其實是個女子,姓陸名怡,外號‘竹林秀女’……”“竹林秀女”四字一出口,他心裡又是一陣後悔,眼前這位姑娘是人家的未婚妻,言語間得小心些,別使人覺著輕浮相。他偷眼相看,陸怡並無多心,才放下了心。

陸怡也笑道:“‘竹林秀女’若無‘江湖魔煞’相助,只怕要變成‘竹林死女’了!”說罷,格格格一陣脆笑。

白不肖覺得,陸怡自報父仇之後,一改往日那種冷凝端莊、不苟言笑的樣子,變得活潑詼諧起來,又想她不久將遠嫁他鄉,再也不能如今日這般談笑風生,不禁心中空蕩蕩的,有說不出的難受。

陸怡見白不肖神思不屬,無精打采的,只道這幾日將他留在家中,把他悶壞了,便道:“白大哥,你想不想出去耍耍?只要不進城,自己又小心些,諒來也出不了甚事。我下午要去靈隱寺拜謝菩薩,你去不去?”

白不肖不忍拂逆她的好意,便點點頭說:“去呀!為什麼不去?”

陸怡便去做飯,不一會,飯菜皆熟。吃了午飯,收拾了碗筷。陸怡取出一副假鬍鬚,給白不肖粘在下巴上,對著鏡子照了照,兩人不禁捧腹大笑。

陸怡道:“白大哥,你這麼一來,若非極熟的朋友,一照眼之下,又有誰能認出你來?”

白不肖笑道:“好極!好極!早知你有如此手段,前兩日我也不必躲在屋裡,大白天也可混進城去,再跟李子龍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陸怡瞪他一眼,正色道:“可不許你獨自進城去!他們人多勢眾,你不能幹冒奇險,白白丟了性命!”

這番話聲色俱厲,似長姐訓誡不懂事的幼弟,白不肖聽了反而心頭一熱,甜甜的甚是受用。他心想。在這世上,知我關顧我的只有她。她惠我一尺,我當報以一丈!明日就去潯陽,好歹要把那個伍寶兒請了來,讓陸姑娘早一點見到如意郎君,想到自己身負的重任,不由望著陸怡微微發笑。

陸怡忽見白不肖看著自己發笑,也不知他在想什麼,推了他一把:“你先到外頭等著,我換件衣服就來。”把白不肖推到大門外。

白不肖站在竹樓外等。清風陣陣,竹喧譁譁。那頭巨獒已認得白不肖,衝他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天空晴朗,白雲如雪浪湧疊。他又想起那日在竹林中險遇群蛇的情景,想道:陸姑娘遠嫁潯陽,那些竹葉青不知帶不帶去?

正自胡思亂想,竹樓的門咿呀開啟,白不肖眼前一亮,只見陸怡換了一身鵝黃衣衫,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文靜中帶著少女的羞澀,嫣然一笑,十分嫵媚。他不敢多看,急斂神寧心,笑道:“你不背燒香袋?我見那些去靈隱寺燒香拜佛的老太太,人人背一個大黃布袋,煞是有趣!”

陸怡掩上門,抬手抿了抿鬢髮,笑道:“那我就當扮成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才用得著燒香袋。”

兩人一路說笑,經玉泉、九里松,往靈隱寺走去。靈隱寺是江南名寺,地處天竺山下,飛來峰旁。今日天氣好,山陰道上,車水馬龍,未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白不肖裝了一副鬍鬚,形貌大變,人流中即或有錢江幫的探子,也認他不出。倒是陸怡娟秀嫵媚,招來不少年輕人的注視。

白不肖說:“陸姑娘,我明早要走了。”

陸怡聞言一驚,忽又笑道:“你騙我!”她看白不肖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臉色便陰了下來,賭氣道:“你走吧!你最好現刻就走!你到什麼地方去?”

白不肖已想好了託辭:“我師父有個朋友世居金陵,十日後是他六十大壽,我當去給那位世叔拜壽。”

陸怡沉吟一會,問道:“你還轉不轉來了?”

“自然要回來的。快則二旬,遲則一月,我便轉來了。錢江幫中別的人倒還罷了,李子龍那廝我是不能放過他的!”

一想到李子龍害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他就怒氣勃發,將拳頭捏得格格響。

陸怡問:“料理了李子龍後,你又作如何打算?”

白不肖道:“那日在桂香樓中誣我為盜的那些正人君子們,我要一個一個找他們算帳!”

陸怡忽然嘆了一口氣,兀自搖了搖頭。

白不肖不解她何以如此,便問:“陸姑娘,你不贊成我找這些人算帳麼?”

“不!他們以名門正派自居,乾的卻是邪門歪道的勾當,驕橫跋扈!不給他們一點苦頭吃,他們越發橫行無忌了。只是……只是我祖母在堂,不能助你……”她低下頭,又幽幽嘆一口氣,忽又抬起頭來,黯然道:“白大哥,你日後縱橫江湖,蕩魔除妖,行蹤不定。如有暇,還望到杭州來走走。”她眼圈一紅,盈盈欲淚,語音已然發顫。

白不肖胸口陡然湧過一股熱潮,只覺這位有情有義的陸姑娘,乃百世難逢的知己。倘若她此刻叫自己去死,自己也決不會有片刻的猶豫。他在心裡說:伍寶兒,你倘有半點虧待了陸姑娘,我饒不了你!

其實,他根本不識伍寶兒,更無從揣測伍寶兒會如何對待陸怡,但心神激盪之際,不免會想那些莫須有乃至烏有之事。

他說:“陸姑娘,你放心。我白不肖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陸怡頓時粉面彤紅,快步往前走去。白不肖急跟上去。那陸怡就此不再說話,不再看白不肖一眼,只顧埋頭疾走,白不肖猜不透她的心思,還道自己失言,令她生氣了,偷眼看去,卻不見她有什麼慍色,心中好生疑惑。

兩人行了多時,便至靈隱。只見夾道古松參天,老柏侵雲。有名的飛來峰上,洞穴生雲煙,佛像羅列,千姿百態。冷泉亭畔,清流似鏡,奔泉激雪,穿沙繞石,聲如雷鳴。寺廟雄偉高大,山門莊嚴巍峨,重簷勾雲,畫棟彩梁,富麗堂皇。寺中鍾磐之聲伴香菸繚繞,唸佛誦經之音隨祥雲齊飛。那些善男信女,一近山門,便屏息靜氣,只怕驚擾了這片肅穆莊嚴的佛地。而幾個特別虔誠的,離山門老遠,便三步一叩,三步一叩,把額頭在青石路上碰得烏紫,以求得佛祖保佑。

大雄寶殿裡,如來的全身佛像高近十丈,真個是金碧輝煌,寶相莊嚴,令人肅然起敬。陸怡燃香跪拜了,在和尚的化緣簿上寫了二兩銀子,便拉著白不肖出殿來到飛來峰上游玩。

他們先看了鐫在青林洞石壁上的彌陀、觀音、大勢三尊佛像,又到射旭洞中看著名的勝境“一線天”。白不肖見洞裡洞外的石壁峻巖上無數的大小石像,又見峰上怪石玲瓏,林木蒼鬱,不禁讚道:“如此洞天福地,難怪靈駕要從天竺飛來!”

陸怡笑道:“人人都說靈隱寺的大佛最靈驗,有求必應。你可知適才我在如來前祝禱什麼?”

白不肖道:“自然是祝禱佛祖保佑你祖母早日痊癒長命百歲囉。”

陸怡點一點頭,又問:“還有呢?”

白不肖見她偏著頭,笑靨如花,一到小女孩的頑皮相,心中一動,忙掉開眼睛,暗說:你自是祝你與伍寶兒姻緣美滿,多子多福。但這話不能出口,便道:“我怎麼猜得出,我又不曾鑽到你肚裡看過。”話才出口,心中暗悔失言,跟一個姑娘說肚裡肚外的,實在不成體統。

誰知陸怡不以為忤,正色道:“我還請菩薩保佑你旅途平安,早日歸來。”

白不肖大為感動,說:“多謝!我一定早日歸來。”

陸怡臉一紅,轉過頭,忽又道:“我跟你比一比,看誰先到峰頂?”隨即撒開步子循著山路往上跑。

白不肖自不甘落後,眼見陸怡的身影已在彎道處消失,便長吸一口氣,身形陡然拔起丈餘,雙足在樹枝上一點,借力前躍,輕飄飄地落在三丈外的樹冠上,不待雙足踩實,身子又是向前一躥,便如猿猴般,三縱兩躍就趕上了陸怡。陸怡聽得頭上有衣袂振風之聲,抬眼一看,白不肖已從她頭上越過。她單足一跺,也縱起半空,伸手在一棵慄樹的橫枝上一搭,身子連翻兩個跟斗,下落之際,正好在白不肖身側。她伸手拉住白不肖的左手,兩人同時落在一棵山槭樹上,又同時借力前躍。只覺耳畔風聲嗖嗖,兩人兩手互握,恰似一對大鳥比翼齊飛,心中都有說不出的甘美,只盼這山更高些,路更遠些,好這樣一直飛下去,飛下去……

“好輕功!”

突然,從左前方發出一聲讚歎。

白、陸二人一瞥之下,已見林木掩映的山路上的三女一男。

三女是“長白參女”高無痕、綠雲、碧玉;那男的,正是鐵劍伍天風。

原來伍天鳳在桂香樓追擊白不肖時受了掌傷,他年輕體健,內功已有幾分火候,服了藥,將息了數日,也就好了大半。這日獨自策馬出來遊玩,在玉泉寺遇到高無痕等三女。他那日一見高無痕的絕世姿容及綠雲、碧玉的秀意可人,心中便念念不忘,今日意外邂逅,喜出望外,即上前搭訕。他生得俊雅脫俗,又甜言蜜語會講軟話。關外女子性情本就豪放灑脫,不似江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見伍天風英挺雄健,且善解人意,便與他一同遊山玩水。伍天風到杭州的時日已久,西湖景色、名勝古蹟都知之甚詳,這一路便給三女講解各處風物的來歷傳說,居然頭頭是道。

西湖景觀,在俗人眼中無非一個湖,一些山,一些寺廟古塔,一些奇花異草,與別處也沒有什麼不同。但經配上一些傳說掌視名人軼聞,及歷代文人的詩詞書畫,則每一石皆有其神奇的來歷,每一洞皆有瑰麗的故事。伍天風指點山水,講得口沫橫飛,三女聽得心往神馳,眼中所及的每一物,便都與往日所見大不相同。四人一路遊玩觀賞,來到靈隱,將馬匹拴在山門外的松樹林中,步行上了飛來峰,恰好看到白、陸二人施展上乘提縱術,不由出聲贊好。

白、陸二人一時忘形,在山樹上騰躍如飛,現在既被人看見,倘再如既往,變成炫術人前,大違深藏不露的常理,也的孤身下地,互握的手便自然鬆開。

白不肖看清前面路上四人是誰,心裡不由一沉。當此狹路相逢,轉身下山會遭人疑,自忖額下一副假須尚可遮人眼目,便低下頭,小聲說:“我們走!”

陸怡並不認識伍天風、高無痕等人,忽見白不肖神色有異,只道他怕受人猜疑,招來麻煩,也就默不作聲跟在後面。

伍天風、高無痕等皆為好武之人,見這長鬚漢子和黃衫少女有如此超卓的輕功,暗道:“杭州城裡真個藏龍臥虎,山陰道上都能遇見高手。”心中便有了結納之意。但見這兩人迎面過來,連眼皮也不抬一抬,伍天風便暗自生氣,心道:好大的架子!且來耍他一耍。

伍天風倒並非那種一藝在身便要四處炫耀的淺薄之人,蓋因身旁有三個如花女郎相伴,尤其那啞女高無痕美若天仙,卻難得展露笑容,他一路上挖空心思逗她開心,眼前有個大好的機會,怎肯輕易放過?

伍天風等四人站在石階路上,見白、陸走近,皆往旁邊讓。伍天風腳踩的石階,條石下已空虛,稍著力一踩這頭,那一頭便會翹起來。石階路兩旁,都是兩尺深的溝,以便在雨季洩洪。

伍天風眼含笑意,意態祥和,好像要跟來人打招呼似的。一俟白不肖前足踏上條石、後足提起之際,伍天風足下發力猛踏,那條石一翹,白不肖猝不及防,身子便歪向伍天風。伍天風等的便是轉瞬即逝的良機,他口中叫道:“朋友走好!”一手便托住白不肖肘關一揉一拿。他使的是擒拿手中“推金山”的把式,滿擬將來人推一個跟斗。

誰知他手掌甫及肘尖,肘尖卻似游魚般從他掌心滑開,隨即腕間一緊,似套上一隻鐵箍,整條手臂一陣痠麻。勿聽那人道:“朋友小心了。”腕上的鐵箍立即消失,那人已走了過去。

伍天風呆若木雞,一張俊臉臊得血紅,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來。

伍天風踩石、出手擒拿,白不肖脫肘、反擒拿,及兩人對答各一句話,這一系列的暗鬥皆在極短的時間中完成,在場的其餘四人皆行家裡手,雖不能將每一招每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大體手法皆瞭然於胸。高無痕、綠雲只抿嘴一笑,陸怡和碧玉卻格格格笑出聲來。

伍天風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本已羞愧難當,現在被陸、碧二人嗤笑,面子失得太大,無論如何也得找回來。他身隨念轉,伸手就往白不肖背心抓落。眾人見他曲指如鉤,勢挾勁風,皆知這一抓十分厲害,又從背後偷襲,勢非得手不可,陸怡驚叫起來:“大哥小心!”

白不肖卻似背後長著眼睛,也不回身,反手一撩,也是曲指如鉤,要去扭伍天風的五指。伍天風心頭一凜,知道自已五指如入敵手,立即便被扭斷。他變招甚快,五指伸直,掌緣斜斫白不肖手腕。白不肖也翻手成掌,掌緣時掌緣,啪的一響,白不肖前衝兩步,伍天風后退兩步。眾女除高無痕外,皆高聲喝彩。

這一招貌似平手,其實誰都明白,輸家是伍在風。但他心思敏捷,變招迅疾,身手也還不壞,並非浪得虛名。

白不肖一掌震退伍天風,足不停步,仍往前走。他是怕被伍天風、高無痕識破,是以連頭也不回。但伍天風、高無痕他們卻不作此想,還道他驕傲自大目中無人。性子最急躁的碧玉捱不住了,提聲叫道:“你站住!”

白不肖不得不站住,把笠帽的帽簷往下壓一壓,緩緩轉身,問道:“姑娘還有什麼事?”

他不壓帽簷倒也無事,一壓帽簷,遮江大半張臉,反叫人生疑。碧玉上前幾步,道:“尊駕面熟得很,咱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吧?”

白不肖心頭一震,撫著假須道:“姑娘認錯人了,在下今日才到杭州。”

陸怡到此時,才明白白不肖為何不願跟這批人囉嗦,她急縱上前插身於白不肖與碧玉之間,說:“你們定是認錯人了。我大哥外出多年,今日才回來!”

碧玉卻不理她,彎下腰來要看白不肖的面容。陸怡急了,擋住她的視線,怒道:“小姐請放尊重些,哪有一個大姑娘這樣子看男人的?”

碧玉一向行事隨心所欲,並不顧忌男女大防,但終究是妙齡少女,被另一個妙齡少女當面指責她不守婦道,氣得雙眼噴火,反手便是一掌。陸怡將頭一偏,堪堪避過。她這掌出手極快,但陸怡也避得恰到好處。眾人都暗暗叫好。

白不肖一拉陸怡:“妹妹,我們走!”

陸怡若不是為了白不肖,早就一掌還過去了,便怒瞪了碧玉一眼,轉身欲走。

碧玉哪肯放過他倆,提氣縱躍,越過他倆,伸手攔住:“尊駕請把帽子取下,若我真的認錯了人,給你們叩頭賠罪!”

她也是忌憚這兩人的武功,故口中客氣了些。伍天鳳、高無痕、綠雲見碧玉行事大違常落,心知有異,凝神看去,只覺此人家留了一副長鬚,但身材、語音卻十分熟悉,也走上前來。

那伍天風站在白不肖左側,驀然看到他殘缺的左耳,心中如電光石火似的一閃,失口驚叫:“你是白不肖!”不由後退一步。

到了這時,白不肖只好取下笠帽,朝伍天風點點頭,笑道.“伍兄好服力!別來無恙啊!”

高無痕等也呆一呆,認出了他。碧玉嘴快,得意地跟綠雲和高無痕說:“你們看是不是?我這對眼珠從來不會出錯的!喂!你好端端地幹什麼裝神弄鬼?”她斜了陸怡一眼,以示報復。

在場諸人中,以陸怡和伍天風最緊張不安。陸怡不知眼前這夥人是友是敵,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她們傷害白大哥!她暗自戒備,雙足丁不丁、八不八,蓄勁待發。

伍天風心中是別一番滋味,他自出道以來,無往不利,聲名大噪,因此被唐潮等厚幣卑詞請來助拳。豈料在桂香樓中,他先敗於啞女高無痕,後被白不肖一掌擊傷仆地,鬧了個灰頭土臉。幸虧唐潮等禮敬如舊,一口一個“伍大俠”,這才留住了他。

待傷勢漸復,他雄心又起,只道那日樓中之敗,是敗在變生肘腋之間,猝不及防之故,並非藝不如人,還想再與白不肖比一比兵刃上的功夫。他號稱“鐵劍無效”,精於劍術,倘有機會跟白不肖正大光明地比一場,諒有幾分取勝的把握。

今日山陰道上,他兩次向人偷襲皆未佔便宜,心內十分沮喪,待看清這人是白不肖喬裝,驚恐疑懼難以自已。此刻他呆呆地望著白不肖,不知該是拔腿逃跑,還是上前挑戰的好?兩種念頭在腦中走馬燈似地急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變換不定,竟連白不肖的問候也沒聽見。

綠雲心思最縝密,見伶牙俐齒的伍天風突然變得笨嘴拙舌,還道他誤襲故人,後悔歉疚,便要給他打圓場,輕輕扯一扯他的衣袖,說。“原來伍公子跟這位公子也是舊交,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伍公子,你該給我們介紹一下呼!我們至今還不知這位公子的高姓大名呢!”

伍天風恍然大悟:有高無痕等在場,還怕什麼?他收攝心神,笑道:“這位白不肖白大爺,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高手,專找成名人物的岔子,殺人不眨眼睛。你們可要小心了:”

綠雲便用手語將伍天風的話轉告高無痕。高無痕呀了一聲,一雙俏靈靈的眼睛把白不肖溜了一道。

陸怡氣紅了臉,怒斥伍天風道:“你是什麼東西?竟敢血口噴人誣陷白大哥?”她雖不知伍、白二人間的過節,但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白不肖本與伍天風無冤無仇,在桂香樓中伍天風也未對自己出過惡語,因此未將他與李子龍那些奸詐小人等量齊觀,當下便說:“伍公子,我打過你一掌,今日你也偷襲了我兩次,兩造扯個直,誰也不欠誰的!告辭了。”拉起陸怡要走。

伍天風被陸怡當著三位美女的面罵作“什麼東西。”這一氣怎麼咽得下去?他見白、陸二人要走,嗆啷拔劍,藍光一閃,劍頭已指住陸怡的咽喉,相距不過寸餘,喝道:“站住!”

這一手倒是乾脆利落,快這閃電。眾人眼睛一花,他已用鐵劍逼住了陸怡,出手之快,足見鐵劍無敵之名,實非幸致。

“伍公子!”

白不肖不料他會如此卑鄙,欲待上前,又怕他鐵劍往前一送,陸怡就要命喪當場,雖然怒不可遏,竟束手無策,一動也不敢動。

陸怡武功不弱,實戰經驗太過欠缺,所以才會被伍天風用劍逼住。她見閃著藍光的劍頭在自己額下顫動,臉頰己感到劍上透出的寒意,心裡又驚又怒,銳聲喝道:“姓伍的!你屢施暗算,算什麼好漢?有種的就把我一劍刺死!”

伍天風實在因急怒攻心,失了常態,才會使出這種不上名堂的手段來,待一旦警覺此舉不妥,為時已晚,心中悔意雖生,卻又丟不起面子,因此舉劍硬著頭皮捱罵,心裡只當是在罵別個。但他終究臉嫩皮薄之人,一張臉紅得要滴出血來。

高無痕等也不料伍天鳳會突然發難,對視一眼,對伍天風甚是不滿。綠雲見伍天風英俊挺拔,心中早有幾分喜歡,現見他不進不退甚是難堪,便笑盈盈地說:“伍公子,咱們有話好好跟人家說,別嚇著了人家小姐。”

伍天風是聰明人,如何不知綠雲是給自己找台階,又聽她口中的“咱們”和“人家”,親疏自是十分分明,便趁勢落篷,回劍入鞘,訕訕道:“看在綠雲小姐的在上,我不跟你為難。”

陸怡若非顧及白不肖的安危,早就一巴掌掠過去了,當下恨恨瞪了伍天風一眼,怒道:“姓伍的,明日辰時我在此等你!”

伍天風不明這俏姑娘何以盯住自己不放?他好容易與高無痕等套上交情,約好了明日同遊九溪十八澗、龍井等處景觀,怎肯巴巴趕來與一女子比鬥,況且男與女鬥,勝之不武。便向綠雲、碧玉擠擠眼睛,對陸怡道:“姑娘與我素不相識,又約我到此來幹什麼?”他學的是公子哥兒油嘴滑舌的口吻,綠雲和碧玉都抿嘴一笑。

陸怡一向少與男人接觸,不知伍天風在要貧嘴,還道他真的不懂,便冷冷道:“我與你在劍上見個高下!”

伍天風哈哈一笑,手負在背後,歪著頭說:“姑娘原來要向我學劍,我還當約我來……”總算他沒說出輕薄的話來,“遊山玩水呢!對不起,我要陪那三位小姐玩兒,沒工夫陪你,還望姑娘……”

伍天風話還未說完。白不肖暴喝一聲:“鼠輩放肆!”他這聲喝貫上了內力,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陸怡將前後幾句話在心中想了一遍,才知伍天風不懷好意,戲弄自己,氣得俏臉血紅,手足發涼。

伍天風被白不肖那聲喝震得心頭髮怵,暗道:這廝內功甚強!自己傷未痊癒,真還鬥他不過。但眾女在場,怎能示弱?他把胸脯一挺,昂然造:“姓白的,你嚷什麼?我伍天風只怕正人君子,從來不怕邪魔外道!你只管劃下道兒來,我接著便是!”

他這幾句詩說得正氣凜然,慷慨激昂。白不肖聽了心中一動,把“從來只怕正人君子,不怕邪魔外道”默唸一遍,又見伍天風雄赳赳氣昂昂的,暗暗點頭,緩緩說:“好!我白不肖當你是正人君子,以往一切統統揭過不提。咱們就此別過!”他抱拳一拱,又向高無痕等點頭致意,拉著陸怡就走。

伍天風本以為一場惡鬥是免不了的,不料白不肖忽而轉篷掉頭去了,不禁呆在當地,目送白、陸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叢林後,方覺自己背上涼絲絲的,不知什麼時候出了一身冷汗。

這時,高無痕比著手勢咿咿呀呀叫了起來。伍天風不明所以,便問綠雲她在“說”什麼。碧玉說:“我家姑娘說那位白公子不是怕你,而是敬重你那番話,所以不願跟你傷了和氣。她還說:白公子能伸能曲,身懷絕世武功而不自矜自傲,藏器待時。你要向他多學點兒!”

伍天風聽了前幾句話,喜得眉開眼笑。但後幾句話,分明是批評他飛揚浮囂,浮華不實,得志自喜,蓋因此“話”出於高無痕之“口”,毫無惡意,故而他只臊得滿臉彤紅,不敢反駁。

遠離了伍天風等人後,陸怡兀自悶悶不樂。她父母早夭,跟著祖母長大,隱居竹林之中,少與外人交往,又練了一身武功,也沒什麼人敢欺負她。今日碰到個口齒輕薄的伍天風,竟敢用鐵劍威脅她,這是她有生以來所受到的最大屈辱。

她意興闌珊,饒是飛來峰上奇石玲瓏,異花怒放,鳥聲婉轉,也提不起欣賞的興致來。在山頂上小憇頃刻,她便提出要回家去。白不肖無不依從。兩人尋得舊路下山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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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5:48 |只看該作者

第 十二 回  落英流芳

次日清晨,白不肖啟程上路,進城之前,也喬裝改扮了一番。到馬市街的騾馬市上買了一匹鞍轡齊備的走馬,翻身上馬,出武林門,向西行去。

自杭州到潯陽,有一千多里。白不肖本可乘舟從運河轉人長江,再逆流而上。但他想水路不及陸路便捷,又難避開錢江幫之類水路豪強的眼線,才選行陸路。

浙西皆崇山峻嶺。他胯下這匹黃縹馬身形肥大,外觀雄壯,其實是供公子王孫在西湖邊的坦途上馳騁兜風的,是那種外強中乾的貨色。一入山區,山路陡峭險峻,它就無能為力了,稍行一段路,便口吐白沫,鼻噴粗氣,四肢顫抖,若聽到遠山裡的虎嘯豹鳴,更嚇得屁滾尿流,屈膝跪地。氣得白不肖哭笑不得,常常要倒過來侍候它。因此,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

這一日,到了西天目山山腳,但見山上都是參天古樹,林密路隘,猿聲淒厲,半山以上皆雲霧瀰漫,竟不知山峰有多高。

白不肖策馬來到一道山澗旁,下馬來歇息。澗水凜冽,清澈見底,水中游魚石蟹,歷歷可數。澗旁的坡地上,青草萋萋,碧得可愛。白不肖便讓黃馬自去啃齧。他選一塊平整的方石坐下來,就著清冽的洞水吃乾糧。

忽聽一聲聲牛吼聲,白不肖好生奇怪:此地往無人煙,是虎狼出沒之地,怎會有牛?正思索間,那牛吼聲轉為低沉,似遇遇猛獸來襲,憤怒而又絕望。他想:必是村裡人家逃失的牛,碰到了猛獸。山裡人多貧困,養一頭牛也不容易,好歹救它一救。他急抽刀跳起來,循聲奔去,越過一道坡,見又有一條山澗從山上密林巨石間蜿蜒而下。那牛吼聲就在澗之上游,更清晰可聞了。

白不肖沿著溪澗繞過一堆獸伏人立的亂石,突見一幕極為奇特的情景。

澗左一塊半浸入水的大石下,趴著一隻母雞大小,身上帶褐色條斑的山蛙。山蛙的雙眼之間,有一粒紅寶石似的圓班,十分豔麗。它雙目怒突,正鼓腹對著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蛇發出牛吼似叫聲。那長蛇竟似被它的威勢所懾,紅信吞吐,一時不敢進擊。兩者相距不過尺餘,看來已相持多時了,故連白不肖的到來,也沒驚動這對冤家。長蛇漸漸昂起頭來,左右搖擺,似乎要尋找下口的部位和突襲的時機。那巨蛙吼聲更為急怒,前肢微撐,上身也隨蛇頭的擺動而搖晃,竟是不肯露出破綻。

白不肖久居山上,略知蛇性喜食蛙鼠,但這頭巨蛙面對強敵毫無懼色,也不禁佩服它的膽氣。

長蛇的蛇頭擺得越來越快,忽左忽右,倏伸倏縮,突然猛地前撲,襲向左方,巨蛙也扭頭左擋。誰知這一擊是虛招,蛇身遽而一弓,蛇頭右衝,張口便咬住了巨蛙的一條後腿。巨蛙不甘示弱,怒吼一聲,也咬住了蛇身中段。長蛇甚是狡猾,一旦咬住再不鬆口,立即將長繩似的身了蜷曲起來,一道道往蛙身上緊纏,竟要將巨蛙纏住。

巨蛙已落下風,仍作拚死抵抗,四腳踢蹬,要從纏繞中掙脫,但哪裡能夠?踢蹬之力越來越弱。

白不肖再無猶豫,揮刀一掠,勁力拿捏得恰當好處,蛇身被劈成四五段,卻未傷到巨蛙身上。

巨蛙獲救,稍息片刻,居然張開大口,把死蛇一截截吞入肚中。白不肖不禁笑道:“看來我是多事了,竟不知你還有如此能為。”他聽得自己的黃馬在嘶鳴,轉身就走。

忽聽身後咯咯咯的叫聲,回頭看,那巨蛙蹦跳跟來。白不肖奇道:“你跟著我幹什麼?我是要趕遠路的,又不能帶你走。”

那巨蛙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把頭點一點,又略的叫一聲,把口一張,吐出一粒鴿蛋大小的白珠子來。

白不肖更為驚奇,俯腰揀起看,這珠子潔白晶瑩,渾若珍珠,但珍珠哪有這樣大的。

“這珠子你是要送給我麼?”他笑了起來。

巨蛙掉轉頭去,撲通跳進溪水中游走了。

白不肖不禁嘆道:“想不到山野之物也有靈性,居然知恩必報。在我不過舉手之勞,倒是受之有愧了!”又想;我要此物何用?在它或視作珍寶,還是還了給它。便握了珠子沿溪尋去,卻哪裡還有巨蛙的影子?

馬鳴聲不住傳來,叫得甚是惶急驚恐,更有蹄聲急如鼓點。白不肖不禁心念一動。他這匹黃馬從未有過狂奔飛馳的情形,怎會跑得這麼快?難道有別的騎者策馬人入山不成?

他急收起珠子,順原路奔口。剛到坡頂,便見黃馬瘋了似地在山谷裡奮蹄狂奔,左衝右突。在馬後有三團灰濛濛的野物緊迫不捨。

白不肖定睛一看,原來是三頭紅眼灰狼,難怪懶惰成性的黃馬突然快跑起來。

黃馬一見主人,悲嘶不已,徑向白不肖跑來。那三頭灰狼居然不畏懼人,仍緊追不放。

白不肖揀起三塊石頭,運勁擲出。飛石電射而去,三頭灰狼待要閃避,已然來不及。追在最前面的狼被石塊擊中腦殼,翻了個跟斗,倒地而斃。第二頭狼和第三頭狼一中腰跨,一折前肢,嗷嗷慘叫,各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爬起來回身逃竄。

那黃馬逃到白不肖跟前,前蹄一屈,跪僕於地,口吐白沫,渾身溼淋淋的一片汗水,好似才從河裡爬起來似的,兀自嚇得亂抖。

白不肖拍拍馬脖子,笑道:“你這畜生逃起命來倒跑得風快!”

他正整理鞍子、肚帶,忽聞四下裡響起一片唿哨聲,此起彼落,甚是駭人。只見從密林中、長草裡竄出七八個勁裝結束手執兵器的漢子,漸漸向這裡圍上來。

正面兩人一高一矮,高的執一根九節鐵鞭,矮的握一對鬼頭刀。左側兩人,一提短斧,一扛獵叉。右側兩人,一拿著明晃晃的鋼刀,一持松紋利劍。後面是三人,居中的是個頭髮花白高瘦陰沉的老者,空著雙手。左右兩人,一持花槍,一執雙短戟。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這九人裡以高瘦老者武功最強,他步履凝重,黑瘮瘮的臉上毫無表情,兩太陽穴高高隆起,顯見得是內家高手。

荒山野嶺,突然冒出九個武學之士,顯見得埋伏已久。白不肖單人匹馬,心中並不畏懼,當下緊按刀柄,將這前後左右九人掃視一圈,暗道:來吧!老子不怕你們!

這九人距白不肖兩丈處一齊收步,將他團團圍在垓心,卻不急於動手,顯得對白不肖頗為忌憚。

白不肖哈哈豪笑數聲,朗聲問道:“錢江幫給了你們什麼好處?李子龍那賊子怎不敢出頭露面?”

眾豪面面相覷,眼中顯出疑惑之色。那高瘦老者道:“尊駕不必裝瘋賣傻了,快將那件寶物璧還,我們可不來為難你!”

白不肖一愕:我身上有什麼寶貝?他隨即醒悟:這定又是詐術,好叫我不提防。便笑道:“我只有一匹劣馬,一把鈍刀。尊駕有膽子,便過來拿去!我看尊駕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供他人驅使?”

老者左側執雙戟的漢子將手中兩把短戟互擊出聲,怒斥道:“你還裝蒜!我們‘天目九傑’在此恭侯多時,你不交出寶物來,今日休想活著走出這谷中!”

白不肖心中錯愕:這夥人自稱“天目九傑”,口口聲聲要什麼寶物,莫不真的弄錯了?當日杭州桂香樓中,並沒來自天目山的人呀!他將拔出一半的刀插回鞘中,向高瘦老者踏上三步,抱拳為禮,笑道:“在下久聞‘天目九傑’的大名,幸會,幸會。諸位口口聲聲要我交出什麼寶物,在下心中實在不明白,要請問各位;在下與各位有什麼過節?說明白了,也好叫在下死而無怨!”

高瘦老者與使雙戟的對視一眼,各點了點頭。那老者並且說道:“尊駕難道不是適才在那溪澗邊觀蛇蛙相鬥的人麼?”

白不肖點點頭:“不錯,我是曾在那邊看蛇蛙相鬥。這便又如何?”

高瘦老者又問道:“相鬥的結果,是巨蛙吞食了長蛇,對不對?”

白不肖又點頭笑道:“原來你也看見了。若非我助巨蛙一臂之力,該是長蛇吞食了巨蛙。”

高瘦老者便將負在背上的一隻竹筐往地上一放,道:“現巨蛙便在此,你來看一看,可是它麼?”

白不肖探頭一著,竹筐中央,赫然趴著那頭巨蛙,肚腹掀動,正在呼吸。如此巨大的山蛙並不多見,自然區是方才食蛇吐珠的那頭了。

“不錯!正是它I”

高瘦老者點點頭,道:“閣下既直認不諱,我們自然也沒弄錯。這頭巨蛙所吐的‘蛙王精珠’一定是在閣下手中了?”

至此,白不肖才明白:這夥人口中的寶物,原來指的是巨蛙吐出的白色珠子。這珠子他也並不怎麼珍愛,這夥人若軟言相求,他說不定也會奉送,但這般聚眾持械,以勢相逼,他就沒理由示弱了,當下取珠託在掌心,問道:“各位所要的寶物便是它囉?”

眾豪一見這晶瑩圓潤的“蛙王精珠”,不由噴噴稱羨,蠢蠢欲動。

白不肖五指捏攏,笑道:“在下並非貪婪之人,但聞和璧精珠、鳳毛麟角有緣者得之。造才這巨蛙硬要吐珠予我,我卻之不恭,只好收下。諸位若想要,何不向巨蛙求懇,讓它送你們每人一粒,豈不皆大歡喜!何必持刀執劍地向我來討呢?”

老者身旁使雙戟的漢子怒道:“這‘蛙王精珠’何等珍貴!你當是溪灘上的石頭蛋子嗎?我兄弟九人在山中巳守了五年。整個天目山區,也只有這頭蛙王,這蛙王一輩子才孕育這一粒精珠。而且這精珠非得讓它自己吐出才具神效,倘破腹取之則全無功用。你看著,它頭上原有一粒紅斑,此刻紅斑已退,足見此蛙已將精珠吐出,它壽限也將完了。我等五年中天天候著它,穴居野處,餐風宿露,受了多少辛苦,今日被你輕易得去,天下寧有此理!”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語音也顫抖了。

白不肖看他們個個衣衫敝舊,面色黝黑,顯得風塵僕僕,料來所言不虛,但九人費五年之功,僅僅為一粒珠子,到底作什麼用呢?

“方才這位仁兄說精珠須蛙王自行吐出方具神效,卻不知是什麼神效?可否見告?”

高瘦老者低咳一聲,道:“我門有一位恩公身患不治之症,我兄弟九人枯守山中五年,便是等巨蛙吐出精珠,將去給朋友治病。‘蛙王精珠’乃蛙王精魄所結,三十年方結一粒,能起沉菏,療頑症,治百病。常人吞服,亦可增二十年功力。閣下武學精純,倘服下精珠,陡增二十年功力,必可稱雄江湖。”

白不肖奇道:“閣下恁地老實,精珠有如此神效,怎還向我和盤托出?難道不怕我一口吞下?”

精瘦老者嘿嘿冷笑,傲然道:“天目九傑從來以誠信為本,不敢欺瞞任何人!”他臉色一變,雙目中精光四射,厲聲道:“閣下拔刀吧!醜話說在前頭:你一人,我們九人,雖不聯手而攻,但車輪戰是在所難免的!”

他話音甫落,其餘八人皆後退一丈,只剩他本人立在場中,雙手在腰間一摸,擎出兩枝黑沉沉的鐵筆,竟似要與白不肖單打獨鬥。

白不肖更覺奇怪,對方共有九人,倘若聯手圍攻,倒有幾分勝算,若一對一地單挑,那任憑哪一位皆不是自己的對手。他本已有還珠之意。但見獵心喜,要跟這些人鬥幾招過過癮。

白不肖雙掌一拍,笑道:“在下便以一對內掌與閣下過幾招,倘然不敵,自然將精珠奉還。閣下進招吧!”

老者更不多話,和身撲上。一筆擊上,一筆下戳。白不肖左足虛提,右足一旋,一掌盪開下戳的鐵筆,另一手便去抓那另一枝筆,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老者見他如此託大,低吼一聲,雙筆揮得風快,扎、挑、戳、砸、刺、搗、點七法連施,白不肖不應不閃,一味地跟他對攻。兩人倏忽間便拆了十數招。激鬥中白不肖長嘯一聲。眾人見兩人身形一合即分,一對鐵筆已到了白不肖手上。

高瘦老者呆了呆,竟不知對方使用什麼手法,便奪了自己的兵刃,他臉色一沉,往後退下。

那使雙戟的漢子立即大步上前,欲接鬥白不肖。

白不肖看了看身側三丈外一塊四五百斤重的大石,雙臂一振,喝聲:“著!”兩支鐵筆脫手飛出,錚錚兩聲,皆插入大石之中。

這手功夫一露,眾豪相顧失色。高瘦老者道:“閣下功夫太高,單打獨鬥,我兄弟九人皆不是對手,即或九人聯手也無勝算,說不得只好破一破老規矩,我們要一擁而上,閣下小心了。”

白不肖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天目九傑真是誠信君子,生死搏鬥還要講禮儀,難怪他們在江湖上默默無聞。

眼看九傑步步逼上,白不肖叫道:“且慢!我把精珠還給你們就是了。”便取出精珠遞給高瘦老者。

眾豪俱是一怔,想不到他真的會將這稀世之寶輕易送人。老者猶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過,轉遞給使雙戟的漢子:“二弟,你且收起來。”他向白不肖抱拳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閣下只要將精珠一口吞下,即增二十年功力,那時我弟兄九人又怎是你的對手?閣下連這一點也沒想到麼?”

白不肖心想:這老者先收珠再說這話,總算還沒迂腐到不可救藥的境地。便回施一禮道:“在下只在想:天目九傑為朋友治病能在深山荒野枯守五年,區區又怎能不見賢思齊,見義忘利焉?”

高瘦老者聞言大喜,笑道:“仁兄你這位好朋友我們是交定的了!還沒請教仁兄高姓大名?”

白不肖見這夥人武藝雖不高,但義氣深重,光明磊落,慷慨豪邁,心中甚是高興,道:“小弟白不肖,拜見各位兄長!”

高瘦老者自道名叫楊柏青,在九傑中年長居首,使雙戟的是老二陳雁峰,餘人也都—一介紹了。

天目九傑帶有酒囊肉乾,十個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談些各人得意的故事。彼此稱兄道弟,意氣相投,直到紅日西斜,雙方各道珍重,相約來日,揮手作別,各奔東西去了。

白不肖曉行夜宿,一路向西南行,數日後,過昱嶺關,到徽城;便折而西行,經休寧、祁門。這日到了一個地名叫北埠的鎮子上。投宿客棧,隨便叫了點飯菜,又叫棧房夥計給黃馬喂些黑豆,草草吃了飯,便熄燈上床。默想所行路程已過半,總算一路順利,還交了天目九傑這些好朋友,也是意外收穫;再過四五日,便可至潯陽,把陸怡祖母交待之事辦成了。他旅途勞累,不一會瞌睡上頭,便沉沉睡去。

睡至中夜,忽聽鎮外馬蹄聲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繁音密點,猶如驟雨擊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這片蹄聲得得得得,得得得得,白不肖細察之下,判明共有四騎之多,心想如是驛差快遞,最多兩馬,一匹跑累了,便更換一匹。四騎急馳於夜深人闌之時,竟似發生了什麼事。

蹄聲越近越緩,不久便至客棧門前。緊接著,便有一個粗豪的聲音叫門,料來是夥計稍慢了一步,大門呢當巨響,似被大力震開。接著是夥計在叫:“大爺!大爺……”便聽啪一聲打耳光的聲音,靴聲橐橐響了進來。

客棧內一半客人被吵醒。白不肖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強橫之徒?便披衣起床,開了窗看。

天井裡站著四個高矮不一的漢子,皆穿密扣緊身勁裝,兩個帶腰刀,兩個佩劍。當先一人五短身材,暴眼掀鼻,約摸四十歲上下,聲音甚是宏亮:“老闆!老闆呢?快給我滾出來!”

那夥計捂著臉萎縮廊下,戰戰兢兢地說:“大爺,大爺,老闆不住在店內。夜間事宜,都交與小的料理。”

住樓下的一個客人按捺不住,開了門出來說:“諸位聲音小一點,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在睡覺呢!”

矮個漢子更不多話,一把抓住客人的領口,將他雙足懸空舉起來,喝道:“你老爺生來便是大嗓門,滾你的!”把手一送,那客人便跌飛進房內,超一聲摔了個仰八叉,哎喲哎喲喚痛。

這一來,客人們全醒了,樓上樓下亮起燭光,紛紛把頭伸出窗口,相互探問。

夥計見這些人如此兇惡,嚇得簌簌發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賠笑:“大爺息怒!大爺們可是要住店?”

矮漢瞪他一眼:“屁話!老爺們難道來與你攀交情?你快將客房統統騰出來!你這客棧,老爺們包下了!”

這是橫得沒邊了。深更半夜的讓已安歇的客人給他們騰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夥計打了一躬,哀懇道:“老爺,小店還有幾間乾淨客房,現已時交子夜,請老爺們將就一夜,明日再騰如何?”

矮漢又要打夥計,被他身後一個高瘦漢子攔住了,高瘦漢子說:“小二,若僅是我等四人,有什麼不可將就的?我們是打前站的。我們的太太和公子還在後頭呢!你快些將客房騰出來。”

夥計見他好說話些,使賠笑道:“大爺您是明白人,咱們開客棧的有個後不佔先的老規矩……”

高漢哈哈一笑,道:“我曉得了,你是怕得罪先到的客人。好,這個難人我們哥兒幾個來做!弟兄們,咱們兩人樓上,兩人樓下,將這些客人統統請出去!誰若敢說個不字,大耳刮子只管搧過去!”

這意思人人都明白:敢情他們要動粗的了,誰若賴著不肯騰房,便給一頓老拳。房客中有帶家小的,這個時候叫他們怎麼辦呢?立時有幾個人憤憤然地叫起來:“你們講不講理的?”

“我們就不搬,難道就把我們一刀殺啦?”

“從未見過如此兇蠻的,就是不搬!”

矮漢刷地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暴聲道:“哪個兔崽子敢再說‘不搬’二字的?”

眾人一見真傢伙亮出來了,畢竟是性命要緊,立時便鴉雀無聲。

高漢笑道:“列位願意自己搬的,最好!自己搬不動的,咱哥兒四個動手幫你搬!”

他說得客氣,但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話外之意。

忽有個清亮的聲音從樓上飛出來道:“我已付了房金,此處也別無第二家客棧,我是不搬的!”

白不肖心道:誰膽子這麼大?仰頭看去,但見樓上東邊一個窗口站著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生得眉清目秀,身形瘦弱。

天井中的矮漢正要發作,高漢拍拍他肩頭,意示稍安毋躁。高漢冷笑道:“還有沒有不搬的?”他目光如炬,從樓上看到樓下,連問兩遍,見無人答腔,便道:“張標,你去請這位秀才相公下來說話。”他在矮漢背上輕推一下。

眾人都在心裡為那書主捏一把汗。張標雙足一跺,身形驟然拔起,雙手成鉤,徑直撲向窗口的少年書生。

少年書生眼見張標量從天井直撲上來,慌了手腳,也不知閃避,“哎呀!”一聲驚叫,便出雙手去推張標。

張標既能躥高,身手自然不弱,見書生雙手推拒,即化鉤為拳直搗。“嘭!”一聲巨響,張標的身子直墜下來摔在天井的石板上。他背脊落地,這一下摔得極重,立即暈了過去。那書生還扒在窗台往下看,嘴裡叫道:“這個人會飛的,真正嚇死我了!”

眾房客也感不解,張標既如此不濟事,怎還賣弄輕功?若是老老實實從樓梯上去,哪裡會跌跟斗?

白不肖看得分明,樓上的少年書生竟是武學高手,他慌慌張張的一推之際,實是蘊含擒拿點穴的手法,可笑兇惡的張標竟看不出來,著了他道兒。

高漢立即搶上兩步。俯身看了看張標,原來是被封了胸前要穴。他疾出五指,連點帶拍,解開穴道,直起腰來,仰頭問道:“朋友是哪條線上的?在下沈迅達,承江湖上朋友們抬愛,送一個外號‘妙手摘星’。朋友尊姓大名?說不定大家都是好朋友。”

書生笑道:“真是太對不住閣下你了,我叫‘笨足踢狗’費慢至,是棉紗線上的,決不敢高攀閣下。”

眾人聽了,心裡一樂,知他外號姓名都是假捏的。人家“妙手摘星”,他來個“笨足踢狗”;人家名“迅達”,他來個“慢至”,譏誚之意昭然。與沈迅達同來的另兩名漢子耐不住了,怒聲喝道:“小子!你休裝瘋賣假!快下來領死!”

書生道:“你們是哪來的,怎恁地強橫?總得說出來給大夥兒聽聽。你門要我們騰房,是憑你們的字號,還是憑別的什麼人的牌子?”

沈迅達嘿嘿一笑,道:“閣下的話有幾分道理。我們四一人,這兩位是‘左刀右劍’於信、於伺昆仲,那位是‘三寸丁’張標,算不得什麼奢遮人物。但我們奉主人流芳堡堡主姚抱薪之命前來安排宿膳雜事,不敢不盡力盡心。”

贛北流芳堡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堡主姚抱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熟,又與武當派素有淵源,是以沈迅達以為只要抬出他主子的名頭,便可叫少年書生俯首帖耳。豈料書生哈哈一笑,道:“鬧了半天,你們也只是人家的狗腿子呀!姚抱薪算得上一個人物麼?他是哪一條線上的?棉紗線還是蠶絲線?”

沈迅達涵養功夫再好,到此時也已不能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你是不要性命的了。於家兄弟便成全了他吧!”

於信、於伺蓄勢已久,一聞此言,一個右手擎劍,一個左手執刀,虎吼一聲,雙雙躍起,一招“雷電交擊”,刀劍交叉絞向書生,要將他絞作兩斷。那書生哇哇怪叫著,不等於氏昆仲撲到,便頭下腳上直栽下摟,離地三尺時,收膝弓腰將身子折了過來,穩穩落地。

於氏兄弟撲了個空,各出一手扎住窗框,對看一眼,心意互通,刀劍齊揮,從高處斜掠而下。本來於信在左,於例在右。兄弟倆在半空中交叉換位,變成於伺在左,於信在右,一個反手一刀斜劈,一個長劍直指,配合得頗為默契。

書主好似十分恐懼,抱頭大叫一聲:“好厲害呀!”極滑溜地從刀劍隙中鑽了出來,反足踢去,叫道:“笨足踢狗!”眾人看得清楚,便是這樣笨拙且不成章法的一踢,砰地將於伺踢了個跟斗。

於伺身手矯捷,背甫沾地便又彈起,左手刀刀光如水,砍向書生下盤。於信的右手劍劍芒似電,直搠書生脖頸。他們兄弟倆左刀右劍,分進合擊法練得精熟,聯手而攻,霎時之間便使出十數招厲害的招式,卻連書生的一片衣襟也沒沾到。

眾人只見他忽而抱頭,忽而護胸,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倉皇脫身,不時還裝漠作樣地喊幾聲,令眾房客為他的安危擔心。

白不肖明白,論武功,這少年書生比於氏昆仲不知高出多少,他之所以東逃西竄,是在戲弄他倆兄弟。書生的身法固然滑如泥鰍,他腳下的步法更是神妙,看以極其隨意,實際上暗合五行八卦之義。可嘆於氏昆仲太過愚蠢,兀自狂斫猛刺,要想將書生打敗。

沈迅達也看出於氏昆仲不是書生的對手,他之所以不喝止,是欲多看一會,認出書生武功的家數再由自己出手擒敵。

這時,一味逃竄閃避的書生突然回身喝道:“該由我動手了!”他雙手鉤拿拍打,叮叮噹噹一陣響,一刀一劍落地,原來都被他施展擒拿手法,奪過來拋在地下,隨手點了兩人的穴道。

白不肖看得心喜喉癢,忍不住出聲讚道:“好功夫!”

眾房客雖不懂武藝,但看他先前被刀劍逼得狼狽不堪,此刻一出手如兔起鶻落,眼睛一霎,於氏昆仲便丟了兵器,僵立當地。眾房客才知他先前的慌里慌張全是裝出來的,無不鬆一口氣,將吊起半空的心放了下來。

書生轉過身來,神定氣閒,說道:“‘妙手摘星’沈大爺還要不要試試我的‘笨足踢狗’?”

沈迅達臉色發灰,自忖不是對手,但他在江湖上小有名氣,若返身逃跑,主子也不會饒放他。因此,他強作鎮靜,挺一挺胸道:“閣下武功高強,令人大開眼界。但敝人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便是身首異處,也要跟閣下鬥上一鬥!”

書生看穿了他怕死又怕丟面子的心思,笑道:“你不是有什麼太太公子在後頭麼?咱們反正都不急,便等你主子來了再動手亦不遲。”

他話音甫落,便聞遠處馬蹄得得,車聲轔轔,似有大隊人馬往這邊行來。眾房客本已心安神寧,只道危機過去了,此刻傾聽車馬之聲,一顆心又提將起來,只怕少年書生寡不敵眾,白送了性命,但看他不動聲色,似乎成竹在胸,料來必有自保之策。

車馬聲漸漸近來,鎮上人家的狗便吠成一片。

書生反手出指連彈。兩縷指風嗤嗤飛向僵立的於氏昆仲。他倆各“啊”了一聲,伸臂舒腰,俯身撿起刀劍,抬著摔成重傷的張標,一聲不吭地出門去。那沈迅達怔一怔,向書生狠狠瞪了一眼,也返身出門。

大家都知道:這四人出門,必是去迎候他們的主子,訴說委屈。奴才便如此兇蠻,主子必更為狠惡。大戰在即,眾人的心都撲通撲通直跳。

夥計從底下轉出來,向書生兜頭拜了下去,卻一言不發。

書生眼珠一轉,即明其意,笑道:“你怕毀損店裡的傢什?好,我就到街上去。”他抬頭大聲道:“列位也關門閉戶休出來瞧熱鬧,免得吃了誤傷!”

當即有一大半怕事的房客砰砰嘭嘭關門窗。

書生一提袍襟,邁步出門,待回身關上大門,白不肖一步搶上笑道:“我來關門。”書生點點頭,站到街心,轉眼見白不肖也跟了出來,不禁皺皺眉頭,還沒開口,白不肖便搶在頭裡說:“一會兒我給仁兄喝彩助興。”

書生聽他說得輕鬆至極,不禁多看他一眼,見是個貌不驚人的長鬚漢子,也不在意。

當書生回頭看白不肖時,白不肖見他雙目澄澈,心中一動,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此人,眉目之間熟悉得很,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這時,車馬已走進鎮來。十多位手執火把的騎者簇擁著一輛烏篷馬車。車輪碾著青石板路,馬蹄敲擊出點點火星,火炬映紅了小半邊天空,在靜夜之中,顯得分外的威風氣派。

白不肖站在門檻上,向那書生看去,見他手負身後,讓夜風掀起長衫的衣角,顯得瀟灑自如,心裡也佩服他的氣概膽略。

眾騎在街口略停了一停,即有七匹馬突然加快速度,狂奔近來。街道並不狹窄,七騎馬三前四後颶風似地飛馳而來,看去渾若決堤的洪水湧進水渠,激盪呼嘯,挾摧枯拉朽之勢,馬蹄翻飛,震得地皮發顫,聲勢著實駭人。

書生兀自仁立街心,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眾騎恍若未見。白不肖看得心口怦怦直跳,七匹大馬,二十八隻鐵蹄倘都往他身上踩落,豈不踩成一堆肉醬?眼見群騎已近,居中的白馬的馬頭距書生不過三尺許。馬上騎者又是一鞭擊在馬臀上,滿擬借這前衝之勢將書生撞翻在蹄下。

書生清叱一聲,白光一閃,那白馬頓失前蹄,仆倒於地,將背上的騎者掀了下來。白馬身後的騎者不防有此驟變,來不及勒韁控轡,座下黑馬一頭撞了上去,整個兒壓在白馬身上。不過一眨眼之間,七騎中便倒了兩騎。

餘下五騎,前頭的兩騎已衝過五六丈,勒韁轉回,後頭三騎人立起來,長嘶不已。馬上騎者定睛看時,哪還有書生的影子?不禁相顧錯愕,只聽上方有人嘻嘻發笑,抬頭看處,書生卻已立在屋面之上,依然揹負雙手。竟不知他以何術削斷了白馬的兩條前足。

白不肖看得仔細;書生使的是一柄軟劍,他削斷馬足即縱身上屋,將軟劍纏回腰間,只因他手法快捷,旁人一時看不清楚。

這時,跌翻在街心的兩人也站了起來。馬上五人,街心兩人,七雙眼睛一齊望著屋頂上的書生,不知是上去跟他動手呢,還是叫他下來?

正猶豫間,又有一騎飛馳而至,馬上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衫少年,生得面方耳大,濃眉圓眼,紫醬麵皮,腰間插兩把臂粗方楞鐵鐧,威風凜凜,正是流芳堡主姚抱薪之子姚志強,人稱“紫面金剛”。

眾豪一見小主人來了,皆退避路旁。姚志強在馬上抱拳施禮,道:“尊駕到底是哪一路的好漢,為何三番五次與我們過不去?”

書生從屋上跳下地來,還禮道:“看來,你便是這幫狗腿子的主子了?難怪這幫狗腿子如此強橫霸道,原來是有一位強橫霸道的主子慣的。你是皇帝還是宰相?要先住下的客人半夜三更搬到街上去,把客房讓給你們。想得倒美!”

他頓一頓;又說:“你不約束悍奴刁僕,倒來怪我與你們過不去,天下寧有此理?”

姚志強一躍下馬,冷笑道:“尊駕既敢出頭,手上必有幾下子囉?敢問尊姓大名,令師何人?”

書生笑道:“你不用問我師承來歷。你若打死我,是我無能,又去怪誰?你若打不死我,那是你無能,休想叫我容情。”

姚志強這次到金陵外祖父家接母親迴流芳堡,帶了十八名身手矯捷的家丁和護堡武師,一路上耀武揚威,無往不利。他父親姚抱薪在江湖上名頭甚響,他自己也剛成名,驕橫得緊,只當已天下無敵,故聽了書生這番話,不怒反笑,說道:“小輩,你大概還不知我的來歷吧?”

書生道:“確實不知。”

“你聽好了!我乃是流芳堡少堡主‘紫面金剛’姚志強!我父親是姚抱薪!你聽說過沒有?”

書生點頭道:“聽說過的。我聽人說過這樣兩句話,讚的是你們姚氏父子。‘抱薪救火必自焚,志強犬兒見無常!’對不對?”

這哪是贊他父子?原來是在詛咒他父子。但書生一本正經地說來,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語氣又極恭敬鄭重。那姚志強聽了前一半,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待將兩句“讚語”聽完,一張紫臉變成黑臉。

白不肖忍不住咕地笑出聲來,連姚志強的隨從也都忍俊不禁,背過了臉暗笑。

姚志強可謂自從孃胎裡出來,頭一遭受人如此挖苦嘲笑,當下怒不可遏,呼的一掌印向書生心窩。他武功確實不幾,這一掌拍出,勁道十足,掌風罩住書生全身。

書生不閃不避,眼看對方的手掌已堪堪印到,抬手一勾一帶,竟去抓他脈門。姚志強識得厲害,以實變虛,反點書生肘彎“曲池”,另一手暗蓄陰勁斜插對方右脅。書生斜踏一步,手臂甫縮即伸,徑拿對方胸口大穴。

兩人出手皆極短極快,霎時之間便交換了七八招。拳術、掌法、擒拿、點穴、鷹爪子,層出不窮。白不肖看得心迷神醉,暗道:這兩人武功駁雜,所學甚博,不愧為名家身手。有機會倒要和他們較量較量。

兩人纏纏鬥鬥,轉眼便拆了四五十招。酣鬥之中,姚志強忽地踢出一腿,撩向對方下陰。書生反手向他膝蓋抓落,這一招是以攻為守的妙著,對方勢非躲避不可,否則一條退便廢了。

哪知姚志強不避不架,竟多讓他往膝蓋抓實。書生五指甫沾對方膝蓋,觸手有異,急抽身後躍。姚志強的“撩陰腿”立即變作“朝天一炷香”,靴底在書生髮際擦過,掃歪了他的方巾。

原來姚志強膝蓋上縛了兩片護膝鐵甲,外罩長褲,書生不知,險些著了道兒。

姚志強一著佔先,精神大振,口中狂呼亂城,手足齊施,旋風般撲了上去。姚家武功內外皆修,姚志強已得乃父真傳。他本未就身子粗壯,比書生高了幾乎一頭,內力又強,這番猛攻,招式精奇,力道又足,一時壓得對方几乎喘不過氣來。

那書生顯得有點兒手忙腳亂,若非身法輕捷,長於騰挪閃避,早已被對方擊倒。

白不肖暗暗發急,他早在掌心擔了一片碎瓦片,打算在書生危急時出手助他。

姚志強心裡也急,他佔了上風,只盼三下五除二打倒對方,好好折辱他一番以洩心頭之恨,可惱的是對方身法太過滑溜,自己的拳掌不是短了一寸,便是歪了五分,激鬥許久,連對方一片油皮都沒蹭著。

書生的身法忽地又是一變,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穿花繞樹似地極難捉摸。突然,啪!啪!兩聲連珠脆響,打得姚志強眼冒金星,暈頭轉向,拳掌擊出更失了準頭。書生抓住良機,兩手勾拿拍點,拗住姚志強手臂一扭,砰地將他踢了個跟斗。

眾人看得明白,書生那一拗,也不過是擒拿術中極平常的“扣腕鎖肘”一招,姚志強竟會躲不開,敢情書生先前並未使出全力,只是要看看姚志強的真才實學,故顯不支,引他不備,然後將他一舉擊倒。

姚志強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末後的一腳並不重,重的倒是先前的兩個耳光,打得他兩面臉頰腫了起來,火辣辣地痛。這可是他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他從地上躍起來,抽出兩柄方楞鐵鐧,怒道:“大夥兒併肩子上!宰了這小賊!”猱身欺近,鐵鐧朝書生頭上砸下去。書生取下腰間軟劍迎敵。

這時,姚志強的十八名隨從,除了張標傷重,五人圍著夫人的篷車護衛照料,那十二名武師皆下馬堵住街道兩頭,將書生圍在核心,一聽得小主人召喚,各抽出兵器未,欲倚多為勝。

白不肖見狀,便假作拆勸,從台階上踉蹌而下,舞著雙手叫:“慢步,慢來,你們十三名大英雄打一個,羞也不羞?”

眾豪早已見他倚門而立,只當他是看熱鬧的,也沒放在心上,現看他竄入刀槍叢中,都罵起來:“快滾開!你不要命啦?”“哪來瘋漢?討打麼!”“甩他出去!甩他出去!”更有一個身高力壯的武師,二話不說,一拳直擊。

白不肖身形斜側讓過,乘勢在他背上一搭,借力打力,那大漢的身子呼地飛將起來,往人叢中壓下去。街面狹窄,人多擁擠,竟被他壓倒兩人,壓在底下的便哇哇亂叫,拳腳齊往大漢身上招呼。大漢熬痛不過,也還手打去。三人先就窩裡鬥鬥了起來,砰砰嘭嘭打得甚是熱鬧。

眾豪中已有兩人與姚志強聯手圍攻書生。其餘七人被白不肖擋住了。見他一出手便將一條近兩百斤重的大漢甩出去,才知他也不是等閒角色,立即排成扇形。

中間一個五十上下中等身材的武師道:“在下姓區名基,朋友尊姓大名?為何插手管這檔閒事7難道與我們流芳堡有什麼誤會麼?”

白不肖道:“區老英雄請了!我姓房名客,與流芳堡素無瓜葛,跟那書生也不認識。流芳堡稱雄江湖,靠的便是人多勢眾麼?”

人叢中有人叫道:“區總管跟這小子嚕嗦什麼?咱們一擁而上,踩也踩死他了!”區基不理他,說:“客棧裡數十房客,惟有你這位‘房客’出頭露面,敢情要存心跟我們流芳堡過不去麼?”

白不肖笑道:“區總管言重!在下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得罪人多勢眾的流芳堡呀!只要你們退開五丈,讓姚少堡主與那書生公公平平打上一架,在下樂得作壁上觀。”

他“觀”字方出口,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挾勁風電射而來,直取他左目。他怕暗器上有毒,不敢徑用手接,揮袖將一支金鏢裹住拋下。又道:“流芳堡若以眾凌寡,暗器傷人,在下亦無法袖手旁觀。”

只聽身後有人“啊呀”驚叫。原來是一名武師被書生的劍刺中了肩窩。

區基明白得很,若再不衝過去與少堡主會合,萬一姚志強有個閃失,他可擔當不起。他向左右看一眼,躬身抱拳道:“既然好漢如此說,咱們後退五丈便是了……”話未說完,他倏然前縱,從拳縫出突出一根鋼刺,一招“閃電破霧”,連人帶錐向白不肖當胸襲來。

區基心裡明白,白不肖既敢插手,必有一身武藝。他並不指望能刺中敵人,但敵人只要往旁一閃,他便可衝過去和姚志強會合了。

白不肖怎不知他心思,眼看鋼錐當胸刺到,右手一勾一帶,左掌沉肘斜拍,口中喝道:“滾回去!”

他這一勾一帶,區基若不轉向,手臂便會折斷;他左掌斜劈,區基若不和身躺下,頭骨便被擊碎。主子的責罰是以後的事,總是先顧自己性命要緊,區基果然在地上打一個滾,“滾”回去了。

但左右又有四個漢子挺兵刃撲到。白不肖心想:今日之局,若不顯點真本事叫他們知難而退,真還不易打發。當下運勁於臂,使出了“流水掌法”中“驚濤裂岸”、“濁浪排空”、“連山噴雪”三招。掌影翻飛,掌力疾吐,轟轟如怒潮奔騰,排空湧去。

四個漢子哪裡擋得住,只覺置身於滔滔洪流之中,噔噔噔連退三四丈。這才啪嗒啪嗒仰面摔倒,爬都爬不起來。眾人所舉的火把,火頭一縮,噗地都滅了。

這手功夫一露,眾豪心下大駭,相顧失色,再無人敢冒死上前。

這時,書生和姚志強等三人也已鬥到分際。姚志強鐵鐧沉重,又有兩名武師相助,三人夾攻,初十幾招,略佔了上風。但書生的一柄長劍使得神出鬼沒,而且劍身要軟便軟,要剛便剛,彈性極佳。只要一搭上對方的兵器,劍頭會彎過去刺人,令人防不勝防。

尋常的劍長三尺,他這把劍有五尺長,劍身極窄,使起來忽而冒出幾招鞭法。姚志強的父親姚抱薪見聞極博,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均知之甚詳,姚念強的武功出自家傳,鬥了半天,還瞧不出書生的武功家數。等到一名武師被刺傷右肩後,三個人便只有二個半的實力,漸漸沉不住氣了。

那書生見白不肖一人空手便擋住了十名武師,自己長劍在手,兀自與姚志強等三人強鬥許久,自感顏面無光。當姚志強雙鐧從上擊下,左面武師挺刀刺腰,右邊武師鷹爪抓肩之際;他心念一動,倏地縮身成團,從右側滑出,順手將右邊武師的膝彎一揉。

那武師俯跌前衝,正好姚志強左鐧擊下,喀擦一聲,將這武師的肩骨打得稀爛,咕咚跌翻,昏了過去。持刀武師突見眼前失去敵影,而後背風聲颯然,促急之中急回刀格架,一格架了個空,脅下一麻,手中刀便甩了出去,徑飛向姚志強。姚志強揮鐧一敲,將鋼刀攔腰敲斷,刀頭飛回,噗地插進那武師的大腿。

轉眼之間,兩名身手矯健的武師都跌倒在地。白不肖喝一聲彩。

到了這時,姚志強應該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書生的對手。倘若認輸罷手,倒還不失明智之舉。但他被父母寵壞了,從未吃過虧,也不肯吃虧,當下目眥盡裂,勢若瘋魔,狂吼一聲舞鐧攻去。

書生回身便走,待姚志強招式用老,軟劍從腋下外挑,叱道:“撤兵刃!”

當嘟當嘟兩聲響過,雙鐧落地。姚志強左腕中創,右手少了食、中兩根指頭。他呆立頃刻,彷彿不相信似的。書生手腕一抖,軟劍來回腰間,笑道.“姓姚的,快滾吧!”

姚志強這才醒悟過來,低頭看著自己鮮血淋淋的雙手,“哇”地哭了出來,掉頭便逃,連兩根鐵鐧也不要了。

那區基帶了幾名武師過來,抬起傷員,撿回兵刃。區基躬身道:“二位好漢可肯留下姓名?也好讓區某回去回覆姚抱薪堡主。”

書生見他對這時還要抬出姚抱薪的名頭來嚇唬人,覺得好笑,便說:“我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姚抱薪。你去告訴他,叫他在家好好待著,我會去找他的,要責他教子不嚴之罪。”

區基還不肯罷休,轉向白不肖道:“這位好漢的大名可否見告7”

白不肖自不會告訴他,笑道:“我又不跟你主子攀交情,問我姓名作甚?”

區基呆了一呆,道:“既如此,區某告辭了。二位的恩德,姚堡主自然要報的!”他掉頭便走。

眾豪紛紛上馬,篷車也撥轉方向順著來路馳回,片刻間即走得乾乾淨淨,料來是要繞鎮了行了。

白不肖與那書生相視一笑。書生抱拳行禮:“多謝仁兄援手,否則我還真難應付呢!”

白不肖還了一禮:“彼此,彼此。你我皆是房客,誰也不想被攆出店。”

他有心想問書生的姓名,但怕碰個釘子自討沒趣,又想如書生反問他的姓名,又將如何應付?他究竟不知書生的來歷底細,如果書生是唐潮、喬鵬舉、圓生一夥的朋友,豈不馬上要反目成仇了?

白不肖對書生實是很有好感,這不僅因兩人聯手退敵感情上貼近之故,還因這書生生得清雅脫俗,似曾在哪裡見到過。

白不肖心裡轉著念頭。那書生心裡也在想;這個長鬍子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他武功這般高,但深藏不露,若是敵人派來對付我的,可極難應付,得趕緊甩掉他!如此一想,他朝白不肖拱拱手:“鬧了半夜,我也真的困了。”推門入內。眾房客見他安然歸來,無不歡呼雀躍,問長問短,他也不多說,撥開眾人,徑自上樓去。

房客們便攔住了白不肖,定要他講述方才街上的情形。白不肖拗不過,只得將退敵經過大致講了一遍,卻將功勞全推在書生身上。客人們自是對書生讚不絕口。

白不肖乘隙往樓上望去,但見書生的窗口並無燭光,想來他苦鬥半夜,睏乏疲憊,已自睡下。看看天色微明,離天亮不遠了,也回房安歇。

待天光大亮,夥計送進洗臉水來。白不肖向他問起樓上的書生,夥計笑著說:“那位相公端的是來去無蹤影的大俠客。做才我上樓送水,見房門半開,進去一看,被褥疊折得整蓬齊齊,那相公早就走了。我竟一點都不知曉。他是昨日午後從北面來的,騎一匹灰騾,看去斯斯文文,誰知有這麼高的功夫!”

白不肖聽得呆了,好半天才“啊”了一聲,心頭泛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好像與一朋友失之交臂,後會無期似的。

匆匆漱洗了,下樓用過早餐,結算了房金飯錢,白不肖便叫夥計將馬牽來。夥計進側院馬廄不一會,便失火似地驚叫起來。

白不肖聽他叫聲有異,便趕緊進去看,只見馬廄中栓著七入匹馬、三四頭騾,正在巴嚓巴嚓家吃草,獨獨自己這頭黃驃馬影蹤全無。

夥計叫苦不迭,口中殺千刀殺萬刀的罵偷馬賊。須知客人在客棧中失落了馬匹,客棧是要照價賠償的,老闆自將這筆銀子著落到夥計身上。一匹健馬少說得三十兩銀子,夥計怎麼賠得起?

白不肖想了想,心知這不是尋盜馬賊所為。否則廄裡這麼多健幢騾快馬,何以獨偷自己這一匹夾在中間的走馬呢?定是有人專奔自己來搗亂的!但要猜出偷馬賊的用意來歷,卻是漫無頭緒。

看夥計急得滿頭是汗,直欲哭將出來,白不肖反而安慰他:“偷兒存心要下手,你一個人怎顧得過來?罷了,罷了。你陪我去集市上買一匹快馬來便是。”

夥計千恩萬謝,等店中帳房和別的夥計來接班,便領著白不肖集市上去。北埠是個小鎮,騾馬市上不過七八匹無精打采的老騾瘦馬,卻有一地的糞蛋尿漬,臭氣熏天。看過來看過去,只有一頭白脖子雜毛騾略顯得精神些,偏偏又眇了一隻左眼。

騾主還神氣得很,口沫橫飛地贊他的“獨眼龍騾”如何的四蹄騰雲,健步如飛。白不肖也不去聽他的生意經,讓夥計與他討價還價,最後以二十兩銀子成交。銀貨兩訖,白不肖賞了夥汁一兩銀子,認鐙上騾,出鎮西行。

這頭條毛騾因瞎了一眼,走道時每每不自覺地往道右須顧斜行,幾次走進田畈裡去。白不肖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惟有時加留意扳轉轡頭。這一來,速度便慢了許多,所幸越往西安,道路平坦,村鎮稠密。五日後,他到了鄱陽湖濱的湖口鎮。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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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6:28 |只看該作者

第 十三 回  人心難測

湖口距潯陽不過五六十里,北臨萬里長江,西瀕浩瀚無際的鄱陽湖。白不肖在鎮上客店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便搭渡船駛向西岸。

渡船頗大,裝了二十多客人也不顯擁擠。兩個船伕,一個搖櫓,一個撐篙。清晨風平浪靜,船破霧疾行。不一會,東岸的蘆葦垂楊便沒入茫茫白霧之中。

船行至湖心時,四下裡忽然響起一片蘆哨聲,四條尖頭窄身的小船驀地從霧中駛出,向渡船靠過來。湖上乘客無不駭然,相顧失色。白不肖心知是遇上了湖匪。

向聞鄱陽湖中有十六股湖匪,其總首領是金、赤、黑、白、錦五條“龍”,合稱“鄱陽五龍”,專打劫過往客商,傷害人命。

四岸百姓有諺雲:“寧通湖神,莫觸龍角”。湖神發怒,頂多掀翻船隻,水性好的,或還逃得性命,五龍生氣,斷無生理。

船上乘客正惴惴不安,來船上一個聲音叫道:“老大!船上可有肥羊水貨?”

船老大低聲說:“客人們休慌。”又高聲答道:“我這一船全是老實百姓。好漢如不信,請過來驗看!”

那船便靠過來。白不肖斜眼看去,船上共三人,兩副划水木漿。船頭站著一個身穿水靠、腰繫寬帶的虯髯漢子,手執兩把分水蛾眉鋼刺,儼然小頭目模樣。

他往船艙裡看了一會,顯出失望的神色,對船老大說:“老大,我們是鞋山南寨的,這幾日你給我留點兒神,若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白面書生上了你的船,你給我載了來,重重有賞。我是‘破浪蛟’魚劍英!”

船老大賠笑道:“魚爺放心!小人一定替你老留心。”

魚劍英手一揮,四條小船上的水手一齊打槳,須臾便駛入濃霧中。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白不肖左側一揹簍老者道:“這兩日‘湖上大爺’怎恁地客氣?來來去去只盤查一個少年書生,卻不騷擾乘客。也不知那少年書生是他們的什麼貴客?”

白不肖心念一動,腦中立即浮起那位在北埠客棧所見到的少年書生,向老者拱拱手:“老爹請了。方才那位魚爺可是五龍手下?”

老爹位名一眼,道:“那自然是五龍手下的嘍羅了。”

“聽說流芳堡姚堡主與‘鄱陽五龍’一向交好,可有此事?”白不肖是冒問一句,他想流芳堡瀕臨鄱陽湖,水陸兩地的豪強相互勾結也是常情。

誰知老者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聽誰說的?流芳堡姚大堡主向來跟‘五龍’是冤家對頭!不是你咬我一口,便是我啄你一記。數十年來,從未笑臉相對過,最多是井水不犯河水,怎會論得上‘交好’二字?”

白不肖方知自己完全想岔了,言談間,知老者是潯陽東郊人氏,時常往來於湖東湖西做些小買賣。白不肖向他打聽潯陽武學世家姓伍的。

老者笑著說:“這可讓你問著了!若問別人,並不都知道的。我因常走鄉穿村,贛北武林的事也聽說過一二。‘東姚西伍,流芳落英’,說的便是湖東流芳堡姚家和湖西落英莊伍家。那伍世海在世時,落英莊聲名顯赫,與姚抱薪的流芳堡齊名。

“‘溫江龍’伍世海死後,落英莊便衰落了些。現在是老二伍世滄在管家,族中好手多已凋零。小一輩的子弟,多經商做大買賣,習武的風氣已大不如前,但落英莊伍家說起來還是名頭甚大,江湖上誰也不敢小覷。”

說話間,渡船已抵西岸,霧也散去,太陽出來,照得萬頃碧波金光燦爛。白不肖牽騾上岸,謝了老者,向東行去。

近午時分,他已至落英莊外。這落英莊四面皆是梨園桃林。時值暮春,梨花桃花皆已開謝,微風一吹,紅紅白白的花瓣,爛漫滿地。果園圍著好大一片後舍,粉牆高聳,青瓦鱗次。

白不肖不敢造次,取下假須,離莊門五丈便下騾步行。在門前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兩扇佈滿銅釘的黑漆大門緊閉著。

白不肖叩響門環,叩了沒兒下,門內有人應道:“來了!來了!”厚實的大門啟開一條縫,一個長著刀把臉、三角眼的家了伸出頭來,將白不肖從頭看到腳,鼻子哼了聲,道:“你是哪裡來的,有什麼事?”

白不肖便說了來歷,請他通報伍二老爺。

那家丁愛理不理地說:“伍二老爺正在會客。你改日再來吧!”

說著便要關門,白不肖急伸左足別在門縫間。家了用力推門,想夾痛他的腳,卻哪裡辦得到?直脹得滿臉濺朱也不能讓門合上一分,他正要破口大罵,忽見來人掌心中銀光燦然,定睛一看,是錠銀子,立即換了副笑臉,將門打開,接過銀子,打了一躬,道:“謝大爺賞賜,請進!請進!”

白不肖牽騾入內,見門內是一片空地,中間通道兩旁植著兩排翠柏,右手一個敞棚內,拴著三匹膘厚臀滿的高頭大馬,鞍轡齊備,果然是有客人在。

那家丁關上莊門,牽了雜毛騾去棚內拴好,又請白不肖在門側小屋內稍息,說:“大爺稍候片刻,伍福進去看看,得便就向二老爺通報。”使小跑著去了。

忽聞左邊有聲音傳來,是有人在練武。白不肖心念一動,暗想:莫不是伍寶兒?苦於隔了一堵牆,看不見東院內的練武的人。他站在牆下,側耳傾聽,但聞東院內金刃劈風之聲呼呼忽忽,那人使的是鞭、鏈之類的軟兵器。又聽託託託之聲連珠響起,顯然是發暗器射木靶,聽聲音便知手勁不弱。白不肖聽得心癢難熬,恨不能逾過境去瞧個明白。

在他的想象中,伍寶兒定是個英俊有為的武學好手,那樣才能配得上陸怡,若是如船上老者所說,只是個滿身銅臭的商賈,手無縛雞之力,又怎能是陸怡的良配?聽起來隔牆那人武功不弱,時已近午仍苦練不輟,名門子弟能如此勤奮,想來人品也必是好的。

他正在這裡獨自遐想,忽然呼的一聲,一件金光閃閃的暗器越牆飛來,將停在柏樹上的一隻鳥打了下來。

“伍福!伍福!”

搞那邊有人叫,聲音清脆悅耳。看來是要伍福將他暗器拋回去。白不肖一躍而前,撿起死鳥,伸手拔下釘在死鳥身上的暗器,原來是隻銅質蝴蝶嫖。他剛想將鏢拋回,轉念一想,何不讓他自己來取,也好看看陸怡的夫婿究竟何等模樣?便將蝴蝶鏢捏在手中。

一條紅影呼地越過牆來,落地之前先打個空心跟斗。白不肖一看,怔了怔;原來是個窈窕女郎,水紅衣衫襯得一張鵝蛋臉春色盎然。她看到白不肖,也怔一怔,冷冷道:“伍福跑哪裡去了?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蝴蝶嫖?”

白不肖便將鏢還給她。她也不說個“謝”字,看了白不肖一眼,見他衣衫敝舊,道:“你是哪裡來的?可不許偷東西!”

白不肖一愕,待要解釋,女郎已跳過牆去。他不禁苦笑了:伍家的人怎恁地傲慢無禮?

伍福顛顛地跑來,見白不肖佇立東牆下,便惶急地說:“二老爺送客人出來了!你快避一避!”拉了白不肖往小屋裡去。

靴聲橐橐,從裡面出來四人。白不肖從窗格眼看得清楚:前面的兩人,左首的是個身材高大的紫面漢子,步履凝穩,身腰筆挺,約摸五十來歲;右首著藍緞袍的人顯然便是伍世滄了,他約摸四十七八,面容清瘦,身材瘦削,步法飄逸,行路猶如足不點地,浮塵不沾。滯後兩人皆四十來歲,著密扣紫緞勁裝,雄赳赳的,看來是紫面大漢的隨從。

伍福早已敞開大門,牽過三匹健馬,客人們出門上馬。與主人拱手道別,馬蹄得得,疾馳而去。

過了片刻,伍福在門外叫白不肖。白不肖使出屋向伍世滄行禮,“二老爺好!在下姓白,受江南陸家所託,前來拜見伍二老爺。”

伍世滄怔了一怔,自言自語道:“江南陸家?姓陸的?”似乎一下子想不起來,“莫非是陸鯤?”

陸鯤是陸怡的父親。白不肖道:“正是陸鯤家!”

伍世滄點一點頭,說:“請裡面說話。”

兩人來到客廳。家人奉上香茶。賓主略寒暄幾句,白不肖就取出紅玉蝴蝶,將陸家的情形詳述一遍,看伍世滄的臉色,居然不動聲色,極為深沉,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白不肖的一顆心便沉了下去,有種不祥的預感。

伍世滄道:“白朋友古道熱腸,在下甚是佩服。伍寶兒有老母在堂,我這個做叔叔的不便置喙。白朋友先寬心在舍下住幾日,你千里跋涉,也疲累了。待我稟報嫂子,她必有主意。來呀!”

一個青衣小帽的僮兒應聲而入。伍世滄站了起來說:“慶兒,你帶這位客人去客房歇息。”

白不肖無奈,只得跟了慶兒去西廂客房住下。但見莊中高樓無數,僕役成群,皆屏聲斂息,不敢大聲喧譁,可見大戶人家,規矩甚嚴。

白不肖沐浴方畢,慶兒已捧了一疊嶄新的內衣外衫來,說是二老爺吩咐的,務請貴客休嫌寒磣,將就換上。白不肖也不客氣,換上了新衣,頓覺精神一爽。

少頃,有僕役端來客飯,雞鴨魚蝦酒擺了一桌。白不肖拉慶兒同吃。慶兒抵死不肯,說若叫老爺知道,還不打個半死!白不肖聽他說得嚴重,也不再勉強,便吃了個酒足飯飽。叫慶兒將剩下的酒菜吃了,一邊與慶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

慶兒是伍家的家生小廝,對伍家的底細一清二楚。白不肖拿言語套問,將伍家的情形問了個十之七八。

落英莊伍氏三雄,老大世海,老三世湖都已相繼謝世,現下持家的是二老爺世滄。

老大世海一子一女,兒子便是寶兒,女兒叫珍兒。世滄和世湖都各有兩子。小一輩的子侄中,只有寶兒、珍兒尚武喜鬥,其餘的或經商或習文,皆與武字無緣。所幸寶兒天生是塊學武的材料,打從四五歲起,便跟父親練功夫,後來又拜武林異人“江夏孤雁”為師,身兼兩門之長,大有後來居上、青勝於藍之概。

珍兒,便是在東院練武的女郎,年已十八,一身功夫系她母親所授,精於鞭法、暗器,與其兄不相上下,比她叔叔世滄已高出許多。重振伍氏雄風,看來非寶、珍二人莫屬。

白不肖滿懷喜悅,急問:“寶公子現可在莊中,怎生與他會一會?”

慶兒道:“寶公子已離家一年多了。他師父“江夏孤雁”說:練武練武,要旨是個‘練’字,非得到江湖上去歷練不可。本來,珍小姐也要跟了她哥哥去的,老夫人說什麼也不肯。珍小姐已許了人家,是……”

白不肖關心的是寶兒,急打斷了他的話:“寶公子可曾訂親?”

慶兒道:“這倒未聽老夫人說起。白大爺,你既從杭州來,怎沒聽說過我們寶公子的名頭?他在江湖上可是大大有名了。前幾日還託人捎來家書說,他要去杭州一遊。”

白不肖心念一動,暗說:莫非便是在北埠客棧所遇的少年書生?急問:“寶公子生得怎麼個模樣?我竟不知他在杭州!真是可惜!”

慶兒眉飛色舞,指手劃腳地說:“白大爺,你是武林中人,怎會不識得寶公子?他個頭比你稍高一點,像個白面書生,平素喜穿白色衣衫,腰懸鐵劍,人稱‘鐵劍無敵’伍天風!”

白不肖跌足叫道:“原來是他!我真是捨近求遠了。早知伍天風便是伍寶兒,我何必千里迢迢趕到這裡來?我與他在杭州會過不止一次。”

慶兒說:“寶兒是小名,他大號伍天風。就是珍小姐,芳名亦叫伍素娟。白大爺原來跟寶公子是熟朋友,我得趕快去稟告老夫人。老夫人想寶公子一天要念上十七八遍。”慶兒一溜煙地跑向內院。

白不肖又是驚喜又是後悔,回想兩次與伍天風會面,皆是敵對身份,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那伍天風的相貌,自是不必說了,英俊儒雅,屬上上之選,武藝也不差,雖不致無敵於天下,但稍加努力,必能儕身一流高手之列。他與陸怡,稱得上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至於飛來峰上那場爭吵,算不了什麼,原是不相識造成的誤會,日後結成良緣,倒還是一段佳話呢!武林兒女,不打不成姻緣……

他思潮起伏,浮想聯翩,陸怡和伍天風兩個人的影子在腦中盤來旋去,竟連老夫人來到窗外都不知覺,還是慶兒的一聲叫,將他從回憶中喚醒。

老夫人年近五十,早年定是個美人,現在卻已發福,雙下巴,粗腰身,眼睛下垂著兩個肉泡泡,一副富家婆的樣子。陪她前來的還有伍素娟,見到白不肖,怔一怔,面上浮出兩片紅暈,似為方才的無禮而羞愧。

雙方寒暄一陣,分賓主而坐,伍素娟侍立她母親身後,慶兒張羅茶水。老夫人已從伍世滄處得知白不肖來意,不肯自居長輩,開口閉口“白爺辛苦,”甚是客氣,接著便細問兒子近況。

白不肖盡其所知,—一奉告,兩次與伍天風交手的事,自略去不談。又說,在杭州時,因不知寶兒即天風,致捨近求遠,當面錯過。這趟回去,定要與天風兄好好結交。

老夫人關心兒子,問得甚是細緻,飲食起居的種種細節也不放過,白不肖並不知道,但想只好揀好聽的說,安慰慈母懸念之心,自不會出錯。但也無非“飯吃五碗”,“人長胖了”之類廢話。

看看老夫人顯出滿意的神色,白不肖便將話頭轉到陸、伍兩家親事上來。他細述陸怡自父親死後,怎麼和祖母二人隱居竹樓,怎麼刻苦練武,怎麼孝順祖母,怎麼為父報仇,相貌和人品又怎麼的出色。老夫人始終微笑諦聽,伍素娟還不時插問,顯得十分關心。

白不肖將來意說完後,老夫人緩緩道:“早年,寶兒的父親是跟我講過這樁事。後來他父親病故,陸家也遭變故遷居他鄉,兩家斷了音訊,就不再提起。陸家既有這番意思,我們自然也是肯的。

“只是我們武學世家,兒女的婚姻大事。做長輩的不全作得了主。寶兒十二歲從“江夏孤雁”學藝,最聽師父的話,故而這事還得徵求他師父的意思。倘若他師父點了頭,寶兒自己也願意,我做孃的哪有不允之理?此事尚須從長計議。白爺寬心住幾日。”

白不肖聽她口氣,變成這親事是陸家硬要高攀,心裡甚是氣憤,但為了陸怡的終身,也只得忍氣吞聲,道:“請問老夫人,那位孤雁前輩家住何處?可否儘快請來一敘,或由在下前去拜謁?”

老夫人笑一笑,洗“孤雁是先夫好友,一向居無定所,遊俠風塵,沒處去尋的……”

那伍素娟插口道:“媽,十日後是爹的忌日,孤雁伯伯必來祭奠的!”看起來,她要比其母熱心,對那位未來的嫂子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老夫人再說了會子話,起身離去。

將她們母女送走,白不肖回到房中,想到自己千里迢迢地趕來為人作伐,卻遭此冷遇,心裡甚是為陸怡不平。伍家叔、嫂二人言語中多推託搪塞之辭,並無多少誠意。若非事關陸信終身,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哪還會再滯留於此等什麼“江夏孤雁”?

伍世滄在潯陽城裡有一爿布店、一座酒樓,須時時去察看照料,伍家的人各有各的事。白不肖對無所事事的日子極感厭煩。這日,慶兒陪他到潯陽城去遊玩一趟,歸時已黃昏。進了落英莊,便見院中掛著一頭灰毛叫驢和三匹健馬,想來是莊中來了客人。

那馬驢同槽,甚不安分,挨著毛驢的大白馬老是掉轉屁股,用後面兩蹄踢那毛驢。毛驢個兒雖小,卻一點不肯吃虧,轉過脖子咬那大白馬,將大白馬的一隻耳朵咬得鮮血淋漓。

伍福與另一名家丁無論如何呼叱,也拆不開驢馬之鬥。一挨近去,那些馬驢又聯手尬蹶子攻人。人、馬、驢亂作一團。伍福急得跺足亂罵,將驢和馬的十八代祖宗皆罵了個遍,仍是無濟於事。

白不肖和慶兒見了,都掩嘴而笑。白不肖上前去,拉開伍福和那個叫伍貴的家丁,笑道:“我來試試!”

福、貴二人正無計可施,白不肖肯插手,自是樂於放手,但白不肖是莊主的客人,萬一叫鐵蹄尥個跟斗,主人面前不好交代,便齊聲說:“白大爺千萬小心,這些畜生兇悍得緊!”

白不肖道:“它們踢不著我!”言罷縱身一躍,從馬臀後躍上白馬的背。白馬長嘶一聲,人立起來,要將背上生人掀下去。那灰驢也助紂為虐,張口來咬白不肯的大腿。白不肖使個重身法,屁股往下一沉,白馬竟擋不住他的神力,四肢一屈,跪倒於地。

白不肖疾出一拳,打在驢脖子上,驢子若非韁繩拴著,早被一拳打翻。兩頭畜生頓時老實了。白不肖解開灰驢的韁繩,從馬背上躍下,牽開了毛驢,拴在兩丈外的樹上。

伍福、伍貴和慶兒看得呆了,哪想得到這位土裡土氣的客人有這麼大的力氣?一齊上來謝了白不肖。

伍福道:“方才二老爺著人來吩咐過:白大爺一回來便請到客廳去。今日有幾位貴客光臨,要給白大爺引見。”

白不肖問貴客是誰。伍福道:“都是二老爺江湖上的朋友,白大爺見了便知。”

白不肖洗了手,便往客廳去。甫跨進廳門,廳中五人都站了起來。伍世滄笑道:“白爺回來了。來來,我給各位引見一位好朋友。這位是從杭州來的白不肖白爺。這幾位……”

白不肖見座中的四位貴客倒有三位是認得的:那乾乾瘦瘦的小老頭,正是在杭州桂香樓中會過的千事詳;另兩位卻是北埠客錢交過手的於信、於伺哥倆;還有一位據伍世滄介紹說是流芳堡堡主姚抱薪的堂弟姚傳薪。

千事詳見了白不肖,怔了怔,隨即歡天喜地地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白老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白老弟,自桂香樓中別後,老哥哥一直在記掛你!卻不想在此重逢!諸位可知白老弟是誰?白老弟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的傳人,一身武功真個是……”

白不肖知道千事詳嘴快,惟恐他說出桂香樓中之事,急握住他手捏一捏,使個眼色給他,笑道:“做兄弟的也記掛老哥哥得緊。老哥哥近來可好?”又轉向姚傳薪與於氏昆仲道:“流芳堡威名遠揚。姚爺和兩位於爺的大名,小弟也是久仰的了。幸會!幸會!”

於氏昆仲初見白不肖時,心裡都打了個激靈,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北埠客錢交手,一是在夜間天黑看不太清楚;二則當時白不肖粘著假須扮作中年人,故心中雖疑,卻不敢指認,隨口客套了幾句,肚裡卻在做文章。

姚傳薪是一個四十幾歲的壯漢,方面濃髯,虎目生威,論武功,在流芳堡中僅次於堡主姚抱薪。他一聽白不肖是北門天宇的徒弟,論輩分該比自己矮一輩,但白不肖的一聲“姚爺”卻是平輩間的稱呼,心頭不悅,暗說:北門傳人又怎的?二十來歲的人能有幾斤分量!

他有心要給白不肖一個下馬威,淡淡一笑,道:“北門天宇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白老弟既是北門傳人,來!咱們親近親近!”伸出一隻手多與白不肖拉手。姚傳薪內外皆修,金剛指力更是不凡,捏瓦成粉,鑽石見孔,是平生得意的藝業。

他一抓住白不肖的手,即運了五分力道,入手便覺有異,好似捏著一段枯骨,堅逾力鐵,便又加了三分勁為,但白不肖渾若未覺,姚傳薪心下駭然,不敢再催指力,惟恐對方後發制人,反震過來。便一笑鬆手開,道:“白老弟名門高徒,佩服!”竟沒能試出他功力的深淺。

伍世滄、於氏兄弟和千事詳看姚傳薪的神色,便知他沒佔上風。千事詳是見識過白不肖的功夫的,便覺連帶自己也沾了光,喜氣洋洋地豎起大拇指道:“英雄出於少年,有志不在年高!咱們這位白老弟,可算是後輩中的佼佼者!”

白不肖謙道:“千老哥過獎了.小弟這點三腳貓的功夫,算得了什麼!姚爺和兩位於爺身負驚人絕藝,名揚大江南北!適才若非姚爺手下容情,小弟哪裡還禁得起?”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姚傳薪吃白不肖一捧,心中舒服,疑懼之心大減,笑道:“老弟也不必妄自菲薄,再過十年,休說兩位於兄,便是我,恐怕也不是你的對手了!哈哈!”

伍世滄即傳擺酒。不一會,伍府僕役展桌安凳,水陸佳餚陸續搬上來。賓主落座,席上杯觥交錯,言談甚洽。那千事詳肚中藏不住話,幾杯酒下肚,便拿伍世滄和姚傳薪開玩笑。白不肖聽了幾句,才知伍、姚兩家是姻親。

伍世滄的侄女伍素娟已許配姚家少堡主姚志強。姚傳薪、於信、於伺此番來落英莊,便是與伍世滄商議嫁娶的事宜。白不肖暗忖:這門姻親一結,流芳堡與落英莊互為奧援,勢力更大了,若聯手向少年書生尋仇,只怕他難以抵擋。

但奇的是,姚傳薪等一句不提姚志強受傷斷指之事。他細想一想,恍然有悟:江湖上的人最愛面子,只願吹自己過關斬將的光彩事,當著外人,決不肯洩漏走麥城的屈辱。

由此推想開去,自己在落英莊決不能多呆,否則杭州桂香樓之事終究要傳到伍世滄耳中,自己的榮辱事小,若帶累了陸怡的名頭,豈不壞了大事?如此一想,心生戒懼,不住地拿眼睛看千事詳,只想起個什麼因頭將他調出去囑咐幾句。

白不肖只顧自己在肚裡作文章,卻不防於信、於伺心頭也疑竇叢生。他倆越看越覺得白不肖像是北埠客棧門外助少年書生的高手。於信敬了兩杯酒,走過來遞一杯給白不肖,眨巴著小眼睛笑道:“白爺,咱們乾一杯!聽說白爺打從杭州來,卻不知走的是水路還是陸路?,

白不肖見他神情,便知他已起疑,笑道:“小弟水陸皆行,於爺可曾去過杭州?”

於信搖搖頭,道:“久聞杭州自古繁華。煙柳畫橋、荷花桂子西湖山水冠絕神州,我兄弟卻不曾到過。他日有緣,定當前往一遊。卻不知水陸路如何走法?請白爺教我。”

白不肖心中暗叫一聲:苦也!他並沒走過水路,怎又講得出來?便硬著頭皮說:“小弟先騎馬至鎮江,從鎮江搭船到湖口,上岸買了頭瞎眼騾,便到了落英莊。”

於信點頭道:“原來如此。湖口鎮牛馬市上奸商最刁,有個臉上有道疤的劉疤子最會弄虛頭耍花槍,去年我在他手裡買的一匹黑馬。牽回來一看,竟是匹聾馬。他騙了我四十兩銀子去!白爺的瞎眼騾莫不也從他手裡買的?”

白不肖只順著他口氣說:“正是!正是!我是聽別人叫他什麼‘疤子’。原來於爺也上過他的當?哈哈哈!”

於信也嘿嘿笑了兩聲,將話頭岔了開去,又鬧扯幾句,回到自己座上。

那千事詳有個毛病,酒喝得多尿也多,向主人告個便,離座出廳去方便。白不肖緊跟出去,在牆角暗處找到他,問千事詳怎麼到了這裡?

千事詳道:“我是姚家的媒人,怎能不來?老弟,不瞞你說,我這個媒人日後要挨伍家的罵!”

“此話怎講?”

“那姚志強在北埠跟人打架,丟了三個指頭,雖不致殘廢,但伍家的姑娘嫁過去後,一見新郎少了三個手指頭,心裡怎會高興?老弟,這事你可得瞞著!”

白不肯笑道:“這個自然。不過,昔日桂香樓中之事,也請老哥哥守口如瓶。小弟決不是什麼蒙面劍客,但眾口鑠金,小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小弟此番西來,也欲訪查蒙面劍客的蹤跡,拿住他,既可為武林除害,又可為自己洗冤!”

千事詳道:“老弟這話見外了。老哥哥雖貪幾杯黃湯,但心明眼亮,好人壞人是分得清的。老弟有這番志氣,老哥哥幫你都來不及,怎會壞你的事?你放一百個心!那日桂香樓中,都是李子龍、圓性那班人瞎了眼睛指鹿為馬,誣良為盜……”

白不肖拱手謝道:“有老哥哥這一句話,小弟感激不盡!日後但有用得著小弟的地方,只管吩咐一句,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兩人攜手回到客廳。姚傳薪埋怨他倆逃席,罰他們每人喝三杯酒。他倆推辭不掉,各自喝了三大杯。

白不肖只恐久呆下去,露了馬腳,便推說不勝酒力,向主人告便。伍世滄跟姚傳薪等有要事要談,命人撤去殘席。白不肖自先回房歇息。

待白不肖一走,於信便向伍世滄拱手道:“伍二爺!那位杭州來的白爺跟府上是初識呢還是舊交?”

伍世滄見他神氣古怪,心中一動,便笑道:“那白爺是我們在江南的一位故人差來的信使,倒是頭一回見面。於大爺有什麼見教?但說不妨。”

於信、於伺對看一眼,於信說:“伍二爺休見怪,我跟我們姚二哥借一步說話。”

姚傳薪不禁皺了皺眉頭,想:這於大怎恁地不曉事?當著主人的面兩個人躲一邊去咬耳朵,主人心裡會怎麼想,便斥道:“伍二爺不是外人,你有話便在此說,鬼鬼祟祟像什麼樣於?”

於信尷尬地咧咧嘴,道:“伍二爺,我先向你告個罪。這位白爺,我們弟兄兩個是見過的。”

伍世滄心知有異,卻不動聲色,道:“原來是兩位於爺的舊識。”

姚傳薪全矇在鼓裡,嗔道:“有話直說,休吞吞吐吐!”

當下,於信、於伺便將北埠鎮上所見之事說了一遍,姚志強受傷斷指之事自然略去不談。於信道:“適才我特地虛捏了個湖口鎮的劉疤子,他順口答說他的騾子是向那烏有的疤子買的。可見他定是那書生的同夥!”

姚傳薪道:“你們不都說那人是長鬍子嗎?這姓白的明明是個光下頦!”

伍世滄點頭道:“不瞞各位,我們這位貴客的行囊中是有一副假須。對此公的來歷,在下恐怕比各位老兄知道得更多些呢。”他微微一笑,笑意詭秘,顯得極深沉的樣子。

姚傳薪、於氏兄弟和千事詳皆是老江湖,聽伍世滄話中有因,都催他快說。

伍世滄為人精細,先得退左右,又親自繞廳外察看一圈,方關上廳門,將座中四人深深看了一眼,以壓得極低的聲旮說:“列位可曾聽說過?江湖上出現一個專門戕害武林人物的大魔頭,手段毒辣,無惡不作。不久前,錢江幫在杭州召集武林精英會議除魔大事,那魔頭竟單身潛入會中,殺了‘太湖俠盜’吳尚行、‘四明隱俠’山伏平。

“座中百餘好手,只因變生肘腋,措手不及,竟叫那魔頭乘隙逸去。事後,錢江幫在杭城內外大索數日,卻沒找到那廝的一根毫毛。是以,與會的英雄飛馳八方,知照各地武林,詳說那魔頭的形貌及所用的幾個假名,要大傢伙著意提防,毅力同心,撲殺此獠……”

姚傳薪道:“伍二爺莫不已發現那魔頭的蹤跡?”

伍世滄點一點頭,道:“正是!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適才與各位同桌飲酒、舉杯笑談的那一位便是!”

姚傳薪等聽得心驚肉跳,面面相覷,心裡都在嘀咕:你伍二既將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視作座上賓,不用說,早已與他做了一路。於信向於伺使個眼色,按刀而起,顫聲說:“伍二爺欲待怎的?快請示下!若要取我們的性命,我們兄弟只有引頸就戮,不敢反抗!”

伍議論一愕,失聲笑道:“於家兄弟誤會了!伍二豈是開門揖盜之徒?那姓白的武功高強,伍二自嘆無能,莫奈其何,只好假以辭色,將他羈留莊上,日日好酒佳餚善待,暗底裡邀集各地好手,而後……”他雙手成圈,往中間一合,得意地咧開嘴微笑。

姚傳薪和於家兄弟鬆了一口氣。姚傳薪心直口快,拍拍伍世滄的背,笑道:“二哥你嚇得我不輕,出了一身冷汗呢!我是在想:落英莊以俠義立世已垂百年,怎會和邪魔外道沆瀣一氣?哈哈哈!”

他笑了一陣,面色一端,說:“二哥,那姓白的既是與俠義道作對的大魔頭,今日咱們五人聯手,難道還收拾不了他?”

伍世滄搖搖頭,緩緩道,“姚二爺,我不是滅自己人威風,長他人志氣。那姓白的既能在杭州群英會上將百餘好手視作無物,連斃吳、山二俠,聽說還擊傷峨嵋派掌門人圓性師太,那定是有極為不凡的藝業!況且,敝莊上下百餘口人中,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故而,若非有十成勝算,小弟不能與之鬥力。”

姚傳薪微感失望,心裡說:難怪落英莊盛極中衰,伍老二貪生怕死,又忒愛惜財物,只恐在他莊上動手毀損家財。伍氏是該退出武林了。他淡淡一笑,道:“二哥所言極是。能以智鬥,自是最好!小弟有個不情之情,還望二哥俯允。”

伍世滄道:“姚二爺這話就見外了。有什麼辦化只管直說,伍二無不照辦!”

姚傳薪道:“姚、伍兩家世代交好,而今又結為姻親,所謂唇齒相依,患難與共。那姓白的,既是武林公敵,又是流芳堡的私仇,二哥智計百出,必能以大智慧降魔擒妖,造福武林。我們流芳堡深感大德!先行謝過!”

他作了一揖,續道:“但天有不測風雲,古人曰:多算勝少算。能不戰而勝,自是上上大吉;萬一有甚疏虞,我們流芳堡自姚堡主以下數十高手,悉聽二哥差遣,即或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

伍世滄何等精明,一眼便看穿姚傳薪的用心。白不肖是武林公敵,誰能將他除去,誰就能受到天下武林的尊崇。流芳堡聲望雖隆,但究竟只能雄踞贛北,連“鄱陽五龍”都不買他們的帳。倘能參與誅滅白不肖的大事,從此後,大江南北誰不敬仰?流芳堡的牌子在天下武林中就更叫得響了!

但伍世滄又怎能讓他人來分譽呢?落英莊盛極而衰,再不做一二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業,江湖上就沒有姓伍的字號了。伍世滄因資質有限,武學上已難有進境,子侄輩中除伍天風外,更無佳弟子可承伍氏衣缽。

伍世滄忝為莊主,眼見落英莊人才凋零,雄風難振,禁不住憂心如焚。倘若落英莊響了上百年的牌子在自己手裡蒙塵褪光,日後有何面目去見列宗列祖?白不肖送上門來,正給了他一個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大好機會。

他所謂的“暗底裡召集好手”一語全是虛話。他要獨力擒魔!他要讓天下武林看看:落英莊在伍老二手裡重振雄風!他要讓錢江幫會集上百名響噹噹的好手尚且拿不住的大魔頭在自己刀下授首!到那時候,他就將向天下證明一個武學的至理:智勝於力!

伍世滄雖已成竹在胸,但在此時此刻還不敢得意忘形,於是,向姚傳薪拱手謝道:“流芳堡高手如雲,伍二正要仰仗大力!有二哥這番高義厚意,我還有什麼顧慮?‘差遣’二字萬不敢當!到時候,定請姚堡主主持大局,伍二不才,推姚堡主馬首是瞻!但茲事重大,各位絕不可向外洩漏一個字。那廝機警得很,倘被他覺察,你我身家性命可全得賠進去了。”

姚傳新等聽他說得鄭重,都連連點頭。賓主又談了些閒事,各回屋歇息。

姚傳薪回到客房,遙望白不肖的屋中漆黑一片,且傳來陣陣鼾聲,心想只要幾步躥過去手到擒來,便可建不世之功,受萬眾敬仰。

武學之士中,多爭名逐利之輩,講究的是“功成名就”四個字。姚傳薪活了大半輩子,卻還是掙不脫名韁利鎖的羈絆。他名心一生,睡意全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中想的全是親手擒敵的美事,只覺這是揚名天下的良機,萬一錯過,必將遺恨終生。

他再也按捺不住,翻身起來,輕叩板壁。於氏昆仲也警覺得很,急披衣起床,也不點燈,輕手輕腳閃入姚傳薪屋中,輕聲問:“二爺,有甚吩咐?”

姚傳薪的雙目在暗中閃閃發光,他輕聲說:“於大弟、於二弟,咱哥兒仨有幾條胳膊?那姓白的有幾條胳膊?”

於信道:“三人六條胳膊,他一人只兩條胳膊!”

姚傳薪道:“咱們六條胳膊,難道還鬥不過人家兩隻手?”

於伺已明其意,回想北埠客棧白不肖一掌迫退七八條大雙那一幕,背脊上掠過一道寒意,勸道:“二爺,那廝武功深不可測。以咱三人之力,實無勝算。以小弟愚見,還是回堡稟明堡主再作道理。”

姚傳薪勃然變色,斥道:“於二弟,想不到你如此貪生怕死!若待我回堡召集好手復來此地,那伍老二早將姓白的拾掇了!你倆若畏縮不前,我便一人去!”作勢要去開房門。

於信、於伺急各攀住他一條胳膊。於信道:“二爺息怒。我們弟兄蒙堡主與二爺豢養多年,怎能讓二爺孤身犯險?二爺主意既定,我們定效死力!小弟有一愚見:素聞那千事詳老頭子手腳雖不硬,但他的‘迷魂香’卻是武林一絕,何不請他過來一同計議,借他的‘迷魂香’先燻倒姓白的,咱們再一擁而上!”

姚傳薪雖覺此計太不上名堂,非為俠義道所齒,但真要正大光明地與白不肖力鬥,實在也沒把握,思之再三,終究是名利心佔了上風。他緩緩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千老頭兒嘴快,此事不宜讓他知曉,你倆怎生想個法兒,將他的‘迷魂香’偷來……”

於信、於伺對望一眼,於信道:“此事若要做得乾淨利落,二爺,乾脆把那糟老頭兒也一併……”他做個刀劈的手勢,“都推在白不肖頭上便是。”

姚傳新素與千事詳交好,聞言吃了一驚,默思有頃,道:“你們只將‘迷魂香’給我取來便是,怎麼個取法,我不管!”

於信點點頭,推開後窗,兄弟倆如狸貓般輕捷地竄出去,躡手躡足地捱到千事詳的後窗下,側耳傾聽屋內的動靜。

那千事詳在廳中聽了伍世滄的一番言語,心中愕然而驚。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盤算怎生暗底裡通知白不肖,讓他速速逃出毒掌。這老頭子武功不高,心腸卻熱,又最重情義。現在兩方都是他的朋友,他躺在床上反覆思量,覺得既要助白不肖脫厄,又不與流芳堡、落英在傷和氣,兩全之策實在難覓。

忽聽後窗外有簌簌微響,千事祥還道是白不肖費夜來訪,便從床上坐起,壓低嗓子輕呼:“白兄弟!白兄弟!”

於氏昆仲伏在窗外,突聽屋內千事詳喚“白兄弟”,嚇得心頭狂跳、手足冰涼,屏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

千事詳連喚數聲,見無人答應,心生疑懼。他江湖經驗甚豐,卻也想不到是朋友要來謀害自己,還當是樑上君子光顧落英莊。他暗歎道:難怪落英在名聲大落,連個小偷竊兒也防不住。

他仰身躺倒,一邊凝神諦聽,一邊微出鼾聲,要引窗外偷兒上鉤。

過了一陣,於家兄弟聞千事詳鼻息漸粗,料來他已沉沉酣睡。於伺輕輕拔出刀來,插入窗縫,微一運力,將窗閂無聲切斷。隨即輕啟木窗,正待縱身躍入,忽覺天上落下水來,澆得他倆滿頭滿臉,鼻管中但聞一股尿臊妹。抬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只見瓦背上站著一條瘦削的黑影,手中提一隻肉質夜壺。

這人正是白不肖。他趁於家兄弟錯愕之際,將夜壺中的尿水盡數澆下去,淋得於家兄弟狼狽不堪,哇哇亂叫。

那姚傳薪、千事詳聞聲皆出屋來看。月色皎潔,人人看得清楚,於家兄弟畏縮牆下,嗦嗦發抖。

白不肖一躍而下,朝於信、於伺深深一揖,笑道:“得罪!得罪!我萬想不到是兩位於爺,還當是偷兒人莊欲行竊呢!”

於氏昆仲滿面羞慚,一言不發,快步回房。姚傳薪心懷鬼胎,佯笑道:“這於信、於伺向有夢遊症,倒叫白爺受驚了。”心裡卻說:這姓白的如此警覺,幸虧不曾莽撞下手。

白不肖笑道:“姚爺言重了。千老哥哥,你那‘迷魂香’可得收好了,萬一再來兩個偷兒,只怕便要偷你的寶貝呢!”

姚傳薪心頭猛一跳,暗叫糟糕!私下商議的話全被他聽了去。當此際,他只有假痴假呆,步步後退,口中說道:“正是,正是。各人都小心些,休叫偷兒得了手去。”他見白不肖沒有出手的意思,就退至自己房後,一躍入屋,緊閉木窗。

千事詳先是莫名其妙,後將前後的事聯起來想一想,才將於家兄弟的用意猜了個大概,心中大怒,欲待發作,忽見白不肖向他連使眼色,便硬將一股怒氣捺住。

白不肖明知姚、於三人皆在窗後竊聽,故意大聲說:“千老哥,小弟要向你告辭了!請你轉告伍莊主及別的幾位朋友:我白不肖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平生沒做過虧心事,榮辱譭譽本也不怎麼放在心上。今日才知‘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八字之下,害了多少好漢子!

“人道:巧言易信,孤憤難申;浮言可以事久而明,眾嗤可以時久而息。我白不肖不計較一時的流言謗訕,卻也不懼群小的鬼城伎倆。倘若有哪個再動心思暗算於我,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他抱拳一供,振衣上房,一道煙似地去了,不一會便沒入沉沉夜霧之中。

姚傳新在屋內聽得清清楚楚,知道白不肖的話每個字皆對自己而發,又是驚懼又是慚愧,一顆心別別亂跳,臉上陣陣發熱,始終無勇氣挺身而出。

這時聽外頭再無聲息,偷偷拉開一條窗縫窺伺,只見銀光匝地,樹影婆娑,哪裡還有白不肖的影子。想到天明伍世滄問起來不好回答,便悄悄喚來於信、於伺,收拾行裝,偷偷出莊迴流芳堡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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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38:05 |只看該作者

第 十四 回  挽浪洗劍

白不肖一口氣奔到鄱陽湖畔,這時,天光大亮,渡口已候著六七個左近的鄉民。從湖東岸來的渡船也已離岸不遠。

他想起落英莊上伍世滄、姚傳薪等人的險惡用心,胸口猶覺怒潮難平。若不是為了陸怡的終身,他豈肯見侮而退,委曲求全,

武學之士為了一己虛名,便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扼死另一條無辜的性命,相貌文雅的伍世滄會這樣去博取名聲,粗豪的姚傳薪也會走這條捷徑。至於錢江幫的李子龍、丐幫的喬鵬舉、峨嵋派的圓性,乃至後起之秀鐵劍伍天風,之所以得享大名,無不靠傷害他人的性命。

如此想來,自己的恩師北門天宇,以“天下第一劍客”而名震海內,在他那一輩子中,又殺傷了多少人的性命呢?死於他劍底的人,難道都是大奸大惡之徒?都犯有十惡不赦的大罪?

白不肖顧自佇立岸邊,思緒紛亂,心潮如湧。待船家連喚數聲,才醒悟過來,舉步上船。

今日刮的是東風,墨綠的浪頭一道道迎面湧來,撞在船頭,碎裂成飛濺的水珠,初陽一照,映出萬點金光。船伕一個搖擼,一個打柴,使出全身氣力,駕著渡船頂風破浪艱難地前進。

他們古銅色的肌膚上,青筋虯曲,肉蛋般的腳趾緊附在油光黃亮的船板上,面對著滾滾而來的浪濤,毫無懼色,反而與乘客們談談笑笑。

白不肖見搖櫓的船伕已滿頭大汗,便笑道:“老大,我幫你搖幾下。”那船伕看白不肖生得瘦削身材,笑道:“客官,你搖不動吧?這支大櫓,兩膀若無幾百斤力氣,還動它不了。”

白不肖笑道:“我來試試看。你先歇歇力。”上前接過櫓把,用力一扳,那船便嗖地往前竄去。船伕看他輕描淡寫地搖動大櫓,驚得合不攏嘴,讚道:“倒看你不出,好大的力氣!”

白不肖的膂力豈是尋常船伕可比?他操櫓駕船,不消片刻,即達彼岸。船靠碼頭,乘客—一上岸。白不肖別了船伕。棄舟登岸,即往鎮裡去。

湖口是一個大鎮,南來北往的行商旅客多在此歇腳,街市上酒旗高張,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車往,摩肩接踵,甚是熱鬧。

白不肖趕了半夜的路,肚中正飢,見路邊有一個包子鋪。才出籠的包子雪白滾壯,冒著騰騰的熱氣,便過去買了十個。剛付了錢,忽見人叢中伸出一隻骯髒瘦削的手,疾向籠展上的包子堆抓落。

包子鋪老闆是個矮壯的中年人,大喝一聲,一把捉住那隻髒手。再看那堆雪白的包子中,有兩隻已印了黑指印。老闆怒不可遏,運力一拖,拖出個十三四歲的小叫化子來,他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口中罵道:“你這小畜生!又來偷包子,老子今日打死你!”一拳拳擊向小丐。

小丐蓬頭垢面,穿一件長可及膝的百袖衣,一手提只大竹籃。他右手腕被老闆叼住了,只有用左手竹籃去抵擋拳頭。包子鋪老闆數拳打空,怒吼一聲,提足踢向小丐下陰。這一腳如踢中,至少得要小丐半條命。

白不肖看不下去,用肩頭輕輕一撞。老闆右足已飛起,吃了一撞,怎還站得穩?身子往外斜跌。白不肖早繞過去,笑道:“站好!站好!”伸手托住了老闆的身子,又說:“老闆息怒,那兩隻汙了的包子我買下了。你放了他吧!”

老闆怔一怔,仍拖住小丐不放,氣呼呼地說:“客官。你有所不知。這小畜生日日來偷我的包子,我小本生意,怎禁得起他偷?今日非得折斷小雜種的狗爪子不可!”

那小丐竟不肯吃一點虧,瞪圓眼珠罵老闆:“你這老畜生!老雜種!”

老闆被罵得火冒三丈,揚手又打。白不肖一伸臂架住,勸道:“罷了!罷了!和氣生財。”將老闆與小丐隔開,對小丐說:“小兄弟,你來你來。”拉過小丐的手中竹籃,將十二個包子都裝了進去,“你拿去吃吧!以後可別偷人家的東西。”

小丐楞一楞,瞧著籃中的包子,一時竟不敢相信。鎮上乞討多日,討到的不是白眼便是唾沫,極難討一口餿飯酸粥。出於無奈,才偷才搶,苦於手法不高,每每被人捉住,打得遍體鱗傷。

眼前這位衣衫敝舊的人一下子給了他十數個鮮肉大包,怎不叫他感激涕零?他揚起那張傷痕累累、汙跡斑斑的小臉,眼眶一熱,滾出兩滴淚珠,兩膝一彎,撲通跪倒,叩了一個頭,提起竹籃,擠出人叢,飛跑去了,倒叫白不肖楞怔了一下。

圍觀眾人皆斥責包子鋪老闆的不是。老闆怕犯眾怒,不敢再囉唣,低頭走開。

白不肖又掏錢買了些包子,吃得飽了,離開包子鋪,徑投安平客棧。

夥計將白不肖引進後院的一個單間,安排停當了,便離去張羅別的客人。白不肖梳洗了頭臉;喝了半壺熱茶,帶上房門,步出客棧,向江邊走去。

湖口是個水路大碼頭,北臨長江,南靠鄱陽湖。江面遼闊,千舟競發。沿江一帶,泊著無數貨船漁舟,椅桅林立,力夫喊著悠長的粵子裝貨卸貨。江灘上,鋪晾著漁網,破棚危屋前,晾曬著腥濃烈的魚鯗片。堤岸上,有一家家小酒館,醉醺醺的水手船伕咿咿呀呀唱著小調。賭場之中,傳出賭徒聲嘶力竭的吼叫。

白不肖問了幾隻船的船主,有的將駛向上游的漢口,有的聲言不搭客人。他也不急,江邊那麼多的船,總有幾條要駛向下游去的。便順著江邊,緩步東行,隨意觀賞江上景色。

忽聞身後有個細細怯怯的聲音叫:“大叔!大叔!”

白不肖回頭看處,是方才包子鋪前見過的那個小叫化子,踩著兩隻破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直到白不肖跟前才停步,小臉漲得紫紅,喘息著說:“大叔,我可找到你了。”臉上現出喜慰的笑容。

白不肖大為驚奇,不明白這小丐尋自己作甚,便道:“小兄弟尋我作什麼?”他猜小丐要討錢,探手入懷,掏出塊半兩重的碎銀遞過去。

小丐後退一步,連連搖頭,說:“大叔你誤會了。你快躲一躲!適才湖口鎮上有名的‘鐵臂金剛’譚震領著十多個打手四處找你,要尋你的晦氣!”

白不肖失聲笑道:“我與什麼‘鐵臂金剛’素昧平生,無冤無仇,他尋我什麼晦氣?”

小丐回頭看了一眼,拉著白不肖走到堤岸下一個凹窩處,說:“大叔,你不知道。方才那包子鋪老闆是譚震一個徒弟的表兄。你不讓他打我,又給了我許多肉包子,他覺著是掃了他的面子。說起來,實在是我給大叔闖的禍。

“那‘鐵臂金剛’譚震是湖口一霸,與‘鄱陽五龍’勾連得緊,最愛欺侮外鄉人。昨日,譚震的一個徒弟在街上將兩個外鄉人打得當場嘔血,只因他們走路時不小心踩著他的鞋後跟。大叔,你還是快點走吧!這夥人太兇惡。”

白不肖聽得氣往上衝,看看小丐急得抓耳撓腮,笑道:“我本是過路客人;隨時可離開湖口。你怎麼辦?”

小丐沒料到他反而關心自己的安危,怔一怔,道:“大叔不必管我。我一個小叫化子,哪裡不可去?便是讓他們打死也無礙!大叔,你還是快點離開此地!”

白不肖實在難以相信小丐的話,天下真會有這樣霸道的人麼?暗道:無稽之言不可輕信。我自己不也被人們說成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嗎?如此一想,便道:“多謝你來報訊,我會小心行事的。這塊銀子你拿下。”

小丐看他神色安然,知他並不怎麼信自己的話。便推開白不肖的銀子,挺胸道:“大叔請收起銀子,我這叫化子只討飯不討錢!”說罷轉身大步走去。

白不肖暗笑自己多事,沒想到小丐竟如此倔傲。他心中一動。使悄悄躡在小丐身後十餘丈遠處。借堤上楊樹隱身,向西行去。

走不多遠,突見一群提劍執刀的赭衣漢子湧出鎮口,翻上大堤,四處張望似在尋找什麼人。白不肖心頭一凜,暗道;小丐所言不虛,真還有這麼一群惡霸。

赭衣漢子中有一人高叫:“小叫化子在那裡!快抓住他!”

小丐愣了一愣,返身便逃。那群漢子蜂擁著追上來。白不肖急閃身樹後,倒要看看這群人究竟意欲何為?是否真像小丐所言那般兇蠻橫暴?。

小丐足下是雙破鞋,奔行之時,忘了脫鞋赤足,他邊逃邊回頭看,很見追眾迫近,急中生智,脫下雙鞋,雙手齊揚,口中喝道:“照鏢!”兩隻破鞋一前一後擲去。赭衣漢子們急閃身趨避,待看清只是兩隻鞋爿,大罵小叫著,又緊追上來。

小丐奔跑雖速,但又怎跑得過那群身負武功的漢子。當先一個濃髯環眼的中年長漢只幾個起落,便追上小丐,提起一腳,砰地踢了他一個跟斗。小丐在地上連翻三個滾兒,剛爬起來,噼噼啪啪捱了一頓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鼻流鮮血,暈頭轉向。

眾豪都已趕上來,將小丐團團圍住。其中一人寫道:“小雜種,護你的那個外鄉人呢?快說出來可饒了你!”

小丐甚是倔強,鼻血滴滴答答掉在胸前,他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只圓瞪雙眼;仇恨地盯著眾豪。

一個粗嘎的聲音叫道:“跟這小畜生囉嗦什麼,一掌拍死丟江裡餵魚便是了!正主兒是那外鄉人,我們還是去找正主兒!”

白不肖在樹後看得明白,見那為首的長漢抬起手掌欲朝小丐頭頂拍落,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爾等要幹什麼?”

眾豪一楞,齊齊地轉過身來,十數雙利劍似的目光都紮在白不肖身上。為首的長漢濃眉一掀,厲聲道:“你便是那樂施好善的外鄉人麼?我們追尋不著,原來你躲在這裡!”

白不肖微微一笑,道:“你便是什麼‘鐵臂金剛’,號稱湖口一霸的譚震譚大官人?”

譚震見他赤手空拳尚如此傲慢,沉著臉低吼道:“徒兒們齊上!揍扁他!”

他身後的十來條漢子發一聲喊,挺劍舞刀逼上前來。白不肖看這些人腳步虛浮,並無一個高手在內,嘴角抿出一絲輕盈的笑意,仍將雙手負在背後,笑道:“倚多為勝,也算好漢麼?”竟把逼上來的刀光劍影視作無物。

這時,那小丐見白不肖身處危地,突然尖叫一聲,撲過來擋在白不肖胸前,大聲急叫:“大叔!你快逃命!”他反手護住白不肖,竟欲以己身去受刀劈劍刺。

這一變故,白不肖萬料不及,眼前刀劍溯來,他急欲振臂迎敵,誰知小丐在捨生忘死之際,力量大得驚人。白不肖一掙未掙脫雙臂,此時生死決於呼吸之間,更無餘裕再掙第二次,他想也不想仰面往後便倒,雙手往地上一撐,帶著小丐溜出一丈多遠。

眾家跟著譚震習武有年,在湖口鎮上亦與不少武學之士交過手,卻從無見過這樣的招式,一個人仰面跌倒後居然會像裝了軲轆似地滑開去,刀劍都搠了個空,無不驚愕,復又挺刃衝上。

白不肖一個倒翻跟斗甩脫了小丐站起來,長笑一聲,踏步迎上,兩臂連振,勾拿拍打,猶如虎入羊群,只聽叮叮噹噹連響,眾人手中兵器皆脫手落地。白不肖兩手一抓一擲,將十幾條漢子接連不斷地抓起擲向譚震。

那譚震雖自稱“鐵臂金剛”,連接了三人,兩臂已痠軟無力,待第四人飛來,他展臂去接,只覺一股力過排山倒海湧來,再也拿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接著飛來的七個徒兒,都壓在譚震身上。霎時之間,十二條大漢重重疊疊人壓人地堆在堤上。被壓在下面的,殺豬也似的狂叫不已,壓在上面的,手足亂舞,一時哪裡爬得起來?

白不肖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覺有生來以這一架打得最痛快。那小丐見白不肖轉眼間便將十二條莽漢打得哭爹叫娘,也放聲大笑。

譚震與他的徒弟們好半天才掙扎起來,一個個鼻青臉腫,披頭散髮,模樣甚是狼狽。

白不肖笑道:“姓譚的!還要打麼?”

譚震被眾徒壓得骨痛如折,遍身疼痛,哪裡還敢再打?躬身低頭,求饒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大俠,該死!該死!還望大俠大人大量,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一定洗心革面做人!”

白不肖道:“昔日你們在湖口橫行無忌,毆打外鄉人,今日我若不給你們一點苦頭吃,天理不容!都給我滾吧!”

譚震等連兵器也不敢撿,都如蒙赦的死囚,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白不肖回過身,見小丐臉上、衣服上血跡斑斑,回想方才他挺身受戮的勇氣,心中甚是喜愛,便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親人麼?你今年幾歲了?”

小丐道:“我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自會走路,便跟著黃爺爺四處乞討。黃爺爺死後,我獨個兒過活。人家都叫我小老鼠,今年十五歲。”

白不肖見他生得瘦瘦小小,個子只有十二三歲孩子那麼高,髒乎乎的臉上,兩隻漆黑的眼珠極靈活,難怪人家叫他“小老鼠”,想來他短短的十五年生涯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難。

白不肖自己幼年失估,是以對孤兒比旁人多幾分憐措,忍不住嘆息道:“小老鼠,這湖口鎮上你是呆不下去的了。那譚震之流地痞日後定要尋你的晦氣。再說,一個人以乞討為業,終非了局。不知你有何打算?”

小老鼠呆呆地看了白不肖一會,忽然雙膝跪倒塵埃,垂淚道:“大叔見憐,小老鼠雖是至賤之人,恩義二字還是明白的。大叔如不嫌棄,小老鼠願意給大叔做奴作僕,至死不渝。”

白不肖原擬助他些銀兩,讓他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卻不料小老鼠會作此想,急伸手去扶他。小老鼠怎麼也不肯起來,口口聲聲說寧願給白不肖做牛作馬。

白不肖好生為難,他初入江湖即被視作為害武林的大魔頭,天下無數高手都欲取他性命而後快。這便註定他日日須提心吊膽,每踏一步都得十分小心,稍一不慎便將墮入深淵。

倘若帶一不諳武學的孩子在身邊,刀林劍叢之中,生死決於俄頃間之際,便得分心照料,弄得不好還會牽累這孩子的性命。他左思右想,待要回絕小老鼠,總覺於心不忍,極難出口。

小老鼠見白不肖猶豫不決,當下把頭碰得嘭嘭響,口中不斷叫道:“大叔若不收留,小老鼠只有跳江死掉算了!”

白不肖無奈,只得點頭應允,說道:“你起來,我帶你離開此地便了。我比你大不太多,咱們兄弟相稱吧!我姓白,你便叫我白大哥好了。”

小老鼠又叩了一個響頭,叫聲:“白大哥!”歡歡喜喜地爬起來,撣去衣上的泥灰,說道:“小老鼠長這麼大,才有一位英雄大哥,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大哥,你等等,我去洗個澡就來。”

不等白不肖回答,他飛奔下堤,邊跑邊脫去衣褲。跑到江邊,縱身跳入水中,站在齊腰深的淺水裡,索索打著寒戰將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才赤條條地爬上岸來,著好衣褲,對白不肖說:“大哥!我如今不做叫化子了,再也不受人欺侮了!”

白不肖見他雖仍著補丁累累的百袖衣,但臉上的泥垢血汙一去,顯得眉清目秀,精神抖擻,與先前判若兩人,心裡很高興,拍拍他肩膀說道:“兄弟,我們回鎮上去,先給你買一套衣衫。”

兩人回到鎮裡,先到一家估衣鋪給小老鼠買了一套七成新的衣服換上,然後回到安平客棧,叫夥計在房中再搭一張便鋪。

小老鼠說自懂事以來從未穿過好衣裳,從未睡過棕棚床。他摩挲著屋中的桌椅床鋪被褥,不由得熱淚漣漣,恍若再世為人,又如身處夢境,亦喜亦悲,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住撩袖揩淚。

白不肖安排妥當,攜了小老鼠的手到前街飯館裡叫了些酒菜。那小老鼠初次端坐滿桌的酒菜前,不禁食指大動,卻又怕露出饞相叫旁人嗤笑,雙眼儘量不看桌上的佳餚。

白不肖見他一本正經硬撐出斯文相,暗覺好笑,便說:“兄弟,你放開肚子吃吧!無須顧忌。”隨手給他斟一杯酒,又說:“一個人只要心正情真,有志氣,像飲食起居之類小事上不必學別人。”

小老鼠規矩地點頭道:“是,大哥!”才小小心心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來,細嚼慢嚥,十分拘謹。

白不肖想:他久作乞丐,一旦變作常人,不免規行矩步,惟恐讓旁人訕笑,倒也不失努力向上之心,用心可謂良苦,且隨他去,時日一久,待他習慣了常人習俗,便能自如了。如此一想,也不去管他。

兩人胃口均佳,將一桌酒菜吃得乾乾淨淨,打著飽嗝,出了飯館,仍往江邊詢問船家有否去下游海口的航船。

問到一艘正在裝貨的五桅大船,船主是個方臉大漢,姓方,自稱運貨至江陰,願捎幾個客人,每位五兩銀子,管飯菜不管酒。白不肖便向方姓船主定了兩個鋪位,說好明晨寅時開船,過時不候。

落實了回東的船隻,白不肖心無掛礙,左右無事,便帶了小老鼠來到一片空曠無人的河灘上。

白不肖道:“兄弟,我闖蕩江湖,居無定所,總不能老是將你帶在身邊。今番我將你帶到杭州後,當設法為你籌措些度日過活的本錢,先讓你有個家。日後,你年紀大幾歲了,再給你娶房妻子,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也對得起父母祖宗了。只是你性情倔強,易與人相爭。我又不能時時照顧你,故而息傳你一些粗淺功夫,以便於自保。你意下如何?”

小老鼠聽了一半,眼圈便紅了,當下雙膝跪地,口稱“師父。”

白不肖急攙他起來,正色道:“兄弟,我年紀尚輕,不宜收徒弟。你我仍是兄弟相稱,但我有言在先:我教你一點自衛的功夫,你只能用以自衛,若挾技作惡,休怪我翻臉無情。你記下了!”

小老鼠便對天發誓:若有違大哥訓誡,死無葬身之地雲。

白不肖便傳了他三招擒拿手,—一演示給他看仔細了,讓他照樣去練。小老鼠悟性甚高,不消半個時辰,便將招式記住,使出來居然像模像樣。白不肖暗暗稱奇,又給他解說招式的訣要。如此,一下午教了他九招。讓他自己反覆去練習體會。

直至紅日西墜,江面上金蛇狂舞,這才回到客棧,隨便吃了碗麵條,回房歇息。

次日天矇矇亮,兩人就離開客棧,直奔江邊碼頭。五桅大船已升起風帆。白不肖、小老鼠登上大船,交付了銀子。方船主就叫一個歪鼻子水手帶他倆去後艙鋪位。

不一會,起錨解纜,大船要啟航了。小老鼠少年好奇,便拉了白不肖出艙去看。兩人一踏上甲板,只覺船體震動一下,緩緩離開碼頭。這時,忽見碼頭上有一白衣人飛奔而來,邊跑邊喊:“等一等!我要搭船!”

水手們正用長篙將大船撐開,船體重達數萬斤,一旦離岸,再要攏岸搭跳板,是極費時的事。長江上的船家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船一啟航便如箭已離弦,決無回頭的道理。是以,自方船主以下的老大水手們,皆裝聾作啞,不睬那岸上客人的呼喊。

白衣客人奔至水邊時,船體離岸已逾三丈。水手們紛紛將竹篙收回來。只見那白衣人縱身一躍,如一鶴沖天,飄飄忽忽地向船舷掠來。船高岸低,且船體正在移動,兩者間距何止五丈,饒是輕功蓋世的人也難一躍而過。那白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縱身躍起時,已瞧準一水手橫搭在船舷的長篙,欲待在長篙上借力再躍。

豈料那水手不知因心慌還是惡作劇,將竹篙猛地一抽。白衣人無所憑藉,一腳踩空,“啊”的叫一聲,真氣一鬆,身形便直墜下去。白不肖暗叫不好,危急之中無暇多思,隨手撈起一根纜索運勁甩出。

那白衣人雙足已沒入水中,突見一繩如長蛇飛來,疾出右手抓住。白不肖振臂一揮,長繩夭矯似龍,帶著白衣客人飛上甲板。

此船與鄰船上的人都看得真切,不由齊聲喝彩。水手們皆中氣充沛,聲音宏大,這一聲彩轟轟如雷,驚得掠波水鳥四下裡亂飛。

白衣人一上甲板,便向白不肖行禮道:“多謝閣下接手相助。”

白不肖還禮不迭:“尊駕真是好輕功,叫小可大開眼界……咦?原來是你!”

白衣人怔了怔,隨即笑吟吟地說:“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原來,這白衣人便是在北埠客棧的少年書生。數日前,白不肖助他打退流芳堡的一班兇徒,今日裡,揮繩助他上船的又是白不肖。書生復又行一禮,道:“昔日與仁兄同店共宿,今日又同舟共濟,若非是有緣分,焉能如此巧法?請問仁兄,何以將額下美髯悉數剃去?”

白不肖昨日從落英莊出來,走得匆忙,也就沒顧得安上假須。他笑一笑,反唇相譏道:“昔日仁兄是一風度翩翩的少年儒生,今日怎又搖身一變,成了英俊俠少?”

方姓船主便過來張羅,將白衣人安頓在白不肖鄰近的艙房。

剛才水手們喝彩,驚動了艙內搭乘的客人,他們都紛紛出來看熱鬧,一共三男兩女五人。

三個男的,一是身穿灰衣,肥肥胖胖的大肚子老者,手上戴著黃澄澄的大戒指,像個俗氣的富商;一是著紫衫的瘦子,年約三十五六,腦門上一綹白髮夾在滿頭青絲中,分外顯眼;還有一人青衣有帽,神色恭謹,像是肥胖富商的僕人。

兩個女的皆三十餘歲,黑衣黑鞋,繫著黑頭巾,神色嚴峻,佇立船舷旁,不時朝白不肖瞥上一眼。

那胖胖的富商先踱過來,他滿臉堆笑,抱拳道:“我萬秉成行商二十年,在這條江上來來回回不知成了幾百趟,今日才得睹英雄風範,幸何如之!”

白不肖謙道:“萬老闆過獎了!在下不過一尋常野夫,與‘英雄’二字相去萬里。萬老闆在哪裡發財?可也是到江陰去?”

萬老闆笑道:“敝人家住江陰,沿江上下有幾爿小小的貨棧。閣下尊姓?聽來是江南口音?”

白不肖只覺那兩個黑衣女子神色有異,心生戒備,便道:“小姓蕭,世居浙東,今來潯陽接我表弟回去。請問萬老闆,這船到江陰須行幾日?”

那紫衫瘦子笑吟吟地插上來說:“這船現在是順水不順風,或需四日四夜。若在冬季刮西風時,從湖口至江陰,兩日兩夜便夠了。蕭英雄飛索救人那一招,我雖未親見,但聽了水手描說,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猜想。蕭英雄不是武當高手,便是少林英傑。”

小老鼠聽他吹得不著邊際,嗤地笑了一聲,道:“我大哥既不是和尚又不是老道,跟少林、武當又有什麼關連?”

紫衫瘦子受了一個孩子的頂撞,不以為逆,反而仰首哈哈大笑,道:“對極!小兄弟說得對極!在下姓徐,一介寒士而已。往日聽人說武學以少林、武當為宗,便只當天下武士不是少林,就是武當,實在是謬之極矣。信口雌黃,倒見笑於方家了。哈哈哈!”

白不肖見他身如瘦竹,勝似桃核,惟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怎麼看也不像個飽學儒生,心中起疑,便道:“我日常在山裡砍柴挑擔,有幾斤笨力氣裡了,哪會什麼武功呢?徐爺又猜錯了。”

萬老闆道:“什麼文啊武的,都不必去管它。今日風平浪靜,江上景緻看來看去也看膩了。左右無事,各位到我艙中小飲幾杯,玩兩把牌九如何?”

白不肖心裡惦記著那白衣人,有心想與他結交,便辭謝了萬老闆的邀請,誰說頭暈,帶小老鼠回船。他附耳在隔板上聽,隔壁艙房裡傳來陣陣均勻的鼻息,那白衣人覺睡著了。

船輕輕搖盪,白不肖睏意上來,便躺在鋪位上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時已近午,艙中不見小老鼠的人。白不肖怕他在船上亂跑掉江裡去,便出艙尋找。從船尾找到船頭,卻不見小老鼠。他急起來,放聲高叫。

便聽小老鼠應道:“大哥!我在這裡。”從中艙裡鑽出頭來,笑道:“大哥,那徐先生贏了許多銀子,大輸家是萬老闆!”原來他是觀賭去了。白不肖叮囑他幾句,叫他諸事當心些,小心別掉進水裡。

吃過午飯,起風了。大江之上,風掀浪,浪激風,但見層層疊疊的白浪前赴後繼,一往無前,端的是濁浪排空,驚濤拍雲,聲勢十分驚人。船體也劇烈地搖晃起來,東歪西仄,在波谷浪峰之間倏升倏降。

萬老闆、陳先生、小老鼠等部鑽進艙房。倒是兩個黑衣女子,仍站在甲板上觀望。白不肖看她們並不怕顛簸,面對驚濤駭浪毫無懼色,心下更無懷疑,這兩個女子是練過武功的。

這時,天上烏雲如萬馬奔騰,從東南方翻滾而來,雲腳低垂,有如巨幕倒懸。江上更是沸騰起來,亂流爭湍,噴薄如雷。一時波浪連天湧,風雲接地陰。大小漁船紛紛進港泊岸躲避。陡聞忽喇喇一聲驚雷,閃電如金蛇狂舞,出沒雲間,豆大的雨點,噼哩啪啦落下來。

白不肖正欲進船避雨,忽聞一個清朗的聲音吟道:“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在於險遠,惟世之英雄豪傑所能至矣!聽雷吹雨,挽浪洗劍,人生能得幾回逢啊!”

白不肖聞聲望去,只見艙房頂上,那白衣人迎風挺立,一手挽長劍,一手擎酒壺,亂髮紛飛,衣袂飄舉,在大雨中飲酒舞劍。真是瀟灑風流得不可方物,彷彿神仙中人。

白不肖看得目眩神迷,怦然心動,極想跳上去與他過幾招,又怕東施效顰,畫虎類犬,反為他人嗤笑,是以強捺住蠢蠢而動的心,凝神看他練劍。

在狂風暴雨中。白衣人長劍翻飛,劍氣縱橫,一劍快似一劍。舞到後來,只見白光霍霍裹著一個人影,那劍彷彿是一樣有生命的東西,繞身疾飛,起伏盤曲,彈跳跌宕。

白衣人舞得興發,清嘯一聲,恰好頭上有一道閃電裂雲,他縱身躍起,長劍上掠,猶似與那閃電相搏。忽喇喇的驚雷聲中,白不肖陡見白光疾閃,披開雨幕向自己面門刺來。

饒是他屢經大敵,也萬萬想不到白衣人會突然向自己發難。危急之中,一個“鐵板橋”,上身後折,彎刀出鞘,叮的一聲,刀劍相擊,聲若龍吟,架開了突如其來的一劍。緊接著擰腰錯步,反手一刀斜掠。

那白衣人既不格架也不閃進,反而將長劍往腰間一繞。白不肖這一刀去勢甚疾,堪堪要劈到對方肋下,見狀心念一動,急將刀穩住,其時,刀鋒距對方不及三寸,若非他已收發由心,這一刀已劈進肉裡去了。

風雨漸弱,兩人衣衫都已溼透。隔著如線的雨絲,白衣人抹一抹臉上的水漬,笑道:“仁兄的身手果然不凡,當世之間,能避開我那一劍的高手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難怪敢乘這條船。佩服,佩服。”

白不肖聽他話中有弦外之意,便道:“聽仁兄之言,莫非這條船有什麼古怪不成?”

白衣人說:“非也,非也。這條船船體結實,再大的風浪也經得住。何況仁兄武功蓋世,無所畏懼,便是有古怪,又能怎樣?但時值春夏之交,風雨晦明,俯仰百變。仁兄你看,方才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此刻已雲收雨住,風平浪靜了。”

驟雨初歇,清風徐徐,太陽自雲層間投下萬束金光,照得滿江金碧輝煌。

白不肖猜不透白衣人的身份來歷,試探地問道:“仁兄的劍法自是十分高妙的了,似有武當劍法的飄逸靈動,又有崆峒劍法的狠辣快捷,還似峨嵋劍法的陰柔綿密,小弟看了多時,竟辨不出究竟屬哪一路。只覺似曾相識,卻又不識,心裡是十分的佩服。仁兄年紀輕輕,便已自成一家,真是了不起。”

白不肖倒是真心讚揚,但白衣人忽冷笑一聲,道:“我的劍法不值一哂,比起北門天宇來,可差得太遠了!”

白不肖陡聞他提起先師的名頭,心念一動,問道:“仁兄可曾跟北門大俠印證過?”

白衣人冷笑道:“北門那廝早就死了,我到哪裡去尋他比劍?他的徒兒又是個縮頭烏龜,也不曉得躲在哪塊石板底下……”

白不肖聽他言語中對先師與自己極度貶損,忍不住哼了一聲,不由握住了刀把,轉念一想,笑道:“尊駕遊俠江湖,所會者皆武學高人。小可與北門大俠的徒兒倒有數面之緣,下回若碰到,可將尊駕這番意思告訴他,只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白衣人被他問得一怔,眼珠子轉了轉,似笑非笑地說:“我嘛,名叫古仁,古代的古,仁義的仁。請你轉告白不肖那小子,只要他逃得脫武林各大門派的追殺,我總會找到他的!”

白不肖瞧他的神情,已知“古仁”並非他的真名,只不知他何以要隱匿自己的真名實姓,難道也和自己一樣為避禍什麼?便道:“古兄是哪一派的傳人?令師定是前輩高人囉?”

古仁面露不悅之色,斜睨著白不肖道:“你這人怎如此好奇?盤查我來歷作甚?告訴你:我師父名頭太大,說出來怕嚇壞了你!”狠狠瞪了白不肖一眼,轉身回客艙去了。

白不肖被他嗆了一下,甚是尷尬,回想他忽喜忽嗔的神情,似乎與自己有什麼過節,心念一動,想:這古仁難道是錢江幫、峨嵋派請來對付自己的高手不成?

他心中疑竇一生,便聯想開去:搭乘此船的客人中,那兩位一身皂色衣衫的女子最為可疑。瘦子徐先生腳步輕飄,似乎身負武功。這船上的水手,個個神色陰沉,身手智利健,也像是練家子。

倘若這些人原是一夥,加上古仁,在茫獲大江的一艘孤舟之上動起手來,自己就危險了,何況身邊還帶一個小老鼠。……如此一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砰砰亂跳。

他急轉回艙內,便見小老鼠一臉神秘之色:“大哥,我發現一樁怪事……”

白不肖心裡格登一下,急伸手捂住小老鼠的嘴,以手指了指隔板,暗示他隔牆有耳,同時故意提高聲音說:“雨中觀劍,倒弄得我渾身稀溼。你將我衣包取來。”

小老鼠甚是機警,一手將衣包遞給白不肖,同時附耳板壁聽鄰艙的動靜。

白不肖匆匆換了衣裳,一拉小老鼠的手,兩人鑽出艙來,行至船尾。就見那古仁換了身雨過天青色的綢衫,遊遊灑灑地往萬老闆的艙房走去。

白不肖直看古仁鑽進萬老闆的大船,方回頭看著激動不安的小老鼠,低聲問:“你見著了什麼?”

小老鼠四顧無人,才輕聲說:“適才我到船首去玩,見那個徐先生正和兩個黑衣女子在城城喳喳密談。只聽徐先生說:‘午夜動手,我們把跳上船來的那個扔水裡……’一個黑衣女說:‘老徐,咱們只護住船上人便行了,那人不一定是江匪。真要劫船,便……’他們一見到我便住口不說了,惡狠狠地趕著我,目光十分怕人。我嚇得趕緊溜回來。大哥,他們跟我們隔壁那位好像有仇。那話中意思分明疑心‘那位’要動船。”

白不肖聽了小老鼠的話,沉吟不語。事情與他所想的正好相反:照小老鼠聽到的話來辨析,徐先生與黑衣女是萬老闆僱來的護船武師,而古仁卻有盜匪之嫌。湖口鎮泊有那麼多東來西去的航船,古仁寧冒落水之險,也要死要活地縱上此船實在難避居心不良之嫌。闖蕩江湖的俠士,大多深藏不露,而古仁施展上乘輕功飛掠上船於先,冒雨舞劍於後,一而再地自炫武功,也使人難以索解。設若他真是獨腳大盜,自己又該如何處置呢?

袖手旁觀把?有違俠義之道;助徐先生們擒賊呢?萬一搞錯了豈不追悔莫及?

“大哥,我真有些怕!想不到……”小老鼠臉都嚇白了。

“莫怕,莫怕。凡事警覺些,你只跟著我便行了,你要再在船上亂跑。”白不肖隨口說道。

白不肖往白衣人住的艙房望了望,心裡想:古仁若真是江洋大盜,未必敢動此船,除非在這船上另有盜夥隱伏。他單身一人慾劫船,未免也太狂了些,難道他料定我不會插手干預麼?驀生此念,白不肖頓覺胸中豪氣橫生,暗道:誰高誰低須比過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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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將近,船在中流行駛,風急浪高,江上有稀疏的數點漁火。白不肖和小老鼠溜出船房,匍伏暗處。倏臾,有四條人影分左右舷,悄無聲息地願近古仁的客艙。鋒利的刃口映著星光寒森森地閃爍。

白不肖看得仔細,從右舷過來的是兩個持劍的女子,從左舷摸近的一是徐先生,另一人是方船主,兩人合提一堆黑黝黝的東西。

古仁猶在艙內酣睡,鼻鼾聲打得極響,縱然艙門緊閉,仍清晰可聞。

偷襲的四人圍住古仁的客艙。徐先生打個手勢,四人分四角各出雙掌抵住艙房板。

白不肖甚為不解,這算什麼戰法,難道他們四人練過“隔物傳功”的本事麼?他心念未已,只聽格格連響,古仁的艙房漸漸離地升高。原來這間艙房甚為獨特,其實是隻大箱子,四人一同運力,生生將它始了起來。

艙中鼾聲戛然而止,四人皆定臂凝神不動。須臾,鼾聲又起,四人便抬著客艙,一齊移步,向左舷靠近。

看到此處,白不肖已恍然明白:這個法兒甚巧,也很毒。大江之上,無風一尺浪,有風浪三尺。船行中流,隨波逐浪,四人合抬艙房縱有些許搖晃,艙中人也只以為風浪大船體顛簸,不疑有他。只要始至舷旁,將手一鬆,艙中人縱然驚醒,也已墜落江中了。

眼見那大箱子的一頭已搭在舷上,白不肖驀地想起:徐先生等既指認古仁為盜,怎不見古仁行動,倒只有他們自己害命?這其中定然有詐!

他還要出聲喝止,只聽嘩啦一聲,艙頂進裂。徐、方二人猛地一推,將客艙推下船去。

重物落水的嘩啦聲中,夾雜著一聲驚叫,隨即被轟轟的濤聲淹沒。

白不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便知古仁終究慢了一步,沒及時竄出艙房。船行甚速,此刻,他即或會水,也已趕不上船了。

這時他心中百念俱生,徐先生等人的陰險狠毒,已看得一清二楚,若自稱“古仁”的少年根本不是什麼江洋大盜,自己不就成了見死不救的小人了麼?

忽聞徐先生嗬嗬大笑,笑聲極為高亢,蓋過了如雷的濤聲,顯見得內動甚強:“老方,你這法兒太妙了!”

方船主受到誇獎,頗為得意,笑道:“徐先生過獎了。咱們賠他一口大棺材,總算對得起他了。”

兩個黑衣女中的一人冷冷地說:“兩位高興得早了一點。還有那個自稱姓蕭的小子呢!他與掉下江中的小賊本是一夥!”

“這不是說到我頭上來了嗎?”白不肖鉻愕之際,回頭去看小老鼠,誰知小老鼠已不在身後。

從船首方向挑出數盞燈籠,四個船伕裝束的彪形大漢,人人手執一柄闊面板斧,將反縛雙手的小老鼠挾在中間,大步走來。

小老鼠又驚又怕,東張西望,口中大叫:“大哥!大哥!”

徐先生雙手一拍,叫道:“姓白的!別躲了,出來吧!你瞞得過別人,還想瞞我‘神算先生’徐達麼?”

白不肖長身站起,縱身躍至艙房頂上,看了小老鼠一眼,凜然問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徐先生?又為何將我這位小兄弟縛住雙手?”

徐達冷笑數聲,道:“白爺易容化名,縱橫江湖,連斃高手數以十計,杭州桂香樓中一飛沖天,今天下英雄黯然失色,其時徐某叨陪末座。白爺目高於頂,自不會識得老夫。來,老夫給你引見幾位朋友。”他指一指方船主:“這位是‘揚子鱷’方慶榮。”又指著兩位黑衣女子:“那兩位是峨嵋派兩大護法聖尼圓空師太和圓照師太。”

“還有我!”有一人高聲笑道,腆著個大肚子一步三搖地從帆後轉出來:“不才萬丁金,命中無子無財,只好假冒大財主。杭州英雄宴上議定以十萬銀子買白大爺的人頭,方某不敢妄自菲薄,故而追隨徐大俠、方大俠和二位峨嵋聖尼之後,但得二萬兩便心滿意足了。”

圓空冷笑一聲,道:“萬爺此話差矣!我峨嵋派只求雪恥洗辱,分毫銀子不敢取,那十萬懸賞,你們三位每人三萬,餘多的一萬,便賞了這些‘水手’們吧!”

他們一本正經地商議懸賞獎金的分派,似乎已將白不肖視作囊中之物,隨時唾手可得。

白不肖心下雪亮,沉聲道:“各位既然衝著我來,為何傷那古仁的性命?難道以俠自許的名門正派便是這般傷害無辜,草營人命的麼?”

徐達昂首大笑,聲如鴟鳥夜號,分外刺耳:“‘傷害無辜、草營人命’這八字考語,還是奉還閣下為宜。閣下自入江湖而來,已害了多少武林豪傑的性命?那廝如飛蛾投火似地硬要擠上船來,卻又怪得了誰?閒話少說,眼下便有個無辜孩子的性命捏在閣下手中。小老鼠是死是活,但憑白爺一言而決!”

他語音甫落,一水手便將板斧寒光閃爍的刃口貼在小老鼠的後頸。只要水手手上一使力,小老鼠那領頭顱便會滾落甲板上。

小老鼠雖利刃加項,卻無所畏懼,大聲叫道:“大哥!你別管我!快跳江逃吧!我的性命是大哥給的,為大哥而死,死而無憾!”

以白不肖的水性,跳入江中自可無虞,但他豈忍撇下小老鼠不管呢?當此之際,別無他策,他冷笑幾聲,道:“白不肖生而有幸,總算在臨死前見到名門正派人士的嘴臉了。快放開那孩子!白某人任憑爾等處置!”

他把雙手往身後一剪,縱身跳下艙房頂,傲然挺立。

徐達等人反而楞了楞,不料他竟如此爽快,面面相覷,一時誰也不敢先上。

萬丁金笑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閣下不愧是條好漢!萬某佩服。白爺既然如此賞臉,請恕在下放肆了。”

他雙足一併,肥胖的身子如個球似的彈過來,十指連動,點了白不肖胸前背後三十六處大穴,然後扭臉高叫:“將那小崽子放了!”

小老鼠被解開縛住的雙手後,一邊活動著腕關節,一邊向白不肖跑來,跑到白不肖身邊,抱拳施禮,肅然道:“大哥真是一條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在下三生有幸,得與大哥兄弟相稱,拿酒來,待我敬大哥三杯,送大哥上西天!”

白不肖正在暗暗運氣解穴,陡聞小老鼠說出這麼一番話本,心神大亂,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鼠”竟是個奸細!一時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望著“小老鼠”那得意的神情,良久,方長嘆一聲,道:“養虎遺患,咎由自取……”

有個水手端了酒壺酒杯過來。方慶榮即上前敬酒,他拍拍白不肖的肩:“白爺,你也休要自責過甚。這位少年英雄可不是等閒人物。他是我們‘長江幫’尚幫主的大公子尚雲霄,人稱‘鐵鏈橫江’。你便是三頭六臂,只要在這長江之上,管叫你折戟沉沙!大公子請!白爺請!”

尚雲霄取了一杯,方慶榮端起另一杯送到白不肖嘴邊。兩人皆一飲而盡。如此連幹了三杯。尚雲霄向白不肖拱拱手,突銳聲叫道:“送白大爺上路!”

圓照、圓空挺直長劍,徐達從袖裡拍出一雙鐵筆,方慶榮掄起板斧,萬丁金高舉鐵帳簿,六件兵器從四面對準白不肖擊去!

叮噹咣嗆!金鐵交鳴之聲大作。六件兵器沒有一件擊中,白不肖居然在間不容髮之際,以快捷無論的身法從刀劍隙中鑽出重圍。

五大高手,六件兵器合擊一個被封了穴道的人,卻讓他毫髮無損逸出重圍,這可真是件稀罕的奇事。五大高手皆是雄霸一方的成名人物,未練過聯手合擊之術,招式不講究配合,難免有漏洞;但白不肖明明是被萬丁金點了三十六大穴,怎能在片刻之際便自解穴道?

徐達生性多疑,即將利刃似的目光刺向萬丁金:“老萬,這是怎麼回事?”

萬下金是荊襄一帶的豪強,外號“排雲手”,手上功夫極為不凡,尤以“錐指”、“鐵掌”稱絕於世,他點住白不肖時,雖未下重手法,但也落指不輕。他正驚疑不定,驀聞徐達厲聲責問,方慶榮、尚雲霄、圓空、圓照等人齊將懷疑的目光射來,急得將一張肥白的胖臉漲成紫醬色,口中“我……我……”話不成句,心裡越是想辯白,嘴巴越是不爭氣。

其實,白不肖僅僅運氣衝開了足太陽、太陰兩經脈上的穴道,雙腿自由,兩臂尚不能活動,見眾豪懷疑萬丁金做了手腳,心念一動,放聲長笑,叫道“多謝萬大俠援手!”

眾人聽得明明白白,心中更無疑慮。徐達冷哼一聲,雙筆遞出,擊向萬丁金,萬丁金舉鐵帳簿架開。方慶榮掄斧斜刺裡攻到,萬丁金擰腰錯步讓過,順手舉鐵帳簿直切,口中大叫:“你們上——當了!”

只因他惶急過甚,省略“白不肖”三字。眾豪一聽,還道他幸災樂禍,尚雲霄長嘯一聲,也加入戰團,圍攻萬丁金。

萬丁金是富商出身,愛財如命,手中的鐵帳簿是他自創的奇形兵器,以七片薄鋼片連綴而成,抖開來成一條寬鋼帶,邊緣鋒利,碰著便傷。他在鐵帳簿上下了三十餘年功夫,使開來,咣咣咣怪聲連響,聲勢嚇人。他心裡明白得很,當此際只有先保己命,再論黑白。他右手使鐵帳簿,左手指激掌劈,在三人圍攻之下,尚不落下風。

圓空、圓照是峨眉掌門圓性的師妹。峨眉派素來極重恩怨,掌門圓性在杭州桂香樓受了白不肖一掌,派中弟子便將白不肖視作師門大仇,分批下山,四處覓仇。圓空、圓照身為護法,武功甚強,途經湖口,被尚雲霄拉來合夥。

峨嵋派本不恥長江幫殺人越貨、劫掠商船的作法,但這次是為對付“武林公敵”,事急從權,便點頭應允了。當下,她倆見尚、徐、方三人合鬥萬丁金,不擬插手,轉眼見白不肖隱身桅杆之後。姐妹倆對視一眼,心意相通,各挺長劍分撲過去。圓照厲聲道:“姓白的!快納命來……”

她一言未畢,白不肖將口一張,一股酒箭噴礴而出,直射圓照、圓空。

二尼是出家的佛門弟子,向戒酒葷。白不肖酒箭未及,酒氣先至。二尼駭了一大跳,急將劍舞成一張劍幕,雖擋住了大股酒水,卻也有數滴乘隙而入,濺上衣衫。圓照更因張口說話,酒星飛入口中,氣得火冒三丈,連人帶劍撲上去,”恨不得一劍捅他個透心涼。

白不肖苦於上身穴道未解,無法拔刀應戰,陡見二尼衝來,不得已將適才喝下的三杯燒酒運氣逼回喉嚨口,噴酒阻敵。此刻見圓照正面攻來,圓空欲左繞側擊。峨嵋劍法快捷辛辣,自忖單憑兩腿未必敵得住,於是雙足曲蹬,縱向船頭。一水手掄板斧來砍,他閃身避過,勾腳反踢,將水手踢飛起來。

當務之急,白不肖非解開穴道不可,他藉著船上貨堆、艙房、盤索、桅杆作障礙,一味逃竄躲避,一面運氣衝穴。

那邊萬丁金已呈敗象。徐、尚、方三人中,就數方慶榮略弱一些。初時三人聯手,一則因配合不佳,二則見那鐵帳簿太過奇特,又忌憚萬丁金的錐指和鐵掌功夫,是以都不敢冒進。二三十招拆過,配合漸漸默契起來,萬丁金的武功家數也看明白了。三人手上催勁,狂風暴雨般地向萬丁金攻去。

徐達的一雙鐵筆使得出神入化,封住了萬丁金的左手。方慶榮把板斧掄得呼呼生風,堵住萬丁金的後路。尚雲霄施展擒拿功夫,不時近身搶奪他的鐵帳簿。

萬丁金身軀肥胖,騰挪不易,仗著內力雄渾,硬拚硬鬥。但好漢難敵人多,時間一久,真力漸耗,手上招式就不如先前那般狠辣迅猛了。他一腳將方慶榮踢了個跟斗,自己的肘彎麻穴被尚雲霄掌緣颳了一下,鐵帳簿脫手飛出。徐達雙筆齊點,噗噗戳準他胸口“璇璣”、“膻中”穴,又飛起一腳,將他踹倒於地。

兩個水手過來,拿一張魚網將萬丁金網住。

方慶榮爬將起來,對準網中的萬丁金掄斧欲砍,被尚雲霄喝住:“且慢!這太便宜他了。先請他吃碗‘魚片湯’!”

萬丁金大喊冤枉。尚雲霄不睬他,手一揮,上來三個水手,將萬丁金懸於船幫外,身子半浸入江水。萬丁金要穴被點住,又被魚網網住,半點不得動彈。船仍在行駛,拖著大半身沒人水中的他,浪花濺起來,他張口喊一聲冤便喝一口水,心裡驚恐至極,喊不幾聲就暈了過去。

尚雲霄等三人回過身來看二尼與白不肖。只見二尼挺劍追逐,白不肖一味逃竄。徐達、方慶榮欲待上前堵截,尚雲霄說聲:“且慢!”他凝神注視片刻,墓地叫道:“姓白的兩臂穴道未解,咱們是冤枉萬胖子了!”

徐達也看出來白不肖之所以不敢與二尼廝殺,是兩臂尚不能活動。他點頭道:“這廝如此可惡,拿住他碎屍萬段I”將雙筆往腰間一插,飄身過去,擋住白不肖,迎頭拍去一掌。

這邊方慶榮去拉魚網的繩子,要將萬丁金拉上來。繩子一入手,只覺輕如羽毛。他心頭一沉,急拉上來看,只剩一截繩頭,斷茬甚是整齊,被利器切斷似的。他心中一慌,急叫:“大公子!你來看!”

尚雲霄聽他叫聲有異,便過去看了繩頭,又探身舷外俯視,只見滔滔水流,擦舷而過,怎麼也想不明白:這粗如手臂的麻繩是如何斷的?只有一點是明白的:夜裡浪急,那“排雲手”萬丁金已葬身魚腹。

那邊,白不肖被“神算子”徐達三掌攔住,身後圓照、圓空兩柄長劍又堪堪攻到。這時他運氣解穴正到緊要關頭,如分氣力應敵,便前功盡棄。但兩劍一掌前後逼住,勢非顧及不可,只得開口吐氣怒吼一聲,雙足連環踢向徐達。徐達急側身錯步問過,讓白不肖衝將過去。那邊尚雲霄已從手下人手中取來一根長達丈餘的鋼釣竿,夥同方慶榮圍上來。頓時,五人各據一隅,將白不肖圍在孩心。

白不肖知道,即或自己雙臂自由,以一敵五,也無勝算,何況上半身穴道未解,僅靠兩腿,惟有捱打的份。現在五人合圍,船體狹小,再無僥倖可言。不由嘆道:“想不到我白不肖,竟喪於鼠輩之手!”

尚雲霄曾謊稱“小老鼠”,白不肖罵“鼠輩”雖泛指五人,但首當其衝的卻是他尚大公子。尚雲霄禁不住氣往上衝,冷笑道:“你死到臨頭兀自嘴硬!你們都別動手,讓我來鬥鬥白大英雄!”

他鋼釣竿一抖,竿梢為夜風所激,發出瞿瞿的聲音,顯見得內功亦自不弱。

這“鐵鏈橫江”尚雲霄確實是個人才,雖然年僅十六歲,但從小便跟父輩在長江裡經風浪見世面,歷練得聰明機智,又喜歡惡作劇。看漁人在江中打魚,他會潛入水中,摸至船底,穿鑿小孔,驚嚇人家。老翁在岸邊垂釣扳網,他會悄悄躡至身後,出其不意,將人家掀入江水裡,要等人家淹得半死不活了,才救他上來。

總要別人哭不出又笑不出,他才開心。閒常裡喝酒賭博,狎妓打架,必是要佔上風頭的,誰也不敢得罪他。這次他設計將白不肖誆上船來,便是欲令天下英雄看一看:尚大公子人小志大。

他這杆獨門兵器長達一丈三尺,形似釣魚竿。俗語說:兵器是“一寸短,一分險;一寸長,一分強。”他身材瘦小,卻喜歡用長兵器,可見其十分自負。

純鋼釣等可說是兼工槍、杆棒和長鞭三門兵器之長,以刺、姚、抽、甩、砸、磕、撅、掠八法為主。尚雲霄使開來,呼呼生風,尖梢不離白不肖胸腹。白不肖無法搶手,惟有靠步法的輕捷來閃避、後退。

尚雲霄不欲一下子將敵人弄死,長竿左刺右挑,側抽下掀,貓鬥老鼠似的,逼得對手左右支細,狼狽不堪。鬥不多時,白不肖胸腹間已被截了五六個小孔,衣襟上綻開朵朵血花,所幸入肉不深,只是皮肉之傷。他一聲不吭,雙目緊盯著蛇信似吞吐伸縮的竿梢,連連後退。

尚雲霄眼見被人們傳說成天神一般的白不肖在自己竿下敗得如此窩囊,忍不住放聲大笑,釣竿舞動,大喝一聲:“倒!”

這一竿正抽在白不肖“中脘”穴上。白不肖只覺肚腹上火烙似地一陣劇痛,急轉身欲逃,尚雲霄竿梢倏至,戳準他背上“筋縮”穴。

徐達等人皆袖手觀鬥,見白不肖被尚公子的一支釣竿治得無可逃遁,都笑嘻嘻地壁上觀。這時白不肖距方慶榮不及兩尺,方慶榮見他身子搖搖欲倒,為著給幫主的公子湊趣,伸手去按白不肖的頭,口中笑道:“大公子叫你‘倒’,你怎還不倒下?”

他話音未落,突覺右腕如被鋼箍箍緊,身子倒飛起來,頭下腳上,“咚!”一聲巨響,頭夯在船板上,便將寸餘厚的木板撞出一個洞,整個身子便倒種在船板上。他連叫一聲都來不及,便昏死過去。

眾豪驚呼聲中,只見渾身血汙的白不肖手執彎刀,威風凜凜地站立在主桅之旁。

原來,白不肖在強敵環攻之下無法凝神解穴,因此故意讓尚雲霄的長竿屢屢戳中自己的身體。最後那一下扎中背心“筋縮”穴,被封穴道全部解開。他雙手一得自由,下手決不容情。方慶榮糊里糊塗,便被他用擒拿手中“金鼎倒立”一招制住,隨即拔刀出鞘,環視眾敵。這時天色微明,已是黎明。

“姓尚的鼠輩,你還敢與我單打獨鬥麼?”

白不肖放聲大笑,目光炯炯盯著尚雲霄。船上諸人中,”他最恨的就是這個曾經裝出一副可憐相來欺騙自己的人,因而故意出言相激,誘他上鉤,好乘眾敵聯手合擊前斃了他。

尚雲霄雖然在長江上出盡風頭,對幫中眾人頤指氣使慣了,養成一股誰都不放在眼中的驕氣,但卻不傻,笑嘻嘻地涎著臉說:“你是大哥,我是小弟,我怎敵得過你呢?徐先生、兩位師太,咱們併肩子上呀!”他雙臂一振,釣竿嗡嗡發聲。徐達和二尼各擎兵器攻上。

“白不肖先前被他們整治得十分狼狽,心頭早憋足一口窩囊氣,眼見四敵五件兵刃攻到,奮起神威,大喊一聲,身形疾轉,連發三刀。叮叮噹噹一陣連響,猶如打鐵似的。其中尚雲霄功力不逮,只覺一股大力從竿上傳來,雙手再也拿擔不住,丈三釣竿脫手飛出,竿尖釘入主桅,畢身猶自震顫不已。

尚雲霄頗為驍勇,釣竿脫手,頭也不回,喝聲:“來!”他手下的幫徒立即遞上一柄三刺鋼叉,一隻短竿兜網。這小子一向別出心裁,所用兵器皆仿製漁具,自是將對手視作魚蝦,隱含藐視之意。

圓照圓空兩柄劍使得如靈蛇狂舞,加上身法輕捷,你進我退,我攻你守,配合得甚是默契,她倆迎頭擋住白不肖,知他內力雄渾,不與他鬥力,而與之比招。峨嵋劍法招式極為繁複,她倆一招招演示起來,雙劍合璧,在白不肖面前樹起一排劍林。白不肖欲前進一步也極艱難,只把刀舞得水潑不進,才堪堪敵住四人圍攻。

激鬥之際,忽有一水手驚慌大叫:“船漏了!船漏了!”眾水手也都騷亂起來,沒頭蒼蠅似地在甲板上東跑西撞找東西堵漏。才堵住一處,另一處又有桶粗的水柱冒了出來。叫喊聲此起彼落。水手們亂作一團。

這時,白不肖肩頭已中了圓照一劍,後背也被徐達用鐵筆砸了一下,雖然傷處不是要害,但鮮血泉湧,疼痛難忍。

船底一漏,徐達先慌了。他是不會水的旱鴨子,倘若此船沉沒,大江之中,必無生還希望。眼見水流如無數小蛇似地游上甲板,他率先退出戰團,衝向拴在右舷的救生小艇。

徐達一溜號,圓照、圓空也沉不住氣了。她倆不識水性,耳中滿是水手們的驚叫聲,忍不住斜眼去看。激鬥之際,最忌分神。圓照只見眼前白光斜掠,暗叫不好,急閃避時,已慢了一霎,刀芒掠過,削下她左肩一片肉。

這船上滿載貨物,底艙裡多瓷器陶罐,石磨鐵鋤等重物,還夾帶了數千斤私鹽。船底漏水,船體便迅速下沉。

尚雲霄見徐達已跳進小艇,圓照、圓空也已遮攔多廣進擊少,鬥志大減,便知若不搶在船沉之前聯手將白不肖擊斃,不僅是前功盡棄,還會危及自己的生命。他大呼小叫,一邊召來數名持械的水手助攻,一邊招呼二尼殺賊。

本來,徐達一走,二尼鬥志衰減,白不肖陡覺壓力減輕。此時二尼也知如果拔足逃生,功虧一簣,日後再難有復仇良機,是以把心一橫,雙雙揮劍疾刺。尚雲霄召來的水手武藝更不上名堂,但高聲怪叫,也增威勢。如此一來,白不肖又落下風。

天已大亮,船已大半沒入水中,滔滔江水從兩舷傾瀉進來,洶湧可怖。

白不肖一刀架開二尼的雙劍,腳下一滑,左脅露出破綻。尚雲霄挺叉直刺,在他腰上帶出一道血溝。尚雲霄正欲回叉再刺,白不肖大喝一聲,緊臂夾住叉頭一拗。那三刺魚叉連頭帶尾皆銅鑄鐵打,經白不肖奮力一拗,頓成弧形。尚雲霄持柄的雙手虎口一疼,急鬆開雙手。叉竿彈直,頓時將一名水子攔腰打中。那水手只叫了半聲,便橫飛入水、屍沉江底了。

圓照、圓空、尚雲霄見他如此神勇,嚇得手都軟了,哪裡還敢再鬥?何況水已沒上了膝蓋,再挨片刻,這船便得沉沒。眾水手已紛紛跳入江中泅水。

尚雲霄雙手虎口震裂,鮮血淋漓,心知大勢已去,返身便往船頭跑。

白不肖最恨的便是此人,豈容他跳江逃遁?高叫一聲:“小老鼠!”手中彎刀旋飛而出,一招“冷月寒霜”,尚雲霄不及應聲,腦袋已與身子分家。

白不肖伸手接住飛回的快刀,轉過臉來,見二尼已爬上客艙的艙頂。

圓照、圓空親見他飛刀取首的神技,自知今日難逃一死,望著腳下滔滔江水,頷首無語。

白不肖還刀入鞘,道:“兩位師太,我與你們無冤無仇。這船將沉,你們快抱了浮木逃生去吧!”

圓照、圓空怔了怔,還道自己聽錯了,圓空顫聲問道:“你不殺我們了?”

白不肖道:“你們聽信讒言,指鹿為馬,顛倒黑白,誣良為盜,種種“善”行,皆出之一個‘愚’”字。這世上愚夫盡婦太多,我殺你們又有何用?”

圓照、圓空滿臉慚色,向白不肖行了一禮,兩人各抱一塊木板,正欲跳下水中,突聞一個尖利的聲音:“且慢!”聲音從空中落下來。

二尼和白不肖抬頭看處,只見一道劍光從篷帆掠下,圓照、圓空各慘叫一聲,兩人咽喉中劍,撲通!掉進水裡,沉了下去。手持長劍從帆上飛身而下一劍斃二尼的,正是那個古仁。

他渾身上下溼淋淋的,一套船上水手的密扣黑衣緊貼在身上,瞧著白不肖微微冷笑:“好一個白大善人!我被他們丟進江裡,你見死不救!對那兩個惡尼姑你倒網開一面,任其逃生。莫不是見她倆風韻猶存,起了憐香惜玉之色心麼?”

“你?你還活著?”

白不肖萬想不到掉入江裡的古仁復又出現船上,驚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你是最盼望我去死囉!但要害死我,哪有這麼容易?若不是我鑿沉了船,你白不肖白大英雄早已死於亂刀之下啦!”

這時船體已經沒入水中,巨浪打來,水面漂浮的木板、缸、櫥、箱籠、炭簍等雜物,經浪濤衝擊,互相擠撞,發出砰砰嘭嘭的聲音。幾支桅杆也咔吱咔吱將要斷裂。

白、古二人無暇細敘,各抱一塊船板,縱入江中,奮力向南岸泅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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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五 回  故友新朋

白不肖激鬥半夜,身被數創,失血甚多,離岸尚有二三十丈時,只覺手足疲軟,渾身乏力,連嗆了幾口水,身子直往下墜,頭腦也迷迷糊糊,辨不清方向了。蒙朧中,但知有人遊近,以手推他,睜眼看處,見是古仁,便朝他點點頭示意。

這時,一個大浪打來,白不肖躲閃不及,只覺著身子載沉載浮,忽上忽下,一陣眩暈襲來,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來,睜眼看處,頭上是草棚,身邊是泥牆,身下是絮軟的稻草,但聞外頭江潮嘩啦,夕陽的餘暉自門口瀉進來,金碧輝煌。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低頭看自己身上,傷口都已敷了金創藥。

忽然,有一股粥香鑽進鼻子,肚子便嘰嘰咕咕地叫了起來。

門口光線一暗,進來一個人影。耳邊便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你醒來了,喝一碗粥吧!”

這聲音分外耳熟,白不肖撐起上半身,睜大眼睛看去,手端粥碗站在門口的卻是一個少女。因她背光而立,一時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覺她清雅脫俗,宛若陸怡。

他不由失聲叫道:“陸姑娘,你怎麼也在這裡?”

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陸姑娘?誰是你的陸姑娘?你睜大狗眼看清楚了!”砰地將粥碗往桌上一搡。

白不肖急揉雙眼再看,哪有什麼少女,分明是白衣少年古仁,只見他嘴角抿出一縷譏消,冷冷地斜睨自己。

他這才知道,自己大夢初醒,神志恍惚,一時看花了眼,將一英挺少年誤作窈窕蛾眉,實在失禮太甚,禁不住滿臉羞慚,爬起來向古仁施了一禮,謝道:“古兄再生之德,不肖銘記心中。”

古仁大大咧咧地說:“好說,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古某人向來慈悲為懷,幹過不少虎口奪羊的善事,救你一命又有何難!舉手之勞罷了!你請用餐,請。”

白不肖聽他口中不三不四,也不敢接口,坐到桌邊,端起粥碗就喝。那粥是才出鍋不久的,浮面結了一層薄膜,看上去沒什麼熱氣,內裡卻燙得很。白不肖飢渴之下,張口一吸,只覺一條火線竄入喉嚨,燙得倒吸冷氣。

古仁見狀,格格格笑起來。白不肖聽他笑聲尖脆,心中一動,偷眼看他,只覺他的臉龐圓潤,肌膚細膩,兩道眉毛也像用炭筆畫出,粗直得可疑,瓊鼻小口,越看越像個女子。

古仁陡見白不肖不錯眼珠地望著自己,倏地變了臉,伸掌在桌面一拍,想道:“你賊眼烏珠看什麼?惹惱了我,廢了你這對招子!”

白不肖見他暈生雙頰,心裡再無懷疑,佯笑道:“我越看,越覺著你面善,一時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與與古兄會過。”

這倒是實話,白不肖在北埠客棧初遇古仁時,便覺他的面容似曾相識。”

古仁定定瞧著白不肖,目光中滿含柔情蜜意,嘆了一口氣,幽幽道:“相逢不相識,可見天下多負心薄倖人!”

他站起來,走出門去。

白不肖只覺胸口如挨大石重擊,腦中混淹一片,忽然電光石火一閃,迷霧盡皆散去,一顆心別別亂跳,兩隻手各握一把汗水。“是她嗎?是她!怎麼會是她?怎麼不是她!天呀……”他心中驚疑交集。

驀地,門口紅影一晃,走進一個娉娉婷婷的妙齡女郎來。

白不肖縱然已有預感,但乍見此人,還是忍不住失聲驚叫:“奇芙蓉!”雙手抓住了她的玉手。

難怪總覺著似曾相識,難怪她自稱“古仁”(故人)。一別六七年,女大十八變。奇芙蓉已出落得夭桃濃李,白不肖竟不敢認了。

兩人相對良久,百感交集,滿腹話語,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心中都在問:這些年裡,你是怎麼過來的?

還是奇芙蓉先開口。她恢復了女兒裝,不免有些忸泥,將手從白不肖掌中輕輕抽回,嗔道:“我還道你認我不出了。”

白不肖驀然驚醒,方知彼此俱已長大成人,想到自己方才久握她的手不放,臉上便騰起一股熱浪,急收攝心神道:“你扮作翩翩公子,我怎認得出你?六年前,我在白鶴山中毒命危;是你救了我,今日大江之中,又是你救了我。大恩不言謝,但……”

奇芙蓉秀眉一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怎麼又來了!我不喜歡聽這種話。你倒說說,這六年裡,你都在什麼地方?從哪裡學來一身好武功?我記得先前在白鶴山時,你頂著北門天宇關門弟子的名頭,武功實是不足一哂,實實在在是隻空心蘿蔔!”

六年的經歷,待要細說明白,須花許多時間。兩人在桌子兩側坐下來。白不肖從頭說起,如何隨“正人鉤”文方遠到太平莊,如何遇到鬱天華傳授“流水掌法”,“正人鉤”一派如何為爭做掌門起內江等等。

奇芙蓉每件事都問得十分仔細,不容他簡略。待他說到下山到杭州,初入江湖即蒙奇冤,為一干成名人物追殺云云,奇芙蓉不再插嘴,只微微發笑,時而點頭,時而搖首。當說到“竹林秀女”陸怡時,她突然問道:“她生得很美,是不是?”

白不肖一怔,不料她會提出這樣個問題來,便點了點頭。

“陸怡一定比我好看!是不是?”

這個問題甚難回答。在白不肖的心目中,陸怡有如一個受人憐惜的小妹妹,她文靜、堅毅,外冷而內熱。當時,那麼多人一口咬定白不肖是為害武林的大魔頭,只有她不信流言,但憑自己的眼睛和心來判斷是非。

因此,白不肖自然將陸怡視作可以信賴的、肝膽相照的患難朋友,隱隱懷有一種知遇之感。但要論及兩個女郎的容貌,他實在難以措詞,一時頗為窘迫。

誰料奇芙蓉於此極為認真,她見白不肖沉吟不語,便冷笑道:“我曉得了,你不必為難。我自小便是凹臉塌鼻子。不過你也醜得可以。好,講下去吧,那位美如天仙的陸怡姑娘還給了你什麼恩惠?令你不遠千里跑到潯陽去?”

白不肖一五一十地將陸怡祖母的囑託說了一遍,奇芙蓉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說到北埠客棧那一夜,她更是興致勃勃,說:“那時,你裝了副假須,但舉手投足之間和言辭語氣都不像箇中年老成的人,我仔細一瞧,原來是你。你缺半隻耳朵,還能逃過我法眼麼?

“你那匹馬,是我偷的。後來見你買了頭瞎騾子,我差一點笑掉下巴。‘潯陽五龍’是我的好朋友,是以你在落英莊中的一舉一動,都有五龍派在莊中臥底的手下告訴我。湖口鎮上尚雲霄喬裝扮作小叫化,連‘五龍’都矇在鼓裡,卻被我看破,是以跟著你們上了大船……”說到此處,她得意地笑了。

白不肖看她的神情,恍然又回到六年前的白鶴山。清澈的山泉叮咯歡唱,蜜桃樹下,一個任性淘氣的小姑娘,拿出一把碧綠可愛的蓮子,一顆顆往水中擲去……

不知不覺的,天己全黑。燭火搖紅,兩人挑燈夜談,皆有說不完的話。比較起來,奇芙蓉的經歷更為複雜。白鶴山一役,她祖父奇竹瘦獨鬥群豪,力竭而死。她腿負重傷,乘夜幕掩護逃下白鶴山,躲在山林間養好傷,然後獨自一人浪跡天涯。她曾遠赴塞外,北抵長白山,南至雲貴苗毅,東達一蓬萊島,西到巴山蜀水之間,為的是偷招學藝,苦練武功。

六年中,她用過許多假名,一直扮作男裝,受了無數的辛苦,總算練出一身足可傲世的武功。於是遍訪以正派俠義道自居的武學之士,打得他們哭爹叫娘、膽戰心驚。

她一談到自己輝煌的戰績,眉飛色舞,口若懸河,顯得十分得意:“這些平日氣壯如牛、大言炎炎的俠客們,其實多是不學無術的牛皮客。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就是到了死時,還不知我是誰……”

白不肖驀地想起那個專門誅殺武林人物的蒙面劍客,心想奇芙蓉見多識廣,或許能知道他的來歷,便插口問道:“芙蓉,你縱橫江湖,可曾聽說過一個化名‘肖不白’或‘北門杜’的劍術高手,他總是蒙面對敵。”

奇芙蓉笑得前俯後仰,用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子道:“令群雄膽寒的蒙面劍客,正是區區呀!這些年我怎麼也打聽不到你的下落,靈機一動,便化名‘肖不白’和‘北門杜’,故意饒放了幾個俠客,讓他們到江湖上去放出風聲,如此一來,不是就會有無數武學名家來幫我找你了麼?你也太傻了!你若是稍微聰明一點,便該想到那個給你招禍的人,就是我呀!”

白不肖一聞此言,如夢方醒,存儲於心中的大謎團迎刃而解。他本已覺著蒙面劍客與自己有些瓜葛,但只從師父一輩的仇人身上推想過去,萬想不到是奇芙蓉開的一個殘酷的大玩笑,故而百思不解。

回想自己因奇芙蓉的一個惡作劇而身負不白之冤,平空背上個為害武林的“大魔頭”的罪名,江南武林甚至懸賞十萬兩銀子買自己的人頭,處處遭人暗算、受到圍攻,數番身陷絕境九死一生……

白不肖一想起以往所受的種種苦難,猶自心驚不已,不由得長嘆一聲,欲待出言責備,話到嘴邊,猛省她這樣做的目的,還是為了找到自己,恩怨之間,甚難分個一清二楚,便搖了搖頭,苦笑一聲。

奇芙蓉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板起了臉,冷笑道:“白大英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是不是怨我給你招來禍祟?一個武土,不經陣仗,不歷奇險,不在刀劍叢中滾上幾回,能有出息麼?你不謝我給你磨鍊,反來埋怨我,天下寧有此理!你師父生前號稱‘天下第一劍客’,名震寰宇,那是靠打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

這番話固然有理,但學武便是為了打敗天下所有高手,贏一個“天下第一”的名頭麼?

比武較技,有時免不了失手傷人。但無心之失與有意殺人,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倘若非要以無數人的鮮血生命才能換取名聲和榮譽,白不肖寧可作一默默無聞的尋常武夫。

眼望著奇芙蓉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明暗不定的臉龐,他驀然發覺;時間改變了許多東西。對他來說,她已變得很陌生了。

這種生疏感沖淡了舊友重逢的喜悅。白不肖的沉默,反使奇芙蓉誤作他心悅誠服,她興致勃勃,豪情滿懷,繼續說道:“不肖,你我聯手,足可與少林九老、武當雙傑放手一搏!這些武林遺老,威風了幾十年,也該推位讓賢,讓年輕一輩的人來風光風光了!”

少林、武當向為天下武學之源,少林九老與武當雙傑在武林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其武功,據說俱臻於化境。近年來,即或目高於頂、狂妄自大的人,也不敢向他們挑戰。已成名的高手,更是愛惜羽毛,言不輕發。

要推陳出新,惟有靠奇芙蓉、白不肖這些一流的後起之秀,以初生牛犢不畏虎的勇氣,向那些武林“帝王”們挑戰,將源遠流長的中華武學推向一個生氣勃勃的新天地。這也是白不肖藝成下山時所立的宏願大志之一。

奇芙蓉這短短數語,頓時使他激情勃發,豪氣橫溢,忍不住一拍大腿,朗聲道:“早晚得和九老、雙傑印證一下!眼下,或還是他們略勝一籌,不出十年,武林就該換一班新人了!”

奇芙蓉斜睨他一眼,不悅地說:“你還要等十年?你來免將他們瞧得太高了。依我之見,明日我們便啟程北上,先會一會武當雙傑,再將少林九老打個落花流水!”

白不肖搖搖頭,道:“雙傑、九老既能得享大名,必非易與之輩。況且,我還有急事在身,要趕回杭州去尋伍天風。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不敢做失信之人。”

奇芙蓉愣一愣,笑道:“你倒是個誠信君子。也罷,我陪你到杭州走一趟,也見識見識那傾城傾國的陸怡小姐究竟是怎麼一副花容月貌。既能驅使白大爺千里跋涉,往返奔波,定有非常的姿色!”

時交子夜,蠟燭也將燃盡。白不肖見奇芙蓉哈欠連連,滿面倦容,心下好生歉疚,便道:“你累了一天一夜,該歇息了。”茅草棚僅只一間,地處江邊,屋外江風勁急,濤聲不息。白不肖盤膝坐在門內地上,笑道:“你只管安心睡攪,我替你把門。”隨即眼觀鼻,鼻觀心,潛神返照,調息練氣,修習功課。

奇芙蓉本是浪蕩江湖的奇女子,一向不理會男女大防之類陳規陋習,和衣躺在草鋪上,放倒頭便睡。不一會就鼻息沉沉,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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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白不肖和奇芙蓉離開茅棚,到附近集鎮上買了兩匹快馬。奇芙蓉仍作男裝,兩人並轡而行,一路向東而去。

來時白不肖單人獨騎,形單影隻,不免寂寞;去時有奇芙蓉作伴,兩人指點山水風物,說說笑笑,甚是快活,也不覺旅途勞累。

時值初夏,天氣漸熱,陰晴不定。一日之間,要下幾場雨,梅雨霏霏,道路泥濘難行。進入浙皖,山路崎嶇,村舍疏落。好在兩人皆吃得起苦,有時趕過了宿處,便露宿樹下,穴居洞壑,反倒別有一番野趣。

這日白不肖說起來時所遇到“天目九傑”和蛙王吐珠等事。奇芙蓉十分惋惜,連呼“蠢才!蠢才!”說:“那‘蛙王精珠’乃天地之異產,雖不至百世難逢,卻也十二分難得!你但憑人家片言隻語,便將之送給不相干的人,實在愚不可及!你怎不再尋一粒來送我?”

白不肖笑道:“此處前去不遠,便是西天目了,倘能再得一粒,我定送予你!”

奇芙蓉又好氣又好笑,睃他一眼,道:“你當是野果山花,唾手可得麼?此物是無價之寶,可遇不可求。‘天目九一傑’在山中枯守五年,尚無緣見到。你不過途經彼地,偶然得之,若不是天數使然,怎會有這樣好的運氣?你卻將它拱手送人,實在有違天意。”

她說來說去只是怪白不肖將寶貝送人。白不肖默然無語心裡卻說:什麼天意不天意的?天若有情有意,便不會容人間奸佞橫行了。

說話問,兩人牽馬上了高山之巔。細雨初收,雲氣瀰漫,叫陽光一照,折射出七彩繽紛的虹霓。放眼看去,但見群山堆綠聳翠,勢著波連濤湧,連綿起伏,逶迤欲東。深谷淺壑之上,白練倒掛,清泉濺雪,煙嵐氤氳,蒼鷹翻飛。一聲兩聲豹鳴猿啼悠悠傳來,更顯得群山之靜穆,天地之無窮。

奇芙蓉不由逸興遄飛,曼聲吟哦道:“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靜言深溪裡,長嘯高山頭……不肖,此處雖無黃山的險峻奇峭,卻也有王摩詰的詩畫情致。倘能結廬山頂,優遊林泉,寄情山水,浪跡雲海,倒也別有一番意趣呢!”

白不肖笑道:“前些日子,你在大江上挽浪洗劍,豪氣干雲,今日又忽起出塵慕仙之想,欲歸去巖壑,息隱林泉,豈不聞‘人道青山歸去好,青山曾有幾人歸’?待你到了杭州,見了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卻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奇芙蓉臉一紅,回首嚷道:“你這人專會敗人興味。走吧!走吧!窮山荒嶺的,也沒什麼看頭!”她馬鞭一揚,策馬尋路下山。

白不肖見她忽喜忽嗔,卻不知怎麼得罪了她,便隨她下山。

林深路滑,又有藤蔓攔道,溪澗斷路,下到谷中,時已過午,天上浙浙瀝瀝下起小雨來。兩人在大樹下吃了乾糧,冒雨而行。那雨簾重重,數丈外就看不真切,惟見一片白茫茫。

兩人在谷中七轉八轉,不覺迷了路,辨不清東南西北。只見天上灰雲沉沉,一時還晴朗不了,待要找個人問路,這種天氣,哪還有采柯伐木的樵夫?

奇芙蓉急躁起來,不住口地咒罵老天,又埋怨白不肖未能好好帶路。白不肖只拿好言好語勸慰。兩人又行一程,忽見左前方危崖下有一間倚崖而建的茅屋,便牽馬過去。

來到屋前,只見矮灣七歪八倒,木門虛掩。奇芙蓉喊了幾聲,屋中毫無聲息。她伸手一推,木門應手而開,一股黴氣撲面而出。走進一看,屋內桌椅倒翻,灶破鍋漏,蛛網四結,竟似久已無人居住。一隻大老鼠咬地從暗處竄出,吱吱尖叫,又沒入屋角的破洞裡。一條灰蛇從灶膛口無聲游出,奇芙蓉嚇得尖叫一聲,返身躲到白不肖身後。白不肖出手捏住蛇尾,用力一抖。那灰蛇骨節脫開,即似一條繩子。他將臂一掄,把蛇從門口甩出去。奇芙蓉兀白手拍胸口,笑道:“啊喲我的天,嚇了我一大跳!”

白不肖進入裡間,只見房中空蕩蕩的,只有一張蒙滿灰塵的破竹榻。後窗開著,絲絲細雨飄落進來,溼了一片地坪。東牆上卻有一幅畫,畫著一頭雙叉梅花鹿,正站在一塊巨石上昂首望月。畫上既無題詞,又無落款。看上去,墨跡猶新。

白不肖於書畫一道所知甚微,便喚奇芙蓉進來看畫。

奇芙蓉微安兩眉,凝視許久,方緩緩搖頭道:“這畫有點兒古怪。荒山野嶺之中,怎會有丹青高手?庸手繪畫,以寫真摹形為本。此畫‘覺來落筆不經意,神妙獨到秋毫顛,’以形寫神,極盡其妙。這頭雙叉雄鹿雄俊瀟灑,傲骨錚錚,卻又高標逸韻,遺世獨立,惟有對月顧影。其淒涼寂寞,無人能知。看起來,作畫的人自許甚高,或為一懷才不遇的隱士,卻又不甘與草木同朽,故從畫上透出一派抑鬱失意之氣。山間林下,幾人能真個幽獨?難怪孔稚圭要作《北山移文》譏刺那些身隱巖壑,心在紅塵的假隱士了!古往今來,竊吹草堂,濫巾北嶽的人在在多有,也不足為奇。卻不知此屋主人今在何處?說不定也‘抗塵容而走俗狀,’早已回到十丈紅塵中去了。”

白不肖道:“我見這畫墨跡猶新,而屋內卻塵埃厚積,是以覺得古怪,誰知引出你的一番感慨來!照我看,這茅屋已久無人居住,怎會有如此嶄新的畫呢?定是不久前有人繪了貼上去的。”

奇芙蓉歪著頭看了半天,沉吟不語,只微微點頭,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去揭那畫紙。畫紙應手而落。石牆上,赫然出現一個碗大的黑洞,裡面黑洞洞的,不知有幾多深。

奇芙蓉怕蛇,急後縱數步,目視著黑洞,叫道:“不肖,你且探探看,這洞有多深?”

茅屋緊貼危崖,便以石崖為東牆。白不肖縱然膽大,卻也不敢用自己的手去探這奇怪的圓洞的深淺。正欲出門去播根竹子來測試,突聞奇芙蓉失聲驚叫,更然回首,只見從那洞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來。

這隻手,五指細長,皮包著骨頭,指甲灰黃油亮,藏滿泥垢。

起先,它掌心向下,五指摸索著光滑的洞口;隨即,掌心朝上,五指併攏,形似乞討什麼東西。

若從那洞中真的爬出一條蛇,或者一條大蜈蚣,奇芙蓉和白不肖也不會這樣吃驚。

兩人定定地注視這怪手,駭得頭皮發麻,手足俱軟,陡覺這廢屋之中陰氣森森,有說不出的詭秘。奇芙蓉心念一動,立即想到,在自己身後什麼地方,會不會也有一隻怪手悄悄地摸過來?

她不由打了一個寒戰,倏地轉身,右手在腰間一按,嗆。嘟一聲輕響,長劍在手。

遊目四顧,室內並無別的異狀。突然,屋外馬兒悲嘶數聲,隨即“砰膨”巨響,似重物倒地。

白不肖叫聲:“不好!”急隨奇芙蓉出外察看。

兩匹馬已躺倒在泥水之中,馬腿無力地踢蹬數下,便不動了。

白不肖急縱上前一看,兩馬已然斃命,軀體上卻沒有傷口。

雨簾重重,茫茫一片。冷風咆哮,寒意侵骨。四周青山隱在雨幕裡,只現出個淡淡的輪廓。簷水連珠而下,在地上濺起無數個轉瞬即碎的水泡。

白不肖正欲將死馬翻個身檢視。奇芙蓉突叫道:“當心!”

長劍甫伸甫縮,劍頭挑起一五彩斑讕的物事。

白不肖定睛看,那是一隻小指頭大小的花斑蠍子,雖已被劍尖刺穿了身於,兀自六足亂動,將一支尾針翹得高高。

再看另一匹馬的馬鬃下,也有一隻花斑毒蠍蠕照而動。奇芙蓉長劍連顫,將它剁成數段。

“想不到這蠍子如此厲害,這下,我們只好用兩條腿來走路了。”奇芙蓉懊喪莫名,“還是快快離開這裡吧,我最不願見這種蛇蟲百足。”

“毒性如此大的蠍子,我還是初次見到。奇的是怎麼會正好有兩隻蠍子來害我們的兩匹馬?實在不巧了。還有,屋裡石壁上的手……”白不肖心念急轉,自言自語地說。

奇芙蓉精神一振,道:“這地方有鬼!我先將那隻鬼爪子剁下來:”她返身入屋。白不肖怕她孤身歷險遭到不測,急道:“慢!我與你同去!”拔刀出鞘,拉住了奇芙蓉的衣角。

奇芙蓉知他關心自己,笑笑讓他走在前頭。兩人走進裡屋,見那手依然探出洞口,白不肖便以刀尖去投它。

刀尖觸手,便知有異,那手指堅硬如鐵,並非真的人手。白不肖以刀背輕叩;竟發出叮叮之聲。湊近了細察,方知它實是以玉石雕成的一隻玉手。

待知這物事既非鬼爪又非人手,兩人恐懼之心盡消而好奇之心大起。

奇芙蓉笑道:“這破屋的舊主定是個喜歡裝神作怪的傢伙,在屋裡牆洞中裝隻手,誰見了不嚇得丟魂落魄?來,咱們拉拉這隻玉手。”

她伸出手去與那玉手相握。運勁一拉,竟沒將它拉出來。須知她內外皆修,其內力修為與白不肖相比,也不遑多讓,運勁一拉,怕不有幾百斤力氣?但那玉手猶似與整塊巖壁生成,紋絲不動。頓知其不僅僅是為了嚇人,定有別樣緣故。她將那玉手左轉右轉,接連旋轉數十圈。忽聞格格連響,石壁上裂開一條細縫。

奇、白二人急縱身後退,但同格格聲中,石縫漸漸擴展開裂,出現一道寬約兩尺的縫壑,裡頭黑咕隆冬,往外呼呼地冒冷氣。

奇芙蓉闖蕩江湖十數年,還是頭一回碰到這種奇異的事,與白不肖兩人面面相覷。

白不肖幼時曾被臥龍山莊擄去為質,關在地道密室中數月。那臥龍山莊內機關密佈,暗道縱橫。眼前的景象顯然亦屬機關暗道,只不知為何人所設?何時所設?為何所設?

“我們進去瞧瞧,裡頭到底有些什麼花樣?”奇芙蓉說:“說不定是個藏寶窖呢!我們取它幾件玩玩。”

臥龍山莊的秘道暗室曾給白不肖帶來家破人亡的痛苦記憶,令他終生不忘。他雖也十分好奇,但不以奇芙蓉那樣迫切入內一窺秘奧。他伸手攔住奇芙蓉,說道:“且慢,機關暗道中多有陷講,切不可莽懂。況旦我們不知這洞口的開關之法,萬一有人在我們後面弄手腳關閉洞口,把我們困在暗道之內,那可怎麼辦?”

奇芙蓉雙眉一揚,問道:“依你之見和待如何?難道掉轉頭逃跑?虧你還是白鶴山的傳人,膽子只芥子大,有何出息?我是非要進去看過方甘心的。你就在此等我吧!”

白不肖被她說得臉上熱辣辣的,便硬著頭皮挺身上前,回頭囑道:“我走頭裡,你在後面,小心些。”他執著彎刀,側身鑽進洞口。奇芙蓉隨即跟進。

暗道中漆黑一團,初沒狹,兩邊石壁粗礪扎手,漸行漸寬。冷氣森森,陰風習習。白不肖以刀探路,摸索向前。

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反正碰壁轉彎,七拐八彎,碰到低矮處躬腰曲背,遇狹窄處側身收暖,逢寬敞處大步快行。忽見前頭彷彿有光,漸有花香飄來。奇芙蓉笑道:“我們莫非到了桃源仙境不成?”

兩人循光亮處走去,復行數十步,見前上方合一個桶粗的小口,天光便從洞口中瀉進來。洞口處藤蘿遮蓋,綠草叢生。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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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41:16 |只看該作者

第 十六 回  無憂幽谷

白不肖、奇芙蓉潛伏著鑽出洞口,站起來一看,見是個四山環繞的深谷,方圓三五里。谷中百花怒放,落英繽紛,長草葳蕤,雜樹叢生。

這深谷位於四山屏圍之中,似乎亙古以來便無人跡。谷中狐、兔之類小獸見了人也不怕。更奇的是,適才外面陰雨連綿,此地卻陽光燦爛,想來是山高擋住了南來的陰雲。

奇芙蓉噴噴稱奇,笑道:“真是個世外桃源,卻無避亂的移民。不肖,你看這地方好不好?”

“好極了!將來老了,到這谷中搭一個草廬,養幾頭牛羊,種幾畝莊稼,自由自在,何等愜意!”

“還愜意呢?叫我是悶也悶死了。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有什麼味道?我們還是轉回去吧!”奇芙蓉費了老大的氣力,只見到一個平平無奇的山谷,頓時意興闌珊,索然無味了。

白不肖注視著前面的草叢,口中說:“芙蓉,你來看:這裡有一條路,像是常有人行走。”

奇芙蓉順地手指方向看去,長草叢中,果有一條踩踏出來的小路,伸向谷中。路兩旁的青草長得茂密,若不細看,倒還瞧它不出。聯想到地道彼端茅屋石壁上的玉手、紙畫等等古怪物事,頓時又來了興頭,說:“既已到此,便走去看看,究竟什麼人住在這裡。不肖,你將來年老時還須別尋去處,此地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兩人說說笑笑,循路行去。經過一個水潭,潭中水清見底,水中魚蝦歷歷可數。又穿過一片密林,林中老樹倒臥,新苗茁壯,葛藤纏繞,青苔滑腳。

走出密林,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亂石灘。亂石灘中間拱起一個大墳丘似的圓頂石丘,恰似將個圓球一剖為二,取其一倒扣地上。若說它是墳塋,四周不見墓碑;若說它是屋子,又不見門窗。

奇、白兩人繞著這石砌圓丘看了一圈,竟猜不透它是個什麼東西。白不肖見奇芙蓉蹙眉沉思不語,便推了推她,問道:“你見多識廣,你倒說說著,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叫我說,這是個大墳,裡頭埋著的定是個避世高人。他不欲讓世人知曉自己壽終於此,故不在墳前豎碑。”

奇芙蓉搖搖頭,說:“非也。若真有甘於寂寞的避世高人隱土,為何要將自己的墳墓修建得如此奇特?你想,要修建這麼大一個石墓,須費多少人工?我瞧這東西實在古怪至極,且讓我上去看個明白。”

她雙足一頓,飛身躍上高達兩丈的圓頂,用劍柄逐一仰擊頂石。白不肖在下面看得明白,知她欲弄清這石丘是中空抑或實心。

方叩得數下,忽聞一個粗豪的聲音大聲叫道:“什麼人在此搗亂?快快滾下來!”

奇芙蓉、白不肖聽這聲音便在左近,循聲看去,卻不見人影,不由悚然而驚。白不肖急縱上圓頂,與奇芙蓉並肩而立,遊目四顧,便見一條灰影從密林中穿出,快似奔馬,倏臾便來至圓丘下。原來是個灰衣灰褲的少年,膚色黝黑,濃眉大眼,粗手大腳,若是在腰間插柄斧頭的話,便是山裡砍柴為生的樵夫了。

他雙手叉腰,大聲喝道:“你們倆怎麼敢到這裡來?快給我滾下來!”

奇芙蓉、白不肖聽他聲若銅鐘,又見他奔行之速,知他內力甚強。奇芙蓉笑道:“你告訴我這是什麼東西,我們便下去。”

那少年一愣,翻了翻眼珠,偏著腦袋想了一會,道:“我不能告訴你!”

白不肖好生詫異,弄不清這貌不驚人的少年哪來如此雄渾的內力。奇芙蓉已知少年有點兒傻,便也雙手叉腰,道:“那我們也不下去!”

那少年又是一怔,低頭想了想,說:“你們真的不下來?”

“自然是真的。上面好玩得很!”奇芙蓉一本正經地說。

那少年皺起了眉頭,叫起手指輕叩額頭,一副無可奈何的苦惱相,忽又叫道:“我上去抓你們下來!”

話一出口,他一躍而上,伸出兩手分抓奇芙蓉和白不肖。

奇芙蓉一見他出手,便知他內力雖強,武功卻是平平,口中啊喲大叫,移形挪步,欲待反拿少年的肘關節。誰知腕上一緊,使似套上一隻鐵箍。急運勁回奪,卻身不由己,被那少年掄臂一甩,身子就飛起來,頭下腳上倒栽下去。幸虧她輕功高妙,身於在空中一折,雙足輕輕落地,轉眼一看,白不肖也隨著掉下地來。

奇芙蓉和白不肖或家學淵源,或名門之後,在江湖上已罕逢敵手,居然雙雙避不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隨意一抓,這可是出道以來從未遇見過的事。兩人呆立地上,各自在腦中苦思那少年方才一抓的神妙。競忘了顧及自身的安危。

少年將他倆甩下去後,也緊跟著躍下地來。見他倆呆如木雞,便道:“你們快離開,這谷中不容外人來的!”

奇芙蓉道:“我們是外人,你難道不是外人?”

少年道:“我自然不是外人,我從小便住在這裡。”

奇芙蓉道:“你家在哪裡?怎不帶我們去看看?”

少年道:“我不能告訴你。你們快走,慢了可不行!”

奇芙蓉用手一指圓丘,笑道:“那是你的家吧!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家中有什麼人?”

少年真有些傻了,奇道:“你怎知道那是我的家?誰告訴你的?”

奇芙蓉嘆了一口氣,道:“小兄弟,你住在那裡頭不氣悶麼?你想不想到外頭去玩玩?外頭世界可大呢!”

少年神色黯然,道:“我自然想出去玩的,可我要看家,不能去,師父也不讓我去。師父說外頭的人都很壞。”

奇芙蓉道:“你師父叫什麼名宇?說不定還是我的朋友呢!”

少年道:“師父就是師父,沒有別的名字。我叫他‘師父’,他叫我‘黑皮’。你們快走吧!一會兒我師父回來,看見你們在此,又要發脾氣了。”

白不肖見這少年憨厚朴實,傻里傻氣,便笑道:“你師父是我們的朋友,不會發脾氣的。你師父很兇麼?”

少年道:“你們若是朋友,那就更糟了。去年秋天也有三個人摸進谷來,自稱是師父的朋友,結果都被師父打死了,埋在那邊的月桂樹下。”

奇、白二人對視一眼,料黑皮所言必不虛假,避世高人大多性情怪戾偏執,若非如此,怎肯舍了花花世界,遠離人群親情,一個人孤零零地躲在山中?這黑皮的武功已如此高強,他師父更不知有多少厲害哩!但若彼黑皮一言嚇退,豈非太過膽怯?

奇芙蓉道:“黑皮,我們不見著你師父,是不走的。我們又不冒犯你師父,他怎好打死我們?”

黑皮想了想,說:“那你們就殺了我罷I”

白不肖奇道:“我們與你無冤無認為何要殺你?”

黑皮咬著嘴唇不語,臉上的神情又是憤激又是決絕。

奇芙蓉笑道:“我明白了。你師父定是說過:若你再讓外人進谷,便要殺了你。是不是?”

黑皮點點頭,道:“你們不殺我,就趕緊出去。”他少與人接觸,拙於言辭,說來說去,就是這幾句話。

奇芙蓉不耐與他嚕囌,使個眼色給白不肖,對黑皮說:“好,好。你送我們出去。你這谷中樹木茂密、荊棘叢生,我們已認不得路徑了。”

黑皮心心念唸的是隻要來人出谷,其餘無不照辦,黑黑的臉上浮出笑容,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道:“我送,我送。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呢。”

他一轉身,搶在頭前疾行,惟恐慢了一步,叫師父撞見。奇、白二人跟在他身後,見他奔行時如麋鹿縱躍,功夫別具一格,心下暗暗驚詫,實在猜不透他的武功家數。

三人一入密林,奇芙蓉即向白不肖打個手勢,白不肖會意。二人往左右一分,各躥上路旁大樹。黑皮久居谷中,哪知世人的狡詐無賴,還道奇、白二人緊隨身後,只顧往前疾行。待出得密林,猛覺身後足音全無,回頭看處,方知兩人未跟上來。他心眼忒實,以為自己走得太快,將奇、白二人甩下了,便立在原地等候。久候不至,心中才疑惑起來,循來路找去,口中自言自語地說。“他們到哪裡去了?莫非又迷路了不成?”

奇、白二人隱身樹上,見黑皮傻得可愛,都掩住嘴暗笑。

那黑皮在林中來來去去反覆搜掠,連每一叢荊棘茅草都不放過,—一撥開看過,卻沒想到抬頭查看樹上。

白不肖見他久尋不著,站在一棵樹下搔頭皮,一副苦惱不堪的樣予,心中不忍。便從樹上一躍而下,叫道:“黑皮,我在這裡!”

黑皮聞聲轉身,縱躍過來,口中怒斥道:“快給我滾出谷去!”足未落地,雙臂齊張,十指屈曲成爪,向白不肖當胸抓到。

白不肖已知他招式古奧,內力精強,不敢與他硬拚,施展小巧身法,閃在樹後,笑道:“你抓不住我!”

黑皮一抓落空,呆一呆,二抓又發。白不肖一時想不出破解之法,眼見他抓勢強勁,指風嗤嗤作響,惟有一個倒縱,後躍一丈避開。

黑皮兩抓不中,也愕然而驚,眼露茫然不解之色。師父授他這一路“勾魂十八抓”時說;除非妖魔鬼怪,世上凡人誰也逃不出,是百發百中的擒拿術,俗稱“沾衣倒”。意思是說,只要沾到對方一片衣襟,對方就跑不了.他心實,人不聰明,兩次出手落空,不以為自己功夫不到家,反疑白不肖不是凡人,直通通地問:“你可是妖魔鬼怪?”

白不肖被他問得瞠目結舌,一時不知如何應付,方能使他聽懂。

奇芙蓉也從樹上躍下,雙手叉腰,笑過:“我們雖不是妖魔鬼怪,卻也相差不遠,你再猜上一猜。”她知黑皮是非常之人,不可對以平常之法,便向白不肖眨了眨眼。白不肖恍然而悟,關以:“對了,我們非鬼也非人。你師父說此谷中不容外人涉足,我們不是凡人,自不在你師父的禁止之列。”

黑皮這次卻不上當,怒道:“不管是什麼。我師父說過的,這谷中使是外來的蚊蠅也不許飛進一隻。你們再不走,我可不客氣了!”

奇芙蓉道:“這山谷是天地生成,並非你師父私有。你們來得,我們也來得。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趕我們出去!”

黑皮自知鬥口鬥不過奇、白二人,反手一掌劈向奇芙蓉。他與奇芙蓉相距五六尺,這一掌論理該夠不著,誰知他一掌劈、出時,手臂陡然長了數尺。奇芙蓉怎能讓他打中,一個“鳳點頭”,身形一晃,便繞到黑皮背後,左掌鉤出,反擊其背。黑皮卻不轉身,左手後撩,要扣對方手腕。奇芙蓉左手陡縮,右手食中二指一併,戳他背心“至陽”穴,他手掌一抬,正好護住“至陽”。兩人連拆數招,黑皮背對敵手,居然有攻有守,不落下風。

白不肖見黑皮的招式看去平平無奇,但威力極大,舉手投足,一招一式皆十分簡捷,全不講究姿式的美觀好看,只求實用。若非奇芙蓉經驗老到,身法滑溜,進退靈活,抱定不與之力拚的宗旨,哪能與他鬥成平手?

黑皮以背對敵,實非託大,他是忌憚白不肖出手,故而始終面對白不肖,兩手負在身後與奇芙蓉拆招。鬥了數招,見白不肖殊無上前夾擊之意,而反手鬥敵,實在太過彆扭,是以暴喝一聲,身形拔起,空中一個轉身,雙足連環踢向奇芙蓉頭頂。奇芙蓉一矮身,前縱八尺躲過,回頭笑道:“你抓我不著!”

黑皮雙足甫落地,微微屈膝力蹬,一個倒翻跟頭,追上奇芙蓉,向她背心抓落。奇芙蓉早就看準,身子橫移數尺,躲到大樹身後,與他捉起迷藏來。

初時黑皮數抓不中,心懷恚怒,但他終究少年人性情,在林中與奇芙蓉一追一逃,怒意漸消,而嬉戲之心漸生。他久居谷中,寂寞孤單,惟有與狐兔羚鹿玩耍消閒,今日突遇兩個比自己大不幾歲的青年人,若非畏懼師父的禁令,原也不忍將其驅走。到得此刻,玩心大盛,早將師父嚴命棄之腦後,與奇、白二人在林中追逐奔跑,玩得甚是開心。奇芙蓉又時時扮鬼臉逗他,引得他哈哈大笑。

三人施展輕功,在林中躥躍縱跳,驚得鳥獸四下裡亂逃亂飛,將一個寂靜無聲的世外幽谷,弄得聲喧塵揚,熱鬧非凡。

奇芙蓉借樹幹灌木隱身,悄悄出了林子,聽在不肖與黑皮猶在林內呼喊吆喝,便往往圓丘奔去。她向來好奇喜怪,既已費了老大氣力到得谷中,不將圓丘奧秘弄個水落石出,怎能甘心?

她縱身躍上丘頂,凝神細察。太陽已半隱於西山峰後,餘暉映照天際,反射下谷,周遭景物,層次更為清晰細緻,纖毫畢觀。她掃視腳下圓丘頂石,忽覺其中有幾塊的色澤質地與別的石塊有異。

這石質圓丘,通體以二尺見方的青石砌成。惟有頂上七八塊,顏色較淡,錯雜於青石之間,若非此刻光線恰到好處,倒還區分不出。她細數一遍,顏色稍淡的頂石共有七塊,凝神良久,心中恍然有悟。原來這七塊白石,竟是仿天上北斗七星的位置排列,斗柄在左,斗魁在右,指向正北。

奇芙蓉心知這“北斗七星圖”定與開啟圓立的門戶有關。急趴在地上細細摸索,七塊白石皆與別的青石咬得緊密,石縫間還灌以灰漿,無論劍撬足踢,都無濟於事。眼見天光漸黯,七石混雜在青石中已不甚清晰。再過片刻,就算黑皮不循跡尋來驅趕,在昏暗之中,要將“七星”從中辨出,也頗不易。

她心中焦躁,明明已抓住了訣要,只要再進一步,便能解開謎團,偏偏就是這一步邁不出去,就像找到了鎖孔卻不知該用哪一把鑰匙,而形勢又不容人將手中所有鑰匙—一試遍。

奇芙蓉在丘頂上團團亂轉,忽聽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耳邊說:“自斗魁向北數到第十塊方塊,那是北極星位。”

這語聲輕聲細語,就在耳畔,奇芙蓉一顆心全放在如何打開圓丘的門戶上,聞言腦裡似電光石火進門,竟渾沒念及是誰在指點自己,依言向前數了十塊方石,便到了圓丘下面。

那聲音又說:“第十一塊方石是活動的,你推它上半邊。”

奇芙蓉伸手一推,方石向上翻起,裡面赫然一隻玉石雕成的人手,與在外邊茅屋中所見的一模一樣。

那聲音說:“先向左轉七圈,而後向右轉四圈。”

奇芙蓉抓住玉手左轉右旋,待旋到最後一圈,猛然醒悟:這出言指點自己的到底是誰?他怎知開門的訣要裝置於此?急回頭看時,後頸上一麻,只聽到那人最後一句話:“進去吧……”自己的身子便被人托起,送進了一個黑暗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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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見奇芙蓉打了個手勢後,向林外逸去,便知她欲重探石莊的奧秘,當下大呼小叫,引黑皮來抓自己。黑皮不知人心狡詐,便舍了奇芙蓉,徑撲向白不肖。

兩人在林中爆戲多時,黑皮抓不住白不肖,不耐煩起來,叫道:“不玩了!不玩了!”東張西望地尋找奇芙蓉。白不肖怕他看出破綻,忙笑道:“黑皮,你逃我追。看我能不能抓住你?”

黑皮一聽此言,又來了興頭,返身便往林密草長處鑽,叫道:“你抓不住我!你抓不住我!”白不肖正要使法兒絆住他,便隨後趕去,忽而縱上樹梢,踏枝而行,忽而飄身下地,賣弄諸般身法,引得黑皮笑聲不絕,渾忘了奇芙蓉的去向,只覺自小到大,從未這麼快活過。

兩人在林中周旋許久,白不肖每每在將要抓住黑皮時或假作滑跌,或裝作撲空,使得黑皮更覺自己身手不凡,興致越來越高。

太陽已下山了,奇芙蓉尚未轉來。白不肖暗暗發急,總不能在林中與黑皮無休止地玩耍下去,心裡正在轉念頭,忽聞腦後一個聲音說:“站下罷,你也該玩夠了。”

白不肖嚇了一跳,急收步轉身,見身後三尺處站著個頭發花白的高瘦儒生。他頭戴方巾,寬抱大袖,面白無鬚,劍眉入鬢,鳳眼生威,若是年輕二十歲,該是個極英俊瀟灑的人。

白不肖的武功,在江湖上已臻一流高手之境,雖在與黑皮嬉戲,兩耳仍留神谷中的各種聲音,但這中年儒生來到自己身後三尺,自己竟毫無所覺,倘他出手偷襲,自己哪還有命在?急躬身施禮,道:“前輩請了,晚輩白不肖誤入幽谷,見此風景特異,留連忘返,望前輩見諒。”

那黑皮急走過來,怯生生地叫了聲“師父。”低頭垂手,大氣也不敢出,等待師父責罰。

中年儒生笑道:“我這無憂谷難得貴客光臨。令友已在寒舍等候,清閣下移趾過去小坐。”說罷,也不看佇立一旁的黑皮,顧自轉身,將雙手負在背後,邁著八字步,在頭裡領路。

竟似已料定白不肖定會跟他去的,故不必再說第二遍,也不用回頭催請。

白不肖猶豫了一下,不解他何以前倨後恭。情知此番前去吉凶莫卜,但奇芙蓉久不露面,料來已在中年儒士掌握之中,前頭縱然是龍潭虎穴,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一遭。當下,便跟在儒士身後,走出樹林,徑向圓丘行去。

中年儒士走到圓丘北面站住了,回身向白不肖莞爾一笑,即命黑皮開門。黑皮在石壁上摸索了一會,伸手一推,壁上便出現一個長方形的門洞,裡面有燭光瀉出。

儒土擺擺手,作了個請的姿勢。白不肖心中慄六不安,到得此時,身不由己,只有將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昂然入門。

展目四顧,才知裡頭是個穹隆大廳,頂高而四圍矮。廳中桌椅、條几、睡榻等木器皆精雕細刻,珠嵌寶鑲,頗為名貴。壁上字畫琳琅,篆隸楷草,工筆寫意一應俱全。還有一架架舊書古玩,古箏瑤琴,山石盆景,惟獨不見兵器。瞧其陳設,佔了“富貴儒雅”四個字,卻與武字無緣。

奇芙蓉便坐在左側木椅上,拼命朝白不肖鼓腮眨眼。

瞧她模樣,定是被點了穴道,不能動彈,亦不能開口說話。

白不肖故意視而不見,向中年儒土施了一禮:“還沒請教前輩高姓大名?對晚輩們有什麼吩咐?”

中年儒士肅客上坐:“請坐!黑皮給貴客們看茶!敝人姓司馬單名一個高字,二十年前偶入此谷,見谷中草木青翠,繁花似錦,仙鶴三二,狐兔成群,盡是見人不驚,真是一個風物佳勝的洞天福地,更喜還有這麼個大石屋,便住下了。

“誰知一住下就不想再出去,光陰倏忽,不覺已二十載矣!二十年中,鮮有人客來訪。今日二位大駕光臨,我外出方歸,小徒不知禮儀,多有得罪,實感歉厭。”他抱拳為禮,無名指輕彈,一縷指風射向奇芙蓉給她解穴。

奇芙蓉莫名其妙地被司馬高制住,許久有腿不能走,有口說不出,此時被解開穴道,雖知這人武功高得不可思議,但聽他說得好聽,忍不住說:“你既拿我們當客人相待,怎又在我身後施暗算害我?”

司馬高微微一笑,道:“姑娘責備得很是。初時我見你舉止詭秘,還當是偷兒竊賊,故有此誤會。謹謝過了。”

奇芙蓉女扮男裝,闖蕩江湖,不知瞞過多少人眼睛,卻被司馬高一眼看破,回想方才自己被他摟抱進屋,不由粉臉生暈,低聲道:“你眼睛倒尖。”

司馬高哈哈大笑:“姑娘貌若天仙,扮作男裝,更是風儀閒雅,姿形端麗,不由我不多看幾眼。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奇芙蓉聽他不絕口地讚揚自己的容貌,雖然語涉輕浮。心中卻不能不喜,便回答:“我姓奇,名芙蓉。適才聽令徒黑皮兄弟說,前輩這無憂谷不容外人涉足,倘違禁令,格殺勿論。前輩欲待如何處分我們兩個?”

司馬高哈哈一笑,道:“奇姑娘言重了。說什麼‘處分’不‘處分’?孔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如白公子和奇姑娘這樣的好朋友,我是相見恨晚,請都請不到呢!我雖蟄居荒谷,不問人間世事,但看白公子的身手,定是一位俠名遠播的少年英俠吧!”

他又轉向奇芙蓉,“奇芙蓉,這個名字清雅脫俗。‘從來不著水,清淨本因心。’好名字!好名字!”

白不肖不由眉頭微皺,心裡說:這人怎如此無聊?一味地給人戴高帽子,究竟想幹什麼?既是避世隱士,言辭間卻無隱逸之氣。一念及此,心生戒備,站起來說:“我們誤闖前輩的仙谷,甚感歉疚。前輩寬宏大量,不怪罪我們,我們也該告辭了,以免打擾前輩清修。”

隨即向奇芙蓉使個眼色。奇芙蓉會意,也向司馬高拱手道別。

司馬高道:“天色已晚,二位且在寒舍住一宿,待天明再走亦不遲。敝舍寒素,匆忙間未備佳餚美酒,貴客休要見笑。”隨即雙掌互擊。那黑皮即捧了食盤上來。紅燒山雞、清燉兔肉、香菇鹿脯等等野味及自釀果酒擺了一桌。

奇、白二人看那酒壺食器。非金即玉,珠光寶氣,晃人眼目。兩人互看一眼,心想主人殷勤留客,若執意要走,惹惱了他,反為不便。當此際,既來之則安之,看他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其人武功極高,料來不會在酒菜中做手腳。只有留下來,見機行事。便向司馬高道了謝,分賓主而坐。

席間,司馬高給奇、白二人敬酒布萊,相待殷切。初時,奇、白二人尚有些拘謹,到得後來,見酒菜皆美不可言,而肚內正飢,也就開懷大嚼,無所顧忌。

司馬高見他倆吃得歡暢,喜動顏色,不住地誇他倆“英雄本色”,又夫子自道地說他年輕時食量極大,能日盡半頭黃牛,應邀赴宴,每每將主人家嚇得提心吊膽云云。

白不肖問他因何故入山隱居,他自承為情場失意,意中人患時疫而亡,故生厭世之心,謝絕交遊,獨來山中隱居。初時也不耐寂寞,後在石屋中覓得數冊武功秘籍,便在百無聊賴中鑽研秘籍上所載的武功奧秘,以打發時光。

不知不覺中修習了一身內外功夫。至於黑皮的來歷,則是他神功初成之際,出谷搏虎殺豹驗證自己的修為時,在虎穴中拾得的。其時黑皮不滿週歲,正跟在母虎身後蹣跚爬行。大約是那母虎產下虎仔後,虎仔亡失,它乳脹難受,便下山叼了農家嬰孩來哺育。

黑皮一直佇立一旁侍候,聽得師父講到自己的來歷,便咧嘴傻笑。

二人聽司馬高講得神奇,心中只將信將疑。奇芙蓉問道:“前輩既有一身絕世武功,何不出山做一番事業?說句冒昧的話。似前輩這樣長住山中,友麋鹿而侶松柏,雖然逍遙自在,自得其樂,卻辜負了一身好本事,說不定,還違逆了這石屋舊主的遺願呢!”

司馬高微微一笑,頷首道:“奇姑娘言乏有理。這石屋舊主,實在是一位奇人,其所撰的秘籍,博大精深。我窮二十年之功,只不過才讀懂十之三四,實在有愧先賢。想來,或許因我成年學武,本無根底,加之資質欠佳,故難窺全豹。若是像兩位這樣的英才,三五年便能將秘籍所載的學問鑽透了。”

奇芙蓉聽說司馬高的武功還不到秘籍所載武學的一半,心想:要是學全的話,那武功不知會高到什麼地步?她雖不至嗜武成病,究竟從會走路起便跟爺爺練武功,這輩子也算以武為業了,倘能更上一層樓,怎不動心?她眼珠急轉,笑道:“前輩既決意在此谷中修性養氣,不問世間日月,何不將先賢所著的典籍付於有緣者,也好使武學瑰寶光耀人間!”

話一出口,她臉上發燒,心頭怦怦亂跳,只怕司馬高斥責自己懷非分之想。偷眼暗覷,只見司馬高微微點頭,並不以此話為忤,顯然有動於衷了。她只想衝口說出:“將那秘籍給我吧!”終究缺乏勇氣,便暗暗踢了白不肖一腳。

白不肖怎不知奇芙蓉的心意?交淺言淺,這司馬高當著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毫不隱瞞自己的武功來歷,在白不肖看來,已大違常理。至於什麼秘籍,多半屬子虛烏有之事,不足為信。而奇芙蓉那話,跡近厚顏乞討,他聽了都背生芒刺,十分難受,怎會給她幫腔呢?他越來越覺司馬高心懷叵測,便坐在那裡冷眼旁觀,不理會奇芙蓉的暗示。

司馬高忽嘆息了一聲,說聲“少陪”,站起來走到屏風後去,隨即捧著一個黃緞包回到座上。打開結頭,展開黃緞包,取出三冊線裝書,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隔桌遞給奇芙蓉和白不肖。

“兩位請看:這位具大智大慧的先賢,在秘籍上連個名字也不留下,若非是筆參造化學究天人的聖賢,焉能如此?古人云:‘大賢無名’,斯人是也!”

奇芙蓉當其取緞包之際,便已怦然心動,卻又不敢設想司馬高會真的將秘籍示人。待接書在手,目光捉住封面上“無憂全書”四個隸書字,只覺氣都透不過來了。翻開第一頁,是一篇“序”,上面寫道:

“餘家數代習文。餘初時,六經三史,諸子百家,未嘗一日去書不觀。鄉黨皆謔餘為‘書呆子’。某年春,餘偕友走馬東郊,踏青賞花。忽遇狂徒欺凌乞婦。餘懷不平,責以仁義道德。言未畢,狂徒拔拳相向。折餘門齒二枚,斷餘肋骨一節。餘之友,皆名重一時之文士,陡見變故,莫不抱頭鼠竄而逃之夭夭矣。狂徒所恃,力也。餘所恃,書也。至此方悟盡信書不如無書。遂棄文習武,遍訪天下名師高手,學成萬人敵。白刃化不義,黃金傾有無。四十歲後,餘立馬中原,已無人敢與爭鋒矣。北挑少林,南屈武當,西掃峨眉,東踏泰嶽,大小百十餘戰,求敗而不得。海內群雄,皆奉餘為百世一人矣!放眼宇內,惜無敵手,遂毀劍折戟,披髮入山。築蝸舍於幽谷,嘯傲東山下,臥起弄書琴。靜思武學精要,在一個‘無’字。草書三卷,名‘無憂全書’,留於後世有緣者……”

奇芙蓉和白不肖剛看到此處,司馬高長袖一拂,將書卷了回去,哈哈大笑,笑聲震得奇、白二人耳鼓發麻:“天時不早啦,二位早些歇息,來日還要趕路呢!”

奇芙蓉望著司馬高拿黃緞布包書,跟中幾欲冒火,若非忌憚他武功高強,早撲過去搶奪了。

司馬高包好秘籍,隨手置於身後案几上,即喚來黑皮收拾桌面杯盤,又搬出兩張臥榻,置於廳中,說:“兩位將就睡一夜罷。”袍袖輕拂,將四壁的燈火盡數拂滅,只餘條几上一盞孤燈,隨即道了便,顧自轉入屏風後。黑皮便睡在門邊的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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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不肖酒足飯飽,上榻著枕便沉沉睡去。那奇芙蓉卻哪裡睡得著,不時睜眼偷看那孤燈映照的黃布包裹,心裡將司馬高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明知司馬高以秘籍為釣餌誘她上鉤,卻又不能如白不肖那般心靜如水。這一夜翻來覆去,多少次想下榻去偷看秘籍,終究不敢輕舉妄動,鬧得心癢無處搔撓,一夜未曾閤眼。

次晨,奇、白二人別了司馬高,由黑皮從舊路送出無憂谷。一俟黑皮轉回茅屋,奇芙蓉便破口大罵司馬高假仁假義,刁鑽刻薄。白不肖知她因何發怒,只是微笑,並不接口。奇芙蓉罵得膩了,轉而埋怨白不肖無用,不想個法兒將秘籍偷出來。

白不肖只當她積鬱難舒,說幾句出出氣也就罷了,豈知她絮絮叨叨囉嗦個沒完。白不肖素來不恥貪圖他人寶物的作為,忍不住慍道:“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若非我之所有,便是一毫一釐也不敢取來。休道巧取豪奪,他司馬高便是雙手奉上,我也未必會瞧它一眼!”

奇芙蓉見他突然發怒,吃了一驚,不由將一張臉漲得通紅。欲待與他爭執,終覺理虧氣短,便連連冷笑,再不提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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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失了坐騎,翻山越嶺,惟靠兩條腿。夜宿曉行,走了四五日。這日午間到了富春江邊的一個小鎮,在鎮上酒館打尖吃飯。

此地離杭州不過六十里水路,輕舟順水,三四個時辰即至。白不肖急欲趕回杭州,便催店家快拿飯來。奇芙蓉卻說連日趕路辛苦了,久聞春江鰣魚鮮美,冠絕天下,自作主張叫了許多酒菜,慢斟細嚼,吃了兩個時辰還不起身。白不肖只好枯坐相候,瞅著日頭漸漸西移,心裡一陣陣發急。

那奇芙蓉忽而嫌酒差,喚夥計另換佳釀,忽而嫌菜鹹重新換過,支得店裡夥計老闆團團轉。白不肖數番相勸,她都置之不理,只顧自己據桌憑窗,一邊眺望江上景色,一邊陶然引杯。

眼見她一杯又一杯,將七八斤善釀喝得涓滴不剩,一張臉由白轉黃,黃中泛青,猶自拍桌大呼“酒來!”白不肖只得強把她從桌邊拽起,拉出酒館。

她已醉眼迷離,腳步踉蹌,惟將身子靠在白不肖肩頭,方不至倒臥街頭。白不肖見狀,情知今日已走不得了,只好扶著奇芙蓉徑投客棧。

奇芙蓉才踏進客房,便覺胸臆間翻騰不已,酸水直冒,再也忍不住,張口滂礴而出,吐得白不肖一身汙穢狼藉。白不肖顧不得身上穢氣觸鼻,將奇芙蓉扶至榻上睡下,又打水給她抹臉,喂茶漱口,精心照料。那奇芙蓉卻似死人一般,醉得人事不知。

白不肖回房換去髒衣,又囑夥計燒醒酒湯來,復至芙蓉房中察看。見她鼻息粗重,酣睡不醒,心中甚是憂慮,猜不透她何以失態至此,便坐在椅上侍候。

忽聽奇芙蓉大叫:“白不肖!你忒薄情了!”

白不肖嚇了一跳,急持燭察看,卻奇芙蓉雙目緊閉,咬著嘴唇,原來是在說夢話。他又驚又疑,不明她何以會有此念,反省自己與她重逢以來,事事對她遷就容讓,並無開罪於她,怎談得上薄情寡恩?

少頃,夥計端了醒酒湯來。白不肖將奇芙蓉搖醒扶起,喂她喝了湯。

奇芙蓉神志已清楚,回想自己酒後失態,全仗白不肖侍候照料,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感激,硬推白不肖回房歇息。白不肖見她精神已復原,雙頰潮紅,目光羞怯,只道她想到了男女大防,自不便再留,就叮囑了幾句,回房安歇。

次晨醒來,聽隔壁房中毫無動靜,便輕輕起床,做了一會吐納功夫。見日光已從窗縫射進,就去叩奇芙蓉的房門。

連叩十數下,屋內仍無聲息。白不肖心中詫異,輕輕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屋中空無一人,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桌上用杯子壓著一張紙條。

白不肖急搶過去看,紙上有四句詩,曰:

萬里家山一夢寄,

故人漸改舊時心。

孤舟夜載他鄉客,

浮雲飄颺遠峰青。

詞意並不晦澀難解,聯想昨夜她的醉後夢中言語,白不肖呆在當地,不知所措,字紙上的水漬自也是芙蓉的淚痕了。他反身衝出房來。客找的夥計正給客人們端來洗臉水,被白不肖劈胸抓住,喝問:“與我同來的奇公子到哪裡去了?”

夥計陡然受此驚嚇,銅盆咣噹落地,半盆水全潑在白不肖褲腳鞋幫上,更慌得面無人色,只怕因此被敲掉飯碗,哪裡還顧得上回答白不肖的責問。

白不肖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要是尋她不著,以天下之大,日後難有相會之時,便隨手推開伙計,奔到大門外。門外正有一客人認鐙上馬東行。白不肖躍起一把將他從馬上揪下來,口中說:“借我一用!”身子已上馬背。

那客人大叫:“抓住偷馬賊!”白不肖聽而不聞,撥轉馬頭,向西疾馳,不多時便奔出七八里,卻哪裡有奇芙蓉的身影?

又奔了一陣,那坐騎本非良馬,怎禁得住狂奔疾馳十餘里?早就口泛白沫,鼻噴粗息,漸漸慢了下來。白不肖心如火燎,掌擊馬臀,足踢馬腹,催它快跑,但它已出全力,哪還跑得動?

忽見前頭來了七八騎。騎在馬上的僧俗混雜,皆帶兵器,是一夥武林豪客,胯下坐騎也都身高腿長,神駿非凡。當先兩人正是峨眉掌門圓性和丐幫幫主喬鵬舉。眾人見白不肖孤身一騎,均感錯愕。圓性正在四處找他尋仇,不意在此相遇,心頭狂喜,立即提樑催馬,向白不肖跑來。

狹路相逢,眾寡懸殊,自是十分兇險,但白不肖此刻心中所思,只是奇芙蓉的下落,昔時恩怨、自身安危渾沒念及,眼見圓性拍馬過來,不逃反迎上去,問道:“師太從西面來,路上可曾見一穿白衣的年輕書生?”

圓性見他並不逃走,已自奇怪;聽了他這句話,更是一愕,隨口答道:“沒見啊!那是誰?”

二人一問一答,均出倉卒,未經思索,但頃刻之間,便都已想到彼此乃冤家對頭。二人眼光一對,胸中已自了然。

圓性拂塵疾揮,刷地朝白不肖兜頭擊到。白不肖兩腿一夾,但他坐下馬從未經過戰陣,自不知主人心意,反而向前一躍,竟是要將主人送到拂塵下去捱打。白不肖身在馬上,躲避不及,肩頭著了一下,頓時骨痛欲斷,半邊身子都麻木了,身不由己地倒撞下馬。

圓性在桂香摟中與他交過手,知他武功精強,故一塵擊去原是虛招,並不期望得手。誰知一擊而中,倒叫她吃驚不小,心念一動,即知他心神散亂,措不及防,倒失悔自己下手太輕。眼見白不肖跌落塵埃,心想機不可失,立即一提韁,坐下馬舉起海碗大的一雙鐵蹄,朝他身上踏落。

白不肖當身子落地的瞬間,腦子已自清醒,急和身一滾,避開了馬踩之禍。待要縱躍起來,那馬又逼將上來,似正要將他毀於一雙黝黑的鐵蹄之下。他連滾十數滾,始終沒能得脫險境。

眾豪見他滾得一身泥塵,狼狽不堪,都鬨笑起來,一齊拍馬趕過來,欲乘機將他碎屍於眾路之下。

白不肖應付圓性一人一騎便已左支右絀,若待眾豪趕到,更難脫身。他在地上翻滾躲避之際已調勻呼吸,消解了半邊身了的麻木。待圓性策馬再次踹來,他趁馬蹄甫揚未落之際,冒險向馬腹下滾進,白刃一閃,竟將圓性的坐騎開了膛。

圓性只覺眼前一花,已失敵之所在。正自疑惑,坐下駿馬狂嘶一聲,人立起來。她應變奇速,一覺有異便離鞍騰空,左塵右劍護住周身要害,忙中一瞥,只見坐騎搖搖欲倒,白不肖已擎刀立在當地,滿身鮮血淋漓。百忙中決無餘暇再瞧第二眼,圓性長劍一挺,刺向敵人頭顱。

這一招名曰“雷電交轟”,是峨眉武學的得意心法,等閒不肯使用,蓋因其威力太大,發招必傷人。若非圓性將白不肖恨之入骨,視為平生勁敵,也不至一出手便使狠辣的殺著。

長劍疾似雲中閃電,曲折而下,勢道驚人,卻還是虛式,但敵手勢非招架躲閃不可,否則由虛變實,一樣傷敵。更厲害的是她左手的一柄拂塵,柔如水,剛似鐵,運用之妙在乎一心。圓性身為一門之掌,在這柄拂塵上浸淫了幾十年功大,更是得心應手。

白不肖眼見利劍刺來,揮刀一架,卻架了個空,陡聞“轟”的一聲,那拂塵的塵絲散開如同,兜頭罩下,倉卒間不知如何應付為佳,只有舉刀再格。那塵絲柔軟如發,早將他手中刀纏住,長劍又明晃晃地刺向面門。

當此萬分危急之際,他惟有脫手丟刀,側身閃避。只覺左臂一痛,被圓性用劍劃了一條三寸長的口子。與此同時,那馬也轟地倒斃於地。

圓性以一招“雷電交轟”奪下敵人兵刃,又傷了他左臂,眼見眾豪已成合圍之勢,勝券穩操己手,也不急於取他性命,當下拂塵一揮,將白不肖的彎刀甩得遠遠的,笑道:“姓白的,今日是你畢命之期。你作惡太多,罪無可逭,也怨不得旁人。

“但佛門慈悲,你只要說出與你一同在長江中殺死圓空、圓照兩位聖尼的那個魔頭的姓名來歷,我可給你一個快勁。否則,在場這麼多英雄,誰不想一刀刀碎割了你?”

白不肖兵刃既失,左臂被創,被眾家圍在埃心,情知今日無幸。死雖不足借,但死得不明不白,實在不甘心。當下遊目四顧,暗思對策,目中卻笑道:“師太,我問你見沒見到我的朋友,你未曾見到,也就是了,怎麼反向我要人?你峨嵋武功,名揚天下,我有什麼能為殺得了貴派高手?師太也太抬舉我了!”

圓性昔日在桂香樓中捱了他一掌,她是大派掌門,位高名重,雖可說是因大意輕敵之故,終究面上無光,不免耿耿於懷,規聽白不肖話中隱含譏嘲之意,不由臉上一辣,厲聲道:“廢話少說!你快招出同謀姓名來歷,還可得個全屍!”

白不肖雙手叉腰,哈哈長笑。眾豪見他渾身血汙,居然還有心意開懷大笑,倒也佩服他視死如歸的豪氣。喬鵬舉一夾馬腹,走上幾步,說:“白不肖,你身為北門之徒,原該繼承尊師遺志,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縱不能努力向上,也不該結交匪類,誤己誤人一至於此呀!”

向日在桂香樓中,比較起來喬鵬舉還略顯持重,也未出手摺磨拷問他,故而白不肖行了一禮,正色道:“喬老幫主說的是金玉良言,白不肖謝過了。常言道:捉賊要見贓!故捉賊也頗為不易。若只憑流言蜚語,便可坐實誰是盜賊的話,請恕晚輩不恭,晚輩向日在鄉下某地,也曾聽說圓性師太曾濫殺丐幫弟子。晚輩自是不信,但那人言之鑿鑿,有如親見,座中數人皆信而不疑。請問喬老幫主,可憑此類無根流言向圓性師太討還公道麼?”

此話可算無禮至極,但也十分有理。在場眾豪無不心中一震,喬鵬舉更是為之瞠目語塞。那圓性氣黃了臉,刷的一劍斜劈過來。白不肖側身躲過,指著圓性笑道:“師太要殺人滅口麼?”圓性第二劍剛刺出,聞言一愕,手中長劍便遞不出去了,怒聲斥道:“你這狡賊死到臨頭還血口噴人!”

白不肖心知今日之局,決非三言兩語可了,只想搶得一刻是一刻,好伺機突圍,又笑道:“別人說師太的不是,便是血口噴人;師太口中出來的,便咳吐成珠,無須驗證。師太是空前絕後的大聖人,言其是,則有功,言其非,則有罪。晚輩總算有幸,臨死前能明白這個至理,幸甚呀幸甚!”

在場的七名好手,都是在江湖上大有身份的成名人物,或為一門之首,或為一幫之主,所以糾合一起,但憑道義二字。初則尚覺白不肖臨危不懼,言之成理,後見他在眾豪前高談長笑,饒饒而辯,抑且語夾諷刺,無不覺其目無尊長,驕據傲慢,心下都不喜,便愈覺其面目可憎。

何況他明刺圓性暗諷眾人——在場諸豪誰也不曾見他作奸犯科,無非口耳相傳,方起除邪鋤惡之心—一更觸犯眾怒。那圓性更是難堪,她一向敏於事而訥於言,素受弟子擁戴同道敬重,今被一個初出遣的毛頭小子當眾非難,心裡那股無名火怎壓得住?當下手腕一抖,長劍發出龍吟之聲,冷笑道:“好一張利嘴!貧尼行事但求無愧於天地,無愧於道義,無愧於良心!你領死吧!”

她“吧”字出口,長劍已至白不肖胸前。白不肖早有戒備,身形疾晃,一掌蕩歪她劍頭,反抓她“臂臑”,另一手在她拂塵柄上一帶一鉤,便欲奪她兵器,足尖早挑起一塊拳大的石頭向左疾射,砰地正中喬鵬舉坐騎的腦門,打得它頭骨破裂腦漿四迸,撲通倒地。

眾人見他膽敢在峨嵋掌門面前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已自十分詫異,及見他踢石斃馬,竟是不怕多樹強敵,無不心頭凜然,暗道:這小子果然邪門!

那喬鵬舉望重武林,秉性寬厚,便是對白不肖,也未曾用以重言,現被他一石擊斃坐騎,勃然大怒,將手中竹節銅杖往地上一插,大聲叫道:“師太且歇息。讓我來會會姓白的!”

這大路經千人踏萬人踩,早已將路面夯得硬如鐵石,喬鵬舉隨手一插,那銅杖矮了三尺多。這手功夫一露,眾豪鬨然喝彩。圓性便收劍跳開一旁。

白不肖見喬鵬飛白髮紅顏,威風凜凜,大步走過來,心中不由一凜,已知丐幫幫主必定武藝高強。他忽哈哈大笑道:“喬老幫主果然與眾不同,不肯與空手的晚輩動兵刃,佩服!”

此言一出,倒叫喬鵬舉一楞,心想這不是掃了圓性的面子嗎?忍不住斜眼一瞥,見圓性的臉漲得紅中發紫,不免暗暗後悔。但既已下場,決無退回的道理,便雙掌一拍,慍道:“小子休要耍貧嘴!咱們比一比掌力。”他說只比掌力,自是替圓性圓過面子,同時也自恃內功精純,掌法神奇,必操勝券。

白不肖道:“久聞喬老幫主‘九牛二虎掌’無堅不摧,剛猛無比,晚輩正要領教。但動手之前且把話說明白了。晚輩倒不怕車輪戰法,只是有要事在身,不耐煩與你們空耗時光,各位大俠、老俠、男俠、女俠併肩子齊上吧!”

他打的是如意算盤,只道眾豪愛面子,說一句:“你只要能在喬老幫主手下逃得性命,我們就不來難為你。”豈料眾豪皆聽而不聞。

那喬鵬舉有心放他一馬,但見同來諸豪皆不吭聲,也不便自作主張,”便說道:“白不肖,你只須接得下我三十招,我便拍手走路!看掌!”

他左手一立,右手在胸前劃個弧,平平推出。以他的身份,一出口便是三十招,竟是半點也沒小覷白不肖。這一掌看似平淡,其實已將對方上半身全都罩住。手掌甫抬,一股雄渾的力道便排山倒海地壓過去,激得地上塵土飛揚。

白不肖不敢輕敵,應了一招“春江潮水”。兩股力道一撞,轟然作響。喬鵬舉上身一晃,白不肖卻退了一步。

喬鵬舉久經大敵,經驗老到,只交一招,便知對方不僅身手敏捷,內力也十分精純,暗叫:僥倖!幸虧說了三十招。當下凝神接戰,手上催勁,“吳牛喘月”、“火牛破陣”、“水牛耕田”、“老牛抵角”、“童牛鬥虎”,一連五招連綿施出。在場話豪雖久聞“九牛二虎掌法”之名,卻還是頭一回見識,只見喬鵬舉憨頭憨腦,舉手投足間牛裡牛氣的,牛態百出,均覺十分好笑,心想這套掌法也只配叫化頭兒使用,若是別人來使,便俗不可耐,醜態百出了。

白不肖拆了數招,只覺對方不僅掌式古怪,掌力也十分特異,突發突收,稍一不慎便會受內傷。當下展開“流水掌法”和“逐流步法”,避免與其硬拼內力。

喬鵬舉見他小小年紀,不知從哪裡學了套神妙的掌法和步法,也暗暗稱奇,絲毫不敢大意。須臾間,兩人就鬥了十八九招。喬鵬舉焦躁起來;心想若三十招內擊不敗對方,自己這張老臉往哪裡擱去?當下“昂”地大吼,頭一低,雙掌齊出,一招“泥牛入海”,將勁力發揮到十成。

這本是一把兩敗俱傷的打法,頭頂、雙肩皆發勁道,泥牛入海,一往無前,再不回頭,傳到喬鵬舉手上,他加以改進,勁力勢道仍剛猛如故,只在內力運用上略加變化,在猛攻之餘還守住自己,不致弄得兩敗俱傷。

白不肖一瞥之下,已有計較,借對方埋頭直撞之際,身形疾退。四周皆是眾豪包圍著。一個滿臉虯鬚的綠袍漢子見白不背朝自己急退來。只怕喬鵬舉收勢不及撞到自己身上,便從馬上俯身去推白不肖,口中喝道:“去吧!”

白不肖爭的便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反手一鉤,借力打力,將那虯鬚漢從馬上拖了下來擋在自己胸前。喬鵬舉奔行正疾,陡見眼前換了一個人,暗叫不好,總算他內力運用已控縱自如,兩掌甫觸那人胸口,急收臂回勁,這股勁力非同小可,他眼前一黑,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竟是自己傷了自己。

眾豪只見白不肖被迫得不住後退,都道喬鵬舉贏定了,豈料陡生大變,白不肖不僅安然無恙,喬鵬舉卻傷得口吐鮮血,不由都失聲驚呼。

那虯鬚漢子姓藍名野,是處州五行拳掌門人,功夫甚是了得。他猝不及防被拖下馬來,雙足一落地,手腕一曲一翻,立即從白不肖掌中脫出,反去扣他脈門,緊跟著下面一記膝撞。

白不肖不跟他糾纏,凌空一個倒翻跟斗,穩穩落在馬鞍上,雙腿猛夾。那馬吃痛,嗖地前竄,往藍野身上撞去。藍野急橫移閒開。白不肖即縱馬直衝過去,打算就此突圍。

四個騎在馬上的豪客豈容他脫逃?兩個迎頭攔截,兩個拍馬追逐。

前頭攔截的兩人,一個穿白使刀,一人穿藍使錘,大呼小叫地向白不肖兜頭擊來。瞧他倆身手,決非三招兩式便可。打發。白不肖一引韁繩,驅馬向右疾馳。

這馬腳力不差,眼看便要突出重圍,突聞腦後利器破空之聲驟響,他一個蹬裡藏身,兩枚蛇頭錐從頭頂掠過。馬兒又向前衝出數丈,四腿齊屈倒地。原來它肚腹上中了一枚飛錐。

白不肖當坐騎被錐傷倒斃之際,猝不及防,便從馬頭上摔了出去。就勢滾翻丈餘,早將被圓性拋甩的薄刃彎刀取回手中,一個“鯉魚打挺”長身躍起。眼前白光一閃,已有一柄鋼刀分心搠到。

他身形微晃,將那鋼刀夾在腋下。那穿白的騎者不料他會行此險著,急回力奪刀。一奪沒能奪動,白不肖彎刀已無聲無息向他斜劈過去。那人大駭,急棄刀後仰。白不肖這一刀勢道強勁,立將馬頭削斷。鮮血泉噴如射,汙得那人滿頭血汙,一件月白綢抱上開滿了朵朵紅花。

便這麼緩了一緩,眾豪悉數趕到,紛紛跳下馬來,各挺兵刃,將白不肖圍在核心.

他一瞥之下,便知在場諸豪無一庸手,接下去這場惡鬥將比昔日長江船中那次更為兇險。想到自己終於還是傷在這夥俠義道之手,死後還要頂個邪魔歪道的惡名,心中甚是激憤,一眼看到喬鵬舉也提杖夾在其內,冷笑道:“向聞喬老幫主言必信,行必果,這記性怎恁地壞?”

喬鵬舉一愕,隨即醒悟,滿臉羞慚,亢聲說道:“喬某適才雖敗於詭計,但終究是敗了,豈能食言而肥?姓白的,你好自為之!”隨後向圓性等拱一拱手,低頭拖杖,匆匆而去,他是大俠身份。三十招內贏不了白不肖,便不能二度出手。

喬鵬舉一走,圓性等甚是尷尬。明知以六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合鬥一個後生小子有違江湖規矩,但單打獨鬥,均自忖無必勝把握,萬一失手輸個一招半式,這面子往哪裡擁去?而今日之局,勢非作一了斷不可,若讓姓白的得脫性命,必將後患無窮。

六人互相一對眼光,心意相通。當下圓性冷哼一聲,道:“小賊!今日我們是合力除奸,並非比武較技,你仔細了!”

白不肖冷笑道:“多謝關照,你也小心了!”他“多”字一出口,即身形疾晃,說至“小心”二字,已欺到北面藍野身側三尺之地,左掌右刀,勢若奔雷。那藍野只道他該先向圓性出手,不料眼前一花,敵刀已至面門,急提手中九節鞭格架,卻架了個空,被白不肖一掌拍在肩頭。喀擦一聲,肩骨碎裂,身子直躍出去,摔了個仰八叉,口中噴出一股血箭,暈了過去。與此同時,南面那位使刀的也失聲驚呼,瞧著一蓬飄散的頭髮發呆。

原來,白不肖在掌擊藍野之際,彎刀反擲,將身後四丈外那穿白使刀的漢子頭髮削落一大蓬。這一招兩式,分攻南北之敵,眾豪雖都為武學高手,對此怪招還是平生僅見,均感駭然。

卻不知白不肖飛刀未能砍下敵頭,心中正懊悔不已,怪自己平日未能好好練習反擲之法,以至準頭差了寸許,未奏全功。

那刀削落頭髮即旋飛而回。眾豪皆久經大敵,心知決不能給敵人再度飛刀的餘暇,讓他各個擊破,齊吼一聲,挺刃圍上,諸件兵器都往白不肖擊去。

圍攻白不肖的五人,除圓性外,那穿白使刀的名叫“洛陽快刀”陳效禹,穿藍使錘的是“大力神龍”鄭剛。

另外兩個中,一是“聖手神指”郝知命,生得短小精悍,精擅發射暗器,方才發錐擊斃白不肖搶來的坐騎的便是他。近身群毆,自不便再發暗器,他用一件獨門兵器烏鐵手,是以精鋼打鑄的一隻手,上面也有五指,用於鎖拿兵器和點穴。

最後一個是女子,年已四十多歲,生得皮黑肉粗,膘厚體胖,手中兵器更為特異,一是硬木長柄洗衣裙,一是短把小鋼梳,人稱“心雄萬夫”梁二娘子,端的勝過無數鬚眉丈夫,

五人中,以圓性、鄭剛、郝知命武功最高,正面強攻;梁二娘子和陳效禹稍遜一籌,後行偷襲。五人將白不肖裹在中間,各件兵器齊施,頓時便將他壓得透不過氣來。

白不肖心知今日必無生理,緊咬牙關,將一柄刀使得呼呼生風,水波不進,左手施展“流水掌法”,真力一掌一掌推出。

眾豪以眾敵寡,已穩操勝券,見他披頭散髮,渾身血汙,雙眼瞪得銅鈴大,口中胡胡低吼,不由暗暗心驚,也不敢過分迫近,以免為刀掌所傷,只將他團團圍住,待他力竭氣衰之際再施殺著,自是最精明的算盤。

到這時,白不肖再無弄巧使詐的機會。他出手稍緩,眾豪便一擁而上,以力鬥力,決無僥倖可言。苦鬥良久,便覺真力一點一滴耗散。他頭上汗流如注,氣喘心浮,兀自狂呼怒喝,掌劈刀斫鼓勇而戰,絲毫不肯懈怠。

忽聞東面馬蹄得得,有數乘馬疾馳而來。白不肖雖明知來者決不會是自己的朋友,但被心底求生慾望驅使,忍不住還是側臉一瞥。激鬥之際,怎容分心?郝知命鐵手搶進下盤,在他大腿上狠狠鉤去一大塊皮肉。

他身子一晃,左肩又中了圓性一劍,背上也被梁二娘子用長柄洗衣槌搗了一記。身被數創,頓覺眼前發黑,疼痛難忍,心中卻異樣清醒,也異樣的後悔。

他後悔自己始終將這夥人當作俠義道來對待,以至總是容讓,總想為自己辯白,總望能得到寬窄,以至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倘若早一點醒悟,早一點看穿這類自命不凡的俠客的真面目,何至於會有今日……

他不甘束手待斃,不甘以自己的枉死為他們獲取更大的名聲與威權。他好歹要拚個本兒回來!

眾豪皆知白不肖己是強愛之末。他們也等不及了。

東來的騎者無論是難,都會見到池們合五人之力殺一後生小子,這傳到江湖上,必有損清譽。即或沒有東來的騎者,他們也該出全力了。

五大高手聯合鬥敵,居然費了這麼多功夫,便是沒人瞧見,心裡頭也不舒服。這,不光彩,俠義道該感光彩的事。今日不得已,就該早一點了結此事,越早越好,否則,心裡頭總有那麼一點不舒服,不妥貼,不痛快,不愜意,不稱心!

該了結了。

畢竟都是豪俠之士,耳聞馬蹄聲愈來愈近,心中所思都相差不多。五個人一擁而上,皆將手中傢伙自高壓下。這一招事先並未練習過,蓋因從高砸下,最為痛快。五股力道交織成網,這網,重逾千鈞,便是石頭,也該壓成粉末;便是鐵人,也會壓成扁鐵一塊。

白不肖的身子陡然縮攏一團,好似要鑽進地裡去。五股下壓的力道突覺無所阻礙,大違常理,不由滯了一滯。這一滯,不過瞬息間,白不肖身形暴長,便似潛龍飛昇一般,破網而出,彈射騰空,夭矯而上。

眾豪突受大力反震,內力稍遜者如陳效禹、梁二娘子兩膀痠麻,兵刃拿捏不住,脫手飛出,連退數步一跤跌翻,只覺胸中氣血翻湧,腦中迷迷糊糊,甚是難受。

鄭剛號稱“大力神龍”,手中鐵鞭重四五十斤,端的力大身壯,不料鐵鞭反彈,險些砸破自己的頭。

圓性那一塵拂落,暗蘊八成陰柔勁力,突覺塵下空空,急退步迴護己身。

郝知命鐵手硬砸,滿擬一擊而中,誰知只撕下一片帶血的布片,怵然而懼,弓身後躍,抬眼看處,只見白不肖已形如球狀閃電,霹靂而上。

似乎手中不是一把刀,而是百把千把旋飛的利器,是一團精光。郝知命大駭,哪敢硬接反架,身形疾退,揚手發出一大片暗器。只聽叮叮噹噹連珠響,數十飛刀、袖箭、鐵蓮子。棗核釘、金錢鏢等皆被那凌厲的刀風絞得粉碎。

鄭剛和圓性二人均舉兵刃招架。刀光鋸齒形的一閃,墓地沒入鄭剛的左肩,又從右脅透出,傷了圓性的左臂。幾乎與此同時,白不肖身如斷線紙鷂,飛出三丈多遠,砰地著地,從口中噴出一支血箭。

圓性極為捍勇,左臂雖折,一見鄭剛橫屍當地,白不肖也傷重脫力,郝知命、梁二娘子、陳效禹駭得目瞪口呆,將手中長劍奮力一擲,叫道:“惡賊納命來!”

白不肖惡鬥良久,身被數創,最後那一擊,實已將真力耗盡,又被鄭剛的鐵鞭打中背脊,五臟六腑受大力震盪,明知只要就地一滾,便可避開圓性的飛劍,但渾身勁力俱失。哪裡動得了分毫?惟有將眼一閉,等待利劍穿喉的最後時刻……

圓性這一招期在必中,要將白不肖釘死在地上。長劍飛去,疾似流星,發出瞿瞿的破空之聲,勢道極為兇猛。

豈知橫刺裡飛來一條紅色的綢帶,突地纏住劍身。這劍兩面開刃,十分鋒銳,又貫足了勁力,竟將綢帶割斷,仍脫縛射出。但這一來飛劍準頭已偏,擦著白不肖右肩飛過去,釘在他身後一丈的地上,劍柄震顫不已,嗡嗡微響。

四乘馬已來到眼前,當先一人手攝綢帶,正是“長白參女”高無痕,身後兩人是綠雲、碧玉,最後殿尾、面現尷尬之色的是鐵劍伍天風。

原來,“長白參女”高無痕到杭州後,見江南風物處處佳勝,便樂不思家,由伍天風陪同,遍遊名勝古蹟。今日,是來春江觀魚。她久居北地高寒之所,馬術甚精,卻不慣乘船,故沿江縱馬。忽聞有相鬥之聲,趕來察看,見圓性擲劍,便解下束腰綢帶,將飛劍拉偏了數寸。

圓性在桂香樓中與高無痕等會過一面,又見伍天風跟在後面,又驚又疑,眉頭一皺。臉掛寒霜,沉聲喝道:“高小姐橫加插手,莫不與那姓白的魔頭有舊?”

高無痕側臉向綠雲、碧玉打了幾下手勢。碧玉就瞪圓了眼睛,沒好氣地說:“我家小姐不明白你的意思,育什麼話直說便是。什麼‘新’啊‘舊’的?”

圓性師太何等身份?若非忌憚高無痕的功夫,不願另生枝節,早已一掌劈過去了,現被一個丫頭當面搶白,更氣得眼睛發紅,說不出話來。

郝知命見高無痕以一條輕柔至極的束腰綢帶拉歪了圓性挾數十年功力擲出的飛劍,心知非易與之輩,他城府頗深,當下拱手為禮,賠笑道:“聽口音,姑娘們是從遠地來的吧?那人是個有名的採花淫賊,不知壞了多少好人家的黃花閨女的名節。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算叫我們拿住了。

“似這號十惡不赦的淫湖惡人,若不立誅之,還要我輩學武作什麼?”他一眼瞥見伍天風,又道:“姑娘們若不信老夫所包可問這位伍公子。”

伍天風迷於高無痕的絕世姿容,日日陪伴三女遊玩,他與白不肖本無深仇大恨,昔日在桂香樓中參與拷問白不肖,可說是出於江湖道義及年輕好名。雖曾受了他一掌,飛來峰上較勁又遭敗北,但日伴美人,早將向日之辱忘得一乾二淨。

高無痕出手阻止圓性殺人,他身居尷尬之地,左右為難,一聞郝知命之言,正中下懷,當下想也不想,隨口應道:“郝大俠的話是不錯的。那人是個淫賊。”誑言既出,陡覺慚愧,臉上熱烘烘的,便將頭轉了過去。

碧玉不知就裡,只道伍天風這麼個英俊瀟灑又溫柔的大家公子必不說謊,點了點頭,正待撥轉馬頭,忽見高無痕面有慍色,眼不錯珠地盯著伍大風,碧玉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說道:“伍公子!那日在靈隱飛來峰上你怎不說他是個……”她女孩兒家對“淫賊”二字說不出口,臉上微微一紅,“那種壞貨呢?”

伍天風被高無痕盯得心中發虛,口中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綠雲早看上他的丰神雋朗,見他發窘忙插上來打圓場:“伍公子是聽這位郝爺說的吧?”

伍天風忙就坡下驢,連連點頭說:“正是正是。郝大俠名動江湖,是人人敬重的老英雄,最是正直仁義。郝大俠的話決不會錯。”

這幾句話,明捧郝知命,暗地裡為自己擺脫干係。郝知命怎聽不出來,乾笑兩聲,心中直罵伍天風滑頭。

高無痕瞪眼努嘴地跟碧玉打手語。碧玉便將她的話轉譯給圓性、郝知命等:“我家小姐說了,這人跟我們有過節,我們要帶走他!”她一拎韁繩,放馬過去要提白不肖上馬。

圓性蛾眉一豎,叫道:“且慢!”

那梁二娘子一揚手發出五根鐵梳齒,兩根飛向碧玉,三根射向昏迷不醒的白不肖。她是“大力神龍”鄭剛的朋友,眼見鄭剛身首異處,心中悲憤莫可名狀,怎能容這三個來歷不明且又十分傲慢的姑娘將仇人帶走?是以也顧不得再釁事端了。

高無痕抖開一方府綢手絹,一抖一兜,五根疾似飛矢的鐵梳齒全插在手絹上。綠雲忍不住說:“暗箭傷人,算得什麼英雄好漢?我家小姐要帶一個冤家走,竟有這麼多人來囉嗦。江南的大俠客們便如此瞧不起外鄉人麼?”

高無痕向她點頭嘉許,贊她這番話說得好,隨即將手絹一抖,突突突連響,那五根梳齒全釘在梁二娘子的長柄堅木洗衣槌上。

這手功夫一露,梁二娘子即臉泛土色,情知是對方手下留情,若鐵梳齒不是射木棒而射人,自己哪還有命?以她的鐵梳齒射她的洗衣槌,更富有意味。她呆了呆,嘆一口氣,轉身提起鄭剛的屍體,頭也不回地走了。

圓性見高無痕等虎視眈眈地瞪著自己,心知以己方疲憊不堪的三人與彼方四人動手相鬥,必敗無疑,但要讓對方帶走白不肖,實不甘心,便說:“請問:爾等帶走這惡賊,欲待如何處置?”

碧玉若非高無痕出手衛護,凡欲傷在暗器之下,心中極為氣憤,看圓性兀自不情願的樣子,冷笑道:“師太管得不嫌太多麼?我們喜歡給他剖腹剜心也罷,喜歡給他剝皮塞草也罷,是我們的事,不勞師太掛懷!師太還是在青燈古佛之下多念幾卷經書罷,出家人本該四大皆空,慈悲為懷。如師太這般殺欲太重,恐怕難成正果呢!”

碧玉伶牙荊齒,一張小嘴嘰嘰呱呱的,圓性怎是她的對手?被她連搶夾棒的一頓譏諷,氣得渾身亂抖,欲拔劍出鞘,又怕打不過,待不教訓這無禮的丫頭,一口氣實在難往下嚥。

郝知命見狀打個哈哈,說:“師太不必掛懷,我更放心得很。高小姐既是伍少俠的朋友,拿了這淫賊去,定是一刀殺訖,難道還養起來不成?伍少俠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子,正邪黑白均瞭然於胸。這番手刃武林公敵,為無數冤死的朋友報仇出氣,天下武學之士誰不心感大德!老夫先在這裡謝過了!”他裝模作樣地向伍天風施了一禮。伍天風急忙還禮不迭。

郝知命人情練達,極為世故,他口口聲聲將白不肖稱為“淫賊”,高無痕等三人都是妙齡女郎,若私放“淫賊”,豈不自己跳進染缸,再也洗刷不清了?他針對伍天風的那幾句話,更是將殺死白不肖的重責架弄到伍天風頭上。

這條“移禍江東”之計,可謂萬無一失,圓性聽了也在心中叫好,暗暗佩服郝知命的老謀深算,便向伍天風深深看了一眼,又對高無痕說:“貧尼多慮了。高小姐冰清玉潔,決不容淫賊肆虐。伍少俠嫉惡如仇,急公好義,是當世奇才,必為俠義道爭光。咱們後會有期!”

交代了這幾句話,她更不停留,轉身便走,郝知命和陳效禹也跟著走了。

高無痕等均是涉世不深的少女,一門心思放在救人上頭,也沒去體味郝知命與圓性話中的深意。伍天風曾參與桂香樓群英會,來龍去路盡數瞭然,當下心中怦怦直跳。雖見名聲、榮譽就在面前,只因來得太過容易,反倒疑在夢中,不敢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看著碧玉、綠雲將白不肖抬上馬背,他若痴若呆,竟不知該怎麼辦。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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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44:05 |只看該作者

第 十七 回  長白參女

富春城中悅來客棧裡,高無痕、碧玉、綠雲、伍天風皆注視著榻上昏迷不醒的白不肖。

他臉上的血汙已被洗去,血跡斑斑的外衣也都換下,腿上、肩頭、背脊的外傷,均敷了金創藥。打從圓性等劍下救回至此刻,已過去七八個時辰了。

高無痕按著他的腕上寸關尺處切脈。碧玉、綠雲都目不轉睛,屏息靜氣看她的臉色,欲待從她眉目間晚出白不肖的生死禍福來。但高無痕始終面無表情,那象牙雕成似的臉龐上既不見喜又不顯憂。

碧玉忍不住輕聲說:“莫不是他傷得太重,咱們的‘參茸續命丸’也救不了他的性命?”

綠雲說:“豈有此理?只要有一口氣,咱們的‘參茸續命丸’便可保他活命。只是他內傷太重,元氣大傷,經脈都被震散了,便是能活下來,也形如廢人,再難復原。”

碧玉嘆了口氣,斜眼看了看伍天風,道:“伍公子,你們南方的大俠們怎恁地沒出息了專幹些倚多為勝、乘人之危偷施暗算的鬼名堂!在我們北方,將這種行徑叫做下三濫,人人嗤之以鼻的。是英雄好漢,便一對一地幹。便是敗了,也沒人笑話!”

伍天風臉一紅,道:“碧玉姑娘你有所不知。這個姓白的連勝數十武林人物,作惡多端,激起了公憤,被南方武林視為公敵,所以聯手殲魔,不按單打獨鬥的規矩辦。”

碧玉鼻子冷哼一聲,道:“什麼‘作惡多端’,你瞧見了麼?人證物證又在哪裡?那個什麼峨嵋派的圓性老尼姑,不僧不俗的,我瞧著就來氣!還有那個什麼梁三娘子,招呼都不打一個就發暗器射我,要不是小姐眼疾手快,我便傷在她手下了。你們南方的俠客便是這般濫殺無辜的,我已領教過了!”

伍天風道:“那梁二娘子是不像話。但這姓白的,江湖上許多大有身份的前輩名宿都說他是……”

碧玉冷笑道:“什麼‘前輩名宿’的屁話?我們到桂香樓吃飯,又礙著‘前輩名宿’們什麼了?居然一擁而上要打死我們!若是我家老爺知道你們這樣子欺負小姐,早趕進關來收拾你們了。梁二娘子不像話,你怎不出手阻止?”

這便有點兒胡攪蠻纏,鬧意氣的樣子了。伍天風礙著高無痕的面子,不能疾言厲色與碧玉斗口,只苦笑不已,連連搖頭嘆氣。

綠雲笑道:“咱們不管他們南方武林中的恩怨糾葛。小姐要救姓白的,咱們便救他。以後怎麼辦,咱們聽小姐的就是。再說,圓性是圓性,伍公子是伍公子。咱們到這兒人生地不熟的,還多虧了伍公子引路導遊。小姐還說了,伍公子慷慨熱心,她心中是很感激的。”

伍天風一聽此話,頓時臉上飛金溢彩,向高無痕施了一禮,謙道:“小姐言重了。能夠為小姐效勞,是天風的福氣。再說,天風也性喜徜徉山水,一舉兩便的事,當不得小姐言謝!明日,我陪你們去普陀,那是佛國勝境……”

碧玉道:“明日的事明日再說吧,現在小姐要你去街上藥鋪看看,有川穹、參三七、藏紅花,買些來。”

那伍天風並不見高無痕對碧玉有何指示,聞言一愣,明知是碧玉搗鬼,卻不敢不從,惟恐失了小姐的歡心,只好唯唯稱是,出門買藥去了。

伍天風一走,那高無痕再也忍俊不禁,噗呼一笑,用手指在碧玉額上戳了一下,罵道:“你這捉狹鬼!我幾時要他去買藥了?”碧玉笑得前僕後仰,綠雲也忍不住格格脆笑,室中頓時一片鶯聲燕語,春光旖旎。

原來“啞女”高無痕卻是裝啞巴。她是關東第一號大俠“長白參王”的掌上明珠,人長得極美,武功也極高,年已二十,仍待字閨中,蓋因眼角太高,關外的英俊俠少沒一個放在眼裡。

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女兒,對她十二分溺愛,雖然從十五歲始,上門求親的便絡繹不絕,但女兒非要自擇佳婿,兩老也不相強,只是眼見女兒年紀一年大於一年,心裡不免發急。這年有人介紹了一個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兩老看中意了,便來勸女兒。女兒卻嫌他空長了一副好皮囊,武功和文才實不值一曬,便執意不從。

“長白參王”大悔自己昔日對女兒的放縱,立意改弦更張,非要女兒嫁人不可。因此高無痕帶了兩個侍女偷跑離家,浪跡四方。久聞江南人人品俊逸,便迤邐南下,一邊遊山玩水,一邊物色文才武功品貌出眾的如意郎君,想天下之大,必有芳草。

她既懷了擇偶之心,故裝作啞巴,以便暗中閱人,也是處晦觀明,處靜觀動的意思。至於啞人的手語,胡亂比劃而已,只拿來矇混人的,若真要碰到行家,勢必露餡。

伍天風丰神雋朗,英氣勃勃,文才武功也還差強人意,而對高無痕一見傾心,鞍前馬後地獻殷勤,並不以其“啞”而露絲毫撼意,高無痕不能不動心,是以容他在身邊走動,也好細察其品性。

三女嬉鬧一陣,便聞白不肖在榻上呻吟了一聲,急趨近看視,見他猶緊閉雙眼,但臉上已現血色,呼吸也粗重多了。

高無痕搭他脈門,但覺脈跳已不似適才那般遲細無力,漸漸弦數起來,這才將一顆心放回實處。叫碧、綠二人將他扶起,伸掌搭住他命門穴,要將自己的內力輸進去,助他整理經脈,化敵瘀血,運功療傷。

高無痕是“參王”之女,年紀雖輕,修為卻已不凡,掌心一搭上他後腰命門,便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心中不禁訝然,想不到他傷得如此重,居然內息尚能流轉,內功實有非常造詣,其路數卻和自己所學大不相同。

“長白參王”久居高寒之地,常年服食山參鹿茸,其內功屬純陽洪正一路,高無痕雖是女於,所學皆由父授,內功也與乃父相同,只修為深淺之別。但白不肖初食至陰靈藥“百草精珠”,後習鬱天華所授“流水掌法”和內功心法,久而久之,內功已偏向陰柔一路。

此刻他剛從鬼門關口頭,內息實是極為微弱,若高無痕掌力一吐,陰陽頡頏,反而更為兇險。因此她便撤回手掌,讓白不肖躺倒,心想:終不能為助他反害了他,能否康復,要看他的造化了。

這時,伍天風已買了藥歸來,他去時匆忙,碧玉也未言明分量,到了藥鋪,老闆問他買多少?他傻了眼,轉念一想,多了不要緊,少了又得再跑一趟,是以開口說每味二斤。三味藥共六斤,包了三大包。

高無痕等見他夾著三大包藥走進來,都嚇了一跳。碧玉笑著說:“伍公子想是要經商開藥鋪了要?我們長白山遍地是藥材,日後倒可做個長久戶頭。”

伍天風一見三女神態,便知自己辦了蠢事。這三味藥中,藏紅花和參三七價值不菲。他是大家公子出手豪闊,自渾不在意。

但見高無痕莞爾微笑,恰如一朵牡丹驟然開放,而碧玉口角含噴、眉目失春的嬌態,綠雲眼波流轉,翠袖掩口的羞怯,頓覺如飲醇酒,心神俱醉,有說不出的舒坦受用。想古人千金難買一笑,今日自己以三大包藥博三美喜悅,實在上算得很了。

伍天風正想入非非,那邊白不肖又發出數聲呻吟。眾人都聚攏去看,只見白不肖雙眼睜開一線,已醒過來了。

碧玉為救他差點遭梁二娘子暗算,對他的生死自更比旁人上心,不由唸了一聲佛,嘆道:“菩薩保佑!這小子命也真硬。換一個人,便是有十條命也找不回來了!”

綠雲也歡喜,說:“菩薩是咱們小姐。若非小姐出頭,那菩薩的弟子圓性早取了他性命。”

伍天風心裡只盼白不肖傷重不治,現見他死而復生,高無痕又一門心思要救活他,明知她只出於惻隱之心,別無他念,心中還是不自覺地泛出絲絲酸味。

他不去留意白不肖,只偷眼覷著高無痕的臉龐,見她眼中滿含憐惜溫柔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瞧著白不肖,更是恨意大盛。又想:論家世品貌,這小子萬萬不能與自己相比,何必自尋煩惱呢?

又想:若是能得到高無痕的關護照料,便是身受重傷也值得的。只恨自己身子好端端的,一根毫髮不少。他初墮情網,不免心中百念叢生,以至斤斤計較、患得患失而難以自已。

白不肖睜開眼睛,忽見高無痕等,心中大是奇怪,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待聽了碧玉、綠雲的話,方知是高無痕等救了自己的性命,欲待要爬起來向她們叩頭謝恩,但手足重逾千斤,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無法動彈分毫。身上的傷口更是火灼一般的疼痛。

他只有開口說:“多謝……高小姐救命之恩,再生之德……”他神智雖清醒,卻氣力全無,便是短短一句話,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無法畢其詞。

碧玉急勸道:“你什麼也不用說,待養好傷後再圖報答也不遲。但我家小姐也無用你報答什麼。你只要好好活轉來,便等於報答了小姐救你之恩。”

高無痕連連點頭,又拍拍碧玉的肩稱讚她說得好,她與這兩個丫頭自幼相伴,名為主僕,實比姐妹還親。綠雲溫文而碧玉潑辣。相比起來綠雲更能體察她的心意,但這次倒是碧玉率先道出她要說的話,心裡更高興,隨即指示兩個丫頭給白不削民些雞汁香粥,眼食“參茸續命丸”。

心想此番南下,遊玩之餘救了一個人,日後回家說給父母聽,是一樁大慰親心的俠事。要叫父母得知:女兒不再是驅狼護兔,給小鳥治傷的小孩子,已懂得濟困扶危行俠仗義的大道理了。

白不肖服食了熱粥靈藥,出了一身汗。碧玉、綠雲又給他傷處換了藥,精神略復,眼見伍天風立在一邊,心想機緣湊巧,正好將陸怡的事告訴他,只是高無痕等在場,不便啟齒,只向他點點頭,說:“伍公子的救命大恩,白不肖沒齒不忘。”

伍天風見他向自己道謝,不由一怔,隨即醒悟,知道白不肖昏迷中人事不知,見自己與高無痕在一起,想當然耳!等要板起臉孔言明事不關己,又怕高無痕不喜,便說:“白爺該謝高小姐、碧玉和綠雲姑娘,我卻不敢當。”

白不肖不知他別有隱情,只當他客氣,也不再說什麼,當下閉上雙眼,默運玄功療傷。他元氣損傷太過,所幸年紀輕,內功底子好,高無痕的“參茸續命丸”又是大補元氣的藥物。只是心中掛念奇芙蓉的下落,又念著伍天風與陸怡的姻緣,好容易才摒除雜念,意守丹田,將散亂的內息一滴一點導入“氣海”貯積。

高無痕等見狀,無不詫異,真想不到他有如此上佳的內功修為,當下互使個眼色,悄悄退出房來。

眾人忙了一天,見天色漸暗,已是黃昏,才想起連午飯都忘了吃。現刻白不肖已脫離險境,寬心大放,頓覺腹中空空。飢腸轆轆。於是相偕下樓去吃飯。伍天風要討三女歡心,叫了滿滿一桌的酒菜。席間碧玉不住與伍天風斗口,綠雲間或插嘴解勸,高無痕仍作“啞巴”,只微微含笑。

待酒足飯飽,高無痕向碧玉打了幾個手勢。碧玉便說:“我家小姐說。那姓白的重傷之後,動彈不得,夜間要湯要水,沒個人照顧還不行。伍公子若不怕勞累的話,是否將鋪蓋被褥移至姓白的房中,也好就近照應,以免我們牽掛?”

伍天風不料會派給自己這麼個差使,不由面露難色。若傷者換作別人,他早就答應下來了,但白不肖惡名昭著,江湖上多少人將他恨得咬牙切齒。自古正邪同冰炭,善惡不可以同道,他看在高無痕面子上,對白不肖不聞不問,已經有違江湖道義,豈可更進一步助他養傷,自汙羽毛?

綠雲見伍天風躊躇不語,已知他為何作難,便勸道:“伍公子也累了。使點銀子叫客棧的夥計陪一夜便是了。”

碧玉冷笑一聲,斜瞄著伍天風道:“不願意,直說也無妨。我家小姐也不過是問一句罷了,怎敢差遣伍大公子呢?”

伍天風一抬頭,見高無痕一雙妙目正瞧定自己,似有求懇之意,頓時心神大亂,急賠笑道:。“碧玉姑娘一張嘴真正鋒利如刀。我並未說不願意,但教高小姐高興,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皺眉頭。你們只管放心安歇,那位白爺由我來照料。”

碧玉終究嫌他應承得不夠爽快,急跟著說了一句:“你休要只管自己呼呼大睡。”

伍天風笑道:“你放心,我定將雙眼睜得大大的。”便做個瞪眼鼓腮的怪相,引得三女格格嬌笑。

於是,都上樓去,三位少女自回房歇息,那伍天風果然將自己的床鋪叫夥計搭進白不肖房中。高無痕見伍天風對自己百依百順,心中也有幾分高興。反倒是碧玉說他不夠聽話,於他人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空負俠義的名頭。綠雲便為伍天風辯白,說他能與白不肖捐棄前嫌,已屬難能可貴,若非氣度恢宏,又怎肯上街買來三大包藥?

伍天風搬床鋪時,白不肖運功正到關鍵時刻,一開口說話,岔了內息,不僅前功盡棄,還會走火入魔,是以雖知伍天風移榻相陪,卻顧不上向他道謝。料來伍天風是武學之士,自知這其中的輕重緩急,必不會怪自己失禮。

伍天風勉強答應了高無痕所造,獨個兒來到白不肖房中,心中實有說不出的懊惱。見他還在用功,正中下懷,可免了一番尷尬的招呼應酬。當下急急忙忙關門閉戶,展被捕床,放倒頭便睡。

心想只要不與白不肖接談,便不算與他同流合汙。雖然共處一室,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人神共鑑,自己仍是個名副其實的大俠客。這樣自欺欺人的譬解一番,居然憂懼大消,不一會便安然入夢。

半個時辰後,白不肖睜開眼來,經過這一番運功,自覺督、任二脈已打通,胸中的煩惡之感也消解不少,雖然還起不得床,但精神已好了許多,正欲跟伍天風說話,卻聞他鼻息深長,已經睡著了。想他定是為救護自已費神費力,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怎好再叫醒他?

他看著案上的紅燭,心想伍天風不念舊惡,以德報怨,慷慨大度,不愧俠客風度,確是陸怡的良配。而“長白參女”高無痕等急公好義,濟困救難,更是非常之人.這一番險情高義,今世報不了,來生給草銜環也得報之。

又想到自己這一生,每當危難之際,都有人援手相助,世路雖艱難坎坷,好人卻在在都有,也算不幸中之大舉了……

更深夜盡,白不肖睏意上頭,也沉沉睡去。

□□□□□□

子夜時分,伍天風忽然醒來。他是被一個惡夢驚醒的。在夢中,許多使刀弄槍的武林人物將他圍在垓心,一個個怒目圓睜,罵他是武林敗類、魔頭幫兇,百死不足贖其罪的大好人。他饒饒而辯,哪有人肯聽?急得渾身冒汗,手足發駭。

眼見眾俠齒巉巉如鋸,皆曰可殺,隨即有數人挺劍刺來,他欲拔劍格架,卻不知鐵劍何時失去,急返身而逃,但雙足都邁不開步,又有一人掄斧當頭所來……這時,便霍然驚醒了。

擁被坐起,猶自心跳不已,身上汗渾渾的。見案上紅燭已將燃盡,便披衣下地取過一支新燭換過。

遙視白不肖,正在夢鄉遨遊,那因失血過多而顯蒼白的臉上,洋溢著安謐與沉靜,居然睡得甚是妥帖,若非心境恬淡忘機,無所憂愁,怎能如此安穩?他胸中油然萌生嫉恨之心。回想方才夢中光景及郝知命、圓性臨去時那番話,胸口猶如受大錘重擊,不由渾身一震。

這白不肖重傷之後,命若遊絲,只要悄悄掩過去,出指一點,便可取他性命。從公論,是為武林除害;從私論,也報了昔日桂香樓那一掌之仇!

伍天風一念及此,頓覺體內熱血沸騰,一顆心怦怦激跳。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稍縱即逝。雖說出手加害一個毫無抵抗力的重傷員非俠客行徑,但想到日後自己的聲名富貴、自己的聲望地位,心中更無猶豫。

立即屏息致氣,躡手躡足欺近白不肖榻旁,運勁於右臂,食中二指一駢,便要向他頭頂心“百會”穴戳落。“百會”是諸脈之總彙,白不肖原有重傷在身,輕輕一戳便能叫他一命歸西,且又無跡可尋,不致得罪高無痕。

伍天風右手甫抬,突聞屋外廊上有人足音移近。此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他內外功皆有相當造詣,又正處於極度緊張的時刻,便是一片樹葉落地也逃不過他的耳朵。這人腳步雖輕,但在他聽來卻響若驚雷,心中一凜,便不敢出手了。

足音步步移近,至門外便不響了。門上響起畢剝的輕叩,便有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地叫:“伍公子!伍公子!”聽來依稀是綠雲的嗓音。

打開門來一看,果然是綠雲。只見她雙手捧著一隻紅漆圓盤,盤中是一碗熱氣騰騰的大餛飩。原來,她怕伍天風長夜守護腹飢,便去燒了一碗夜宵來。女孩兒春心初動,無時無刻不念及意中人的冷暖飢渴。綠雲本就溫柔細緻,自然從小處顯出她的體貼關懷。

綠雲雖不及高無痕姿容絕世,但膚色白晰身材苗條,又正當妙齡,也算得上一個秀美的少女。此刻深夜送餛飩,多少有點兒私會情郎的意味,禁不住芳心突突,臉泛紅暈,媚眼如絲。那副嬌怯柔羞,脈脈含情的樣子,若放在平時,伍天風早該會心解意,此刻卻哪有心思著意於她的柔情蜜意?只盼她放下托盤,早早離去。

綠雲卻不知他心意,好容易鼓足勇氣獨個兒來送夜宵,只想和他多說會子話,多捱一刻也是好的,雖覺他神思恍惚,意有旁屬,也只當他夙夜不寐,睏乏勞頓所致,再也想不到盤桓他心中的竟是殺人惡念,使溫言慰諭一番,又看了白不肖的情形,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伍天風被綠雲一攪,弄得心煩意亂,總算將她送出門,靜立廊上做了一番吐納功夫,將腦中雜念悉數摒除,這才復行至白不肖榻前,看他仍沉睡未醒,使在心中叫道:白不肖,你咎由自取,休怪我心狠手辣!即聚力於指端,深吸一口氣,就要抬手戳下。

便在此時,白不肖忽然睜開雙眼,輕輕叫了聲:“伍公子!”

伍天風二指距他腦心不過半尺,見狀大驚,待要順勢戳下,又怕他大聲喊叫,綠雲離去不久,若聞聲復來看視,事情敗露,必不見容於高無痕。得失之間,甚難取捨,他心中疑懼交集,慄六不安,二指懸在白不肖頭頂,一時難以斷然自決。

原來,白不肖當綠雲叩門時,便已醒來,陸怡的親事不便當著第一人談,故仍閉眼假寐。待伍天風再至榻前,他睜開眼睛,突見伍天風滿臉殺氣,駢指如劍,懸於己頂,已知其意,心中一陣說不出的難過傷心,知道自己在伍天風眼中仍是個大壞蛋。

他此時勁力全失,實與三朝嬰孩相似,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死,不足惜,但別人所託之事未了,不免心感歉疚。他望著伍天風殘忍的眼睛,說:“伍公子定要殺我,便請動手。但我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伍天風冷笑道:“你此刻求饒也已晚了。”

白不肖哼了一聲,怒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伍公子也把人看得太低了。若非此事與你有關,我也不屑與你囉嗦。”

伍天風見他面無懼色,心念一動,暗道:莫非他傷勢不重,故意使詐引我上當不成?便隨口道:“你這話只能拿來騙三歲孩子。什麼事與我有關?”一面暗自戒備,以防他突然發難。

白不肖見他眼露疑懼之色,不免好笑,此人岸崖自高,十分傲慢,實際功夫卻不足一哂,便道:“伍公子可曾聽令尊說過一個名叫陸鯤的前輩英雄?他與今尊有過金蘭之誼。”

伍天風聞言一愕。他父親伍世海亡故後,落英莊武功日趨式微,母親、叔叔們皆將振興落英莊的希望寄託在他身上,總是說他父親在世時何等英雄,何等威風,與江湖上奢遮人物有什麼交情。一方面是激勵他奮發向上之心,另一方面也是數說昔時的榮耀以自慰。

陸鯤的名字,他自小便耳熟能詳,怎能不知道?他入江湖後,也向別人打聽過父親生前好友的情形,欲以恃為奧援,卻不意從白不肖口中說出一個世伯的名字,心裡疑雲大起,沉聲道“你把我陸世伯怎麼了?”不知不覺地將右手放了下來。

白不肖道:“陸鯤前輩已去世,但他老母親猶在,還有一位掌珠。我奉陸老太太之託,到潯陽落英莊去尋過你,方知‘寶兒’是你的小名。這才返回來找你。陸家小姐,你也是見過一面的……”

當下,便將陸伍兩家的淵源講了一遍。

伍天風如驚雷轟頂,目瞪口呆。父親與陸鯤結義,並訂下兒女婚約之事,他是聽母親說起過的。但後來伍、陸兩家各道變故,人事代謝,音訊隔絕多年,也就淡忘了,並未將此當作不可變易的契約來信守。

他自從在桂香摟中一見高無痕清麗絕俗、剛健婀娜的驚人姿容後,一顆心使牢牢粘在她身上,真是心中藏之,何日忘之,挖空心思要親近美人。從此什麼事也不理會,日日陪伴高無痕,雖不能與她交接片言隻語,也已覺快樂無窮。

現下突然冒出個“未婚妻”來,恰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心,五臟六腑也似被翻了個身,心神大亂,胸口煩惡至極,只覺這世上惟有自己最悲苦最可憐,命運最不公道,造化最會捉弄人。

白不肖說了一會話,已覺精力不繼,閉上了眼睛養神,他願心已了,已無掛礙,要殺要放但憑伍天風自決。

閉眼停息片刻,耳中只聞伍天風喘息聲越來越重,睜眼看處,見他表情極為古怪,忽而歡喜忽而憂憤,忽而惆悵嘆息,忽而咬牙切齒,忽而皺眉苦思,忽而揪胸欲哭,神情在瞬息之間接連數變,兼且鼻翼扇動,呼吸粗重,胸口起伏不定,似乎胸中百念交戰,鬥得正激烈。

略想一想,便知他因何作難。白不肖心中忽起一股憐惜之情,忍不住點撥他一下,道:“伍公子,大丈夫以信義為重!”

伍天風陡然一震,瞪眼看了他片刻,冷笑道:“何謂信?何謂義?倘若今日不是你告訴我陸家的事,我又怎知這世上還有個陸小姐?倘若我已另娶、她已他嫁,世上又有誰能說我不信,責她不義?兩家老人醉時戲言,便要讓子孫後輩信守不移,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白不肖心念一動,覺得他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其時孔孟之學大盛,武林兒女最重然諾,所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無論白道黑道,倘輕諾寡信,便被人看不起。更何況他一門心思要促成這頭親事,好讓陸怡有個歸宿,至於陸怡是否願意卻未加考慮。

當下便說:“伍公子此言差矣!兒女姻緣,事關兒女終身及兩家後世興衰,令尊與陸鯤老英雄皆一時豪傑,彼此義氣相投,才鄭而重之定下這門親事。陸、伍兩家皆武學世家,那陸小姐的品貌武功你是見過的。”言下之意是:沒有配不上你的地方.伍天風無言以對,默不作聲。

白不肖見他眼皮連眨,若有所思的樣子,還道他已被自己說服。卻不知情之一物,萌於心而根於心,哪裡是三言兩語所能泯滅的?白不肖只想趁熱打鐵,又道:“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當斷不斷反遭其亂!”他自是勸伍天風切斷對高無痕的戀情,以免自誤又誤人。

伍天風聞言又是一震,自言自語道:“當斷不斷,反遭其亂?對極了!多謝白兄教我。”

白不肖聽他對自己的稱呼都改了,喜心翻倒。他千里奔波,出生入死,為的便是陸怡的終身大事,現總算有了個圓滿稱心的結果,但覺異常快慰。眼見窗紙微白,外面雞啼聲此起彼落,便道:“伍兄與陸小姐郎才女貌,實是天生佳偶。天已快亮了,伍兄也歇一會吧!”

伍天風笑道.“白兄,你也睡一會吧!方才所談的這件前請自兄不要對第三人說起。”

白不肖不知他另有打算,順口回答:“這個自然。”

於是各自安歇。到得天明,伍天風起床自去梳洗吃飯。高光痕等前來給白不肖診脈換藥,見他脈息較昨晚又有好轉,都十分高興。綠雲、碧玉告說照這個樣子看來,一週內他就可下地走動了,便是要恢復舊時功力,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足見“參茸續命丸”靈驗無比。

高無痕只是微笑,心中說:你們懂得什麼?靈藥固然有良效,但單憑藥的力道,也只能培本固元罷了,白不肖之所以能起沉痾,回春色,靠的是內力修為。

高無痕昨夜思索白不肖的內功家數,思得一個助他療傷的法兒,當下使個眼色給碧玉,碧玉便說:“白公子,我家小姐欲以自身功力助你療傷。但你的內功路子太過怪異,小姐怕傷了你,昨天一夜未睡,想了個法子,成與不成,要試過方知。萬一將你治死了,你休怪小姐,那得怨你的師父。你且將全身穴道放鬆了。”

白不肖只道她說玩話,笑道:“我這條命是高小姐給的,隨時都可拿去。”

綠雲見他渾不在意,便正色道:“白公子,碧玉的話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姐要從你兩‘太陽’穴中輸氣,你若怕死,就不必試了。”

“太陽”穴在眼角外一寸半處,是人身上的死生之穴,既可致人以死,又可使人得生,相差毫釐而失之千里。醫家視為險穴,就是名醫輕易也不敢碰它。白不肖焉能不知?但高無痕既敢碰它,必有六成把握。他淡淡一笑,道:“請小姐動手就是。”

伍天風正來看視,聽見綠雲的話,心中大喜,只盼高無痕將他治死,又怕白不肖拒絕,但當白不肖泰然自若地應允了,便想到高無痕定有神技,心中不免失望。他忽喜忽愁,盡在臉上顯露出來。旁人一來未注意他,二來也不知他心思,故不予理會。

其實高無痕最多隻有五成把握。她是千金小姐,生長在大豪之家,自小便不知懼怕為何物,行事但憑心意,並不計及後果。她救白不肖於峨嵋掌門人的利劍之下,也只出於一時的義憤,渾沒念及會由此得罪多少成名人物。

待將白不肖救回,便一門心思要將他治癒,只覺治好一個人要比治好一隻病鳥有趣多了。昨夜思得一策,今日便要試過明白方稱心遂意。總算還知人命貴重,故讓二侍女將話說在前頭。

當下碧玉和綠雲關窗閉戶,以免外面雜聲擾亂心神,又點起一忡安息香,高無痕閉目做了一會吐納功夫,便出兩指按著白不肖的兩個“太陽”穴,徐徐將內力輸入。

房中旁觀的三人都緊張到極點,碧、綠二女只怕小姐失手將白不肖治死,伍天風剛剛相反,惟恐此術見效,都睜大眼睛,屏息靜氣看白不肖臉上的表情。屋裡靜得連各人的心跳也聽得見。

只見白不肖微閉雙目,毫無表情,碧、綠互視一眼,暗暗籲出一口氣,知小姐此法可行。伍天風卻咬著嘴唇,心中的嫉恨更深了。

其實,高無痕心中並不輕鬆。她兩指按在“太陽”穴上,稍催內力,便覺白不肖體內驀地出現一股吸引力,要將她的內息悉數吸去。

此時白不肖極為虛弱,若外力大股湧入,必難調和融匯,不受種益,反道其害。好在她修為不凡,已能控縱自身內息,當下把握分寸,稍縱即控,一放一收,將真力分段輸入。當此之際,必須全神貫注,極為小心,稍一不慎,便出亂子而不可收拾。

伍天風在旁觀察片刻,見高無痕額現汗星,心知她並不順手,此刻只要有人從旁搗亂,她內力失控,白不肖必死無疑,待要如何搗亂而不著痕跡,一時苦無良策,也不敢輕舉妄動,只低頭思索。

過了盞茶工夫,高無痕緩緩縮手,碧玉急問道:“白公子,你怎麼樣啊?”

白不肖此時心頭甚是煩惡難過,一顆心咯咯亂跳。原來,高無痕為求其速愈,仍是過了頭。這便如一個久飢之人,初次吃飯只可吃個半飽,倘讓他放開肚子猛吃,定要闖禍。

白不肖體內真力甚微,高無痕一下子給他注入過多,他怎承受得起?方法雖對頭,分量未把握好,兩股真力一時未能融匯化合,在體內亂竄,他怎有暇說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亂竄的真力漸漸導入經脈。

他睜開眼來,吃力地說道:“高小姐……真是……神醫……”

綠雲已開了門窗,讓光線射入屋內。伍天風見白不肖說話有氣無力,臉上紅白不定,情形比先前只壞不好,心頭大喜,笑道:“小姐真乃華佗再世!小可佩服得五體投地。‘太陽’乃死生之穴,差異只有分毫之間,小姐拿捏得分毫不差,實在高明!”

高無痕初時面帶憂色,聽了伍天風的諛詞,漸將緊皺的眉頭鬆開,凝思一會,驀地喜容滿面,深深點頭。倒叫碧、綠二人愕然相顧,不明白她治壞了人為何反而高興,

“長白參女”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初時她見白不肖情形惡化,只道自已將他治壞了,但聽了伍天風那幸災樂禍的話,她略加思索,便知方法對頭而輕重失當。

“太陽”是死生之穴,不死即生,倘若路子錯了,白不肖已成一具屍體。他既不死,便證明此路可行,只是在把握分寸上寧不及也不要過頭。如此一想,怎不欣然自慰?碧、綠二人才智略遜,是以們然不解。

眾人都出屋來,讓白不肖一人靜室調息。伍天風便向高無痕等辭行,說他要去赴一個朋友的約會,三兩天後再轉來,順便也可為白不肖尋些療傷靈藥。三女將他送出大門,伍天風打馬向東去了。

一俟伍天風走遠,碧玉就拉著高無痕問她何以喜悅。高無痕將其中道理一講,碧玉即轉憂為喜,笑道:“小姐你真聰明!你若掛牌行醫,定教那班庸醫敲了飯碗!”

高無痕微微一笑,道:“岐黃之道,博大精深,便是老爺也不敢說嘴,我又算得了什麼,誤打誤撞罷了。”

綠雲道:“我們小姐的聰明,自小便出了名的。方才,也只有伍公子猜中了小姐的理路。我和碧玉手心裡都提了一把汗呢!”

高無痕也當伍天風是好意,點了點頭,默思有頃,道:“碧玉、綠雲,我在想,這白公子體質偏陰;他那屋朝南向陽,於他療傷不一定相宜。你們去跟夥計講一講,給他換一間北向陰涼的屋子,最好在樓下,便是潮溼點也不打緊。”

易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天地是由陰陽之氣聚合而成,萬物之性皆屬陰陽。日為陽,月為陰。白天為陽,夜間為陰。雄為陽,雌為陰。凸為陽,凹為陰。上為陽,下為陰。外為陽,內為陰。

就人體而論,體表為陽,裡為陰;氣為陽,血為陰。有的人氣盛骨堅,體質偏陽。有的人血旺筋強,體質偏陰。陰與陽既對立,又統一,相輔相成,相互轉化。陰可以養陽,陽可以導陰。中華醫理藥性,究其本,皆由陰陽化衍。

“長白參王”文武雙全,熟諳易理,高無痕自小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知道白不肖傷後血虧氣虛,非得從滋陰養血人手,培其本元為主,導氣行血為輔。當下不再給他服那“參茸續命丸”,另開了一張方子,內多龜板、首烏等滋陰藥物,伍天風購來的川芎、藏紅花也正好用上。

斟酌分量,按君臣佐使的常理略加增減,推敲妥當,著綠雲上藥堂去抓藥,碧蘭去給白不肖換房。分派停當,自己想想也覺好笑,不料竟像模像樣地當了一回救死扶傷的大夫,若一味拴在關外家中,哪裡會有這樣的機緣?

高無痕並不知道,她這一番處置,實是救了白不肖一命。

過了片刻,碧玉來報,說已將白不肖挪至樓下後院一間北向的敞屋。高無痕便跟碧玉去看了。那屋子高大寬敞,終年難見陽光,地上鋪著大塊青磚,甚是陰涼。又見白不肖面色已略顯紅潤,說話也不再有氣無力,心下甚喜。

不一會,綠雲抓回藥來,便交與夥計小心用文火煎熬。帶上房門出來,又關照夥計不要打擾屋中傷員。

碧玉笑道:“此刻左右無事,我們何不騎馬到郊外走走?方才我到馬廄去看了,我們的幾匹坐騎閒極無聊,直與別的牲口咬架!”

高無痕和綠雲均點頭說好。三人同去牽了馬出來,認鐙上鞍,城中街道狹窄,往來人多車緩。三人控韁緩行,一出西門,便縱馬疾馳,絕塵而去。三人都是馬背好手,你追我趕,嘻嘻哈哈。只覺耳邊風聲呼呼,道旁樹木屋舍均一晃而過,心中甚是暢美無比。

道旁田裡定在務農事的農夫聞蹄聲密如連珠,見三女縱馬狂奔無羈,實為江南之地難得一見的壯觀奇景,無不翹首以望,嘖嘖稱羨。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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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45:06 |只看該作者

第 十八 回  冤家路狹

高無痕等三人策馬,頃刻間便奔出七八里。江南多水,處處池塘。草長鶯飛,柳綠花紅,小橋流水,牛哞羊咩,別有一種醉人的平和祥寧。三人皆北地嬌娃,看慣了高山大樹,廣漠雪野,經這軟軟的暖風一吹,觸目處均玲瓏秀麗的山水風光。見那高高低低樹,疏疏密密花和叮叮咚咚水,最合晦明不定、曲折有姿的少女情懷,便信馬由韁,徜徉在芳草雜樹間,一邊說著私房話兒,議的話題不離南下見聞,漸漸便說到了伍天風身上。

雖然是小姐擇偶,其時大戶人家三妻四妾頗為常見。綠雲是丫鬟身份,想到日後小姐出嫁,自己多半是要跟小姐而去,作個側室小妾也強勝給低三下四的執役小廝為妻,臧否人物不免存了私見。

她見伍天風英挺瀟灑,出手豪闊,家資豐厚,兼且溫柔多情,內心裡已代小姐看中了,不住口地誇他對小姐如何痴情忠心,為人如何厚道,說話如何風趣,相貌如何出眾,武功如何高強等等,竟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

碧玉性格豪爽潑辣,對小姐忠心耿耿,說話一向直來直去。她聽綠雲將伍天風吹成一枝花,便道:“依我看,那伍公子固有種種的好處,對小姐確也一往情深,但要說他是人中之龍,未免過甚其辭。他終是不脫南人的浮囂習氣。

“咱小姐是巾幗英雄,不是尋常的小家碧玉,須得慷慨豪邁、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方配得上。那位公子處處顯擺大俠風度,不免落入矯情。須知大俠風範乃隨身以具,是從人的骨子裡不知不覺透出來的,哪裡是想學便學得來的麼?西子捧心是極美之姿,東施效顰便叫人笑話了。”

綠雲聽碧玉將伍天風貶損得一錢不值,心裡來氣,冷笑道.“竟不知碧玉丫頭的心有這麼高?什麼叫‘慷慨豪邁、頂天立地’?倒要請教!”

碧玉道:“這有什麼不好懂的?懷濟世之心,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見義勇為,不計禍福。勿以惡小而不去,善小而不為,好公義而惡私利。就像我們小姐那樣,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管她什麼峨嵋掌門!”

綠雲笑道:“小姐當然是大英雄。現在咱們講的是男人,你怎麼扯到小姐頭上去了?”

碧玉道:“若在這些品性上比不過我們小姐,那就提也不用提了。”

高無痕一直默不作聲,聽二人鬥目,這時插了一句:“有些東西,小事上是看不出來的。前人說:‘時窮節乃見,’便是這個道理。”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綠雲也受了感染,輕輕地嘆息。碧玉偏頭餐眉,若有所思,忽然眉頭一鬆,自言自語地說:“他?不行不行……真是作怪了,怎麼會想到他身上去……”

高無痕和綠雲摸不著頭腦,不曉得她在想哪個。綠雲伯有人比下伍天風去,催她快說。

碧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瞎思想的,世上並無這樣的事,不說也罷。也免了你們責我異想天開。”

她越這樣,高、綠二人越好奇,非要她說清楚不可。碧玉推不過,笑道:“你們可不許笑我。我是想到了一個人,不,兩個人。若將這兩人合而為一,各取其長,小姐就圓滿了。我講的便是那姓白的小子,可借他沒有一副好皮囊,若是將伍天風的皮囊給了他,咱們便可帶他北歸見老爺夫人去了。”

果然是異想天開!但除了碧玉自己,高、綠二人誰也笑不出來。綠雲是因為心中陡然冒出一股對白不肖的恨意。高無痕則心頭一震,覺得碧玉的活雖然荒誕不經,但也有幾分道理。

她與伍天風相處多日,雖喜他風流多情,會獻小殷勤湊趣討歡心,但要託付終身,總嫌有所不足。碧玉此論雖過於苛刻,但伍天風確也少了一股子逼人的豪氣,難使她傾心相從。是以這些日子來,她決不對他假以辭色,還想要再看一看。倘若伍天風有那姓白的一半剛強、堅毅與質樸,她何至於心事如波濤難以平靖。

三人說著話兒,不知不覺到了個山場裡,但見松柏森森,溪澗淙淙。坡地上,草叢中,到處開著不知名的小野花。鳥聲鳴空,狐兔伏地,有說不出的清幽和冷僻。高無痕見此也沒什麼好玩的景緻,撥轉馬頭欲往回走,忽聽碧玉小聲道:“小姐,你看。”

她循碧玉手指方向看去,坡上齊肩高的茅草叢中,飄出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北地乾燥,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山林失火,在往源於一點半星的火種,而致巨禍浩劫。她也未多加思索,兩腿一夾,策馬往那冒煙處跑去。

待跑近了,才知草叢中有一座孤墳,墳前有個綠衫女子在焚香繞紙。瞧她背影苗條,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聽得身後蹄聲得得,扭臉張望。高無痕見她生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明亮似電,好像在哪裡見過的,不由怔了怔。那姑娘一瞥即回頭,似對這三個騎馬的少女不感興趣。

碧、綠縱馬趕到,見高無痕蹙眉發怔,心中詫異,綠雲問道:“小姐,你怎麼啦?不就是個上墳的女子麼,有什麼好看的?”

碧玉反為那姑娘擔心,道:“那女子膽子不小,這荒谷野郊的,孤身一人來上墳,萬一碰到大蟲猛獸,呼救也沒人聽得見。我去勸她回去。”她一拎韁繩,策馬走去,高聲叫道:“兀那姑娘!該回家啦!你孤身一人,此地不宜久留!”

那姑娘聽而不聞,從地上抬起遮陽草帽往頭上一扣,又抓起一把帶鞘寶劍,向那墳丘看了一眼,轉身疾走,遠遠地避開碧玉、高無痕和綠雲,兜了個圈子,才往山岰外走去。

這姑娘正是陸怡,她自報了父仇後,便想到父親墳上祭告。她祖母不放心她單身出遠門,一直不肯點頭放行。經她反覆哀告求懇,祖母才勉強放她出門,但要她速去速回,在外頭不許生事。

陸始的父親陸鯤去世後就葬在離春江不遠的山場裡。陸怡今日尋到父親墳墓,焚香燒紙,祭告一番,不料正碰上高無痕等。她以前與白不肖同遊靈隱飛來峰時曾與碧玉、伍天風犯過生澀,雖然也說不上有多大的嫌隙,但記著祖母“不許生事”的訓誡,故裝聾作啞,遠而避之。

碧玉看她手提寶劍,步履輕捷乃是個會武的少女,難怪膽子這麼大,但繞圈遠避,裝聾作啞,絲毫不理自已這片好心,心頭便微生慍意,有心要捉弄她一下,當下馬鞭一垂,從地上捲起一顆小石子,隨鞭甩出,口中高叫:“照鏢!”

陸怡聽腦後風聲簌然,有一物飛來,她也不回頭,反手一抄,將飛石抄在掌中,看也不看,隨即運勁擲回。

碧玉以鞭甩石,乃是想嚇她一嚇,並無惡意,陸怡就是不以手抄接,那石子也不會擊中她。但陸怡怎知碧玉是在開玩笑?接石回擲時,用上了五分力道,對準了碧玉的右臂。

碧玉身在馬上,忽見石子飛回,她只要左閃,自可躲過。但對方是手接飛石,自己若是閃避,便顯得技不如人,無形中輸了一分。她是心高氣傲的少女,寧輸理也不肯輸面子的,也欲襲人故智,要伸手抄接。右手甫抬,才覺得掌中還捏著根馬鞭。石子飛來何等迅疾?棄鞭接石已然不及,她應變甚速,急用鞭柄去撥。乒一聲脆響,整條右臂一陣痠麻,那根用翠玉製成的鞭柄斷為兩截,斷頭與石子一同跌落草叢之中。

碧玉的這根馬鞭,別樣無甚出奇,惟有一尺二寸長的柄異乎尋常,乃是一根翠綠的和闐美玉,原是人家送給“長白參王”的一件禮物。參王喜愛碧玉的純樸耿直,給她琢成一根馬鞭的柄,也含著碧玉享翠玉之意。

她使用經年,將這根玉柄摩挲得滑不溜秋,潤澤光亮。現在被陸怡一石擊斷尾端的二寸,不禁勃然大怒,也不想想是自已啟釁在先,拍馬趕去,一邊高聲喝道:“兀那潑婦,快給我站住!”

她是怒不擇言,將原本屬於自己的“潑”字贈於對方。陸怡擲石之後並不停步,現聽得對方寫自己“潑婦”,也不由心生怒意,收住腳步,緩緩轉過身子,將帽簷往下壓了壓。

碧玉馬快,轉眼間便至陸怡跟前,見陸怡尚在馬頭前三丈外,毫無躲讓之意。她一夾馬腹,那馬更不減速,朝陸怡直憧上去。

這馬腿長體高,神駿非凡,堪堪要撞到陸怡身上,終不能為一根玉柄真的將人撞死。碧玉急勒馬韁,那馬希律律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前蹄空踢數下,才穩穩落地,馬頭距陸怡不過兩尺。

碧玉見她在奔馬前沉穩如山,不得不佩服她的定力和膽量,但斷鞭柄之恨不可不申,碧玉喝道.“快陪我的玉柄來!”手腕一抖,馬鞭就抽向她的草帽。

陸怡仍不躲不讓,將手中劍連鞘上指,纏住了鞭梢。碧玉手臂一曲,運勁回奪,預擬將她連劍奪下,不料竟然奪之不動,立知此女武功遠勝自已,急松鞭撤回,奇道:“你是什麼人?”

陸怡不欲與她多囉嗦,又見高無痕和綠雲也向這邊走來,便說:“姑娘沒別的事的話,告辭了!”轉身欲走。

“請留步!”碧玉跳下馬來,攔住了陸怡,側臉想看她面容,“你武功很好嘛!你在此祭奠誰?你叫什麼名字?我們交個朋友怎麼樣?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

高無痕、綠雲也下馬走過來。陸怡心知不顯出真面目今日難脫身,便將草帽摘下,板著臉道:“你不用石子射我,我就謝天謝地了!怎麼還敢高攀貴人?”

“原來是你!”碧玉一眼便認出她來,又驚又喜,“你的白大哥正在我們那裡。”

陸怡對她原具戒心,一聽“你的白大哥”,臉上一紅,只道她在取笑自己,哪會想到白不肖確實在她們監護下養傷?怒道:“你再嚕哩囉嗦,休怪我不客氣!”

碧玉的一片好意再次被誤會,又見幫手來到身邊,膽子大了許多,笑道:“你兇巴巴的作甚,難道我怕你不成?”

話才出口,使一拳直搗過去。陸怡側身避開,單掌斫她小臂。碧玉垂臂踢腿,還了一招攻守皆備的“陰拳陽腿”。陸怡只以左手與她拆招。兩人須臾間便鬥了十幾招。雖然只鬥了個平手,但陸怡僅用了一隻手,高下已判。

碧玉呼呼兩拳,將陸怡迫退兩步,叫道:“我打你不過。打得過你的人來了,你可別逃!”

陸怡早已看出碧玉、綠雲只是丫鬢身份,而那不言不語的高無痕才是正主兒,是以始終不肯以雙掌對雙拳,也是怕被高無痕看低了。

心知今日不拿出點兒真本事來,碧玉等一味糾纏不休,終是個不了之局,便抱拳道:“這位小姐貴姓?我姓陸名怡,武藝低微,要想向小組討教幾招。”

高無痕裝啞不能說話,以目示意,叫綠雲代答:“陸小姐過謙了!我家小姐姓高名無痕,見小姐身手不凡,不由技癢。陸小姐是要比兵刃還是比拳腳?”綠雲說一句,高無痕就點一點頭。她覺綠雲說話稍嫌傲慢,自己苦於有口不能說,是以面帶微笑,以免對方誤會。

但陸怡說出“討教”二字,本已相當客氣,綠雲的回答,相形之下便顯得頗為驕矜,決非高無痕的微笑所能彌補。當下陸怡也不再言語,“嗆啷”拔劍,面凝寒霜。冷眼看著高無痕,其意十分明白。是要在兵刃上見過高低了。

高無痕只得拔劍出鞘,抱拳一拱,一雙秋水也以清澈的眸子含著笑意,緊貼肘底的劍刃在陽光中熠熠發光。兩足不丁不八,雖然氣度雍雅,卻也英姿颯爽。

陸怡見她的封長僅二尺五寸,劍身寒芒流轉,顯然是一件寶物,不由心頭一凜,暗道:今日莫要輸給她了?

武林中,使劍好手代有名家輩出,形成太極、太乙、八仙、八卦、達摩、青萍、青龍、青虹、飛虹、峨嵋、崑崙、武當、昆吾、三才,龍形、螳螂、通臂、金剛、奇行劍等等門派。一般的劍,長均三尺,也有五尺、七尺乃至九尺的。高無痕的劍長僅二尺五寸。一寸短,一寸險,若非身負絕藝,怎敢用此短劍?

陸怡不敢大意,含胸拔背,先使一招“海底針”以為起手式,虛指對方下腹。高無痕還了一招“風掃梅花”。兩人不待劍刃相交,便都躍開。這一攻一守,使的都是太極劍中平平無奇的招式。各以平常劍招試敵,不肯使出真本事來,雖然僅是比武較技,並非尋仇廝殺,但都小心翼翼,惟恐失了先手,顯然對這場比鬥都極為重視。

碧、綠二女見她倆患得患失,出劍使招均過求穩,看得不耐煩起來,碧玉笑道:“陸小姐!你還是認輸吧!你是鬥不過我家小姐的!”

陸怡明知她出言相激,卻也忍不住心生怒意,一個跨步突刺,長劍絞出一朵朵劍花。她的劍法源於“越女劍”,靜如處子,迅如騰兔,奪之似獵虎,追形逐影,縱橫逆順,最講究內勁,而以無章法為章法,以意布形,以氣御劍。一旦施展開來,劍風霍霍,劍光閃閃,連綿不絕,真個是縱橫揮霍,流暢無滯。她連刺八劍,將高無痕迫退一丈有餘。

高無痕被這一路猛攻壓得緩不過手來還擊,面對如林的劍影,惟有連連後退,突然騰空躍起,短劍連刺,也是一連八劍,將陸怡的攻勢封架回去。她這套劍法,乃是“長白參王”自創,多凌空擊下的招數,以居高臨下而增氣勢,來彌補女子內力之不足。“長白參王”給這套劍法起了個雅緻的名稱:“散花劍”。高無痕手中本就是一柄寶劍,劍花星星點點,自天而降,好似天女散花,美不勝收。

陸信不由暗暗心驚,方悟碧玉所言,並非為她的小姐吹噓,這位來自關外的美貌女郎,劍術、輕功實在不凡。她以下迎上頗感吃力,趁高無痕雙足落地之際,也縱身躍起,“天馬行空”、“烏雲蓋頂”、“天孫擲梭”。一連三招也是自上擊下的招式。

鬥到此際,兩人才都展其所學,各逞其能,劍來劃去,一寒芒紛紛。只見一個夭矯如靈蛇狂舞,一個迅捷如電馳星飛。兩人都擅輕功騰挪,此起彼落,彼起此落,猶似兩隻綵鳳競飛,頃刻間便鬥了七八十招。劍刃相交,叮叮噹噹,好像繁音密點,甚是好聽。

兩條人影倏分倏合,劍氣縱橫如電,劍芒伸縮似霧。若論輕功,是高無痕略勝一籌,但劍術的精奇幻變,又是陸怡強了半分。兩人心中都明白,真要分出高下,須得在千招之外,不由皆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碧玉原以為高無痕的“散花劍”可算得天下第一了,誰料與陸怡激鬥良久,佔不得半點上風,心頭焦躁起來,暗想怎生使個法兒助她主人一臂之力。細看片刻,已有了計較。當下使個眼色給綠雲,突銳聲叫道:“綠雲姐!你看你看,一條大蜈蚣爬到陸小姐背上去了!”

綠雲不知是計,忙問:“哪裡哪裡?我怎沒看見?”

碧玉兀自頓足大叫:“這如何是好?這蜈蚣好大,毛茸茸的,正在往陸小姐脖子上爬去。若是叮一口,陸小姐細皮白肉的,怎禁受得起?不得了!不得了!毛茸茸……真噁心!”

陸怡武藝雖高,限於年歲,修為尚淺,還不能達到頂尖高手那般“忘其法並忘其劍”的境界。她雖疑心是碧玉使詐,但一聽到“毛茸茸”的毒蟲往自己脖子上爬,便覺渾身的不自在,激鬥之際,最忌分心,背上毒蟲雖屬子虛,但心裡有了個毒蟲的影子,出劍騰挪便略顯遲滯,被那高無痕搶進一步,一劍削落她的一片衣襟。

比武較技,點到為止。高無痕一招佔先,後躍丈餘,抱拳為禮,綠雲、碧玉歡然叫道:“小姐贏了!”

陸怡怔了一怔,見對方已還劍入鞘,自不便再鬥,只是這場比劍輸得不明不白,可說是吃了暗虧,心中不平,便冷笑道:“高小姐智計無雙,佩服!咱們後會有期。”她撿起草帽,往頭上一戴,轉身欲走。

綠雲叫道:“陸小姐,白公子白不肖身負重傷,我們小姐救了他,現在城中客棧養傷,你不去看看麼?”

陸怡聞言一驚,收住腳步,回過臉去,看綠雲神情不似作偽,但她只知白不肖去了金陵,不該在此出現,是以心中不相信的成份佔了大半,怒視著綠雲道:“姑娘平白無故咒人災殃,不怕舌頭生瘡麼?”

綠雲好意相告,遭此責斥,一張粉臉漲得通紅。碧玉怒道:“陸小姐,你的白大哥若非我們小姐救治,早已被閻王捉去了!你不說聲謝謝,反倒惡言惡語,實在太沒道理了!”

綠雲接到高無痕遞來的眼色,道:“陸小姐若是不信,與我們前去一看便知真偽。我們與陸小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又騙你作甚?”

陸情卻還是將信將疑,點頭道:“好,我隨你們同去。”心中暗道:若真有此事,我給你們叩頭;若無此事,我也不怕!

綠雲率過一匹馬給陸怡騎,她自與碧玉合乘一騎。四人三馬,尋路出谷,徑向城裡馳去。

不消片刻,三匹駿馬載著四人已至城中客棧。綠雲領路,將陸怡引到後院,開了院門鎖。院中青磚生綠苔,縫中長青草,竟似無人居住。陸怡心中大疑,手按住劍柄。綠雲只當視而不見,輕輕推開北屋房門,悄聲道:“陸小姐請進,白公子就在此屋中養傷。”

陸怡凝目望去,見屋中一張竹榻上躺著一人,身蓋薄被,屋中光線黯淡,看不出其人面容。當得此際,饒是她素來鎮定冷靜,卻也一顆心激跳不已,彷彿要從腔子中竄出來。急趕至榻前,湊近一看,白不肖雙目微閉,兩腿深陷,憔悴不堪,氣息細微。頓時心神大亂,欲待出聲呼喚,但覺喉為之堵塞,兩串熱淚奪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在白不肖的額頭。

綠雲見狀,俏步退出,掩上房門。

白不肖驀地醒轉,睜開雙眼,只見佇立榻旁飲泣的少女,面容酷似陸怡,心中又驚又疑,還道是在夢中,將眼睛連眨幾下,喜動顏色,驚道:“怡妹子,你怎來了?”

陸怡急拭去眼淚,問道:“白大哥,誰傷得你這樣?你快告訴我,我為你報仇!”她心情激動,也不想自己的武功還遜於白不肖,怎可輕言代人報仇?

白不肖知此地離杭州不遠,陸怡既能趕來探視,必是伍天風去通風報訊的了,便笑一笑,道:“虧了高無痕小姐等出手相救,精心療治,否則,我這回哪還見得著你?怡妹子,伍天風伍公子人品俊雅,武功高強。我很高興,總算不負令祖母所託。”

陸情被他說得摸不著頭腦,道:“我祖母託你做什麼事?伍天風又怎麼了你?”

白不肖見屋中並無第三人,想大事已諧,不妨對她直說,便將她祖母所託之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伍天風欲加害自己的事,都略而不提。

陸怡萬萬想不到有這麼一回事,她幼年失怙,與祖母隱居竹林,心心念念便為著練好武功,以手刃父仇,無暇念及婚姻大事。後得白不肖相助,報了大仇,見白不肖宅心仁厚,處處先人後已,不由情苗暗茁,難以自己了。雖尚未想到終身廝守那麼遠,但私心中,不自不覺地將他的禍福安危視作自己的喜怒哀樂之源。

及至他謊說到金陵祝壽,她枯守家中,日日望穿秋水,只盼他早日歸來。這次到春江為父親掃墓,實也因在家中難以排遣心中理不清剪不斷的思緒。她從白不肖口中得知父親早已將她許給潯陽伍家,而白不肖此行正是為了她的嫁娶之事奔走,頓時如一盆冰水從頭頂澆到腳底,透心涼徹,手足發麻,心中只是說:我死也不嫁那個姓伍的小白臉!

白不肖見她怔怔忡仲,臉上青紅不定,一雙眼直愣愣地凝視虛空,還當她女孩兒怕羞,便轉過話頭問她祖母的病勢可有起色之類瑣事。陸怡神思恍惚,隨口應答,不免答非所問。

過了片刻,碧玉、綠雲、高無痕等來看視,並給白不肖服藥。陸怡兀自痴痴呆呆,並不上前插手幫忙。

碧玉笑道:“陸小姐,我們並沒騙你吧!”

陸怡臉上一紅,搶上兩步,雙膝撲通跪倒,向高無痕拜了下去,口中說:“高小姐並兩位姑娘的大恩大德,我粉身難報!適才多有冒犯,愧疚莫名……”

高無痕見她突行此大禮,措手不及,待伸手去扶,陸怡已拜了下去,將高無痕羞得面紅過耳。扶起來看時,只見她淚光瑩然,心中暗暗納悶,但於此一拜之中,便已察覺陸、白二人之間,情誼非同一般。

碧玉、綠雲因陸怡言中提及自己,忙還禮不迭,口中說:“陸小姐言重了,我們怎麼當得起?”

經此一來,雙方前嫌盡釋。當下,碧王自去張羅筵席,綠雲陪在高無痕身邊為高、陸二人傳話閒聊,無非說些彼此仰慕的話。陸情見高無痕膚色雪白,眉目勝畫,又兼武功精奇,雖然啞巴,卻心靈目澄,十分聰慧,心中早已傾倒,將自己與白不肖相識的過程詳詳細細說了一遍。

言語中對白不肖十分推崇,將他說成個血性過人而又身蒙不白之冤的大好人。高無痕、綠雲這才知白不肖為何受群雄圍攻,幾乎性命不保的緣由,並知他原來是昔年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天宇的關門弟子。

過了片刻,碧玉來報,說酒筵已備好,四人辭了白不肖,到客棧斜對過的酒樓入座歡宴。待到宴罷轉回客棧,雙方都有相見恨晚之感,敘起年齡,高無痕比陸怡大了半歲,遂以姐妹相稱,倍覺親熱。

陸怡原想將白不肖帶回杭州靜養,現見高無痕等對白不肖的療治十分精心,也就不提此話。尤其是見了高無痕以本身真力為白不肖療傷,自忖無這般能為,也就更絕了此念。

是夜,陸怡便宿在前院樓上白不肖住過的屋中。她年當妙齡,情竇初開,剛剛在心中有了個意中人的影子,便驟遭大變,命運要她與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結為夫婦,怎不叫她柔腸百結,怨恨難消。

躺在床上,想一會兒俠骨豪氣的白不肖,想一會兒輕浮佻脫的伍天風,怨一會兒自己的命運,心中百念叢生,纏綿糾結,在床上輾轉反側,哪裡睡得著?想到悽切處,不由珠淚暗彈。滿腹心事無一可對人說,直折騰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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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45:52 |只看該作者

第 十九 回  情是何物

夜闌人靜,起了風。風推著雲層從東南移來,遮住了月亮和星星。一條黑影嗖地躥上客棧的圍牆,似夜行的狸貓在瓦背上疾掠,悄無聲息地奔至陸怡屋後窗戶之上,他一個“蝙蝠倒掛”,以足尖鉤住屋簷,身子倒懸,從敞開的北窗向屋內窺伺一番,跟著翻身入屋,一步步挨近床,一手撩起蚊帳,另一手捏著劍,毫不猶豫地朝床上人刺了下去……

這一劍,貫足了勁道,好似要將床上人刺個透心窟窿,若非懷著刻骨仇恨,決不至如此狠辣無情。

本應是一擊必中的,偏偏刺了個空,鐵劍貫枕而過,卻沒刺到人的身體。這刺客應變甚捷,不加思索,收劍又刺。只聞噹一聲響,鐵劍被硬物架住,霍的一股掌風襲來,相距過近,閃避己然不及,刺客只得一掌迎上。“噗!”一聲輕響,他渾身一震,退了三步,還待挺劍再上,突翊一聲女子的清叱:“什麼人敢行刺?”

刺客一怔,只見眼前人影一晃,一個女子手執如水長劍,已立在北窗之前,堵住了他的退路。

這刺客倒也果決,-見北窗被封住,左手一揚,發出兩枚鴿蛋大的鋼珠,身子卻似箭一般向後疾射,“嘭!”一聲巨響,竟用背脊將門板撞出一個人形大窟窿,轉瞬間便沒入黑夜之中。

待陸怡用劍將兩枚鋼珠擊落,緊追出去看時,見那刺客的身影已不見了。客棧牆外街上有人慘嗥一聲。

她急躥房越牆,飄落下地,只見街心橫著一人,俯身看處,是個白髮更夫,心口一個深洞。兀自往外汨汨冒血漿。想來是那刺客所殺。

陸怡抬頭看,街上哪還有刺客的人影子?她心中又是氣憤又是驚疑,忽聞身後有衣袂振風之聲,原來是高無痕、綠雲、碧玉聞聲追出來了。

四人合在一處,綠雲、碧玉要分頭去追,陸怡道:“追不得,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話甫出口,心念一動,急返回客棧,徑奔白不肖的住處。高無痕等不明所以,也緊隨其後。

陸怡只恐白不肖遭遇意外,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見窗紙上燭影透出,正要推門入內。屋中白不肖已在說話:“是哪一位?外面出了什麼事?”

陸怡推門入屋,見白不肖已披衣坐起,急扶他躺下,說:“一個蒙面刺客,已讓他逃脫了。”

高無痕等也進屋來。碧玉便問陸怡那刺客的模樣。陸怡只能道出個頭身材,那刺客以黑布蒙臉,且一直未發聲,音容就無法知曉了。“刺客武功不弱。我與他交了一劍一掌,覺他內力頗強,少說也有十年以上的功力。又不知他為何要行刺?他若與我正大光明地交手。五十招內我還不一定佔得了上風。”

這意思誰都明白,論武功,她比刺客要高出幾分。“我一向隱居竹林,不涉足江湖恩怨,自忖沒有什麼兔家對頭,誰要加害於我呢?”

碧玉、綠雲是局外人,更猜不出刺客的來歷了。白不肖道:“怡妹,我在想,那刺客恐怕是衝我來的。那日,高小姐和兩位姑娘將我從圓性、郝如命、梁二娘子手中救出,他們豈能善罷甘休?說不定當時即派人暗暗跟著,後知我未死,便派高手夤夜行刺,以絕後患……險些因我這廢人帶累了你,我……”他懊喪不已,連連嘆氣。

陸怡心頭一熱,高聲道:“白大哥,你說這話,豈不叫我無地自容了?若不是為了我,你又怎麼會千里奔波,迭遭兇險?怎會讓圓性那幫狗東西打成這副樣子?小妹只恨自己武功低微,沒能擒住刺客為大哥雪恨!從此刻起,到你傷愈為止,我不離開你半步!便是千軍萬馬來攻,我但使一口氣在,決不讓你傷損一根頭髮!碧玉姑娘、綠雲姑娘,煩你倆將我的鋪蓋取來。”

高無痕等雖覺陸怡與白不肖交契不淺,卻仍未想到她竟會為白不肖的生死安危而將男女大防全然棄之腦後,其勇決果敢義氣,不使人不為之心折。碧玉、綠雲應聲去取鋪蓋。

白不肖初聞陸怡的話,甚為感動。朋友相交,貴在義氣,為這樣肝膽相照的朋友去死,死又何憾?他望著燭光下的陸怡,文秀的臉龐上顯出一股剛烈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動,便即想到男女之大防一節。

心知只要陸怡的睡榻在屋中一旦架起,二人同室,縱然相守以禮,但一個是待嫁之女,一個是未娶之男,在世人眼中,便已大違禮法。若有那一干陰險小人羅語結言,必致浮謗如川。眾口可以鑠金,他自己已因謗言以致身歷幾度生死,怎可再讓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毀於流言之下?

一念及此,矍然而驚,扶牆坐起,急道:“怡妹,使不得!那刺客既已遠遁,不會再來。再說,過幾日伍公子就要歸來,你們如許好手在此,誰敢冒死前來行刺?”

他故意提到伍天風,是暗示陸怡,又不在高無痕面前露了痕跡,用心可謂良苦。

陸怡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一見白不肖滿臉惶急驚恐之色,又聽他話中有活,立知他心中想的是什麼。她心志已決,冷笑一聲道:“白大哥,我一向敬重你是條心胸坦蕩的好漢,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誰知數日不見,卻成了個畏讒憂譏、汲汲於榮名的迂夫子。我都不怕讒言詆譭,你又有什麼可怕的?”

白不肖被她刺得面紅耳赤,礙著高無痕在一旁,不便與陸怡把話說得太透,只恨自己口拙舌笨,兼且心中實有禮法橫梗如骨,誰有搖首嘆氣,苦笑對之。

須臾,碧玉、綠雲捧被提榻進來,在近門處設起床鋪,又在兩床之間架起一道竹製屏風。事已至此,白不肖無法阻攔,只任她們忙碌,管自己翻身往裡閉上眼睛。

高無痕等離去後,白不肖偷眼相覷,見陸怡端坐幾分,長劍橫於膝頭,面容端莊,眉宇間流露一股挹鬱之氣,便嘆道:“怡妹,伍公子出身名門,才貌雙全……”

陸怡哼了一聲,嗔道:“你只管安心養傷,別去管伍公子七少爺的。你不覺你管別人的事管得太多了麼?”

白不肖見她面容冷峻,語音尖峭,滿含著抑制不住的憤怒,不由愕然而驚,竟不知她為何生氣,便不敢往下說。他忽然想起不告而別的奇芙蓉,奇與陸兩個少女,性子大不相同。

奇芙蓉素來任性無羈,喜怒無常,每有出人意表的行為;而陸怡,在他的印象中卻是溫文嫻靜、謙和有禮,自尊自重,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今日忽現狂涓之態,與往常謹慎細緻的性子大相徑庭,倒與奇芙蓉隱隱有些氣味相投了。左右睡不著了,倒不如與她講講奇芙蓉其人。

他從多年前奇竹瘦與北門天宇決鬥於白鶴山頂講起:奇竹瘦如何受群豪圍攻身亡,奇芙蓉如何帶傷逃脫。近年來,奇芙蓉如何與武林人物作對,如何冒他的名作下許多案子,究其源由只是為了找到他。再說到相逢於北埠客棧,在大江上並肩抗敵,入無憂谷拜訪避世高人司馬高等等情事。

陸怡長年依傍祖母膝下,哪經過這些江湖奇事?聽白不肖娓娓談來,直似比大書還要有味,不由悠然神往,只覺以往這寧靜的十多年簡直形同虛度,根本不知世上還有別一種笑傲江湖、縱橫五嶽的生活。

她喝一口冷茶,輕輕嘆道:“幾時得與那位姓奇的姐妹見上一面就好了。”轉念便想到奇芙蓉與白不肖久別重逢,多半是對生死情侶,心中微微一酸,頓覺將世事看淡了許多,雖不能盡釋愁懷,卻也略微輕鬆了些,笑道:“白大哥,那位芙蓉姑娘定是生得很美吧?”

白不肖見她滿面紅暈,眼中閃爍著羞澀的光芒,不由證了怔,心道;她們兩個怎麼都關心對方的容貌長相?這問題甚難回答,便含糊地說道:“奇芙蓉素常喜扮作翩翩少年,吐屬斯文,舉止瀟灑,不知瞞過多少人的眼睛。是以她雖作了許多驚天動地的事,竟無人疑心到她身上,反都賴到我這醜八怪頭上。”說著,微微一笑。

陸怡心道:你一點都不醜。再說一個人要緊的是心地的好壞,長相如何是次而又次的事了。你代人受過,吃了那麼多苦頭,卻毫無怨懟之意,若非對奇芙蓉一往情深,焉能如此豁達?

她又想:他早就意有所屬,我就是沒有先父訂下的親事,也屬自作多情,可笑復可嘆!那奇芙蓉真是好福氣。常言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居八九。白大哥慷慨豪俠,當世並無第二人可與之比肩,那奇芙蓉卻不知厭足,棄他而去,實在也太沒道理了!白大哥待我如此義氣,我必得以義氣報之,好歹要幫他找回奇芙蓉,方能心安。

次晨,衙門中的捕快來客棧中查驗兇手蹤跡,亂哄哄了半晌,一無所獲,只得向店主敲詐些銀子,怏怏而歸。居留客棧的客人中,膽子小的都結算房錢,拍屁股走了。偌大一爿客棧,頓時冷清了許多,倒利於白不肖靜養。

高無痕等只當陸怡是白不肖的情侶,除了來給白不肖運功治傷,其餘換藥送飯之事,皆不插手,都由陸怡服其勞。過了數日,白不肖外創都已結痂,奇經八脈俱已打通,已能下地走動了。

奇經八脈一通,體內氣息暢通無阻,元氣漸生。他本就際遇不凡,內功修為已有相當火候,又有陸怡執劍站在門口衛護,一心一意自行運氣療傷,不怕外感驚擾,進境更速。當日,傷勢就好了六七分,內力也恢復了六七成,使拳踢腿,再無窒礙。眾女見他好得如此迅速,俱是又驚又喜,才知他的武學修為,要比各人所料高得多。

白不肖謝了高無痕救命之德,便向她們告辭。江湖兒女,相交貴在知心,彼此一揖,各道後會有期。高無痕等還得等伍天風,是以將白、陸二人送出客棧大門,便轉回去了。白不肖本欲讓陸怡留候伍天風,陸怡執意不肯。他轉念想,她的婚姻是父母遺命,在回覆她祖母之前讓她私會未婚夫婿,恐與禮法不合,也就不再勉強。

兩人即在江邊僱了一隻快船,順水而行,三四個時辰,便至杭州碼頭。為防錢江幫的人尋釁,上岸前陸怡便替白不肖在唇上粘了兩撇小鬍子。那船家見他上船時猶是小夥子,離舟時已變成中年人,驚得目瞪口呆。白、陸二人向他笑笑,縱身上岸,揚長而去。

二人入候潮門,見沿街家家戶戶都插香燃艾,門前置案,供養著菱角、時果、五色水團、五色瘟紙。孩童幼兒額上都以雄黃點塗,賣粽子、桃、葵榴、蒲葉的攤販比比皆是,滿城清香瀰漫。掐指一算,今日正是端二,距端午節還有三日,不由相視而笑。陸怡即掏錢去一個攤頭上買了兩串肉粽子來,遞給白不肖一串。兩人且肅且吃,弄得滿手滿嘴的油。

行至清河坊時,忽聞路上行人紛紛傳言“來了!來了!”清河坊一向是鬧市區,街上大小店鋪,連門俱是,諸行百市,樣樣齊全。往來人流,直如過江之鯽,男女老少,摩肩接踵,這時連呼“來了!”齊向北流去,連店鋪中夥計、帳房也競相倚門踮足,引頸遙視。

白、陸二人不明所以,忙拉住一灰衣少年問。少年道:“今日是扇子巷王老闆的大少爺迎親吉日!”說了便掙脫白不肖的手,向北擠去,惟恐落後。

這時,便聞鼓樂聲大作,鞭炮聲密如連珠,震得人耳鼓發麻。適才潮湧而前的人流又紛紛散向街兩旁,空出一條甬道來。

在迎親隊伍最前頭的是十八名吹鼓手,衣帽嶄新,吹吹打打。其後是迎親的行郎,各執花瓶、花燭、香球、梳妝盆、裙箱、衣奩等等物事,一對對闊步向前。再後面才是新娘坐的花轎。

杭州人一向有愛軋熱鬧的“杭兒風”,何況又是城中有名的“扇子王”家迎親,就連平素深居簡出、掉了牙的老婆婆,也由兒孫攜著扶著,從小巷裡顫顫巍巍走出來,擠到街上爭睹為快,少年頑童更是在人叢中擠進擠出,失聲怪叫。爭搶未炸響的鞭炮子。

有一干浮浪子弟,專往大姑娘小媳婦堆裡擠擠撞撞,乘機佔些便宜。罵聲、笑聲、哭聲、喊聲雜作一團。

白不肖望著那喜氣洋洋的迎親隊伍,忽想到陸怡不久也會如這樣坐在花轎中被伍家抬了去,不由轉頭去看陸怡,不料站在他左邊的不是陸怡,而是個張著大嘴傻笑的胖大嫂。他左右張望,眼前盡是一張張汗流滿面的陌生臉孔,再也不見陸怡的影子,料來是被人流擠散了。

好久,迎親隊伍才過去,看熱鬧的人漸次散去。白不肖找了一陣,找不到陸怡,心想她或已回家去了,故也不著急,提步向北行去。出錢塘門,沿著西湖北岸西河,不消一個時辰,便至棲霞嶺後的竹林外。

時近黃昏夕陽如血,映得西邊雲霞紅似燃火。萬竿青竹綠浪翻騰,清香四溢。

白不肖憶起昔日在竹林中險遇群蛇周攻那一幕,不敢造次,繞竹林轉了半圈,尋到那條小徑。頃刻,便望到竹樓的尖屋頂。

走近竹樓,卻不聞巨獒吠客,他微感詫異,也不甚在意,想來陸怡已先至家中,將巨獒引開以免駭客也說不定。

白不肖站在門外喊了兩聲“婆婆”,未聞屋裡有人應聲。那門本是應掩著的,白不肖伸手一推,便呀然洞開,只見屋內桌椅潔淨,裡屋門簾撩起一半,露出陸老夫人的半個背影。

白不肖跨進門內,又喚了聲“婆婆”。那陸老夫人恍若未聞,一動也不動。他聞到屋內有股異味,心感蹊蹺,正要邁步向前,突聞腦後有金刃劈風之聲。突然生變,轉身已然不及,他一個前撲,只覺一道勁風緊貼著背脊疾削而下。他心中大驚,萬料不到竹樓內會伏有大敵,緊跟著一個前翻,就勢拔刀在手,當背後利刃又一次襲到,氣運右臂,反手一刀急撩,預擬將偷襲者的兵刃震脫。

“當!”地一響,他頓覺虎口劇痛,手中刀險些反被敵人震脫,才知敵人的功力高過自己的估計。第三下襲來時,他還未能轉身對敵,仍是反手一探。兩刃相交,白不肖身子似箭一般向前射出以消去對方的勁力。便在腦袋將觸壁之際,他彎腰收腹,把身子轉了過來。

那人也沒料到白不肖重傷初愈還會有如此身手,怔了一怔,一時不知是該上前搏殺還是拔腿逃遁?

白不肖在轉身之際,已將偷襲者看清,這人身形頎長,渾身勁裝結束,一塊黑布矇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殺氣騰騰、精光四射的眼睛,掌中一口寬身鐵劍,泛著油亮的青光。

白不肖喝道:“尊駕是誰?快撤下臉上的洗腳布!”彎刀斜撩,便削那蒙面劍客的脖頸。

蒙面劍客橫劍疾架,卻不知白不肖這一刀乃是虛式,他身形一轉,已轉到蒙面劍客背後,右刀左掌齊施,頓時將蒙面到客逼在屋角。

蒙面劍客一聲不吭,只把鐵劍舞得呼呼生風,穩守不攻。白不肖功力尚未全復,一時竟欺不近身。他心中牽掛陸老夫人與陸怡的安危,只想三招兩式便將蒙面劍客擒下,怎奈對方劍法精妙,勁力不弱,自己又是重傷初愈,力不從心,一輪進攻猛打,便覺心跳氣浮。

幾次刀劍相交,受大力反震,胸口隱隱發痛。自知硬拼強攻並非良策,當下故意賣個破綻,讓對方一劍在袖管上撕了個口子,口中“哎喲”大叫,急退出門到院子裡。

蒙面劍客一招得手,精神陡漲,喊了聲:“哪裡跑?”緊追出屋,鐵劍更使得得心應手,劍刃帶風,盡往白不肖胸前刺來。

白不肖聽他發聲,頗為耳熟。又見他身材高矮極像一個熟人,心念一動,腳下連連後退,裝作心力不支的樣子,口中說道:“原來是你!你終要殺了我才甘心。”

白不肖使的是詐術,要引對方多說幾句話以辨真偽。但那蒙面劍客頗為機警,只將劍直刺斜劈,不再吭聲。“仙人“指路”、“弩箭穿心”、“羅漢上殿”、“猛虎出洞”、“泰阿倒持”、“烏龍擺尾”,一招招厲害殺著接連不斷地使將出來,端的是形健骨遒,法度謹嚴。刺、洗、劈、砍、挑、點、崩、擊、斬、刜、抹、削、絞……各式層出不窮,儼然名家身手。

若非白不肖步法神妙,身法敏捷,又久經大敵,早已傷在他這套“盤龍劍法”之下。

那蒙面劍客卻已焦躁起來,他原擬在五十招內將傷後體虛的白不肖斃於劍下,誰知鬥到八十多招,還未能傷到對方一根毫毛,自己貌似佔了上風,實則劍劍刺空,那白不肖似有神助,每每能在間不容髮之際躲開劍刃。

久鬥下去,萬一對方來了幫手,自己要全身而退也不容易;但若今日殺不了白不肖,待他功力全復之後,自已更不是對手了。蒙面劍客低吼一聲,挽個劍花,身於騰空躍起,一招“雲龍三現”,人劍橫成一線。向白不肖兜心疾刺。

這一招是“盤龍劍法”中極精奧厲害的妙著,一招共有三式,故名“雲龍三現”。對方若舉兵刃招架,便以“烏雲壓頂”破之;若矮身躲閃,即以“長虹垂地”殺之;若後退逃竄,轉以“流星追月”斃之。

白不肖已退到竹林邊上,一見對方人劍合一,疾射而來,勢道驚人。退無可退,躲無可躲,當下急中生智,反手握住身後翠竹,用力一扳。

蒙面劍客陡見一大片翠綠的竹葉竹枝嘩的迎面掃來,饒是鐵劍無敵,也沒見過這樣的怪招,他身在半空,無所憑藉,不及傷敵先護自身,只有抬劍上撩。一根粗竹上有無數細技,鐵劍撩削,固削中大部,但也有幾根帶葉橫枝掃中他頭臉,頓時將他臉上黑蒙布掃落,額上現出數條血絲。

白不肖扳竹掃敵,將對方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時,他只要將刀一舉,以一招平平無奇的“舉火燎天”,立可將敵人開膛破腹。但在對方蒙布脫落那一瞬間,白不肖手中刀便舉不起來了。

這人正是他已猜到而又不願相信的伍天風!

伍天風頭臉一陣刺痛,雙足甫落地,脖根上便被一片冰涼的東西抵住。

一著失手,滿盤皆輸。到這時,伍天風才明白,他與白不肖無論武功、智慧,皆差得太遠。死在這樣的人的刀下,似乎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他倒並不懼怕,只在心中憤憤不平地喊道:“老天!你既生伍天風,為何再生個白不肖?”

白不肖以刀抵住伍天風,久久凝視這張俊俏的臉龐。伍天風的臉上沒有恐懼,也沒有懊喪,他眉宇間充滿了憤懣與傲慢。

白不肖明白,只要用刀一推,這憤懣與傲慢便煙消雲散,但—想到陸怡,一想到適才街上所見的迎親隊伍,便將提刀的手緩緩收了回來。

“伍天風,你暗算我不止一次,瞧在陸怡的面子上,你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你滾吧!你記著,下一次你若再害人,我是不會饒放你了!”

伍天風自問必死無疑,不料白不肖竟會饒了他,胸中傲氣頓失,呆呆地看著白不肖陰沉的臉龐,一步步後退,怕他忽而變卦。直退出三丈多遠,見白不肖確無殺意,心中求生慾望大漲,忽轉身飛奔而去,至於這時心中可還有“一時瑜亮”之恨,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白不肖返入屋內,才知陸老夫人與巨獒俱已死去多時。陸老夫人是被掌力震碎顱骨,死於床邊椅上。巨獒則被利刃割斷了喉管,死在地上。料來必是伍天風所為。白不肖瞧著一人一狗兩具屍體,心中大悔。原先,他以為伍天風數次三番,只是要殺自己,卻不料他竟會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婦下毒手,但這究竟為了什麼呢?

難道伍天風因向陸老夫人退婚不成而起了惡念?

倘陸老夫人確係伍天風所殺,日前富春城中客棧裡的刺客必也是他了。

白不肖細看陸老夫人的腦門,只見掌印深陷,顱骨碎裂,照伍天風眼下的功力,似乎尚不能及此。又見她的膚色泛青浮脹,死去定少已有一天一夜,巨獒頸下創口也已發臭。難道伍天風會在此屋中伴著行將腐爛的屍體潛伏一天一夜之久?

設若兇手另有其人,又如何解釋伍天風會出現於此?

無數疑問盤旋於白不肖腦中,攪成一團亂麻,一時哪裡理得清?正自抱頭苦思冥想。屋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足音,由遠而近。接著,響起陸怡喜悅的叫聲:“奶奶!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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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怡在清河坊被觀看迎親隊伍的人潮衝散,初時尚能見到白不肖在探頭探腦地找自己。其時擠過去與他會合,並非難事。蓋因那花轎觸動了她的心事,頓時不知從哪裡來了一股怨艾之心,便任那人潮將她推來推去,離白不肖也就越來越遠了。

待迎親隊伍過去,她也沒再找白不肖,一步懶似一步地往前走。出錢塘門,又在西湖邊的垂柳下一個人坐了好久。

坐在湖畔呼吸微含腥味的水汽,看白條魚一群群在水面覓食,心裡頭那股愁緒如溼霧般久滯不散,直至暮靄漸降方驀然醒悟,嘆一口氣,站起來往家走。

一路走一路在想:白不肖必已到家,正在跟祖母說伍天風。祖母必是喜容滿面,笑得合不攏嘴……

直至竹林在望,她才將重重心事擱下,加快步子,只盼早些見到祖母。遠遊歸來,陡見蕭蕭茅屋,竟沒去留意周遭有甚異常,歡快地叫一聲:“奶奶,我回來啦!”

門開著,巨獒也未奔躍出來搖尾乞憐,屋裡沒有人聲。

陸怡步入屋內,只見白不肖站在裡房門前,神氣甚是古怪,似笑似哭,非悲非喜;又見桌椅翻倒,灶台半塌,不由心頭一慌,急問:“怎麼啦?我奶奶呢?”

白不肖往邊上讓開,讓她走進裡間。

陸怡已預感發生了什麼大事,一顆心怦怦激跳,待看到祖母的屍身,頓覺胸悶氣促,天旋地轉,眼睛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白不肖見陸怡搖搖欲倒,搶上去扶住她,又掐人中又捶背。良久,陸怡悠悠醒轉,這才放聲大哭。她與祖母相依為命,十多年來須臾未曾分離,這次回鄉祭父,離家不過數日,歸來已人鬼殊途,怎不傷心得肝腸寸斷?”

這一哭,多少已忘卻的舊事一齊湧上心頭。白不肖知道無可勸慰,於是默默站在她身旁,且讓她縱懷一慟,發洩心頭的悲傷。同時也好乘這空檔,想一想該不該將伍天風伏擊自己的事告訴她。

伍天風嫌疑最重,自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一未親見,二無證據,萬一兇手另有其人,豈不誤了陸治終身?他反覆思索,覺得還是不說出“伍天風”的名字為好。

陸怡哭幹了眼淚,哭啞了嗓子,才收住悲聲,轉頭問白不肖,可曾發現兇手蹤跡?白不肖答以只見一蒙面劍客從房中竄出,他與蒙面人拆了數十招,終因功力未全復原,叫那廝跑了,至於蒙面劍客是否便是兇手,甚難確定。因她祖母已死去多時。

陸怡想來想去,平生仇家僅只大慧和尚一人;但大慧已被她廢去全身武功,決無康復之理,便是有心報復;也鬥不過祖母和巨獒,除了大慧,又有誰下得了這般毒手呢?

想到祖母被人所殺,自己卻連仇家是誰也不知,心中一痛,才幹的眼窩又聚滿了淚水。

白不肖見狀,心中難受,卻又幫不上忙,於是將陸怡的祖母放平在床上,將死狗提出門外,挖了個坑埋下,又生火、淘米、做飯。

陸怡終究是個少女,傷痛之情難以自已,心中全無主意。次日,白不肖徵得她應允後,到城裡買了口棺材,叫了幾名土工石匠,將她祖母收斂了,就在竹林裡砌了座墳墓,草草安葬。

料理了喪事,白不肖看陸怡猶痴痴呆呆,少言寡語,茶飯無心,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怕兇手再度來犯,是以不忍就此離去,便在竹樓旁用粗竹為架,結草為頂,搭了個茅廬,一面就近照料她,一面自己練功習武。

一晃過去半月。這半月裡,陸怡漸漸從傷痛中掙脫出來,白不肖傷勢也痊癒了,自覺內外功夫較受傷之前又進了一層。

這日早晨,他在外練了一路刀法,汗涔涔地迴歸草廬。見陸怡站在竹樓前的空地上晾衣,就走過去問候。

陸怡把溼衣搭在晾竿上,淡淡地說道:“白大哥,你該走了。”

白不肖一愣,看她神情不似說笑,猜不透她的意思,就反問道:“我走到哪裡去?”

陸怡忽的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人說男人天性涼薄,真是不假。”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話,心裡疑竇叢生,卻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便說:“你說我天性涼薄?”

陸怡斜睨一眼,道:“難道還有別人?奇芙蓉為找到你,踏遍三山五嶽,大江南北。而今她賭氣走了,你無動於衷,不是天性涼薄又是什麼?”

白不肖臉上一紅。其實,他何嘗不想去尋找奇芙蓉,只是抽身一走,撇下陸怡一個人,也不是個道理。他心裡一直在想著安置她的事,於是說:“我自然要去找芙蓉的。只是未將你安置好……”

“白大哥!”陸怡銳聲叫道,忽地紅了臉,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瞅著他,緩緩問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我呢?倒不妨說來聽聽。”

白不肖道:“令祖母生前的心意是……”

陸怡眉頭一皺,打斷了他的話:“我曉得了。你又要提那個伍天風!我上回就說過:你管別人的事管得太多,該管管自己的事了。我的事該怎麼辦?我自有主張,不勞你費心。你既非我長輩,又非我兄弟,管頭管腳的,不怕人家厭煩麼?”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將衣袖一甩,顧自徑回屋裡,砰地合上門。

白不肖不料她竟會說出如此絕情的話來,一片好意換來個老大沒趣,心頭微生怒意,便想就此甩手離去,左思右想終是硬不下心來。忽又聞屋裡陸怡嚶嚶的哭聲,更是心亂如麻,只覺女孩兒的心思太過深奧難以索解。

哭了一陣,陸怡收淚,聽屋外毫無聲息,還道白不肖已走了,心中大急,忙從門縫看去,見他仍一個人站在當地,禁不住柔腸百結,內心裡似有千百把鋼刀在絞。俏立許久,心腸復又轉硬,拉開門叫道:“白大哥,進來吃飯罷!吃了飯再走也不遲。”

白不肖見她淚痕宛然,聲氣卻與平素無異,心裡納悶,也不敢違逆,低頭進屋,就在桌旁坐下。

陸始將菜餚端上來,七碟八碗擺了一桌,又提來一壺酒,兩隻杯子。

白不肖見萊餚甚是豐盛,又有醇酒,知她是為自己餞行,隨口說:“酒就不喝了吧?”

陸怡正在往杯裡斟酒,說:“為何不喝?有酒就喝!你我痛幹三杯。須知:‘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今日是我請你喝酒,他日你和芙蓉姐締結白頭之約時,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

她將兩杯斟滿,一杯遞給白不肖,一杯端在手裡;笑道:“先乾為敬!我先喝!”將酒送至櫻唇,一飲而盡,潑出的酒水打溼了胸襟。

白不肖見她言語舉止,俱露狂態,又聽得說自己和奇芙蓉的事,顯然有所誤解,待要解釋,三言兩語又說不清楚,於是也一口喝乾杯中之酒。

陸怡又將兩杯斟滿,笑道:“這第二杯酒,自是該謝謝白大哥對我的種種恩惠了。你於我恩惠太多,無以為報,便用這酒為酬謝吧!還是該我先幹。”又是一飲而盡。

白不肖無言以對,只好陪她再喝一杯。

陸怡端起第三杯酒,待要笑,眼圈忽的一紅,盈盈欲淚,低頭抹去淚花,鎮定心神。說:“這第三杯酒,祝大哥此去鵬程萬里,樣樣稱心如意!我先喝了!”

她喝得太猛,嗆了起來,將大半杯酒潑在衣上。一張臉紅如玫瑰,淚水刷刷地流下來。

白不肖縱然愚笨如牛,於這三杯中,也已看出陸怡對自己的一片深情。頓時酸甜苦辣一齊湧上胸口,體內情熱似火,燃得他心頭灼痛。他本就對陸怡懷眷戀之意,後知她已有婆家,這才硬將初茲的情苗掐斷,再不敢作非分之想。

今日陸怡置酒餞行,盡露心意,他正合青春年少血氣方剛,怎能無動於衷?

望著陸怡嬌豔如花的臉龐,楚楚可憐的神情,他明知只要一伸手,什麼都可得到,但從此後,他倆也將為世間一切正人君子所唾棄。武林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俠們,更會傾巢而出,將曾施之於他的手段,加到陸怡身上。

一想到冰清玉潔的陸怡將遭到千夫所指的厄運,他不寒而慄,暗暗叫道:白不肖!你是“大魔頭”,你切不可因一己歡樂去害了別人!你身上汙泥濁水再多些無妨,但陸怡是無瑕白璧,你不能讓她沾上一星半點!

他不敢抬眼看她,默默地喝乾了酒,默默地去盛了兩碗飯。

當白不肖心中兩種念頭激烈交戰之際,陸怡已冷靜下來,併為自己適才的舉動而深自悔疚,覺得對不起那位奇芙蓉。她本無他意,只是心裡有股說不出的鬱悶,借酒發洩一下,便輕鬆多了。等白不肖吃罷飯,陸怡從裡屋取出一隻包袱,交給他,道:“這裡面是一套衣衫鞋襪和些許盤纏。你帶了可路上替換使用。我不久也將離開此地,去了結我自己的事。我不送你了,你走吧,多保重!”

白不肖見她已復常態,語言中絲毫不帶眷戀不捨的情意,暗暗詫異,便雙手接過包袱,系在背上,抱拳為禮,道:“怡妹,你也多保重。我走了!”

他本想多說幾句,又怕控制不住自己,暗暗嘆一口氣,一頓足,走出門去。

在小徑拐彎處,他又忍不住回過頭來,那竹樓大門敞開著,卻不見陸怡的影子,晾竿上她的綠衣衫輕輕拂動。他凝視有頃,心頭嗒然若失,有難以言喻的惆悵與憂悒,接著深吸一口氣,邁開大步向前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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