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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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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牛不也] 瀟灑江湖《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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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47:45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 回  恩義難酬

光陰匆匆,倏忽一年多過去了。隱姓埋名的白不肖走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沿海內陸,始終沒打聽到奇芙蓉的音訊。她宛如滴水匯入江河,無影無蹤。一個個以俠義自居的成名人物,也不再有追殺“大魔頭”白不肖的興趣。江湖風波歷來驟漲陡消,這倒給白不肖省卻不少麻煩。

其間,他曾回杭州一趟。棲霞嶺下翠竹林中,陸怡的竹樓已經倒塌了一半,成了狐兔的安樂窩。他尋到陸老夫人的墳墓,見墳草萋萋,也久已無人祭掃。他買了些時果香燭,在墳前憑弔一番,嘆息幾聲,怏怏離去。

浪跡江湖,少不得做些劫富濟窮,扶危濟困的俠事。這年初秋,他在太湖北岸,偶聞當地一張姓富豪為富不仁,巧取豪奪,欺壓良善的種種劣跡,動了俠義心腸,夜闖張府,出手教訓那惡霸,又竊金盜銀拿來賑濟左近窮人。

其後,他追蹤一個小有名氣的採花淫賊至金陵西郊,交手不過三招,便震碎那惡賊的心脈,為世間除了一害。

金陵乃江南第一名城,為數朝都城。左右無事,他就進城逛逛,各處玩耍。

這月午後在鼓樓一家茶館喝茶聽戲。那戲班子唱的是崑曲,曲辭雅訓,那生角的一條嗓子真個是金石鑄成,吊到高昂處,直似號角夜吹,響遏行雲。座中茶客皆擊節贊好。過了片刻,上來一個嫋嫋娜娜的妙齡女子,懷抱琵琶半遮面,極盡妍媸妖嬈之致,那一手琵琶彈得嘈嘈切切,也引來陣陣彩聲。

一曲未終,茶館門口一片嘈雜聲,緊跟著進來四個橫眉豎目、膀寬腰圓的黑衣大漢,近門處一個茶客躲得慢了一步,被當先那個胖大黑衣漢在肩頭一推,“撲通!”摔跌在地。那被推倒的茶客似是極怕這些人,竟一聲不吭捂著疼處躲開。

胖漢在中間一站,也不顧琴女猶在上頭彈奏,拉開個驢嗓大喊:“老闆!老闆在哪裡?”

有位頭髮花白的瘦老者拱手道:“這位官人聲音請放低些。”

胖漢把一對牛眼彈出,喝道:“大爺天生一條虎嗓,你管我聲音高低!”揚手一掌摑過去,老者不會武功,怎知躲閃,啪的一聲,左頰早著,身子跌飛出去,便要往白不肖的條桌上落下。

同桌的兩位茶客驚叫起來。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鞋子,貼在老者背上,竟將他下跌的身子托住扶正推回原座。

這一來,不光老者本人莫名其妙,便是左近的茶客,也不明所以。那胖漢更是大驚失色,他看不見飛鞋託人,只見老者跌飛躍回,穩穩坐回椅上,還道這老者是身負絕頂武功的高人,駭得後退兩步,使個架式護住自身,口中連說。“你……你……”

他的三個同伴也都往一堆擠,齊盯著老者。只要老者一動,他們就一擁而上。

茶館老闆從裡頭趕出來,滿臉堆笑,點頭哈腰,向那黑衣胖漢道:“鹿三爺息怒!小人正在後頭燒水,不知鹿三爺駕到,未克相迎,有罪有罪!三爺是聽戲喝茶呢還是別有貴幹?”

胖漢見那老者半邊臉已腫起,眼含敢怒不敢言之色,似乎不像身負絕藝的樣子,膽氣又壯,狠狠朝老者橫了一眼,轉臉對老闆說:“老闆既認得我鹿三爺,那就好辦了。我大哥羊如昆羊大俠聽說你這裡有位綺春姑娘琵琶彈得好,小曲兒唱得不壞,叫我們來請她去。”

老闆連連作揖賠笑,說道:“鹿三爺有所不知,綺春只在敝館為茶客們助興,從來不唱堂會,要請羊大俠和鹿三爺見諒!”

鹿三爺勃然變色,一把揪住老闆的衣領,將他兩足提離地面,斥道:“三爺我看得起你,才說個‘請’字。你在金陵混飯多年,難道不知三爺我說一不二的脾氣?來呀!將那小娘兒給我抬回去!”

他身後的三個黑衣漢響亮地應了聲,齊向台上的綺春撲去。菜館裡頓時哄哄大亂,膽小的拔腳外逃,膽大的貼壁而立,要看這事如何了結。

三條黑衣漢、一擁而上,六隻毛茸茸的大手齊向綺春伸去。那綺春許是嚇呆了,兀自坐在椅上不動。坐在一旁的琴師,是個二十四五歲的白麵青年,一見情勢危急,掄起手中胡琴,向那六隻手打去。江湖藝人多有幾手防身武功。琴師掄琴一砸,六隻手中有兩隻縮得慢了一點,正被砸中手背。中間的黑衣漢哎喲呼痛。但胡琴的琴桿也斷成兩截。

右邊的黑衣漢罵了一聲,轉向琴師,揮拳就打,琴師側身閃過,還了一掌。中間和左邊的兩個黑衣漢仍撲向綺春。綺春身在椅上,“裙裡腿”連環踢出。兩個黑衣漢萬想不到身一個嬌怯柔弱的女子這麼厲害,猝不及防,一中下額,一中肩頭。

他倆各退兩步,愣怔一下,齊吼一聲,鼓勇再上。綺春以琵琶為兵器,一招“手揮五絃”迫退兩敵。跟著一個倒翻,從椅背翻向後面,順便一腳蹬在椅子檔上,一把硬木椅朝兩個黑衣漢疾飛過去,勢道居然不弱。兩個黑衣漢四掌齊出,將木椅打得粉碎。

那“鹿三爺”原以為搶個弱不禁風的女子,自是手到擒來,毫不費力。他看了片刻,見那青年琴師與自己的一個徒兒相鬥,還略佔上風;另兩個弟子合鬥綺春竟也不很順手。氣得大罵一聲“熊包!”

丟開茶館老闆,大踏步走上前去,伸手一抓,即抓住琴師往地下一擲。隨即推開與綺春相鬥的徒弟,咧開大嘴獰笑道:“讓我來領教姑娘的花拳繡腿!”又伸手一抓。

綺春舉琵琶一擋。“鹿三爺”比他徒弟強多了,五指抓落,頓將琵琶輕輕鬆鬆地抓過來,隨手往地上一摔。跟著又是一抓,綺春扭腰急閃,卻不知他這一抓乃是虛招,後腰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兩個黑衣漢上去,一抱頭一抱腳,將她扛了起來。

“鹿三爺”哈哈大笑,叫聲“走!”就率先往後走去。

老闆和眾茶客眼睜睜看他們搶人,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白不肖正擬出手,忽聞一個聲音叫道:“鹿三爺,慢走!”

他循聲看去,只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擋在門口,他中等身材,穿一身泛黃的白布衣衫,四方臉上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鼻挺嘴方,上唇有一抹濃密的短髯。他揹負雙手,神態安詳,站在那裡,有如淵停嶽峙,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

白不肖一瞥之下,已認出他是多年未見的大師兄南宮虎,心情十分激動,忍不住喊了聲:“大師哥!”南宮虎忽聽有人喊“大師哥”,轉眼一瞥,見是個不相識的青年,還道是在喊別人,他全神貫注於眼前的不平事,哪有餘暇細察?

白不肖見南宮虎不理自己,心中微感委屈,轉念一想,大師兄離開師門時,自己才十一歲,暖別十年,自己己長大成人,大師兄怎還認得出來?當下硬捺下上前相認之心,要看看大師兄如何料理眼前之事。

那“鹿三爺”見一個貌不驚人、衣衫敝舊的漢子擋住門口,不由一怔。他形容粗豪,心思卻細,立知這出頭擋道之人決非易與之輩,當下擠出笑容,抱拳道:“尊駕眼熟得很,恕在下記性太壞,一時卻想不起在哪裡會過?”

南宮虎抱拳還禮,道:“我與鹿三爺是初會。想來鹿三爺是認錯人了。初會也不打緊,古人有‘傾蓋如故’之說,鹿三爺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是以要想向鹿三爺討個人情。”

“鹿三爺”聽他辭氣並無惡意,笑道:“好說,好兌我鹿鳴春最喜結交朋友。尊駕高姓大名?有何見教?”

南宮虎笑道:“賤名不足掛齒。在下是想請鹿三爺放了那女子。”

鹿鳴春怎不知他出頭的緣由,但故作驚訝,道:“這事小弟可作不了主。這綺春姑娘是我大師兄羊如昆著小弟來請的。尊駕若定要這個結在姑娘,也不難,只要和小弟同走一趟,想來羊師兄不能不賣個面子給尊駕。”

他甚狡猾,幾句話便將一副擔子卸到大師隻身上。

白不肖暗想:十餘年不見,南宮師兄仍這等老實,與惡霸地痞還如此客氣。且聽他如何對答。

南宮虎眉頭一皺,想一想,說道:“既然是令師兄的意思。我便跟鹿三爺走一趟。”側身讓開一步,竟真的要跟席鳴春去。

鹿鳴春心中大喜,面上卻不露聲色,笑道:“尊駕請!我大師兄能結識尊駕這樣的好朋友,一定歡喜得緊。”提步往外走去。忽覺眼前一花,門口又多了個人。

“慢來!慢來!”這人笑道:“鹿三爺還未問過我的意思,便要抬走綺春姑娘,似乎也忒不講交情了罷?”

這人正是白不肖。他見南宮虎被鹿鳴春的幾句花言巧語懵住,便挺身而出,有心與大師兄開個玩笑。

鹿鳴春僅只眼睛一霎,面前就多了個人,心知此人武功不凡,心中暗自戒備,嘴上還是十分地謙和:“這位好朋友若肯屈駕,敝師兄定也十分歡迎!”

白不肖笑道:“鹿三爺一口一個‘好朋友’,在下深感榮寵。便請三爺將這綺春姑娘放下,我與這位仁兄同去向今師兄請罪如何?”

鹿鳴春嘿嘿乾笑兩聲,目露兇光,厲聲道:“小兄弟是定要掃我們面子囉?你也不打聽打聽金陵城裡鹿三爺向來說一不二!滾開!”

他吐氣發力,五指箕張,徑向白不肖胸口抓落。

白不肖不躲不閃,待他五指將及己胸,右手三指搭上他手腕,擰腰甩肘。鹿鳴春龐大的身子頓時飛了起來,呼的撞向南宮虎。

鹿鳴著的身子重達兩百斤,經白不肖借力打力甩出,衝撞的勢道怕不有四五百斤?南宮虎咦了一聲,左手一圈;使個“雲手”,口中說:“三爺小心!”將他的身子一託,化解了衝撞的力道,輕輕一推,鹿鳴春雙足穩穩落地,毫髮無損。

在旁觀者看來,都還道是鹿鳴春縱躍騰挪,不知白不肖和南宮虎已各交換了一招上乘武功。

鹿嗚春怔一怔,虎吼一聲,兩拳連發,擊向白不肖。白不肖移形換步,伸手一撥。鹿鳴著身不由己轉了個身,這勢如奔雷的兩拳便擊向了南宮虎。他收勢已然不及,砰嘭兩拳都擊在南宮虎胸口,觸手綿軟,竟似擊到棉花包裡,更有一股吸力,將他雙拳緊緊吸注。

他心中大駭,猛地運勁回奪。那股吸力驀地裡無影無蹤,喀嚓兩聲響,鹿嗚春使力過猛,雙臂脫骱,一個身子往後飛跌出去,痛得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白不肖急出雙手扶他雙臂,笑道:“三爺小心了!”以巧妙的手法給他上好了脫骱的關節。

那鹿鳴春在瞬息之間被兩個高手整治得死去活來,嚇得魂飛魄散,自知此刻再要逞強,死無葬身之地了。他呆了呆,向幾個徒弟揮揮手,啞著嗓子說:“快放下!快放下!”

徒弟們依言把綺春放下來。鹿嗚春面如死灰,低頭往外走去。

白不肖叫道:“鹿三爺!”鹿嗚春嚇了一跳,急收步回頭道:“好漢有什麼吩咐?”

白不肖慢條斯理地道:“鹿三爺這便走麼?你的大師兄還來不來搶人啦?要不要我在此恭候?”

鹿鳴春聞言一怔,賠笑道:“好漢,我鹿鳴春是心服口服。至於敝師兄的意思,我亦不敢妄加揣測,倘若好漢肯見示尊姓大名與居留所在,敝師兄或會備帖拜謁。”

這話貌似謙恭實含威脅之意,誰都聽得出來。白不肖剛想回答,南宮虎卻搶在他頭裡說息“請鹿三爺上覆羊如昆羊大爺。便說‘寒山一枝梅’問候他。”他話剛說完,一直貼壁而立的一個少婦彈出一朵絹制蠟梅花,正好貼在鹿鳴春胸口。

鹿鳴春取下絹花一看,頓時大驚失色,朝那少婦深深一揮,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白不肖不由向那婦人看了一眼,見她年約三十許,柳眉粉面,雙目點漆,眉宇間有股凜然生威的神氣,極像個貴婦一人,心中波:“寒山一枝梅”是前輩女俠,怎會如此年輕?

南宮虎朝白不肖抱拳為禮,道:“小兄弟俠肝義膽,在下佩服得緊。金陵城中,似鹿鳴春般的地痞流氓數以百計,被我輩撞見,出手施以薄懲,乃理當所為。但我們外鄉人人地兩生;似不必捲入過深。小兄弟以為如何?”

白不肖見南官虎到這時還沒認出自己,暗暗好笑,道:“小弟年輕魯莽,但知懲惡揚善乃學武者本分,並不顧及對方人多人少,倒叫老兄見笑了。若小弟有老兄這般身手,早打上門去,管他什麼羊啊虎的!”

南宮虎聽他語含譏刺,嘲笑自己膽小怕事,也不以為一忤,笑一笑,道:“小兄弟血氣方剛,豪氣干雲。還沒請教高姓大名?”

白不肖道:“我是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小輩,賤名不足掛齒。方才聽老兄提及‘寒山一枝梅’的名頭,想來老兄是‘寒山一枝梅’的門下。久聞‘寒山梅劍’是劍術中的絕藝,小弟大膽,想跟老兄討教幾招?”

南宮虎眉頭一皺,道:“在下並非‘寒山一枝梅’門下。小兄弟誤會了。”

白不肖笑道:“原來老兄方才是狐假虎威,借他人的名頭來嚇唬人的。佩服!”

他扭頭就往外走去;南宮虎張口結舌;那少婦拍開了綺春和琴師的穴道,忽聞此言,銳聲叫道:“你站住!”

白不肖有心跟他們開玩笑,腳下不停,笑道:“罷了!罷了!靠他人威名欺世,只能嚇嚇鹿與羊,卻嚇不倒我。”

少婦正是“寒山一枝梅”的傳人何冰兒。自她師父息影江湖後,她承繼衣缽,行使仗義,浪跡江湖,在北方闖出老大的名頭。因其一身功夫已與其師盛年時不相上下,江湖上也稱她為“寒山一枝梅”。現在白不肖說她冒名欺世,她心中大怒,雙足一頓,便從茶館內翩若驚鴻地掠了出來,擋在白不肖前頭。她柳眉倒豎,粉臉濺朱,怒視白不肖,斥道:“你是什麼人?膽子倒不小!”

白不肖笑道:“我若是說出來,只怕嚇壞了你。不說也罷!告辭了!”他展開“逐流步法”,身形一晃,從何冰兒身旁繞過。何冰兒伸手一抓,差了半寸沒抓住。見白不肖腳下浮塵不起,人卻已在三丈以外。

何冰兒哪裡肯舍,提氣直追。南宮虎也只得緊跟上去。

街上行人見兩男一女三人疾行,無不駐足觀看,噴噴稱奇。有好事的子弟欲跟上去看個究竟,但哪裡追得上?

白不肖跑出城外方放慢腳步。何冰兒素以輕功自傲,但居然追他不上,心中暗暗驚訝,怎麼也猜不出這人的來歷。待見白不肖腳下一慢。她騰空一躍,越過他頭頂,攔住了他,厲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白不肖笑而不答。南宮虎不欲多事,勸道:“冰兒,這位少俠既不肯說,不要勉強,我們走吧!”

白不肖道:“慢走,慢走。要我自道姓名也不難,只須這位大哥肯賜幾招讓小弟見識見識,小弟給你們叩頭也無妨。”

他話音甫落,就一掌拍向南宮虎,使的是“流水掌法”中“春江潮水”那一招。南宮虎見他招式怪異,一掌拍來,暗蘊排山倒海的勁道,心下驚詫,不得已應了一招“虎踞龍盤”。兩股大力一招,嘭一聲響,兩人都是身子一晃。

白不肖有心要試試師兄的功夫,這一招硬拚,頓感胸口發悶,立知師兄的內力要比自己強。他身隨掌走,“波峰浪谷”、“驚濤裂岸”、“大江東去”,一連三招攻去。

南宮虎見他掌法神妙,也不敢怠慢,當下見招拆招,將師傳“龍虎神掌”施展出來。他內力雄渾無儔,較之北門天宇當年、也不遑多讓。轉瞬間,師兄弟倆鬥了個旗鼓相當。

論內力自是南宮虎強,但白不肖掌法精奇,又對師門的掌法瞭如指掌。詳知南宮虎每一招的虛實、方位、角度,故絲毫不落下風。

南宮虎越鬥心中越疑,對方的掌法雖是平生僅見,但他的步法卻分明是本們的“逐流步法”。再看他面容似曾相識,心念一動,收掌躍開,叫道:“且住!你……”

白不肖撲通跪倒塵埃,叫道:“大師哥!你該認出小弟白不肖了吧!”

南宮虎大喜,上前一把扶起白不肖,端詳片刻,不禁喜極而泣,簌簌下淚,叫道:“師弟你長大了!做哥哥的好歡喜!”

兄弟倆相擁良久。南宮虎才想起身邊還有個何冰兒,便道:“師弟,她叫何冰兒,是‘寒山一枝梅’的親傳弟子,也是你的大師嫂。”

白不肖又跪下給何冰兒叩頭,口稱:“大師嫂,適才小弟多育冒犯,尚請見諒!”

何冰兒還了半禮,笑道:“你大師哥閒時常與我說起你,令尊令堂,昔年我也曾拜會過,‘龍鳳俠侶’倘地下有知,見你已長大成人,不知有多麼歡喜!”

當下三人回城裡,找了一家酒樓,叫了些酒菜,一邊喝酒,一邊各道分別十餘年中各自經歷見聞。南官點向居西北塞外,如今聽白不肖詳敘師父逝世經過,不由黯然神傷。

何冰兒插嘴道:“白師弟,我聽說害死你師父的奇竹瘦還遺下一個孫女兒。你久在江南,可曾見過那個小妖女的蹤跡?”

白不肖道:“我正在找她。她叫奇芙蓉,性子是較常人乖僻一些。”

南宮虎道:“好!我們兄弟倆好歹得找到她,為師父報仇!”

白不肖嚇了一跳,見南宮虎和何冰兒皆是神色嚴峻,知他們言出必踐。待要解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脫口道:“大師開、大師嫂,那奇芙蓉不是壞人!若不是她數度相救,小弟早已死了!”

南宮虎劍眉一揚,愕然不解。何冰兒更以鋒利的目光盯著白不肖,似要穿透他內心。

白不肖便一五一十,將奇芙蓉兩次相救的事和盤托出。他是想說奇芙蓉與奇竹瘦不同,但哪裡說得清楚?

尤其講到奇芙蓉為找自己冒名“北門杜”連戕江南武林好手一節,何冰兒拍案而起,怒道:“北門前輩是名震一時的大俠,誰知他死後還有人冒名作惡?單此一節,足見奇芙蓉的品性與乃祖如出一轍!白師弟,你是名門之後,切不可善惡不分黑白混淆!令尊令堂因一念之差,失身匪類,致貽終身之羞。你若認賊為友,怎對得起令尊令堂於地下?”

這一番話說得白不肖滿臉濺朱,心裡頭忿忿不平,怎奈長嫂如母,又是初識,縱然言辭似刀,也只得忍了。

南宮虎雖覺何冰兒責之過切,但素知她一向嫉惡如仇,眼中揉不進半點沙子,又見白不肖這副樣子,心中難受,溫言育功道:“白師弟,你師嫂是一片好意,言辭雖過激切,實是望你分清敵友,做一個響噹噹的好漢人說起來,師父早逝,我又遠赴塞外,讓你一個人失於調教、吃盡人間辛苦,我這做師兄,也難辭其咎。今日天教我們兄弟相逢,自後天天在一起,就好了。”

白不肖聽南宮虎言辭懇切,情深意厚,心中感動,沉吟片刻。拾頭問道:“大師兄,我只是不明白;為何奇竹瘦與師父的過節,定要著落到奇芙蓉身上呢?奇芙蓉並未加害師父,她出手懲戒的,都是些沽名釣譽的偽君子,怎麼就成了‘小妖女’呢?”

何冰兒柳眉一皺,持要開口,南宮虎忙遞眼色給她,拍拍白不肖的肩,道:“師弟,這些話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今日我們兄弟歡會,且不論他人短長。來,我們乾一杯。”

當下三人飲酒暢談,說的多是十多年前白鶴山舊事。南宮虎這些年多在西北塞外行走,於中原及江南武林逸聞所知甚少。何冰兒是名動天下武林的女俠,見聞皆廣博,問起白不肖“流水掌法”,知是湘江鬱天華所授,便有些不以為然,道:“那漁婆武功雖高,但性子怪僻,一向不問世事,故難臻一流高手之境。白師弟,你是北門大俠的關門弟子,還是以師門武功為主宗,兼習別家,方能繼往開來,卓然成家。你大師哥一心一意修習師門武功,心無旁騖。到令日雖不敢說青勝於藍,但在當世武林中,高於他的也不會很多。”

白不肖道:“這個自然。方才若非大師哥容讓,小弟早已敗了。我師門武功,博大精深,但小弟資質愚魯,辜負先師教誨,深感慚愧。日後有大師哥教導,當潛心學習,以期小成。”

何冰兒見他神情淡淡的,知他言不由衷,故心下不悅。但終究是初次見前,不宜多加數落。

三人飯畢,同出酒樓。何冰兒這回隨夫南下,途經金陵,拜訪一個世交姐妹。那姐妹青年受過她的恩惠,留住她夫妻不放。何冰兒便邀白不肖同去。白不肖道:“師嫂不用客氣。師嫂、師哥已在客中,小弟豈有再去打擾的道理?小弟仍是住客棧吧。”

何冰兒便看著丈夫。南宮虎道:“師弟既不願去,冰兒,索性我們一併都住客錢吧?我與師弟十多年不見,有許多話要說。”

何冰兒淡淡一笑,道:“我倒沒什麼,只是我那位姐姐盛情難卻。”白不肖笑道:“師哥也忒性急了,來日方長,小弟日日可聽師哥、師級的教誨,也不爭在一時。師哥、師嫂請先行一步。”

白不肖辭別了哥嫂,徑回客棧。回想日裡與師哥邂逅的情景,暗自好笑,覺得十多年不見,沒料到師哥娶了個如此威風的妻子。又想到他們對奇芙蓉的成見,不由暗暗嘆氣。

次日一早,南宮虎便至客棧,邀白不肖同去莫愁湖、雨花台等處遊覽散心。

白不肖問起師嫂何冰兒,南宮虎說她因有三個月的身孕在,已約了名醫診脈,不能陪師弟遊玩,深感抱歉。“你師嫂十幾歲便成名,在中原有不小的名氣,故說話行事不免直來直去,你體要放在心上。”

白不肖急道:“大師哥你多心了。師嫂也是為了我好,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懷有怨氣?況且‘寒山一枝梅’俠名遠播,如今成了我的師嫂,小弟深感榮光。小弟在江南,武林一干前輩對小弟有不淺的誤會。日後還要靠師哥師孃的威名,替小弟洗刷冤屈哩!”

南宮虎頗感欣慰,道:“師弟你儘管放寬心。此番我們一同回白鶴山,江南武林看我和你師嫂的薄面,沒有什麼不可化解的。休道你本是受了冤屈,便是真有什麼得罪了誰的地方,有我在,決不叫你吃虧!我們兄弟同心,定要將白鶴山的名頭再轟它響來,方不負師父的養育教誨!”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不覺來到了莫愁湖畔。但見碧波粼粼,芙蓉初綻,垂柳臨水,亭榭懸空。遠處綠樹如煙,近處繁花似錦。白不肖由“莫愁湖”三字驀地想起了浙西山中那個神秘的“無憂谷”,心念一動,隱隱覺得奇芙蓉多半是去了無憂谷中,那谷主司馬高不是個至誠君子,奇芙蓉別已遭他毒手?

他一念及此,不由悚然而驚,哪還有心思觀賞湖景,一個人直愣愣地出神。

南宮虎忽見白不肖神色連變數變,忽而唸唸有詞,忽而皺眉沉思,心中疑惑,連叫數聲,才將白不肖喚醒。他關切地問,“師弟,你有什麼心事?”

白不肖臉一紅,支吾其詞,顧而言他,將話岔了開去,遙指湖心道:“我見那船兒劃得飛快,料那船伕膂力不弱。”南宮虎還真當他看船出了神,也不疑有他。

二人沿湖畔漫步,忽聞柳蔭深處有金鐵交鳴之聲。二人愕然相顧,心道:在這風景如畫的所在,怎會有人打鬥?白不肖道:“師哥,我們過去看看?”南宮虎點點頭,又關照:“我們身處客地,凡事要小心些。”

他話還未說完,白不肖已似飛箭一般射了出去。他苦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說:“這孩子如此毛糙!”惟恐師弟惹禍,兩臂一振,也緊跟上前。

白不肖穿進柳林,見前西林外空地上,三個漢子正在圍攻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個子。

那三個漢子,一個身材高瘦,手執長劍,一個矮矮壯壯,方腮濃髯,使兩根方稜鐵鐧;一個頭發灰白的老者,手裡一根鐵筆。那空手的小個子;衣衫上已有幾朵血花,在三名漢子圍攻之下,猶自拳打腳踢,鼓勇而鬥。

一旁還有個四十多歲,身穿錦袍的漢子站著觀鬥,他一見白不肖現身,只投以不經意的一瞥,仍自環抱雙臂,面帶微笑,著他們打鬥。

白不肖只看了片刻,使知小個子的武功比三人中誰都要高,但他吃虧在空手,又是以寡敵眾,便落了下風。三名漢子中,又以那使鐵筆的老者武功為最高。他身法靈捷,一支鐵筆伸縮如電,接過了小個子的大部分招式。

白不肖因多次受江南群豪的圍攻,是以最看不慣以眾凌寡的打鬥,一見老者的鐵筆又在小個子左臂上帶出一朵血花,忍不住高聲喊:“快住手!有本事一對一地較量,倚多為勝,算什麼好漢!”

圍攻的三條漢子各往後躍,扭頭看去,見林邊兩人衣衫敝舊,貌不驚人。身穿錦袍的漢子抱拳一拱,眼睛看著南宮虎,說道:“兩位請了!兩位可是這位‘三手’黃飛的好朋友?”

南官虎搖搖頭,道:“不是。我們只是偶遊至此,聽到毆擊聲,過來瞧一瞧。這位黃老兄做了什麼事?”

錦袍人笑道:“我等是金陵‘撲天金雕’申炳應申老爺的屬下,這位黃老兄只因多了一隻手,偷了申老爺家的一件寶貝。我們追上他,便是要請他將原物奉還。兩位看來也是江湖朋友。江湖上誰不知‘三手’黃飛是有名的偷兒?難道與小偷還要講什麼規矩麼?”

南宮虎不禁為之語塞。白不肖笑道:“黃老兄,你偷了申傢什麼寶貝?拿出來還給人家罷!”

那小個子約摸三十五六歲,細眉黃臉,怒道:“我自姓汪名泰,根本不是什麼‘三手’黃飛!這夥人血口噴人誣良為盜!別人怕申炳應,老子不怕!老子便是完了,也要化作厲鬼追他性命!”

南宮虎在金陵逗留數日,已聽說過“撲天金雕”申炳應的名頭,都說申炳應武藝高強,慷慨任俠,是條好漢子。他聽兩人言語大有出入,心中生疑,便含笑向錦袍人拱手道:“兄台尊姓?兄台說他是‘三手’黃飛,他自稱姓汪,究竟是怎麼回事?”

錦泡人道:“敝姓童,現在申老爺家執管事之役。他竊人財物,自不肯承認。老兄幾曾見過自承偷盜的偷兒竊賊?我們只有將他押回去請主人發落。”他下頷一擺,那三個漢子又挺刃攻上。

白不肖道:“慢來慢來!俗話說:捉姦捉雙,捉賊見贓。童管事指他為賊,可有憑據?”

汪泰一掌盪開攻來的鐵筆,叫道:“申炳應搶我汪家祖傳的青虹劍,才是不折不扣的大盜巨賊!”

他一開口說話,手上略慢一慢,被長劍削落一片衣袖,險些傷到皮肉。

南宮虎一時彷徨無計,不知該如何辦好,白不肖卻身形一晃,躥了上去,伸手一鉤一帶,奪下使鐧漢子的雙鐧,噹噹兩聲磕開鐵筆、長劍。那使鐧漢子手上一輕,兵刃不知去向,心中大駭,但要躍開,眼前人影一晃,雙鐧又回到自己手中。

旁邊的兩人還當他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奪回來的,剛要喝彩,白不肖一掌斜劈,帶起一股勁風,那使劍和使鐵筆的漢子只覺大力湧來,身不由己,連退數步,才拿樁站穩,聽得白不肖道:“叫你們住手,你們怎不理睬?”其聲若暮鼓晨鐘,震得耳膜嗡嗡響。

南官虎見白不肖出手制住三人,心中雖怪他過於莽撞,但見他這幾下奪鐧擋劍、筆、還鐧發掌,快逾閃電,轉瞬之間,便鎮住了三條漢子,也不由在心中叫好。

他向童管事道:“童爺,我這位兄弟性子急躁,多有得罪了。”施了一禮,又轉向汪泰道:“汪老兄,童管事他們說你有偷盜之嫌。你怎麼說?”

汪泰道:“多謝兩位為我辯冤。便請那位童管事來我身上搜一搜,立判真偽。”南宮虎謝道:“汪兄真是爽快人!”轉向童管事道:“童爺你怎麼說?”

那童管事怔一怔,不料汪泰竟會提出這麼個建議來,臉上一紅,慢慢走過來,訕訕道:“童某隻是受主人驅使,與這位老兄並無過節。既然兩位仁兄出頭,童某無不從命。”

那汪泰已在自解衣釦,童管事走近去,口中說:“得罪了。”便伸雙手在他身上摸索一番,退開一步,面帶慚色,抱拳道:“諒來是我們弄錯了,這位汪兄身上並無申家財寶。得罪!”他將手一揮,帶著三條漢子急急忙忙地溜了。

白不肖目送童管事等遠去,才回過頭來說:“大師哥,太便宜他們了!若依我的性子,非得給他們弄點苦頭吃!”

南宮虎道:“師弟,得饒人處且饒人!冤家宜解不宜結。那申炳應頗有俠名,這回……。

他還未說完,忽見那汪泰身子搖晃,萎倒於地,口角流出鮮血來。

兄弟倆急將汪泰扶起來,解開他衣襟,只見胸膛上印著一個墨黑的掌印,深入肌膚。另外還有幾處穴道被封。

白不肖心念一轉,便知其詳:那童管事借搜身為名,暗底裡下了毒手。眼見汪泰雙目緊閉,氣息奄奄,白不肖心中大悔,頓足嘆道:“師哥!是我們害了他!你在這裡等著,待我追上去把那四個狗賊統統打死!”轉身就跑。

南宮虎也十分懊悔,想不到童管事如此狡詐狠辣,若汪泰一死,豈非“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但此刻以救人為要務。他大喊:“師弟快回來!”

白不肖聽南宮虎聲氣峻厲,不得不收住腳步,轉身回來。

南宮虎急解開江泰身上被封要穴,又取出一瓶丸藥,撬開汪泰牙關,倒進數顆紅色的藥丸,在他身上推拿按摩了一陣子。汪泰哇的吐出一口紫色的密血,微睜雙眼,有氣無力地說道:“好奸賊……你們串通一氣……謀害於我……我,我……”他眼一閉,又暈了過去。

白不肖按他脈搏,既細又虛,心中又是慚愧又是悔恨,雙腿一曲跪了下來,叫道:“汪老兄,都是我白不肖害了你。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白不肖不為你報仇,天誅地滅!”

南宮虎見他雙目蘊淚,咬牙切齒的,一臉憤恨之色,心中一動,暗忖:師弟還沒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便提報仇一事,也忒浮躁了!便說:“師弟,先救人要緊。適才我給他服了三粒‘護心丹’。暫能阻住毒氣攻心。那童管事的黑沙掌十分厲害,又在汪兄不備之際下手,他體內真氣散亂。你扶住他身子,我來助他導理內息。”

當下,白不肖將江泰扶住,南宮虎將掌心按在他“命門”穴上,徐徐輸入真氣。頓飯工夫後,汪泰又吐了一口瘀血,悠悠醒轉。見南宮虎、白不肖幫自己療傷解毒,目露感激之意,知道適才自己錯怪了他倆。

以自身真力助人療傷解毒,最費精神,何況汪泰內功較差,毒傷又重。南宮虎費了老大氣力,累得額頭見汗,尚未見效。兄弟倆商議,先將在泰揹回城裡再說。

於是白不肖揹負汪泰,與南宮虎回到客棧,將汪泰安置下。白不肖便要去尋“撲天金雕”申炳應說話。

南宮虎百般阻攔,說道:“師弟,我總覺此事有些蹊蹺,那申炳應名聲不壞,素有大俠之稱,諒來不會劫掠汪泰的寶劍再下毒手滅口。此事待我與你師嫂商議了,再作理會。金陵城中藏龍臥虎,不比窮鄉僻壤,你切不可胡來。我們既已攬上這檔事,好歹要弄個圓滿的結局,方不叫江湖朋友笑話。”

白不肖覺得師兄有些膽小怕事;轉念一想,他現在是聲名卓著的“南宮大俠”,行事自講求持重穩妥,惟恐遭人非議,墮了威名。於是就應道:“但憑師哥師擔作主,小弟在想,汪泰身中毒掌,危在旦夕,咱們先不論沒是誰非,總得先請申府上童管事拿出解藥來。師哥、師嫂威名遠播,申炳應不能不買帳。”

南宮虎道:“此言有理!我即與你師嫂備名帖去見那申炳應。你在此看護汪泰。”

南宮虎匆匆去了。白不肖迴轉房中,即聞見一股腐臭。原來,汪泰胸膛上的掌印已開始潰爛。白不肖身邊帶有去腐生肌藥,即打了水來,給他洗去膿血,撒上藥末,雖知此藥不一定對症,但此時別無良策,死馬權作活馬醫。

汪泰服了“護心丹”,又經南宮虎用真力推血過宮,精神略復。見白不肖不避汙穢為自己洗創敷藥,感動得熱淚長流,哽咽道:“恩公大德,我汪泰今世報不了,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的。”

白不肖道:“汪兄言重。我姓白名不肖,我師兄南宮虎為你到申炳應家去討解藥。只要解藥拿到手,汪兄便能康復。汪兄,明人不說暗話,我問你:你與那申炳應究竟有什麼過節?”

汪泰長嘆一聲,道:“白少俠,令師兄南宮大俠的名頭我是久仰的了,有眼不識泰山!不瞞你說,那申炳應與先父乃是結拜兄弟,我還該叫他一聲‘世叔’的。”

“原來如此!令尊是……”

“先父汪宜仁在世時,江湖上稱他‘神劍汪’。蓋因我家世代擅劍,又有一柄切金斷玉的利器‘青虹劍’。不是我自貶家學,汪家劍法並非一流劍法,但有一柄寶劍在乎,平添五分威力。是以先父在世時,汪家在金陵赫赫有名,一干武學好手都願與先父論交情給朋友。

“先父頗有自知之明,故不甘假寶器揚威,心知須練成絕世武功,方能真正立於不敗之地。但汪家內功不過是些尋常的養氣功夫。他的那些結拜兄弟中,以申炳應內外皆修,申家內功得自一西域高僧所授,確有獨到之處。我那位申世叔知先父心意,便主動願以申家內功與汪家劍法相交換。

“先父起先不肯,說汪家劍法並非絕學,如此交換,你申賢弟吃虧太多。但申炳應說:學武之人應博採眾長,汪家劍法源遠流長,有許多精奧之處,何況兄弟之間本不論便宜吃虧。先父聽他說得有理,便應允了。

“於是,先父將汪家劍法傾囊相授;申世叔則日日傳授先父內功心法。如此,過了兩年,先父自覺內力大進,心下甚喜,日日修習不輟。誰知到第三年,忽覺左臂麻痺,頭重眼花,繼之兩足萎軟,行走艱難,種種跡象都顯出走火入魔的症候來。

“先父去向申炳應請教,申炳應道;申家的內功進境甚速,但最易走火入魔。你現在已現走火之兆,雖是天意,人力尚可挽回。有四句要訣可助你闖過這一關。但這四句要訣,申家歷代口耳相傳,不可輕洩。你我交情不淺,我寧違祖訓,也要成全於你。

“先父頗為感動,還道這位把兄弟真有那麼慷慨。這時,申炳應道:汪大哥,做兄弟的極愛你那柄青虹劍。咱哥倆再交換一回,你給我青虹劍,我給你要訣,兩不吃虧。

“先父至此才看穿了這位好兄弟的用心,當下便拒絕了。不久,先父便走火入魔,成了癱子。申炳應隔三差五來我家,名為慰問,實想得劍。先父無論如何不從。

“那申炳應極為陰險,一日乘先父昏迷不醒,從我母親處騙走了青虹劍,丟下一張書有假要訣的字紙。先父醒來後,知那祖傳寶劍已被申炳應騙走,急怒攻心,血脈爆裂,口噴鮮血,次日便亡故了。我母親悔恨交加,給先父做了三七,也一索於吊死了。其時,我才十五歲……”

白不肖聽得血脈賁張,胸悶氣塞,怒道:“這樣的惡賊還冒稱‘大俠’?老天太沒眼珠子!那張字紙可還在?”

汪泰道:“母親死後,我怕申炳應斬草除根,即遠走他鄉,遍訪名師,擬報此仇。可是一因我資質欠佳,二因所遇師父皆非高手,苦練二十年,仍遠遠不是申炳應的對手,連他手下的狗腿子也打不過。此生報仇無望了……那字條一直在我身邊。此乃證據,我怎能丟棄?”

白不肖道:“汪兄若信得過我,可否取出讓我看一看?”

汪泰微微一笑,道:“白少俠是我恩公,就在我裡衣的領子裡。”

白不肖撕開他內衣領子縫線,取出一根油紙。小心展開,內是一張泛黃的綿紙,上面是四句話: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

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落款是“弟申炳應錄家傳秘訣易汪兄青虹劍,以此為憑兩無賒欠,年月日”。

汪泰苦笑道:“先母目不識丁,被那申炳應從《沖虛至德真經》上抄來的四句話騙去了祖傳寶劍。”

白不肖默誦數遍,復將字紙卷好,向店家借來針線,仍給汪泰縫進衣領,說道:“汪兄且安心養傷,有我們兄弟在,定要那姓申的還你一個公道!”

他見汪泰神思睏倦,輕輕出房,到門口張望,心中暗間:不知師兄能否索回解藥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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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48:58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一 回  兄弟反目

卻說南宮虎迴歸下處,將汪泰之事跟何冰兒說了一遍。何冰兒一聽此事與“撲天金雕”申炳應有關,皺眉道:“你們也太多事了!申老頭兒名聲不惡,昔日與我師父也有數面之緣。那姓汪的定是做下不端之事,才惹惱了他。”

南宮虎賠笑道:“我們且不論是非。倘姓汪的真的偷了申傢什麼財物,也沒有死罪,童管事下手也實在太辣了!”

何冰兒瞥了丈夫一眼,笑道:“南宮大俠有仁人之心,我怎甘落後?便跟你走一道,看看南宮大俠的面子在金陵城中夠不夠份?”

夫妻倆寫了名帖,向主人家借兩匹馬,問明申炳應家所在。便上馬到申府去。

到得申府一看,黑漆大門上綴滿碗大銅釘,門前又有兩頭張牙舞爪的石獅子,台階上立著兩個挺胸突肚的家了。這氣派儼然達官貴人的深宅大院。

南官夫婦下馬,將名帖交給一個家丁,等了片刻,大門轟轟敞開,一個六十來歲,身穿紫緞長衫,背挺腰直的老者露著滿嘴金牙,滿面笑容地搶將出米,口中高聲道:“南宮大俠、寒梅女俠伉儷光降,老夫有失迎送!得罪!得罪!”

南宮大婦躬身施禮口稱“申老前輩”。何冰兒並代師父問候。申炳應滿口恭維,將他倆迎進大廳。

主客落座,僕役使奉上香茶,寒暄過後,南宮虎把話帶入正題,將日間在莫愁湖畔所遇之事說了一遍,說:“久聞申老前輩慷慨豪邁,那姓汪的或有得罪老前輩之處,是否給晚輩夫婦一點面子,請貴府童管事惠賜解藥,給他一條自新之路?”

申炳應笑道:“南宮大俠言重!那姓汪的別名‘三手’黃飛,日前窮途末路來投奔於我。我念著江湖同道,便收留他住下。想是他閒極無聊,又難改舊時習氣,捲了我幾件金器潛逃。下人稟告於我,我不過一笑了之。卻不知下人竟自作主張……來人,將童管事給我喚來!”

過了片刻,那童管事悄悄來到廳外,申炳應將他叫送來,慢條斯理地間:“童管事,你且看看這位是誰?”

童管事轉臉一看,不由愕然而驚。申炳應厲聲道:“你有眼不識泰山!這兩位是名滿天下的南宮大俠、寒梅何女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揹著我去追那姓汪的,還將人家打成重傷。不知道的人,只道我申某人指使你們行兇作惡!叫我為你們背惡名聲!”

他話甫出口,身子已從椅中躍出,結結實實打了童管事一個響亮的耳光,立即躍回到椅上,這時,童管事才砰然跌倒。

南宮虎看得分明,申炳應身法快到極點,心道:此老得享大名,實非幸致。他離座將童管事扶起,只見童管事半邊臉己紫腫,口角流血,忙道:“申老前輩息怒!管事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也怪不得他。晚輩不忍見姓汪的命喪黃泉。要向童管事討些解藥。”

童管事探手入懷,摸出兩個小瓷瓶,待要遞給南宮虎,又被申炳應喝住:“蠢才!南宮大快給你臉你還不要臉?你既失手傷了汪泰,還不快去給他治傷?你再去帳房領一百兩銀子給汪泰送去!”

童管事唯唯諾諾。南宮虎見申炳應如此處分,心中大喜,起身道:“申老前輩雲天高義,晚輩代汪泰謝過。解藥還是付於晚輩順路帶去。晚輩的師弟白不肖尚在客棧等候。”

申炳應哈哈一笑,道:“老夫久慕兩位大名,今日有緣幸會,老夫已備下水酒一杯,兩位說什麼也得給老夫一點面子。童管事,你再備一份名帖,速去客棧將白少俠請來!”

南宮虎和何冰兒對視一眼,均覺再要辭謝便不近情理了,只得道個謝字。

□□□□□□

白不肖正在客棧中等得心焦,忽聽門外腳步聲響,聽到夥計在說:“白爺便住這屋裡。”他打開房門,見是童管事,不覺怔了怔,後退一步,道:“姓童的,你是否要趕盡殺絕?”

童管事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白少俠取笑了。小人奉家主人之命,一來給汪朋友送藥送錢,二來請自少俠過去赴宴,令師兄南宮大俠、何女俠都在申府等候。日間之事,家主人已責罰了小人。小人特來領罪!”

白不肖見他臉上掌印宛然,神色極為謙卑,心念一動,伸手搭在他頸後“大椎”穴上,道:“餘事以後再說,你先替在泰兄解了掌毒。童管事,你若要耍花招……”他掌上略一運勁,童管事嚇得面如土色,慌道:“白少俠放心!小人知錯了!”

“大椎”乃督脈要穴,白不肖只須掌力一吐,便可將童管事立斃於眼前。

童管事哪敢弄鬼,哆哆嗦嗦掏出藥瓶,紅色的粉末外敷,黑色的藥丸內服。

白不肖仍不抽回手來,靜靜地注視汪泰。過了片刻,只見他胸前的黑手印漸漸淡化,喉間咕咕連響,哇哇吐出半盂黑水,隨即坐了起來,向白不肖稱謝。

白不肖見汪泰掌毒已解,才緩緩抽回手來,笑道:“童管事,你的解藥還靈驗。”見他收起藥瓶往懷裡揣,急劈手奪過,道:“你這藥一發送給我罷!日後我若遭你暗算,也免得求人。”

童管事慌不迭地說選“好說,好說。”頓覺此言不妥,忙續道:“白少俠取笑了!小人這點兒三腳貓功夫,在白少俠眼中直如兒戲。”

白不肖譏刺道:“童管事太謙虛了,你的黑沙掌厲害得很吶!差一點就要了汪兄的性命呢!童管事,你日後可得小心些!把我所知,歷來以毒物傷人的角色,多半是不得善終的!”

童管事一張臉紅得發紫,連連稱是,道:“這一百兩銀子,是我家老爺贈於汪朋友作湯藥之資的,請汪朋友收下。這是份柬帖,我家老爺請白少俠過去聚聚。”

汪泰將銀子推開,道:“銀子清原物帶回:汪某武功雖低,卻不是銀子收買得了的。你告訴申炳應,我汪泰但教有一口氣在,他休想睡一個安穩覺!”

白不肖也將柬帖擲還,道:“童管事,請上覆你家申老爺,就說我盛情心感!他日有便,我自會登門拜訪!”

童管事見兩人一個峻拒一個婉謝,不由面露難色,囁嘴道:“白少俠如不肯移趾,家主人定要責我不會辦事。令師兄、令師嫂也會心存疑竇。”

白不肖哈哈大笑,道:“童管事,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莫不是想使個‘調虎離山’之計,將我調開,而後趁汪兄傷後體弱,再來一傢伙?你們日間在莫愁湖畔那套伎倆,委實不能叫我放心!”

童管事一聞此言,臉色大變,再不敢多話,施了一禮,夾起銀包,匆匆離去。

汪泰反覺過意不去,道:“白少俠再生之德,我沒齒不忘。白少俠與那申炳應本無過節,令兄嫂已在彼處,你若不去赴宴,似乎……”

白不肖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慨然道:“汪兄多慮了,我兄嫂因不知申炳應的底細,與之應酬可也。我既已知他是巧取豪奪謀財害命的惡賊,豈能再與他杯酒言歡?若非我投鼠忌器,方才就不能容那姓童的從容離去!”

他將從童管事手中奪得的藥瓶都給了汪泰。汪泰身上掌毒雖解,內傷未愈,強打精神說了會子活,便覺體力不支,神思睏倦。白不肖忙扶他躺下。掩上房門,到樓下胡亂吃了點東西,權作晚餐。而後,沏一壺茶,坐在廳裡靜候師兄南宮虎歸來。

□□□□□□

申府的大客廳裡,紅燭高燒,將裡外照得雪亮。廳中支起一張紅木大圓桌,府裡的僕役丫鬟川流不息地端來時果、美酒、佳餚。器皿非金即銀,寶光耀眼。

南宮夫婦見桌上堆放了如許美食,暗付:申炳應派頭不小,似乎請的客人還不止我們幾個。

正在疑惑,見童管事匆匆入廳,附在申炳應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申炳應臉色一變,隨即恢復常態,揮手叫童管事出去,望著南宮虎哈哈一笑,道:“好教兩位放心,那位姓汪的朋友已無虞了!令師弟想是對老夫有些誤會,不肯移趾前來,容老夫改日登門謝罪!這也難怪,下人做出不端之事,總是老夫約束不嚴之故!”說罷,又哈哈大笑。

南宮虎心道:師弟恁的不懂事!何冰兒講道:“我們這個白師弟任性得很!申老前輩寬宏大量,愚夫婦十分感佩!”

申炳應笑道:“賢夫婦俠名遠播,此間有幾位朋友心儀已久,今日難得兩位光臨,老夫欲給你們引見幾位好朋友!”

他話音甫落,門外足音雜亂,人影晃動,一下子進來四個人。南宮夫婦急忙離座起立,抬眼看去。前面兩人一是端莊自持的中年尼僧,一是瘦長面白,額下三絕青髯,文質彬彬的黑衫漢子,申炳應介紹說,那尼姑是峨嵋掌門人圓性師太,黑衫人是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後對兩人皆英俊俠少,一是申炳應的兒子申英傑,一是鐵劍伍天風。

這四人中,圓性師太是峨嵋派掌門,名氣最大。李子龍是錢江幫副幫主,來頭也不小。申英傑、伍天風年紀雖輕,但步履輕捷,英氣勃勃,也不可輕視。

南宮虎、何冰兒一邊與眾人寒喧,一邊想:這申炳應請得到圓性、李子龍這般大人物,可見不是等閒之輩,幸虧方才言語未曾失了禮數,只是白不肖柬邀不到,未免失禮。

圓性師太道:“南宮大俠、何女俠雖是初會,令師弟白不肖我倒有緣會過數次,端的是後輩中最傑出的人才了!江南群雄無不聞風喪膽!”

南宮虎見她面帶寒露,目蘊恨意,言語中又夾譏消,心中一動,又不知她究竟是什麼意思,只好隨口應付:“我師弟年輕浮躁,日後要請前輩們多加教導。”

李子龍笑道:“南宮大俠過謙了,令師弟在江湖上的名頭已遠超賢伉儷。如我等蠢才,怎敢在他面前妄稱前輩?便是令師北門大俠復生,也未必在他眼中吧!,

南宮夫婦心中大疑,他們雖從白不肖口中得知他與江南武林有什麼嫌隙,卻不料連圓性、李子龍這樣的大人物也得罪了。何冰兒本對白不肖就沒有好感,但在外人面前,不便說什麼,拿眼睛看了南宮虎一眼,道:“南宮虎離開江南已十餘年,他們的師父又去世得早,對小師弟失於教誨,實難諉過。師太和李副幫主有什麼話,只管直說。我們夫婦絕不護短,總要讓師弟給兩位磕頭賠不是!”

圓性冷笑一聲,道:“只怕你們這位好兄弟要貧尼給他磕頭罷,”

申炳應笑道:“師太別再說氣話啦!南宮大俠、何女俠皆當世英傑,最是公正賢明,正直無私,天下好漢誰不欽服?老夫今日略備薄酒,一為南宮大俠、何女俠接風,二為好朋友聚一聚,彼此間有什麼誤會,說開便行了。大家都是武林同道,沒有什麼化解不了的。”

南宮虎至此才知申炳應殷勤留客實是為了這事,心想:自己本欲回到浙境再為師弟了結這場嫌隙,今日天假其理,正好將事情弄個明白,便道:“我師弟白不肖但有得罪各位的地方,我身為師兄,自當一力承擔。但凡事總有個是非、善惡,倘其曲在敝師弟,我必不詢私護短!”

南宮虎這幾句話,說得十分委婉,座中請人均知他大俠身份,言必信行必果。圓性、李子龍等面色轉緩,互望一眼,齊聲道:“有南宮大俠這句話,我等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過,”南宮虎接口道:“列位恐對我白師弟有誤會之處,故道聽途說之言,今日先不談它。”

圓性怫然不悅,道:“南宮大俠,我等豈是信口雌黃、虛言欺世之輩?”

何冰兒素知圓性在武林中的地位聲望,在桌下踢了南宮虎一腳,賠笑道:“師太的英名,我們是久仰的了。家師昔日也曾多次與我談起當世武林中的女傑,對師太的武功人品是很佩服的。”

“寒山一枝梅”是當世碩果僅存的幾位高人之一,其武功聲望尚在少林方丈和武當掌教之上,臧否人物,言不輕發,雖然是從何冰兒口中說出,也是一言之褒榮於華表。圓性心中大喜,謙道:“貧尼何德何能,怎當得起她老人家讚許?”那張石硬的臉上不由顯出難得的笑容。

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冰兒暗自好笑,又道:“白不肖雖是我們的師弟,他犯了大錯,衝撞了前輩英雄,我們也是不依的,該責該罰,決不容情!”

南宮虎覺妻子這話太過軟弱,事情尚未理清頭緒,使顯出理虧氣短的作於,萬一其過不在師弟身上,豈不太委屈了他?心中是這樣在想,但自知應付場面上素不及妻子來得機敏能幹,也就默然無語。

當下,圓性、李子龍和伍天風將白不肖的種種“惡行”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他們都身受其害,辭氣激憤,怒形於色,咬牙切齒地將白不肖描述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申炳應、申英傑是中人身份,不便插嘴附和,便搖頭嘆息,扼腕制怒,做出種種不忍卒聽的情狀來。

南宮虎聽得心驚肉跳,待要不信,人家時間、地點、見證人都說得一清二楚,但要相信,又覺白不肖決不會是這樣的人,是以心中慄六,只盼立即趕到客棧,尋師弟問個明白。眾人見他坐立不安,臉上紅白不定,只道他已深信不疑,說得更為起勁。

總算到了唇乾舌燥之際,南宮虎霍地站起來,雙目炯炯,凜然生威,沉聲說道:“在下離開師門十餘年,竟不知師弟闖下了滔天大禍,真是慚愧莫名!”頓一頓,又道:“申老前輩見多識廣,閱歷豐富。據各位所言,我的師弟殺害山伏平、吳尚行、圓空、圓照、尚雲霄等,迭次擊傷丐幫喬幫主、國性師太、李副幫主、伍少俠等等江南群雄,請申老前輩說一句:白不肖該當何罪?”

座中各人,誰也沒料到南宮虎竟會向申炳應有此一問。但見他臉色鐵青,額上血脈賁張,嘴角抽搐,雙目噴火,極怕人的一副神氣,卻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就是何冰兒,也茫然不解。

申炳應愣怔難答,“這個…這個……”,饒是他活了六十多年,卻還是頭一回如此木訥。

圓性卻已悟過來了,心想:管你是什麼意思!申炳應算是居間調停的中人,中人最公正。中人說一是一。她即向申炳應投去鼓勵的眼色,笑道:“申老,南宮大俠敬重你公正賢明,特向你請教。你便姑妄言之也不打緊,誰還不知你申老是當今江湖上有身份有擔當的人嗎?”

李子龍極機靈,他知南宮虎這類人要的是面子,守信用,說過的話決不反悔,正該乘機逼住他,便也笑道:“申老說一便是一,我們決不另生枝節。”

申炳應失悔自己多事,走進一個險地。兩造都不是好惹的人,說重了,南宮虎雖不致當場破臉,但總要心懷恚怒,伏下後患。說輕了,與錢江幫、峨嵋派的多年交情就此了結。如什麼也不說,傳到江湖上去,都道申炳應膽小怕事,自損令譽。

左思右想,難有兩全之策,嘿嘿乾笑數聲,捋著鬍鬚道:“各位給我這麼大個面子,老夫不能不要臉,也就姑妄言之吧,各位姑妄聽之。照我看,白不肖戕害武林同道,罪不容誅!念他年幼無知,又自幼失於調教,看在南宮大俠、何女俠的面子上,留他一條性命,就由南宮大俠出面,廢了他的武功,將他逐出門牆!”

南宮虎點了點頭,道:“多謝申老前輩指教!師太、李兄、伍兄弟意下如何?”

圓性等齊聲答:“如此處分最公正!”

南宮虎緊跟著問一句:“三位可能代表江南武林?山伏平等死者的親友不會另啟事端?”

圓性傲然道:“南宮大俠能大義滅親,誰敢橫生枝節?貧尼大膽說一句:誰要是敢啟事端,便是跟峨嵋派過不去!”

南宮虎放聲大笑,聲震屋宇。眾人聞他笑聲,無不心驚肉跳,神亂意煩,心道:此人內功如此精湛,當世恐無人可與比肩了,只盼他快些停下來,否則要被他的笑聲震破耳膜。伍天風和申英傑情不自禁地用手指塞住耳孔。

南宮虎長笑倏收,斂容說道:“在下卻以為申老前輩心慈手軟。”

此言一出,眾人聳然動容,均屏息斂氣聽他往下說。

“白不肖百死不足贖其罪!我若是死者的親友,就第一個放不過他!不過,凡事總有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我們都是武林中人,一生之中,誰沒殺傷過人?大奸大惡之徒不多殺幾個,以何稱俠?白不肖因何殺人,因何傷人,我沒聽明白。日後再向各位請教吧!告辭了!”

眾人此刻才明白,貌似憨厚的南宮虎心思頗縝密,並非是一個容易對付的角色。大家眼睜睜看他夫婦離座向廳外走去,卻無計可施,心裡又是羞惱又是懊悔,還不得不顧全禮數,將他夫婦恭送出門。

待迴轉廳中,忽聽譁喇一聲響,南宮虎方才坐過的那張紅木凳子碎成一堆木片。料來是他使了一股暗勁,將一張結實沉重的木凳紋理震酥,是以過了片刻才激碎。眾人面面相覷,心頭突突亂跳。

饒是見多識廣的申炳應、圓性之流,也未曾見過這般功夫。若論以掌力開碑裂石,座中諸人都不在話下,但要以一股陰勁坐酥紅木凳,均覺匪夷所思。南宮虎內功之精湛,於此方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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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官虎、何冰兒趕到客棧,見汪泰已祛了掌毒,方安然入睡,心下寬慰。即同至白不肖房中,細述申炳應如何責罰童管事的經過,又埋怨白不肖拒邀失禮不懂人情世故。

白不肖只是連連冷笑,說道:“師哥、師嫂上門去論理,姓申的怎敢推搪?休要信他那套鬼話!那姓申的老賊欠汪泰兩條人命、一柄寶劍。小弟若是不在客棧中守護,去喝那申老賊的迷魂湯,只怕汪泰又遭毒手了!”

何冰兒以“寒梅女俠”身份之尊,在申府為白不肖低聲下氣向別人賠情道歉,早就窩了一肚子火,兼之她有孕在身,性子急躁,現見白不肖仍不認錯,心中反感更甚,忍不住道:“白師弟,請吃不到事小,誰稀罕口腹之慾了?你可知我們在申府碰到些什麼人?都是你的冤家對頭!申炳應出面為你化解舊時恩怨,你還說這些無根的話!虎哥和我在江南素無根基,要保全你並非易事!”

白不肖心中一動,問道:“申府還有什麼人?”

南宮虎見白不肖累了一天,本想將此事延至明日,但何冰兒既已出口,他不能一字不提,便笑道:“峨嵋派航圓性、錢江幫的李子龍、還有個什麼鐵劍伍天風,提起了一些舊事。”見白不肖神色頓變,怕他著急,故作輕鬆地道:“也不是什麼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慢慢分說明白就是了。這些事明日再說也不遲。”

白不肖冷笑道:“原來是這一幫大英雄,必是將我說成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了?師哥,我問心無愧,所作的每一件事皆可宣之於眾。你們不必憂憂慽慽!”

何冰兒雖不喜白不肖,但他總是丈夫的惟一師弟,此番隨夫南歸,打算定居白鶴山,不料橫刺裡生出這麼件令人頭痛的事來,只盼早日了結,以免日後糾纏不清,無法過安寧日子。

現見白不肖闖了大禍猶自毫無悔過之意,心中不喜,說道:“白師弟,是非曲直一時也說不清楚。虎哥與我替你出頭,總要竭盡全力維護於你,胳膊肘沒有外拐的道理!但你也須內省自檢,罔談彼短,靡恃己長。

“你資質稟賦不遜於你師哥,眼光放遠些。今日且忍一忍,給他們磕個頭賠個禮,將一切恩怨丟開,你師哥已盡得師門真傳,待我們在白鶴山安頓下來,虎哥和我都可盡所學授你,日後你身兼兩門之長,還怕誰來?”

這番話說得溫柔動情,白不肖胸中驀地湧出一股熱浪,躬身說道:“師哥、師嫂的愛護期望,小弟牢記在心。小弟給哥嫂惹了麻煩,內心頗為不安,只要哥嫂安寧,小弟便受些委屈也沒什麼。”

南宮虎和何冰兒對望一眼,對白不肖的這幾句話,均感喜慰。南宮虎見何冰兒神疲眼澀,知她勞累不得,勸她先回下處。他自己留下,要與白不肖將圓性、李子龍、伍天民所告各事—一剖析分明。

師兄弟倆挑燈夜話,每件事都從頭細述,條分縷析,直談到四更雞鳴,南宮虎才將前因後果瞭然於胸:種種禍祟,追本溯源,皆起於奇芙蓉。只因她冒名“北門杜”、“肖不白”與江南武林中的眾多成名人物作對,移禍白不肖。群雄不知就裡,數度追殺白不肖,白不肖為自衛不得已傷人,更成為眾矢之的。

若要為白不肖洗刷乾淨,惟有擒住正主兒奇芙蓉。但南宮虎尚有一事不明,問道:“不肖,你說那奇芙蓉敢冒奇險數度救你,卻為何要嫁禍與你呢?”他雙眼直視著白不肖,心中已覺出師弟與那奇芙蓉之間有一段糾纏不清的瓜葛。

白不肖在南宮虎的逼視下,不覺一陣臉熱心跳。他與奇芙蓉兩次聚散,對奇芙蓉那喜怒無常、任性所欲、我行我素的性子已有所知,但要說對她心思全然明瞭,卻還遠遠不能。春江的不告而別,就使他百思難解。

他吞吞吐吐地說:“她這人,行事每每出人意外。我與她第一次分手,一別六年。六年中她打聽不到我的下落,便想了這麼個主意,要逼我出來。其實,她這人不壞的,決不是嗜殺之輩。傷在她劍下的多是欺世盜名、人面獸心的傢伙。”

南宮虎瞧他神態忸怩,心中有數。他初聞傳言,說師父北門天宇喪於奇竹瘦之手,自然對奇芙蓉亦耿耿於懷。待聽了白不肖詳述奇芙蓉的為人,聯想到自己的母親是早年惡名昭著的大魔頭“龍頭兀鷹”仇冷之女;自己的第一個愛侶白玉是邪派門徒,將心比心,自不能如名門高弟何冰兒那樣為世俗之見所困。

他低頭沉思良久,方抬頭問道:“不肖,愚兄縱橫塞外十數年,自認為天下沒有能難倒我的事,但今日這事愚兄頗覺棘手。我再問一句:你與奇芙蓉可有百年之約?”

“沒有。”白不肖回答得很爽快,一言出口,覺得師兄神色嚴峻,毫無笑意,便隱隱覺得他不單是關心自己的婚姻大事,想了想,補上一句:“但將來如何,甚難預料。奇芙蓉於我有活命之恩,我決不能做對不起地的事。”

南宮虎心頭一沉,暗覺那奇芙蓉的性情與不幸早夭的白玉有幾分相仿:情有獨鍾,至死靡它,卻又碰上個粗心而不解風情的少年,以致情鬱於心,無以舒洩,使得性情更為偏執,行事更為激烈……

當年白玉便因南宮虎舉棋不定而做出以死殉情的慘事,思來猶覺傷痛難忍。他深吸一口氣,毅然道:“不肖,奇芙蓉對你一片深情,你切莫辜負了她!愚兄雖與何冰兒做了夫妻,但對昔年與師父一同將你從臥龍山在救出的白玉姑娘終難忘懷。你切莫走愚兄的老路,以致遺恨終身!‘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啊!這些事,你也不必對你師嫂說起。愚兄與你情同手足,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保全你與奇姑娘二人!”

師兄南宮虎年少時的情緣愛孽,白不肖略知一二,但彼時年幼,不懂人事,只是恩人白玉姐姐的死訊傳來,他大哭了一場,並不知白玉實死於一個情字。現見南宮虎眼中淚光閃爍,才曉得情之一物,並不因年光流逝而稍淡,只是不懂師兄既在心裡念著白玉,又為何與何冰兒成親?但這事與己無關,也不多想。

師兄話中,已將自己與奇芙蓉當作一對心心相印的生死情侶,明知不妥,但不知用何措詞才能使師兄明白,自己對奇芙蓉只是懷著一種生死與共的朋友之情。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南宮虎只當他少年人害羞,揮掌搧滅燈火,道:“天快亮了,我們都睡一會吧!”

南宮虎著枕便睡,發出輕微的鼾聲。白不肖哪裡睡得著?師兄的厚愛、奇芙蓉的下落、陸怡的去向、申炳應的陰險、圓性們的狠辣、何冰兒的抱怨,一張張臉孔都在腦海裡沉浮隱現,思前想後,心裡雜念叢生。五更天最暗,正是人睡意最沉之際,白不肖靜臥床上,卻睜著兩眼。忽聽南宮虎清晰地說道:“窗外是哪一位好朋友?”

白不肖還道是他在說夢話,心念未已,陡聞窗紙噗的一響,一件黑乎乎的東西錐刺而入,飛勢迅疾。他躍起正要伸臂抄接。對面榻上南宮虎一揮腰帶,將那飛物捲住。

黑夜隔窗擲物,除了刺客還會是誰?白不肖提刀啟窗,只見下面瓦背上一條黑影一晃即沒,他正要跳窗追擊,身後南宜虎驚道:“真奇怪!”白不肖聽師兄語聲有異,轉臉看去,南宮虎點亮燭火,他掌中是一把連鞘的寶劍。

黑夜之中,隔窗擲進一把連銷長劍,可算得奇事一樁。

那劍鞘,烏沉沉的毫不起限,待將劍身拔出一小半,只見晶瑩如玉,光芒四射。長劍出鞘,錚的一聲輕響過後,尚有餘音不絕如縷,那柄劍便像一段電棒,令滿室生輝,一屋增寒。

南宮虎見過不少神兵利器,他自己的短劍,能切金斷玉,算得上一件寶貝,但這劍在手,仍忍不住讚道:“好劍!”白不肖見聞遠不及師兄,更為之目眩神迷,張口結舌。

劍身近鞘處有四個篆體宇。南宮虎小聲念道:“‘青虹神劍’……真是一件神物!”他隨手一揮,劍芒暴漲,屋中似掠過一道閃電,瞬間之間亮如白晝。

白不肖一聽“青虹神劍”四字,急趨前細看,心頭突地一跳,脫口道:“這便是汪泰兄的祖傳寶劍了。是誰送來的?”

南宮虎道:“這人輕功不弱,距窗丈餘時我才知覺。”

白不肖暗道:師哥在睡夢中就能覺察出屋外丈餘有人踢近,我醒著的人反毫無所覺。可見師哥聽力警覺比我不知強了多少倍.我正想著幫汪泰奪回寶劍,卻有人巴巴地給送了來。此人究竟是誰?難道是汪泰的知交好友?

白不肖一念及此,急到隔壁房中將汪泰拍醒,道:“江兄,你過來看著。”

汪泰見他滿臉笑容,不知所以,即披衣起床,跟了過來。猛見南宮虎在屋中,怔了徵,搶上前去向南宮虎說了索藥解毒之恩。又見那柄寶劍,大驚失色,急拿起端詳良久,眼中滾出淚珠,低聲嘆道:“寶劍啊寶劍,若不是兩位恩公,我汪泰怎能再見到你?爹、媽,你們在九泉下可以瞑目了!”

白不肖想他汪家兩代為這把寶劍累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自能體察汪泰在寶劍失而復得之際且喜且悲的心情,不由偢然喟嘆。南宮虎卻不知其中緣由,以目光向白不肖詢問。白不肖未及回答,汪泰捧劍道:“南宮大俠幫我奪回祖傳寶劍,於我汪家有地載天覆之恩,請受我一拜!”

南宮虎和白手肖救了他的性命,他也只不過口道謝字而巳,為了一把冰冷的寶劍,他卻行此大禮。此劍在他心日中,竟是重於生命。

白不肖急拖住江泰,不讓他雙膝落地,笑道,“汪兄弄錯了!這劍是別人從窗外擲進來的。卻與我師哥無關。據我料來,或是汪兄的知交好友所為。汪兄可有手段高強的朋友?”

汪泰聽了,驚得瞠目結舌,呆了半晌,方苦笑道:“我哪有如此神通的朋友?申炳應在金陵氣焰熏天,我家舊時的親友皆知我們汪家與申炳應結怨,見了我避之猶恐不及,惟恐受到牽連。除了兩位恩公,誰肯援手?莫非是申炳應懾於南官大俠的威名,故悄悄派人將寶劍送來?”

白不肖聽了汪泰的話,蹙眉思索片刻,也覺這推測有幾分道理。師兄成名已久,威震江湖,申炳應畢竟只是一個土豪,一則出於懼伯,二則為籠絡結納、割愛市惠自是上策。

南宮虎還未將此事來龍去脈弄清,對白、汪對答不甚明白,正欲開口細問,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間雜幾張粗嗓子的怒罵亂嚷。緊跟著,砰嘭巨響,是門板撞破的聲音,有人哎喲痛號,是客棧夥計捱了打;雜亂的腳步聲和住客開門啟窗、女人的驚呼、小孩的哭音、桌椅倒翻的撞擊聲皆混作一團,直似大股強盜湧入打劫。

但這是金陵城裡,法禁森嚴,斷不會有大股盜匪騷擾。三人心裡納悶,開了房門到廊上憑欄看去:下面院子裡高高矮矮十來個壯漢,燈籠映著兵刃的寒光。居中是一個頭發花白腰直背挺的老者,南宮虎和汪泰認得:那正是金陵城大豪“撲天金雕”申炳應。

眾豪中有人驚呼一聲:“師父!你瞧樓上!”

申炳應抬頭一看,目光正與南宮虎相接,愕然而驚,隨即拱手笑道:“原來南宮大俠也在此地,巧極了!老夫率眾追賊至此,擾了南宮大俠的清夢,多有得罪!”

南宮虎心感蹊蹺,還了一禮,道:“申老前輩言重了。我昨夜便宿在此處,並不見有飛賊進來。”

申炳應早就看見汪泰手中的青虹劍,冷哼一聲,徐徐道:“南宮大俠說未見,自是未見。但賊贓就在你身邊那位汪朋友手中,卻又作何解耶?難道是它自己飛來的不成?”

白不肖聽他二人對答,已知老者是誰,搶在汪泰前頭說道:“正叫申老前輩言中了,這寶貝確係自行飛來。老馬戀棧,青虹通靈,自也會迴歸故主之手。申老前輩有何不解?”

汪泰眼見仇人,怒不可遏,大罵道:“申炳應!你狠心狗肺!你搶去我家祖傳寶劍,害死我雙親,還想殺我滅口。老子跟你拚了!”他向前一竄,欲跳下樓去廝拚。南表虎援臂一擋,將他攔住。

申炳應掀髯長笑,聲若洪鐘,震得眾人耳鼓發麻。南宮虎知他內功不凡,苦於不知汪、申兩家結仇的緣由底細,一時對助汪還是助申難以決斷。卻聽申炳應道:“這一位想來便是威鎮江南的白不肖白少俠了?幸會!幸會!白少俠適才說那劍會飛,何不演示一番,也可讓老夫開開眼界?”

白不肖笑道:“申老前輩怎恁地愚蠢?寶劍只會從別人手裡飛回舊主處,豈有從主人手裡飛往不相干的人?”

南宮虎不由皺了皺眉頭,暗道:不肖怎恁地貧嘴,難怪會得罪那麼多成名人物,惹了一身的麻煩。他心念及此,正色道:“申老前輩,我師弟好說笑,你要去理他。這把寶劍確是有人隔窗擲進來的,那人身法極快,在下慢了一步。未能看到他的面容。”

申炳應哪裡會相信他的話?他府中防範森嚴,寶劍更是放在極隱蔽的所在。那盜劍人點暈了五名巡夜家丁,殺死藏劍閣的兩名武功高強的守衛,破了十八件機關消息。諒汪泰的身手萬不能及此,除了南宮虎兄弟還有誰呢?

但他老奸巨猾,聽南宮虎口氣溫和,便哈哈一笑,道:“既如此,便請原物擲還,老夫謝過了。”他抱拳打了一躬,手提袍襟,提氣一躍,徑從樓下躍上二樓,雙足落在欄杆上,毫無聲息。真是身輕如葉。

南宮虎等見他這手功夫,暗暗佩服,立知此人不徒享虛名,著實有點兒真功夫。汪泰見申炳應縱躍上樓,低吼一聲,立即掄起寶劍連鞘向他兩腿掃去。這一掃滿含數十年的仇恨,出手毫不留情,就是掃不中,也要迫他下樓。

詎料申炳應根本未將這勢足力猛的一掃放在眼裡,左足輕提輕落,已將寶劍踏住。汪泰運力回奪,刷的一聲,將寶劍抽出鞘來。他更不猶豫,手腕一抖,長劍疾刺申炳應下陰。

申炳應站在欄杆上,雙手空空。汪泰以下刺上,手中又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刃,申炳應勢非閃避不可。但他藝高膽大,橫移一步,足尖一挑,那劍鞘跳起來,嗆啷一聲,正好套住了劍身。

這時天色微明,樓下跟申炳應來的徒弟、打手們看得清楚,均同聲喝彩。南宮虎、白不肖也不得不佩服他這踢鞘會劍的神妙。

汪泰祖傳寶劍在手,竟絲毫奈何不得對方,心中的憤怒更難遏止,左手捏住劍鞘,右手一抽,正欲拔劍再戰,忽見申炳應一足飛來,兩臂劇震,寶劍脫手。申炳應大喝一聲:“且看飛劍!”

他足勾劍身,往上一挑,那寶劍連鞘往上斜飛而去。

白不肖不料汪泰恁地不濟事,眼見寶劍飛出,申炳應返身上躥去抓劍,白不肖怎能容他得手?也雙足一蹭,飛越欄杆去搶劍。

申炳應原就站在欄杆之上,比白不肖高出三尺,他勾飛寶劍之際便想到上縱抓劍。雖然兩人躍起的時間不差瞬息。畢竟白不肖比他要多三尺距離,離劍也就遠了三尺。

白不肖心知此劍一入申炳應之手,決非善言可以討還。他心思轉得極快,身一騰空便知不能與申炳應爭搶空中的寶劍,立即棄劍不顧,反扣申炳應的腰絛。

申炳應手指將及劍把之際,陡舉腰間一緊,他身在空中,靠的只是一口氣,哪能帶得住百多斤的人個大活人呢?他真氣一鬆,身子反往樓下落去。

白不肖乘機借力上躥。一個往下落一個往上躥,高低之勢立即易位。但申炳應不是等閒之輩,出手抓住白不肖的衣袂,帶同他一齊往下墜落。

其時,寶劍上飛之勢已竭,翻著跟斗往院中掉下去。院中申炳應隨從紛紛躥高伸臂,要接住寶劍。

白不肖被申炳應抓住衣袂,身不由己,眼見此刻局勢,只盼師哥援手,否則,青虹劍必仍將落入申炳應手中,忍不住大叫:“師哥!”

樓上人影一晃,有個人縱了下來,但終究慢了一步,寶劍已被申英傑抓在手中。這時,白不肖和申炳應也都落到實地上。

跳下樓來的不是南宮虎,而是汪泰。申府的人將白、汪二人擋住,申炳應在人叢後笑道:“白少俠說得一點也不錯,‘青虹通靈,自也會迴歸故主之手!’告辭了!”

白不肖愧恨交加,待要衝上去搶奪,心知憑自己和汪泰二人之力鬥不過申家父子及十來位好手。眼見擋住他的那些人並列如陣,擁著申炳應一步步往外退去,胸腔中一股窩囊氣左衝右突,將拳頭捏得格格響,指甲深陷掌心。

那汪泰見自家的寶貝重又落入敵手,氣得渾身發抖。他想起父母慘遭不幸,自己熬了數十年的艱難困苦,心心念念便是為奪四寶劍,總算有高人相助將寶劍送回,誰知仍被仇人當眾搶去。眼見申府眾豪均退出門外,他頓覺萬念俱灰,活在世上毫無意趣,長嘆一口氣;將兩眼一閉,便向磚牆撞擊,“咚”一聲悶響,頓時將頭顱撞碎,鮮血、腦漿四濺!

這一慘變,驚得白不肖目瞪口呆,心頭別別亂跳,急搶上扶起汪泰,見他雙眼微睜,已經說不出話來,隨即將頭一歪,就此氣絕身亡。

白不肖腦中一片混亂,手足冰涼,渾身戰慄,心裡的悲傷、憤怒與悔恨,皆至極點。只覺汪泰之死,實是自己的過失,只有拚出自己的性命為他報仇,才可稍減罪愆,否則,再無臉面活在世上。

過了片刻,眾房客和客棧的帳房先生、夥計圍了攏來,將屍體從白不肖懷中抱開,又扶他到廳裡坐下。

白不肖坐在椅中,仍似木人泥像,直愣愣地望著虛空,對周遭之事渾然不覺,直至有一人連喚他名宇,拍他肩膀,他才看清這人是師兄南宮虎。他胸中勃然湧出一股極度蔑視之意,手指著南宮虎放聲狂笑,且笑且道:“哈哈哈!你就是什麼南宮大俠嗎?哈哈哈!好一個扶危濟困除暴鏟惡的大俠客!嘿嘿嘿!世上欺世盜名之輩竟何其多也!嘿嘿嘿!你給我滾開!你們是一丘之貉!偽君子!”

南宮虎因不明汪、申之間是非曲直,故一直袖手旁觀,心中還怪白不肖年輕好事。及至寶劍被申炳應奪去,汪泰憤而撞牆自盡,釀成血案,方悟其曲必在申炳應身上。他心夠悔,急縱躍出牆,見街上行人往來不絕,申府眾豪簇擁申炳應呼嘯而去。

他為人精細,心知在城中動手,驚動官府該犯居民多有不便,故暫將此事放下,轉回客棧,欲與白不肖商議先替汪泰收屍安葬,徐圖除奸大計。不料白不肖急怒攻心,認定南宮虎明哲保身見死不救,致使汪泰慘遭橫死,將一腔怒火都潑在南宮虎頭上。

南宮虎成名以來,江湖上萬人敬仰,從未受過如此辱罵。眼見白不肖臉色蒼白,目露兇光,似笑似哭,跡近瘋癲,當著那麼多人對自己毫沒來由地冷嘲熱諷,放肆謾罵,初時還強自忍耐,後聽他越罵越兇,忍不住怒氣勃發,伸手一掌,啪的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掌,在南宮虎,只用了半分力道。但白不肖正處神志模糊之際,竟不知閃避。一掌打實,指痕殷紅,口鼻出血,也將他打醒了。

白不肖辱罵南宮虎,固因恨他始終不出手懲戒申炳應,也因自己的一腔悲憤無處發洩,怒不擇言之故,在心中,未必真將南宮虎與申炳應劃作一類。南宮虎這一掌,卻使他萬分傷心。

他多年來受盡欺侮凌辱,孤立無援,好容易與師兄相會,只道找到了親人,從今後有這樣一個英雄了得的師兄作靠山,再不受大人先生們的欺侮壓迫。但兩日來,師兄少溫言慰藉,師嫂多冷言怪責,倒與申炳應這種惡人杯酒言歡。已令他心中不快。及至今日申炳應打上門來,強奪汪泰的寶劍,南宮虎猶自置身事外,眼睜睜地看汪泰屍橫當地,心中怨氣大生。

他性情本屬偏激一路,捱了一耳光後,暗道:罷!罷!我本來就未得他庇護,也活到了現在,又要仰仗他作甚?他號稱大俠,其實也和圓性等人一樣,只會欺侮弱小,看到強過自己的人為非作歹,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他打我時毫無顧忌,打別的弱者更不用說了!

如此一想,白不肖不怒反笑,手指點著自己的鼻尖,道:“南宮大俠,你大仁大義,一掌打死我呀!你打死了我,申炳應、圓性那一夥會送你一塊‘大義滅親’的匾額,對你禮敬有加,感恩戴德呢!”

南宮虎盛怒之下打了師弟一掌,心中微生悔意,現聽白不肖講出如此絕情的話兒,胸中怒意又盛。打是萬萬不能再打了,當著眾多房客的面,面對形似無賴撒潑的小師弟,竟不知如何處置,一張臉漲成紫醬色,嘆一口氣,恨恨地一跺腳,掉首去了。

白不肖仍在他身後譏笑:“去吧!去吧!南宮大俠,恕小人不遠送了!”及至南宮虎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客棧,他心中一動,頓生出孤獨悽楚之意,鼻根一酸,幾欲掉下淚來。一個人怔怔地在廳中坐了片刻,覺得好沒意思,起身上樓收拾了衣包,負在背上,朝師兄睡過的床著了一眼,走下樓來。

汪泰的屍身已被放在一塊門板上,地保正著人去報官。白不肖撥開人叢擠進去,跪下給江泰叩了一個頭,心中叫道:“汪大哥,小弟對不起你!你安心去吧,小弟若不替你報仇雪恨誓不為人!”隨即站起來,將身上的銀兩悉數摸出交給店主,道:“煩老闆給這位汪大哥料理後事,日後我會再來重重酬謝!”

老闆見他一臉殺氣,又見過他的身手,怎敢說個不字,接過銀兩連連稱是,白不肖也不再多說,跨出大門,大步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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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1:19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二 回  俠侶重逢

白不肖離了客棧,手撫刀柄,在金陵城大街小巷中疾行奔走。他胸中鬱結一股怒氣,漫無目的地亂逛了一個上午,以稍減心頭鬱悶。

時近晌午,他腹中空空,飢渴難當。見路邊有一家餛飩年糕鋪,想買碗年糕果腹,走過去在空座坐下,一摸囊中,暗叫不好,記起已將銀兩悉數交與客棧老闆為江泰發送之資,只剩下三五個銅子。待要起身離座,夥計已將一大碗熱騰騰的肉絲雞下炒年糕放在他面前。他將銅子悉數拍在桌上,道:“小二哥,我身邊僅有這些,若是不夠,你將年糕端回去!”

夥計笑道:“客官休急,你再角角落落裡摸一摸,或還能摸出兩枚銅子來。”言下之意自是還缺兩個銅子。左近的食客無不掩口而笑。到這類小攤頭進食的多為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之流,這腰懸鋼刀的赳赳少年連他們都不如,足見潦倒至極。

那夥計見他再摸不出一個銅子,便收起筷碗,賠笑道:“小本生意,賒欠不起,客官休怪,改日再來。”

白不肖笑道:“無妨,無妨,他日我有錢時,再來吃你個人仰馬翻。”眼睜睜看那碗香噴噴的炒年糕被夥計端走。

他收起銅子正要離去,忽聽路上馬蹄答答,扭頭看去,騎在馬上控轡緩行的,竟是睽別多時的“長白參女”高無痕及碧玉、綠雲三妹。他心裡一驚,怕被她們看見取笑,急低下頭來,但為時已晚。只聞一個嬌脆的聲音叫道:“白不肖!白公子!”

三姝紛紛下馬,向年糕鋪走來。白不肖只得這上去施禮。那些正在攤頭上據桌大嚼的食客,陡見三個俊俏姑娘當街招呼那位窮困潦倒的少年,無不大奇,紛紛交頭接耳,亂猜白不肖的身份。

彼此見了禮,白不肖問道:“伍公子怎不與你們在一起?”

高無痕臉上紅一紅,綠雲更是暈生滿頰,低下頭去。碧玉將小嘴一微,鄙夷地說道:“休再提那姓伍的小子!那不是個東西!白公子,你怎麼也來到了金陵?”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因,大街之上不便深究,便將自己的來意簡略地說了一遍,知她們遊山玩水,浪跡江湖,見聞必廣,便問她們可聽說過奇芙蓉這麼個人?

高無痕等互望一眼,碧玉心直口快,哂道:“原來白公子也是個風流倜儻的,芙蓉荷花的我們倒不曾聽聞,巧的是遇見過你的另一位朋友。”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怪責自己見異思遷、朝三暮四之意,不明所以,正要細問,綠雲道:“大街上不便細敘,白公子若無要事,何不與我們一起去用些便飯?”

這可正中下懷,白不肖笑道:“綠雲姑娘此議甚佳!不過在下不名一文,要你們惠鈔了!”

碧玉笑道:“白公子原來是個窮光蛋!同去!同去:我們小姐最喜賙濟乞丐叫化子,便施捨你些許殘羹剩飯也不打緊!”

這話說得四人皆哈哈大笑。前頭不遠處便有一座酒樓,三女牽馬與白不肖一同步行走去。碧玉原是個爽朗的少女,一路上不住說笑,逗得大家歡聲不絕。三個妙齡女郎本已十分引人注目,又加了個白不肖同行,路上行人無不側目而視,那些道學先生更是在心中暗暗罵人。

那酒樓高大巍峨,飛簷畫棟,大門上方懸一黑漆匾額,上書“望江樓”三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夥計將四人引到樓上靠窗的一張空桌旁,立即有堂倌沏來香茶,端上時果點心。

樓上的客人,均為衣帽光鮮、顧盼自雄的富商名儒和衙門兵營中的老爺軍官,見上來三個花容月貌的窈窕少女,和一個略顯落魄貌的青年,都引為奇事,探頭探腦地張望。高無痕、碧玉、綠雲是見慣了的,都不以為意。白不肖卻略感窘迫,好在他素來豪放,又久受冤屈,自有一股我行我素的乖戾之氣,不去理會那些目光,自與三女談笑。

白不肖問道:“碧玉姑娘方可說曾遇到過我的朋友,那是誰呀?”碧玉微微搖頭,冷笑道:“薄倖兒郎何其多也?一年前你還與她柔情蜜意,難捨難分,怎麼轉眼就忘了?就是那位姓陸名怡的‘冷美人’呀!”

白不肖心中一跳,腦中即浮出陸怡的面容,忙收攝心神,道:“你們誤會了。陸怡與我情同兄妹,她是有婆家的……你們在何時何地看到她的?”

綠雲道:“十日前,我們在鎮江金山寺與陸小姐邂逅。問她去哪裡?她只說追蹤一個仇人,別的不肯多說,也不要我們幫忙。她還向我們問起你來。”

白不肖心道:如此看來,陸怡已知殺她祖母的仇人是誰。可惜我不知她去向,無法助她報仇,但願她別遇兇險。如果兇手的武功高於她,以她性情,必不肯忍耐以待時機,那就危險了。她與伍天風的親事……

堂館將酒萊端上來。高無痕等見白不肖忽現憂容,心中奇怪。碧玉問道:“白公子,你有什麼心事?”。

白不肖猛然警覺,要道:“沒什麼。”暗問自己:你對陸怡的關心是否太多了些?還有汪泰兄的大仇未報。白不肖啊白不肖!你沒有三頭六臂的神通,管不了天下不平事!

碧玉夾了塊魚肉給白不肖,道:“白公子,你方才問到伍天風,實話告訴你:那廝對我們小姐無禮,被我們打了一頓,現逃到金陵來了。”

白不肖聞言一愕,問道:“此話怎講?”

碧玉以目向高無痕示意,高無痕紅著臉點點頭。碧玉道:“那姓伍的迷上我們小姐的姿容,這倒不打緊。我們小姐貌若天仙,我若是男人也會對她著迷。哪知他見色起意,不知從哪裡弄來迷藥下在小姐茶水之中。無巧不巧,那晚我們在小姐房中說話,綠雲姐口渴,便將小姐的茶水喝下,忽覺頭暈思睡,躺在小姐床上睡著了。小姐一向待我們如親姐妹,便到另屋中綠雲組的床上安歇。

小姐心思縝密,總覺綠雲姐忽而嗜睡太過蹊蹺,又怕她生病,是以始終未睡深。到子夜時分,忽聞隔壁有撬窗的微響,起來看時,原來是伍天風那登徒子……若非念他初犯,跪地求饒之狀可憐。便取了他的狗命!”

白不肖聽了,無言以時。昔時,他奉陸老夫人之託,為撮合伍、陸姻緣不遺餘力,明知伍天風品性欠佳,還一再維護他。伍天風數次加害自己,自己均以恩報怨,為的是陸怡的終身,卻不想一想,陸怡若嫁給這麼個壞貨,哪有幸福可言?

這一轉念,方悟自己昔日所為乃大錯而特錯了!他一念及此,頓時坐立不安,心中萬分歉民,再也無心飲食,獨自出神凝思。

碧玉等見他神思不屬,臉上陰晴不定,均感詫異。忽聞樓梯上咯咯咯腳步亂響,似有七八十來人爭著上樓,都扭頭去看。

上來七八個歪戴帽子,擼袖袒腹、橫眉立目的兇漢,都擠在樓梯口,目光從左到右掃來掃去,好像在尋找什麼人。

突然,樓下砰膨巨響,似什麼重物翻倒,間雜碗破碟碎的聲音和眾人的驚呼亂叫。樓梯口的七八兇漢隨即返身下樓,腳步震得樓板發顫。看這情形,諒是尋仇毆鬥。

樓上的客人多立到窗前向下張望。只聽樓下一聲長笑,笑聲未已,一條青衣漢呼地從窗口飛出,跌仆街心。他剛剛爬起來,又一條青衣漢飛出,撞在他身上,兩人一齊跌倒。緊跟著,又是兩個青衣漢接連飛跌於街上,四人相撞,疼得殺豬般嚎叫,爬起跌倒,跌倒爬起,狼狽不堪。

白不肖心中明白:樓下必有一個高手在,將來犯之敵一個個從窗口擲出去。卻不知他是誰?心念未已,只見方才上樓察看的那夥兇漢,個個鼻青眼腫,抱頭鼠竄,從大門口蜂擁而出,其間數人託臂拐腳,竟是傷得不輕。

方才發笑的那個聲耷高叫:“小輩們聽著,叫你們的熊包師父來說話!老爺在此等候!”聲如金石相擦,尖銳如針,刺得耳鼓微微一痛,樓上客人中有幾個文弱儒士禁受不起,捂著耳朵失聲痛呼起來。

碧玉問道:“是什麼人?這般厲害,看看去!”手往窗台一搭,想縱下樓去,綠雲急拉住她說:“有什麼好看的?與咱們無關,休多管閒事。”

白不肖覺著那個聲音頗為耳熟,也想下去看個明白,聽綠雲這樣說,覺得有理,便倚窗而立,要看此事如何收場。

但見那向東逃走的十多個青年漢子忽又轉身返回,復向這邊行來。在他們後面,出現了三個中年漢子。白不肖凝目看去,見三人中左邊那深大的黑漢卻是舊識,正是數日前在茶館中會過的鹿鳴春。

中間一人,瘦瘦小小,個頭還不及鹿鳴和的肩頭,一身雪白的綢衫,生得眉清目秀,面白無鬚,腰丁一條帶子金光燦然,料來是老大羊如昆。右邊那人身穿素及泡,一張大馬臉,細眉星目,上唇微髭,猿臂猿腰,行路似足不點地,左手套著四隻銀白鋼輪,鋼輪輕磕,叮叮脆響。三人後面,又有二十多黑衣漢子。

那鹿鳴春在茶館搶人,行為無賴,是地痞惡霸。其武功不住一哂,但他身邊兩人實不可輕視。白不肖想,倘若樓下那位老兄敵不過,我得相機助他一臂之力。

走在前面的青衣漢子,距望江樓大門三丈遠處,皆散開兩側。羊如昆等三人走上前,卻不進門,在門口立定。位居中間的羊如昆抱拳滿面堆笑道.“高人鶴駕光臨,晚輩們喜不自勝,徒弟們不會談話,要清多多原諒。晚輩姓羊名如昆,這兩位是師弟馬行空、鹿嗚春,見過高人!寒舍已備薄酒,敬請移駕俯就。”說罷,又是一揖。

白不肖原以為羊如昆等人到來必有一場惡鬥,豈料滿不是這麼一回事。羊如昆自稱晚輩,言語謙恭,竟是來迎客的。心中正自疑惑,只聽門內那個聲音道:“‘金陵三霸’如此客氣,我若不去倒顯得不近人情了。也罷,你們前頭帶路!”口氣之大,真正是目中無人。羊如昆絲毫不以為忤,反以為榮,一張臉登現喜容,躬身肅客。

從門內大搖大擺出來一人,頭頂方巾,面白無鬚,劍眉入鬢,鳳日生威。白不肖看得仔細,不禁脫口輕聲叫道:“無憂谷主司馬高!”

這聲叫,就連身旁的碧玉、綠雲都未聽清,樓下的司馬高卻聽得十分清楚,循聲抬頭一望,怔了一怔,朝白不肖微微點頭,目光即從高無痕等三女臉上掃過。

白不肖驚愕未已,萬沒想到司馬高在叢山幽谷中隱匿多年,竟會復履江湖,出現在這十丈軟紅的繁華之地,被“金陵三霸”奉為上賓。”

從門裡又走出一女子,紅衣紅裙,珠翠滿頭,環佩叮噹,身形嫋娜,外罩黑絨披風,面容豔麗。她循司馬高目視方向側臉一瞥。白不肖驚得目瞪口呆,這濃妝豔抹的女郎,竟是他百尋不著的奇芙蓉!

奇芙蓉側臉向上一瞥,似乎並沒認出佇立窗前的白不肖,隨即別過臉,足下不停留,緊跟在司馬高身後。

白不肖似被人當胸猛推一把,呆了一呆,放聲高叫:“芙蓉!”伸手在窗台一撐,飛身縱下樓去。

樓高不過丈五,白不肖喊聲未息,雙足已落地。樓上樓下的人們突見一少年大叫跳樓,無不大感驚奇。見他足甫及地就伸手去抓紅衣女郎的衣袖,更是驚愕萬分。

白不肖手才伸出,方悟大街之上眾目之前出手抓一妙齡女子大是不雅,急將手縮了回來,叫道:“芙蓉,我尋你尋得好苦!”

奇芙蓉轉過身來,淡淡地道:“你是誰呀?認錯人了吧?”臉上既無慍色又不顯喜容,更不以為奇。

白不肖愣了愣,見面前這紅衣女郎,五官音容與奇芙蓉一般無二,天下決不會有像到十分的第二個人,可她自承不是奇芙蓉,白不肖奇怪之極,忙舉目向司馬高望去。

司馬高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別來無恙!這位是拙荊奇氏。咱們也算有緣,竟能在金陵街頭邂逅。小兄弟若不棄,一同去老羊府上喝一杯如何?”

白不肖這一驚非同小可,對著紅衣女郎顫聲問道:“芙蓉,你已嫁給了司馬前輩?你不能不認得我呀!”

女郎緩緩搖頭,說道:“我從不認得你。你認錯人了!”轉身向前走去。

白不肖雙手握拳,指甲深陷掌心,腦中一片混亂:芙蓉為何不認我?她怎會嫁給司馬高這麼個半老頭子?她是受了司馬高的挾持還是惱我恨我而故弄玄虛?難道世上真還有一模一樣的人麼?

眼見司馬高夫婦被羊如昆、馬行空、鹿鳴春等簇擁著大步遠去,他心中一急,拔足追去。突然眼前三條人影從天而降,高無痕等三女迎頭攔住他。綠雲急道:“白公子,去不得!”碧玉說。“白公子,那夥人氣味不正,你跟去或有危險!”

白不肖怎不知羊如昆等決非善類,司馬高也不像個好人?但此時哪顧得了許多,身子一晃;即從碧玉、綠雲二人之間穿了過去,口中叫道:“多謝關照,後會有期!”足下更不停步,緊追上去。

“金陵三霸”的弟子們一半在前頭開路,一半殿後護衛。壓尾的十多人見白不肖發足追來,即駐足回身,大聲喝道:“你跟來做什麼?”擺開架式要攔住他。

白不肖哪將他們放在眼裡?斥道:“閃開道!”兩手一伸,各抓住一名大漢,微一運勁推去。那兩名大漢身不由己地倒撞出去,又帶翻身後的兩個同夥。其餘的大漢見他如此神勇,各各拔出兵刃,分左右向白不肖砍刺。

白不肖大吼一聲:“來得好!”不閃不避,雙掌運力猛推,帶起兩股雄渾的掌力,將兩邊的七八件兵器阻了一阻。他在原地疾轉三圈,於瞬息之間連發六掌。“流水掌法”極為神妙,這六掌連發,或虛或實,七八條大漢陡似置身驚濤駭浪之中,彷彿有六道暗浪無聲襲到,衝得他們東倒西歪,再也站不穩腳跟,手中的傢伙不由自主地向同伴身上招呼。

一片慌亂的驚叫與金鐵相交的磕擊聲中,白不肖早已衝過重圍,追去“金陵三霸”身後。

“金陵三霸”聽到後面呼叱打鬥聲,已回過身觀看。見白不肖疾如旋風趕來,馬行空咦了一聲,出單掌擊推他胸口。這一推看去平平無奇,實是虛招,底下一腳飛踢扶他下陰。

白不肖擰腰錯步閃開,腳踩“逐流步法”,身形疾晃,想從左邊繞過。羊如昆怎容他闖過去?抬袖一拂,大股勁風撲向白不肖的面門。勁風中夾雜一股濃烈的羊羶味。白不肖首當其衝,鼻中聞到一股腥臭之氣,頓覺胸口煩惡欲嘔,忙竄躍遠離。

那鹿鳴春日前在茶館搶人受到過白不肖的折辱,這會子瞧出便宜,一拳向他背心捶落。三霸中以鹿略春武功最差,他一拳擊落,卻打了個空,還未覺察是怎麼回事,腕上一緊,似套上只鐵圈,身不由己地飛了起來,一頭撞向大師兄羊如昆,駭得失聲狂喊。

羊如昆見師弟被人家甩飛過來,不得不展臂去接。白不肖爭的就是這稍縱即逝的良機,乘三霸之間出現空隙,刷地穿越而過,幾個起落,便追上司馬高與奇芙蓉,攔住了他倆。

司馬高收住腳步,將白不肖從頭至腳掃了一遍,笑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白老弟大有進境了!卻不知在大街之上,攔截我們夫婦,有何貴幹呀?”

當白不肖奮勇破圍追人之際,心裡只想著如在此地與奇芙蓉交臂而失,日後再難相見,無論如何得弄明白:奇芙蓉究竟是受了挾持還是心甘情願為司馬高執帚?現被司馬高意態閒暇的一問,又見奇芙蓉神色漠然,臉上不由一紅,反而說不出話來,只拿眼瞧著奇芙蓉。

司馬高見狀,眉頭微蹙,顯出不悅之色,冷冷地說:“白老弟須自重!大街之上,廣眾之間,你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夫人,意欲何為?”

白不肖心念急轉,斂容向司馬高施了一禮,道:“司馬先生,小子見尊夫人面熟得緊,極像舊時一位故友,一時忘形,還請見諒。”

司馬高哈哈一笑,道:“拙荊奇氏已言明不認識你,你還緊追不捨,換作別人,早就將你當作登徒子好色兒緝拿了!你還不速速退下?”

白不肖道:“尊夫人既姓奇,容貌又與我那位舊友一般無二,小子不能不弄個明白:尊夫人芳名可是‘芙蓉’二字?”

司馬高傲然道:“拙荊閨名正是‘芙蓉’二字!”

白不肖原以為他必不肯道出真名,詎料他直認不諱,倒反愣了愣,看著奇芙蓉道:“尊夫人的姓名與我那位舊友的姓名相同,這倒奇了!既然天下真有同名同貌之人,要怪小弟莽撞,告辭了!”

他見奇突蓉猶自漠然對之,似乎身周之事皆與己無關,不免氣惱到了十分,轉身就走,心道:你一嫁了如意郎君,便不再認我,我何苦多事自尋煩惱,徒遭其辱?

走不幾步,突聞身後奇芙蓉緩緩地說:“孤舟夜載他鄉客,浮雲飄颺遠峰青。”

白不肖聽得明白,這正是奇芙蓉臨去時在紙上題的那首詩中末尾兩句,心念一動,回過頭去,但見奇芙蓉已蓮步輕移,跟著司馬高去了。

“金陵三霸”及一班打手都對他怒目而視,立知此刻再趕上去也是枉然,奇芙蓉定是受了司馬高挾持,不敢與自己說話相認。一念未已,又想:若說奇芙蓉受了挾持,她武功不弱,又未被縛住手足,大街之上,盡有脫逃良機,為何不籌脫身之策?

想來想去,難以判明奇芙蓉的心思。眼見她已轉入一條橫巷,便欲跟上去探知她與那夥人究竟去向何處,忽見前頭南宮虎與何冰兒騎馬行來,他不願與他們碰面,閃身躲進一家臨街布店,待師兄師嫂過去後,方踅出布店,跑至橫巷口,哪裡還看得到人

這條橫巷的出口,是另一條大街。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白不肖踮足張望,料羊如昆等住處必在此左近,正欲向路人打聽,突沒有人拍了他肩頭一下。

回過頭來看,卻是個瘦瘦的中年人,白衫藍褲,膝蓋上還打個補丁,四臉大嘴,滿臉是笑。

“尊駕可是白不肖白少俠?”

“尊駕是……”

“小姓汪,與汪泰是同宗弟兄。汪泰兄已然作古,但白少俠救人於水火,行俠仗義的熱心腸,我汪氏老小無不感佩。”

“原來是汪爺。”

“不敢,小人汪五。敝族人才凋零,原不足與申炳應老賊相頡頏,但汪泰大哥死得太慘,族中老少人人義憤填膺,打算與申老賊拼個你死我活,縱由此滅族,也強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任人宰割。久聞白少俠義重如山,志鏟人間不平,族人皆欲瞻仰少俠風采,特著小人來尋少俠。”汪五一邊說,一邊東張西望,惟恐被人注意。

白不肖曾聽汪泰說他的親友怕罹禍,皆不敢與他來往,今據江五所言,汪門孑遺要以死相拚了,這股志氣可敬可佩:“汪五哥有話請直說。”

汪五眼珠一轉,道:“少俠不是外人,我便直言不諱了。不是我自損名頭,我汪氏一族,原以江泰兄那一支武功最強,其餘皆不足道。就是傾巢而出,也鬥不過申老賊,但不除申老賊,這口氣實在咽不下,故想仰仗少俠神功除奸!”

說著,便深深一揖,“族中長輩已籌得一策,可誘申炳應一人出來。若白少俠肯發慈悲,便請隨我去一不為申老賊所知的地方。若不準所請,就此別過。”

申府打手眾多,又有圓性、李子龍、伍天風等為臂動,申炳應本人武功甚強,要除去他,實非易事。白不肖雖已在汪泰屍體前起誓為他報仇,但如何個報仇法,實還未深思熟慮,他族中耆老既已有誘申炳應孤身外出的良策,自是再好不過。

當下白不肖點點頭道:“我已對汪泰兄起誓,豈能食言而肥?我隨你去。”

汪五道了個謝字,將手一招,一輛馬拉篷車就駛過來。江五向車伕使個眼色,撩開篷車簾布,請白不肖上車。

白不肖稍稍猶豫了一下,跳上車廂,那汪五也爬上車來,放下簾布,道:“白少俠有所不知。申老賊在城裡一手遮天,收了無數徒子徒孫,耳目靈通。我們不得不萬分小心。此番白少俠為我汪氏除了死對頭,汪家列祖列宗也感恩不盡。我們便是傾家蕩產,也要重謝的。”

白不肖正色道:“汪五哥見外了。朋友相交貴在義氣,我豈是貪利之人?”

汪五急賠笑道:“是極!是極!但青虹寶劍非少俠莫屬。少陝除了申老賊,得了青虹劍,天下還有誰敢與少俠爭鋒?”

白不肖聽汪五此言,心頭不悅,道:“汪五哥!我白不肖為江泰見報仇,乃為義字所驅,如能邀天之幸殺了申炳應,追回青虹劍,當歸還貴族。如有貪寶之心,天誅地滅!”

汪五臉上一紅,嘿嘿嘿地笑了幾聲,神色甚是尷尬。

一篷車駛過繁華的街市。出了城門,車伕打了幾個響鞭,拉車的四馬奮蹄狂奔。白不肖從篷布縫中瞧出去,見草綠樹雜,已至郊外。但那車伕兀自不絕塵地驅馬疾駛,竟不知要到哪裡去。他以目光向汪五探詢,汪五隻說:“快了,快到了。”

越行離城越遠,篷車毫不減速。白不肖心中起疑,見那汪五微閉雙目,身子隨著顛簸的馬車搖來晃去,不由大聲問道:“汪五號!貴族中耆老究竟是在何處?”

汪五睜開雙眼,咧嘴笑道:“白少俠休急,馬上就到了。茲事重大,我們不敢不十二分謹慎。”

正說著,車速慢了下來。汪五撩起簾布一角,探出頭去看一看,又縮回來,對白不肖道,“白少俠你來看,那便是我家族主汪老太爺!”他挪開身子;讓白不肖看。

白不肖伸出頭去,但見前面有一座灰濛濛的磚砌高塔,塔下一個老者,鷹眼隆鼻,紫袍藍絛,腰直背挺,手中一對金光燦然的銅爪,腰懸寶劍,正是“撲天金雕”申炳應。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暗叫上當!心念未已,背上一痛,立知是“汪五”下毒手了。變生肘腋之間,車廂狹小,並無可供騰挪閃避之地,自忖必死無疑,出於求生本能,惟有向前猛竄。

誰知那“汪五”一匕插落,入肉半寸,便不再發力挺刃。白不肖縱身一竄,撞斷了車廂擋板,一掌將“車伕”推飛馬頭之上,正好掉在拉中套的黃馬蹄前,那黃馬收勢不及,兩隻前蹄踏上“車伕”背心,登時將他踩死。

白不肖在掌推“車伕”之際,已借力將身子側轉以對付身後的“汪五”。一拳甫出,卻見那“汪五”口中噴血,仆倒在車中。他怔了怔,不知“汪五”何以不打自倒,突聞暗器襲來的嗤嗤微響。當此危急之時,再無餘暇多想,他反手拔刀一撩,將射來的數枚飛器拍落,穩穩站落地上。

四下裡響起一片唿哨聲。從草叢中,土堆後,大樹上,突突突地跳出十多人,個個手持兵刃,將白不肖團團圍在中間。

申炳應仰首大笑,笑得極為得意、歡暢。原來那客棧中,原有他的手下喬裝混入,故白不肖與南宮虎吵翻,兄弟倆分道揚鑣之事他一清二楚,立即佈下圈套,將白不肖誘至此處。他本對南宮虎心存忌憚,現白不肖僅孤身一人,那是插翅難飛了。

申炳應笑道:“白不肖,今日實是你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若非你一心要害我,怎又會到得此處?俗語說:人無傷虎意,虎有噬人心,真是一點都不差。我不除了你,天理不允!你自恃名師之徒,會幾下粗淺功夫,即目中無人,竟跑到金陵來撒野,真正不知天高地厚!你也不打聽打聽,老夫出道時世上還沒有你呢!你居然敢與老夫作對,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白不肖身陷重圍,心知甚難逃脫,左右一看,萬幸圓性、李子龍不在,那伍天風被他瞪了一眼,似乎有愧於心,後退了半步,不敢與他目光相接。

申炳應見他遊目四顧,自知他心意,笑道:“你不用東張西望,也不必有僥倖之念。在場諸人,任誰都收拾得了你。伍公子是你舊識,這位……”他指著一個清瘦如竹、長臉高髻、目光陰沉的老者說:“是名滿天下的‘江夏孤雁’舒望北舒大俠,是老夫的拜弟,亦是伍天鳳的師尊。這位……”

他指著一個一手拿彎刀,一手持長劍的叫化子,“是丐帶八大長老之首‘無情尊者’項雨項大俠。這三位……”他指著三個面色黝黑,倒掛八字眉,各持一根渾鐵柺杖的黃毛老者,“‘鎮江三老’鍾猛、鍾礦、鍾狄……”

申炳應將其餘數人的名號都說了一遍,道:“汪泰那小子,倒還算識時務的。你若願學他的樣子自己了斷,我們老哥幾個也不想髒了自己的手。”

這意思,是叫白不肖自盡。白不肖不怒反笑,道:“多謝指點!我有個壞脾氣,不見識見識各位大俠的絕技,死了也不甘心。各位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宗師,聚在一起,必已練成聯手而攻的妙著神招,你們就並肩齊上吧!只要我死了,誰也不會知你們倚多為勝的行徑!”

“江夏孤雁”舒望北素來自高自大,目中無人,明知白不肖行激將計,仍是勃然變色,將手中長劍一振,怒道:“小輩休油嘴滑舌!你但凡能接得下我五十招,老夫從此不再用劍!”他手指彈劍,嗡嗡作聲,有若龍吟。

白不肖已看出在場諸人中,申炳應、舒望北、丐幫長老項雨乃是勁敵,“鎮江三老”鍾氏兄弟聲名不顯,但看他們頂門高凸,目蘊精華,手中鐵柺粗若酒杯,也非易與之輩。誰有拿話擠兌得他們不好意思群起而攻,方能尋隙脫身。他說道:“舒前輩既不欲介入群毆,先請站過一邊,讓慣於倚多擊少的好漢們上前來!”

這些人大多與白不肖素昧平生,是為申炳應叫來助拳的,武功有高低。但誰也不肯背個以眾凌寡的惡名,被白不肖一擠兌,都愛惜羽毛,各向後退了一步,表示自己決非斯軟怕硬的孬種。

申炳應約齊好手在此設伏,立意要殺白不肖以絕後患,怎肯與他單打獨鬥。他手中兩把銅爪互撞,噹一聲響,沉聲道““白不肖!今日不是比武較技,而是群俠鏟魔!誰來跟你講江湖規矩?”言罷大步上前。

白不肖叫聲“好!”拔刀出鞘,欺上前去一刀斜劈。眾豪皆以為他還要說幾句話才動手,不料他會突然發難,刀光似電,傾瀉而出。申炳應擰腰錯步,左爪架右爪括向對方小腹,連消帶打,欲在一招之間佔個先手。

他的銅爪屬奇形兵器,擅於鎖拿刀劍,爪尖中空,灌上毒藥,抓破一點皮膚,便可致人死命。憑這對銅爪,他稱霸金陵數十載,會過無數江南好漢,聲名始終不墜。

白不肖這一招本是虛式試敵,不待與對方兵刃相交,翻腕一?,刀尖上指對方脈門,申炳應識得厲害,急回爪躲避,心裡嘀咕道:這小子刀法古怪,是什麼路數?

武學之士比鬥,都得先判明對方武功家數,再思破解之策。申炳應自忖所知廣博,天下各家刀法均瞭然於胸。但偏偏瞧不出白不隱的刀法屬哪一家,故一上來就被打得左右支絀。

其實白不肖起先學的是師父所授的“崑崙刀法”,因不合自己的資質,改向奇芙蓉學了幾路“天南刀法”的妙著,又從鬱天華的“流水掌法”中化出幾招,更多的乃是在實戰中東取一爪,西取一鱗,可算是轉益多師,博採眾長,並無定法,只求實用。故申炳應瞧不出他的路數。

兩人以快打快,拆了十幾招,白不肖刀刀進逼,申炳應步步後退,居然緩不出手來還擊。他成名四十年,今日被個毛頭小子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又羞又怒,眼見白不肖一刀直研,他雙爪交叉,運力一架,拇指一按爪柄上的譏關,爪尖上便噴出一蓬毒霧。

白不肖目光十分敏銳,突見爪尖處射出藍霧,心知不妙,急抽身後退,刀掌齊舞,用內勁將毒霧逼回。申炳應自己服過解藥,不懼爪尖噴出的毒霧,他見白不肖後退如飛,長嘯一聲,將身形拔起半空,腰一折,頭下腳上,柄上機關連按,撒出團團毒霧,欲將白不肖一舉毒斃。

白不肖見他上躍之際,已猜到他定要居高臨下噴毒。眼見申炳應以毒霧為先導,凌空撲下,他呀地大叫,身子後仰倒地,右刀護頂格架,左掌一招“春江潮水”,內勁綿綿密密,猶似平地潮漲,將毒霧盡數託信於半空。

霧本是流動聚散之物,申炳應從高噴下,覆蓋範圍甚廣,被白不肖以雄渾的內力一託,頓時向四面蕩散。眾豪原就站成一個圓圈以防白不肖逃竄,萬想不到申炳應的毒霧會毒到自己。

靠近的五六人,鼻管中各吸進少許,腦中一暈,砰砰地踣倒於地。內功深湛的舒望北、項商、鍾氏兄弟等人只覺胸口煩惡欲吐,各向後疾躍,以防被毒霧所染。

申炳應滿以為這一招定可將白不肖毒斃,沒想到反害了自己人,他本是心狠手辣之輩,當此際仍不罷鬥給昏倒於地的朋友解毒,雙足在地上一蹬,復又躍向高空,暴喝一聲,兩爪脫手飛出,直取白不肖。

申炳應這一招,名曰“飛爪擒龍”,乃是他不肯輕發的絕招。此刻,他使全力擲出,已是將白不肖視為平生第一大敵。

兩輛飛爪一前一後,一上一下,破空射出,被日光一照,金光閃爍,又挾著轟轟的風聲,勢道其是嚇人,更為奇異的是,銅爪飛至中途,前面反被後面那輛追上,在上的往下飛,在下的往上飛,交叉換位,猶似神助,叫人眼花潦亂、防不勝防。

白不肖剛剛翻身躍起,陡見兩爪纏繞射來,一時無有破解之法,閃避格架都已不及,也只有將手中刀擲出。

兩團黃光與一道銀蛇在空中相撞,嘩啦連響,一齊落入塵埃。

旁觀的舒望北等人看得驚心動魄,不由齊聲喝彩。

白不肖這招“冷月寒霜”若用以傷敵,會自行飛回,但與申炳應全力擲出的銅爪相撞,回力已消,故墜落於地。白不肖面臨強敵,怎能空手以搏,一見寶刀下落,即縱躍上前去接刀。

驀地裡眼前寒芒一閃,一劍斫他手臂,他只能縮手側身。轉眼一看,原來是伍天風阻他接刀。如此緩了一緩,刀已落地。那壁廂申炳應已拔出了青虹寶劍,舒望北、項雨、鍾氏昆仲也都踏步上前。

七大高手終究還是剝下大俠的風度,要聯手圍攻了。伍天風又是一劍直刺,劍頭將及白不肖心窩,見他不閃不避,挺胸受刃,又縱聲長笑,心下一凜,急蓄勁不發,不知這一劍是該刺落還是收回來。

正在猶豫間,白不肖疾出兩指,夾住劍身,運勁一抖。伍天風手臂劇震,急運力相抗,陡覺手上一輕,手中的鐵劍被白不肖攔腰震斷。他大駭疾追,卻見白不肖並不追擊,猶自長笑不已。

白不肖將手中的半截斷劍往地下一丟,兩手叉腰,怒視伍天風,喝道:“姓伍的孬種,你還有臉施暗算麼?”

伍天風臉上一紅,想起他數次饒放自己,於情於理,都不能再向他出手,但又怕他臨死前將自己的醜事一二抖出來,有心一劍劈死他,見他神威凜凜,正氣浩然,卻又無勇單上前刺殺,心中雜念叢生,又是驚懼,又是羞惱,呆在當地,一動也不敢動。

申炳應用青虹劍指住白不肖,左手掏出解藥,遞給伍天風,叫他給毒昏的幾人解毒,眼盯著白不肖,乾笑數聲,道:“白不肖,老夫甚是愛借你這身功夫,只要你當著各們發個毒誓,從今不與我等為敵,瞧在令師兄南宮虎的面子上,咱們大可化敵為友,放你一條生路,你看如何?”

白不肖笑道:“你未免將白不肖瞧得也忒小了!除暴安良,是我份內之事;你若肯自刎於汪泰兄靈前,歸還寶劍,咱們倒還可交交。要我與你這種弒兄害嫂、巧取豪奪的下三濫同流合汙,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申炳應涵養功夫極佳,心中將白不肖恨到極點,臉上卻不動聲色,轉而對丐幫長老項雨、鍾氏昆仲道:“項大俠,這廝與貴幫原有過節;三位鍾兄,你們的朋友太湖俠盜吳尚行喪於他之手下,你們說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老夫並無成見。”

項雨雖恨白不肖打傷過幫主喬鵬舉,但要殺了他,畢竟處分太重,同時也不欲與南宮虎為敵,他看穿了申炳應的用心,是以躊躇不答。鍾氏三兄弟年紀雖老,卻個個是渾人,其實與吳尚行並無深交,但經申炳應挑撥,恍惚覺得為友報仇是人人稱頌的義舉,也不加多思,齊聲道:“為友報仇天經地義,殺了他便是!”

申炳應哈哈一笑,道:“三位鍾兄便請動手。項大俠、舒賢弟都是證人,三鍾為友報仇,義當所為!”這話一說,自是將殺白不肖之責全部推到三鐘頭上。

鍾猛、鍾獷和鍾狄互看幾眼,各舉起鐵柺,要將白不肖擊斃。

突聞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誰敢動一動,我殺了伍天風!”

眾人聞聲一驚,展目看去,但見馬車之側,一個黑衣黑褲黑帽,眉清目秀的年輕女子手執寒匕抵住伍天風咽喉。那伍天風一臉驚恐之色;眼珠亂翻,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顯然已被制住要穴。

白不肖一見這女子的面容,頓覺胸中一熱,幾欲驚叫出聲。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睽別已久的陸怡。如此一來,化名“汪五”的刺客何以突然暴斃的疑團也迎刃而解。原來陸怡早就藏匿車下,“汪五”刺白不肖之時,她黃雀在後,殺了“汪五”。待伍天風去給毒昏的同伴服解藥時,她出其不會,一下子制住了他,以為人質。

眾人見伍天風被白刃加頸,都怔了怔。舒望北因愛徒落入敵手,師徒關心,便欲衝上搶人,才一提足,又投鼠忌器,硬生生收回步子。三鍾原是渾人,舉拐呆了呆,想伍天風死活與己無關,一咬牙關,掄拐仍往白不肖頭頂擊落。

近側的項雨一見不好,運出平生之力,左刀,右劍交叉一擋,架住了鍾猛的鐵柺。舒望北聽身後風聲驟響,反手一劍,挑開鍾狄的鐵柺。但仍有鍾狄一拐徑向白不肖頭上擊落。待白不肖警覺,拐頭離頂已不及兩尺。

大凡一人遇緊急關頭,內力自生。他大喝一聲,反手一綽,硬將挾數百斤力量的鐵柺抓在掌中,奮力一拗,一股猛力從拐身上傳過去,鍾狄胸口如挨大錘重擊,雙臂劇震,惟有放手才能消去襲來的大力。

但他腦子太慢,只怕兵刃被對方搶去,兩手死死緊捏不放,只聽喀嚓兩響,鍾狄痛呼一聲,連人帶拐飛了起來,砰地跌出三丈之外,臂關節都已脫骱,手中鐵柺想不放,也得放了。

鍾猛、鍾獷一見三弟傷得頗重,不怪兄弟莽撞,反任白不肖心狠,雙雙虎吼一聲,掄拐又擊。舒望北豈容他倆得手,返身護住白不肖,刷刷兩劍從拐隙中穿過,將猛、獷逼退三步,方怒道:“爾等休要胡來!”

陸怡高叫:“白大哥!快過來!”,申炳應寶劍一揮,擋住了白不肖,笑道:“姑娘尊姓啊?真是好身手!你放了伍賢侄,我也放白不肖!若想在老夫面前弄鬼,大不了落個玉石俱焚!”

陸怡道:“我姓陸,有勞你謬獎。就這樣辦吧,咱們一同放人。”她揮動匕首,割斷了兩匹馬的繩套,又叫道:“你將汪家的寶劍拿開,把我白大哥的刀揀起來還給他。”

申炳應並不珍惜伍天風的性命,但知他拜弟只此一個愛徒,若不交換,惹惱了舒望北,大是麻煩,當下只得忍氣吞聲,朝陸怡瞪了一眼,恨恨地道:“老夫認栽了,陸姑娘手段高明!佩服!”他收回寶劍,走上幾步,撿起彎刀交還給白不肖,同時也拾回自己的一對銅爪。

陸怡見白不肖彎刀在手,隨即拍開伍天風的穴道,推了他一把,低聲道:“滾吧!”想起父親、祖母要將自己嫁給這麼一個人,心中一酸,有說不出的煩惡,呸的吐一口口沫,一躍上馬。

白不肖絕處逢生,恩人又是陸怡,目光與她明澄如水的秀目相接,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感激,又是煩惱,百念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朝她笑一笑,翻上馬背。

兩人正要策馬遠隨,突聞申炳應放聲狂笑,抬頭一看,見磚塔每一層的窗口皆露出密密的人頭,個個張弓搭箭,拉弦欲射。附近四周的草叢中、樹後也站起一個個射手。

原來申炳應老奸巨猾,不僅邀約高手出面圍攻,更將門下徒子徒孫埋伏在四周,設下幾道重圍,定要將白不肖置於死地。他安排的弓箭手,連舒望北等都不能預聞。

磚塔頂層上,一人高叫:“白不肖,陸丫頭!速速下馬束手就縛,否則我們就放毒箭了!”

白不肖凝目看去,那是申炳應的兒子申英傑,難怪他今日不露面,原來是在指揮弓箭手。他遊目四顧,心知策馬硬衝必擋不住亂箭,心念一動,反拍馬徑向申炳應等走去。陸怡心思很快,也緊隨其後。

申英傑原以為白、陸二人不是縱馬逃跑,便是下馬投降,見他二人反向父親走近,心裡正在疑惑。見白不肖也放聲大笑,叫道:“申家小哥,快放箭呀!令尊刀槍不入,是不怕亂箭的!我們能與舒、項、鍾、伍等大俠客同死於亂箭之下,甚感榮幸!”

白不肖說申炳應“刀槍不入”,不過是隨口胡謅,意在譏消。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舒望北等待白、陸二人走近,弓飭手齊將箭簇朝自己這邊指來,心頭一凜,驀地想起一件事來。

久聞申炳應嗜寶成病,一生中巧取豪奪,收羅了無數奇珍異寶。聽說他有一件金蠶絲甲,又輕又軟,是以域外金蠶絲織成,穿在身上刀槍不入,今日大戰,必是穿在了身上。況且,他安排弓箭手之事誰也不告知,諒來確有謀害朋友之惡念。

須臾間,久已淡忘了的小嫌隙、齟齬、不快之事異常清晰地浮上心頭,又想起他方才用銅爪內的毒霧毒倒助拳的朋友時毫無歉仄悔疚之意,更顯得今日之事他居心不良。舒望北與申炳應結交時日最久,對他那種外善內惡的性情也最瞭解,當下迅疾出手,扣住了申炳應腦後“風池”穴,叫道:“英傑賢侄!快將弓箭手撤走,否則我叫你父親先死!”

舒望北的功夫只比申炳應略高一籌,本不能如此輕易制住他:一則相距太近,二則出其不意,故一舉成功。

申炳應要穴被制,全身勁力頓失,更怕拜弟手指發力致自己於死地,心中驚懼交加,怒道:“賢弟你幹什麼?快放手!愚兄豈有害你之意?休中了白賊的離間計!”

舒望北自己也在生死關頭,哪會信他的話,叫道:“你只須令弓箭手將弓箭悉數堆到我面前來,我與你還是好兄弟,否則體怪我無情無義!”

申炳應素知舒望北為人陰鷙,生性多疑,今日之勢,若不照他的話做,自己必死無疑,只好長嘆一口氣,心裡說:禍起蕭牆,夫復何言?便大聲吩咐兒子依言而行。

申英傑心狠手辣不遜乃父,眼見奇計將成,反被叔父攪亂,心中恨極了,手持弓箭朝舒望北、伍天風比了又比,終究不敢行險,手一鬆,將弓箭從塔頂拋下。手下人見少主如此,紛紛拋去弓箭。

舒望北、項雨、三鍾等見箭簇碰到地上的青草蟲蟻,立即草萎蟲死,均知箭頭上所喂的毒質毒性極烈,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將怨毒的目光投向申炳應,對申炳應欲一網打盡之說更深信不疑。

待弓箭手將弓箭悉數堆於地上,舒望北已從申英傑陰狠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恨意,哼一聲,又道:“這些弓箭手留在此處無益,請賢侄叫他們統統撤回去!”

申英傑當此際,不得不依,便命手下頭目率眾回去。項雨、三鍾自覺更呆下去毫無意味,彼此拱了拱手,也各奔東西而行。

白不肖和陸怡見眾豪作鳥獸散,不由相視而笑,此時若要離去,正是良機,但兩人都欲看一看這對心懷鬼胎的義兄義弟如何了斷這場糾葛。

待助戰人眾走得乾乾淨淨,再也望不見影子,舒望北弓腰後竄三丈,手按劍柄,笑道:“適才小弟命系一發,不得不出此下策,得罪了大哥,尚請鑑諒則個!”

申炳應扭動著脖子,笑道:“賢弟自責過甚!都怪愚兄粗疏大意,反叫外人所乘,這也是天數使然。賢弟現將何往?”

舒望北知申炳應心胸狹窄,睚眥必報,今日之事,他必不善罷甘休。推本究源,造成他們兄弟相互猜忌提防的是白、陸二人,必得殺了他二人方可挽回交情,便道:“小弟自然聽從大哥的吩咐……”他一言未畢,即兩足向後連挑,將地上一堆毒箭挑射白、陸二人。

這一手陰險至極。白、陸二人都控韁聽他們兄弟對答,不料舒望北會陡然發難,眼見七八支毒箭電射而來,待要拔刃撥架,其勢已然不及,況箭簇帶毒,不便用手抄接,所幸他倆身法快極,齊向馬背另一側躍落。七八支毒箭都射中馬匹,兩馬各悲嘶一聲,倒斃於地。

申炳應兩瓜一揮,哈哈大笑,叫道:“好!咱老哥兒倆一塊將這對狗男女料理了!”立即帶兒子申英傑從左側奔來,擋住白、陸二人的退路,舒望北、伍天風師徒各挺劍佔住了東南兩角。伍天風鐵劍原已被白不肖指力拗斷,又從申家門人處借了一柄鋼劍。這父子、師徒四人各佔一隅,立時將白不肖、陸怡圍在該心。

當此情勢,白不肖惟有暗暗叫苦。他原以為申、舒間會有一場惡鬥,萬想不到這對各懷心機的結拜兄弟,竟能在瞬息之間重續舊誼,聯手禦敵。情仇翻覆之快,可謂罕見罕聞。他自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帶累了陸怡,內心大是不安。

白不肖、陸怡各拔兵刃,背向而立。白不肖遊目四顧,見北面是申炳應,申英傑守西,南面是舒望北,伍天風據東。比較之下,以東西兩人為弱。他心念已決,低聲道:“怡妹,我們先向西衝,隨後從東突圍。伍天風總不能對你下毒手!如何?”

靜俟陸怡回答,卻不聞她說話,又問了一遍,但聽陸怡粗聲道:“要逃,你逃便是,休要管我。”語聲甚不耐煩。白不肖心中打個咯噔,猜不透她的意思。

便是這樣緩了緩,良機立失。敵人已從四面迫近,四級兵器織成一張堅網,再無空隙可尋。申炳應的獰笑,舒望北陰沉沉的眼睛,申英傑鷹鉤鼻上的墨痣,伍天風臉上抽搐的肌肉,全看得一清二楚。白不肖一聽身後叮噹作響,便知陸怡已向申炳應發劍,當下想也不想,虎吼一聲,左掌右刀,分擊舒望北與伍天風。

這一輪交戰,與方才大不相同。以四對二,近身相搏,是力與力拚,決無討巧使詐的機會。敵對雙方均知今日之局惟有決出生死方能收場,是以一開手,即盡展平生所學。若論招式精奇,身法的快捷,是白、陸二人略勝一籌,若講到鬥敵經驗之豐富,則以舒、申兩人為多,況且申英傑、伍天風也不是庸手,他倆在旁助攻擾改,也大增威勢。

四個人如走馬燈似地圍著白、陸二人急轉,百十招之後,便佔了上風。白不肖內力精湛,倒還不覺什麼,陸怡一輪快劍刺出,不是被擋了回來,便是刺了個空,心中焦躁起來,額上微現汗星,呼氣吸氣也已不勻。

白不肖聽她呼吸粗重,心裡發急,明知硬拚硬打終難持久,一時苦無良策。稍一疏神,被舒望北劍尖挑破肩頭衣衫,幾欲傷及肌膚。又聞身後陸怡哎喲低呼,申炳應哈哈江笑,猜知她已負傷,心裡更是急躁,但激鬥之際,哪有餘暇返身看視?

眼見舒望北劍影如山傾壓而下,申英傑鋼槍似靈蛇出洞,電射而至下腹,白不肖猛提內息,炸雷似地大吼一聲,手中刀脫手飛出,旋飛如輪,直取舒望北之首級。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

舒望北見識過“冷月寒霜”的厲害,不及攻敵,先護自身,退步回劍,欲將旋飛的彎刀擊落。但他哪知這招的神妙,飛速旋轉的彎刀,會產生旋渦的吸引力,鐵劍剛舉,但覺一股強勁的旋勢裹住了兵刃,如不鬆手,一條手臂便會被生生扭斷。總算他見機得早,急鬆手撤劍,倒縱丈餘。

本來申英傑那一槍是必中的,但他被白不肖中氣充沛的一聲吼震得雙耳失聰,頓時心神大亂,槍尖一低,便從白不肖兩腿間刺了進去。正要回奪再刺,白不肖提起左足,朝槍桿上一腳踩落。

那槍桿若是竹木所制倒也罷了,偏偏申英傑自恃力大,用鋼鐵打製槍桿。白不肖猛踩一腳,槍桿彎成半圓形,他怎還握得住?十指疼痛如折,不能不放手。這一放手,槍柄落地,立即將他右足腳背大小骨頭一齊壓斷,痛得他失聲尖叫,抱足蹲下身去。

白不肖手一招,將飛回的寶刀接住,跟著回過身來,見申炳應返身欲逃,他又是一招“冷月寒霜”,申炳應只逃出兩三步,首級便與身子分了家,腔子裡血如泉噴,那無頭的身子又跨了一大步,才慢慢仆倒。

那舒望北剛拾起鐵劍,見拜兄死得如此慘狀,待要挺身上前,自知擋不住那神奇的“冷月寒霜”,待要拔足逃跑,又舍不下義侄、愛徒。戰、逃兩念在心中打幾個滾兒,一咬牙,還是逃命要緊,他一個轉身,奮足便溜。陸怡高喊一聲“飛刀來了!”

舒望北是被白不肖的飛刀嚇破了膽的,一聽“飛刀來了!”急收步轉身,挺劍格架。豈知來的不是白不肖的飛刀,而是三支竹葉飛鏢。他長劍一掃,將三支飛鏢悉數掃落。但陸怡也已持劍追至跟前。

在白不肖心中,申炳應是罪魁禍首,對別的人,他不擬趕盡殺絕。現見陸怡縱身追上舒望北,怕她有失,也趕上前去。只見陸怡鐵青著臉,兩眼射出刺人的光,以劍指著舒望北,厲聲道:“舒老賊,你今日還想逃命麼?你號稱大俠,卻對一個臥病不起的老婆婆下毒手,真比蛇蠍還要狠毒!姑娘今日不會放過你的!”

舒望北怔了怔,定定地著著陸怡,一張臉驀地變得蠟黃,當嘟一聲,鐵劍落地,他強自鎮定,笑道:“原來硬要做伍家媳婦的,便是你噢!天風,你快過來!你未過門的媳婦要殺師父了,你好好看著!”

白不肖恍然大悟,原來殺死陸信祖母的兇手,竟是伍天風的師父“江夏孤雁”舒望北。難怪陸怡會藏匿車底,敢情她已追蹤舒望北多時了。

伍天風被申炳應的死狀嚇得魂飛魄散,雙足軟得邁不開步,褲襠裡尿水淋漓,現聽師父叫自己,便痴痴呆呆地走過來。他並非不怕死,蓋因魂靈尚未找回,神志迷糊,怔怔忡忡猶在夢中幻境。

陸怡手挺長劍,劍頭只在舒望北心口前轉動,只須往前輕輕一送,就可將仇人斃於劍地。若論舒望北襲殺祖母,原屬罪大惡極,但他現已棄劍領死,這劍就難刺下去。

那舒望北自料必死,頭上冷汗簌簌而下,卻還嘴硬,跳著叫罵道:“姓陸的小賤人,你下手吧!你便是殺了我,也做不成伍家的媳婦:伍天風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會要你的……”

白不肖見陸怡硬不起心腸,而舒望北越罵越難聽,頓時一心中又悔又怒,暴喝一聲:“住嘴!”直似平空打了個驚雷,震得舒望北渾身一抖,果然閉上了嘴。

白不肖道:“舒望北!你在做夢!伍天風算個什麼東西?陸姑娘是人中之鳳,九天仙子下凡塵,高潔無比。伍天鳳厚顏無恥,反覆無常,貪慾嗜利,小人也!我本不欲殺你,但你竟敢褻讀陸姑娘,我豈能容你?”

他手起掌落,噗一聲輕響,將舒望北的一顆頭顱打進腔子裡去,直沒至頂。那舒望北立時成了縮頭大龜狀,撲通仰倒,再無聲息。

那伍天風遭此一嚇,哇地驚叫一聲,倒嚇醒了,頓時渾身戰慄,雙膝跪倒於地,砰砰叩頭連呼“饒命!”

白不肖殺心一起,怎肯饒他?喝道:“留你這種奸詐小人何用!”手臂一抬,使欲運勁擊下,陡聞耳畔陸怡大叫“白大哥!”轉眼看去,但見她臉上紅白不定,眼中淚水盈盈,胸部起伏不息,心念一動,這一掌就沒拍下去,問道:“你有什麼話?”暗問自己:難道她對伍天風還懷有幾分情意?”

陸怡垂首呆立,頃刻間心中倒海翻江似的,明知方才讓白不肖一掌拍落,以往叫人心煩的諸事也就煙消雲散,但想起上一代交情,想起這個孱頭好歹是名分上的未婚夫婿,祖母生前確也心心念念想把自己嫁給他。殺之不義,留之便在心中留下一道抹不去的陰影。

想來想去,一時難以自決。白不肖約略猜到了她的心思,若非昔時自己過於熱心,一個勁地為她張羅嫁伍之事,怎會造成這不尷不尬的局面?終令陸老太太死於非命,這對未婚夫妻反目成仇。那舒望北竟對手無縛雞之力的陸老太太下手,乃出愛徒之情。

陸老太太欲將陸怡嫁給伍天風,自出於愛孫之情。自己千里奔波為人說合,為的是友朋之情。偏偏這當事的雙方之間卻無情無義。真是多情反被無情惱。情之一物,誰能真解其意?

白不肖一想到此,腦中電光石火似的一閃,豁然明亮,便對陸怡道:“恰妹,令尊、令祖之意,自是為了你一生的快樂幸福,並無他意。你若能快樂幸福,就是向先人奉上了一份孝心,否則,依其言而違其意,名孝而實不孝,故不孝是孝,孝是不孝。你該擇善而從,快快決斷。”

若論陸怡本意,對伍天風殊無好感,只有厭憎。但其時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本人反做不得主。陸怡自幼受禮法薰陶,縱然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在口頭上卻不敢有半分違逆。倘非伍家另生枝節,這時她早已嫁作人婦了。

而伍家及舒望北也因固於禮法,才會作出暗殺陸老太太的勾當,想毀約於人不知鬼不覺。她這時聽了白不肖的話,默唸著“不孝是孝,孝是不孝”八字,只覺直抉心底隱疾,挑開了纏繞糾結的亂麻團,真是有說不出的舒暢受用。

頓時嬌羞滿面,向白不肖投去脈脈一瞥,心中說:你早就該講這話。隨即收攝心神,把伍天風叫起來,正色道:“伍天風,你我兩家先人原是好友,曾有過結成姻親的意思。那是長輩們的心血來潮,荒唐之言,反而害得我們白刃相向!這也不去說它了。今日我對你言明:以往之恩怨,一筆勾銷。從今後,你是你,我是我,再無任何瓜葛!你去吧!”

伍天風如奉綸音,連稱。“多謝陸女俠不殺之恩!”施禮如儀,向師父的屍身看了一眼,欲行不行。白不肖知他心意,說:“你將你師父的屍身帶走吧!你若要報仇,只管來尋我白不肖。”

“不敢!不敢!師父自取其咎,是天數!”伍天鳳提起屍體,快步走去。

申英傑腳骨盡斷,以槍桿為杖,一拐一拐挪至父屍旁坐下,看著父親身首異處,他不哭也不叫。眼見白不肖、陸怡走來,目中射出怨毒恨惡的冷光,怒道:“白不肖!你快殺了我!”

白不肖不料他如此強橫,怔了一下,道:“我殺你作甚?你父作惡多端,罪不容誅,我才取他性命。你尚無大惡,我怎會殺你?”他俯身解下申炳應的青虹劍,又道:“那輛篷車留給你。你足上有傷,駕車總還不礙事吧?”

篷車原有四馬拉套,其中兩馬被毒箭射死,還有兩馬套在車上,陸怡將車趕了過來。白不肖伸手幫申英傑搬屍上車。那申英傑十分硬氣,爬上車後,冷冷地道:“白不肖,十年後你若不死,我自會來尋你!”

他開口以十年為期,自是覺得白不肖武功高出自已許多,須勤學苦練十年,方能與之匹敵。

白不肖不耐與他多說,點了點頭,轉過身不再理他。申英傑駕車駛走了。

一時間,磚塔下只剩下這對患難之交。時近黃昏,塔影外長,清風徐拂,長草窸窣,孤鳥掠空,天地間頓顯一片寂靜寥落。兩人目光交投,心中充滿柔情蜜意,慢慢相向走近,不自禁地相擁在一起。

情熱似火,四條手臂緊緊摟抱,便是用刀砍斧劈,也休想將兩人分拆開來。擁抱良久,兩人才慢慢鬆開。

白不肖凝視著陸怡嬌美秀麗的臉龐。久久不忍將目光移開,情不自禁地說:“怡妹,我怎會有這樣的好福氣?我實不敢相信:我這麼個醜八怪,怎麼配得上你?”

陸怡嚶的一聲,又投入他懷中,在他耳旁說:“你不醜,你比世上哪個人都俊呢!你可知方才激鬥時我在想什麼?我在想,我能與你一同戰死,也強勝活在世上。你不曉得,我原擬去做尼姑的,我決不嫁給姓伍的!那時,我見你與長白參女的丫頭說說笑笑,我妒忌死了!”

白不肖聽她說得真摯,大為感動,雙臂緊一緊,道:“你不知道,你祖母叫我去洛陽落英莊時,我心中好似被刀子剜去一塊,可又不能不從命。方才你阻我殺姓伍的,我還道你真的對他有情呢!”

陸怡一把推開他,嚷道:“你總把人想歪了!”又偎在他胸前,“你記住,我只想嫁給你!從今後再不許提個‘伍’字。我要給你生個兒子,再生個女兒。我們活到一百歲,相親相愛,永不分離……”

“兒女都要像你,若像我就糟啦……”

二人初嘗情愛,不免卿卿我我,說不完的愛語情話。直至天色黑下來,星星躍上天幕,這才攜手並肩,相傳相偎,迴歸城中。

次日,白不肖與陸怡同至客棧,問明店主汪泰墳墓的地理方位,買了些祭品,到汪泰墳前祭奠一番,在墓碑後挖了個坑,將青虹寶劍埋下,也算了卻一樁大事。

依照情理,白不肖該當攜同陸怡去見南宮虎夫婦,但他心中怨氣未消,也不跟陸怡說起有個師兄近在咫尺。兩人草草治裝,商議南歸。陸怡原是要回杭州祭祖,白不肖本無定見,陸怡說什麼,他都點頭應允。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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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3:05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三 回  神君令牌

多年來,白不肖都是獨自一人闖蕩江湖,雖然自由自在,但身處荒山野郊之中,臘月寒星之下,也會有寂寞孤獨之感。此番南行,一路有佳人為伴,聯袂漫遊,走走停停,到處遊山玩水。自金陵至杭州,相距不足千里,行了月餘,方到海寧境內的鹽官鎮。

浙江潮素稱天下奇觀,每年八月十八江潮最盛,沿江數百里男女共觀。而觀潮的佳絕之處,又以鹽官為最。可惜白、陸兩人到鹽官鎮時,才七月十三,離觀潮日尚一月有餘。

兩人在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用過晚飯,說一會活,陸怡自回房去。白不肖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譁,似有一大群人來投宿。

聽他們嘈嘈雜雜,說的是各地鄉音,個個中氣充沛,嗓門宏大,顯然是練家子。鹽官只是個小鎮,又未到八月中旬,市面甚為寥落,一下子來了許多外鄉客人,店中老闆夥計都樂得眉開眼笑,亂進顛出地忙著招呼來客。

白不肖開門探頭張望,見來客中既有挑夫又有船家,既有富商打扮,又有儒生裝束,還間雜一二僧道,身份頗為駁雜,但事不幹已,即掩門吹燈,上床睡覺。

睡至中夜,聽鄰房中喀喀輕響,似是打火點燈。隨即有一人壓低嗓門說:“老五,休要點燈了,莫驚動了旁人,多生事端。”打火聲便就止歇,而各房中都有開門走路的輕響。

白不肖早已醒來,聽鄰房中那人說“莫驚動了旁人,多生事端”的話,心念一動,想道;這批客人本是一夥的,口中所謂“旁人”,該是指我這樣的局外人了,卻又有什麼事端?難道要幹什麼傷天害理的歹事?

當下他輕輕起床開門,正好陸怡也悄悄過來要告訴他。兩人傾聽腳步聲一路東去,互相打個手勢,飛躍出牆,偷偷追上去。

是夜滿天烏雲,不見星月,周遭漆黑一片。耳聽那片腳步聲折向東南,上了高高的大堤。大堤外是江灘江水,並無人家,顯見這夥人並不為打家劫舍而摸黑夜行。白、陸兩人好奇心大盛,不即不離地跟在後面。

兩人輕功均佳,又有濤聲遮掩,尾隨許久,前頭的人們毫無知覺。不消半個時辰,已行了二十餘里。

正行間,忽見前頭的人們停了下來,面江而立,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慕地,遠處雷聲隱隱。這聲音越來越響,轟轟發發,震耳欲聾。白不肖、陸怡凝目看去,海口方向的江面上,赫然一道白線滾滾移來。原來是夜潮到了。

白線漸移漸近,潮聲如雷鳴,如猛獸齊吼,如萬面金鼓擂響。水牆壁立,轟轟推來,勢若萬馬奔騰,群虎狂奔,氣勢澎湃,震地撼山,極為駭人。潮頭撞擊大堤時,濺起的濁浪高達數丈,彷彿怒龍騰飛。白、陸二人總算是膽大的,也不由得心頭怦怦亂跳,臉上變色:直覺造化之偉力無可御抗。

二人伏在堤頂,見前頭那夥人為怒潮的聲勢所懾,有幾個情不自禁地往堤內退卻,惟恐一個大浪打來,將自己捲入江中。

白不肖心道:這夥人究竟意欲何為,難道只為了一睹錢江潮的壯觀不成?向陸怡望去,見她也是一臉的詫異。

正自猜度不定,那潮頭已遠向西南而去,滿江濁流鼎沸,嘰嘰咕咕,好似煮開一大鍋粥,看久了,令人頭昏目眩。忽見江面上紅光一閃,有一條木船隨波逐流飛駛而來。紅燈下,一人挺立船頭。那船不甚大,忽而落人浪谷,只餘一截桅尖,忽而躍上濤顛,猶若離水騰空。船頭那人,似一段鐵板釘在船板上,穩立不動。

白不肖道:“錢江幫?”陸怡點了點頭,伸出一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意示勿要急躁。

那船越浪渡波斜行近岸,桅上一面黑棋繡著一條黃龍,在江風裡獵獵飛舞。船頭那人,身材魁梧,穿一身黑衣,衣袂飄舉,威風凜凜。他單臂一揚,一條粗如手臂的纜索如長蛇行空,呼地飛向堤上,纜索頭上有隻形似鐵錨的鋼爪,頓時便將船穩住在岸邊四五丈外。

堤上那夥人中有一個聲音叫道:“尊駕可是‘無上神君’?我等已在此佇候多時了。”

“無上神君”?這是誰呀?白不肖從未聽說過錢江幫中有這麼一個人,轉望陸怡,陸怡也搖了搖頭。船上的黑衣大漢哈哈哈笑了三聲,身形一晃,便掠過四五丈寬的水面,落在堤上。單是這份輕功,就足以驚世駭俗,錢江幫的唐潮幫主也未必及此。

白不肖正自疑惑,那黑衣大漢道:“些許小事,怎能請得動無上神君他老人家?在下是無上神君座下的一名小卒,姓檀名培的便是!各位都收到了名帖,禮物帶來了麼?”

那夥人低聲議了一陣,領頭人說道:“原來是‘東海龍’檀大俠,久仰了。神君他老人家五十華誕,我們都備了些薄禮給他老人家拜壽道賀。柬帖上說是在此處有人迎接,卻不知是檀大俠知客。就請檀大俠引路,我們前去拜見神君。”

“東海龍”檀培的名頭,白不肖聽人說起過,知他是一個海盜首領,窩巢設在錢江入海口的王盤山島。但“無上神君”又是何人,卻一無所知。

檀培嘿嘿嘿一陣冷笑,道:“尊駕是‘千里獨行狼’桑適吧?虧你在江湖上混了二三十年,怎一點規矩也不懂?神君乃世外高人,豈是桑朋友這般凡夫俗子見得到的?各位請將壽禮留下,各位的一片孝心,在下會稟報神君。”語聲中充滿譏消之意。

突有一個粗豪的嗓音怒道:“世上哪有什麼‘無上神君’?一紙柬帖嚇得倒別人,卻嚇不倒我歐陽宏!老子有個臭脾氣,不見真佛不燒香……”

檀培點頭道:“皖北‘神拳歐陽’快人快語,好!還有誰敢違逆神君雅意的?”

又有一個嘶啞的聲音說:“歐陽見所言不差!我等半月前接到一個什麼‘無上神君’的柬帖,請我們喝什麼壽酒。我們備了厚禮,巴巴地從四方趕來,倘不能見一見那個什麼‘神君’的龍顏玉貌,怎肯甘心?列位說對不對呀?”

眾豪轟然應和,有的說定是檀培海面上的買賣不景氣,窮急了,想出這麼個斂財的法兒,有的說自己根本就沒相信,更沒備禮,有的說便真有什麼無上神君,但素無交往,憑什麼要給他送禮……七嘴八舌,各抒己見。

白不肖和陸怡已聽出個大概:這夥人皆是稱雄一方的武林梟雄,在半月前接到一份署名“無上神君”的柬帖,請他們會齊於鹽官鎮附近。柬帖上必有威脅性的言語,於是從四方趕了來,要看一看這無上神君究竟怎生模樣。不料出來個檀培,要他們放下禮物轉回去。

檀培道:“列位可已想明白了?都非要面見神君不可麼?”

桑適道:“檀大俠問得荒唐?我們給神君祝壽,豈有不見壽翁—面的道理?”

檀培道:“好!各位心意既決,在下也不便多勸。”他大步向前,一把向桑適抓去。

桑適早蓄勁待發,一見檀培雙足移動,就從袖管裡飛出兩枚雞典大小的鐵膽。二人相距既近,鐵膽飛出直擊檀培胸腹。只聽砰砰兩聲,射個正著。

桑適雖非一流高手,但袖中鐵膽卻是他的絕技,傷過不少好手。豈料打在檀培身上卻毫無功效,他一任之下,急抽身後退。但其勢已然不及,檀培五指扎落,在他腦門上鑽了五個血孔,連一聲都沒喊出,就一命歸西。

歐陽宏雙拳擊至,正中檀培小腹。他號稱“神拳”,拳勁自非同小可,小腹又是人身柔軟之處,兩拳擊實,卻似夯在一塊厚鐵板上,心知不妙,正要收拳再擊,檀培又是一抓,抓住他的頭顱,隨勢一扭,將他頸椎扭斷。

眾家見檀培兩抓,就連斃兩名好手,皆起了同仇敵愾之心。心想他武功雖高,終究孤身一人,難敵人多。兩道兩俗挺刃撲上,兩把鐵劍、兩支鐵筆、一對銅錘,分上中下三路向檀培擊去。

檀培更不避讓,左手一鉤,右掌斜掃,雙足連環踢出,只聽一片金鐵相交的脆響,兩把長劍、一對銅錘落入江中,四個人或被打破顱骨,或被踢斷腰骨,或被利爪開膛,使鐵筆的那位,一對判管筆反而插入自己的小腹。也不過一招,四人盡皆身亡倒地。

餘下人眾見檀培如此猛惡,嚇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各持兵刃僵立堤上,個個面無人色,渾身顫抖。

白不肖早想縱出去拆解,陸怡知他心意,將手緊緊一捏,阻他出頭。

檀培笑道:“還有沒有想與本座交手的好漢了?”他語氣輕鬆,似乎根本未把連殺六人的事放在心下。

眾豪又驚又懼,誰也不敢答話。其中一人騰身躍起,向堤下逃竄。檀培伸足挑起一塊百十斤重的方形堤石,在那人雙足落地之前,堤石便撞正他背心,帶著他又向前飛一丈有餘,方一同落地。

檀培道:“誰敢不從神君之命,那七人便是榜樣!快將壽禮取出來!”

眾豪紛紛解囊取出珠寶奇珍,他們中大多在接到柬帖之後作了兩手準備,心想:不管神君究屬有無,生死關頭,只好信其有,保住性命是第一要務。也有兩人未備賀禮,此時只好掏出盤纏銀子權充禮金,心裡惴惴,惟恐被檀培看破。至於帶足了禮品的幾人,反而沾沾自喜,心想除非檀培不留一個活口,要留的話,必定留下自己,活命的希望比旁人多了幾成。

誰知檀培對各人奉上的禮物看也不看,手一揮,從船裡下來兩個水手,將禮物悉數裝進一隻大布袋,扛上船去。那幾個多付了贖命錢的不免有些肉疼,卻也無奈其何。

檀培換了一副笑臉,向眾豪拱手道:“各位的孝心,神君一定歡喜。俗語說,禮尚往來。各位對神君禮敬有加,神君也備了些許回贄,著在下分送各位。”說罷探手入懷。

眾豪見他說得客氣,皆躬身連說不敢,又見他伸手入懷掏摸,暗道:哪有將許多禮物揣於懷中的道理?定是在摸暗器了,都連步後退凝神戒備。

但見檀培摸出一把金光燦然的銅牌,手掌平攤,那疊銅牌長方形,厚約半分,碼得整整齊齊。植培笑道:“各位休嫌禮薄,都接住了。”也不見他抬臂,掌中銅牌一塊塊自行飛去,前後左右方向不同,正依著各人站立方位。

眾豪見了這份怪異功夫,不敢不接,待接在手中、一摸方知牌上鐫刻有字。目力較好的,便唸了出來:“無上神君,武林至尊。頂禮膜拜,無殃無災。”眾家都大惑不解,卻又不敢問,面面相覷,不知受了這份“禮”,是禍抑或是福?

檀培笑道:“諒來各位心中都在罵我老檀打逛語吧?一塊銅牌又算得什麼禮品了?各位休要小看了這面銅牌,日後在江湖上行走,若遇到急難之事,只要出示這面銅牌,定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須知此牌乃無上神君他老人家所頒發,不出一月,天下武林各大門派都會接到神君諭旨。各位如若不信,便可至杭州‘錢江幫’總舵去試一試,只要取出銅牌,那唐潮定會待以上賓之禮。不妨告訴諸位一聲,少林、武當、峨嵋、崆峒四大門派的掌門人都已先後歸屬神君麾下。”

眾豪聽他說得玄虛,將信將疑,都將銅牌收好。白不肖料定檀培是個騙子,心想:峨嵋、崆峒倒還罷了,少林、武當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中原武學陽剛、陰柔兩大流派的發源地,其掌門人怎會聽命於什麼“無上神君”?倘若這是個謊言,那隻能說明檀培其人不僅武功高強,才智也非同一般。

正思索間,見那夥人都沿堤走去,檀培仍任立原處目送眾豪消失在黑霧之後,才緩緩迴轉身來,緩緩地道:“好朋友請現身罷!”

白、陸不由一驚,他倆隱伏之處離檀培足有五丈,其時江中濤聲不絕,卻不知怎為他所覺,當下也不隱匿,長身立起,向檀培走近幾步。陸怡怕他突然發難,手按劍柄全神貫注地戒備。

其實擅培並沒覺察白、陸二人。蓋因白、陸二人伏在上風頭,風將陸怡身上的脂粉香送至檀培鼻中,他為人精細,心中起疑,冒喝一聲,不料真的出來兩人,倒讓他吃驚不小,一瞧兩人步法身形,便知身負武功,比適才那夥人都要高得太多。他心念甫動,雙手微抬,嗤嗤連響,兩蓬暗器電射而出。

陸怡長劍斜揮,將射來的暗器悉數掃落,末尾運了一點回勁,劍勢一回,早拂著一片暗器,端近來一看,卻是一片橢圓形的鋼片,烏沉沉的,邊緣甚是鋒銳,極像一片大魚的魚鱗片,觸鼻一股腥臭,諒來喂有毒藥,忍不住罵道:“素聞‘東海龍’成名已久,原來靠的是使毒行詐闖出的名頭!”

“東海龍”檀培是海盜首領,獨霸東海二十餘年,武學上確有造詣,足跡鮮履陸地,卻威名遠播中原,眼見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女隨意一劍便將他的龍鱗毒鏢掃落,又出口不遜,不由勃然大怒,大步踏向前去,一把便向陸怡的劍上抓去。

他的“龍爪手”算得上一門絕學,看似平平無奇,實蘊諸多變化,對付二三流好手,可謂百發百中。

陸怡一見他如此託大,擰腰翻腕,長劍上挺,心道:你敢以肉掌抓我的百鍊精鋼劍,我便剁掉你的爪子!當下毫不留情,劍鋒一拖,就要削下他的五指。

豈料“叮”一聲響,劍掌相交,陸怡的長劍猶如碰上堅鐵,竟削不動他的手掌。檀培一招得手,左爪便向她頭頂插落。陸怡運勁回奪,長劍似被夾在石縫中奪它不動,眼見五指尖利如刀插向己頂,當務之急,只有棄劍後退避開一抓。

忽覺身旁風聲颯然,白不肖肘撞、指點、掌擊,襲向檀培肚腹。這一招三擊出手快捷,勢道凌厲。檀培識得厲害,咦了一聲,急縮手疾退一丈,方避開白不肖的襲擊。

兩下里一合即分,快逾電光石火,卻已各顯示了一手上乘功夫。檀培心中大疑,問道:“兩位尊姓大名?好俊的身手!為何隱匿於此?”

白不肖心念急轉,決定冒他一冒,笑道:“你這人好沒眼光!神君他老人家派我倆來督察,看看你檀培可曾照他老人家旨意勤勉辦事?你又管我們作甚?”

檀培敢怔了怔,墓地想起無上神君特別器重年輕有為的好手,瞧這一男一女,年歲雖小,武藝著實可觀,說不定真是神君的親信近侍,可不能得罪了他倆。

當下換了副笑臉,躬身叉手,恭恭敬敬地說:“檀培奉了神君諭旨,絲毫不敢傷懶,這十幾天中,已收服了江浙皖三地的三十三家門派的主腦人物。尤為可喜的是,蘇北清幫程立德、太湖三和會滕寬兩大幫會皆已皈依神君門下。”

陸怡已知白不肖的意思,見檀培前倨而後恭,心中暗暗發笑,冷冷道:“你辛苦了!這般勤快,神君定有重賞。”她見檀培喜容滿面,如奉綸音般的恭敬,頓一頓,隨即厲道:“你為何濫殺無辜,大違神君慈悲及於蒼生的本意?毀損他老人家清譽令名?”

這句話卻問壞了。檀培歸順無上神君,本非心甘情願,他三個結拜兄弟桀騖不馴,皆喪於神君之手,深知神盡心狠手辣,若非他識時務及時向神君屈膝效忠,早已作了孤鬼遊魂,陸怡責他“濫殺無辜,大違神君慈悲及於蒼生的本意,”豈非南轅而北轍?

他心中起疑,卻不敢造次,賠笑道:“姑娘教訓得是!檀某知罪了。日往月來,天地定位,……下面兩句話怎麼說的?請姑娘教我。”

陸始徵了怔,不解他何以突然冒出這句話來,轉念間已猜知是他門派中的切口。她知“日往月來,天地定位”八字出於《周易》,但下面兩句是什麼,哪能得知呢?她見擅培雙目開合之間,精光四射,殺氣騰騰,暗說不好,笑道:“我自然知道囉!你或許已忘了吧?”

檀培嘿嘿冷笑,哂道:“小丫頭膽子不小,竟敢來消遣我?我便告訴你們也無妨,反正你門已活不過一時三刻了!下面兩句是‘神君御龍,江湖傾覆!’你們兩個不知死活的小把戲,速速跳入江中,省得本座動手!”

他雙臂一振,手上已多了條烏沉沉、粗若手臂的奇形兵器,似鞭非鞭,繞臂盤曲,有頭有牙,形如蟒蛇,且渾身生刺,名日“毒龍鋼鞭”。

方才白不肖見檀培膽敢以肉掌抓劍,便知他練有“鐵手”功夫,又見他此刻擎出了毒龍鞭,心下凜然,輕輕抽出兵刃,凝神戒備,笑道:“老檀!你口氣也太大了些,不怕神君抽你龍筋剝你龍鱗麼?竟敢與他老人家放對?”

擅培大怒,踏步而前,毒龍鞭一挺,鞭身挺直,分擊白、陸兩人。白不肖飄身上前,彎刀反磕,意欲將毒龍鞭磕開。不料,那毒龍頭倏地彎曲過來,利牙怒張,即來咬他手腕。檀培左手的一塊龜形鐵板,堪堪砸倒。他大為駭異,急飄身疾退。陸情長劍連顫,劍尖已在那龜形鐵板上連刺七八下。

檀培乃東海梟雄,功夫實在不凡,手中兩件奇形兵器,更是武林中罕見的奇珍。那條毒龍鞭,既有尋常軟鞭的招數,其厲害之處,就在以數十節綴成,盤曲環繞,龍頭靈動異常,四枚利牙上淬過海中毒鰻的毒汁,見血封喉。

左手那塊龜形鐵板,名曰“靈龜殼”,既可作盾,又能當重錘,腹內暗蓄五隻飛爪,按動機關,即可飛出傷人。這兩件兵器,他等閒不使用,正是將白不肖、陸怡當作勁敵,才取出來對陣。

白、陸兩人吃虧在對敵經驗的欠缺,對檀培的奇形兵器,可說是平生僅見,更不知其招式的路子。一交手,只覺毒龍鞭變幻無常,上擊下噬橫抽,無隙不入;靈龜殼勢挾勁風,劈砸推切,一往無前,不由心下大駭,連連後退,一刀一劍織成一片光幕,堪堪守護得住,也說不上見招拆招,更別提還手了。

檀培一路猛攻,原擬三招兩式便料理了這兩個後生。不料連攻二十幾招,對方刀劍守得異常嚴密,毫無破綻可尋,而且還從刀劍上傳過陣陣反震之力。自己的一對兵器擊出去,好像撞到了一張堅韌無比的網上,使的勁力愈大,反震之力就愈強。

心下嘖嘖稱奇,暗道:哪來的這兩個扎手的小子丫頭,若久鬥下去,誰勝誰負就難說了,當下牙齒一咬,毒龍鞭一鬆,故意賣個破綻。

陸怡所懼的,正是他這條渾身長滿倒刺、頭上生有毒牙的毒龍鞭,對那黑黝黝的靈龜殼,也只覺除招沉力猛外,並無特異之處。眼見他毒龍鞭下墜,肩上露出空門,一劍突刺過去。

檀培等的便是這一招。他沉肩閃開,毒龍鞭上竄,鞭身的倒刺立即將她長劍鎖住,左手靈龜殼推了出去,一拉機關,五枚飛爪電射而出。

若論對人心險詐的瞭解,白不肖自然比陸怡所知為多,他一見檀培露出破綻,便知他施誘敵之計,但也想不到檀培那塊不起眼的靈龜殼中會暗藏飛爪。眼見五件金光閃閃的暗器飛出,陸怡長劍受制,極難閃避,危急之際無暇多思,他挺身插上,左掌右刀齊施,將五枚飛爪中的四枚盪開,但還有一枚扎住他右肩。

檀培一發出飛爪,便抽步後退。他的飛爪見端有細鐵鏈與靈龜殼相連,他退開丈餘,硬生生將白不肖肩頭一塊肉撕下來。聞得白不肖一聲痛呼,檀培哈哈大笑,道:“小子!我的飛爪上喂有劇毒,你去見閻王吧!哈哈哈……

他得意洋洋,心知只剩下一個小丫頭,還不是手到擒來?故縱身長笑,要看白不肖毒發倒斃。笑聲未已,突見一團銀光旋飛而來;嗡嗡之聲大作。他舉起靈龜亮一擋,猛覺手上一輕。

睜眼看處,倒吸一口冷氣,自己的左手齊腕而斷,斷處驀地冒出一股鮮血,這才覺得痛楚難當,“啊!”的喊出聲來。又聞一聲怒喝,陸怡連人帶劍直射過來。檀培嚇得瑰飛魄散,不敢招架,身影一長,從堤頂倒翻下去,足尖在岸邊堤上一點,躍向船上。水手一刀砍斷纜索,正是退潮時分,那船立即順水飄開。

原來白不肖挺身救陸怡,受了一飛爪,陡聞擅培之言,肩頭創口又痛又癢,心知已中劇毒,一招“冷月寒霜”擬與敵人同歸於盡,可惜只斫下檀培一隻手。那飛爪上的毒性甚烈,他剛將彎刀接住,眼前一黑,撲通摔倒。

陸怡一擊不中,讓檀培逃上快船,忽聽身後撲通一聲,轉頭看時,白不肖已倒臥堤上。她心神大亂,急忙回到白不肖身邊,將他扶起,見他雙目緊閉,氣息奄奄,肩頭創口血作紫黑,腥臭難聞,急得哭出聲來。

連呼白不肖的名字,卻不見他應聲,心痛如割,暗道:白大哥中了劇毒,未必便死,我可不能自己慌了手腳,若是他真的死了,我決不獨活世上。當下強攝心神,出指如風,連點他胸腹九大穴,以阻止毒質攻心,又取出自己熬製的解毒丸給白不肖服下。

她久居竹林,常年與毒蛇為伍,自然備行解毒藥。至於這解蛇毒的藥丸能否祛除植培的飛爪之毒,卻難料知。她按了按白不肖的脈搏,覺他脈跳十分古怪。常人中毒之後,生命垂危,脈、息都細弱無力,但白不肖的脈跳猶沉弦有根,只是忽而快,忽而慢,遲數紊亂。

陸怡能解百蛇之毒,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症狀。眼見白不肖肩頭創口發出腐臭,黑血凝結成塊,急取匕首割了個十字,取一丸藥噙在口中,心道:趕緊將他創口毒血吮出,或還有救!

當下毫不遲疑地深吸一口氣,將櫻唇湊近,用力猛吮,吮了三五口,便覺頭暈目眩,心頭狂跳。自知以口吮毒大是兇險,但倘若白不肖竟而不治,兩人一起毒死,黃泉路上有個照應,也強勝一人活著。

她連吮三五十口,待吐出的血液已全轉紅,才頹然坐地,搜腸刮肚大嘔一陣,幾欲將膽汁也吐了出來。強撐著爬到水邊吸了幾口江水漱口,待要再爬上堤壩,卻力不從心,眼前金星四進,手一軟萎,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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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堤上,一向罕有人跡。白不肖躺了整整一天才悠悠醒轉。正是傍晚時分,夕陽西照,江面上金蛇狂舞。他掙扎坐起,又是一陣眩暈心跳,好容易才定住了神,展目四顧,卻不見陸怡的影子,她的長劍卻在自己身邊。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拄劍站起來,才看到她俯伏在臨江的堤坡上。急奔下去扶起她,見她雙目緊閉,眉宇間透出一層青氣,所幸呼吸均勻,脈息正常。看這模樣,似中了幾分毒,但渾身上下卻不見傷口。

白不肖又驚又疑,盤膝坐好,調勻內息,將掌心貼在陸怡背心“至陽”穴上,徐徐輸入真力。良久,陸怡面色漸紅,緩緩睜眼,看白不肖好端端地在自己身邊,問道:“白大哥,我們沒有死嗎?”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白不肖這番運功,累得氣浮心跳,且喘且笑道:“哪能死呢?咱們要活一百歲呢!”

白不肖幼年曾服過奇芙蓉贈予的“百草精珠”,尋常的毒質已不能損害他身子。檀培的毒是海鰻之毒,與陸上的蛇蠍蜈蚣之毒大異,若非陸怡以口吮毒,他原不能迅速復原。他內功又較陸怡精湛,故反較她復原得快。

他問明瞭陸怡中毒緣由,心下大為感動,試想陸怡若口中有些許創口,此時必死無幸,忍不住責道:“治妹,你記住了,我不值得你冒死救治。倘若你因我而死,我還能活著麼?”

他詞氣峻峭,陸怡反覺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心道:你此刻所言與我適才心中所思一般無二,便說:“白大哥,我救你也就為救我自己。”

白不肖聞言一怔,見她暈生雙頰,淚光瑩然,身子軟軟地倚在自己懷中,別有一番惹人愛憐的嬌情,心中一蕩,頓悟她言外之深意,怎忍再出言苛責?

兩人怕檀培去而復來,相扶下堤,朝三四里外一個村莊行去,一路談論那個什麼“無上神君”,雖仍不明其身份、性別和來歷,但想如檀培這般的海上大盜,甘心情願受他差遣,必是個了不得的武學大師。

兩人尋了一戶老實農家,向主人買了飯食吃個飽,又在茅屋內將息了一夜,各運內功拔盡體內毒質。到了次晨,白不肖除了肩頭外傷,內力已恢復了八九成,陸怡也能行走如常了,只是還施不得輕功。

他們也不敢久留,向主人買了幾件舊衣,一個扮作農夫,一個扮作村姑。攬鏡自照,不覺相互一笑,都說甚像。於是藏起兵器,專揀僻靜小路,往南行去。

數日後,便回到了杭州。進入城裡,但見街上人來車往,市聲喧囂,景物依舊,都大感親切。陸情更歡喜得眼圈紅了又紅。她自幼便住在杭州,一街一巷便是閉了眼也不會走錯,這幾年為追蹤仇人,遠離家鄉,浪跡四方。

今日大仇得報,又有心上人作伴同歸故里,更有遊子返家的感觸,轉念想到祖母墓木早拱,人鬼相隔,自己這番心事已無法向她言明,以求寬宥,不由又是慚愧又是傷感。

兩人匆匆穿城而過,回到竹林,昔日的竹樓已蕩然無存,舊址上長出無數翠竹嫩枝,凡欲將空地擠滿。白不肖倒不覺得什麼,陸怡卻神色悽惶,在舊址上來回踏看,尋尋覓覓,找到了一口鏽鍋,一隻缺了破口子的瓦盆,臉上淚水簌簌而下。

白不肖知她感念舊時光景,也不出言勸慰。片刻之後,陸怡收淚拭臉,抬起頭來對白不肖道:“白大哥,你在此等我,我到祖母墳前去去就來。”

白不肖道:“我與你同去吧!”

陸怡雙手連搖,神色大變,急乎乎地說:“你不要去!我是個件逆不肖的孫女,你若與我同去,祖母要生氣的!”隨即拔足竄入竹林。

白不肖一愣之下便即省悟:陸老夫人一心要孫女嫁給伍天風,而今陸怡大違祖命,自覺羞愧難當,故不准他去墓前。用心雖然無可指責,卻不兔太過迂俗了。白不肖惟有暗自苦笑,負手佇候。

等了許久,尚不見陸怡轉來,雖知這竹林內決無意外,他心下還是有幾分擔心,幾次想提足入內察看,又恐被陸怡責怪,因此,只在原地彷徨,心中好生為難。

忽聞林外有腳步聲急促,一個聲音叫道:“你逃到哪裡去?老子抓住了你大卸八塊!”

這喊聲粗嗓,來自與陸老太太墓地相反方向。隨即金鐵交擊之聲連響,又有一個聲音“啊喲”一聲痛呼,顯是受了傷。

白不肖大感詫異,這片竹林地處葛嶺後山,一向鮮有人跡,怎會有人打鬥?心念未已,但聞竹林嘩嘩亂響,一陣足音向這邊過來了。

頃刻間,一個十八九歲的白衣少年從林中竄出,他臉上身上血汙斑斑,手中提著一根方稜鐵鐧,看到白不肖,楞了一下,隨即面顯怒容,大喝道:“我與你們拼了!”舉鐧向白不肖頭上打來。

白不肖咦了一聲,橫門兩步,反指一點。那少年收勢不及,衝了過去,突覺背心一麻,就此僵立不動。

林中又衝出一條灰袍大漢,方面高額,圓眼大鼻,塊肉橫生,相貌甚是猛惡。他手挺一把厚背薄刃鋼刀,見了白不肖也未收步,二話不說,就舉刀向那僵立的少年斫下。

白不肖豈能容他殺人?叫道:“住手。”那大漢本未將一個尋常農夫放在眼裡,但白不肖一聲斷喝,震得他耳鼓一痛,似乎被尖針刺了一下。他手中刀路緩一緩,仍劈砍下去。眼見要將對方劈成兩半,突覺碰到了什麼窒礙,刀鋒懸在半空,怎麼也折不下去了。

只見白不肖用兩根指頭捏住了刀背。大漢膘厚體壯,膂力甚強,一刀劈落,勢疾力猛,怎麼也不信會被人家兩指捏住刀背就無法動彈,連連催勁,鋼刀猶似卡在石縫中,一動不動。他想也不想,左拳橫擊喝道:“放手!”

忽覺一股大力從刀上傳來,五指辣痛難忍,不得不放開刀柄,退後三步,瞪圓大眼,滿面驚懼之色,顫聲道:“你是神仙還是妖怪?”

白不肖哼了一聲,問道:“你為何追殺他?”手往前遞,將刀還給大漢。

大漢道:“我何曾追殺他?我與他是同門師兄弟,比武來著!要你多管?”

白不肖拍開少年穴道,見他額上、臂上好幾處刀傷,問行“他的話是否確實?”

少年點了點頭,道:“不錯,他是師哥,我是師弟。我們兩個比武來著。我打不過他,只好逃。”

白不肖大奇,問道:“你們從何而來?叫什麼名字?跟誰學藝?同門師兄弟比武怎能真刀真槍地拼命?”

大漢道:“我們的師父是仙居黃紀中,外號‘刀鐧鎮八方’,上個月不幸謝世。我們師兄弟共三個。我叫王阿虎,他叫許根土,還有個小師妹黃素英,現在客棧中。師父原想招我為婿,執掌門戶,卻因感染時疫,不及交待後事使死了。

我們師兄弟妹三人便來杭州,想請師伯主持公道。不料師伯因事外出。我們久居客棧,盤纏將盡,無法久候,便商量妥了,兄弟倆鬥個高低,誰勝便娶師妹為妻執掌門戶,是以來到此地無人處比武。許根土明明輸給了我,卻不服氣。你倒來評評這個理!”

白不肖啞然失笑,看那王阿虎年已二十七八歲,相貌粗俗,而許根土眉清目秀卻是個小白臉,諒來他們的師妹決不願嫁給大師哥,看他們師兄弟的武功,實在低劣得可以,其師號稱“鎮八方”多半自欺欺人罷了。

白不肖笑道:“叫我來說,你們的師妹喜歡哪個就嫁給哪個,另一個做掌門,如何?”

王阿點呆了呆,皺起眉頭思索頃刻,忽然一跺足,喜道:“此言大是有理!師弟你看如何?”

許根土臉上一紅,低聲道:“但憑大師哥吩咐就是!”

王阿虎哈哈大笑,向白不肖連作三個揖,講道:“多謝大哥為我們排難釋疑!我做掌門,許師弟娶妻,各得其所,還保全了兄弟之誼!真是個三喜臨門。多謝多謝!”

許根土也向白不肖施禮道謝。兄弟倆掙扎多日糾纏不清的一件難事僅憑白不肖片言而決,都喜出望外,非要與白不肖到城裡去“喝三杯”。兩兄弟都是腦筋不太好使的渾人,也不問白不肖姓甚名誰,是否願意,一個拉住他右臂,一個扳住他左肩,推推搡搡好不熱情。

白不肖本是好交朋友的性子,尤喜王、許二人憨厚拙直,若非要等候陸怡,倒也願與他倆交交。他正要出言辭謝,左腰右肋同時一麻,“大包”、“淵腋”兩穴被制。王阿虎、許根土立即在兩旁跳開。這一下暗算,白不肖全無防備。驚得頭髮根子發乍,從心裡呼呼冒冷氣,真如做夢一般。

王阿虎、許根土退而覆上,一個持刀,一個舉鐧,要殺死白不肖。王阿虎道:“姓白的小賊,我讓你死個明白:我們是錢江幫的,你昔日得罪了我們幫主,今日又傷了無上神君的人,舊帳新帳一塊兒算。明年今日是你週年。是神君和幫主要殺你,你體要怪我們兩個!”

白不肖至此方知王、許二人為何誘自己上當。他深吸一口氣,上半身不能動彈,眼見一刀一鐧從左右擊來,倏地騰身上躍,雙足連環踢出。

王阿虎、許根上不料他要穴被制後仍具神威,砰砰兩聲,許很士正中胸口,七八根肋骨齊斷,身子如斷線紙鷂倒飛出去,口中噴出一支血箭,倒地斃命。王阿虎被踢中右臂,喀察一響臂骨立斷,鋼刀脫手飛出。此人皮粗肉厚,頗為兇悍,退了兩步即拿樁站定,乘白不肖雙足下落之際,一個掃堂腿,想要把白不肖雙足掃折。

白不肖雙足一屈避過,卻見王阿虎啊地叫了一聲,身子搖晃,慢慢跌倒,背心上插著一支袖箭,正中要害。白不肖大奇,張皇四顧,卻不見人影。

突聞林中一人哈哈大笑道:“名門之徒身手著實不凡!”四下裡竹葉喧譁,湧出八個勁裝結束的錢江幫幫眾,手中的兵刃寒光侵目,頓將白不肖圍在該心。卻又不立即動手。

白不肖正在暗暗運氣衝穴,心中又牽掛陸怡的安危,知道錢江幫既在此處伏下眾多打手,陸怡不是中伏被擒就是猶在苦鬥。

忽見一人從竹林梢尖飛掠而下,大袖翻飛,衣襟鼓風,直似飛鴻掠地,雙足落地毫無聲息,這份輕功雖說不上登峰造極,卻也罕聞罕見的了。

白不肖見他身材瘦高,面容清瘦,額下三綹清須,正是副幫主李子龍,心道:大人物親自出馬,今日要糟!

李子龍長眉一掀,笑道:“白少俠別來無恙啊?昔日桂香樓一睹閣下風采之後,唐幫主與在下都對閣下念念不忘。今日得知閣下與敝幫故舵主陸怡的千金相偕返杭,均喜出望外,特來相請大駕!

“昔日的誤會,其過實在我們。這幾年,我們也聽說白少俠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扶弱鏟強的種種義舉;心中很是佩服。說起來陸怡姑娘也是我的侄女,白少俠與我們的誤會,也該不解自解啦!”

白不肖哪去聽他的鬼話?只管自己運氣解穴。王阿虎、許根土算不得一流好手,點穴手法也平常,乘這工夫,他已衝開了左邊的“大包”穴,正凝神去解右邊的“淵腋”。李子龍的話只當作秋風過耳。

李子龍何等機警,一見白不肖的情狀,便知他正在運氣解穴,二指一彈,射出一粒鐵蓮子。白不肖一見鐵蓮子的來路,並不是封自己的穴道,倒是幫自己解穴,也不閃避。

鐵蓮子及體,力道輕重得宜,立時幫他解開了穴道。這可叫他大感驚疑,猜不透李子龍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李子龍伸足將王阿虎的屍身撥了個轉,凝目看了看他的面容,突問道:“你們有誰認得這兩個暗算白少俠的兇徒?”

一名頭髮花白臉皮打皺的老幫眾越眾而出,叉手回道:“回副幫主的話,小人認得。這兩人都是太湖俠盜吳尚行的手下,這大漢姓張,那個傢伙姓李。是小人發袖箭射死那姓張的。”

李子龍點了點頭,笑道:“孫三,你袖箭的準頭越來越好了。”

孫三得到嘉勉,臉上頓時飛金溢彩,笑道:“副幫主謬獎了!小人見姓張的……”他話還未說完,“啪!”臉上捱了一記耳光,身子旋了半圈摔倒在地。

“誰讓你射死他的?他們冒充錢江幫暗算白少俠,便是為了嫁禍於我幫。你射死他,豈不正好中了他們的奸計?如今死無對證,我幫的嫌疑怎生洗刷!”

李子龍這一掌打得甚重,那孫三口鼻流血,噗的一聲吐出兩枚牙齒,半邊險已腫了起來。

要知白不肖出道以來,所見到的武林人物,多假仁假義之徒,怎會信李子龍的話,當下抱拳道:“李副幫主的好意,我心領謝過!我還有一個朋友在竹林中,告辭!”拔足便行,要看看李子龍會不會阻攔。

李子龍將手一揮,手下的幫眾立即散開兩旁,個個躬身叉手,不僅毫無阻攔之意,反顯得十分恭敬。

白不肖心念一動,暗道;你既假作慷慨,我也毋庸客氣!足不停步,穿入林中。才走了三五步,便聞前頭足音喊喳,共有七人向此疾行而來,料來定是李子龍的伏兵。他輕輕抽刀出鞘,步步向前走去。

反正一場血戰在所難兔,前後皆有敵人,左右方必也伏有重兵。只是久久不見陸怡的身影,多半已落入錢江幫手中。她與錢江幫只有舊誼,並無嫌隙,今日遭劫,全因受了自己的牽累。想到這裡,心裡又是憤怒,又是傷心。

突見前方人影一晃,一人分竹拂枝奔跑過來,後面又有數人緊追不捨。白不肖定睛著去,跑在前頭那人倒提長劍,披頭散髮,不是陸怡又是誰呢?他心中大慰,急迎上去,叫道:“恰妹!我在這裡!”

陸怡也看到了白不肖,喜道:“你沒事嗎?”她為戰良久,氣力大衰,只是牽掛白不肖的生死安危,才不顧一切地奔跑,眼見白不肖安然無恙,心頭一鬆,頓覺手足酥軟,身子搖搖晃晃,就要倒了下來。白不肖急縱上前,攬住了她腰肢。

這時,六名幫眾也已迫近,當先的是總管江汛。而身後,也響起一片雜亂的足音。

白不肖攬著陸怡,足跟一旋,已將前後情勢看清楚,目視著江汛怒道:“賊子要取我性命,只管上來就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先見閻王?”

江汛不但不上前,反後退一步,臉上浮起笑意,道:“白少俠誤會了。賊子已被我們殺盡,並無一個漏網,哪還有什麼賊子?”

白不肖聞言一驚,又見江汛等六人均無敵意,個個刀在鞘中,劍懸腰際,不像是趕來廝殺的,心中疑竇叢生,便向陸怡看去。

陸怡初時目中只見白不肖一人,一時忘形,投入他懷中,此刻猛省周道還有旁人,臉紅得如紅布,忙掙脫白不肖的臂彎,道:“白大哥,適才我在祖母墳前受太湖幫四名好手的圍攻,是江總管帶了五位大哥救了我。我們怕你有什麼意外,故而急急趕來……”

若是換了一人,白不肖定不相信,但這話由陸怡口中說出,不容他不信,難道錢江幫確實要與自己盡釋前嫌不成?

江汛道:“白少俠沒碰到我們李副幫主嗎?李副幫主怕敵人兵分兩路,帶著八位弟兄去迎你……看,李副幫主來了!”

李子龍含笑大步走來,道:“冶姑娘沒受傷吧?方才兩個太湖幫的小賊向白少俠偷襲,反叫白少俠打了個落花流水。太湖幫那些熊包也太沒眼色了,練了幾下三腳貓的粗淺功夫,便來找麻煩,那還不是自討苦吃麼?白少俠只踢了兩腳,便叫兩個小賊去見了閻王!真是可笑復可嘆!”

他閉口不提自己助白不肖殺敵的事,言語中不著痕跡的將白不肖捧了一下。當此際,白不肖縱然再有什麼疑慮也不能不講點禮數,雙手抱拳作了個團圈揖,謝道:“李副幫主、江大總管和各位大哥的隆情高義,小子沒齒不忘。昔日得罪之處,雖然事出有因,但小子也太過魯莽,甘願領罪認罰。”

李子龍擺擺手笑道:“白少俠言重了!那時吳尚行、山伏平兩人一口咬住你,我們也難辭失察之咎。好在事情終有水落石出之時,如今真相大白,令師兄南宮大俠和何女俠上月路過杭州,也吩咐敝幫為白少使向各派分說洗冤,我們若再不認錯,不是成了下三濫麼?說起來也真是慚愧,我們活了如許年,要論看人的眼光,就遠不及冶姑娘囉!”

這麼一句話意合雙關,眾人均展容微笑,陸怡更羞得滿臉濺朱,雙手捂住發燒的臉龐,降道:“李大叔真會開玩笑。”

白不肖聽到李子龍這一番話,才知錢江幫寬宥自己的緣由乃是看著師哥南宮虎的面子,想到在金陵與師哥反目,心中十分慚愧,脫口問:“我師哥、師嫂現去了何處?”

江汛道:“南宮大俠和何女俠在敝幫小住了數日,與唐幫主一見如故,日日切磋武功,彼此意氣相投。現已去了白鶴山定居。行前南宮大俠還囑咐我,說碰到白少俠的話,讓敝幫通知他你的行蹤。”

李子龍又一再邀請。陸家自當家人死後與錢江幫不再發生干係。陸怡此番回杭,原已無家可歸,思之不免慼慼傷感。今日才回故里便逢大敵,萬幸錢江幫出手相助,故見了李子龍、江汛等一千長輩,心中自然生出一種“孃家人”的親近感,又聽他們言語間頗看重白不肖,心中也自十分歡喜。

更想到日後嫁娶的吉日,能有“孃家”的長輩出面張羅婚典,面子上要光彩許多,因此極願白不肖與錢江幫講和,便說:“唐大叔、李大叔這樣客氣,我們做小輩的受寵若驚。我們本來就要去拜見唐大叔、李大叔的,只是初到杭州,風塵未撣,這樣子去見長輩未免不夠恭敬。”

李子龍哈哈一笑道:“原來怡姑娘這麼會說話!陸兄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白不肖雖不想與錢江幫為敵,也不想與他們套近乎攀交情,只盼能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願心已足。但今日之勢,是自已受惠於他們,陸怡又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再要推託就失札了,只好跟了李子龍等前去。

錢江幫的總舵設在湧金門外。李子龍等來時分乘五條快船,歸去仍也坐船。西湖歷來水平似鏡,今日風和日麗,一湖碧水更像是一塊打磨得絹光緞滑的大水晶。船行其上十分平穩,不過半個時辰,就抵達南岸。

一行人棄舟登岸,早有四五名幫眾在碼頭上迎候。錢江幫的總舵是一座極大的宅子。李子龍、江汛將白、陸二人讓進一間大廳。賓主剛落座,就聽門外腳步聲響,一個粗豪的聲音笑道:“不肖兄弟來了麼?真想煞我了!哈哈哈!”

李子龍、江汛均含笑起立。白不肖進得大門後,見一干幫徒都屏息靜氣,連一聲咳嗽也沒有,獨有這人敢說敢笑,必是大有身份的人,忙站起迎候,只見一個方臉盆、濃眉大眼的大漢跨進門來,原來竟是幫主唐潮親自來會客了。

錢江幫可算江南最大幫會之一,號稱有數千門徒,勢力遍及蘇浙皖贛。唐潮雖只四十多歲,在武林中已與少林、武當、峨嵋、丐幫諸大門派的首領平起平坐。白不肖到得此時,不得不執晚輩之禮,屈下一條腿,口稱:“晚輩白不肖叩見唐大幫主!”

唐潮卻不容他行大禮,一把拉起他,笑道:“這可使不得!我與令師兄平輩論交,比你痴長几歲,叫你一聲賢弟,你不怪罪愚兄,愚兄就歡喜不盡了!”

白不肖被他隨意一拉,便覺一股大力衝來。他內功精純,一受外力體內即生出抗力,就勢站起,謙道:“唐大幫主忒客氣了!”

唐潮暗暗吃驚,心道。這小子內功如此深厚,竟不遜於我,難怪連喬鵬舉、圓性之流都栽在他手下。瞧他也不過二十來歲,當真不可輕視。

李子龍、江汛原以為幫主這一提,定能將白不肖提於空中,眼見他行若無事,便知唐潮未能試出他的深淺,心下都覺駭異。只有陸怡不知兩人在暗中較勁,向唐潮盈盈拜下去,口稱“大叔。”

唐潮已從手下口中得知陸怡的來歷,還了半禮,道:“令尊陸鯤兄原是我幫中一條鐵骨錚錚的好漢,慷慨豪邁,多立大功。老幫主在日極為倚重,可惜英年早逝,人鬼殊途,使我不能時聆明教。天幸有女如花,亭亭玉立,陸鯤兄九泉有知,也當喜慰了。”

於是,賓主落座,唐潮即傳令擺酒為白、陸二人洗塵接風。那唐潮、李子龍、江汛三人殊為殷勤,不住地給兩個小客人佈菜斟酒。

錢江幫消息頗靈通,白不肖、陸怡在金陵與“撲天金雕”申炳應和“江夏孤雁”舒望北相鬥之事,唐潮等也略有所聞,便隨口問起這事的前因後果。白不肖知錢江幫與申炳應有淵源,但想事情已做了,也無須隱瞞,便道:“既蒙幫主垂詢,小子自當和盤托出。小子行事但憑天理良心……”

唐潮何等同警,一見白不肖的神色辭氣便知他心存疑慮,哈哈一笑:“白兄弟放心!申炳應、舒望北兩個老兒,與我等談不上什麼交誼。即便是沾親帶故,也該義字為先,古人說大義滅親,錢江幫雖不成氣候,是非黑白四個字還是認得的。”

白不肖聽他說得誠懇,便將申炳應如何害兄奪劍,如何追殺汪泰,如何設計謀害自己等等情節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唐潮等聽得血脈賁張、扼腕怒罵申炳應不仁不義。待白不肖說到如何與陸怡以少勝多,連誅申、舒二賊,唐潮等均擊節稱讚。至於寶劍的下落,白不肖多了個心眼,只說已歸還汪家。

李子龍讚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俠客本色!臨危不懼,勇猛克敵,正是壯士所為!見寶不取,磊落弘正,正是真君子偉丈夫風範!聽白兄弟笑談俠事,足可浮一大白,這一杯不可不飲!”他慨然引杯,咕呼喝了一大口酒,道:“白兄弟誅申、舒二賊,追回青虹寶劍,那位汪朋友可以瞑目了!”

江汛道:“青虹劍乃絕無僅有的神兵空器,原該有德者居之。申炳應枉自多年修為,貪慾一起,與其說是喪於白兄弟的刀下,倒不如說喪於自己的貪慾。‘利旁有倚刀,貪人還自賊,’真是一點都不假!叫我說,如白兄弟這等慷慨磊落的大丈夫,原該配享青虹寶劍。”

白不肖心念一動,瞥了江汛一眼道:“青虹劍乃汪家之物,原該物歸故主。我若取來自用,豈非與申炳應一流人物無異了麼?”

江汛嘿嘿乾笑,面顯尷尬之色,不再言語。

李子龍道:“俗人多以珍寶為寶,只有如白兄弟這般見識胸襟不凡的俊傑,方以不貪為寶。我們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什麼人沒見過?但像白兄弟這般人品武功俱是上上之選的奇男子,雖不敢說絕無僅有,但也屬鳳毛鱗角了!”

陸怡聽他們不住口地讚揚白不肖,喜心倒翻,不斷偷偷地看一眼白不肖,臉上紅潮忽漲忽退,只感到有說不出的驕傲自豪。

唐潮眼睛甚尖,笑道:“怡姑娘的見識胸襟也比我們這些做叔叔的強了不知多少倍。白兄弟固然是奇男子,怡姑娘也不輸於他。若不是怡姑娘料敵機先,藏身於車底,危急之際助了白兄弟一臂之力,白兄弟還未必鬥得過申、舒這幹老奸巨猾的傢伙呢!”

李子龍笑道:“怡姑娘是我們的侄女,幫主沒有當著客人面誇自己侄女的道理的。”

唐潮哈哈大笑,連連點頭說:“此言有理!此言大是有理!”

江訊也會湊趣,看看白不肖,又瞧瞧陸怡,笑道:“李副幫主的話說得不妥,怡姑娘是我們的侄女,白兄弟難道是外人不成?”他向唐潮、李子龍擠擠眼睛,又說:“我看白兄弟早晚也得是我們的侄女婿。”

此言一出,唐、李、江三人皆放聲大笑。白不肖和陸怡臉紅過耳,心裡卻是甜甜的。

次日,唐潮叫了兩名裁縫來給白、陸縫製新衣。唐夫人、李夫人、江夫人又將陸怡請進內宅說話,開日閉口“侄女”,透著十二分的親熱。

而錢江幫總舵的大小頭目,依職位尊卑,每日將白不肖拉去喝酒,席間都對他十二分的奉承恭敬。白不肖自入江湖以來,頭一回受到這般隆重的禮遇,不禁也有些飄飄然醒醒然。

如此盤桓了七八日,不僅與錢江幫中大小頭目混熟了,跟杭州城中一班有名的武師也稱兄道弟,喝酒賭錢,成了酒肉朋友。

他乘便打聽無上神君其人。有的一問三不知;有的說世上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純屬好事者捏造的;有的說這人是西域百餘年前的高手。如此一來,白不肖反疑心是“東海龍”檀培用以勒索錢財中飽私囊、又可逃脫懲罰的妙計,便將此事丟開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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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4:14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四 回  江灘演武

這日是錢江幫小較武功之期。錢江幫歷代傳下的幫規,幫內弟子三年大較,一年小較,以考查各人武功的進境。大較時,各分舵弟子由船主率領,齊集杭州附近錢江兩岸,在八月十八日大潮來臨,或駕船或泅水,弄潮演武較技。小較就沒有這般花樣,由各分舵自行就地安排。

錢江幫總舵設在杭州,由李子龍兼領舵主之職,下轄“乘”、“風”、“破”、“浪”四堂,每堂各有四五十名幫徒。一大早,四大堂堂主率手下幫眾,各執器械,浩浩蕩蕩出望江門,到江邊沙灘上列隊。

然後,正副幫主由總管江汛率二十名貼身侍衛護擁,各騎高頭大馬行至江邊,在搭好的看台上落座。白不肖、陸怡作為幫主的貴客也躬逢其盛,同“坐在看台上。

那江灘上已設好一個大祭桌,上面放著捆紮住四蹄的活豬活羊,時果佳釀,用以祭饗錢江龍神。那唐潮率四堂幫徒面朝滔滔餞江,屈膝下跪叩頭如儀,以示不忘靠水吃水的本原。

一應應禮施畢,副舵主周碎嶽將小紅旗一揮,砰砰砰三聲號炮響過,四堂幫眾齊嶄嶄地分成四個方陣。數百人中沒有一聲咳嗽,個個屏息凝神,只聽得四面堂旗在江風中獵獵作響。

周碎嶽黑旗一揮,乘字堂的幫眾由堂主率領,都脫去外衣,露出一身黑色緊身水靠,齊躍入江水中,向離岸五十丈遠的一艘大木船游去。頃刻間,遊得最快的幾名幫徒已靠近木船,隨即攀舷上船,爬上桅杆,摘下桅杆頂上的一條大黃魚。

看到此處,白不肖已明其理:這一堂的幫眾比的是泅水的速度,錢江幫是水上幫會,幫中弟子必都精於水性,但若僅僅比誰的水性好,與“武”一字還隔著一層皮。也沒什麼看頭。

剛想到這裡,忽見隨後上船的幫徒已將那取得大黃魚的幫徒圍在中間,個個拳打腳踢,毆成一團。白不肖正自奇怪,江汛道:“若論泅渡,尋常漁夫也都是好手。但要將黃魚攜回岸上,沒有魚躍龍門的功夫,談何容易?”

說話之間,那條黃魚已數易其手,只要黃魚落到誰的手裡,其餘幫眾便都向他出手搶奪。木船雖大,待四十餘名幫徒都上船後,卻又擁擠不堪。只見一人奪得魚後,立即躍上主桅,捷似猿猴地爬了上去。其餘幫徒哪裡肯舍,似螞蟻烘笑頭般地湧向主桅。

主桅雖然粗大,但又能承受幾人攀爬?只聽喀察一聲,主桅攔腰斷折,墜入江中。附在桅頂上的四名幫徒也一同落水。船上的幫眾紛紛跳船下水奮勇爭搶黃魚。其中一人水性頗佳,猶如蛟龍出水似的一躍而起,一下撲住黃魚,回手一掌,將近身的同伴打了個翻身。

隨即他潑剌沒入水中,再不見蹤影。他附近的幫徒也紛紛潛入水中。

白不肖暗道:這人倒富機智,浮在水面上,水性再好,武功再強,他也擋不住數十同伴的追逐圍攻,一潛入水,倒反易擺脫糾纏。果然,有一半幫徒已自覺與黃魚無緣,不再潛水追逐,顧自己往岸邊游來。

這時,岸上眾人個個都關心那個奪得黃魚潛入水中的幫徒,均盼他能力克群雄,安然抵岸。此時隔著滾滾江水,已看不到水下情勢,各人但自逞想象,設想水下的劇鬥,只有比水面上更為兇險。

到得此際,白不肖才明白錢江幫奪魚技技,比的是水性、武功和機智,並非一件易事。

過了片刻,有一人冒出水面換氣,其距岸已不甚遠,眉目眼鼻俱能看清,只見他口鼻耳均有血液流出,諒來是屏息過久,血脈爆裂之故。緊跟著,又有數人冒出頭來,也都五竅流血。白不肖不禁駭然而驚,轉頭問江汛:“如此較技,豈非還要溺斃數人?”

江汛淡淡一笑,道:“優勝劣汰,自古而然。敝幫之所以歷數百年而名聲不墜,幫中弟子誰不是千錘百煉九死一生的強悍之徒?大浪淘沙,資質欠佳者,也只好讓他們隨波逐流。此乃命數使然,卻又怪得了誰?好比在陸上比武,兵刃不長眼睛,手足不夠利落的也會受傷喪命。”

白不肖聽他說得振振有詞,一時無言以對,但心下終究覺得此法太過殘忍,自己是以賓客身份觀光,自不便說三道四指摘主人的不是。

說話間,那名奪得黃魚的漢子也已冒出水面。此人內功已有幾分火候,在水下潛游最久,也只脹得青筋畢露,臉紅脖粗。他一鑽出水面,身後的十數名幫徒便嗬嗬怪聲,劈波斬浪,如飛般追上來。

他左手抱魚,右手划水,自熱不進別人遊得快。眼看將被追上,他深吸一口氣,又沒入水中。這一回那批追逐的幫徒不再跟著潛水,想來在閉氣潛水一項上,自忖無法與之對抗。

待那人重新冒出水面,已到了淺水中。他雙手高舉黃魚,唯哨狂呼,跳躍著跑向岸邊。岸上水裡的二百來名幫徒,一齊喝彩歡呼。唐潮、李子龍、江汛等大頭目,也都微笑點頭。

那名拔得頭籌的漢子由周碎嶽須著到看台前交魚領賞。白不肖著他才二十出頭,一身的肌肉盤結虯糾,臉上、肩頭、手臂都有抓痕青塊,手中的魚,卻是一條木頭制的魚,難怪禁得起這般激烈的搶奪。

接著,是風字堂幫眾操演陣法。數十手持三刺魚叉的幫眾在江水中忽而排成長蛇形,忽而變成圓月狀,盤盤旋旋變化了十數種陣形。

破字堂的幫眾則演示快船陣。二十條兩頭尖的小舟在江上穿梭而行,模擬種種分進合擊的陣法,也瞧得人眼花緣亂。

浪字堂的幫眾倒反而在陸上演武,打了一套“魚化龍拳”,躥高伏低,拳風呼呼,喝聲似雷,倒也威風凜凜。

白不肖冷眼看去,見大多人腳步虛浮,出招無力,較之前三堂要差得太多。果然,待這套拳打完,李子龍立即將堂主喚來,凌言厲色地訓斥了一頓。

那堂主是個五十七八歲的老者,只低著頭一聲不吭。他那一堂的幫眾也都面露愧色,其餘三堂的幫眾則幸災樂禍,指指點點,譏嘲謾罵,隆聲雜亂。堂主也不約束禁止。

周碎嶽令旗再揮,喧聲漸次靜息。李子龍便出來說了幾句場面話。四堂各有幾名幫徒出來,或演拳腳,或使刀槍,或發暗器,或顯內功,操演完畢,這才是單人對練較武論藝。

那情狀便如打擂台似的,你下我上,各顯本事,再容不得半分矇混之心。如能連勝三人,便到幫工手裡領賞,然後下去休息。

先上場的幾對,武功都不怎麼樣,顯是位卑職低的小角色,沒有一個能連勝三場。白不肖心知高手還在後頭,耐下心觀看。過了一會,漸有好手出場了,掌劈拳打,肘撞腳踢,也像模像樣。

有一人連勝了三名對手,得意洋洋地領了兩錠銀光燦然的大銀子,走回乘字堂那堆人叢。白不肖想:乘字堂為四堂之首,堂中弟子也比別人強悍些。

這時,從浪字堂人叢裡縱出一人,他身形拔起丈餘,空中一個轉身,躍向場中輕輕落下,單論這份提縱術,要比先前諸人都要強得太多,頓時四下裡彩聲雷動。

那浪字堂弟子往場中一站,拱手道:“浪字堂弟子耿雲領教哪位大哥的高招?”

白不肖看他二十七八歲年紀,身材頎長,挺拔如松,腰插兩把分水蛾眉鋼刺,雙足丁不丁、八不八,兩眼炯炯有神,顯是一把好手,只聽江汛笑道:“浪字堂方才不成樣子,這下派出耿雲來挽回顏面,未免也太性急了些。不留一點後手,以後怎麼應付?”

說話間,已有一條彪形大漢從風字堂人叢裡大步走出,此人濃須滿腮,牛眼大鼻,貌相甚是猛惡,手提一根黑黝黝的渾鐵棍,一開口,聲若銅鐘:“我封彪來會會耿老弟!”江汛又道:“封彪去年敗在耿雲手下,這回倒要看看他有什麼取勝之道?”

那半截鐵塔般的封彪也不施禮,單手掄起鐵棍呼地向耿去頂門擊下。耿雲腰一弓,後縱丈餘,手腕一翻抽出蛾眉鋼刺。封彪一擊不中,鐵棍著地橫掃。耿雲極是靈活,雙足一點,輕飄飄地從他頭上躍過,封彪更不轉身,鐵棍後送,耿雲又一閃躲開。

一連幾十招,封彪力大棍沉,全是剛猛的進手招數,耿雲仗著身法輕靈,躥高伏低一味閃避。江汛看了直搖頭:“那封彪毫無長進,又要輸於耿雲的。你縱然力大,一味狂攻猛擊,豈能持久?再拆三五十招,勝負可分了。”

一言剛畢,那封彪棍支左手,右手往腰間一摸,摘下一盤麻繩,刷一下,繩頭飛出,一個個繩圈往耿雲身上套去。耿雲不防他會使出這樣個怪招,險險被他套住右臂,疾退三丈,才堪堪躲開。江訊大笑道:“笨人倒想出個聰明法兒,倒也難為他了!好!好!”

封彪一手舞棍,一手揮繩。兩樣兵器一件至剛至猛,一件至柔至軟,居然使得頭頭是道,頓時將耿雲攻了個手忙腳亂。那風字堂幫眾一齊喝彩為封彪助威。白不肖卻已看出封彪必輸無疑。

果然十幾招後,耿雲已熟穩了封彪的打法,瞅準繩圈來勢,用蛾眉刺輕輕一撥。這一下使力恰到好處,正是四兩撥千斤的妙用。那繩圖倏地飛回去,反將封彪左臂連根一齊纏住。這一來,輪到浪字堂歡然喝彩了。

那封彪已無法再鬥,拖著鐵棍滿面羞慚退下,當即有兩人幫他解開纏住左臂的麻繩。

白不肖道:“左棍右繩,這法兒實在不錯,但封大哥使繩的右手仍是運陽剛之力,是以反遭其累,為耿大哥所乘。但要兩手使兩種截然相反的勁力,非得有極深厚的內功為根基,半點勉強不得的。”

江汛連連點頭,道:“白兄弟畢竟見識不凡!封彪不過一莽漢而已,我看他雖輸了,但萬萬想不到自己輸在什麼地方。”

白不肖微微搖頭,道:“不然。封大哥雖形貌粗魯,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他能不拘困舊藝,自創新招,雖敗猶榮。他若再練幾年,必能勝過耿大哥。”

說話間,耿雲又戰勝一場,正與第三個對手在比拳腳。兩人皆擅輕功精於招式,以快打快,縱躍躥跳,倏分湊合,甚是好看。四周彩聲不斷。到底還是耿雲技高一籌,施展擒拿手拗斷了對手的一根腕骨。

他出全力為浪字堂扳回面子,雖然已精疲力竭,依然喜氣洋洋地領了賞銀,繞場轉了一週,方在歡呼聲中走回本堂人叢。

接下去的比武越鬥越烈,雖是較技,下手毫不留情。場場有人受傷掛彩,不是被利刃割肉,就是斷手摺足,還有一個乘字堂的弟子被對手一刀劈去半個腦袋,屍橫當地,馬上被拖了下去。

江灘上血跡斑斑,瀰漫著一股血腥味,而觀斗的幫眾反而更為亢奮,叫好喝彩聲震徹雲天。

時已過午,比鬥仍在進行。大夥兒一邊喝酒吃肉,一邊看場中性命相搏,興致更高,絲毫不為同幫弟兄的死傷動心。白不肖暗暗嘆息,忍不住對江汛道:“貴幫人才濟濟,今日叫小弟大開眼界。只是較武論藝出手如此……剛猛,豈不因此在同幫弟兄中種下仇隙?我見有幾位受傷敗陣的弟兄。對勝者滿懷怨恨,似乎……”

江汛已知其意,不等他把話說完,便說:“敝幫幫規甚嚴,幫中弟兄間縱有深仇大恨,也不許在私下了斷,否則當視為大逆不道,受三刀六洞之重罰。至於較武之時,他要報仇雪恨,誰也攔他不得。現在場上以命相搏的幾對,多半是平日已有了過節,是以出手狠辣;倘彼此交好,一般也就點到為止,並不非要見血。”

白不肖默然無古。再看此時相鬥的兩人,皆是空手過招。一人打的是“螃蟹拳”,兩臂僵直伸展,橫進橫擊,勢姿並不好看,但出招霸道,步法凝重,確有無腸公子橫行無忌之姿。另一人使“黑鰻功”,身上好似塗了一層油,滑溜之極,使的全是近身而搏的短招,兩臂身腰皆似裝了機費一般,曲折有致,當真體若遊鰻,柔韌無比。

這兩人勢均力敵,纏鬥良久,仍分不出落下,有些性急的幫徒不耐煩了,鼓譟叫囂,怪這兩人未肯使出全力,鬥得這般斯文。突然那使“黑鰻功”的雙膝一屈,跪倒於地。眾人都看他未露敗象,怎的突然給對方下跪?連那使“螃蟹拳”的也為之一怔,硬生生將擊出的一拳在半途收了回來。突然,這人也是身子一晃,雙膝跪落。這一來,比鬥雙方都跪倒在江灘上,倒似互行大禮一般。

眾人皆愕然大驚,不明何以會發生這等聞所未聞的奇事。全場一靜之後,頓時口哨聲、跺腳聲、呵斥聲、怒罵聲喧鬧一片。更有無數的泥塊、貝殼向這兩個下跪的人身上擲來。這兩人身上臉上中了好兒下,猶自不動,彷彿泥塑跪像,渾然不覺。

墓地,看台上一條黃影翩若驚鴻地掠出。眾人只覺眼前影子一晃,這人已到了場中,揮手向兩人背心拍落。手未及背,兩人一躍而起,齊聲叫道:“多謝周副舵主救援!”

眾人看得分明,飛掠而出的是周碎嶽,但他也與那兩人一樣,一臉的驚詫迷惘之色,呆在當地發怔。

李子龍銳聲叫道:“恭喜周兄練成了‘怒潮神功’!”他語音峭厲,透出一股煞氣。

周碎嶽凜然而驚,躬身道:“幫主、副幫主明鑑,出手解穴的另有其人,並非是小弟!”

“怒潮神功”是錢江幫鎮幫上寶,歷來只有幫主一人可以修習,別的弟子若敢修習,便要受最重的處罰。所以周碎嶽知道其中的厲害,不論其餘,先自辯白。然則是誰給這兩人點了穴道,又是誰給解穴的?

白不肖眼光敏銳,已瞧見那兩人跪地,實是被四粒飛器打中了膝下三里穴。他也已捏碎一隻酒杯在掌心,倘不是周碎岳飛身搶出,他便要擲出瓷片解穴。至於解穴者,自是點穴之人,只聽唐潮一聲暴喝:“樹上的朋友下來吧!”

看台後面原育兩株大樹,從樹上發出兩串長笑,猶如夜鵲悲啼,即或在大白天,也叫人如聞鬼哭,渾身汗毛凜凜。在這十分難聽的長笑聲中,兩團綠影飄飄而下,在空中交叉擦過,無聲無息地落在看台前,隨即身形一長,卻是兩個身穿綠綢長衫的老者。

兩人均枯瘦如竹,凸顴凹腮,滿臉皺紋。左前一人禿頭鷹鼻,倒掛八字眉,一副哭相;右首那人細眼掀鼻,一張大嘴冽到耳根,笑哈哈的模樣。

錢江幫較技演武向來禁人觀看,較場四周,都有幫徒把守,不讓閒人靠近。這二老竟不知如何混進來隱匿樹上,又出手攪局,可謂大膽至極,明擺著是與錢江幫為敵。而孤身下樹的身法,又顯露了一手上乘輕功,是以,職司糾察的四名幫徒證了一下後,才虎吼一聲,從兩面撲上,伸手去抓這二個來歷不明的老者。

這四名幫徒,是從四堂中選出的好手,名為“四金剛”。左邊兩人四指併攏,拇指展開,使的是“蟹螫手”,剛猛迅捷。右邊兩人曲肘鉤指,自下抓上,正是“龍蝦爪”的招數,陰狠毒辣。

豈料二老錯步疾轉,左首的苦臉禿頭旋到右邊,右邊的笑臉老者轉到左首,噼噼啪啪四掌,四個幫徒兩個前撲,兩個仰跌,一齊摔倒。

“四金剛”雖非幫中一流好手,但也是身壯力大之人,被兩個老者如鬼似魅地一擊,居然連半分招架之力也使不出,一掌便倒。就是再沒眼光的人,也知這兩個形貌怪異的老者武功極高。

乘字堂堂主謝若愚、風字堂堂主宋友龍齊喝一聲,分從兩邊搶出。謝若愚個子矮壯,如一個黑球似滾向苦臉老者,雙掌推出,擊向對方小腹。苦臉老者更不閃避,右掌一翻。噗一聲輕響,三掌相交,苦臉老者紋絲不動,謝若愚退了一步,身子一晃,又退一步,仍站立不穩,再連退兩步方穩住身形,但臉上紫氣一現,哇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壁廂宋友龍施展“黑鰻功”與笑臉老者近身相搏,交手不及三招,喀嚓一聲,竟生生被拗斷兩根腕骨。

謝、宋兩位堂主,是四堂主中武功最強的,謝若愚的“大黿掌”招式笨拙,但勁力非凡,以雙掌對單掌,一招即被對方掌力所傷。宋友龍的“黑鰻功”最是滑溜,也不過三招就折了雙腕。

眾人看得凜然畏俱,心下皆想;恐怕只有正副幫主親自出手,才能料理得了搗亂的二老。但如果要兩位幫主出手,錢江幫顏面何存?

李子龍道:“兩位尊姓大名,可否見示?敝幫在此較藝演武,兩位膽敢闖進來搗亂,膽子真也不小。且讓李某來領教領教兩位的高招。”他一邊說,一邊慢慢從看台走出,落步沉重,腳下塵土飛揚。

白不肖暗暗點頭,心知李子龍已達自重至輕、自輕返重之境,數十年的修為,功力深湛。但要憑他一人之力,與二老相抗多未必有必勝之算。

那笑臉老者仰臉打了個哈哈,道:“李副幫主的大名,我們悲、歡二老是久仰的了。‘領教’二字卻不敢當。只不知李副幫主萬一有個閃失,是否再由唐大幫主下場?”

此言一出,錢江幫群雄勃然大怒,均破口大罵,笑臉老、老的話意再明白不過,直似將錢江幫視作無物。

白不肖一聽笑臉老者自稱“悲歡二老”,想起師父生前,與他講論天下各派武功時,曾說到勾吾山阮毋悲、阮毋歡兄弟的“自相矛盾功”尚可一觀。這路功夫善以敵人的力來攻敵,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意思。適才負傷的“四金剛”和謝、宋二堂主,看來都是傷於自己的力道、招數。

他正在思索如何破解悲、歡二老的“自相矛盾功”,忽覺有人扯他袖管,轉眼一看,原來是陸冶。陸怡低聲說:“你去打他們兩個一頓!”白不肖看她神色,已知她希望自己在大庭廣眾之間顯露武功,掙個大大的面子,以便讓大家知道,她的郎君並非徒有虛名。

這番心意自然無可非議,況且白不肖自覺受惠太多,也該為錢江幫出點兒力氣。當下,他伸手在几案上一按,一個“白鶴沖天”騰身躍起,身子在半空中幾個轉折,便已插到李子龍與悲歡二老之間。群雄已知這少年是幫主的貴賓,卻不料他輕功如此神妙,轟然叫好。

白不肖向李子龍施了一禮,道:“李副幫主先讓晚輩來鬥鬥這兩個狂妄之徒,晚輩若是不成,李副幫主再為晚輩出氣!”

李於龍獨鬥悲、歡二老,殊無把握,但形格勢禁不得不出場,現見白不肖主動請戰,知他武功不弱,點點頭道:“白兄弟小心了。勾吾悲、歡二老不是庸手。”他是老江湖,自然知道悲、歡二老的名頭。

白不肖又向悲、歡二老施禮道:“晚輩白不肖見過兩位老前輩。久聞悲、歡二老‘自相矛盾功’神妙無儔,今日大開眼界。晚輩不自量力,想與兩位老前輩過幾招。”

悲、歡二老雖見他輕功不俗,但終究是一弱冠少年,只道他是錢江幫中的後起之秀,也不以為意。現聽他說出“自相矛盾功”五字,心中大為得意,暗道;我們一向隱居勾蒙山,不料連錢江幫中一少年也知道我們的神功。

悲老的臉上雖仍是一副死了爹媽的苦相,眼中卻笑意一閃。歡老原本是一張笑臉,此刻笑得更為歡暢,似乎幾間喜事皆集己身。悲老道:“你要送死在我們手裡也只得隨你。”歡岔道:“你來一千人我們是兩人,你來一人,我們還是兩人。”悲老又道:“你若死了,我為你哭三聲。”歡老接口道:“我只大笑三聲!”

四周數百幫眾聽他兩兄弟要以二敵一,又都大聲叫罵不休。兩老充耳不聞,將白不肖夾在中間,卻不出手。

白不肖知他們自高身份,不肯先動手出招,笑一聲道:“有險了!”右手微抬,左手劃一個圈,輕飄飄地拍向悲老。悲老一足提起,側身還了一掌。白不肖這一掌原是虛招試敵,並未運力,眼見悲老一掌拍來,也是有氣無力的,當下掌勢變實,掌力一吐,兩掌相交,驀地裡一股大力湧來,不得不後退一步。

眼見悲老行若無事,白不肖心裡凜然生驚,暗想:倒看不出這老者竟有如此雄渾的掌力。忽見歡老欺近發拳,他急勾手反撩,去扣歡老手腕,猛覺有股旋力箍向自己的手腕,白不肖疾變招抽身避開,才躲過斷腕之禍。

三人連拆十餘招,白不肖連對手的一片衣襟都未碰到,只覺兩老潛力無窮,自己發出的招式強,對方回擊之力亦強,自己使力虛,對方應招也虛,後發制人,端的十分詭異,難以捉摸。

悲、歡二老也暗暗吃驚,他倆自練成“自相矛盾功”後,將借力打力的妙訣推向極致,對手越強,所受的反擊之力也愈強,而受傷之後還不知是為己力所傷,眼前這少年才二十出頭,居然已將勁力運用得隨心所欲,控縱自如,真不可小視!當下打點精神,凝神接戰,將白不肖視為平生勁敵。

觀戰的群雄見白不肖與二老拆了十幾招而不顯敗象,連連喝彩,雖不敢期望他力克二老,只盼能再應付十幾招,為錢江幫挽回面子就感激不盡了。

白不肖一上手,使的是師門的“龍虎神掌”,走的是剛猛的路子,大開大闔,勁道勇猛。誰知反而連連受到自身勁力的反震,胸口隱隱作痛,心裡也暗暗著急,這場比鬥輸了的話,豈不叫陸怡傷心。

眼見兩老穿插交叉迅疾無比地變換方位撲上來,他深吸一口氣,使招“龍盤虎踞”,雙掌平平推出,運出九成真力。這兩掌推出,挾轟轟雷聲,勢道極為強勁,簡直無堅不摧。

悲、歡二老哪敢怠慢,齊叫一聲“好!”也是四掌推出。

掌與掌甫一相交,白不肖只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勁道湧來,心知不妙,身形拔起空中。蓬一聲巨響,底下塵土飛揚砂石四進。二老齊地身子往前一傾。

白不肖在半空連翻幾個跟斗,一吸一呼調勻了內息,輕輕落在三丈之外。望著地上三尺方圓的一個淺坑,他嚇出一身冷汗,暗叫僥倖!心想若不是方才見機抽身,如此雄渾掌力打在自己身上,早已身受重創。

群雄奇了這般聲勢,相顧駭然,過了一息,才轟然喝彩。那李子龍也在想:幸好我沒上場,像這般剛猛的掌力,我萬萬接不住。

白不肖從悲歡二老掌力打空身子前傾之際,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疑問:以二老這般厚實的內功。決不該會身子前傾,師父說“自相矛盾功”是以敵之力反擊於敵身。我為何還要跟他們硬拚掌力?

一念及此,頓時醒悟:無論如何剛猛的掌力,兩掌之間必有一個間歇,悲、歡二老便是趁這極短暫的間歇,牽引對方的力道還攻對手。我不給他以可乘之機,且看他如何施展“自相矛盾功”?

白不肖計較已定,胸有成竹,笑吟吟地說:“兩位老前輩神功精妙,在下佩服得很!且再試試在下的這一路掌法。”

他腳踩“逐流步法”,身子搖晃如中醇酒,雙掌使開了“流水掌法”,一掌一掌猶如輕槳撥水,扁舟蕩波,向悲、歡二老拍出。

悲、歡二老精研以子之矛還剩其盾的神功,自是對天下各門派的功夫知之甚詳,方可乘勢利使後發制人。但這一路“流水掌法”卻是聞所未聞。只覺一股柔和綿軟的掌力似流水般連綿不斷地湧過來,前力未竭,後力又繼,試探了幾次,找不出兩掌間的空隙。

“自相矛盾功”也就無法施展,待要以尋常的拳括應付,又覺打出去都落年汪洋大海中,毫無著力之處,不由心頭大震,連連後退。

“流水掌法”的神妙在於水性無稜無角又無所不是無孔不入,抽刀斷水水更流。白不肖自“春江潮水”“一碧萬頃”起,掌法舒展隨意,到“水光做能”、“春風吹皺”,身法漸快,掌力四瀉,而至“驚濤榮岸”、“濁浪排空”,二老已如怒海破船,手忙腳亂,頭暈眼花,身於東倒西歪。

只覺左右前後上下無處皆是惡浪旋渦,氣都透不過來,只想躺倒地上,但手足卻不聽使喚,身不由己地踉蹌顛躓。白不肖看他倆已差不多了,一招“大江東去”。悲、歡二老像被巨浪揉搓的圓木,被他的掌力橫捲起空中,連翻七八個滾幾方砰嘭摔倒地上昏了過去。

群雄雖知白不肖武功精強,但也不料他的掌法如此神妙。悲、歡二老斗“四金剛”、兩堂主時何等神氣,但在他掌下卻如兩根朽木,頓時采聲四起,震耳欲聾。

白不肖作了個團揖,正欲走回座位,突聞空中一聲清叱:“姓白的小畜生慢走!”紅影一晃,眼前已多了一個秀麗苗條的紅衫女郎。

白不肖任了任,喜道:“芙蓉!你也來啦?”

奇芙蓉柳眉倒豎,滿臉怒容,叱道:“白不肖,你為何打傷悲、歡二老?他們都是我的手下!”

白不肖見她容顏清瘦,頗見憔悴之色,目中含著一股怨毒,不像是在說笑話,心下好生詫異,忙道:“芙蓉,在金陵時你不認我,是否受了司馬高的挾持?這悲、歡二老怎麼又成了你的手下?”

奇芙蓉點了點頭,說:“我那時不認你,今日認你,皆是我喜歡。你打傷了我的手下……”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只見奇芙蓉己欺到白不肖跟前,兩人相隔三四丈,不知奇芙蓉怎能在頃刻間一閃而至。奇芙蓉提起手來,噼噼啪啪,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撞,已撞中他胸口。

群雄聽她說悲、歡二老是她手下,諒她的功夫要高過二老,卻也不信便敵得過白不肖,哪知四個耳光偏去,白不肖連一記未避開,還被撞中了胸口穴道。眼見白不肖兩邊臉頰高高腫起,指痕殷然,站在那裡無法動彈。群雄驚然而驚,只覺這紅衣女郎簡直不是人,倒是鬼,否則,如何會有如此高妙的武功?

群雄正驚愕不定,又一條白影從看台上掠出,身法雖不及奇芙蓉那般迅捷,但也快逾奔馬,轉眼即至白不肖身旁,一掌拍開他的穴道。原來是陸怡姑娘。

陸怡早從白不肖口中得知他有個幼年的朋友奇芙蓉。此刻奇芙蓉突然現身,她心中又是驚疑又是恐慌,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也萬萬沒想到奇芙蓉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打人。她只怕奇芙蓉更會做出出人意表的事來,急忙掠出來幫他,至於會不會被人笑話,渾沒念及。

奇芙蓉見了陸怡,也不阻她解穴,斜睨著陸怡,將她從頭至腳來回掃了兩遍,冷冷地說:“你就是什麼陸怡吧?難怪!難怪!”她轉向白不肖:“二位什麼時候拜的天地?恭喜你呀白大爺,尋了這麼一房如花似玉溫柔體貼的好媳婦,豔福不淺嘛!”

陸、白二人員兩情相怡,終究尚未定親,奇芙蓉這麼高聲大氣一說,在場兩百多人都聽出清清楚楚。陸怡羞惱交集,叫了聲“奇姑娘……”再也說不下去,又見白不肖目不轉瞬地望著奇芙蓉,絲毫不以捱打受辱而現恚怒,一股酸氣直衝腦門,頓時心裡倒海翻江似的,雜念潮湧,跺一跺腳,低著頭轉回看台。

論武功,白不肖斷不致在連換四個耳光後再被點住穴道,只出奇芙蓉出手既快,他又猝不及防,渾設想到她會當眾打自己。這時,他捂著辣痛的臉頰,腦中一片混亂,心中怒意漸生,大聲問道:“你為何打我?”

奇芙蓉冷笑一聲。“你的命是我救的,我打你幾下又有何妨?”

一個大聲問,一個大聲回答,都沒將周圍數百人放在心上。群雄均感大奇,但也沒有一人覺得好笑。白不肖聽了奇芙蓉的回答,不覺一愣,心想她是幾次救過自己的命,大丈夫恩怨分明,她一向乖戾怪僻,挨她幾下耳光又有何妨?便改容道:“你說得對。我這條命是你給的,你要打要殺,我不敢有二話!”

這固然是白不肖的心裡話,但也有幾分負氣的意味。奇芙蓉臉色一寒,雙目圓睜,怒道:“你當我不敢殺你麼?”單掌如刀,呼地斫向白不肖的頭頸。場上幾百雙眼睛都看得清楚,許多人啊的驚叫起來。

白不肖不料她真會再次動手,略將身子偏了偏,臉上被她指端颳了一下,帶出一條血痕。這一掌他要躲閃格架原非難事,手肘甫抬,轉念想若不給她佔點兒便宜,只怕更糾纏個沒完,因此只略偏一偏上身。

奇芙蓉哼了一聲,道:“且先留你一條狗命,待姑奶奶日後再取。我問你:你與那姓陸的可曾……”她臉上一紅,低聲道:“……成親?”

“成親”二字聲音極低,白不肖與她相距不過兩尺,也沒聽清,但鑑貌辨色知她所問何事,心中一動,緩緩地搖了搖頭。

奇芙蓉臉上紅暈再現,凝目看著白不肖,忽輕輕嘆一口氣,掉臉遙望看台上的陸怡,自言自語地輕聲道:“郎才女貌,天生佳偶……”

周碎嶽滿臉堆笑地走過來,道:“姑娘敢情是白相公的朋友?敝幫唐、李幫主有請!”

奇芙蓉不睬他,看悲、歡二老已爬起來,叫道:“悲、歡二老!我們走!”一隻手往後一揚,一道金光電射而出,飛向看台正中的唐潮。唐潮伸手抄住。奇芙蓉也不回頭,提步便行。

周碎嶽見她膽敢向後幫主發射暗器,勃然大怒,口中喝道:“哪裡去?”右手疾伸,去抓她肩頭。奇芙蓉足下不停。周碎嶽一抓不中,二抓又出。奇芙蓉好似背後長著眼睛,待周碎員五指將及己肩,反手一記劈空掌,砰地將他打了個跟斗。

周碎嶽是總舵副舵主,一身功夫在幫內可排進前十名之列,這個跟斗怎麼栽得起?他在地上一滾,正好滾到一隻鏽鐵錨跟前,背脊一彈已長身躍起,力貫右臂,掄起鐵錨運勁擲出。與此同時,唐潮大叫道:“碎嶽住手!”但哪裡來得及,一隻三四百斤重的大鐵錨疾似流星般地飛向奇芙蓉的後心。

群雄雖黨該挫一挫這來歷可疑的紅衣女郎的狂傲之氣,卻也不忍將她一下子砸成肉醬。眼見這麼個妙齡女子頃刻間將成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均失聲驚呼。

但見奇芙蓉身子一晃,那隻大鐵錨轉了個身,呼地一聲飛了回來。

周碎嶽鐵錨飛出之際,已聽到幫主的命令,心裡正在懊侮,陡見鐵錨突然飛回,啊地叫了一聲,閃避已然不及,疾出兩掌難拒,明知此非善策,輕則斷臂重則斃命,但變生倉卒,急切間哪有別的辦法。忽覺眼前一花,恍惚插入一條人影,耳畔又聽群雄轟然喝彩,抬頭看處,那大鐵錨已直飛上天,高達五支許方往下墜落,好花大在地上砸出一個半尺深的坑。

周碎嶽驚魂未定,身子已被人提起,只聽得白不肖在說:“周副舵主受驚了!”

白不肖以一招“濁浪滔天”震飛大鐵錨。救了周碎嶽,隨即提氣向奇芙蓉追去,邊追邊叫:“芙蓉,你別走!”

奇芙蓉哪肯理會,展開輕功,幾個縱躍避開迎面攔截的幫徒。悲、歡二老返身阻擋白不肖。白不肖不欲跟二老纏鬥。但悲、歡二老身法快似鬼腔,他在東跨出兩步,便有悲老攔住;他往西繞,又有歡老橫截,如此緩了幾緩,眼見奇芙蓉已如一團紅雲飄入黑壓壓的幫眾中,掌拍指截,手鉤肘協擋者無不披靡。他急得大叫:“芙蓉!你去哪裡?”

只聽奇芙蓉答道:“明日午後,雷峰塔下,再取爾命……”

又聽身後李子龍叫道:“幫主有令;恭送奇姑娘與悲歡二老!任何人不得留難!”那些幫眾呼喇喇閃開一條通道,讓奇芙容與悲、歡二老三人從容退走。白不肖無奈,只得停步不追,回得陸治身邊。

陸怡冷冷的,微短秀眉,托腮凝神,不知在想什麼,對白不肖不理不睬。白不肖心亂如麻,也沒顧上與她說話。不一會,李子龍便宣示小較大會結束,各路人馬由頭目率領依次退出。

白不肖、陸怡也隨江汛等回城。歸途中,眾人心裡都抱著一個疑團:幫主唐潮何以對攪亂了較武大會的奇芙蓉和悲、歡二老這般容情?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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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5:10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五 回  芙蓉三變

晚飯後,白不肖見錢江幫各堂頭目絡繹進入議事廳,窗紙上人影綽綽,院中、天井裡、高牆下皆有手執利刃的黑衣幫眾穿梭巡察,便知他們在聚議幫務,也不予理會,徑自到陸怡房中去尋她說話。

陸怡正在縫衣,見白不肖進來,抬眼看他一眼,也不讓座,淡淡地說道:“你來作什麼?”

白不肖一聽話風不對,便賠笑道:“不作什麼,尋你說會子話。”

陸怡冷笑道:“跟我有什麼好說的?你該去跟那位奇大小姐敘敘舊情。她武功那麼高,人又那麼美,原本就跟你有過生死的交情。日後你身逢絕境,也只有她能救你。你不去尋她陪小心,倒來我這裡,豈不好笑?”

白不肖知她為何負氣,笑道:“我正要跟你講講這位奇芙蓉。她……”

陸怡丟下手中的針線,用兩指塞住耳朵孔,咳道:“我不要聽,我耳朵都起繭了!她是天仙美女,因之打你四個耳光你都不動氣!幸好你父母已不在世,否則瞧見今日這場好戲,只怕氣也得被你氣死了!”

其時“男尊女卑”,男人三妻四妾視作常情,女人喪夫再嫁便為不貞。男人若不慎從曬晾著的女人衣物下經過則是大大的晦氣。白不肖當眾被女人打耳光而安之若素,不能不讓陸怡生疑,何況她少女懷春,患得患失的心情較常人更強過許多倍,若不是因為奇芙蓉救過白不肖的命,她早造上去將奇芙蓉一劍斬訖。

白不肖哪裡想到陸怡會有這樣深的心機。師父教他武功與武德,卻不曾過多地著意於禮教的灌輸。他出山後,幾次身遭大險,都是蒙不相干的少女慷慨救援,故而在心目中,不但沒有男尊女卑的俗見,反覺得應該是女尊男卑才合情理,便笑道:“你若是覺著吃虧了,你就打我八個耳光,看我動不動氣?奇姑娘就是這麼個性子,其實她對我並無惡意。”

陸怡緩緩點頭,道:“只怕是對你一片好意吧?你們原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雖遭離亂,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現在久別重逢,正好‘比翼齊飛’,‘長作鴛鴦”,作一對瀟灑江湖的俠侶!”

白不肖不料陸怡醋勁這麼大,被她連槍夾棒地譏刺一番,不由微生慍怒,待要反唇相譏,又怕她受不了,待要解釋,一時之間哪裡說得清楚?只苦笑著搖了搖頭,無言以對。

陸怡也不過一時激憤,口不擇言,才刺了他幾下,內心只盼他說一句:我對奇芙蓉是感恩,對你陸怡才是一片深情!哪知他默然不答,更坐實了她的猜疑。頓時,傷心、憤恨、屈辱、羞惱一齊湧上心頭,只覺柔腸寸斷,極為灰心,嘿嘿冷笑數聲,緩緩地道:“白不肖,你不用跟我掉花槍了,我都明白。”

當下拿起剪刀,將縫紉了一半的衣服喀嚓剪破。白不肖待要搶奪,其勢不及,一隻衣袖被剪斷了。

“恰妹,你為何這樣?芙蓉是我的患難之交,這不假!她數番救我性命,這也不假。但是我……”

“不要多說了!她打了你四個耳光,又約你明日午後到雷峰塔下見她。屆時,我與你同去。只要你當著我的面打她四個耳光,如何?”

白不肖看陸怡臉色發青,紅唇顫抖,雙目中透出決絕的寒光,知她“打四個耳光”的話並非虛言恫嚇,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氣惱,一時之間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只能報以苦笑,但覺有生以來從未碰到過如此棘手的事。

忽聽一人說:“白少俠果然在這裡!”

轉身看,原來是管大門的阿土。阿土施了個禮道:“白少俠,大門口有個相公要見你。你見還是不見?”

白不肖正被纏得沒法脫身,忙說:“見的見的!阿土,煩你請他進來!”

阿上笑道:“今日江大總管吩咐了:說幫主堂主們要議事,禁外客入內,是不是請由少快移趾至門口小客房會朋友?”

“好的,好的。”白不肖連聲答應,向陸怡道別,便隨阿土往外走。兩人到了大門口,阿土推開小客房的門,白不肖一步跨進,桌上的茶杯猶在冒熱氣,房中空無一人。白不肖正自疑惑,忽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白少俠安好?”

他轉過身來,只見奇芙蓉頭頂方巾,身穿月白藍花長衫,足登厚底方頭布履,手搖摺扇,儼然一風流瀟灑的少年書生,忙叫道:“芙……”奇芙蓉向他使個眼色,接口道:“古仁見今夜月色皎潔,已備下小舟,意欲與白兄遊湖賞月,品茗聯句,幸勿推辭!”長袖輕拂,已隔袖捉住他的手。

白不肖不料她今晚便喬裝來尋自己,見她這身打扮,又自稱“古仁”,亞似當日長江船上的裝束,心頭一熱,往事歷歷,都在眼前,正想問清她的近況,只因阿土就在旁邊,更不願讓陸怡知道奇芙蓉來訪之事,就笑道:“想當年仁兄在大江上挽浪洗劍,慷慨豪邁。今夜浮舟西湖,又該有什麼出人意表的雅舉?”

奇芙蓉放開白不肖的手,眼中笑意盎然,邁著八字步走下台階,笑道:“白兄倒是好記性!還記得大江中孤舟同濟的舊事麼?小弟只道自兄整日裡與美人鼓琴弄瑟,畫眉吹蕭,早將陳年百古的事忘得一千二淨了!”

白不肖怎聽不出她話中的譏嘲之意?此時已離大門十幾步,估量阿土已聽不見,便問道:“芙蓉,昔日富春江邊你不告而別,倏忽已有兩年。這兩年中,我走遍大江南北,一點也得不到你的音訊,原來你是去了無憂谷司馬高先生那裡。金陵街頭相遇,我還當你被司馬先生所挾持,照今日的情形看來,我又想錯了。司馬先生待你可好?你可是帶我去見他?”

奇芙蓉避而不答,以摺扇柄遙指暮色籠罩的西湖,道:“天青月白,夜妝西子的綽約輕盈,果然不同凡俗。白兄是雅人,少頃上了船後,那西子姑娘見嘉賓來訪,定當遣湖神水怪奏仙樂恭迎。仁兄信不信?”

白不肖聽了怦然心動,芙蓉這話雖是隨口戲謔,似乎別有意蘊。想到她日間那副兇蠻的模樣,彷彿對自己懷有深深的恨意,此刻卻又笑靨如花、語意輕鬆,從頭到腳換了個人,真不知她在打什麼主意。自己倒該小心些,休要被她作弄了。

兩人行至湖邊。但見垂柳下有一隻白篷小舟,舟頭挑一盞碧紗燈,舟子坐在後梢暗處,是個精壯的方臉漢子,低眉垂目,好像睡著了似的,渾不覺客人行近。

奇芙蓉提起長衫的衣角,小心踏上船頭,回身伸手去扶白不肖,白不肖跟著上了船。兩人隔幾坐定,那舟子操槳連扳數下,小舟即向湖心蕩去。

一彎新月約在天幕上,灑下脈脈清輝,湖上粼光閃爍,三面青山已隱入夜霧中,湖岸垂柳宛若蓬蓬青絲倒懸水上,遠遠望去,彷彿是無數洗髮美女。湖上漁火數點,與天上繁星交相輝映。湖心的小瀛洲、湖心寺兩島,忽隱忽現,說不出的縹緲旖旎。

鼻中嗅著名茶的清香,耳中聽著遠處傳來絲竹管絃之樂音,眼中望著恍恍惚惚的湖光水色,頓覺俗慮盡消,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白不肖數次經過杭州。不是酒樓廝殺,就是石窟避仇,於西湖的湖光山色,並未曾多加留心,今日月夜泛舟遊湖,方悟唐時白樂天的“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詩句,的是發乎至情。

突然嘭的一聲爆竹響,前方水面上升起兩朵綠色的火球,直飛十幾丈高,爆裂成兩蓬銀光,漸次熄滅。緊跟著夜霧中出現兩條紅漆畫舫,彩燈高懸,珠簾錦幕,人影綽約,笑語喧譁。彷彿突然從湖底下冒將出來那般神奇。

白不肖正看得目眩神迷。驀地裡樂聲大作,絲竹金石齊鳴,猶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真是感心動耳,迴腸蕩氣,令人精神一振,胸臆間豪氣橫生。

奇芙蓉摺扇輕搖,曼聲道:“湖神水怪出矣!”

白不肖一聞此言,恍然醒悟:敢情這爆竹、煙火、樂舫、樂師都是她一手佈置的,卻不知其意何在?

這時那樂聲已轉為正大平和,兩條畫舫也盪開去。接著鐘鼓齊息,惟剩一琴獨奏,聲若浮雲飄蕩,青萍逐波。少頃,有一洞蕭插入,嗚嗚然,如怨如慕,如訴如泣。使人聽了不由自主地感到哀愁。那兩條畫舫也越行越遠,似乎融入了泱泱綠水。隨即,彩燈一盞盞依次熄滅,再也看不見船形,而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猶在耳際飄蕩。

白不肖見奇芙蓉猶在側耳傾聽,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芙蓉,都道錢塘山水溫柔軟滑,最能消磨英雄豪氣。便是方才那兩船樂聲,從雄壯軒昂始,有如攀崖登高,意氣高亢,到得後來,卻一落千丈,彷彿芙蓉泣露,纏綿徘側,有氣而無力。諒來那些樂師久居冶紅妖翠的江南名城,性情也多偏向柔弱一路罷?”

芙蓉妙目斜睨,腮上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似笑非笑地道:“原來白不肖白大俠不光是縱橫江湖、快意恩仇的一條好漢,還是個精通音律的雅士。真是‘土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失敬了!早知你已被陸小姐調教得如此風流,我也不會弄這些個花樣來叫你嗤笑。舟子,快劃回去!”

舟子應了一聲,操槳一扳,小船就打橫掉頭,要往岸邊行。白不肖不料她變臉變得這般快,急道:“你明知我是個粗人,五音不辨,清濁不分,哪懂得音韻樂律?適才實是信口雌黃,說一句玩話,怎能當真?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

奇芙蓉接口道:“好不容易才見上一面,就是四個耳光,你們早在背底裡將我罵得狗血噴頭,此刻又假惺惺地作甚?”

白不肖笑道:“我怎會駕你?舊友相逢,高興都來不及呢!”

奇芙蓉道:“你不罵,自有別一位罵。你當我不曉得?那位陸小姐當時將一張俏臉都氣歪了,恨不得拿劍殺了我呢!”

白不肖道.“沒有的事!”

奇芙蓉冷哼一聲,直視著白不肖問道:“即便不敢殺我,打是想打的罷?‘白大哥,那個母夜叉打你四個耳光,你不要怕,改日我替你打回來!’”這後一句話她模仿陸怡的口氣,居然有幾分相似。

白不肖自忖見識、辯才還差強人意,但碰上個伶牙俐齒的奇芙蓉,卻處處落了下風,一時無言以對。見她臉色略現和緩,不再命舟子轉航向岸行,心道:就讓你損幾句又有何妨?

奇芙蓉見他微微發笑,又把眼一瞪,說:“你怎麼不說話?你嘴裡不說心裡定在說:‘好男不與女鬥!’是不是?”

白不肖道:“芙蓉,我心裡在想:我總有對不起你的地方,所以惹得你那日不告而別,今日又當眾打我。我不是寡恩負義之徒,你有什麼難事,只管跟我說,但教力所能及,赴湯蹈火,我決不皺一皺眉。

“昔日白鶴山上,若不是你妙手回春,我早已中毒身亡。我在大江上遭尚雲霄那夥賊子的暗算,如不是你奮身卻敵,我也已身葬魚腹。兩番活命之恩,我無一日會忘。你心裡頭不快活,打我罵我,我怎會有半點怨總之心?你不用瞞我了,我瞧得出來,你定有什麼為難的事。你告訴我,我給你去辦!”

奇芙蓉蹙眉看了他一會,覺他這番話由衷而發,沒有半點虛情假意,便微微點頭。她沉吟有頃,忽地臉上一紅,悄聲道:“你可知當日金陵街頭我為何不認你?我若是認你,你早就沒命了。”

白不肖聞言,心中一凜,暗道:果然被我猜中!便不動聲色地問:“此話怎講?我看司馬先生倜儻瀟灑,氣度恢宏,不像是嗜殺之輩。”

奇芙蓉搖搖頭,說:“那年我與你誤闖無憂谷,見識了司馬高那一身深不可測的絕世武功,心裡著實羨慕,心想:只要學到他功夫的五成,便可當世無敵手了。於是隻身入山,二度進入無憂谷,求他收我為徒。司馬高見我只身返回拜師,十分高興,當即一口應允,還說他當日一見我,便有收徒授藝之意。說他善相面術,見我骨骼奇異,最宜學他的功夫,只須一年,便可有小成……”

白不肖暗道:你嗜武成病,他一番花言巧語,你自深信不疑,待入他彀中,就來不及了。

奇芙蓉續道:“我縱愚笨,也不信他一年便可速成的話。他見我似信不信的樣子,便指著一丈外一株高達五丈的慄樹,說:‘你自忖能否一掌將這株慄樹攔腰打斷?’

“那慄樹徑粗一尺有餘,怎打得斷它?司馬高笑道:‘我現教你一招掌法,兩句運氣心法。’他當即念道:‘意引力則力無窮,撼山摧崖但從容。’又將掌法演示給我看。他一掌劈在樹身上,那株大慄樹的上半部就平平飛出,斷口處竟如刀切一般齊整。

“他又另選一株粗細高低相仿的慄樹叫我照他所授心法運氣使力試發一掌。我便依樣畫葫蘆照樹身打了一掌,心裡只覺好笑,再也不相信真能打斷它。誰知這一掌還真將大慄樹攔腰打斷了……”

白不肖忍不住嘆道:“那不過是個障眼法兒,他先將大樹用利刃切斷,只留一丁點兒樹皮相連,休道你原有不弱的武功,便是換個絲毫不會功夫的壯漢,也打得斷它。這與走江湖賣膏藥的漢子拿燒酥的卵石演示‘擊石成粉’的‘功夫’如同一轍。”

奇芙蓉緩緩搖了搖頭,道:“我當時也如你這般推測,料他定是在樹身上預先做了手腳。於是自選了幾株各不相同的樹逐一驗試,無不應掌立斷。心中驚愕萬分,方知世上真有神奇的功夫,而往日所學不過是些花拳繡腿,實在不足一哂……”

白不肖的武功原比奇芙蓉高出一籌,自忖要一拳擊斷大樹也還辦得到。但今日校場中奇芙蓉以留空掌力將周碎嶽擲出的大鐵錨震回,那手舉重若輕的功夫,自問有所不及。心知奇芙蓉的功力,實已勝過了自己。

奇芙蓉道:“當時,我就給司馬高跪下,要行拜師大禮。他只以衣袖輕輕一拂,我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起。他緩緩說道:‘你先不忙行禮。我司馬高平生未收過弟子,黑皮不過是個管家的小廝僕役,算不上及門弟子,你是頭一個。你要拜在我門下,須得先答應我幾件事。你能辦到,就留下,辦不到請馬上出谷。’

“我想天下分門派收徒也都得向新入門的弟子言明門規組訓,就說:‘請師父諭示門規,弟子自當洛守不渝。’他笑道:‘我“無憂派”沒有什麼門規,其武學要旨是“無憂無喜無思無慾”八個字。你要投入我門下,第一,不得我允許,不能擅自出谷。’

“我想:這事容易得緊!我原是來學本事的,本事沒學到,你叫我出去我也不走呢,我一旦藝成,你也攔我不住。便答道:“弟子能做到不奉師命不出谷。’他點點頭,又道:‘這第二樁事麼,是為師的叫你做什麼,你便得去做。’

“我道:‘師父多慮了。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原該惟師命是從。’他微微一笑,道:‘第三件只怕你做不到了。日後我帶你出谷去江湖上走走,你若碰上白不肖,不得我允許,不能與他相認。’

我說:‘師父的三條門規,弟子都能辦到。’當下,他叫我發誓,我便發誓賭咒,心裡實是覺著十分可笑:那姓白的小鬼忘恩負義,我既獨自入谷,便已決計不理那姓白的小畜生了,師父的第三條實在多餘……”

白不肖再次被奇芙蓉“小鬼”、“小畜生”的亂罵,雖然夜色昏暗,舟上只有個啞巴似的舟子,但反覺得比日間校場裡捱罵時更難堪,同時更不明白司馬高為何要有這一條規矩,便攔住奇芙蓉的話頭,道:“這倒奇了,你師父為何不許你認我?你今日又怎違逆師命認了我?”

奇芙蓉怔了怔,忽沉著臉問:“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自?”

白不肖見她方才還和顏悅色地陳述拜師學藝的事,突然間變了臉,心念一動,細細回想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若有所悟,不由心頭怦怦直跳,臉上也騰起陣陣熱浪,心裡說。難道芙蓉真的對我一往情深?他反覆體味她對自己的嬉笑怒罵,忽嗔忽喜的神態,回想白鶴山茅屋裡,大江孤舟中她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愛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心裡凜然生懼,不知該如何辦才好。

奇芙蓉冷笑一聲,道:“你不用怕!凡事要講個緣字。你今日肯隨我上船來,便是有緣,他日刀兵相見,也是個緣。我還講我的事。

“我拜了師父後,就在那大石屋旁搭了間茅屋住下來。師父並不常在谷中,隔幾日便要出去一趟,每每須七八十來日才回谷。他臨走前,便教我幾句口訣,讓我自己修習。‘無憂神功’純屬內功,入門易而精進難。

“谷中只有個傻不楞登的黑皮為伴,甚是氣悶。閒來只有擷花成環,逐鹿攆兔耍子。如此過了三數月,自問所學,並無多少進境。若真要將師父的一身功夫學到手,怕不要在那死氣沉沉的無憂谷中呆一輩子?一念及此,不由悚然生驚;倘要在這谷中呆到齒落頭禿,眼花耳聾才學成神功,有功夫與沒功夫並無區別,倒反是劃地為牢,自國數十年光陰。

“這一來,我便生去心。師父經常不在谷中,我要逃走並非難事,只是不甘入寶山而空回。當日你我初次入谷,在大石屋中見到過三冊‘無憂全書’。我要走就得將此書帶上。乘師父外出之時,我在石屋裡各處搜尋,卻始終找不到這書。石屋中沒有,想未必藏在屋外什麼地方,於是草叢中、樹洞裡、山石縫……

“那無憂谷中凡是可藏匿秘物的處所,我無不細細搜索。幾個月裡,只要師父不在跟前,我便像覓寶者似的,心心念念尋找此書,凡欲掘地三尺,費了不知多少心力……”

白不肖插口道:“那‘無憂全書’既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寶貝,司馬先生定是帶在身上,須臾不離,是以你百覓不見。”

奇芙蓉望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你想得到的,我豈能想不到?一日,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問師父能否將‘無憂全書’讓弟子一觀。師父奇道:‘芙蓉,那三冊秘籍我早就交付予你了,你怎麼至今猶未見到?’我大吃一驚,道:‘師父記錯了吧?弟子在谷中已逾半年,始終沒見過這三冊寶書。’

“師父望了我半晌,忽顯不悅之色,嘆道:‘芙蓉,我初時見你聰穎靈慧、機智過人,才收你為徒e現在看來,你才識平平,令我好生失望。你隨我來,看看到底是師父打誑語還是徒兒賴帳?’他便拉著我足不竭地地向我的茅屋行去。

“當時我又驚又疑,猜不透他在賣什麼關子。一到茅屋跟前,師父放開我的手,說:‘我早將三冊“無憂全書”置於你床頭上方的竹籃裡,你去看一看,它還在不在?’我聽了他的話,如遭雷擊似的,怔了半晌,心裡叫道:奇芙蓉,你真是愚不可及!

“那隻竹籃日日懸在我頭頂,已達半年之久,積滿了灰塵,骯髒得無處落手,我從未想到要取下來看看裡面裝著什麼物事。當下我急奔入屋,不顧骯髒,摘下破竹籃一看,果然有個長方形的油紙包……”

聽到這裡,白不肖不由嘆道:“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令師再也想不到你會捨近求遠,盡在別處搜尋,反將鼻子下的地方放過了。”

奇芙蓉道:“我打開油紙包,只見裡面確實是當日所見的‘無憂全書’,當下喜心翻倒,捧書出屋,向師父叩謝。心裡想,只要此書到手,我哪裡不可去修習?誰耐煩在這裡枯守日月?

“師父道:‘芙蓉,我知你不耐幽谷歲月。但我看你心躁氣浮,雜念頗多,遠不能做到‘無憂無喜元思無慾”八字,便是將此書送了給你,你又怎能領悟書中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你若不信,就將書翻開來誦讀給我聽。’

“他這幾句話說得聲色俱厲。我不敢違逆,便打開第一冊,翻過序言部分,後面是張白紙,再翻下去,你道怎的?三冊全書,除了扉頁上的序之外,其餘全是不著一字的白紙!”

白不肖聽得聳然動容,脫口道:“是假的?”

奇芙蓉的語音變為苦澀:“真耶假耶?我至今尚不明白。當時驚得將書掉在地上猶不覺,只感到手足冰涼,渾身麻木,心裡大生驚怖之意,眼中看出去,儒雅親善的司馬高彷彿變為一個青面撩牙的惡鬼……

“良久,方聽他在說:‘“無憂神功”,要訣在一個“無”字,從無中生有,以無勝有。“無憂”者,“無有”也。惟“無有”才能達“無憂”。倘若這三冊全書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又與尋常的拳經刀譜何異?老子曰;大音希聲,大致無形,道隱無名。又曰:大盈著衝,其用無窮。苟子曰:大巧在所不為,大智在所不慮。易經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凡至矣極矣之物,皆在一個“無”字。武學之道也不例外。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都有各自的招式家數。一有招式家數,舉手投足便有所據亦有所拘,這便落入下品。惟有我“無憂神功”不滯於物,不著於形,無為而無不為。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你若能從這無字書中讀出字來,只管出谷去。為師決不攔你!’

“我聽了師父這番話,覺得似有幾分道理,又覺虛玄得不著邊際,便問道:‘師父,弟於愚鈍蠢笨,萬不能從無字書中看出字來。卻不知師父看出了多少?’

“他笑一笑,道:‘為師窮二十年之功,限於才智,也不過體味出二三成,倘能全部領會,早就白日飛昇,羽化成仙了。但僅這二三成,自問當世已鮮有敵手。’這話倒也不假,我便親眼見他摘葉飛花可以傷人的神妙功夫,就是少林高僧也未必有他的修為。

我既沒有無中生有的能為,只好安下心來,跟他學藝。平心而論,師父待我甚好,每從山外歸紛都帶些糖果糕點、新衣首飾給我。我的茅屋,他也從不踏進一步。”

白不肖道:“令師的這番高論,頗有見地。我師父生前,也說過類似的話,每以自己不能達從心所欲、羚羊掛角的神妙境界為憾。但古往今來,又有哪一位武學名家能達天人合一、無中生有之境呢?縱是憑虛御風、移山喚兵的神功,也不過傳說中事,並無一人親見。

“令師的功夫固然不凡,但也未必是天下第一。照我看來,那無字的‘無憂全書’必是他杜撰的,用以欺世盜名。”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了什麼,內心深處,對那自命不凡的司馬高殊無好感。總覺芙蓉嫁給那個半老頭子,實在不值。

芙蓉道:“我在谷中呆了一年多。忽一日,師父說要帶我出谷。他雖叫我‘無憂無喜無思無慾’,自己卻眷戀塵世,不棄名心。他頻頻出谷,扮作遊方郎中,實是探察江南武林各派的底細。

“師父道:‘江南群雄的武功,我已—一探明,並無了不得的高手。今番我們出山,便是要叫“無憂神功”揚名天下,叫他們知道什麼才是泰山北斗,武學大道!’

“師父這番話甚合我意。一個人學了絕頂武功,若不拿到世上去硬碰硬地比一比,又有何用?何況幽谷寂寞,實不耐久居。

“師父又道:‘此番出山,你我孤男寡女,千里同行,實有諸多不便。你我不如便以夫婦相稱,也免得叫人說長道短!’我聞言大驚,慌了手腳,急道:‘師父!你偌大一把年紀,做我父親倒還使得,做我丈夫哪個肯信?’

“師父說:‘老夫少妻自古有之。況且我與你只冒夫妻之名,不行夫妻之實。你在我谷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師的若有歹意,你自問可還能保住處子之身?’他若用強,我萬萬抵擋不住,只好跪下向他苦求。

“他道:‘芙珠我實話告訴你,我實是天閉,便是有心摘花,也無能為力。我原娶過一房妻室,夫妻倆相敬如賓。只因少了閨房之樂,我妻子鬱鬱寡歡,終於做出了不端的事來。飲食男女,乃人之大欲,我深愛內子,並不怪責她,只怨自己無能,反為她隱瞞。

“詎料此事為族中老人所知,趁我外出之際,糾合族人將內子縛至詞堂前以白綾勒斃。待我回到家中,內子屍體已被野狗肢解。我一怒之下,手持一柄利劍,夤夜將主使者和兇手幾家老小殺得乾乾淨淨,又縱火將祠堂燒成一片白地。

“這才被髮入山,遁跡林泉,無意中偶入無憂谷,便長住下來。你初次入我谷中,令我大吃一驚,蓋因你的容貌身材酷肖我那慘死的內子。若非如此,你與那姓白的小子豈能活到今日?這幾十年中,入我無憂谷中的遠非你們兩人,其餘的都波我殺卻餵了豺狼!’

“我嚇出一聲冷汗,心知待要說個不字,立即命喪當地,待要點頭應允,心裡又是一萬個不願意。

“師父早將我的心思看穿,溫言道:‘芙蓉,我早知你不是一個言出必踐的人,也沒將你拜師之日的誓言放在心上。你依也罷,不依也罷,口是心非也罷,我都不管。你要想逃,我現在就放你走,看你能逃出多遠?你若不逃,三年後,我便不再拘束你。只怕到那時,我趕你走你也不肯走了!’他哈哈大笑,顯得胸有成竹。”

白不肖聽得心頭怦怦亂跳,兩手心裡都是汗,急問道:“你逃過沒有?”

奇芙蓉慘地一笑:“怎沒逃過?自出山以來,我無時不想著逃出他魔掌。前前後後逃過八次,最遠的一次也只跑出三百里。他簡直是個如影附形的鬼你每回將我抓住,即施以酷刑。你看!”她擼起衣袖,露出一截膚白勝雪的玉臂,上面既無鞭痕亦無傷疤,只在肘彎上有一粒綠豆大小的紅點,處在欺雪賽玉的肌膚上,更顯得鮮豔欲滴,有說不出的詭異。

“這叫‘美人痣’,名目雖雅,實是一種毒釘。我每回逃跑被擒,他便給我釘上一枚,或釘在臂上,或釘在臉上。這‘美人痣’毒性極為古怪,釘上之際不知不覺,毫無痛癢之感。但到子午兩時,則體內寒熱交集,四肢似有無數毒蟲咬噬,痛不可當。

每次發作一炷香的工夫,只有服了他的解藥,這紅點才會自行消退。若是自己服用解毒藥丸,反會加重痛楚。令日他已將解藥給了我。這枚‘美人痣’已在我臂上釘了十一日。”

“那你快跟了解藥呀!”

“服藥也有時間的,非得在子午兩時寒熱交作之際服下才有效,別的時辰全不管用。”

白不肖這才明白奇芙蓉何以忽然銷聲匿跡如許時間,心想她已八次身受毒釘之苦,實已成了司馬高的奴僕,其痛苦艱辛,已非常人所能想象,實是不忍她再受折磨,勸道:“芙蓉,你不要再逃了,三年之期轉瞬即過。三年後,你與他一刀兩斷,再不受人拘束,何等自由。你要忍!”

奇芙蓉哈哈一笑,道:“過了子夜,我服下解藥,便要逃跑了。你幫不幫我?”

白不肖一愕,好生作難。於情於理,他決不能坐視不管,但多半逃不脫,自己生死且不去說它,芙蓉又得再受酷刑之苦,於心何忍?他默思片刻,毅然道:“好!我幫你!大不了陪上一條命!”

“他倒還不會殺你,恐怕也要給你這醜小子種上一粒‘美人痣’。我看就在你雙眉間種一粒,倒也有趣!”

白不肖啞然失笑,芙蓉居然拿這種事來開玩笑,倒真有生死不縈於懷的胸襟。他也笑道:“我就與你同受毒釘之苦罷了。但聽你口氣,你似乎己自知這次仍是逃不脫,為何還要再逃?”

奇芙蓉得意的一笑,道:“逃脫了是上上大吉。逃不脫,大不了再來一粒‘美人痣’。兩者都於我有益無損。司馬高不知道,他的‘美人痣’與解藥,實是大增功力的妙藥靈丹。我連受八次苦,但內力反而大進。想來想去,只有他的毒藥與解藥二者之功。

“他自然不會在自己身上試驗,天底下也沒有別的一個人如我這般連受八次的苦毒而仍不屈服。是以這個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現下說出來,你也明白了,還有那個舟子!”她一言未畢,白不肖只覺眼前人影晃動,船身一搖,那舟子啊一聲悶哼,雙眼怒突,口中噴出一口血,身子一歪,掉進湖中。

這下變故大出意外。那奇芙蓉背向舟子而坐,以白不肖的眼光,竟未能看清她如何倏去倏回,一掌拍死舟子,其身法之快,出手之疾,簡直形同鬼魅。當她說到“還有”二字,舟子已腦門中掌,待說到“那個舟子”四字,她已回至座上。其間語氣連貫,並無停頓,卻已殺死一人,真正匪夷所思。

白不肖怒道:“你,你怎麼胡亂殺人?”

奇芙蓉愣了一下,道:“我並未胡亂殺人,我不殺他,他去密告司馬高,你我都得死!你還當他是尋常舟子船伕?他是早年在澄江上殺人越貨的江匪‘鐵槳劈蛟龍’黃金壽!你去看看他那把獎是什麼做的?”

舟於落水,小船無人操縱,便根了轉來,那輛黑黝黝的槳還在後艄艙板上。白不肖移至船尾,俯身提槳,入手只覺冰涼沉重,比尋常的船槳重了許多,以手指輕叩,發出鍍鋅的金石之聲,願來是一柄鐵製船槳。“鐵槳劈蛟龍”黃金壽是黑道上一位響噹噹的人物,桀驁不馴,怎肯依附司馬高甘操駕船使舟之役?

奇芙蓉道:“黃金壽算得了什麼?師父出山後,黑白二道許多奢遮人物都心甘情願給他提鞋跟端洗腳盆哩!江湖梟雄,力大為王嘛!”

白不肖提槳劃了幾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道:“芙蓉,你跟司馬高走南闖北,可曾聽說過‘無上神君’這麼個人?”

奇芙蓉喚了一聲,道:“我也只是耳聞,尚未見到那無上神君的真身。那是我師父的師兄呀!聽師父說,此人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力。像我師父司馬高,已有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但與無上神君相比,不過小巫見大巫罷了!”

白不肖聽她說得玄乎,也不由將信將疑,想到神君若實有其人,江湖上就不得安寧了。那神君自稱“武林至尊”,有君臨天下之意,武林中誰不臣服,即格殺毋論。那“東海龍”檀培不過是他的一名走卒,便已兇暴無比。

江湖豪士中雖不乏貪生怕死之輩,也大有鐵骨錚錚不畏強暴的好漢,這一場搏殺必異常慘烈。他隱隱覺得:自己遲早要與這人狹路相逢,拚個你死我活。

奇芙蓉見他沉默良久,不知他在想什麼,偷偷伸手入湖,猛地撩起一蓬水花向他潑去。白不肖猝不及防,被潑了一頭一身的水。奇芙蓉格格嬌笑。白不肖衣衫半溼,頭髮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見奇芙蓉笑得歡,也不由咧開嘴笑。心裡卻說;她這般任性無羈的住情,居然能在那陰陽怪氣的司馬高眼皮下保全自己,真非易事。

這時,小舟已近北岸,白不肖正要駕船掉頭,奇芙蓉急道:“不要掉頭,靠到北岸去!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已深了,月亮隱到了雲後。白不肖將船靠岸,跳上陸地,把船繩拴在一株垂柳上。凝目往前看去,只見是一片黑黝黝的松樹林,風掀林梢,簌簌作響。林深處,恍惚有盞燈籠時隱時現,越發陰森可怖。不知這片林子有什麼好玩,轉念想:奇芙蓉是要在子時後逃跑的,此處荒僻冷落,便於藏匿,因此被她選中。

奇芙蓉吹熄了船上的碧紗燈,握住了白不肖的手,一輕聲說:“跟我來,不要怕。”她的手柔滑溫軟,兩人身子貼得近,她身上淡淡的粉香直往他鼻管中鑽。白不肖心中一蕩,暗道:她對我實是關懷備至。我白不肖何德何能,有幸結交許多生死與共的朋友。隨即又想到了陸怡,不由心頭一凜,臉上陣陣發燙,很想把手從芙蓉掌中抽出來,又怕反而著了行跡,令她難堪。

林深路隘,兩人攜手而行,耳聞鴟鴞在深處哀鳴,眼見近處樹杈上貓頭鷹滾圓碧綠的眼睛,只覺林中陰風陣陣,令人心悸。正行間,突有一條長蛇從芙蓉腳尖前遊過,她嚇得驚叫一聲,返身投入白不肖懷中,將臉伏在他胸膛上,急響“你快打死它!”

那是條夜間出來覓食的蛇,身軀扭幾扭,便竄入草叢中不見了。奇芙蓉方才殺舟子黃金壽時,連眼睛都不眨一眨,此刻卻被一條蛇嚇得靈魂出竅。

她惶急之下返身抱住白不肖,並未慮及別樣,待長蛇遁去,立知此舉甚是不雅,雖然林中並無旁人,也羞得雙頰火熱,一顆芳心怦怦亂跳,急推開白不肖,嗔道:“你為何弄條蛇來嚇我?”心中還在回味方才伏在他懷中那股無比甘美的滋味,但轉瞬間即想起他情有別鍾,心中酸楚,自然而然地放開了他的手。

白不肖護住芙蓉嬌軀時,也未念及此舉唐突佳人,他自知她這兩年間受人挾持,遍歷苦辛,心中充滿憐意,自然生出要保護她的念頭。及至芙蓉雙手推拒,又強詞奪理地責怪他,才想到方才二人摟抱雖出於無心,但總涉男女之防。不由脫口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此言甫出,心中又是一陣後悔,本屬彼此心照的事,宣之於口,豈不叫她更加難堪?

只聽黑暗中芙蓉輕聲道:“我沒怪你,我是怪我自己。”語音中大有苦澀淒涼之意,怨艾自責之情。

白不肖一怔,沒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卻換來對方的幽怨。奇芙蓉嬌豔無倫,身著男裝,更是容光逼人,有難以形容的俊俏風流。白不肖血氣方剛,雖然以禮自持,但內心深處總覺欠她的情,面對佳人幽嘆,怎能無動於衷。

待要說幾句溫柔的話安慰她,心中忽地一動:白不肖,你既已與陸怡山盟海誓,就當屬守不渝,決不能朝三暮四,自墮情障,叫天下人看不起。想到此處,只覺背上涼颼颼的,竟出了一片冷汗,忙斂神道:“我走前頭,有什麼毒物怪獸,我替你打發。我們走吧!”

奇芙蓉低笑幾聲,道:“你又不認得路,你在前頭引我去哪裡了來吧!”她身形一起,形似白鶴展翅,白不肖眼前一花,只見芙蓉已掠上樹梢。她足踏細枝,衣袂飄舉,彷彿仙子下凡,說不出的風流婀娜。

白不肖也提一口氣,振袖縱上樹梢。奇芙蓉笑道:“我跟你比一比輕功。”便似一陣風地向前掠去。白不肖不敢怠慢,趁足下松枝反彈之力,上身前傾,一躍便是三丈。堪堪要趕到芙蓉前頭了,只覺臉畔微風簌簌,芙蓉往前一竄,又超越了他。

松枝富於彈性,白不肖縱躍之際,多少藉助松枝的反彈之力。只見芙蓉如一片輕雲,貼著樹梢飄飄而前,足下似乎毫不著力。一個借力縱躍,一個貼梢飛行,即或齊頭並進。難易不同,高下已判。況且芙蓉始終領先五尺,其輕功之佳,已勝白不肖一籌。

白不肖正要出言認輸,忽見前頭芙蓉身子一晃一沉,喀嚓踩斷了一根細枝,便往下墜去。這時白不肖已追至,急伸手抓住她左臂往上一提,林梢枝細,怎能承受兩個人的分量?喀嚓連響,白不肖足下斷了好幾根枝條,兩人身不由己,一齊往下墜落。只下落丈許,便踩住一根粗枝。

以芙蓉的輕功,不應有此意外。白不肖正自疑惑,芙蓉輕輕道:“不好,我體內毒發了。”隨即上下牙格格碰響,身於抖得如同風中樹葉,顯得不勝寒冷。白不肖手握著她左臂,透過衣衫,仍如捏著一段寒冰。當下心頭大凜,急抱起她跳下地來。將她靠在樹身上,催她速服解藥。

奇芙蓉身子緊緊縮成一團,兀自寒戰難止,語不成聲:“解……解……解藥……在……在在……我……懷……懷裡……”她突然大叫一聲,雙臂箕張,身子反弓,面紅似火,不住地扭著頭,額上頸上血脈賁張,連聲喊“熱”。

白不肖以手碰了碰她的額頭,如觸紅炭,燙不可當。看她寒熱交作、痛苦難忍的樣子,形同癲狂的神態,彷彿正在受油煎冰炙之苦。白不肖急催她:“你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芙蓉恍若未聞,只呼哧喘氣,兩手痙攣,雙腿踢蹬,眼睛好像要從眼眶裡擠出來。

白不肖霍然醒悟:她若能自取解藥,何用你催問?過去,她定是在將近子時之際,已將解藥取在手中,寒熱甫作,痛楚剛襲時就納入口中。今日因與我比試輕功,才誤了時辰。她說解藥在懷中,就是要我給她取出。但……我縱然問心無愧,她神志清醒後豈不羞愧難當?想到這一層,不由躊躇難決。

奇芙蓉忽閃哼一聲,鼻中流出血來,諒是她體內燥火過盛,迸裂了血管。

眼見奇芙蓉痛苦不堪,白不肖心如刀剜,暗道:白不肖!你既自命心底無私,為何縮手不前,正因你心有雜念,才當斷不斷,進退失據。設若芙蓉是個男子,你還會猶豫麼?

當下,他深吸一口氣,收攝心神,左臂將芙蓉托起,右手解開她領口的鈕釦,將眼一閉,伸手入懷摸索解藥。

一摸之下,觸手綿軟一團,饒是他心意已決,惟以救人為念,也不免心頭狂跳,耳中似乎聽到左近有人嘆息,急縮手睜眼四下裡看,卻不見人影,便知是自己心魔作怪,誤將草木之聲當作人聲。

於是略定心神,索性將她外衣解開,露階一件杏黃色的內衣,內衣之下是個大紅肚兜。白不肖究屬情竇初開的未婚男子,聞到她一陣陣處女體上的芳香,一顆心不自禁地怦怦亂跳,伸手從她肚兜下貼肉處摸到小藥瓶,一碰到她乳酪一般滑膩的皮膚,身似電觸,有如碰到炭火一般,立即縮手,替她掩上胸前衣襟。

從藥瓶中倒出一粒乳白色的方形丹藥,按住她兩頰“頰車”穴。芙蓉口一張,白不肖趁勢將丹藥納入,又在她後項背上推拿數下。

這解藥極為靈驗,須臾工夫,奇芙蓉身上煩熱漸退,神志也清楚起來。閉眼靠在白不肖臂彎裡想息片刻,運氣將丹藥徐徐化開。又過了盞茶時間,她慢慢睜眼,舉目看了看周圍,吁了長長的一口氣。正欲做一會吐納功夫恢復元氣,一陣風吹來,她覺胸口一涼,低頭看處,才知自己的衣釦尚未扣好。

她神智已復,立知是白不肖解衣取藥。一想到自己將解藥視作命寶,藏在肚兜下貼肉之處,白不肖取藥,必已用手碰過自己的身子,頓時心中大羞,明知白不肖事急從權,實出於一片好心,也忍不住反手一撩,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這一掌聲音雖響,卻無半分勁力。白不肖萬料不到她又會出手打人,猝不及防,又沒避開,頓時勃然大怒,指著她道:“你太無理!”

奇芙蓉反手一掌拍出之際,純出於任性的女孩兒家的嬌嗔,並不心存惡意,也不擬真的能打中他。哪知白不肖沒能避開,當下深感歉仄,惶急之時也不及解釋,她一把拉過白不肖的手,在自己臉上重重地打了兩下,待還要打下去時,白不肖已然警覺,回力一奪,反將芙蓉拉了過去,兩人額頭相碰,咚的一聲,身子跌在一起。

這一來,兩人都感發窘,急急各自站起來。奇芙蓉背過身去整衣。白不肖望著她苗條的背影,頓時心事如潮,覺得芙蓉的舉止實在出人意表,但又處處含著脈脈深情。正自胡思亂想,芙蓉柔聲說:“不肖,我打痛了你麼?你肯不避嫌疑,我心裡實在是很……感激的。”

此言入耳,白不肖如遭大棒猛擊,腦中電光石人似的一閃,心下再無懷疑:芙蓉已不是昔年白鶴山上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也不是舊時喬裝改扮、浪蕩江湖、心無掛礙的劍女。她對我傾心之忱,早已超出遊伴、朋友之情。但我實在愚鈍,竟毫無知覺。現在我已有了一個陸怡,怎可移情分愛?

他又暗問自己:白不肖,你與陸怡在一起時,總想著奇芙蓉的生死安危;與奇芙蓉相對,又念念不忘陸怡。在你的心中,究竟對哪個更為關心呢?奇芙蓉當眾對你辱打,你只感驚奇,不覺憤怒,你對她僅僅出於感恩之心麼?

如此一想,更是心亂如麻,明知再與奇芙蓉糾纏不休,定然有負陸怡的情愛,但要就此與奇芙蓉揮手作別,又覺於心不忍。

正自情腸百結,難以決斷之際,見芙蓉已分枝拂葉行向前去,白不肖忍不住脫口叫道:“芙蓉!”

奇芙蓉迴轉身子,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秀眉一軒,嘴邊浮起一絲微笑,好像含有譏消之意。白不肖臉上一熱,暗道:她身處危難,我已答應了幫她,怎可言而無信?便道:“你身子已好了麼?走得這麼急。”快步上前,與她並肩而行。

行不多遠,只見前頭有燈光閃爍,樹林中間,高牆壁立,圈著一所大宅子。那燈光就是從牆內重樓的窗口射出來的。

奇芙蓉道:“就到了,我帶你見見幾位你昔日的好朋友。”她說到“好朋友”三宇,語音拖長,顯是滿含譏嘲之意。

白不肖急道:“什麼好朋友,是誰?”

奇芙蓉笑了一聲:“見面你就知道了。”

兩人行至牆下,轉而沿牆向南行,忽聽風聲颯然,兩團黑影從樹叢中竄出,一個聲音喝道:“什麼人?”隨即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從左邊刺來。劍勢疾如流星,劍頭上發出嗤嗤微響,竟是使劍高手。

白不肖正要拔刀格架,刀未出鞘,但見奇芙蓉一晃而前,伸出三指在利劍的劍脊上一捺一勾,劈手奪過長劍往地上一擲,怒道:“瞎了你的狗眼,不看著我是誰?”

另一個使刀的急將刀收回,躬身道:“原來是夫人回來了,小的們多有得罪!該死!該死!”那使劍的更是臉色大變,如見凶神,嚇得話也說不清:“小人該死,衝撞了夫人。小人……”

奇芙蓉冷冷地說:“罷了!下回招子放亮一點!白相公,我給你引見一下,這位……”指著使刀的瘦臉長漢,“昔日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人稱‘天殺星’紀一刀。那一位是‘一夫當關’花留春。”

白不肖一聽“花留春”三字,頗為耳熟,定睛看去,原來是見過的。幾年前,他夜入錢江幫乘字堂前任堂主蘇紀剛宅中除奸,曾與這個花留春交過手。彼時他使的是一柄鍋鏟形的兵器,今日使的是口長劍。卻不知怎又成了芙蓉的手下?

那花留春不敢抬頭,自也不知“白相公”是誰?既然是奇小姐的朋友,諒來必是一位高手。

花留春揀起長劍,與紀一刀退入暗處,奇芙蓉領著白不肖仍往前行。高牆的拐角上有一扇黑漆小門,奇芙蓉曲指叩了四下。門裡就有足音傳出,門縫中透出燈光。小門呀然打開,在門內提燈籠侍候的是日間會過的悲、歡二老中的悲老,依然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叫別人替他難受。他一聲不響地將奇、白二人迎進院內,關好小門,提著燈籠在前照路。

白不肖見院中假山玲瓏,花木扶疏,曲徑通幽,彷彿富豪之家的後花園。院中又有手持鋼刃的家丁巡夜守更,一見悲老的燈籠照過來,即讓在路旁,佇立趨避。白不肖心中疑惑,也不多問,跟著奇芙蓉來到一座偏樓前。

奇芙蓉踏上台階,那中廳的門便敞開了,一個十七八歲的綠衣白綢裙丫鬟娉娉婷婷迎出來,向芙蓉行了一禮,兩隻水靈活泛的大眼睛在白不肖臉上轉了一圈,嫣然一笑,也施了一禮,道:“婢子小娟見過相公,請相公客廳奉茶。”聲若黃鶯鳴春,十分嬌媚。

白不肖見她身材略豐,一張雪白的鵝蛋臉,鼻挺唇紅,左頰一點痣漆黑,既豔且媚,忙將眼睛掉開。心裡說:想不到芙蓉成了這麼大的氣候,置奴蓄婢,儼然富家千金。

小娟便引白不肖在客廳坐下,奇芙蓉自轉入內屋。白不肖四顧廳里布置,見椅桌几案紅漆泛光,玉瓶古瓷,羅列於架,牆上更是字畫琳琅。便問小娟:“小娟姑娘,你跟隨小姐多久了?”

小她輕笑一聲,道:“整整兩天。奇小姐是昨天到的,我家老爺吩咐我侍候小姐,從昨天到今日,不是兩天麼?”

白不肖道:“你家老爺貴姓呀?這裡是什麼地方?”

小娟大奇,道:“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家老爺姓胡,杭州城誰不知胡大老闆?這裡是我家老爺的倚翠別墅,平時不住人,只在盛夏六月才來避暑。這裡的地名叫金沙港,奇小姐是我家老爺的貴客。”

白不肖恍然大悟,難怪這小娟容貌舉止不似小家碧玉那般拘謹,原來是大戶人家的丫鬟,習練有素,落落大方。卻不知芙蓉怎會與杭州的闊佬有交誼。

正自納悶間,眼前紅影一閃,奇芙蓉出來了。她已改回女裝,身著粉紅杉子,薄施脂粉,在明亮的燈光下,珠釵泛光,環佩叮咚,十分豔麗。小娟便退出客廳。

白不肖笑道:“你借了人家屋子,做起大小姐來了!我還道你發財了呢!”

芙蓉笑道:“這倒不是我的面子,這宅院的主人胡大老闆昔年曾被匪人綁了票,是悲、歡二老救了他。他感悲、歡二老的情,我是順帶沾光。”

白不肖道:“照這樣說起來,悲、歡二老人品不壞,怎會……”急收住了話頭。

芙蓉聰明伶俐,聞絃歌而知難春早猜知白不肖未說出的話是什麼,冷笑道:“怎會聽我這邪魔歪道的人驅使,是不是?他們哪裡是服我?是服貼我師父.我師父找他倆比武,言明輸者聽命於勝者。他倆不自量力,又死守個‘信’字,故而不得不當我師父的奴僕。”

白不肖道:“你說要帶我見幾個好朋友,他們在哪裡?”

奇芙蓉雙目泛出笑意,站起來就往外走:“你不說我倒忘了。這幾位好朋友是非見不可的。你跟我來!”便即出屋,左拐右彎,繞過魚池,來到一個太湖石壘成的假山前。

鑽進山洞,洞中原有一位身材瘦長的漢子守著,一見奇芙蓉,瘦臉上即顯出討好的笑容,伸手在某處摸索幾下,洞中地上的石板軋軋連響,移開一旁,露出個方形洞口,有石階通往下方。芙蓉取過燈籠,回頭道:“胡大老闆一旦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特築了個地下暗室來避難,正好給我用以安置你的好朋友。”便即率先步人方洞。

洞中潮溼陰涼,石壁上皆蒙著一層細密水珠。越往下行,涼意越濃,在這熱天,當是避暑勝地。白不肖跟著芙蓉下行四五丈,便覺遍體生涼,汗氣盡收。拐了一個彎,石階已盡,通道伸向暗處,似乎極深遠。石壁上間隔丈餘插支蠟燭,燭火如豆。

奇芙蓉帶白不肖走進一個三丈見方的大廳,廳中桌椅齊備,地上鋪著羊毛氈,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

奇芙蓉雙掌互擊,便有條身軀雄壯而目粗豪的大漢應聲而至,躬身叉手道:“小姐有什麼吩咐?”

奇芙蓉道:“老熊,你將那幾位好朋友帶來此處,我們這位白相公要見見。”轉臉對白不肖笑笑,“白相公請坐。”

白不肖鑑貌辨色,覺她眉宇間露出得意洋洋之色,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心下實感納悶。通道上傳來厚門開啟的重濁聲,又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咳嗽聲,間雜以老熊粗聲粗氣的呵斥。跟著,老熊出現在廳口,回道:“稟小姐,好朋友們帶到!”

奇芙蓉端坐椅上,朗聲道:請進!請進!”白不肖趕緊起立迎客,芙蓉拉了他一把:“但坐不妨。”

首先進門的是個中年尼姑,淡眉高顴,臉皮蠟黃,緇衣上血跡斑斑,還有幾處破口子,憔悴疲憊卻又祭驁不馴,進門後兩眼向天,對奇、白二人看也不看。

白不肖脫口叫道:“圓性師太!”

尼姑正是峨眉掌門圓性,她這時才睨了白不肖一眼,目光中殊無驚詫之色,絲毫不以在此相會為奇。

跟著進來的第二人是丐幫長老項雨,臉上一道劍創才剛結痂,右腿微跛,怒氣衝衝地朝白不肖瞪了一眼。

第三人卻是伍天風,一襲白綢袍到處是泥漿汙跡,昔日的風流瀟灑已蕩然無存,他身上雖無傷痕,但蓬頭垢面,雙目呆滯,精神比其餘兩人更壞。

最後進來的卻是協助長江幫尚雲霄設計暗算過白不肖的“神算先生”徐達,他的右臂已折,用繃帶夾板懸於胸前。他原來就黃皮瓜瘦,今日更是形消骨立,面容枯槁,不住地咳嗽。

這四人都曾將白不肖視為邪魔歪道,對他下過毒手。白不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此處與他們相會。看他們的狼狽相,顯然經過血戰不敵被執。白不肖無比驚愕,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實難相信他們已成階下之囚。

奇芙蓉笑道:“這四位好朋友,若論名望地位,多是武林中叱吒風雲的頂尖人物。向來是岸崖自高目無餘子的,打個噴嚏,也能叫長江倒流,淮水止波。我們這種後生晚輩,原是高攀不上的。今日有幸請到四位,得聆明教宏論,深感榮幸。”她頓了頓,續道:“四位高人可認得這位白不肖相公?”

圓性雙目閃動,滿臉憤激之色,怒道:“怎不認得?這姓白的小賊濫殺無辜雙手沾滿鮮血,我恨不能生啖其肉!”她雖已為階下囚,仍傲然挺立,不失大派掌門之威。

奇芙蓉哈哈一笑,道:“師太差矣!你身為佛門中人,卻要生食人肉,竟不怕褻瀆菩薩麼?我佛能洞悉過去未來之事,師太怎如此愚拙?時至今日猶指鹿為馬,真是可笑!實話告訴你吧,‘肖不白’也罷,‘北門杜’也罷,皆是本姑娘的化身!與白不肖風馬牛不相及。可惜本姑娘做事,倒叫他出名,實在太不公道了!”

丐幫長老項雨圓睜雙目,厲聲道:“白不肖,此言當真麼?我看你也是一條漢子,既敢作便敢當!你說一句:幾年前那個連找十幾位好漢的真是這妖女?”

他丐幫與白不肖結仇,以致喬幫主栽在白不肖掌下,弄得灰頭土腦叫人看不起,推本究源,皆是因了江湖道義,如果白不肖真的不是武林轟傳的殺人魔頭,以往種種便輕於鴻毛,更叫人笑話,是以他特別關心此事的真偽。

白不肖苦笑道:“以往的事還提他作甚?晚輩數次向各位解說,各位終不肯相信,又有什麼辦法?貴幫喬老幫主慷慨俠義,晚輩是很敬仰的。只是他辨事不明,誤會了我,兩次要置我於死地。我為了保命,不得已與他老人家比掌。項前輩日後見到喬幫主,還請他老人家寬宥則個!”

項雨自問已落入敵手,生死難卜,心想丐幫為了對付一個似是而非的魔頭受了那麼大的挫折,實是太過不值,不由長嘆一聲,無話可說。

圓性當此際,已知奇、自二人不是說謊欺瞞,但她素來剛愎自用,明明錯了也不肯認錯,見項雨面現愧色,朗聲道:“項大俠無須自責,這姓白的小賊縱不是罪魁禍首,必也是幫兇!他既與小妖女同流合汙,又能好到哪裡去?”

奇芙蓉也不生氣,笑盈盈地向白不肖望了一眼,目光中似對“同流合汙”四字頗為讚賞,隨後問道:“徐大俠、伍大俠怎麼說?”伍天風精神萎頓,魂不守舍,對奇芙蓉的問話沒聽清,木呆呆地望了她一眼,便低下頭。

徐達被悲、歡二老打傷擄來,一直不知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們,這時方明白前因後果,也已認出高踞座上的紅衣女郎是昔時自稱“古仁”的劍客。他可不願送死,見奇、白二人神色溫和,便搖了搖頭,低聲道:“老夫受那尚雲霄的愚弄,冒犯了白少俠和奇女俠,罪無可道,思之慚愧莫名。”

奇芙蓉點點頭,道:“徐大俠肯識時務,好!老熊,給徐大俠看座。”老熊應聲而入,給徐達端來座椅。徐達暗暗鬆了一口氣,小心地坐下,心想自己的命多半已揀回來了。”

白不肖對這班人雖無好感,但想他們究竟是出於誤會才屢番追殺自己,今日真相已白,實不願再與他們結怨,便對奇芙蓉說道:“芙蓉,誤會既已說開,便請這幾位走吧!以往諸事,今日作個了斷,日後江湖上相見,井木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他心中忽地一動,心想:我的冤屈倒是洗乾淨了,諒來他們不會再找我麻煩,但奇芙蓉不是成了眾矢之的麼?何況她行事也不是沒有錯處。她將這些成名人物擒來對質,可算把舊怨新浪集於一身。武林中人最重恩怨,怎肯放過她?

奇芙蓉看了他片刻,唇際浮出譏消的笑,似乎在說:你倒會做好人!跟著她雙目閃動,暗蘊殺機,在圓性、項雨、伍天風臉上—一掃過,緩緩道:“白相公仁義過人,要我放了你們。放人倒也不難,但焉知你們出去後肯放過我?天下尼姑、叫化子實在太多,我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應付不過來。”

圓性厲聲道:“不錯!我即便化作厲鬼也不會放過你的。要殺要剮都由你!”

項雨哈哈大笑,牽動了身上創痛,略皺了皺眉,沉聲道:“小妖女!項雨但教有一口氣在,誓與邪魔歪道周旋到底!”

奇芙蓉冷哼一聲道:“你們死到臨頭還嘴硬?好!”她“好”字出口,離座站起,渾身骨節格格連響,便要出手殺人。白不肖雙腳一彈,急插在芙蓉身前:“芙蓉!得放手時須放手,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放了他們吧!”

奇芙蓉臉色微變,道:“你怎恁地糊塗?今日我不殺他們,日後他們就要殺我,你就願讓我去死?”

白不肖心意激盪,他明知芙蓉別無選擇,像圓性這種睚眥必報氣量狹窄的人,若不殺之則後患無窮,但又怎能容忍芙蓉胡亂殺人?他倏地轉身,朗聲道:“師太、項前輩、徐前輩、伍兄,奇姑娘過去所行諸事皆是為了我白不肖,這段過節還當著落在我身上。日後哪一位要死纏到底,我白不肖接著便是!”

這幾句話一出口,他實是將好不容易才卸落的黑鍋重新扣到自己背上。他既不願圓性等屍橫當地,又不願奇芙蓉再墮魔障,舍此之外別無良策,至於自己的禍福,只能在所不計了。

這幾句話可謂擲地有聲,在場請人無不心頭一凜。徐達恭恭敬敬地向白、奇行了一禮,道:“徐某與二位本無過節,只因受小人,挑撥才冒犯了二位。今蒙兩位開恩,徐某感激不盡,從今退出江湖,再不敢惹是生非。”

項雨嫌徐達的話太沒骨氣,瞪了他一眼,道:“項某雖昧於事理,卻還知是非善惡,丐釋與白少俠的誤會就此揭過不提。但丐幫素以俠義自任,決不容邪惡肆虐於世!”他話中意思很明白:他與白不肖可以握手言和,但不肯與奇芙蓉善罷甘休。

圓性昔日在春江邊被白不肖砍傷胳膊,現東又被奇芙蓉率悲、歡二老活擒,心中對這兩人的怨毒已不能再深。她原就沒打算再活著,現在聽了白不肖的話,非但不感他的情,反更將他恨之入骨,但覺只要這個人活在世上一天,自己的尊嚴、面子、名譽就被剝得乾乾淨淨。眼見白不肖轉過身與奇芙蓉說話,心中惡念陡盛,毫不思索地朝他背心一掌擊落。

二人相距既近,一個毫不提防,另一個拚盡全力,這一掌就結結實實地拍中白不肖背心,白不肖渾身一震,只覺體內氣血翻騰,五臟六腑好像翻了幾個身,眼前一黑,喉頭髮甜,衝出一股鮮血,他硬將鮮血吞回肚中。

在場諸人都沒想到圓性居然敢出手傷人,驚得瞠目結舌。

那圓性力竭被擒,十成功力只剩下三四成,她一掌拍中,也受到了白不肖雄渾內力的反震,一膠跌翻,坐在地上再無力補上一掌,自問必死無幸,便盤膝合什,閉目誦經,坐以待斃,居然臉帶笑容,似乎看到了西方的接引使者駕祥雲冉冉而來。

奇芙蓉勃然大怒,嬌軀一扭,從白不肖左首繞過,單掌一立就照準圓性的光頭拍落。這掌拍實,能將圓性打得腦裝四迸。哪知她單掌甫落,只覺腰肢一緊,被人以手攬住。回過頭來看,只見白不肖滿臉的求懇之色:“芙蓉,放了她吧!”挽住她腰的手又緊了緊。

奇芙蓉雖然心狠手辣、放誕無羈,究竟是冰清玉潔的黃花閨女,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纖腰被摟,只覺心神一蕩,手足軟軟的,有說不出的甜美舒暢,滿溢胸臆的殺心恨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兩頰熱烘烘地似乎燃起火苗。她又是歡喜又是害羞,痴痴迷迷地說:“不殺她?”

項雨等人原以為她定要打死圓性,忽見她回身返顧,滿臉的嬌柔羞怯和喜意,語氣也纏綿悱惻,情意脈脈,均大惑不解。

白不肖明知當眾摟住她的腰大是不雅,但圓性的生死繫於一髮,自己只要一鬆手,芙蓉或會又轉惡念。當下攬住她腰不放,道:“你看我面子上,不要再難為師太他們。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獨死的。”

這幾句話說得又是溫柔又是懇切,尤其是“我不會讓你獨死的”一句,在芙蓉聽來,簡直是生死與共的承諾,心頭一熱,收回手掌,渾忘了旁邊還有那麼多人,脫口道:“不肖,你今日才肯說這話,我仍然很歡喜,今後你說怎麼著我就怎麼著。我都聽你的。”說著眼圈一紅,淚光瑩瑩。

這幾句情話眾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石室內的一片殺氣頓時被驅得乾乾淨淨,霎時之間充滿了柔情蜜意。項雨等俱是過來人,觸景生情,各想起自己年輕時與意中人你愛我戀的光景,不由臉現笑意,絲毫不以為這“小妖女”當眾袒露真情有什麼不對頭,反覺得她其實沒如想象的那般兇殘可惡。

白不肖又是感動又是狼狽,明知芙蓉錯會了自已的意思,但此際又怎能解釋?便點了點頭,道:“那你就派人放他們走。”

芙蓉情迷意亂,原已忘了圓性等猶在身側,此時一眼瞥見,頓時羞得無地自容,跺足喚道:“你們怎麼還不走?老然,快送他們出去!不得怠慢,各人的兵刃都還給他們。”

老熊進來將圓性等人的兵器—一發還,伸手說聲:“請!”

項雨向白、奇點點頭意示感激,第一個出門;伍天風、徐達相繼跟出。圓性死裡逃生,不信奇芙蓉、白不肖肯這般輕易放了自己,以手拄地撐起身子,傲然說道:“我死不足惜!峨嵋派數千弟子不會放過你們!”

老熊伸手一抓,將她提出門去。她猶在通道上罵不絕口。芙蓉笑道:“這老尼姑實在討厭。”目光與白不肖一對,頓時大感羞澀,掉開眼睛,心道:若不是老尼姑作祟,他還不會摟住我,對我這麼親熱。低聲道:“想不到你內功如此精湛,受了老尼姑一掌後,手臂還那般有力,差點把我的腰勒斷。不過,我心裡很……歡喜的。”雖然廳中已無旁人,她說了這話後,仍羞得捂住了自己的臉龐。

霎時間,白不肖腦中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只覺陸怡和奇芙蓉倆,實在是春蘭秋菊,各擅其勝,對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自己對她倆也很難分得清孰親孰疏,倘能並娶二美,左擁右抱,自是無上之福。但以陸、奇二女的性情,又決不容別人平分秋色。

這樣糾纏下去,三人都不會有好結果,而自己又決不願她倆之間的一個人傷心。情之一物,真叫人難以理清。他只想遠遠逃開去,到無人之處獨自靜靜想上三天三夜。但面對情熱似火的奇芙蓉,又怎容他躲閃退避?

望著卜卜爆響的燭花,白不肖心裡倒海翻江,情潮難抑。一會兒喜,一會兒憂,一會兒愁,一會兒懼,不知如何才好。定了定神,問道:“芙蓉,你師父現在何處?你逃不逃?”

奇芙蓉初嘗兒女情愛,早將諸事都丟在腦後,聽得白不肖這一問,才醒悟自己的處境,凜然生懼,道:“他明後日便到杭州。我自然得乘他來到之際溜走。只是我逃向哪裡好呢?他的耳目遍佈江湖。”

白不肖已想到了一個去處:白鶴山。以師兄師嫂的武功名望,當能庇護奇芙蓉。但是兄嫂對芙蓉有成見,他們未必肯保護芙蓉。而芙蓉行事任性,也不會肯低聲下氣託庇於南宮夫婦。如此一想,就說不出口了。

奇芙蓉思忖片刻,忽面露微笑,白不肖知她已想到一個好地方,便催她快說。她走到門口看了看,折回來,笑道:“我們就躲到司馬高的老窩‘無憂谷’去如何?他萬萬想不到我們會來個‘鵲巢鳩佔’。”

“這果然是個藏身的好去處。但是司馬高若不回去,自不易想到你會躲進他的老窩,只怕他外面逛膩了,或要回去取什麼東西,豈不正好來個‘甕中捉鱉’?”

“你有所不知。司馬高向來是身處林泉,心在鬧市,名心極重。此番出山,江南武林有一半妙手向他低頭稱臣,每日裡好酒好肉加馬屁款待,他已樂不思蜀,兩三年內決不會想到個‘歸’字。除非在外頭跌了大跟斗無處容身,才會去吃那‘當歸’藥。

“但叫我看來,江南桃林沒有人能與之抗衡。就連錢江幫那樣的大幫會,不日亦將奉他為尊。即或他突然心血來潮,要回谷去看看,那無憂谷四面高山壁立,只有一條暗道可入。我們將那暗道堵死,他也進不來。就是進來了,你我大不了跟他拚個玉石俱焚!”

白不肖聽她口吻,是要與自己長居幽谷,廝守終生,一時躊躇難決。想到自己跟她逃亡,本已辜負陸怡,若與芙蓉廝守幽谷,豈不太過薄倖無義。

芙蓉見他默然不答,轉念間已縮知他的心意。心中一酸,頓覺自己一片痴情,實是系在空處,白白空歡喜了一場,心裡痠痛難當,臉上猶掛著笑容,沉默有頃,道:“不肖,方才我是跟你說著玩的。我哪裡也不去,師父待我甚好,我為何要逃?天快亮了,你也該回去了。我送你走。”她說到此處,眼淚如斷線珍珠,簌簌而下,語音也已發顫,帶著哭音。

白不肖若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硬漢,原本就不致步入情障而自溺不拔,或是真對哪一個心繫魂牽至死靡它,也不會心掛兩頭難以取捨。只因他將情字看得太重,人予一尺,我報一丈。只消哪個稍稍假以辭色,他就捨命相報。

以此交友,交的是生死朋友。以此卿卿,不免為多情所累,有用情不專之病。這時他見奇芙蓉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哪裡還硬得心腸說個“去”字?又慌又亂,急道:“我與你同去。不過……我不能將陸怡丟在這裡。我們三人一起去,司馬高若是追來,多個人也多一點勝算。你看如何?”

說到這裡,他不由臉上熱了熱,只怕芙蓉不願意。哪知芙感想也不想就說道:“好!陸小姐願意去的話,我十分感激。”

白不肖大喜,道:“事不宜遲,你收拾一下,我們這就去叫出陸治,三人一起走!”

奇芙蓉搖了搖頭,道:“不必忙在一時,你先回錢江幫總舵,待我收拾好行囊,自會去叫你們。”便點著燈籠,送白不肖出地下密室。

倚翠別墅內有水渠直通西湖,水渠有一丈寬,可行小船。奇芙蓉領著白不肖到得渠岸,渠中己有兩條尖頭窄身的划子。白不肖解纜上了左首的劃予。與芙蓉揮手作別,雙槳連扳,小划子就箭似射出港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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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6:50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六 回  芳蹤無影

白不肖到達南岸,天已大亮。錢江幫總舵的門子阿土已在大門外灑水掃地,見白不肖清晨方歸,臉帶倦容,猜他定是偕友到城裡花柳巷狎妓去了,便古古怪怪地朝他一笑。白不肖也不理會,從邊門走進。循夾道來到後院,跨過天井,在陸怡的窗根上叩了兩下。

陸怡昨夜與白不肖拌了幾句嘴,後見他久久不歸,怎麼也想不出他在杭州的秀才朋友是誰,心中牽掛,更怕他出什麼意外,是以一夜未睡,只和衣坐在床上,直到凌晨,才打了個瞌睡。

忽聽窗欞畢剝,就知是白不肖回來了,忙趿鞋下床,開門迎進,劈頭就問:“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此刻才回來?”又見他臉色微黃,氣粗喘息,似乎與人交過手耗了真力,又問:“你與誰打過架了?”

白不肖忙掩上房門,將夜來所遇一五一十和盤托出。陸怡一聽又是奇芙蓉作怪,臉色就陰下來。待白不肖講到三人同赴無憂谷之事,她冷笑幾聲道:“白大俠與奇女俠要赴世外桃源,又拉上我作甚?莫非還少個丫鬟侍候你們的飲食起居不成?我是不去的!”

這話口氣極衝,醋意極濃,只因白不肖心有疚意,竟被嗆得做聲不得,再想不出話來勸慰,只急得滿頭見汗。

陸怡見他這副樣子,心腸就軟了,心想:無論如何是奇芙蓉身在難中,於理於情都不能置之不理!他本可徑直與奇芙蓉遠走高飛,既然巴巴地趕回來,可見心中還有個我。這一想,嘆一口氣道:“好吧!我就跟了你們去。不過話得說在頭裡:我只是看你的面子,與她無關。”

這個“她”字指的是誰,不言自明。白不肖只要陸怡能答允便已感激不盡,自不與她計較。當下兩人分頭打點簡單的行裝,只等奇芙蓉到來便一同遠避他鄉。

這日錢江幫總舵極為忙亂,一夥夥幫眾進進出出,人人臉色惶急不安,猶似發生什麼大事,幫中大小頭目齊集大廳,也無人有暇來與白不肖應酬。白不肖原就打算悄然離去,以免洩漏行蹤;主人家事多人雜,正好趁亂脫身。

陸怡畢竟與錢江幫有上代的淵源,這趟南歸,自幫主以降大小頭目皆十分關愛,現見幫中有事,不免關心,若非礙於幫規,早就拖住幫徒來問。兩人坐在房中,不斷輪番捱到門口去張望,一個是惦記奇芙蓉脫身與否,一個心分兩頭。

兩人從早起等到下午,得不到奇芙蓉半點音訊。白不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趟趟往大門口跑。真想過湖去尋,又怕錯進錯出另生枝節。陸怡看他沒頭蒼蠅似地亂竄,心裡來氣,待要刺他幾句,又怕更招惹閒氣,是以隱忍不發,只連連冷笑。

正在這時,一幫徒來傳話,說幫主有請。白不肖心頭突地一跳,還道自己要離去的事已被唐潮看破。心裡忐忑不安,與陸怡同來到議事廳。

只見唐潮、李子龍、江汛三個大頭目均面帶憂色,主客一落座,江汛就開口說:“我們不知白少俠原來與司馬伕人是舊交,多有怠慢,還請鑑諒。”

白不肖怔了一下,方悟過來他所說的“司馬伕人”就是奇芙蓉,便謝道:“江大總管太客氣了!奇芙蓉與我是兒時遊伴,我們也有幾年不見了。昨日校場邂逅,我也大感意外。”

李子龍道:“那位司馬伕人的身手,我們十分佩服。昨日幫中有幾個不知高低的蠢材因不識司馬伕人,以致冒犯芳駕,真是該死!還望白兄弟在司馬伕人面前善言幾句,就說錢江幫上下感愧莫名。”

唐潮道:“我們還要向司馬伕人賠禮道歉,屆時要請白兄弟從中斡旋,司馬先生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得罪了司馬伕人,雖說是無心之失,終也難辭其咎!”

白不肖越聽越糊塗,心想昨日奇芙蓉率悲、歡二老在錢江幫校場中搗亂,唐幫主等不尋她麻煩已屬罕見的寬容大度,怎麼反而還要向她賠罪?而且在語氣中對奇芙蓉極為尊敬,將她視作了不得的大人物?

便說道:“三位前輩的話我實在不大明白!貴幫肯不計較奇芙蓉的過失,就已給她天大的面子了!怎談得上向她‘賠禮道歉’四字?”

唐潮等互望一眼,唐潮緩緩說道:“白兄弟昨日尚不及與司馬伕人話舊,或還不知她現時的身份吧?白兄弟可知她臨走前擲給我什麼?請看!”他攤開手掌,掌心中是一塊長方形的金牌。

白不肖大惑不解,昨日奇芙蓉臨走前是將一物擲向唐潮,眾人都見金光一閃,即沒入唐潮手中,均以為是金鏢一類暗器,沒想到是塊金牌。他取過細看,只見金牌上正面刻著一輪從大海中初升的朝日,下方三個扁扁的隸書宇:“雙無令”。背面是十六字:“無上神君,武林至尊,頂禮膜拜,無殃無災”。他念了幾遍,恍惚覺著在哪裡聽到過這幾句話,不由“咦”了一聲。

陸怡道:“她是無上神君的手下?那日‘東海龍’檀培在鹽官江堤上不也拿這東西來勒索錢財嗎?”

白不肖恍然大悟,心道:芙蓉的師父司馬高是無上神君的師弟,芙蓉有這勞什子,也不足為奇。

李子龍道:“近年武林中出了個武功極高的無上神君,據說天下沒有一人能擋得住他一掌之力。這位高人的長相,身世來歷均無人知道。當世見過他的人只有他的師弟司馬高先生,因此,也有人疑心世上並無無上神君其人。這且不去管他,但我們還是寧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司馬高先生是許多人見過的,他的—身武學已足可震古鑠今。司馬先生出世後,專找武林中的幫會門派挑戰。起先是與‘九華七子’約戰於九華山紫陽宮前,‘九華七子’是當世劍術名家,其掌門人太乙道長已練成三清氣劍,哪知七子排出七星劍陣合鬥司馬先生一人,只鬥到五十招,七子五死二傷,全軍覆沒。後來他又與莆田少林寺當家和尚道藏禪師比掌,不過一掌便破了道藏禪師的護體童子神功。再後,他獨闖‘長江幫’總舵,連斃十名高手,尚幫主也被他以玄氣指戳得口吐鮮血,低頭服輸,這位司馬先生有一宗怪癖,找人比武必先言明:輸家得向贏家俯首稱臣,如果口是心非,格殺勿論。只因他武功實在太高,已到摘葉攻敵飛花傷人的境界,又極善使毒和易容,輕功也天下無雙。一則江湖好漢重然諾,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縱心有未甘也不能反悔;二則因他行蹤飄忽來去如風,如輸了後不聽他話,無論防範多麼嚴密,一個月內必遭橫死。故而江湖梟雄已有不少人奉他為尊。大凡臣服於他的,他給一面‘雙無令’。‘雙無令’以金銀銅為三個品級。金牌只頒給極少數心腹,銀牌給武林名家、幫派首領,銅牌給二三流好手。所以昨日唐幫主見到金牌,又聽說司馬先生有一位姓奇的年輕美貌的夫人,故令幫中弟子不得留難。”

江汛接著話頭說:“既然司馬伕人已到杭州,諒來司馬先生也已到了。杭州只有敝幫是大幫會,司馬先生此行,多半是衝著我們來的。近日中,間或有練家子手持銅牌至敝幫來告幫,我們尊敬神君的手下,無不待以客禮。昨日倘司馬伕人先出示‘雙無令’,當不致發生誤會。”

白不肖這才明自錢江幫何以如此慌亂。司馬高武功雖高,但也未必真的便是天下第一了,道路傳言,添油加醋總是免不了的,聽唐潮等三人的口氣,似乎是打算不戰而降了,這倒需問個明白:“請問三位前輩,貴幫將如何對付司馬高?看這什麼‘雙無令’上的意思,那個什麼‘無上神君’自擬太陽,是要做什麼‘武林至尊’!”他連說三個“什麼”,輕蔑之意十分明顯。

江汛剛要開口,李子龍向他使個眼色,笑道:“依白兄弟之見,該當如何?據說司馬先生的武功只得他師兄無上神君的三四成,便已經是所向無敵。神君的功夫更高得不可思議。敝幫人數雖眾,比武較技總不能千把人一擁而上,何況他手下高手如雲,單以露了一面的悲、歡二老而論,就須我們幾人聯手方能取勝。與幫中大小頭目商議許久,也沒議出個結果來。所以想聽聽白兄弟的高見。”

白不肖心念一動。如果錢江幫敢與司馬高拚個魚死網破,即使敗了,也能挫一挫無上神君的銳氣,讓他知道江南武林,並不全是貪生怕死之輩。他慨然道:“司馬高其人我是見過的,武功是極高明,但若有幾十個不怕死的好漢與他車輪大戰,必能給他以重創,好教他趁早收起帝王夢!晚輩願打頭陣,死而無憾!”

江汛道:“人誰不死?我們一入江湖,就沒想著老死床榻!但倘若敝幫主腦一戰俱亡,錢江幫百餘年基業即毀於旦夕之間,又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大丈夫能伸能屈,只要能保全敝幫千餘弟兄,我意還該忍辱負重,徐圖後計為宜。”

白不肖看唐、李兩位幫主的神色,似乎並沒對江汛的論調有異議,心中恍然。唐、李、江三人已有定見,此刻喚自己來,並非垂詢和戰大計,實是要自己為他們向奇芙蓉說幾句好話。暗道:錢江幫雖然威名遠揚,其大頭目實是個個貪生怕死之徒,司馬高還未露面,便嚇成這副樣子,真是可笑復又可嘆!他們怎知芙蓉已是司馬高的叛徒,正擬脫其魔掌遠走高飛呢!

白不肖向陸怡看了一眼,道:“三位前輩只管放心,奇芙蓉那裡自有我一力承擔,管教她不對貴幫有些許怨懟之心。若無別的事,晚輩告退!”

唐潮等頓時愁容齊消,好像待決死囚聽到大赦令似的,對白不肖謝了又謝,方將白、陸二人送出廳外。

出得廳來,白不肖忍不住對陸怡道:“想不到唐幫主他們恁地沒骨氣,真叫人灰心!”

陸怡雖不滿唐潮等人的畏法,但與白不肖看法又不盡相同:“江總管說‘忍辱負重,徐圖後計’,諒來不會對無上神君甘心服輸,或是先以厚幣卑詞慢其心,將來再圖振作吧?”

白不肖哼了一聲不再言語,心裡忽想到:若師兄南宮虎在此,必不屈膝事敵,苟且偷生!緊跟著又想到:即或如圓性師太那般心胸狹隘的人,也會不畏強禦,不避斧鉞,拚全力一搏。而如丐幫喬鵬舉、項雨等武學名家,更是見義勇為視死如歸的好漢。司馬高及無上神君要想收取江南武林,談何容易。

陸怡見白不肖凝神思索,不發一言,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這時紅日西斜,奇芙蓉仍無音訊,她心裡也發急,道:“你那位奇小姐莫不是變卦了,怎到此刻尚不現身?即或她一時脫不開身,也該打發人送個信來!”

白不肖心裡更急,低頭思忖片刻,道:“怡妹,我怕那司馬高已經到了,芙蓉定是有了意外。我無論如何得過湖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陸怡道:“我不能讓你一人去冒險,要去,我與你同去,彼此也好有個照應。”白不肖睜眼看了她半晌,見她神色凝重,決非說笑,心知陸怡性子執拗,不是三言兩語所能勸轉,只好點了點頭道:“也罷,我們都帶上兵刃,只要司馬高還沒到,倚翠別墅裡不見得有一流好手。”

兩人行至湖岸,上了一隻遊船。划船的老漢既老且聾,好容易才弄清客人要去的地方,慢吞吞地解纜操槳,向北劃去。待到得北岸,暮霧已降,飛鳥投林,沿湖的一大片樹林中嘰嘰啾啾盡是鳥噪。林梢之上,不時有一群群鳥雀盤旋升降。

白不肖和陸怡棄舟登岸,舉步向倚翠別墅行去。片刻後,便隱約見到林深處露出一截粉牆。

白不肖昨夜跟奇芙蓉來過一趟,惟恐林中伏有暗哨,向陸怡打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後,放輕腳步,屏息靜氣,躡步行去。

這時天已全暗,四下裡寂靜無聲,別墅內更靜得死寂,彷彿是無人居住的大空宅。這一路行來,也沒碰見半個崗哨。

白不肖心感酸蹺,照理說正是掌燈時分,但牆內高樓的窗戶均不現燈光燭火,難道芙蓉已不在裡面?

白、陸二人躍上牆頭,藉著星光向裡看去,院內古樹森森,樓台亭閣依舊,就是見不到一個人影。兩人對視一眼,飄身下地,借花木山石隱身,徑奔奇芙蓉所住的小樓。

小樓的中門半開半閉,樓中沒有半點燈光。陸怡貼身牆角望風,白不肖輕輕側身問入門裡,只見廳中桌倒椅翻,瓶碎帷裂,更有一把斷頭鋼劍棄之於地,柱上插著一把飛刀,還有一張紅木太師椅,被利器一劈兩半。這狼藉不堪的景象,顯示樓中曾有一場激烈的打鬥。

白不肖心口怦怦直跳,不由打了個寒顫。正要舉步入內察看,突然聽到樓外有一聲尖叫,叫聲尖利又極短促,彷彿才發出聲就被人捂住了口,頗似陸怡的嗓音。

白不肖心頭一凜,足失一旋轉身出門,足未落地已抽刀在手。遊目四顧,只見陸怡持劍從牆角閃出:“有人麼?”

“方才是誰在叫?”

陸信頑皮地向他擠擠眼睛:“是我。我想試試你究竟更關心哪個。她不在裡頭麼?”

白不肖見她身處險地還有心思開玩笑,真是哭笑不得。奇芙蓉生死未卜這院裡令人生疑的靜謐中蘊含殺氣。他無暇多說,立即返身入內,直奔樓上察看。樓上是間閨閣,脂粉頭油零亂一地,芙蓉穿過的粉紅羅衫掉在床前地上。床上帳饅低垂,裡頭依稀臥著一人。

白不肖心頭大震,身當此際,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伸刀挑起帳幄,只見芙蓉一絲不掛側臥向裡。

白不肖又驚又慎,急伸手去扳她肩頭,扳轉來看時,卻不是奇芙蓉,而是丫鬢小娟。只見她雙目微閉,氣息微弱,渾身上下並無傷口,只有指掐的青痕。伸手按她脈門,才知她是被人點了昏睡穴。以這情形來看,倒像是遭到採花賊的一強暴。

白不肖撕下帳幄蓋在她身上,正欲給她解穴。忽聽陸怡的叫聲,聲音極為驚慌。白不肖奔到窗口一看。見陸怡連連招手喚他下去。白不肖便從窗口躍下,陸怡跑過來說:“白大哥,我在屋後發現一具屍體,你快來看!”

那具屍體伏在樓後關台旁,身下一攤血汙,腥味沖鼻。白不肖將他翻轉來看時,忍不住“咦”了聲。死者原來是老相識花留春,他喉頭穿了三個小孔,右一左二,顯是彼敵人以手指抓出;而腰間的長劍還只撥出一半。

陸怡道:“江湖上誰擅於指抓傷人?且出手如此之快。以花留春的身手,正面迎敵,連劍都尚未出鞘,便被抓破喉頭,這人到底是誰?難道是‘鬼主’應四郎?”

“鬼主”應四郎是二十多年前名震武林的江湖煞星,據說其玉貌美如潘安,但心狠手辣,獨來獨往,殺人不眨眼,是個人見人怕的厲害角色。他的絕藝是“陰風封喉爪”,專以指爪攫人咽喉,出手之快,被害人看都不看見,只覺陰風掠過,便已了帳。

但據白不肖所知,應四郎最後是敗在北門天宇手下,被迫自斷雙腕,乘舟出海,老死在東海中一個荒島上。這些舊事,白不肖曾聽師父講過:應四郎無師無友,無妻無子,與師父決鬥時也已四十五六歲,雙腕斷後不可能再續,即使活著也難以害人。故白不肖極難相信“鬼主”應四郎會復出江湖。

當下白、陸二人四處搜索,又在花園的花圃中發現紀一刀的屍體,他也是被人以三指封喉。“更奇的是,他那把賴以成名的鑌鐵刀,斷成三截。

接著看守假山密室的長漢、老熊、悲、歡二老的屍身也相繼出現,死狀與花、紀兩人一模一樣。惟有悲、歡二老被捏碎臂骨,料來他倆兄弟武功較眾人為高,還跟敵人拆過幾招,先斷臂而次破喉。假山洞中,金魚池畔,迴廊之上,都有護院家丁的屍體,他們是被點中死穴而斃。與一干好手的死法略有不同。

見了這許多死人,白不肖驚然大驚,陸怡更是嚇得不敢出聲,緊緊地拉著白不肖的手,惟恐從哪個陰暗角落中跳出個鬼魂來。

搜遍了別墅的每個角落,都沒發現奇芙蓉的屍身,料來她不是已先一步逃走就是被那個神秘、兇狠的殺手擄了去。

白不肖想起小樓裡被點了昏睡穴的丫愛小娟,她是唯一未死的人,或該知道些什麼。當下就與陸怡轉回小樓。先由陸怡給小娟穿上衣衫。白不肖手指連動,點她“人中”、“印堂”、左右“承泣”。豈知小娟毫無知覺,依然昏睡不醒。點她穴道的那人手法獨異,與白、陸二人所知的各派手法迥然有異。

二人在無計可施,前頭傳來打門聲與呼叱聲。從窗口看去,南大門外有紅光閃耀。跟著嘭嘭兩聲巨響,是大門被撞成碎片的聲音。一片雜亂的腳步聲夾著一個粗豪的叫聲:“人都死光了麼?司馬先生駕到怎沒一個人來迎接?”

這叫聲刺人耳鼓,顯見其人內功不凡,白、陸二人所在的小樓距大門有三四十丈之遙,那聲音直似就在耳邊嗥叫。

白不肖和陸怡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到:司馬高一到,眼見這許多暴斃的手下人,定將大索兇手,我們再不離開,正好自居疑地。兩人心意相通,急從後窗躍下,趁司馬高等尚未到來之際,幾個起落即行完北牆下。一提氣,攜手往上一躥,飄飄逾牆,鑽進樹林。

白不肖雙足甫沾泥地,忽聽似有個細細的聲音道:“好俊的輕功!”急彎腰四顧,但見密林寂寂,樹影匝地,哪裡有人?陸怡見他神色戒懼,不明所以,問道:“怎麼啦?”

白不肖問:“你可聽見有人說話?”陸怡笑道:“這林子又黑又深,除了你我,還有誰會在此?多半是想她想瘋了……”

白不肖正色道:“不然!我清清楚楚聽到有人說話……難道真有高人在此?”他內功遠比陸怡精純,聽力也勝過她數倍,立在林邊,凝神細聽,就是林中黃葉落地的細微聲響,也難逃他耳朵,何況是一個人的說話聲?

他正自疑懼,忽覺右側風聲颯然,一物著地襲來。白不肖提腿避過,又有一物從頭頂擊下,他擰腰錯步,抽刀反格,一格格了個空,那物貼著他麵皮擦過,落在地上。俯身細尋,是一隻爛布鞋、一隻臭襪子。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舞刀一招“夜戰八方”先護住自己周身要害,大聲喝道:“是誰在戲弄在下,請出來說話!”

語聲甫畢,啪的一聲,又是隻爛布鞋擊在他刀上,他陡覺手臂一震,險險捏不住刀柄。緊跟著,頭頂上嘩啦喀嚓連響,一個人壓斷樹枝摔下地來。此人背脊著地,摔得著實不輕,痛得啊喲啊喲大叫。

白不肖和陸怡各退一步,定睛看處,那從樹上跌下的竟是個叫化子。他蓬頭垢面,身上一件百衲衣多處露肉,一足著襪,一足光踝,也不過二十出頭,渾身冒出酸烘烘的臭味,兀自喚痛不已。陸怡又驚又怒,挺劍踏上一步,劍尖離他鼻尖不過寸餘,罵道:“小叫化搗鬼,我一劍搠死你。”

那叫化子十分害怕,啊的一聲往後倒去,後腦著地。陸怡劍往前遞,仍離他鼻尖一寸。叫化子嚇得大叫:“殺人啦!殺人啦!”陸怡怕別墅中人聽見,又恐此丐真是個尋常的叫化子,便回劍上指,道:“你別裝神弄鬼!你躲在樹上幹什麼?不照實說我就殺了你!”

那乞丐抱膝坐起,一雙眼睛往白不肖臉上溜了一圈,沒好氣地說道:“我自在樹上睡覺,並沒礙著你們。你們吵醒了我的好夢不賠反要殺我,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賠我的夢來!我餓了三日,好容易才夢見兩隻香噴噴的大豬蹄,現在卻到哪裡去尋?賠我的大豬蹄來!”其聲氣神情,十足是個憊懶的街頭乞丐。

白不肖心中疑惑,此丐頸細頭大,雙目無神,怎麼也不像個身負絕藝的武學之士。倘若說他是丐幫弟子,那手擲鞋震劍揮襪戲弄的功夫當在幫主喬鵬舉之上。倘若他是尋常乞丐,獨棲林中竟不怕野獸噬人,其膽子又大得出奇。白不肖心念一動,笑道:“這位仁兄要我們賠你好夢,倒也不難。請問怎麼個賠法?”

那乞丐轉向白不肖道:“你這位大爺心地好。不像她雖然生得好看,卻兇巴巴地一個勁兒要殺人,我實在害怕!我夢裡頭有兩隻肥得滴油的大蹄子,你就賠我一隻夠了。”

陸怡聽他語涉譏消,怒道:“我賠你兩隻蹄子!”抬腳踢向他屁股。他哎喲驚叫,伸手去抓陸怡的腳。

陸怡這一腳用了三分力道,倘若踢實了,那乞丐手骨立折。一腳剛撩出,突見那乞丐的兩手汙穢不堪,她生**潔,只怕汙了自己的鞋,右足足跟一旋,左腳便避開了破手,踢他腰肋。乞丐又驚叫一聲,仍以雙手推拒。陸怡使出“鴛鴦腿”,右足離地,後發而至。

這兩腳連踢快如電光石火,乞丐哪裡躲得開?腰腹齊中,啊喲一聲,一個人直飛兩丈餘,他雙手亂抓亂舞,正好抓住一根橫校,慌亂之中無暇多想,十指一緊,便吊在樹上,弄得上又上不去,下又不敢下,只嚇得吐眸亂叫。

陸怡也不料自己兩腳如此厲害,把個叫化子踢上天去,看他掛在樹上那狼狽相,不由格格歡笑,叫道:“你鬆手跳下來吧,摔不死的!”

白不肖再無懷疑:這叫化子身負絕世武功,說不定與倚翠別墅的血案有干係。他看得清楚,方才哪裡是陸怡踢飛了那乞丐?其實是他自己躍上去的,還乘機抓脫了陸怡鞋子,可笑陸怡猶矇在鼓裡。便點了她一下:“怡妹,你的鞋呢?”

陸怡低頭一看,自己的鞋子已不知去向,只穿著白布襪子站在地上。

白不肖抬頭道:“朋友戲耍夠了吧?請下來說話!”

那乞丐哈哈一笑,反而向上躥高五尺,身於在空中一轉一折,飄飄下地,正好站在白不肖跟前。

白不肖見他輕功卓絕,心下好生佩服,又見他雖蓬頭垢面,衣衫襤樓,但鼻挺口方,實是個英俊少年,便起了結納之意,抱拳施了一禮:“朋友高姓大名?在下白不肖,那位姑娘單名一個怡字。”

那叫化裝束的青年還了一禮,道:“久仰!久仰!小弟姓喬單名一個陀字。”他口說“久仰,”但神色低微,根本沒將白、陸二人的名字放在心上,“白大俠目光如炬,佩服!你二人到那倚翠別墅中去幹什麼?”

白不肖心中一樂:我正想問你呢,你反倒問起我來了?便答道:“我們是去尋一個朋友。哪知別墅中的人都死絕了,我們的朋友影蹤全無。喬兄在樹上憇息,可知那些人是誰殺的?”

“我殺的!”喬陀神色自如,平靜地答道。

自、陸二人都不料他會直認不諱,不由各後退一步。陸怡更用手握住劍柄,問道:“那些人與你有仇?”她想起那一具具屍體,臉上微微顯出懼意。

喬陀擤了一把鼻涕,抹在衣襟上,道:“沒有仇!難道定要有仇才可殺人?我在樹上睡覺,聽到牆內小樓中有女子呼救,便跳進去看,見有個色鬼正在剝一個姑娘的衣衫,便將他殺了。後來看那院中另有不少男人,乾脆一併殺之,兔得我離開後他們再作禽獸。”

白不肖與陸怡對望一眼,心想照此看來定是奇芙蓉離開後,有人起了壞心,想要欺負小娟,才驚動了這位古怪的喬陀。

“喬兄鏟強扶弱,不愧俠義之士。但餘人並無惡行,統統殺之,不分青紅皂白,未免……”白不肖頓了一下,明知這話出口或會遭致殺身之禍,但骨鯁在喉,非得一吐為快,“濫殺無辜,有傷天和。”

喬陀嘿嘿嘿笑道:“錯了!錯了!你們做俠客的才有那麼多窮講究,我不俠不義,看到哪個不順眼,喜歡殺就殺!”

陸怡惟恐他要不利於白不肖,嗆啷長劍出鞘,全神戒備喬陀愣了一下,又笑道:“別怕,別怕,我還有幾種人是不殺的:沒有武功的人不殺,順眼的人不殺。好看的女人不殺。姑娘,你長得這樣好看,我怎捨得殺你……咦?”

陸怡聽他言語中一再說自己“好看”,顯有調戲之就再也忍不住,一劍突刺。兩人相距既近,她又是猝然發難,這一劍又快又準,直刺他肩頭,因此喬陀“咦”了一聲。眼見他難以閃避,白不肖驚叫:“別傷他!”卻見喬陀二指一夾,硬將劍頭夾住。這一招時刻、分寸、部位、勁力拿捏得恰到好處。

陸怡見他如此託大,使個旋勁,喝道:“放手!”喬陀用兩指捏住無鋒的劍脊,陸怡猛旋劍柄,劍身轉動,喬陀如不放手,勢非被劍刃絞斷兩指。哪知他笑嘻嘻地說:“不見得!”二指一轉,啪地折斷了寸長一段劍頭。

陸怡院覺手臂劇震,一股大力從劍上傳來,推得她站立不住,連退三步。只聽劍上嗤嗤連響,手上這柄已被折斷劍頭的鋼劍,好像是一段朽極的枯枝,碎成了七八十來截,叮叮噹噹,碎片落了一地。她手上光剩了一個劍柄,驚得目瞪口呆。

喬陀這手功夫一露,白不肖心頭大震,以二指之力折斷鋼劍,倒還不十二分稀奇,但要在拗斷劍頭之後再使對方長劍寸寸碎裂,這股內功的神奇,直是聞所未聞。看來喬陀不含敵意,否則陸怡早就傷在他手下了。白不肖讚道:“喬兄神技,叫小弟大開眼界!卻不知喬兄與‘鬼主’應四郎老前輩怎麼稱呼?”

喬陀神色訝然,奇道:“你認識我師父。你的眼光倒真不賴,你怎看出了我的師承?”

白不肖笑道:“別墅中人多死於‘陰風封喉爪’,世上會這門功夫的只有應老前輩。喬兄適才又以‘陰氣螺旋功’震碎陸姑娘的長劍。照這兩項獨門功夫看來,喬兄多半與應老前輩有淵源。尊師可還健在?喬兄甚時來到中土?”

喬陀道:“我師父已去世了。我一人住在島上覺著氣悶,便扎木作筏,飄洋過海,來到中土。白老兄見多識廣,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二十多年前有個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北門天宇,現在哪裡?”

白不肖心念一動:他找師父作甚?便答道:“北門大俠早已去世了。”

“死了?”喬陀臉色大變,目中射出兇鷙的光,一把揪住白不肖的左臂:“你告訴我,是誰殺他的?說!”

“北門大俠與奇竹瘦比武,力竭而亡。”

喬陀眼中落下淚來,像是極為傷心,又問:“那奇竹瘦現在何處?他殺了北門天宇,我就得斬了他!”

白不肖原以為他聽從師命要找師父報仇,因此沒將自己的師承告訴他,現聽他說要殺奇竹瘦,不由大奇,道:“喬兄為何要殺奇竹瘦?”

喬陀抹了把眼淚,黯然道:“先師授我武功,是盼我打敗北門天宇,為他老人家出氣。那姓奇的竟敢殺死北門大宇,我怎能放過他?”

白不肖嘆道:“奇竹瘦老前輩也已故世了。我竟不知尊師將勝負之數看得那麼重。上一代的恩怨,還要著落到下一代身上,怨怨相報,何時才能了結?”

他哪知應四郎生前武功既高,又極為自負,與北門天宇拆了千餘招,方輸了一招。當時憤激難抑,自斷雙腕,發誓退出江湖。哪曉得他平時行事但憑心意,得罪了許多人。這些人一知應四郎雙腕已斷,再不能以“陰風封喉爪”傷人,紛紛找他尋仇,弄得他十分狼狽,不得已駕船出海,找了個荒島隱居。

他雙腕雖斷,內功未失,獨居荒島,寂寞淒涼,積鬱無以舒發,想來想去,後半輩子弄得如此狼狽,蓋因從與北門比武開始。他心胸原非豁達,隱居島上,日日以野果充飢,山泉解渴,穴居巖窟,與群獸為鄰,一心一意在腦中回憶北門的武功招數及破解之法,自創一套專以剋制北門武功的招式。

但他雙腕已斷,也只能在想象中將北門天宇打得落花流水,究竟難稱心願。於是偷偷潛回大陸,偷了一個嬰兒回島,精心撫育,待過嬰兒三歲時,就開始授他武功,日日灌注於復仇雪恥之念,如此一晃十八年。應四郎日日有喬陀為伴,師徒親愛勝過父子,兼且年紀老了,復仇之念漸淡,反不肯放他離島。

因此喬陀只能在應四郎老死後,才回大陸。他是在荒島上長大的,到了大陸,才知謀生之法毫不相類,吃飯穿衣睡覺樣樣要錢,因此只好做乞丐。應四郎收他為徒,實是將他視作自己的化身,一身武功傾囊相授,偏偏沒教他謀生之道。這個得意弟子會落到這步田地,卻非應四郎始料所及的了。

白不肖見喬陀兩眼連眨,若有所思,還道他已被自己的話打動,又道:“喬兄,你武功固然極高,但一個人學武,如單以報仇為念,終究狹隘了些。武而不俠,即失其本,便似浮萍逐波,羽毛隨風,無以依傍。

“即使武功蓋世,不能拿來濟世,又有什麼用?古往今來,凡能光照千秋,彪炳後世的武學大家,不僅武藝超群,更在善惡、公私、是非大關節上可為後世楷模。倘只論恃勇而鬥,爭強好勝,便落入武學的下品了……”

喬陀突打斷了白不肖的話,問道:“白老兄,你可知北門天宇、奇竹瘦傳下的徒弟麼?他們是誰?在哪裡?”

白不肖一愕,不禁氣餒,心道:我說了半天,他一句都沒聽進去。他問話的意思自是要找徒弟一輩的人報仇。白不肖才要回答,只覺陸怡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別說。白不肖哪肯打誑語,哈哈笑道:“不才便是北門天字的徒弟,只是才智盡拙,於先師的十成功夫中領會不到一成。”

喬陀神色微變,目中殺氣大熾,喝了聲:“好!你我見個高下!”出手如電,三指己搭上白不肖的喉頭。陸怡大驚,飛身來救時,陡覺喉頭一涼。喬陀的另一隻手也已快似鬼鐵似地搭在她喉頭上。

白不肖情知他只要三指一用勁,自己便無生理,只是白白賠上陶冶一條命,實在不值,便厲聲道:“喬兄,你方才說過不殺女人。難道說過的話不算數麼?”

喬陀倏地收回雙手,瞪眼盯著白不肖:“你騙人!北門天宇哪會有你這般不濟事的徒弟?先師武功雖高深莫測,也不能一招就制住北門高徒,你想騙我?”

白不肖坦然道:“我騙你作什麼?你當然不能一招制我於死命。我與你僅僅初識,無怨無仇,不會跟你動手的。你要殺便殺。”

喬陀奇道:“你不怕死麼?我真是不懂!或者你看不起我,不屑與我過招?”

“非也!我不想死,尤其在此刻我個一位好朋友生死莫卜,我更想活著去幫她!但你若一定要我死,我也沒辦法。”

“白不肖,我並不敢小看你!你我比鬥,誰死誰活尚在未定之天。”

“喬兄過獎了!此刻我若與你交手,死的一定是我。因的我心中毫無殺意,我只想著救我的朋友。”

喬陀點了點頭。“我有點兒明白了。我與你免不了一場死鬥。這樣罷,我幫你們找到那位朋友,助他度過難關。然後你我全神貫注地鬥一場,如何?”

白不肖喜道:“好極了!有喬兄相助,太好了!小弟謝過了。喬見你可曾見一女郎打從林子中經過?”

喬陀道:“你的朋友原來是個女子麼?可是昨夜跟你在這林中相接相抱的那位?”他於人情世故。竅不通,昨夜奇、白二人從這林中經過,全在他眼裡。他只見奇芙蓉被白不肖幾次擁在懷中,怎知是奇芙蓉身上毒發站立不住,是以就直通通地說了出來。

白不肖大窘,點了點頭,偷眼看陸怡,見她氣得臉色發青,胸口起伏不定,緊緊咬著下唇,目中淚光瑩然,便說:“那女子叫奇芙蓉,中了毒,站不住……”這幾句話說得心虛情怯有氣無力,比不說還要糟糕。

喬陀並不知他三人之間纏繞不清的情愛糾葛,也沒留意白、陸二人的神色,只顧自己說。“這位奇姑娘今日下午傍黑時分穿著一身白衣服從林中經過。我看她像個仙女,問她去哪裡,她不理我。我一直跟她向北走出林子,她扔給我一塊銀子,還朝我笑了笑。奇姑娘不光生得好看,脾氣也好,我是該幫她的。”

“脾氣也好”這一句,自是針對陸怡“兇巴巴”提劍殺人之事而發。

陸怡原已對白、奇二人在林中“相摟相抱”惱極,現在喬陀又說奇芙蓉容貌脾氣都勝過她,心中有如打翻了十二隻大醋缸,若非忌憚喬陀武功高強,早就大巴掌劈過去了。她站在那裡,心裡又是酸楚又是絕望,又是憤怒又是氣苦,真想轉身離去找個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場。

但轉念又想:我若離開豈不正合他倆的心意?白不肖,你騙了我,我不會與你甘休的!當下強自壓抑心頭惱怒,笑道:“喬陀,你還不知遇吧和那位又美又有好脾氣的奇小姐,正是白不肖的意中人呢!你幫他救出奇小姐,他要向你叩頭呢!”

喬陀不明“意中人”為何物,想來不是壞話,說道:“我不要他叩頭,只須事成之後他與我鬥一場。”

白不肖道:“喬兄,陸姑娘跟你開玩笑。你可知奇芙蓉往哪個方向去了?”

喬陀說:“她往東走的,多半是進城去了。”

白不肖頓足道:“定是找我們去了!快走!”返身就往湖邊疾行。喬陀雖不懂世事,倒言而有信,足下一頓,縱身躍起,追上白不肖,跟他並肩而行。陸怡一怔,見兩人已在三丈以外,咬了咬牙,發足便追。

到了湖邊,這時夜已深,載客遊湖的划子一隻也不見。三人沿湖東行,總算找到一隻漁船,解纜上船。茅屋裡的漁家聽得船響,光腳追了出來,大呼小叫“抓賊”。白不肖摸出一錠銀子丟給他:“借船一用,明日你到南岸去尋!”竹篙力撐、漁船就駛向湖心。

陸怡掌舵,白不肖撐篙,喬陀搖櫓,三人將船駕得飛快。何消半個時辰,便抵達南岸。三人徑奔錢江幫總航。時近子夜,管門的阿土早已睡下,聽得叩門聲急,披衣起來開了小門。見幫主的客人帶來一個叫化子,又是驚愕又是詫異。

白不肖也不與他囉嗦,只問有無人來找過。阿土說:“我一步還沒離開過,卻不見有誰來尋你。夜深了,白相公、陸小姐快些進去歇息吧!這位吃百家飯的朋友麼,就將就在門洞裡睡一夜吧!”

白不肖一聽奇芙蓉並未來過,急得渾身燥熱,一時不知該積何處去尋。陸怡道:“你不用著急,天下之大,她哪裡不好去?你尋她不著,那司馬高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自也尋她不著的!”

話雖有理,但冷言冷語,白不肖正在火頭上,哪裡聽得進去,若非喬陀、阿土在旁,便要發作了。他強壓怒氣,冷冷地道:“你先進去歇息,我再去尋尋,喬兄你……”

喬陀擺擺手道:“你我分頭去尋,無論尋著尋不著,明日卯時在適才上岸處會面。”言畢,身形一晃,人已在三丈開外,阿土看得目瞪口呆,驚道:“白相公你這位叫化子朋友敢情是丐幫的高手呀?得罪得罪……”一回頭,已失白不肖所在,他任了一怔,嘆道:“來去如風,神出鬼沒!江湖上是該後一輩的好手出頭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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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7:37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七 回  勇闖險地

這一夜,白不肖城裡城外,山上湖邊,馬不停蹄地奔了一大圈。饒是他內功深厚,輕功非凡,一夜狂奔,衣衫被汗水打溼,又被夜風吹乾,到了次晨,也禁不住氣浮心跳,兩足痠軟。看看卯時將到,在點心攤上胡亂買了一大堆燒餅、油條、肉粽、糰子,討兩張大荷葉裹起,便向湖邊行去。

到得湖邊,但見晨霧繞樹,夜露潤草,喬陀還沒來。使揀了塊乾燥的大石頭坐下,心中又憂又愁,又急又驚,只盼喬陀能帶來喜訊。轉念想。芙蓉或已離開了杭州,她行事素來任性,不告而別亦非頭一遭。遙望湖面,霧震茫茫,看不見北岸的影子,想那倚翠別墅中,司馬高定也一夜未睡,說不定已派出高手分赴各地,緝拿芙蓉……

正在胡思亂想,自尋把憂,忽聞身後草響,回頭一看,來人不是喬陀,卻是陸怡,不由微感失望。

陸怡見他神情,心裡一酸,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在他身旁的石頭上坐下,道:“喬陀此刻未到,諒來必有所獲。”

白不肖聽她說得肯定。問道:“何以見得?”

陸怡輕輕一笑,道:“你是當局者迷,那喬陀雖然討厭,卻還講信用,既違約逾時不至,定有其故。”頓了頓,拔了根草銜在嘴裡,柔聲道:“白大哥,你放心,吉人自有天佑。奇姑娘聰明極頂,武功又好,不會有甚差池……我,我就是拚了性命,也要保她平安!”

這是陸怡自奇芙蓉出現後,頭一回出以善言。白不肖見她神色激動,語音發顫,毫無半點虛飾,心中感動,道:“芙蓉是我的救命恩人,她遭逢危難,我不能不著急。我很盼望你們兩個成為好朋友。”

陸怡點點頭,心裡說:寧願受苦受難的倒是我!口裡的:“我倒有一計,趁喬陀在此,我們三人合力與司馬高鬥一鬥,未必會輸於他。只要除了這老賊,芙蓉之難不解而解。只是老賊勢力大,難找下手良機。”

白不肖怎不知除惡保善的道理?但連聲勢煊赫的錢江幫都向司馬高低頭歸順,江湖上不知有許多好手為虎作倀,司馬高本人的武功又高得出奇,要剷除這魔頭談何容易?除非有像師兄師嫂那樣名震天下的大俠出來登高一呼,召集忠義之士,方可與司馬高決一雌雄;但師兄師嫂現在似乎有不問世事的味道。陸怡之計雖好,終究緩不濟急。他只搖搖頭長嘆一聲。

正在此時,喬陀來了。他趿拖著兩隻破鞋子,臉上喜氣洋洋,高聲叫道:“白不肖,你我該鬥一鬥啦!”

他不講奇芙蓉,先惦記著比武,白不肖心裡一急,問道:“你找到沒有呀?”

喬陀一見白不肖手上的食物,兩眼放光,大叫“餓死啦!”便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你行行好,先給點吃的!”他餓得前心貼後背,一急,便漏出叫化子的口氣,一把搶過荷葉包,狼吞虎嚥地大嚼起來,竟顧不上理會白不肖。白不肖連問數聲,他口中塞滿食物,啊伊嗚嗚語不成句,把白不肖急得直跺腳。

陸怡用肘推了推白不肖,笑道:“你還不懂麼?喬陸已找到了奇姑娘,並說她安然無恙,毫無危險。喬陀,是不是?”

喬陀吃得太急,噎住了,只是翻眼點頭,好容易才說一句:“對極……”

白不肖大奇,問陸怡:“你怎知道?”

陸怡笑道:“你想他頭一句話是什麼?‘白不肖,你該與我鬥一鬥啦!’他若未辦成事,怎會求你與他比武呢?”

白不肖恍然大悟,喜動顏色,心裡雖極欲馬上知道芙蓉的下落,但見喬陀有如初出餓牢的餓鬼,無暇旁顧,只好強自忍耐,等他吃完再問。

轉眼間,喬陀就將兩大包食物送進肚裡,兀自舔嘴咂舌,猶未厭足,將沾在荷葉上的碎屑悉數倒進嘴裡,方用油漉漉的袖口抹了抹嘴唇,坐下說道:“我一直尋到清晨,才尋到奇姑娘。”

“她在時處?”

“在她自己家裡呀!還能在哪裡呢?我太笨了,起先聽了你門的鬼話,向東北行了五六十里,連個鬼影子也不見!這才自問:夜這麼黑,她不在家裡睡覺,到荒山野地來幹什麼?趕緊從原路回來,尋到她家裡……”

“倚翠別墅?”白不肖心頭一沉。

“是啊!奇姑娘好端端地坐在房中對鏡梳妝。見了我便說:‘你好大的膽子。怎麼敢跑那這地方來!’我說:‘龍潭虎穴我也去得,你這裡我怎麼不敢來?你的朋友白不肖託我來尋你。你就收拾收拾跟我去見他。’

“她說:‘我哪裡也不去這裡很好。你回去告訴白不肖:我的事不用他管。他好好地跟陸姑娘成親過日子,不要再在江湖上游蕩。’我說:‘你如一定不肯去,我去叫他來。’她說:‘他不用來,來了我也不見,你快走,一會被人發覺多有不便,你性命難保。’

“我不能不聽她的話,只好獨自出來,哪曉得在外面林中碰到三個人,問也不問就拿兵刃殺我。我就跟他們打了一架,將他們三人都丟進湖裡餵魚,這才趕來,誤了時辰。”

白不肖又喜又憂,喜的是芙蓉有了確切的下落,不必再沒頭蒼蠅似的去亂尋,憂的是她仍回到倚翠別墅,多半是在半路上遇到了司馬高,不得不迴轉去。

那喬陀毫無心機,只道大事已諧,又纏著白不肖要比鬥。陸怡瞪圓了杏眼,想道:“你這人怎如此愚蠢?奇姑娘受巨賊挾制,隨時有喪命之虞,白大哥哪有心思與你比鬥?”

喬陀聞言一愣,定定地看了白不肖半晌,嚷道:“白不肖!你有本事公公平平與我打一架!若是使詐弄鬼我是不依的。我替你找到了奇姑娘,你該信守然諾,躲是躲不過去的!”

白不肖沒心思與他抬槓,忽見湖上一條船如飛般破霧駛來。船頭立著一條大漢,身形依稀熟悉,隔得遠了,看不清面容。船上八名藍衣槳手打槳,八條槳齊起齊落,極為整齊。

陸怡自言自語道:“那是誰呀?”

那條快船筆直行來,快船前頭有隻小划子橫著,一名釣叟正坐在船上垂釣,不知身後有船駛來。待所得水聲響,回頭看時,兩船僅相隔三丈。那釣叟啊的叫了聲跳起來去拔篙,欲將己船撐開趨避,但其勢已然不及,來船嘭地一聲撞著個划子尾梢,頓時將小划子撞翻湖裡,釣具撲通落水。那快船上的人連看也不看一眼,只管駕船駛向岸邊。

白不肖心道:這等橫蠻的人卻也少見,湖面如此寬廣。只要稍稍扳舵,原可避開小划子。更可氣的是撞翻了人家的船後,理也不理,卻不知仗了誰的勢,如此霸道。

這時快船離岸已不遠,船頭那條大漢生得方面濃髯,大眼闊口,原來是邵陽湖東流芳堡二堡主姚傳薪,白不肖曾在落英莊伍世滄家中與他會過一面,難怪這等眼熟,卻不知他怎麼到了杭州?

快船距岸約三四丈時,姚傳薪雙臂一振,縱身高躍,在空中翻了個跟斗,輕輕巧巧落在岸上,那八名槳手一齊舉槳喝彩。

姚傳薪待眾水手上了岸,展目四顧,看見了白不肖等一三人,便提氣高叫:“兀那後生!錢江幫總部設在何處?”他賣弄內功,這一聲喝叫運上了真力,聲若銅鐘,遠遠地傳了出去。眾水手又齊聲喝彩。

白不肖見他未認出自己,便叫道:“原來是姚二堡主,幸會!幸會!姚二堡主輕功超卓,內功精湛,令小可大開眼界,佩服!佩服!”

姚傳新怔了一下,臉上浮出笑容,拱手道:“原來是白爺啊!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不意能在此邂逅閣下,別來無恙?”他昔日在落英莊參與謀害白不肖,今日湖畔相會,心裡著實有點兒嘀咕,別的倒沒什麼,只怕吃了眼前虧。

白不肖一笑:“想不到能在此處與姚二堡主相會,倒應了句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你我緣分不淺呀!不知姚二堡主問錢江幫總舵作什麼?小可與唐、李二位幫主交情不淺,現正寄食於總舵。”

姚傳薪頓時眉開眼笑,幸心大放。“啊呀!原來白爺是唐、李幫主的知交好友。失敬失敬!小可奉命來送一封帖子給唐、李幫主,請錢江幫頭目過湖赴宴。”

白不肖原已猜他來自湖北倚翠山莊,此刻再無懷疑,笑道:“原來姚二爺已改換門庭,投到了司馬先生座下,可喜可賀!”

這話諷刺意味昭然,姚傳薪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眉宇間得色盎然:“同喜同喜!司馬公乃無上神君師弟,一身武功出神入化。傳薪得蒙收錄麾下,實是三生有幸。日後或還與白爺同為一殿之臣哩!”他想白不肖既是唐潮、李子龍份好友,多半亦將歸順司馬高。

白不肖只覺好笑,故意說:“那得靠姚二爺多多關照囉!”便指給他路徑,彼此一揮,姚傳薪帶著八名手下雄赳赳地去了。

三人在湖畔商議一陣,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說來說去,最後只能歸結為四個字——“從長計議”。白不肖掏出銀兩贈予喬陀,要他買身好衣服,休要再在街頭乞討。

喬陀怕他又要耍詭計,接了銀兩在手,說道:“白不肖,你給我銀兩是你的事,日後動手之際,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咱們把話說在頭裡!你若要翻悔,就把銀子拿去,我自到別處去討。”

白不肖惟有苦笑對之,告訴他決不翻悔,喬陀這才揣了銀子去了。白不肖和陸怡自回下處。路上碰見姚傳薪下書歸來,白不肖不欲與他多囉嗦,拉陸怡進一家店鋪躲避,待姚傳薪等過去,才重行上路。

白不肖回到房中,喝了盞香茶,心中愁悶,又兼一夜未睡。便覺神思睏倦,於是盤膝坐好練了幾遍行功,精神復振,就想一個人悄悄地到倚翠別墅附近看看。走出房來,正好碰到總管江汛。

江汛神色驚惶。一把拉住白不肖,說:“白兄弟。我有一事相求,萬望自兄弟鼎助!”原來,他奉幫主命,要過湖去給司馬高送禮以為先容,幫主要隨後才到。他畏司馬如虎,只怕奇夫人的“枕頭風”要了他的命,於是親自來求白不肖陪他走一趟。

白不肖正欲去倚翠別墅探探虛實,有此良機怎肯放過?當下滿口答應。禮擔俱已備好,一行人來到湖岸,分乘兩隻駛向湖北。這時晨霧已散,陽光燦爛,自南岸到北岸不過數里之遙,頃刻使至。

泊船處離別墅的南大門不過十餘丈,早有十幾條橫眉立目的壯漢子執明晃晃的鋼刀把住大門。江汛遞上名帖禮單,一個頭目模樣的漢子接過去瞄了一眼,揮揮手,邊門呀然打開。

江汛在錢江幫位居總管,江湖上也大大有名,不管到何幫何會招貼拜山,向例是從大門直進直出,不想今日在本地吃癟,只好乖乖地從邊門入內。

一腳甫踏入門,眼前兩道白光疾閃,兩把雪亮的長劍飛刺而至,江汛猝不及防,啊地一聲輕叫。兩劍堪堪刺到他頸側寸餘處定住。出劍之快,動力拿捏之準,實為少見,江汛驚得心頭怦怦直跳,進又不是,退又不是。

只聽一個聲音笑道:“江總管受驚了!我們為你驅蠅。”江汛定睛一看,兩把劍的劍尖上果然各挑著一隻綠頭大蒼蠅。江南溫暖潮溼,蚊蠅本生,一到處亂飛,倚翠別墅清涼幽靜,一也不兔有幾個蒼蠅飛入。這兩人以劍刺蠅,雖有自耀武功之嫌,但劍術之精,非同一般。

白不肖不不由暗暗喝彩,搶上一步,疾出雙手,各以食、拇、中三指捏住兩劍的劍脊,笑道:“聽人說雁蕩山合掌劍法疾似閃電,果然名不虛傳!”說話間,他貫力於指,往外一分,將兩劍撥開。

這兩人正是雁蕩山合掌老人的再傳弟子藍況、雷冼。合掌老人是百年前有名的劍客,創制了一套“合掌劍法”,以快、準兩字為要旨。據說合掌老人生前,能一劍挑下停於人眼皮上的一片樹葉而不傷人分毫。

藍況、雷冼比其祖師自遠遠不及,但下了幾十年苦功,已深得快、準要訣,哪知白不肖出手更快,藍、雷二人眼睛一眨,手中到已被他捏住。直到白不肖放手,才將自己的劍收回,待往鞘中插,一插競插不進,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都被白不肖捏彎了劍頭。二人都四五十歲年紀了,頓時鬧了個大紅瞼,訕訕地退下……

江汛得白不肖給挽回面子,鬆了一口氣,心道;幸好請他陪來,否則今日連第一道門都不易進。他自知無論武功膽量都與白不肖差得太遠,前頭必還有更兇險的關隘,顯醜不如藏拙,說了聲:“白兄弟先請!”讓白不肖走在頭裡。

二門外站著一高一矮兩個漢子。高的身材極高,頭幾及門楣,打著赤膊,胸口黑毛叢生,兩肩膊肌腱似鐵鑄石鑿,兼且獅鼻虎口,站在門旁有如一座鐵塔。那矮的偏生極矮,身高不滿四尺,尖嘴猴腮,瘦骨伶仃,一副鬍鬚倒有兩尺長,一張欠多還少的哭喪臉,站在那裡若不注意還瞧不見他。

一俟白不肖走近,高漢右臂一橫,右腿一叉,便似在門洞裡安上兩根鐵柱,其意不言自明:要進門大先過他這一關。

白不留哈哈一笑:“兩位尊姓大名?司馬先生叫你們來看門,倒也是量材錄用。權貴門前的惡狗也沒你們的蠻!”

高漢聽他將自己比作看門狗,勃然大怒,暴喝一聲,好似半天裡打了個乾雷,震得地皮發麻。他腿長步大,一步就跨六尺,提起缽大的拳頭,一招“泰山壓頂”向白不肖頭上打來。

白不肖知高漢必具一身神力,心想我若以巧力勝你不顯本事,也大喝一聲,一招“雙雲手”,以下迎上,“嘭!”一聲,拳掌相交,以力硬擠。高漢上身一晃,白不肖退了一步。高漢又是一拳直擊,白不肖左掌立,右掌平平推出,噗的一聲輕響,拳掌相接,便如膠住了似的。兩人各催勁力,一時不相上下。

那高漢相貌蠢笨,卻是內外皆修,外家硬功自不待說了,內功也有相當造詣。他連連催勁,要將白不肖推倒,白不肖卻如中流砥柱,任憑對方的力道排山倒海地湧來,只兀立不動。

高漢的武功屬少林派的家數,走的是剛猛的路子,他姓崔名堅,自己起了個外號叫“無堅不摧”。他見白不肖只是個瘦瘦的青年,即使武功高強,但比拚內力怎會是自己的對手?是以一上手並未施出全力,哪知拳掌膠結,自己的剛猛力道一股股發去,卻像落人汪洋大海,無影無蹤。

若僵持下去,自己若有半分疏忽,對方乘虛反擊,大是不妙。當下便將手上的勁道加到十分,怒吼一聲,左爪成鉤,一招“黑虎掏心”直插白不肖胸口。二人相距極近,又正出全力比拚內功,萬萬無法閃避趨讓。

白不肖眼見五指插來,喝一聲:“去!”右掌一斜,帶動他右臂去架他左爪。崔堅這一爪期在必中,再想不到來抵擋自己左爪的會是自己的右臂,一爪插落,立即在右臂上抓出五條血溝。

他臂上劇痛,又覺一股渾厚無比的勁力如決口江潮驟湧而至,胸口有如被巨石夯擊,一個龐大的身利嘭地跌了出去,這麼龐大的身子跌倒不是件小事,直震得牆搖地動,柱晃梁抖,壓壞了天井中幾十盆秋菊。

這場比鬥,乃是以力鬥力,白不肖雖然勝了,卻也出了一身汗,微感氣喘心浮。

那矮漢怪笑一聲,縱身高躍,別看他人矮,這一縱雙腿如安了彈簧似的,躥起有七八尺高,他渾身骨節發出爆豆似的脆響,反手抽出兩隻黑黝黝的帶刺鐵輪,向白不肖當頭砸下,輪風呼呼,聲勢驚人。

白不肖見他輪重招沉,兼且鐵輪邊緣長滿尖刺,不敢空手去擋,錯步擰腰閃開。矮漢雙足甫一沾地,即二度躍起,左手短斜切白不肖脖頸,其縱躍出招一氣呵成。白不肖的刀一格,哪知帶刺鐵輪不光用以傷敵,更是鎖拿刀劍的剋星。

這一刀正楔入兩刺之間,矮漢手腕微側,鐵輪順著刀鋒切割而下。白不肖如不鬆手丟刀,手腕脈門必為輪上尖刺所傷。勢在危急,別無善策,他不得不棄刀後退。矮漢右輪擲出,旋轉飛向白不肖胸口。白不肖一個“鐵板橋”,上身後彎,堪堪避過。

矮漢左輪又旋飛而出,而先前擲出的右輪掠過白不肖後,盤旋半圈又向白不肖後心撞來。兩輪一前一後,嗚嗚作聲,實在駭人。白不肖足尖一點,身子平飛,兩輪一上一下交錯飛過,先後回到矮漢手中。他甫接即擲,連接連擲。兩隻輪子幻化成幾十只,在空中飛旋,將白不迫得手忙腳亂。

江汛等早已嚇得躲在柱後牆角,惟恐為飛輪所傷,眼見白不肖將傷在輪下,一齊驚叫出聲。

白不肖這時才知矮漢要比高漢厲害得多。他手中彎刀已失。無可格擊,兩輪飛行的路線實在難以捉摸,猛見高漢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心生一計,忙身形連晃,繞到高漢背後,以他的龐大身子為屏障。

這一來,矮漢若要傷他,必先傷了高漢崔堅。他飛輪之技雖神妙無方,至此已無法施展,手一招,將兩輪抄住,道:“閣下機智過人,請便!”便往旁一站,閃開了道路。

白不肖佩服他的氣度和身手,拱手道:“前輩神技妙極,晚輩由衷敬佩!他日有緣,再請前輩賜教!”跟著撿起彎刀,插回鞘中,昂然走進二門。江汛等魚貫跟進。

但見翠柏屏列,黑松夾道,幽篁聳綠,草地鋪碧。庭院中,滿目青翠,異花羅列,果然清涼世界,不虛“倚翠”之名,卻不見一個人影。一干人到此,均不禁屏息靜氣,惟恐驚擾了這片幽靜。

忽聞“錚錚”琴聲自左方傳來,眾人心念一動,循聲望去,只見三叢翠竹之間,一個綠衫女子背向而坐。膝上放一張七絃琴,正自彈奏。她衣衫與周遭竹木顏色相近,渾然一體,若不是操琴作聲,原不易發現。

聽那琴聲哀怨悽迷,彈的是一曲“臨江仙”。她且彈且唱,歌喉宛轉:“櫻桃落盡春歸去,蝶款輕粉雙飛……”

才聽了這兩句,江汛的隨從俱已受琴歌感染,不自禁地心中哀傷,眼淚簌簌而下,不由自主地向那女子走去。

琴聲果然美妙動聽,歌聲也悽婉動人:“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幕煙垂……”

這歌詞,是南唐李後主在圍城中所作。全詞意境,皆從一“恨”字生出:宋兵壓境,朝不保夕,大廈將傾而無力挽回。倚窗消愁,愁偏侵襲,望暮煙之低垂,對長空而惆悵,但悔恨何及?

江汛聞絃歌而感懷錢江幫目下的情勢,與李後主自當國將滅亡之事差可彷彿,頓時心潮起伏,難以自制,又聽到:“別巷寂寥人散後,望殘菸草低迷……”不由心頭一酸,淚珠兒滾了出來。

白不肖內功深厚,心境也與江汛等大異,故不為琴歌所感,但見江汛以下皆痴痴迷迷,哀傷得不能自已,心頭一凜,情知若不將他們心魔驅散,這幹人定當為惑人的琴歌所傷,當下提一口氣,放聲唱道。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榖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首“臨江仙”是北宋蘇東坡名作。其豪壯清雄與李後主的悽惋哀愁正相反。白不肖一曲未盡,綠衣女手中琴絃已連斷三根,再難成調,人也被他的內力震得心神大亂,歌聲亦散亂低微,不得不將琴一丟,起身步入竹叢,始終未轉過臉來。

江汛的隨從們得白不肖高歌解救,個個如大夢初醒,伸臂直腰,看別人臉上淚痕宛然,摸自已臉上稀溼一片,竟都不明所以。江汛畢竟比他們高明得多,過來謝了白不肖。

眾人正在拭淚整衣,忽聽一一有叫道:“江汛等還磨蹭什麼?快來拜見司馬先生。”甬道盡頭大屋的中間訇然洞開,走出兩隊黑衣大漢,從門口排至階下,個個手執利刃,橫眉怒目。

江汛見此光景,只得揮手讓隨眾將禮擔歇下,硬著頭皮在兩隊黑衣漢中間走上前去,跨過門檻,屈膝下跪:“江汛叩見司馬先生和夫人!敬祝無上神君萬壽無疆,司馬先生和夫人福體安康!”

白不肖只打了一躬,抬眼看去,只見廳中紅燭高燒,司馬高端坐在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侍立右側的紅衣女郎,正是奇芙蓉,只見她臉上既無喜容,也無憂色,更不對白不肖的到來略現詫異。

倒是司馬高滿面笑容,拱手還禮,道:“江兄不必多禮,請坐!白少俠數日不見,又有精進,可喜可賀!”他輕描淡寫地一抬手,便有一股溫熱的力道向江、白二人襲來。

江汛正要起立,陡覺大力壓背,好像有隻無形的巨手按住他肩頭,不得不再度下跪以避其鋒。在旁人看來,似乎他又一次叩拜,在他自己心裡,卻是十分恐懼,勢非得已。

白不肖進得廳內,便暗自戒備,一俟司馬高內勁襲到,就運氣護住全身,反而踏上一步,開口道:“司馬先生謬獎了!”一股真氣從口中噴出,頓將司馬高的無憂神功化解於無形。兩股暗勁相撞,廳中數十紅燭的火頭一縮又一長。

司馬高暗暗詫異:這小子倒有幾分本事,難怪入得廳中敢長揖不拜。

江汛看了白不肖一眼,心道:原來你與司馬高也是舊識,卻一直不露聲色。

司馬高將江汛呈上的禮單漫不經意地掃了一眼,道:“卻又破費許多,叫司庫周碎嶽來。”

江汛心頭一動,暗道;此處也有個叫周碎嶽的?但見一侍童轉入後堂。不久,便聽靴聲踢躂,從後堂轉出一人,正是錢江幫總航的副舵主周碎嶽,江汛大驚。

周碎嶽看也不看江、白二人,向司馬高躬身道:“先生有何吩咐?”司馬高將禮單交與他,道:“老周,錢江幫的厚禮你收下入庫。我送給唐潮、李子龍、江汛三位的禮物可已備好?”

“小人已備好了黃金千兩,玉馬兩對,美女一名。只是那名美女體態略豐,恐不中江總管的意。”

錢江幫三大頭目中唐潮愛財,李子龍喜玩古董玉器,江汛貪色,原是極少人知道的秘密。江汛至此方知周碎嶽早已暗中投靠了司馬高,驚出一身冷汗,惶恐不已,急插口道:“先生厚愛,小人受寵若驚!小人混跡江湖數十年,今日得蒙先生收錄以供驅使,實已喜出望外,萬不敢再領厚賜!周兄美意,小弟心領謝過!”

司馬高淡淡一笑,道:“江總管不要客氣!但凡肯真心來幫我的朋友,我都一視同仁,決不厚此薄彼。日後還要仰仗大力,若一味謙遜,反倒顯得生分,我叫你們做什麼事也有許多顧忌。”

這話貌似客氣,實含威脅之意,江汛怎會聽不出來?只好唯唯諾諾不再多嘴。說話間,下人已將“禮物”抬將出、來。所謂“黃金千兩”,實是一筐臭烘烘的馬糞蛋子;所謂“玉馬兩對”,竟是四隻死老鼠;所謂“美女一名”,卻是一幅畫,畫中是一個極肥極醜的禿癩老婆子。

白不肖看了,忍不住失聲大笑,向上望去,芙蓉也掩口而笑,而司馬高兀自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地說:“禮薄情重,還望唐、李幫主休要見怪!”

到了這時,江汛心下雪亮:司馬高口蜜腹劍,今日是誠心折辱錢江幫,要將幫中大老梟雄之氣掃得乾乾淨淨方稱心意。他心頭惱怒,但已走到這一步,悔也無用,更不敢略現傲骨,更自知只要將這份所物收下,江湖就再也沒有錢江幫的字號了,但在他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得一本正經地謝了又謝,說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話,才將“禮物”收下。

又覺這三種“禮物”中,給自己的那份還比較“雅”些,不算十二分的叫人難堪,這樣自我寬解,心裡就好過了些。

白不肖初時確有幸災樂禍之意,後見江汛臉上青紅不定、啼笑皆非之色,心中怒意漸生,心想:砍頭不過碗大個疤;他錢江幫輸誠投靠,原非得已,你如此折辱於他,實也太過無禮!你不來尋我麻煩則罷,如拿這種手段導我,我縱然血濺當場,也不會向你搖尾乞憐!

白不肖本非世故之人,心裡怎麼想,都清清楚楚寫在臉上。那司馬高卻恍若未見,笑道:“不知白少俠可願與老夫作個忘年之交?老夫見自少俠耿介殊俗,守真志滿,兼且胸懷大志,腹有良謀,實是鐵中錚錚,庸中佼佼,慷慨不群的少年俊傑,倘能予老夫臂助,老夫情願退位讓賢!”

江汛連連向白不肖使眼色示意,白不肖卻不睬他,笑道:“不肖向來自由散漫慣了,既不願聽人使喚,亦不會使喚別人。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縱然販夫運卒,也當自立自強,何用去依傍他人?好好的人不做,去做人家的奴隸幹什麼?不肖雖不才,其自處卻不敢後於常人。”

江汛臉色大變,只恐禍及己身,一個勁地向白不肖擠眼努嘴。

司馬高臉色如恆,絲毫不為白不肖的頂撞而動怒,反而哈哈大笑,道:“人各有志,不敢勉強。老夫思才若渴。言語不檢,尚請白少俠見諒。

“不知令師兄南宮大俠可在浙境?老夫久慕南宮大俠沉毅仁厚,重義忠信,乃當世武林難得的豪傑英雄,-身武學已入化境。可惜無緣識荊,惄如調饑,還要煩請白少俠代為致意,就說老夫思慕得緊,他日有緣,定當親自登門拜謁聆教!”

白不肖知他要向南宮虎挑戰,心想師兄威名卓著,司馬高縱然目空一切,言語上也不敢失了半點禮數,便道:“司馬先生客氣了!我師兄若知先生已到杭州,諒他自會趕來與先生印證一下各自的武學修為。”他雖在金陵因故與南宮虎齟齬失和。但內心裡對大師哥還是十分敬仰,故貿然代南宮虎應戰。

司馬高微微一笑,端茶送客。

江、白二人出得廳來,與隨眾會齊。那江汛一顆心這時才落回腔子裡,回想方才白不肖與司馬高鬥口,猶自陣陣心悸,忍不住埋怨了白不肖幾句。白不肖看著那三份“禮物”,心鄙其貪生怕死的懦夫行徑,只微微冷笑,也不同他理論。

眾人一同出了南門,唐潮、李子龍的座船已泊在岸邊。江汛自奔上船去向唐、李稟告送禮受“禮”經過。

白不肖公立湖邊,聽到船艙中唐潮的怒吼與李子龍、江汛的勸解聲。頃刻後,唐潮、李子龍、江汛出艙登岸,一同向倚翠別墅走去。想來他們已決定以委屈求自保。白不肖心裡冷笑不已。

他正在回想別墅中的警衛與地形,忽聞身後有個聲音叫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奇芙蓉。

二人相別不過一日,卻似睽隔了三載,四目交投,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處說起。終於還是白不肖先開了口:“老賊有無難為你?你私自出來會我豈不違了他的禁令?”

奇芙蓉道.“是他叫我出來勸你,勸你什麼,我不說你也明自。我師父很看重你。他說他收取錢江幫,不過為收服一群狗,而你是頭虎。我跟他說。‘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他說:‘我是龍,白不肖是虎。弄得好,龍虎相濟,弄得不好只得來一場龍虎鬥。你還是勸勸他。’我就來了。”

“你……”

“我沒事。我本來就沒想走,那是騙騙你的。昨日,我進城去買些胭脂頭油,不曉得你們會來。別墅中的人是不是你們殺的?”

“不是,我們進別墅時那些人已經死了。芙蓉,你不要再說言不由衷的活了。我與司馬高之間即或沒有你夾在中間,早晚也會有一場生死鬥的,不是我死,就是他死!”

奇芙蓉搖搖頭,道:“你不是他的對手,你就是再練五年也鬥不過他,否則,他今日就不會放你走,只因他自恃高過你許多,才故示大度。”

白不肖道:“論武功,我或不是他對手,但我師哥南宮虎就未必會輸給他。何況我不是一個人。那司馬高對武林中有身份的幫會首領如此蔑視侮辱,他們未必肯真心服他。”

奇芙蓉見他如此倔強,轉動眸子想了一會,顧自點點頭,跟著道:“既如此……也好!我言盡於此。我已想通了:師父待我甚好,我不能再叛他。你我再見之日,或已成為對頭,除非你此刻就帶陸治姑娘遠走高飛,尋一塊世外桃源安居樂業。如再羈留此地多管閒事,我就會取你性命!告辭!”她抱拳一拱轉身就走。不管白不肖如何呼喚,始終不回頭。

奇芙蓉任性多變、喜怒無常的性子素為白不肖所知,此地離賊巢颶尺,言語難以暢懷,也是事實,但白不肖方不料她說了這麼幾句冰冷的話就掉首而去。若說她身處危地不得不作違心之論,那神態卻又冷若冰霜,斷無心口不一之態。若說她真的回心轉意,跟定了司馬高以謀求富貴榮華,那變得也實在太快。

白不肖百思不解,懷著滿腹狐疑怏怏而歸。

陸怡自他陪同江汛去倚翠別墅後就一直提心吊他地倚門佇候,現見白不肖毫髮無損,安然歸來,一顆心才落地,拉著他問長問短。白不肖自—一道來。怎麼連闖三關,怎麼見司馬高並與他鬥口,司馬高怎麼弄了三份齷齪不堪的“禮物”羞辱江汛。

陸怡聽得驚心動魂,忽憂忽喜,忽怒忽悲,彷彿自己也親歷了那些場面。末了,白不肖將與奇芙蓉晤面之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道:“我想她因受老賊挾持,言不由衷之故,或因久處積威之下變得膽小怕事了,司馬高折磨人的手段是十分厲害的。”

陸怡將奇芙蓉的話默默地在心裡想了一遍,緩緩道:“白大哥,依我看,奇姑娘的話句句出於真心。”

白不肖還道陸怡對奇芙蓉成見太深,故處處將她想壞了,當下恍然不悅,道:“怡妹,芙蓉不是個趨炎附勢的人。她行事是有三分邪氣,那是因她自小跟祖父過活,耳濡目染沾來的,她心地不壞。”

“白大哥,你誤會了!”陸怡一張俏臉漲得彤紅,眼角閃爍著委屈的淚光,“我說她出於真心,不帶半分惡意,實話說,我還很欽佩她、感激她呢!”

白不肖愕然而驚,想不到陸怡會這樣說。

“白大哥,我在想:如果我處在奇姑娘的境地,也會像她這般說。她是不願你為她冒大險!這片捨己為人的良苦用心,怎不叫人感佩?可是你卻像一段不開竅的木頭。竟不能體會她的一片真情!”

說到這裡,陸怡聲色俱厲,頓一頓,見白不肖恍然有悟的神情,又柔聲道:“白大哥,我早就想問你一件事。”

白不肖已知她要問的定是難以回答的事,一顆心怦怦直跳,卻又裝著沒事人的樣子:“你只管問。”

“我問你,倘若我與奇姑娘兩人都有生命危險,你先救哪一個。”

“兩個都救。”

“設若你只能救得了一個,你救哪個?”

“不會有這樣的事。”

“天有不測風雲,萬一碰到這樣的事,你怎麼辦?”

白不肖辭窮了:“讓我想一想。”

陸怡冷笑一聲,道:“生死決於呼吸之間,怎有餘暇從容思索?白大哥,我教你個法兒:三個人一同死!你救了這個,救不了那個,你這一輩子會總想著那個死了的,一輩子自怨自艾,自悔自報,活著還在什麼味道?所以,你只能自己也去與那兩人同死,方才無牽無掛,無疚無怨,一了百了。對不對?”

白不肖如換當頭棒喝,渾身一震,將陸怡的話反覆想了幾遍,覺得她實實在在說中了自己的毛病,忽笑道:“我想明白了:我去死,讓你們好好活著。”

陸怡一怔,不料他想了半天,想出這麼個法兒來,自己那番話等於白說,暗歎一口氣,就以他語岔了開去。心裡卻在說:我怎會讓你去死?

兩人反覆商量了,錢江幫投靠了司馬高,此地已不可再住,想來想去,只有同赴白鶴山,看南宮虎、何冰兒的意思再定行止。

當下兩人悄悄出了錢江幫總舵,乘渡船過了錢塘江,胡亂買了兩匹馬,向南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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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8:26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八 回  智鬥群狼

這一路夜宿晝行,不消十日,便距白鶴山尚有半日路程。天色將晚,白不肖原想趕夜路回白鶴山,陸怡道:“深更半夜去敲門,你兄嫂還當是強盜夜劫,反倒叫他們驚擾。也不爭在一天半日工夫。我頭一回見你兄嫂,總得略略梳洗一下,總不成這副骯裡骯髒的樣子去見人!”

其實,連日趕路,她不過略顯風塵之色,離“骯裡骯髒”四字,差得甚遠。白不肖除了師兄師嫂,別無長輩,在陸怡多少有點兒“新媳婦見公婆”的意味,故而與白不肖的心思不太一樣,總想打扮得齊整些,方可去見南宮虎與何冰兒。

兩人就在雲翔填上打尖投宿。雲翔是個小鎮,不過三百來戶人家。一條直街橫貫南北,沿街有些醬、酒、米、布、茶店鋪,市面寥落,往來多是穿草鞋戴笠帽的農人。一條溪流自東而西,穿越小鎮。晚霞燦爛,倒映溪中。

溪兩邊多有洗衣洗菜的村姑農婦,溪中有光屁股小把戲摸魚捉蝦。笑語喧譁,與隱瀑流水相應,呈現一派平和安詳的小鎮風光。小鎮四面重山復嶺,環抱屏綺,青崖翠發,遙同黛抹。東南面的大慈峰,山形詭怪,如掌弓屈成一拳,直衝雲表,四面玲瓏,有祥雲線繞。

白不肖便為陸怡指點解說:大慈峰上有古剎大慈寺,寺殿僧房傍巖而成,一半嵌入巖腹,一半凌架懸空,有長廊相接。石欄連續,因勢佈局,與山峰混為一體。還有羅浮仙境、經台秋風、玉劍飛橋、醉眠石、靈虛洞等勝境。昔年曾有一武學高人在靈虛洞靜修,創制了一套“落鳳掌”。可惜未覓傳人,高人仙逝後,則落鳳掌”也隨之不存。

陸怡聽得悠然神往,極想上大慈峰一遊。

白不肖笑道:“這一帶到處有奇峰異山,洞天福地,名勝技跡。待我們見過師兄師嫂後,我帶你各處逛一逛,看看比之你的西湖誰優誰劣?”

兩人說笑一陣,下樓用膳。僻遠小鎮的膳食,自比不上名都大邑精細,但見端上桌來的盡是粗碗大肉。那酒味甚辣,入口如刀。陸怡抿了一小口就不再喝。白不肖連盡三杯,大呼“好酒!”陸冷素知他並不貪酒,只是離鄉日近,心中喜樂,以酒縱懷,也不久阻他。轉眼間。白不肖就將一壺酒喝得涓滿不剩,又拍桌叫小二拿酒。

小鎮客棧難得有豪客上門,小二不敢怠慢,又燙了一壺熱酒來。這時,忽聽得門外“的篤的篤”柺杖拄地的聲音。白不肖和陸怡抬眼望去,門口一暗,進來四個女子。當先的是個頭髮花白的半老婦人,身材纖瘦,穿一襲寬袖黑衫,襯得一張臉雪白如玉。

她本是眉清目秀的人,偏偏在左頰上有條寸餘長的紅疤,使得兩頰一邊飽滿,-邊深陷,平添一股陰戾之氣,她兩眼烏如點漆,站在門口不經意地一掃,便有兩道寒光閃過,叫人打個寒噤。

她身後三人都在三十歲左右,一色白衣白褲白鞋,鬢綴白絨花,彷彿均熱孝在身。

其一少了只左手,另外兩人,相貌極像,顯是孿生姐妹,只是一個左足有疾,另一個右足帶跛,各在腋下撐一支綠瑩瑩的柺杖。四人在門口佇候片刻,即在屋角空桌坐下。

白不肖向陸怡望了一眼,陸怡搖了搖頭,表示不識這四女來歷。白不肖心道:這四個女人形容既怪,舉止異常,看她們行走腳步沉重,顯見得身負上乘武功,卻不知是什麼來頭?到這小鎮來作什麼?

這四女一入店堂,吃飯喝酒的客人都大感新奇,尤其是四女皆帶傷疾,卻又湊在一起趕路,服飾古怪至極,不能不叫人注意。

四個女人毫不理會客人們的議論。一店小二過去張羅,那斷了左手的女人道,“小二,給我們一人來半斤白米飯。”別看她徐娘半老,聲音卻十分嬌柔動聽,宛若豆蔻少女。

小二怔了徵:“女客官可要來幾個炒菜?”

斷手女人道:“不要!”

小二奇還:“湯也不要?”

斷手女人道:“不要!”

那小二在這家客錢也幹了有些年頭,侍候過無數客人,卻還是頭一回碰到這四個只要白飯的客人。他錯愕之後,便即醒悟,笑道:“敢情四位女客官吃齋茹素吧?小店備有素菜,有紅燒素鵝、醬爆素雞、三清鍋、四喜湯、文武筍……俱是不帶半點葷腥的!”

“砰!”斷手女子重重地拖捶了一下來回,嗔容滿面,怒道:“你還囉嗦?快端飯來!小心我折斷你的手!”

小二睜眼看時,厚木桌的一角已被她一掌震落,斷口處有如刀削般光滑齊整,頓時嚇了一大跳,哪敢再多嘴多舌,忙唯唯而退,自去端飯。

一干客人也都傻了眼,不料這四個怪女人脾氣如此暴戾,又負有武功,再不敢將好奇的目光向她們投去,只怕無端招來禍祟。

那四個女人每人一碗白米飯,都吃得津津有味。須臾飯畢,斷手女人丟了塊銀子在桌上。小二忙賠笑道:兩斤米飯,何須許多,女客官隨便擲幾文銅錢足矣!”

斷手女人道:“多餘的給你。我問你:此去白鶴山還有多少路?”

小二意外得財,歡喜得兩眼眯成一線,點頭哈腰地說:“白鶴山在此地西南五十里。其中三十五里山路,山道崎嶇,天黑難行。四位女客官不如在小店歇一宿,天明再行。”

斷手女人似又嫌他多嘴多舌,細眉一皺,又問:“你可曾聽說過白鶴山上有什麼人居住?”

小二道:“我怎不知道?白鶴山不過是座小山,但在江湖上卻大大有名。蓋因山上住著個‘天下第一劍客’北門大俠。早些年,江湖朋友去白鶴山拜山,途經雲翔,多住在小店。聽說北門大俠掌中一把飛劍,可取敵首於千里之外……”

“胡說!”斷手女人喝道:“世上哪有劍飛千里取人首級的事?再說北門天宇早死了!我是問你今日有誰住在山上?”

小二道:“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女客官休見怪!上月,我聽兩個身佩兵器的俠客說:如今,白鶴山上是北門大俠的嫡傳弟子南宮虎大俠夫婦住著。據說他夫人何女俠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連南宮大俠也打不過她。南宮大俠還有個姓白的師弟更厲害,現在外頭遊俠江湖,有個外號叫‘天下無敵’……”

白、陸二人自斷手女人說出“白鶴山”二字,便心生戒懼,這時聽小二滿口胡言亂語,平空給白不肖安上“天下無敵”的外號,不由相視而笑,心道:“一件事經數人口耳相傳便走了樣。白鶴山距此不過五十里,道路傳言就大相徑庭。

那小二別樣都好,只有一宗毛病:喜歡多嘴多舌。他見四女聽得入神,談興大發,一發收不住口了:“自打南宮大俠夫婦定居白鶴山後,那一座平平無奇的小山頓時大變原樣,山下鄉農常見山上祥雲繚繞,仙樂陣陣,又有一龍一鳳在山巔隱現,吞雲吐霧。但凡做過虧心事的人一到白鶴山下,即七竅流血一命歸西。那是南宮大俠以劍氣殺賊……”

他話未說完,突然沒了聲音,眼珠怒突,臉上肌肉抽搐,兩隻手抽瘋似地抓撓自己的咽喉。眾人正聽小二吹得有趣,突見他這副樣子,錯愕間一時會不過意來,一還當他發了羊角風或別的古怪急症。白不肖和陸怡卻知他被點了啞穴,但斷手女人出手太快,沒能看清她用何手法。

白不肖見四女對白鶴山極為關注,諒她們與南宮虎或何冰兒定有瓜葛。一來不知她們是友是敵,二來不想在客棧中生事,是以只冷眼旁觀,探聽虛實。現見小二啞穴被點,雖與性命無礙,但時間一長,他真成了啞巴,無藥可治,豈不害了他後半輩子?但白、陸二人倘就此出手解穴、照江湖規矩,就是卸了斷手女人的面子。

白不肖一時苦無良策,忽見鄰桌桌肚裡有匹黃毛大狗正在嚼肉骨頭,咬得格吱格吱連響。他眉頭一皺,有了主意,悄悄取了片骨頭在手中,兩指一彈,骨頭飛出,正打中黃毛狗的尾骨。那狗負痛慘呼一聲。倏地從桌肚下竄出,奔向黑衣婦座下。四女見大黃狗竄來,一齊喝斥,忽聽身畔小二啊的一聲叫了由來,穴道已解。

斷手女人臉色微變,展目四顧,目光在白不肖和陸怡身上略微停留片刻,疑心這兩個青年男女在搗鬼,只因事無佐證,不便發作,湊到黑衣婦人耳邊嘟嗷幾句。那黑衣老婦便站了起來,看也不看白、陸二人,徑在外走。三個白衣女子也站起,相繼跟上。

白不肖得她們的模樣,是要趕往白鶴山,不由心念一動,截了陸怡一把,陸怡會意。兩人付了酒資飯錢,正欲出門跟上去,忽聽馬嘶悲切,隨即便毫無聲息。白不肖臉色微變,暗叫不好,縱出去看時,兩匹馬俱已倒臥槽間,馬脖子上各有一個碗大血洞,汨汨冒血沫。再看那四個女人,連影子也不見了。

白不肖大怒,心想我不過給小二解開啞穴,並無存心得罪你們,你們就宰我們的坐騎,真正豈有此理!看你們行事狠惡,多半不是好人,漏夜趕往白鶴山,定欲不利於我師哥、師嫂,我豈能袖手不管?當下他說了聲“追”,投足便行。陸怡還想回客棧去取行囊,見白不肖疾似奔馬地向西南追去,只好展開輕功,跟了上去。

此去白鶴山只有一條路。白、陸二人一口氣奔了三十多里,仍不見那四個女人的蹤影。山上山下林木蕭蕭,夜霧沉沉,遠處有狼嚎豹鳴。

白不肖好生奇怪:那四女只不過先行一步,怎麼追了那麼長的路還不見人影?難道她們走錯了路不成?

陸怡道:“看她們或不是去白鶴山的。大凡武學之士,都曉得江南白鶴山,離得近了,隨口問幾句也是常情。再說你師兄望重武林,誰敢去惹他們?”

白不肖一想也對,自己心心念念記住個白鶴山,人家來必拿它當回事,不由失笑,道:“或許是我多心了。這山名玉台山,翻過山,行十餘里平路,就到白鶴山了。玉台山上有石床、雲泉、鑼鼓巖等處勝景。現既已到山腰,索性上去在石床上露宿,天明好觀日出。”

陸怡笑道:“罷了,罷了。好好的客棧不住,卻去睡那硬石頭!我的替換衣裳都不及帶來,明日只好穿了破衣會見你兄嫂了!”

兩人一步步順著石階路往上行。只聞山上狼嗥聲聲,此起彼落,在寒夜中聽來,分外瘮人。陸怡又道:“白大哥,你我今日別餵了狼腹呀?”

白不肖聽她話中有懼意,心想若真遇上狠群倒是個麻煩,便道:“也罷。我知前面不遠處有個仙女洞,再走幾步,到仙女洞裡胡亂歇一夜吧!”

陸怡向上望了望,一把抓住白不肖的胳膊:“你看,山頂有火光!”

白不肖抬頭一看,果見山頂有火光射出。紅光伸縮,顯是火頭被山風颳得搖動不定。霍地,一聲狼呼劃破夜空,四山相應。緊跟著,一片狼嚎聲大作,猶如群鬼夜哭。陸怡嚇得花容失色,緊緊往白不肖身上靠。

白不肖見此情形,便知有人被狼群困住。狼性兇殘,最善於以多勝少欺眾凌寡,只是畏懼火光。看來山頂那人正以火把拒狼。但狼性貪婪無厭,而火把一旦火光熄滅,其人哪還有命?白不肖素來見義勇為,喊了聲“救人要緊!”摔脫陸怡的手,腰一弓,嗖嗖嗖往上竄去,渾沒念及自身安危。

陸怡喊了幾聲見白不肖不回頭。只得跟上去。她雖非貪生怕死之輩,但實不願葬身狼腹。

白不肖翻上鑼鼓巖,倒吸一口冷氣。只見黑壓壓的狼群,不知有幾百只,將適才客棧所見的四個婦人圍在中心兩丈見方的凹處。群狼或蹲或站,或坐或伏,一雙雙綠熒熒的眼睛,猶如夏夜繁星,閃爍著飢渴兇殘的冷光。那四個婦人,各人手持一支松枝火把,分站四個方位,與群狼對峙。山風颳得火光搖晃,她們的臉亦在搖晃的火光下明暗不定。

瞧這情形,人與狼相待已有一些時間。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猶如武學高手對陣,在未看出對方的弱點之前誰也不肯先行出手,而一旦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大廝殺。

狼群有個首領,那首領即高踞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它前腿支直。後腿踞地,昂首一嚎,聲若裂帛,群狼也隨之齊嚎,淒厲悠長,極為恐怖,令人心摧膽裂。

但那四個婦人,仍如石像似的,紋風不動,渾沒將這一片償魂索命的狼嚎放在眼裡。白衣黑衫在風中獵獵翻飛。

白不肖雖對這四婦人殊無好感,但看到她們這份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定力和膽氣,心下也暗暗佩服。

頭狼沉不住氣了,它俯首扒爪,跳牙咧嘴,從喉間發出嗚嗚的低鳴。排在最前面的九匹公狼便如得到號令,頸毛一根根堅立,白牙閃閃發光,突然嗷地齊吼,後腿力蹬,九條狼好似九片烏雲,一齊向那四婦人撲去!

只見白芒閃電似地閃了幾下,狼吼聲立時止歇,半空裡似下了一場血雨:狼的頭、狼的前爪、狼的皮毛、狼的身子、狼的尾巴……噼噼啪啪落下來。火光驀地一暗,又蓬的一亮。四婦人仍據四隅孤立,在她們在周地上,卻堆滿了狼的殘肢碎肉。她們的白衣衫上,也濺上鮮紅的狼血。

這場搏殺從起始到結束。不過眨眼間事,白不肖看得明白,九頭公狼裡,有四頭狼喪生於黑衣老婦的袖中兵器。白不肖只見她雙袖各有白光伸縮兩次,斷手女子一人殺了兩狼,另兩位有足疾的女子以柺杖擊斃三頭。

第一批九頭狼的斃命,於狼群來說,不過初試鋒芒而巳,其包圍圈絲毫不見鬆懈,正相反,群狼嗅到了血腥氣,都激動起來。它們嗤嗤噴著粗氣,伸出鮮紅的長舌與森白的利齒,立起頸上的硬毛,四爪抓撓著地面,嗚嗚嗚哭泣似地號叫,急盼首領下令衝鋒。

而頭狼卻對它部下的士氣視而不見,它側起碩大的腦袋,歪著脖子打量著四個婦人。似乎對這四個婦人生出一種敬意,又似乎拿不定進退的主意。

群狼吼得更急,一雙雙鬼火似的狼眼更亮更兇,利爪抓撓著岩石,迸出點點火星。終於,有一條年輕強壯的小公狼等不及了,它悄悄地向前邁了一步。

四個婦人誰也沒動。

前排的十幾條狼各向前進一步。小公狼小心地提起右前足,欲神不伸地懸在半空,似乎還要想一想:這一步該不該邁出去。別的狼也都學它的樣,各提起一條前腿。

小公狼將前足放回原地,或許它感到了一陣死的恐懼。別的狼也將提起的腿放下。四個婦人手中的松枝越燃越短。火頭噗噗響著,間雜蛇鳴般的絲絲聲。她們中間的地上,有一堆枯枝,但此時此際;再無餘裕續點火把。但若手中松枝一旦燃盡,群狼一擁而上,縱然武功高強,怎又殺得盡這種多狼?因此面上雖鎮定如恆,心裡實是說不出的焦急。

頭狼遲遲不發號令,等的或就是火把熄滅之時到來?

白不肖隱伏石後,看得心慌意亂,急切間欲覓一救人驅狼之策,卻哪裡能夠?待要衝進狼群,那不過白添一條性命,於事無補。轉眼看陸怡,她縮身石後,連大氣也不敢出。

四婦人手中松枝將盡,群狼仍困而不攻。斷手女人道:“師父,我打頭陣,我們向西面突圍。只要一入樹林,爬上樹頂,等到天亮,狼群自會散去!總不能在此坐以待斃!”

黑衣老婦何嘗不知突圍才有生還之望?但她們所處凹地離西回樹林有一箭之地,只怕沒衝到一半,就會被群狼撕成碎片。她哼了聲,森然道:“我與你或能得脫,她們兩個怎麼辦?”“她們兩個”自是指腿上有疾的孿生姐妹。她倆不良於行,一旦逃竄,自比旁人兇險十倍。斷手女頓時語塞。

一黑衣老婦又道:“你們三個休動,且看為師殺狼!”

一言甫出,她將火把住空中一擲,身形疾晃,衝進狼群,雙袖中突出兩道一尺多長的綠光。綠光閃處,即響起狼的慘呼。她身法極快,眨眼間便繞了一圈,連斃七狼。待她回到原處,火把才落下,她一把接住。群狼經這衝擊,連連後退。

老婦又將火把往空擲去,叫道:“你們快續燃火把!”乘群狼尚未擁上,她二度掠出,這一次她意不在殺狼,只繞著三個弟子身周疾行,以防群狼乘機偷襲。她如飛般繞行三圈,頭狼才醒過神來,發出一聲怒嚎。狼群便潮水般向四人湧去。

三個白衣女子雖已點著了新火把,但被狼群前仆後繼地一衝,頓時被分割成四堆,形成各自為戰的局面。

眼見四女將被群狼撕成碎片,白不肖縱身高躍,手中彎刀飛出,一招“冷月寒霜”,直取頭狼後頸。這一招蓄勁已久,嗚嗚之聲大作。高踞巖上的頭狼錯愕之際,剛剛回過身來,頭已落地。

白不肖身在半空,已抄住彎刀,瞅準下方兩頭仰首人立的公糧,兩足連環踢出。那兩條狼各重七八十斤,被白不肖踢中肚腹,呼地飛起來,又重重跌落於地;肚破頭碎倒斃。

群狼突見一人從後面衝來,嚎嚎狂狺,返身圍上,牙爪並施,恨不得將他一口吞下。白不肖左掌右刀,出手毫不留情。一刀將一頭母狼攔腰斷為兩截:刀勢未竭,又將另一頭老公狼開了膛,另一掌砰地擊中一頭和身撲上的兇狠。

各狼擊出四丈多遠。陡覺背上一痛,他回刀反刺,正刺穿從背後偷襲的狼胸,眼見正西又有六條狼衝到,他大喝一聲,一招“驚濤拍岸”平掌推出,掌風所及,六狼僵臥。

白不肖更不停留,縱身躍起,前掠三丈,足尖在一狼的後臀上一點,借力又躍三丈,即至左足跛的女子身側,一掌將咬住她柺杖的狼震翻,大叫:“我開路救你同伴!”那女子身上已多處負傷,雖驚不亂,立即舞杖護住白不肖背後心。

白不肖抬眼一看,黑衣老婦與斷手女子已將會合,右足殘的女子卻被十幾條狼四圈圍攻,她一手揮拐一手舞火把,披頭散髮,兀自苦鬥。

身在狼群之中,實無暇細看。白不肖陡覺眼前一黑,腥風觸鼻,三頭狼已從左中右張牙舞爪撲來。他暴喝一聲,連劈兩刀,左掌一翻,揪住左狼頂毛,震臂擲出,衝開一條血路。狼性雖兇殘無比,卻也有怕死本能,見白不肖如此神勇,紛紛避退兩側,轉攻他背後的跛足女子。

白不肖不得不回身助她。兩人且戰且走,好容易才將另一名跛足女救出。這時,黑衣老婦與斷手女也殺開一條血路靠過來。五人會齊,白不肖才發現陸怡沒跟上來。凝神一想:她自開初即未跟自已殺入狼群,急切間也無暇去尋她下落。

五人一會齊,但見狼群裡三層外三層仍圍得水洩不通,只是忌憚五人厲害。一時不敢逼得太近。放眼看去,無數的綠眼白牙,紅舌發碧,攢攢而動,著實令人心驚。頭狼雖死,群狼中立即又有一頭身實體壯的大公狼充任此職。

四婦人中的火把,只剩兩支。此處離柴堆已遠,地上光禿禿的都是石頭。

白不肖心知惟有衝出重圍,逃進樹林,方有脫險之望。倘與群狼久耗,終不免喪於狼腹。當下便慨然道:“我來開路!大家合力往西殺出!”

方才若非白不肖衝亂了狼群的陣腳,兩名跛足女子已成一堆白骨,心中自是極感他的情,危急時雖不及通名道姓,但已不自覺地將他倚為干城。黑衣老婦劈手奪過斷手女手中的火把遞給白不肖:“我斷後!”

豺狼怕火更甚於怕刀劍。黑衣老婦奪了弟子的火把給白不肖,自是一番好意。白不肖一手推回:“前輩自用!大家跟我來!”長吸一口氣,揮刀突入狼群之中。

白不肖刀砍、掌擊、膝撞、足踢,一路向前,猶如猛虎下山,擋者立斃。群狼似也知此戰關乎生死存亡,齊聲哀嚎,一排排地向前撲噬。前排倒下,後排覆上,那股捨命向前,寧死不退的勁頭,彷彿百戰百勝的軍隊。一時間,血漿飛濺,殘肢委地,毛團紛揚,慘嗥四起。

五個人好像五條小舟,在灰濛濛的驚濤駭浪裡奮勇向前。力與力較量,生命與生命搏鬥,靈魂與靈魂對抗,意志與意志絞殺,已分不出人類與獸類的區別。狹路相逢勇者勝!白不肖一路砍殺,一口氣衝了十來丈路。

驀地肩頭一痛,面前又有一頭狼居高臨下撲下來,它張開血盆大口,利齒林立。白不肖一矮身,讓狼從頭上撲過去,回手反勾,一把捏住背後偷襲的狼的後腿,運力一擰,喀嚓扭斷它腿骨。它猛覺劇痛,轉頭欲咬他的手。白不肖豈容它猖狂,掄臂一轉,盪開從左右逼近來的兩頭狼。

回頭一看,四個婦人竟未跟上,又被幾十頭狼圍住。白不肖大吼一聲,揮動著手上的狼來回橫擊。這條狼體重七八十斤,從頭至尾有五尺長,被白不肖倒提後腿當作大棒揮舞,頓時掃出一丈方圓的空擋,將四個婦人接應出來。

白不肖一手揮刀,一手捧狼,仍在前頭開路。激鬥了足半個時辰,才臨近樹林邊緣。到這時,他手中那條當著兵器來用的狼只剩下後半個身子。他用力一擲,半爿狼身飛出,一連撞翻阻路的兩條狼,又一輪快刀劈出,借勢躍至林邊,回身接應四婦人。

緊跟在白不肖身後的是斷手婦人。她身負多處傷,披頭散髮,右手劍亂劈亂刺,突見白不肖返身。神志昏沉加光線暗黯,一時竟不辨是人還是狼,一劍刺出。白不肖猝不及防突見利劍向面門刺來,舉刀疾格,刀劍相交,嗆嘟一聲,那女子原已力竭,利劍脫手飛出,托地紮在樹幹上。白不肖錯步一轉,晃到她身後,伸掌托住她的臀,運力上拋,將她她上樹權。

這時黑農老婦與兩名跛足女子也相繼趕到,分別躍上附近的三株樹。白不肖意欲未甘,奮勇衝上,一連三刀,將追在最前頭的三頭狼砍得一死兩傷,這才縱身高躍,以手勾住一根樹杈,收腹翻上。

群狼眼看到嘴的肉都上了樹,哪裡肯舍?潮湧而來,將五棵樹團團圍住。前面的狼各彈腿躍高,此起彼落。後面的各以後腿踞地,放聲長嚎。

五人中,右足跛的那位婦人所據的是株高僅丈餘的幼樹,樹身也不甚粗。幾十頭狼圍住她存身的小樹,其中五頭輪番縱躍,欲跳上樹杈吃人,另有三頭咔嚓咔嚓咬噬樹身,欲將樹幹咬斷。跛足婦人嚇得魂魄俱失,緊緊抱住搖晃不已的主幹。

黑衣老婦高叫:“雲英,你右首有株大樹,快往大樹上跳!”

兩樹間隔三丈,若在平時,縱身一躍當不在話下,但她這時身負多處創傷,流血不少,兼且心慌意亂,兩眼只看著腳下一張張血盆大口與數十兇光畢露的狼眼,雙手交替向上攀援,只盼爬得越高越好,渾不念及樹被群狼咬斷是怎麼個情形,更別說往旁邊的樹上縱躍了。

斷手女與左足跛的婦人也高聲出言示警。白不肖心道:她若能縱躍,何用你們提醒?一念未已,咔嚓一聲響,她手中樹枝折斷,身子便直墜下去。其餘三婦人.俱失聲驚叫。

這一落地,斷無再活之幸。白不肖不及多思,雙足力蹬,身子如脫弦之箭,飛射而出,後發而先至,在跛足女雙足將落地之際,一把抓住她的後領,帶同她向前飛掠。這時,黑衣老婦也掠下地來。

白不肖奮勇救人,實是自投狼口。他方站穩身子,使有七八條狼撲到。這時他一手挽著跛足女雲英,一手拿刀抵拒,極是不便。所幸黑衣老婦趕到,連殺五狼,將兩人救回樹上。

至此,五人全上了大樹,可算是脫離了險境。群狼兀自圍聚不散,諒來畜生的腦筋畢竟不及人類。

白不肖和雲英、黑衣老婦同據一棵大樹,看樹下群狼狂跳狂嚎,回思方才險急,猶自有些後怕。

雲英驚魂甫定,不及給自己敷藥裹傷,便拱手道:“少俠再生之德,小女子永誌不忘。不敢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白不肖道:“前輩不必客氣。在下姓白名不肖。敢問前輩們的名諱?”

黑衣老婦“哦”了聲,道:“原來你就是什麼‘天下無敵和�’的白不肖?北門天宇是你師父?南宮虎是你師兄?”

白不肖聽她言語中毫無感激之意,反倒隱含譏誚。心知有故,便道:“前輩見笑了!‘天下無敵’云云,在下也是在雲翔客棧小二口中第一次聽到,不知是哪一位跟我開玩笑。聽前輩之言,似與先師及我師兄相熟?”

黑衣老婦“哼”了聲,道,“豈但相熟?十多年前的事,老身無一日或忘!但與你無關,也不必多說。那三位是我的弟子,這個叫李雲英,那位是她孿生姐妹李雲華,還有一個左手殘缺的叫溫雲芳。你救了她們,待天明狼群退走後,我叫她們給你叩頭謝恩!”

她只說白不肖救了“三雲”,自是表示她自己不在白不肖相救之列。以她的武功。狼群困不住她,這倒是實情,五人中,只有她未受狼咬爪抓之傷。

她又道:“至於我,姓陳名虹影。你大概也聽說過吧?”

白不肖見她傲氣十足,不禁暗自好笑。她武功雖高,但聲名不顯,白不肖從未聽說過,又聽她話中對師父師兄懷有恨意,便答道:“在下孤陋寡聞,還是頭一次聽說老前輩的名諱。至於陳老前輩適才所言叩頭云云,在下不敢當。群狼噬人,但凡稍有血性的人都不會袖手旁觀。何況人與狼鬥,我自顧不暇,談不上誰救了誰。先師去世已久,我師兄一向在北地,卻不知怎麼得罪了陳老前輩?”

黑衣老婦冷笑一聲,道:“北門天宇和南宮虎既未將我名字告訴你,自是不欲你管閒事,你又多問什麼?”

白不肖笑道:“陳老前輩此言差矣!事關我師門之事,我又怎能不問?依我著,既是十多年前的舊事,還死死記著做什麼?大家一笑了之,老前輩若有興,到白鶴山喝杯清茶,豈不是好?”

黑衣老婦陳虹影不再接口,顧自己閉上了眼睛養神。

白不肖聽她話音,已知她與師父、師兄皆結有極深的仇隙,心想幸好自己趕得巧,幫了她們的大忙。江湖上講究恩怨分明,有了這番機緣,她們自不便向師兄出手尋仇。又想縱然師兄不怕她們,但看她們不是斷手就是殘足,實在也可憐得很,倘若給師哥打得傷上加傷,也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樹下的群狼仍眼巴巴地盯著樹上的人,一聲聲如哭如泣的長嚎吵得人心煩意亂。它們之所以久圍不散,多半是希冀天上掉下肉餅。白不肖想:呆在樹上左右無事,索性多殺幾頭惡狼,也好給後來的行人少幾分危險。

只是他未備暗器,便向對面樹杈上的雲英討暗器。黑衣老婦陳虹影霍地睜開雙眼,伸手搭了一把細枝,手腕連抖,嗖嗖嗖連響,七八根長僅半尺,比竹筷還細一圈的嫩枝電射而下。樹下眾狼慘嚎聲響成一片。有五頭狼被樹枝射中要害,掙扎了一會倒地死去。

白不肖忍不住大聲叫“好!”樹上細枝,既嫩且軟,到了陳虹影手中堅硬不遜鋼鐵、鋒銳不下箭矢。這份內力,白不肖自問萬萬不及,心下更增幾分敬意。

忽聽那老婦道:“白不肖你號稱‘天下無敵”,你告天下有幾人能敵得過我?”

白不肖不料她會說這樣的活想一想,答道:“我已告訴過老前輩,‘天下無敵’乃旁人強加於我,與我無關。以老前輩這手細枝殺狼的功夫來看,在下自問差得甚遠,但要說‘天下無敵’怕也未必!據我所知,就有一人已達‘摘葉攻敵,飛花傷人’的境界……”

“那是誰?少林寺的大哀禪師麼?武當山的玄黃老道麼?”陳虹影語音峻急,好像惟恐有人蓋過她。大哀是少林寺方丈,玄黃是武當掌門,武林中公認以這兩人武功最高。至於高到什麼地步,誰也說不清,因為二老久不問世事。

白不肖暗暗好笑,道:“你沒聽說過無上神君這個名字麼?無上神君我是沒見過,但他師弟司馬高先生的‘無憂神功’,人稱天下第一。”

陳虹影哈哈狂笑,震得樹葉簌簌下落,白不肖耳中嗡嗡直響,暗說:這老婦內功極深!怎生想個法兒挑她與司馬高鬥一鬥……”

陳虹影道:“司馬高那廝招搖撞騙!世間哪有什麼‘無上神君’?且讓他抖幾天威風,哼!”

白不肖道.“聽人說司馬高先生的武功已遠超大哀與玄黃。陳老前輩以為如何?”

陳虹影道“他功夫誠然不差,但要稱天下第一,還差很遠呢!”

白不肖急道:“陳老前輩可曾與他交過手?依在下旁觀,司馬先生或要比你高過一籌!”

陳虹影嘿嘿乾笑:“白不肖!你到我面前來耍花槍還嫌太嫩些。你定是受了他的氣,要想激我跟他相鬥,讓你漁翁得利,是不是?”

白不肖笑道:“老前輩明鑑!司馬高招降納叛,對武學各門派,取順昌逆亡之道,懷不逞之心,實是一大禍害。陳老前輩若願鋤強扶弱,得利的並不僅僅在下一人,而是整個武林,又何樂不為呢?退一步說,如陳老前輩這樣的高人,司馬高也不會讓你瀟灑江湖。他不能收羅門下,即趕盡殺絕,你欲雖身事外亦不能。難道你甘心受他驅使,任他呼來喝去?”

陳虹影默然不語。白不肖正欲趁熱打鐵就此說動她為江湖除害,忽聞一陣輕微的鼻鼾,凝目看去,她雙眼閉合,竟不知在什麼時候睡著了。他頓時興意闌珊,暗暗後悔:與我師門有仇的人,怎會有俠義心腸?我說了一大套,無異於對牛彈琴!

時交子夜,樹下群狼等得沒味,漸漸散開去分食同類屍體。白不肖倦意襲頭,閉攏雙眼,蒙朧睡去。

□□□□□□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樹下群狼早已走得乾乾淨淨。白不肖展目四顧,黑衣老婦陳虹影跟她的三個弟子也蹤影全無。料她們已去了白鶴山。以南宮虎、何冰兒的身手,自保足足有餘。當務之急,是該尋陸怡。

白不肖跳下樹來,大聲呼喊。一路向東尋去。不久,便聽陸怡答應了一聲。

原來,昨夜當白不肖衝向狼群之際,陸怡在心中打了個格登:一則因群狼勢大,心生畏懼;二則因與那四個女人素無淵源,不想捨命去救。待如此緩了一緩,再衝上去時,白不肖已身陷狼群之中,另有十幾頭狼向她撲來。

陸怡武功不弱,但鬥志不旺,刺傷了幾條狼後即返身逃跑,她原在群狼邊緣,離樹林又近,一口氣逃進樹林,跳上樹去,居然毫髮無損,但也有十幾頭狼在她樹下圍了一夜,至天明方遁。

藏身樹上之際,她已知自己臨陣逃脫大是不該,但要下樹殺進狼群,又無勇氣,心裡還牽掛著白不肖的安危,這一夜可算過得驚心動魄。直到天明群狼遠遁,她還不敢下地,只怕狼群去而復回,待聽到白不肖的喊聲,才跳下地來,心裡又羞又愧,恨不能躲到哪裡哭一場。

白不肖哪知她心思?見她毫無損傷,已是喜出望外,急奔上去問長問短,又自敘夜來經過,道:“幸好你未跟我衝入狼群,否則我心有牽掛,無法一心殺狼,說不定現在已做了狼的點心!”

白不肖自是怎麼想就怎麼說,哪知陸怡聽在耳中,似一上句句含刺,臉色即陰下來,暗道:我舍你先逃,自是不該。但你也不必拿話傷我!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到這窮山荒嶺擔驚受怕?說什麼同生共死?你一見旁人受難就將我丟在腦後,還有什麼“牽掛”?她越想越委屈,鼻子一酸,淚珠子一串串掉下地。

白不肖正顧自己說得高興,忽見陸怡抽抽答答哭起來,大為納悶:“你為什麼哭?哦!是了!定是怪我昨夜未去尋你?你不知幾百條狼虎視眈耽地困住我們,我分身乏術,實在沒法顧到你。我想:你既未衝入狼群,自不會有太大危險。下次再遇到這種事,我決不把你撇下!”

一句話說得陸怡破涕為笑。兩人尋了處山泉,草草洗臉淨手,往東南下山,徑赴白鶴山。

白不自身上被狼咬傷了三處,所幸傷口不深,又敷了藥上了血,於精力尚無大損。下得山後,十來裡坦途,半個時辰即至白鶴山下的清碧湖畔。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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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3 15:59:12 |只看該作者

第 二十九 回  黑衣老婦

屈指算來,他已近三年未回來了,眼見青山依舊,綠水長流,一石一木俱是舊時模樣,心中自漾出一股遊子回鄉的親切感。沿湖岸行去,他指指點點,告訴陸怡哪裡是他放牛時常臥的地方,哪裡是他割草丟失鐮刀的處所,哪一棵楊梅樹的楊梅最甜,哪一株桃樹的鮮桃最大……陸怡只抿嘴微笑,兩隻眼睛東張西望。

翻上一個坡,白不肖咦了聲,只見黑衣老婦陳虹影和三個弟子均趺坐於草地上,面南背北,低眉垂目,好像僧人打坐入定。周圍有幾個小孩指指點點。

白不肖心感奇怪,暗道:不知她們是從山上下來還是尚未上山?快步走上前,撥開小孩,拱手道:“陳老前輩何在此處?既已到了白鶴山,使請上山奉茶!”四女皆不應。他睜眼細看,“三雲”姐妹印堂間透出一股黑氣,陳虹影眉宇間略現青光,顯然都身中劇毒,正在運功驅毒的緊要關頭。

白不肖大感蹊蹺,心想:白鶴山有師兄師嫂鎮守,江湖上誰敢小覷?陳虹影等又是遭了誰的毒手?以兄嫂的性情,即或陳虹影前來尋仇,必也是正大光明地打一架,決不會容人下毒,更不會以毒制敵。除非兄嫂已易地而居,白鶴山上另有賊人竊居……他心中疑竇叢生,急欲上山看個明白,但眼見四人中毒,卻又不能撤下不管。他對毒藥一道所知不多,急喚陸怡看視。

陸情早年隨祖母隱居竹林,曾養了無數毒蛇以為警衛,於各種毒物之性頗有心得。當下檢視了四女脈搏、眼瞼,又尋出腳踝處的傷口,說了聲:“不礙事!”從懷中取出幾個藥瓶,給四女服下解毒藥丸。又取匕首在創口劃個十字,讓毒汁隨血流出,料理完畢,對白不肖說:“她們是中了眼鏡蛇的蛇毒。奇怪的是腳上沒有蛇齒噬印,倒各有個利刃劃破的小傷口,多半是受了淬毒暗器所傷。”

白不肖搖頭道:“不會,不會!以陳老前輩的功夫,斷不會中人暗器!況且怎會四人都在同一部位受毒器所傷?此事太過奇怪!”

陸怡道:“這我就不明白了。除非你……”她本欲說“除非你兄嫂功夫遠勝於她,”忽見陳虹影緩緩睜開眼,就將後半句話咽回肚裡。

陳虹影功力最深,她中毒之後,運功驅毒,原已好了大半,陸怡的靈藥一下肚,她運氣將藥丸化開,頃刻間即驅淨身上毒質,睜開眼向白、陸二人點點頭以示謝意,隨即一躍而起,不發一言,走到斷手女人溫雲芳身後,掌心貼她背心,將真力輸入。

白不肖見此情形,便與陸怡對望一眼,走過去想給李雲華、李雲英助元驅毒,哪知陳虹影大喝一聲:“且住!”單手撐地,兩足踢出,分別抵在雲華、雲英背心。

白不肖心中嘀咕:這老婆子脾氣恁地壞!看她以一手兩足分別給三名弟子輸入真力,其內功的修為已達隨心所欲之境。俗語說內練一口氣,如白不肖的修為,以意導氣,可將丹田之氣同時運至雙掌或雙足,但要同時運至四肢百骸,那還萬萬不能,因此對這壞脾氣老婆子的內功修為,他不能不佩服,但心下也更疑惑不解。究竟是哪一位絕頂高手傷了她們師徒四人?

不消片刻,“三雲”俱已復原,站起來向白不肖和陸怡致謝。白不肖道:“你們師徒究竟有無上山?怎會中毒?”

溫雲芳看了師父一眼,遵:“白少俠兩度救了我們,我們感激莫名。但令師兄實在不像話,竟在山頂的草叢中都塗上毒物。我們上山求見,腳踝被草葉劃傷。萬想不到竟由此中了毒……哎!”

陳虹影厲聲道:“南宮虎欺世盜名,竟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算什麼好漢?”

白不肖大為驚愕,這才明白連陳虹影都會中了暗算。山上茅草甚密,在草葉上塗了蛇毒,只要趟草而過,便即中毒,這下毒的手法誰都防不了。他轉念又想:師兄師嫂都是一代名俠,決不會下毒害人,便說:“各位想必並未與敝師兄晤面吧?敝師兄宅心仁厚,從不沾毒。白鶴山是先師長眠之地,敝師兄若在山上,決不容旁人下毒!”

陳虹影冷笑道:“南宮虎是個蠢木瓜,諒來還想不出布毒草叢的詭計,定是他那個賊婆娘的花招!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否在山上躲一輩子!”

白不肖見她口出不遜,心生怒意,慍道:“我看你年紀長几歲,尊你一聲‘前輩’,要比罵人誰不會黨?你再辱我師兄師嫂,休怪我頂撞!”

陳虹影愣了愣,目中兇光大盛。陸怡插口道:“你們並未見到人,怎就一口咬定是南宮大俠下的毒?以南宮大俠、何女俠的名望,這不至於用毒阻故吧?”

祖雲芳、華、李雲英三人聽此言有理,微微點頭。雲芳道:“師父,那南宮虎說不定未在山上?”

陳虹影臉色鐵青,厲聲道:“雲芳、雲華、雲英!你們都跪下!給兩位救命恩人叩頭!”

她嘴裡說給人家叩頭,卻是咬牙切齒,怒不可遏,恨意畢露。三個弟子愕然而驚,溫雲芳道:“師父……”

陳虹影已“撲通”跪下,三個弟子見師父如此,也都跪下。白、陸兩人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待要避開不受她們的禮。師徒四人都已叩了下去。

陳虹影一躍而起,冷冷地道:“二位救過我們的命,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們都已叩過頭,從此兩不賒欠!”

白不肖見她瘋瘋癲癲,一時會不過意來。陸怡拉了他一把:“我們走!”不容白不肖分說,拖起他就走。

兩人便往山上行去。白不肖問道:“你說那老婆子是不是瘋子?”陸怡不答,只一個勁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她才回過頭來,看了看山下四人,低聲道:“你還不懂麼?她是要殺你!”

白不肖國頭望了一望,見陳虹影師徒猶站在那裡,心念一動,便即省悟。“她們這一叩頭,就不再將我們當作救命恩人。我師兄與她到底有什麼過節?老婆子脾氣實在太壞!”

陸信道:“你為何說她‘老’?我看她也不會超過四十歲,若不是頭上有幾莖白髮,臉上有老大個傷疤,實在是極美的一個少婦呢!你口口聲聲‘老前輩’,她脾氣怎能好得了?”

白鶴山不甚高,片刻後,兩人到了山頂。白不肖忽想起那四人中毒之事,怵然道:“怡妹,你當心點,休去碰那些草。”

陸怡笑道:“你放心,有我在,你怕什麼?”嘴裡說得輕鬆,兩眼卻仔細地察看草葉。山頂有一條小路,路邊茅草、狼棘叢生。陸怡看了一陣,自言自語地說:“並不見什麼布毒的草葉呀?”

又用鼻子吸了幾口氣,離開小徑,前後左右踏勘一大圈.白不肖直為她擔心。須臾,陸怡便轉了回來,左手提著一隻死野兔,右手隔衣袖捏了根狼棘草葉,道:她們倒也沒騙人,西邊有幾蓬草上布了毒,這隻兔子就是被毒死的。你看這根草上,下的是蘄蛇的毒。”

白不肖看那草葉上有一縷黃褐色的長線,便用刀挖了個坑,將死兔毒草埋下。

陸怡又說:“怪的是這小徑兩側的草叢中並未布毒,想來陳虹影她們自作聰明,上山後不走小路,去趟草叢柴棵,反而著了道兒。”

陸怡猜得不錯,陳虹影她們確是放著好好的路不走,想偷偷摸摸從隱蔽處掩上去,正好自找苦吃。

白不肖心轉憂慮,難道兄嫂未在山上?他怎麼也不信南宮虎會在山上下毒。

兩人沿小徑前行,走進樹林,忽聽前面有個小孩稚嫩的聲音:“看你兇!看你兇!黃龍衝上去咬它!”似乎是唆使狗與什麼野物搏鬥。兩人加快步子,循聲趕過去。只見林中空地上,一個十一二歲大的男孩蹲在地上,正用一根樹枝在撥弄什麼東西,口中起勁地嚷道:“好!好!花將軍敗了!”

白不肖大奇。白鶴山山雖不甚高,但山勢陡峭,四周多懸崖峭壁,一向無人居住,而自北門天宇在山頂結廬以來,更無人敢輕易踏上此山,卻又從哪裡來了這麼個孩於?

兩人從那孩子身後悄悄掩過去一張,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孩子在玩兩隻蟲。一條是半尺長的大蜈蚣,另一隻是渾身帶白斑的大花蠍。他用樹枝撥弄使其相鬥,一個人玩得興致勃勃,揮不知身後來了兩個人。

鄉間小孩鬥蟋蟀、一斗螞蟻、鬥貓、鬥狗取樂,不足為奇,白不肖兒時自也這麼過來,但鬥毒蟲卻還是頭一次見到。只見那蜈蚣張開大牙步步進逼,大花蠍舉起雙鉗抵擋,連連後退。待遇到一塊石子旁,後路被阻,退無可退,它一個轉身,尾針伸縮。大蜈蚣似也有所畏懼,掉頭避開。花蠍扳回先手,突地一跳,又將尾針狠狠刺去。蜈蚣張牙一咬,正好咬住花蠍一隻大鉗。兩蟲即纏繞一起。花蠍的尾針一紮進蜈蚣的背脊,蜈蚣咬住了花蠍的肚子。兩蟲一陣痙攣,便不動了,鬧了個同歸於盡。小孩伸足將兩蟲搓揉得稀爛,吐了口唾沫,又從懷中掏出兩隻青竹管,剛要自拔管口塞子,忽覺身後有人,回過頭來看了看,道:“你說黃龍厲害還是花將軍厲害?”

白不肖任了一下,隨即知他所說的“黃龍”是蜈蚣,“花將軍”是花蠍,隨口答道:“都厲害。”

小孩得意地笑了,露出兩顆虎牙,白不肖見他生得黃皮瓜瘦,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汙泥,兩隻手瘦骨磷磷,身上穿件不灰不白的大人衣,正要問他從何處來,那孩子道:“想不想再看一場精彩的打鬥?”一他舉起右手的竹筒,“這是最厲害的‘小白龍’,”又舉起左手的竹筒,“這是最兇猛的‘黑旋風’……咦,你們是哪裡來的:”他這時才醒悟該問問這兩個陌生人的來意。

白不肖笑道:“我原來就住這裡,剛從外頭回來。你又是從哪裡來的?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站起來,將兩隻竹筒揣回懷裡,瞥了眼白、陸的兵器,吸吸鼻子,挺胸道:“你們要想比武是不是?先報上名來!告訴你們:我姓閔名捷!”

這幾句話模仿江湖人物,只是出於小小孩童之口,不免令人發笑。

白不肖笑道:“她姓陸名怡,我叫白不肖。你是自己跟我們比武呢還是去叫大人來?”

自稱閔捷的小孩怔了怔,不相信地將白不肖從頭看到腳,遲遲疑疑地問道:“你真是白不肖?”

“如假包換!”

閩捷雙膝一屈,跪倒叩頭:“侄兒拜見師叔!師父、師母常常說到師叔!”

白不肖急將他扶起:“原來你見南宮師哥新收的弟子!你師父師母可好?快帶我去見他們!”心裡卻說;師哥怎麼收了個愛玩毒蟲的弟子?真是想不到!

於是,閔捷蹦蹦跳跳在前帶路,三人同是茅屋。師兄弟相見,均十分歡喜。南宮虎見師弟帶回個文秀俏麗的姑娘,更喜心翻倒。那師嫂何冰兒已腹大似鼓,人也胖了一大圈,更拉著陸怡問長問短,透出十二分的親熱。閔捷則忙進忙出燒水沏來。亂了一會,何冰兒要去廚下張羅,陸怡跟去幫忙,閔捷奉命洗菜。堂屋中只剩下南宮虎與白不肖。

白不肖要去師父墳上叩頭。兄弟倆攜手出屋,徑往北門天宇墓地行去。拈了香,叩了頭。兩人便在墓前席地而坐。

白不肖見南官虎比在金陵時所見又胖了不少,想起他的徒弟閔捷卻瘦如獼猴,便問他何時收的徒弟。

南宮虎笑道:“這孩子是個孤兒,自五歲起即在外頭遊蕩我與你嫂子從金陵南歸,在鎮江左近的道上碰到他。其時他正病得不輕,躺在泥水地裡人事不知。我們見他可憐,便給他請醫抓藥。哪知他病好後定要跟牢我們,怎麼甩也甩不脫,所以只好收下了他。閩捷這孩子人倒是聰明伶俐,只是流浪久了,不免有些叫化習氣。還特別喜歡玩毒蟲蛇蠍。出且天賦異稟,居然百毒不侵,也是一樁怪事。回到此處後,你嫂子身子日重,我也沒心思教他武藝。你回來就好了,你可幫我給閔捷授些基本功夫,免得耽誤了他。”

白不肖此番回白鶴山,本不打算久居,還想請南官虎出山與司馬高拚個高下,現聽他口吻,頗以伴妻授徒換為樂,便試探著問:“師兄師嫂長居此地,可有江湖人物前來騷擾?”

南宮虎淡淡一笑,道:“我們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免不了有幾個無聊狂徒前來聒噪。不過先師威名猶在,總的說,還算清靜。”

白不肖暗道:師哥真是謙謙君子,敢來挑戰的決非庸手,他不說自己憑本事打敗對手,卻都推到師父的餘威上,這份胸襟,我就遠遠不及。

白不肖忽笑道:“師哥,我們在外頭碰到過一個師哥的故人,似乎與師哥有什麼過節……”他不說陳虹影就在山下,是想到何冰兒行將臨產,南宮虎無心旁鶩,欲自己代師哥料理此事,但陳虹影與師哥的仇隙,不能不問個明白。

“那是誰呀?”

“她說她叫陳虹影,是個臉上有個大疤、四十歲光景的婦人。”

南宮虎渾身一震,自言自語道:“她還活著?她在哪裡?”這後一句是問白不肖。

“我們是在別處碰到她的,她還帶了三個女弟和不是斷手就是殘足,十分古怪。師哥與她有什麼過節?”

南宮虎臉上現出十分苦惱的神色,反問道:“你還記得臥龍山莊麼?”

白不肖怎會忘記?他幼時被臥龍山莊的“鐵算盤”蕭大先生擄去為質,脅迫他父母為臥龍山莊効力。後來是北門天宇與白玉衝進秘道,將他救出,他父母悔恨難當,自絕經脈而亡,臨終託孤,並將他改名為“不肖”,意即別肖大節有虧的爹媽。他自己在秘道中吃盡苦頭,怎麼忘得了?

“臥龍山莊是當時以無性師大為首的黑幫‘七葉一枝花’的總部。當時師父會同群俠打破山莊,剿滅‘七葉一枝花”,這個陳虹影就是‘七葉”之一。我與地之間,恩恩怨怨……這麼多年未聽到她的音訊,我還當她死了。說起來,我個人確欠她太多的情!難怪她耿耿於懷。”南宮虎無奈地苦笑一下,將自已與陳虹影之間的瓜葛簡述了一遍。

原來,南宮虎幼時父母雙亡,自己又被仇家追殺,承陳虹影與她祖父搭救,結為姐弟,隱居大翮山。之後,仇家覓到他們的隱居地,陳爺爺力擋追兵身亡。南宮虎墜身深淵,陳虹影被無性師太救走。若干年後,陳虹影已成無性師太傳人。

“七葉一枝花”意欲獨霸江湖,南宮虎被拘於臥龍山莊。陳虹影既傾心於南宮虎,又與無性同流合汙。終於這對患難之交反目成仇,兵戈相向。剿滅臥龍山莊之役中,無性等皆喪於北門天宇掌下,只陳虹影一人漏網。此人雖助紂為虐,但對南宮虎確是一片真情。而南宮虎的第一個情侶白玉,卻又死在她的刀下。

想起這段往事,南宮虎百感交集,喟嘆不已。

白不肖哪知師哥與陳虹影間有這麼一段恩仇情緣?頓知此事自己極難插手,心想陳虹影猶在山下,以她的性情,必不肯自行離去,便道:“不瞞師哥說,那位陳虹影已上山來過了,不慎為草上蛇毒所傷,知難而退。陸姑娘還給她們服一瞭解毒藥丸。她們仍在山下。”

南宮虎霍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回身道:“你說她們上山時中毒,這是怎麼回事?”

白不肖已猜到這是閔捷的手腳,但見南宮虎滿臉怒容,忙說:“小弟也不解。我們上山後,陸姑娘確在草葉上發現有有蛇毒,也得怪她們放著好端端的路不走,鬼鬼祟祟去鑽草叢刺探!師哥,你到哪裡去?”

南宮虎霍地站起來道:“故舊來訪,不能不見!我要下山去!”

白不肖道:“師哥,且聽小弟一言。那位陳虹影絕不為訪故敘舊而來,倘若她一見面就動手,請問師哥何以自處?”

南宮虎愣了愣,道:“我自不與她動手。當日若不是她祖孫,我哪有今日?”

白不肖道:“她要殺你,你待如何?”

南宮點又是一愣。愀然道:“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她要取去便讓她取去!”

白不肖又道,“你如作此想,我決不讓你去!你死了,師嫂怎麼辦?師哥,舊日的恩怨,能化解就儘量化解。總不能遺禍子孫!”

南宮虎一想到妻子和妻子腹中的孩子,方寸大亂,哪裡還有主意:“不肖,你說怎麼辦?”

白不肖道:“依我之見,先不去理她。她已中過一次毒傷,短時間內不敢再上山來尋釁。為保萬全計,一發在山頂四周都布上毒……”

南宮虎怫然不悅:“我雖未下毒,她上白鶴山來中毒;我已難辭其咎,豈可一而再?休說我不懂使毒,就是會使,也決不做有傷武德的事。”

白不肖知他將仁義看得極重,就說:“總之,你不要貿然下山。還是先讓小弟為你探探她口氣,我與她無冤無仇,她總不能動輒便殺人。此事也不必說知師嫂聽。”當下又將途中救她們出狼口的事說了一遍,“諒她們對我還不會下辣手。”

南宮虎心亂如麻,在地上來回踱步,思來想去,別無良策,惟有唉聲嘆氣,幾度想到崖邊望望陳虹影,都被白不肖死死拉住。他心中既想見到陳虹影,又怕見到她。想起昔時她相待情深,更是感到萬分歉疚。

白不肖見威名遠揚的師哥竟被弄得六神無主,暗暗嘆負:情之一物,實難說清是什麼。看起來,師哥對她不僅僅懷感恩之心,否則,也效她的樣叩一個頭後,起來拚個你死我活不就了結啦!轉念又想:若我處在師哥的地位會怎麼應付?恐怕也會像他一樣無所適從。我既有了陸怡為何還那樣關心芙蓉?我明知一個人不該用情不專,為何又心分兩半?想到這些,白不肖也不由嘆了口氣。

南宮虎思之再三,仍覺此事無法由旁人代勞,便說。“不肖,這事還該由我了結。你既有恩於她們,待吃過中飯,你陪我下去。萬萬不可告訴你師嫂!她是個急性子!”

白不肖答應了,與南宮虎轉回茅屋。瞅個空子,將閔捷拉到一旁,問他草上蛇毒為何人所布。閔捷說那是他用來捉山兔野狐的,比什麼夾子陷講更要靈驗。

白不肖不禁暗歎:想那陳虹影武功極高,不料竟栽在黃口小兒手下,說出去誰能相信?又問他會什麼武功,閩捷答以師父未授武功,只教他認字。白不肖說:“你去將那些下了蛇毒的草都毀乾淨,日後我教你武功。”閒捷聽了一蹦老高,喜不自勝,高高興興去毀毒草。

望著他的背影,白不肖想:師哥收了這麼個徒弟,日後有得麻煩。

片刻,飯熟菜香,大家入屋用餐。飯食更不精緻,但是師兄弟歡聚師門,暫將煩惱事撇開一邊,談談笑笑,都吃了個酒足飯飽。

飯罷,何冰兒自去歇息。南宮虎使個眼色將白不肖調出門外,二人一同下山。

到了山下,卻不見陳虹影師徒的影子,白不肖心下詫異,自言自語道:“難道她們無法上山,自行退去了?”但想到陳虹影那種偏執激烈的性情,似不是肯知難而退的。南宮虎眉頭微皺,展目四顧,神色頗顯焦慮。

兩人沿湖西行裡許,始終沒見到陳虹影師徒的蹤跡。白不肖拉住一個牧童詢問。那牧童道.“我沒見四個婦人從此經過。”

白不肖想了想,猛叫聲:“不好!”返身就跑。南宮虎急跟上,問道:“不肖,怎麼回事?”

白不肖腳下不停,道:“師哥,我們快回山上去!那幾個婆娘定是另行覓路上山了!”他心裡十分後悔:白鶴山雖陡峻,但以陳虹影等人的身手,哪裡不能上去?

兩人一陣急奔,功夫就分出高下來了。白不肖雖起步在先,但不到半里即被南宮虎超過。只見他上身並不怎麼晃動,步子也並不怎麼大,足下浮塵不起,卻快逾駿馬狂奔。到得山前,白不肖已落後五六尺,不由暗暗嘆道:我自負輕功不壞,比起師哥來卻又差一大截。武學一道,實是沒有止境的。

白鶴山山腰以下,路還好行,山腰以上,陡峭如壁,附有許多粗如兒臂的葛條古藤。只見南宮虎到得絕壁前,雙腿微屈,即躥起四五丈,左手在古藤上一搭,又拔上三丈,右手再一搭,又是三丈高,真個身輕如鴻毛一片,扶搖直上。白不肖讚歎不已,也不甘落後,施開貼壁遊牆功,向上攀去,頃刻即至山頂,比之南宮虎仍差了五六尺。

兩人穿越松林,翻上巖坡,只見陳虹影四人正從東北絕壁下攀上來,已將及巔。這絕壁寸草不長,幸有縱橫交錯的巖縫供插足,否則足有殘疾的李雲華、李雲英姐妹就上不來了。

陳虹影當先躍上,立在崖邊眯起眼睛裡著南宮虎,一言不發。山風掀起她黑衣的下襬,啪啪作響。陽光射在她花白的頭髮,更顯森然。

南宮虎也似呆了,目不轉晴地望著面前這未老先衰的女人,好像想從她那帶有大傷疤的臉上找到舊日的影子。

兩人默然相對,四目交投,渾然忘了現在的時間、地點及意圖,忘了過去情愛、仇隙交織的青春。

溫雲芳等三人也上來了,她們與白不肖一樣,看著這對靜默的男女,既然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只覺他倆本不該是仇人,而應是生死相依的親人。他們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此話卻由陳虹影口中道出,“不是冤家不聚頭!南宮虎,咱們總算還能活著再見一次。”

她微微含笑,聲音充滿溫情。但南宮虎聽了心頭一寒,強笑道:“虹影姐光臨,南宮虎未克遠迎,甚感歉疚。請虹影姐並三位女俠到寒舍奉茶。”

陳虹影臉色一變,凜然道:“不必了!你還忘了一句話:冤家路窄!此地風光甚好,你我就作一了斷吧!十多半不見,你的劍法總該有所長進吧!”

白不肖見她說翻臉就翻臉,忙插上笑道:“陳前輩有話慢慢說。我師哥聽說前輩駕到,喜不自勝,適才我陪師哥從前山下去迎接,不意陳前輩與三位大姐從後山上來,因此錯過。我師哥恭迎貴客,一片至誠,怎會帶劍呢?”

陳虹影黑眉一軒,道:“白不肖,這不干你事!你退開,讓我與南宮虎決一死戰!”

白不肖道:“陳前輩昔年於我師哥有大恩惠,師哥方才還跟我說,當年若不是陳前輩相救,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陳前輩的大恩,他無一日或忘,怎會跟前輩動手過招呢?”

溫雲芳等隨師前來,只知師父要尋南宮虎的晦氣,至於兩人間有什麼仇,因何結仇,一概不知。現見南宮虎神色甚恭敬,白不肖更振振有辭,也覺師父在禮數上有所欠缺。她們惟奉師命為謹,口不敢言,神色間卻頗以白不肖的話為是。”

陳虹影一恨南宮虎薄倖負情。二恨他引來北門天宇等剿滅“七葉一枝花”;三恨他十幾年來對自己的生死不聞不問;四恨他與何冰兒結為夫婦……種種仇恨深刻入骨,卻又均涉及兩人間的愛恨情仇,怎能當眾宣示?況且說到底,她對這個冤家究竟是恨還是愛?殺了這個冤家後自己又該怎麼辦?實也說不清楚,更難講給旁人聽了。

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這一生落到這般地步,積鬱難舒,想來想去只因了世上有個南宮虎,不尋他出氣,又去尋哪個?

眼見正主兒南宮虎默不作聲,不相干的白不肖卻在一旁喋喋不休,陳虹影氣往上衝,道:“好!你既不帶兵刃。我就領教領教你的龍虎神掌!”

她神色一端,兩臂抬至胸前,渾身骨節噼噼啪啪連的。屈指成鉤,身形疾晃,即欺上前,左臂橫擋白不肖,右手五指向南宮虎頂門插落。

這兩招內力充沛,她左臂橫掃過來,白不肖便覺有堵無形的牆築在了面前,不由退了半步。陳虹影要的就是不讓白不肖插手,右手五指嗤嗤破風,即襲向南宮虎。這招勢道極猛,但南宮虎只要後退、側閃、臂擋都可化解。哪知他不知是驚呆了,還是甘願就死,竟直愣愣地看著陳虹影,紋絲不動。

陳虹影五指及頂,見他不架不閃,怔了一下,即蓄勁不發,厲聲喝道:“南宮虎,你不怕死麼?”

此時南宮虎性命全繫於一髮,對方只要內力一吐,五指穿顱入腦,斷無生理。他已決意以命償恩,苦笑道:“你要殺我,我也沒辦法。”

陳虹影此番前來,原擬與他決一死戰,無論是殺了他或自己被他殺死,均可心安理得。偏偏南宮虎甘願領死,心念一動,想起少年時的親密無間,渾身一抖,五指就提高了半寸,又想到如果就此放了他,自己毀容之恨、整居荒山十幾年之苦,豈不白捱了?五指又慢慢放落。

白不肖、溫雲芳、李雲華、李雲英等佇立一旁,都將心提到了半空,心知南官虎的生死存亡全在陳虹影一念之間。她腦中善惡交戰,臉上表情也瞬間變幻,忽而情意脈脈,忽而兇狠暴惡。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惟恐擾亂了她的心神。白不肖更悔恨難當,兩眼死死盯著陳虹影,心道:你若殺師哥,我誓為他報仇!”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聽一個孩子驚慌地叫道:“師父!師父!”

殺氣凝結的山巔,突來了一個黃瘦小童,眾人都將目光調過去看了一眼。白不肖知這是個救師哥的良機,待陳虹影一疏神,一掌印向她左肋。陳虹影極機警,她雖用五指扣住南宮虎,絲毫未放鬆對白不肖的戒備,左掌一翻,波的一聲,兩掌相交,白不肖好像擊在空氣中,幾無受力之處。待要回臂再擊,手掌卻被對方吸住了,臂上勁力也被引了山去。

忽聽南宮虎門哼一聲,轉眼看去,見他臉紅似火,雙眼努突。陳虹影嘿嘿冷笑:“白不肖,你要殺你師哥只管發力好了!”白不肖一凜,猛收動力,陳虹影也不趁虛偷襲,兩掌就此分開。

白不肖吁了口氣,才知陳虹影有“移山填海”之功,能牽引敵人的內力施之於第三人。剛才他如發大力,真要將師哥殺死。投鼠忌器,這一來,他再也不敢妄動,叫道:“陳虹影,我師哥受惠於你,不跟你動手。你我素無瓜葛,正大光明地鬥一場如何?”

陳虹影聽而不聞。道,“南宮虎,要我不殺你也辦得到,只須你休了何冰兒那個賊婆娘便可!”

南宮虎閉目不答。

這時,閔捷已來到身邊,見一個面目醜陋的老婦人將五指搭在師父腦頂心,怒不可遏,大聲道:“你這賊婆子幹什麼?快放手!再不放手小爺要對不起你了!”

陳虹影自不能與黃口童兒鬥口,見南宮虎這副樣子,心中惡念橫生,道:“我數到五,你再不答應,我就殺了你,讓你們恩愛夫妻到陰間去團聚!一、二……”

她才數到“二”,突覺腰間一緊,似被帶子束住,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小孩緊緊地抱住了她。她雖是半老婦人,一生未曾嫁人,還是處子之身。陡被人緊緊抱住,雖是一個小孩,也大感惶恐,頓時滿臉通紅。回手欲一爪抓死他、哪知閔捷抱住她腰後,頭直往她胸口撞,要將她撞開。胸腔原是女人最敏感的部位,陳虹影這一抓勁力全失,被南宮虎一把拿住了手脅“虹影姐手下留情!”

南宮虎救徒心切,這一拿用了八成力。陳虹彩正被纏得心慌意亂,身不由己倒了過去,臉頰正好貼在南官虎唇上。這一來,她又羞又急,心旌搖盪,充沛於胸中的殺氣頓時無影無蹤,叫道:“你幹什麼?”另一隻手自然向南宮虎推去。

南宮虎冷不防她會倒過來,嚇了一跳,便放開了她,搖搖頭道:“虹影姐,你要殺我,我沒話說。這孩子你可不能難為他。”

陳虹影兩指連點,封了閔捷身上穴遣,聞言抬頭一看。南官虎神色峻厲,白不肖虎視眈眈,心中柔情一去,惡念又生,道:“這小鬼是你徒弟?好!好徒兒!恭喜南宮大俠收了個好徒兒!”她一把提起閡捷背心,行至崖邊悠了悠:“我只要五指一鬆,好徒兒就變成一堆肉餅了!”

這時她立在崖邊,手臂一橫,閩捷身子就懸在崖外。南宮虎、白不肖知她說得出也做得出,對望一眼,誰也不敢上前。

南宮虎道:“我還是那句話;你不可難為這孩子!”

這話說來平靜,但含有極大威勢。大家都明白;南宮虎動了真怒。

陳虹影放聲大笑,聲震山谷:“這樣個好徒兒,我歡喜都來不及,怎會難為他?告辭了!”

她身形一晃,即挾著閔捷飄下崖去。“告辭了”三字已是從下傳上來。南宮虎和白不肖急趕到崖邊探頭張去,只見她黑衣飄飄,猶如蒼鷹貼著陡壁緩緩下降。

溫雲芳、李雲華、李雲英三人行至崖邊,忽又回過身來,拱手施禮。溫雲芳道:“白少俠於我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說:南宮大俠要尋孩子,請到杭州去。後會有期!”

南宮虎死裡逃生,全仗小徒兒援手,眼見閔捷被陳虹影擄去,想她不知會怎樣炮製孩子,心頭壓上千斤大石,惟有唉聲嘆氣。

白不肖原對閔捷印象不佳,此刻見他捨身救師,大為感動,又見師哥愁眉不展,便道:“閔捷福大命大,又絕頂機靈,一時未必會有性命之虞。我們好歹要救他回來!先回去計較。”心裡卻說:若非你餘情不斷,怎會累得孩子受苦?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這輩子何能心安?

兩兄弟回到家中,自不能再瞞著何冰兒,將適才之事說了一遍。

何冰兒氣得臉都黃了,狠狠瞪了南宮虎一眼,道:“那妖女從來就不是個好東西,若叫我碰上,一劍捅死她!你居然讓她殺你,還像個男子漢大丈夫麼?你眼睜睜讓捷和任他擄去,我真不懂你們男人是怎麼個心思?”

這話是連帶白不肖一起責備,南宮虎一向懼內,訥訥不知所云。白不肖賠笑道:“師嫂放心,我正欲與師哥同去救捷兒!”

何冰兒冷哼道:“你們救得了他麼?你們若救得了他,就不會在家門口讓那妖女大發雌威了!這事非得我去辦!”她一起身,眉頭忽皺,捂住肚子,恨恨道:“偏生在這當口出這種事!”

南宮虎怕她動了胎氣,上前扶她坐下,心裡又愧又疚,道:“你別急!捷兒捨身救我,我說什麼也要救他回來。就請陸姑娘在家陪你,我與不肖明晨動身。”

何冰兒雖極欲手刃陳虹影,但妊娠在身,力不從心,凝神思索一會,道:“也好!南宮虎,你聽著:你這次去若不殺了那妖女,救回捷兒,你我夫妻就做到頭了,你也不用回來見我,就跟了那妖女雙宿雙飛去吧!”

這話醋意極濃,當著白不肖和陸怡的面,南宮虎十分尷尬。白、陸二人.背過臉竊笑,想他們這對名動江湖的俠侶,在外頭受萬人崇仰,在家中卻是常為細故嘆氣,與常人無異。

陸怡本來也想跟去,但要照顧何冰兒,兼且她與何冰兒十分投緣,已姐妹相稱,便留在了白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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