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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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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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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3:4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在終于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一夜未睡仍氣定神閑目光炯炯的李衡最後問了馬藤至為關鍵的一句話——

「村民追殺誤入村中的生人,不會僅僅只是為了掩蓋他們活埋了那兩姊妹的真相,他們……你們還隱瞞了什麼?」

馬藤聞言驚惶失色,魁梧的身子微微一晃。

李衡沒有看他,而是回身自然而然地輕扶著正跨過地上高高低低岩石的曹照照,目光溫柔專注地盯著她腳下的每一步,語氣淺淡。「——先不用急著回答我,待你想仔細、想明白了,再說。」

馬藤驚疑不定、失魂落魄地跟在他們後頭走著,腳步虛浮,幾度踉蹌。

天方露出魚肚白……

曹照照站在高處,看著山腳下籠罩在清晨霧靄中隱隱若現的小湯村聚落,彷佛像是古畫卷軸上遺世獨立、飄逸于紅塵之外的山野村居。

可誰會知道,它其實是活生生的一部陰森恐怖片呢?

她瑟縮了一下,下意識挨近了身邊高大優雅肅穆的男人——

幸好,正氣凜凜、百邪不侵的李寺卿大人在這個時候特別好用啊!

「嗯?」英俊肅然的大理寺第一高官低首,微露惑色。

「大人,您應該是屬狴犴的吧?」

「狴犴?」

「嗯嗯,」她圓圓眼眸透著深切的崇拜之色。「傳說狴犴急公好義、明辨是非、秉公而斷,獄門和官衙上頭都習慣‘趴’兩只在上頭做標志……下官覺得特別像您。」

李衡無言以對,半晌後忽然悠悠開口,「獬豸。」

「欸?」

「似麒麟、目有神、額獨角,稱法獸,本官生肖獬豸。」他緩緩說完,似笑非笑。「而你,定然是肖狸奴,還是最喜追自己尾巴團團轉的那種。」

……大人您也學壞了。

看著小女郎一臉模模鼻子認栽的模樣,李衡藏住嘴角的笑意,不忘叮嚀,「仔細腳下。」

「謝謝大人,知道了。」她嘟噥。

馬藤看著這兩位彷佛一切公事公辦卻又異常默契,隱隱透著親昵的「大人」,心下暗暗揣度起他倆的關系,可也沒那麼大的膽子問出口。

再偷偷瞥眼看其余三人,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淡定模樣。

直到眾人下了山,越來越靠近小湯村,正胡思亂想的馬藤驀然停下腳步,滿臉矛盾旁徨,忐忑不安。

「事,是捂不住的。」李衡低沉道。

馬藤咬了咬牙,再抬起腳步時,整個人像是瞬間頹唐衰老了好幾歲。

李衡並未催促逼迫,他只從容爾雅地踩過一地赭紅色碎石泥濘,昨夜大雨和晨間露水濕了袍角,沾了靴面。

可沾在烏皮六合胡靴面上的除了水漬雨露,還有隱隱細碎的黑色粉末。

他腳步一頓,目光掃過滿山遍野、生長茂盛得過分的紫紅色銅草花,眸光低垂,掩住了一絲冷光,負在身後的手悄悄做了個手勢。

雪飛悄然掠影護衛在前,炎海和清涼立時隨扈在後,巧妙地呈看似松散卻是最嚴謹之勢,預防著四面八方任何可能的突襲刺殺。

「待此事過,你和犢兒若想遷籍落腳長安,我可以安排。」李衡突然轉頭向馬藤道。

「大人……」馬藤虎軀一震,滿眼不敢置信的驚喜。

隨手就施了個大恩的寺卿大人神態自若,側首道︰「先帶我等前去看那兩姊妹遭活埋殉葬之墳。」

「喏。」

「能否繞路避開村民?」

「大人放心。」馬藤當年在河東道便是斥候出身,在小湯村又是熟知山脈地形的獵戶,藝高人膽大,甚至比小湯村世代而居的大多數村民還要清楚哪兒可抄捷徑。

小湯村世代葬地位于漫天遮蔽樹林中,幽暗陰冷,密密麻麻新舊石頭墓碑錯落,枯樹枝椏上停著一片黑色烏鴉,微歪著頭,也不怕人,綠光幽幽盯著不放……

曹照照腳底直竄上寒氣來,腦中閃過了熟悉淒美陰森的曲子——

明月吐光,陰風吹柳巷,是女鬼覓愛郎,

誰人願愛,淒厲鬼新娘,陪伴女鬼,深宵偷拜月光。

明月吐光,冤鬼風里蕩,夜更深霧更寒,

游魂踏遍,幽靜路上,尋覓替身,陰風吹冷月光。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發光,

睇見,睇見,睇見,睇見,心慌慌……

天際朗月也不願看,天際朗月也不願看……

嗷嗚好恐怖啊啊啊啊啊!

她下意識揪住了李衡的袖子,縮在了他高大背後。

李衡不知道她已經聯想到了著名僵尸片里的情景,但見平時參與驗尸時面不改色還能侃侃而談的曹照照難得縮得跟小鵪鶉似的,不禁心下一軟,輕聲道——

「不怕。」

她深呼吸,鼓起勇氣,抬頭望著他干巴巴笑了笑。「咳,不怕,就是覺得有點人,不過現在好多了。」

有他的陽氣在嘛……

「她們葬在這里,就在這株老槐樹旁。」馬藤低低開口,指著一個微微凸起的土丘,上頭已經長滿了野草,還被枯黃落葉鋪了厚厚的一層,若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知道這根本沒有立墓碑的土丘底下,埋著兩個無辜悲慘的受害者。

曹照照盯著那土丘,忽然問︰「紅衣僵尸傳聞出現時,村里就沒有人來挖墳,確認尸體還在不在嗎?」

李衡側首看著她,不由微笑。

「挖、挖墳?」馬藤面色發白,斷然道︰「怎能挖墳?」

古人對亡者墳塋敬畏恐懼甚深,挖墳開棺起尸這樣的事兒對他們來說是非常忌諱的。

曹照照忍不住諷刺輕哼,「不能挖死人墳,就可以埋活人了?」

小湯村民的腦回路也實在是非尋常人了。

馬藤羞慚地低下了頭。

他雖不是凶手,卻也絕不無辜。

「如果挖開了墳,確認了兩姊妹尸首仍在里頭,那麼至少有一半的機率可證實紅衣僵尸之事是有人裝神弄鬼。」李衡看了炎海和雪飛一眼。「——開墳!」

「喏!」

炎海和雪飛拱手領命,清涼則是老練地自懷中掏取出一截降真香,用火折子點燃了,恭敬繞了三圈,降真香據傳能闢一切惡氣不祥,且靈通三界。

混合著淡淡玫瑰和檀香的奇異幽香自降真木燃燒處飄散了開來,不知不覺間,眾人心自然而然靜了下來。

曹照照雙手合十,心中暗誦了句「阿彌陀佛」。

事實證明大內高手挖起墳來也是很厲害的,頗有當年曹操模金校尉的風采……咳。

炎海和雪飛小心謹慎地自外緣開挖,就是為著能完好無缺地保全尸骨。

馬藤看著他們開挖,心頭滋味復雜至極,既有愧疚又有惶然,也不知該暗自祈禱兩姊妹尸骨仍在墓坑中為好,還是期待墓坑中空無一物為好?

枝葉雜草和泥土漸漸堆得兩邊高,坑越來越大,忽地一抹暗沉黑紅露了出來……

眾人心一凜,雪飛和炎海也更加放緩了動作,就地取材地折下了帶葉的樹枝,慢慢將上頭的泥土撥掃開來。

曹照照有點手癢,這時候分外想念自己放在馬車上那套仵作尸檢的工具了,里頭小鑿子小毛刷都有呢!

兩具身裹破爛紅衣布條的白骨暴露了出來。

馬藤面色蒼白。

曹照照熟練地上前,一一將那破破爛爛紅得發黑的布條和破敗骯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鞋子,從白骨身上分離開來。

十八世紀的瑞典科學家Carl  Linnaeus曾在一七六七年表示「三只蒼蠅就能像獅子一樣迅速地吃掉一具馬尸」。

在沒有食腐動物的前提下,蛆蟲應該是最為專業的清場專家,食用腐肉,產下蟲卵,再進化,周而復始……

兩具尸體埋得深,蟲蟻嚙咬加上自然腐化,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被林中的肉食性動物刨食,便保留了白骨的完整性。

……尸體會說話,骨頭亦如是。

她眸光悲憫。

李衡蹲下來,取出一方帕子,隔著帕子動作輕柔地緩緩檢查著尸骨,而後自懷中掏出一個鹿皮囊,取出一團新棉,自頭骨不斷擦拭而下……

新棉在後枕骨勾住了絲。

他動作一頓,黑眸微眯,而後詳細查檢該處,隨後繼續直到腳骨。

另一具尸骨也同之。

「死者甲女,年十六歲上下,六尺二寸,後枕骨有損,疑為受薄刃之類器物擊後腦,器物未深入骨,無明顯破裂,當為失血而亡。」他低沉道,眼神深幽,「死者乙女,亦年約十六,六尺五寸,舌骨破裂,死因疑為受巨力掐致死。」

馬藤一震。

「你說她們是被活埋的?」李衡目光清冷凌厲地盯著他。「是你親眼所見?」

「回大人,非我親眼所見,」馬藤神情頹然而痛楚。「可我卻是親耳所听……她倆的哭喊求饒慘叫聲傳出老遠,隔了多年,猶然在耳。」

「兩名死者,曾懷有身孕。」曹照照低頭檢視兩名女性尸骨的骨盆,看清楚後,心不由重重一沉……

「什麼?!」馬藤大吃一驚。

李衡敏銳眼神一凝。

「女性骨盆較男性來得淺卻寬廣,便是為了能夠孕育胎兒承載重量,在懷孕的過程中,骨盆韌帶會開始松弛,使恥骨聯合的地方能夠微微分離,讓骨盆腔可以向外擴張。」曹照照認真解說。

雖然她是急診室的外科護理師,不是婦產專科的,可該具備的醫學知識都有,尤其這本就是最淺顯的。

幾個男人不約而同望向她,神情越發嚴肅了。

她心情沉重地道︰「女子分娩時,會在骨面留下永久的凹痕,稱之為分娩瘢痕,但兩名死者恥骨面上並未有分娩瘢痕和分娩溝,證明胎兒並未足月分娩,恐怕是懷孕中期就……不在了。」

這個不在,究竟是被剖月復取胎?還是流產?

眾人均面露不忍,眼神黯然。

李衡銳利目光落在那坑底的泥土上,突道︰「再仔細清查,泥間有無胎兒尸骨。」

「喏!」

幾個人分工合作,精細地篩過每一寸泥土……

他們屏氣凝神,陰冷濕寒的天氣下依然隱隱透汗。

直到篩完最後一捧土,依然不見稚女敕小巧細碎的尸骨……幾人神色復雜,也不知該惋惜還是釋然。

但無須親眼見到可憐無辜的小生命殞落,心底也多少好受些。

「兩名死者,生前可是遭辱有孕?」李衡冷冷注視著馬藤。

馬藤瞪大了眼。

「小湯村就無相關的風聲傳出?獨孤老漢臨走前也未曾和你透露半分?他們三人老弱,如若受辱之時不敢反抗,可倆姊妹被殉葬逼死,獨孤老漢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他語氣中就無半點憤怒仇怨之意?」

馬藤被問得連連潰敗,魁梧的身軀像是瞬間精氣神被抽空了大半般,頹喪灰敗蒼老地跪跌在地。

「我……我沒想到他們真的……畜生……真真是畜生……」

就在此時,一個驚恐尖銳的稚女敕嗓音響起——

「阿爺!」

李衡眸光一閃。

雪飛和炎海、清涼下一瞬將李衡和曹照照護在圈中,軟劍在手,神色淡定。

曹照照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可等看清楚了眼前一幕後,霎時心髒急速狂跳了起來。

——他們被甕中捉鱉了嗎?

晦暗的林木間陸陸續續走出了大批手持著柴刀、斧頭的粗蠻漢子……或高或矮,或老人或壯年,黑壓壓一片如遠方危險不祥的烏雲般漸漸逼近而來。

而小犢兒,就在其中領頭的男人手中。

「犢兒?」馬藤驚慌失色,情急怒吼。「——別傷我孩兒!」

小犢兒在那臉色凶狠難看的男人手中,嚇得想哭,可又死死忍著。「阿爺……我、我不是故意沒躲好的……」

他不想那仙人似的郎君和給他糖吃的好心女郎也被村里的叔叔伯伯害了,可是、可是……他自己也害怕得很。

小犢兒知道小湯村的叔伯們平常樂呵呵看著像是極好相處,可只要有外人誤入了小湯村,叔伯們就會變了個人似的……讓人發怵。

尤其在紅衣僵尸出現過後,村子里的人都越來越古古怪怪的,他問過阿爺,可阿爺卻是猛然捂住他的嘴,神色嚴厲地警告他不準多問。

而此時此刻,被熟悉的湯渤阿叔勒得好疼好疼時,小犢兒終于隱隱約約明白了阿爺當時眼神為何恐懼了——

「哇……阿爺我怕……嗚嗚嗚……」

「阿渤,你放了我兒子,有事沖我來!」馬藤目眥欲裂。「犢兒什麼都不知道,他是無辜的。」

「你是不是忘了,那年之後,小湯村就再也不允外人入村?」為首的凶狠壯漢湯渤目光陰戾如狼。「——馬藤,你昨夜選擇背叛小湯村起,就該知道後果了。」

馬藤焦灼地看著被湯渤抓在手里的兒子,嗓音顫抖了起來。「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違反了村子里的忌諱,我自己領罪……和犢兒無關,你放了他,我這條命給你!」

「太遲了。」湯渤看著馬藤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你們今天誰也別想走……小湯村歷代祖先都在這兒,你們,就永遠留在這兒向先祖們賠罪吧!」

「向先祖們賠罪!」

「受死吧!」

「叛村者死!」

村民狂暴鼓噪了起來,發紅的雙眼充斥著血絲,手中的鐵器鋤頭利刃危險地揚起,眼看著就要沖殺上來——

曹照照心一緊!

李衡修長大手閑閑一揚。

雪飛已宛若大鵬展翅般憑空一躍,踹飛了尚未反應過來的湯渤,眨眼間就將小犢兒抱了回來,扔進了驚喜交加的馬藤懷里。

——噫,這是什麼神展開?

看見曹照照張大小嘴傻乎乎地看著自己,雪飛頓了一頓,難得解釋。「圖省事。」

她還沒來得及對雪飛比出一個「你厲害」的豎拇指,忽听身旁的高大男人昂然朗聲道——

「小湯村里正、村長何在?」

方才被震懾住的村民又騷動了起來,慢慢的,終于有一高一胖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眼神在對上李衡的剎那有一息的閃躲,而後又挺胸大聲道——

「來我小湯村作亂,違我小湯村的規矩,還對我村民喊打喊殺的,自該受我村規懲戒——你等還有什麼可狡辯的?」

「大理寺辦案!」李衡修長大手驀然展開,露出掌間那只渾厚凝重威儀赫赫的赤金魚符。「本官李衡,大理寺卿——爾等,看清楚了。」

話聲甫落,四周霎時一靜……

「大、大理寺?」

「大理寺卿?!」

「怎麼可能……」

「誰人又去上報的?」

「大理寺卿不就是那位……」

「——傳說中能斷陰陽的閻羅?」

小湯村民紛紛面露倉皇畏懼心虛之色,有人瑟縮地後退了兩步,還有更多的人跪伏了下來嚇得磕頭作禮。

「大……大人……」

里正和村長則是驚愕駭然地張大了嘴巴,雙膝發軟,哆嗦地指著他——

「怎、怎麼會?」

「不可能!」

「——好大的膽子,竟敢假冒大理寺卿大人的名頭?」

里正和村長本慌了手腳,卻听方才被踹飛了跌落老遠,好不容易才艱難爬起身的湯渤嘶聲獰笑高喊……

「此人在胡言誆騙!他只是想我們饒他一條狗命!」

里正二人忽地像是被點醒了般,兩人冷汗涔涔漲紅驚懼的臉霎時也變得狠戾決絕——

對,眼前這人定是假冒的!

堂堂大理寺卿怎麼可能親身犯險,來到他們這個幾乎是三不管地帶的窮鄉僻壤追查案子?

即便就算他當真是……今日既來到了小湯村,落入了他們手里,也只能充作是「贗品」那般任人宰割!

因為小湯村的秘密,絕對不能泄漏出去,今天他們這些生人都得死——還有背叛小湯村的馬藤父子——

要怪,就怪他們不長眼,生門不走,自己撞上死門來!

「小湯村諸位,你們當真執迷不悟,確要一條道兒走到黑?」李衡神色沉靜,目光冷然。

數十名小湯村民看著他們只有寥寥幾人,原來的敬畏害怕又漸漸被豁出去的狂熱取代了。

對啊,就算是名滿天下的大理寺卿又如何?

落難的王孫公侯尚且任人魚肉,何況不過是個官兒?只要今日被絞殺在此,消息傳不出小湯村,土坑一埋,誰會知道死的是誰?

「小湯村近年來有紅衣僵尸出沒,這是連縣衙都知道的事兒。」消瘦陰郁的里正和村長交換了一個眼神。

里正模著短須,三角眼精光微露,故作搖頭嘆息道︰「……李大人不幸在小湯村慘遭紅衣僵尸所害,我們這些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也無能為力。」

曹照照眨眨眼——哇塞,這是劇本都寫好了?

湯渤捂著劇痛欲裂的胸膛,強忍著翻騰嘔血的沖動,陰狠冷笑道︰「寺卿大人,你莫不是以為只憑著你們區區幾人,還有馬藤這反骨的狗驢,就能從我們全村人手底下逃走?」

曹照照看著他,再回頭看了看自己這頭的大內高手,聞言頓時陷入沉默。

這個,很難說呢……

「膽大妄為,目無王法,你們就不怕禍及妻兒嗎?」李衡挑眉反問道。

湯渤不屑地抹去了溢出唇邊的血絲,嗤道︰「就不勞李大人操心了,只要你們一死,就什麼麻煩事兒都沒有了,長安那麼遠,這山里隨處一埋,等到你們都化為白骨了,也沒人能找得到你們的下落。」

李衡望向里正。「湯里正,你不想追究你兒究竟是何人所殺了?」

湯里正一僵,臉上老謀深算貪婪笑容消失,掠過了一抹恍惚和憤恨。「你——你知道殺我兒七郎的凶手是誰?不,你的意思是,你……當真抓得到紅衣僵尸?」

一听到這句話,小湯村其他人也開始面露希冀,急忙忙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了起來。

他們去歲冬日至今,大半年來被這每逢雨夜便出現的紅衣僵尸嚇得人心惶惶,寢食難安,陸續有十幾戶人家已經受不了這樣鬼魅恐懼的陰霾籠罩,不顧一切地逃離了小湯村……

雖說村長等人已再三壓制,當以大事為重,可是涉及陰司厲鬼僵尸,誰人不怕?

早前紅衣僵尸還只是撕食雞犬,但後來竟然開始吃人了……里正家的七郎,那渾身軟趴趴干癟癟的死狀,可怕得令小湯村民連連做了許久的噩夢,接連好幾日都不敢出家門。

倘若,倘若眼前這位大理寺卿真的能夠幫他們抓住紅衣僵尸……

「自大人接任執掌大理寺至今,但凡他經手的懸案冤案,就沒有破不了的。」曹照照探出頭來,驕傲地昂首。「——若說這世上有誰能捉到神出鬼沒的紅衣僵尸,也就只有我們家大人了!」

李衡耳朵隱約發紅,嘴角依稀微微上揚。

「……」雪飛面色古怪。

「……」炎海嘴角抽搐。

「……」清涼滿眼佩服。

現在總算知道為何大理寺上下會暗地里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論見縫插針、趁勢逢迎,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功夫,也唯有曹司直能超越曹司直了!

高,真是高啊!

不過也虧曹照照這樣突如其來的工商吹捧,讓緊繃的氛圍頓時一松,也把話題導向、聚焦在了七郎之死和紅衣僵尸上。

湯里正眼底燃起了一絲希望之火……

「唉,黃泉之下,冤魂仰望,等的就是有人為他復仇雪恨,還他一個正義公道。」曹照照嘆息,小臉浮現感傷之色。「——里正啊,父子連心,難道你就忍心見你家的七郎死得不明不白嗎?」

湯里正眼眶紅了……

湯渤猛地扯了里正一下,厲聲警告。「三叔,您別上了他的當,七郎被紅衣僵尸咬死吸血而亡,這事眾所皆知,縣衙都來調查過了,我們不是已經商量好了,先把大事處理好,七郎的仇咱們一定會幫他報的?」

里正面上露出艱難掙扎之色,心愛孩兒慘遭吸血喪命,他心痛如絞,做夢都想把凶手,把那天殺的紅衣僵尸逮住活活燒了……

他下意識地望向曹照照。

曹照照對著迷惘矛盾脆弱的湯里正,滿眼真誠,柔聲道︰「錯過了這次,也許你這輩子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報這殺子之仇了,七郎每年忌日,你在他墳前焚香之時,難道不悔恨心痛嗎?」

湯里正老淚縱橫,身子搖晃顫抖……

「三叔!」

「阿渤,我不想七郎死不瞑目。」湯里正老臉皺紋刻劃著喪子之痛的苦楚,他淚汪汪喑啞地道︰「如果李大人能幫忙抓住紅衣僵尸,那我……我……」

「三叔您千萬想清楚!」湯渤眼神陰沉帶著警告,低聲道,「大事,是族長決議了的,即便您是里正,也不能違背族長和全村人的意思。」

「阿渤,可我只有七郎這個親兒子……」湯里正死死抓住湯渤的手臂。

中年村長緊張地看著他們倆陷入爭執,焦急得團團轉。

「你們……你們這是在做甚……」

「湯里正,」李衡泰然自若地沉聲道︰「命案為重,耽擱越久,證據越消減薄弱,今日本官已開挖墳坑,確信自去歲至今鬧得沸沸揚揚的紅衣僵尸,非當年獨孤氏所攜兩名外孫女……坑中的兩具白骨便可佐證。」

此話一出,小湯村眾人嘩然……

「什麼?」

「太好了,所以不是她們尸變,前來索命……」

「那究竟是誰?究竟是誰在裝神弄鬼?」

湯里正先是大喜,隨即急切追問︰「李大人,如果不是她們倆姊妹在作怪,那究竟是——」

「是啊是啊,李大人,請您務必為我等做主啊,那紅衣僵尸,呸!那倆惡賊禍亂我小湯村,不只是雞犬不寧,還害死了人……」

「都殺人了,那倆惡賊絕對不會就此抽手,如果不速速逮到人,咱們還有安生日子可過嗎?」

「對對對,就是這樣!」

「三叔!還有你們——你們都瘋傻了不成?」湯渤萬萬沒想到李寺卿僅僅只一句,便讓眾人瞬間倒戈,完全打亂了他的打算,不由急出了一頭熱汗。「你們忘了最最重要的‘大事’嗎?」

「湯里正,湯村長,你們可還記得那幾名兒郎分別在何處遇害?死因為何?」

李衡一身尊貴肅然的正氣,威儀甚重,自有一股穩定人心的力量,眾人仰望著他,自然而然忽略了一旁湯渤的跳腳。

「記得!當然記得!」

「那一幕太慘了,任誰人看過一眼,這輩子都忘不掉……」

不只湯里正和村長,就連看過那三名離奇喪命于野狼山上的村民們,都開始七嘴八舌爭相說來——

馬藤面露疑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保持沉默。

曹照照自然知道李寺卿大人為何又當場詢問眾人,而不是只采信馬藤證詞了。

因為取證不能只單憑一面之詞,而是要證詞多方驗證,更何況記憶是重新建構的歷程,常常包含事實和虛構。

若是在有心人士的暗示與影響後,大腦甚至會以推論的方式,自行填補故事中的漏洞與細節,因此僅以證人的證詞作為證據時,是要非常謹慎的。

犯罪心理學研究證明,很多證人提供的證詞不太準確,常具備個人觀點和意識,信息之間自動的組合導致不真實的回憶,就是虛假記憶。

所以仰賴正常程序和科學證據是極為重要的。

她這兩年多跟在李衡身邊辦案,常常驚奇于他辦案刑偵的敏銳度和前瞻性,遠遠超越大唐……甚至直逼現代犯罪偵查專家。

湯里正和村長猶豫了一下,也一一補充當年慘劇的細節部分……

只不過時間過去了幾年,他們記憶或凌亂或清晰或重疊,但最後經過多方證詞歸納總結,可信度較高的幾點是——

先後共有三名兒郎遇害。

遇害地點都在野狼山上。

一人首先跌落山澗而死,三日後另一人遭巨木砸死,五日後一人被猛獸咬得肚破腸流喪命。

事發前,三名兒郎都有騷擾兩姊妹的不良紀錄,杜老兒……也就是獨孤老漢,曾向當時的老村長告狀求助過,可兒郎們不認帳,甚至死皮賴臉的不認錯,後來還是只能不了了之。

老村長過後不久病逝,其子繼任為新村長,對于外來戶的獨孤一家,就更加懶怠看顧了。

最後這一家老小,可說是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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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曹照照听完了村民你一言我一句,有幸災樂禍有議論八卦,還有窺伺隱私的興奮感,只有少部分兩三個人對此露出一抹羞愧之色,她剎那間竟有種——

既然小湯村民這麼野蠻愚昧又惡毒,干脆就讓紅衣僵尸繼續替天行道——的憤慨沖動念頭。

還查什麼案呢?這麼做死的一群壞蛋,就讓他們自己在山里禍害自己,或等著讓紅衣僵尸吸血吸光光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為大理寺一員,不該有這樣情緒化的惡念,可是她真的忍不住……

李衡不知身後的小女郎內心波濤洶涌,沉吟片刻,環顧四周。「方才相驗尸骨,可知兩具白骨一為生前遭鐵器利刃擊中後枕骨,骨裂血腫而死,一為舌骨破裂,乃遭人大力掐喉而亡。」

剛剛無比興奮激動的小湯村民眼神開始閃躲,中年村長月兌口而出搶先辯白道——

「李大人,是這對賤人先害了我們小湯村的兒郎,我們按照族規處置她們,天經地義,這是連縣衙官府都不能過問的!」

「是縣衙官府不過問,而不是不能過問。」李衡面色一沉,肅然凜冽地道。「況且你們有何證據證明三名喪命野狼山的死者,是兩姊妹所害?」

中年村長一窒。

其余村民不服氣地嚷嚷起來——

「她們遷到小湯村,就得守我們小湯村的規矩,況且男未婚女未嫁,兒郎看中了她們,想上門求親,可沒犯了哪條唐律!」

「可憐幾個兒郎死狀極慘,他們死得冤啊!」

「就算沒有證據是她們親手殺害的,可總歸跟她們逃不了干系,就是她們兩個紅顏禍水!」

「指不定是她們把人給騙上了野狼山——」

曹照照听得義憤填膺,火又快冒上來了,她正想駁斥,卻被李衡大手輕輕而堅定地按阻住了。

「……一堆混帳王八蛋!」她拼命憋了回去,卻是暗暗咬牙切齒。

「兩名女郎生前曾懷有身孕,約莫……」李衡側首看了曹照照一眼,眸帶詢問。

「——妊娠四個月左右。」她哼了聲,悶悶道。

李衡在袖子掩映下輕柔握了握她微冷的小手,那大手溫熱有力,剎那間暖和撫慰了曹照照對人性丑惡的心寒。

「按馬藤的證詞,獨孤氏和其外孫女遷徙至小湯村落腳定居,約略七個月有余,平時安于開荒外,幾乎足不出戶。」他目光如冷電,掃過暗暗混在小湯村男人群中的幾個婦人大娘,她們眼神閃爍,畏縮躲藏……

李衡心中微動,嗓音森然。「可推斷兩名女郎是在村中有孕……或者說,疑遭逼奸有孕,而嫌疑犯,極有可能便是那命喪野狼山的三人。」

小湯村居民臉色一陣紅一陣青,面色詭異復雜,挨挨蹭蹭推推擠擠間,有名婦人尖酸刻薄地高喊了起來——

「未婚有孕,本就死有余辜!」

「放你娘的屁!」曹照照憋不住了,氣呼呼地舞著拳頭。

李衡忙攔腰抱住了她,寬肩長臂緊緊地箍護著嬌小激動的身子,低聲道︰「冷靜些,莫忘你是大理寺公門中人。」

她氣喘吁吁,恨恨磨牙。

若不是公門中人,若不是領皇糧……

——她就要打爆他們所有人的狗頭!

李衡牢牢將她牽制在懷里,抬頭面色嚴峻地對小湯村民朗聲道︰「關內道慶州順化郡安化縣小湯村,亦為我大唐疆域治下,就得守唐律,循王法,奸辱良人婦女者,流千里,折傷者,絞刑!」

那名叫囂的婦人頓時傻了眼,先是一慌,隨即嚎哭道︰「哪里是我兒逼奸,明明就是她們姊妹鎮日裝那楚楚可憐的狐媚樣子,害得我兒跟失了魂兒似的,你們自己去村里問問,自從她們搬來了小湯村以後,勾引多少兒郎攀她們家牆……可憐我兒傻呀,把自己一條命都給斷送了呀!」

「我听你在——」氣炸了的曹照照又開始猛烈掙扎張牙舞爪起來。

「曹司直!」他低喝。

「——叭噗啦!」曹照照死命地掙出一只小手,對著那婦人惡狠狠地比了一根中指。

李衡一頓,有股不合時宜的忍俊不住險險自胸臆沖出……終還是強自克制住了,只嘴角抿了抿,這才得以如常開口,對那名撒潑哭嚎的婦人平靜溫和道︰「你兒喪命,骨肉親情母子連心,做母親的椎心泣血,本官可以理解。」

婦人一愣,哭嚎中的痛苦和真心多了三分……「大人,老婦人就只有他和他阿兄兩個兒子,他又是幼子,是我的心肝兒肉啊……」

李衡神情有一絲悲憫。「可嘆白發人送黑發人。」

「大人明監,嗚嗚嗚……正是如此啊……」

听見李衡還這樣安慰婦人,曹照照氣到頭頂都快冒煙了!

大人是在潮濕的山洞里一夜沒睡,腦子全進水了不成?

他的嗓音更加溫柔低沉,像是有著深深的憐憫和體恤。「你兒當時可曾同你說過,他要上野狼山?」

「嗚嗚……有的……我要早知道,我拼死都會攔著他!」婦人抽噎道。

「可世上,又有誰能預知未來之事呢?」李衡輕嘆道。「那麼你兒辱了那兩姊妹幾日後才上的野狼山?可有人與他同行?他出門前神情可有任何異狀?他是怎麼死的?」

「嗚嗚嗚……我那可憐的兒睡了那兩姊妹後,約莫半月後,有天晚上興沖沖就說未來兒媳終于肯死心塌地要跟他了,還問我究竟是挑大的好還是小的好?」

曹照照嘶地倒抽了口涼氣!

「……我兒又說不行不行,另外那兩個兄弟也跟他爭著要人,睡都睡了,誰也不能便宜誰,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地兒娶媳婦兒可難了,好不容易兜著倆,正合該一個當妻一個做妾……」

听著婦人雖是邊抹著眼淚,卻是口沫橫飛,絲毫不以為意地敘述著這些令人發指齒寒的字字句句,這下不說曹照照了,就連雪飛和炎海都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可怕的是,小湯村大部分村民對此卻是面色如常,絲毫不覺得婦人說的話有什麼不對的。

因為縱然在唐朝,女性的地位彷佛已經比旁的朝代好上許多了,可仍舊月兌離不了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框架。

尤其是在這窮山惡水的不毛之地,女人甚至比不上家中的牲口還有價值。

在更多男人眼中,女人始終是依附于男人的一個物品。

曹照照胸口一片冰冷,冷得發顫……

李衡不著痕跡地低頭掃了她一眼,大手將她箍得更緊,強忍住心底的抽疼,卻不發一語,只抬眼做專注聆听那婦人說話。

「結果他嘴里叨叨絮絮,趕著出門……可就是這麼一出門,他便再也沒回來了,等我再見到我兒,他已被壓在巨木之下……我可憐的,苦命的兒啊!」婦人已經沉浸在過往的悲痛記憶中,淒厲地哭喊了起來。

「——馬藤?」他倏然望向馬藤,濃眉微挑。

曾為府兵斥候的馬藤不知怎地,剎那間竟默契地領會了寺卿大人的意思,立時恭敬疾聲稟道︰「大人,被巨木砸中的是湯馱,被野獸咬死的是湯魏,死于山澗的是湯仁。」

「清涼,記下證詞,湯馱之母親口證實湯馱曾在生前奸辱兩名死者,其共犯疑似湯魏、湯仁二人,後續查察核實。」

「已記下了。」清涼不知何時已小冊在手,精炭削制成的「鉛筆」迅速清晰有力地寫上。

這「鉛筆」的原身還是曹照照一時手癢做出來的,方便抄寫擦拭,後來被寺卿大人拿去工部研究了,很快就出了一批特制鉛筆,專門用來提供禁軍南衙十六衛和北衙六軍及邊塞軍隊中的暗哨、斥候……等等使用。

聖人大喜,賜名為「神工筆」。

曹照照不知道,她按著現代鉛筆的形式無心插柳還原出的神工筆,讓自己在聖人面前順利掛上了號兒,好印象蹭蹭直上漲。

她此時只是見到大老板幾番話誘導之下,隨即峰回路轉就把那個囂張婦人請進坑里去了,登時轉怒為喜,心神大暢,得意洋洋地對那呆住的囂張婦人哼哼諷笑。

——報應啊報應!

「不……你這是……沒有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兒沒有……」囂張婦人傻眼了,頓時也忘了嚎哭撒野。「我沒有作證,我不是……」

小湯村眾人也霎時被這番突如其來的風雲變色、急轉直下給打得措手不及,瞠目結舌得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在終于反應過來後,頃刻間一片嘩然鼓噪……

「你、你原來是騙我的?」湯里正萬萬沒想到自己和村民被繞了那麼一大圈兒,原來被哄進了陷阱里!

這時候,再蠢的也知道眼前這位寺卿大人根本不是站在他們這邊兒的了!

就在湯里正恨得面目猙獰巴不得沖過來殺了他的剎那,李衡英俊肅然臉龐沒有任何得色,而是冷靜道——

「你錯了,本官並無哄騙于你,只要有死者,有凶手,就是我三法司該受理查辦之案,你兒死于紅衣僵尸之手,此案,本官亦會查個水落石出。」

湯里正愣住了,一時也不知該悲該喜。

「現在還管什麼紅衣僵尸?這狗官根本就是在耍咱們,是沖著咱們小湯村來的,他要追究咱們的罪名……」湯渤趁機挑撥。「別忘了那兩姊妹雖是湯馱幾個強暴的,卻是咱們所有村民逼殺殉葬的!若是落到這狗官手里,咱們所有人都得死!」

「對,他是沖著我們來的……」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就沒事了!」

「別跟這狗官廢話羅嗦!」

恐懼和憤怒如同火藥和導火線,瞬間點燃了小湯村眾人的狂暴不安,他們開始激烈躁動起來,抓緊了手中的農具鐵器就在湯渤的鼓動下,往李衡幾人的方向沖殺而來——

「護好阿郎!」

雪飛輕飄飄飛起,身姿如離弓之箭疾然射向了小湯村暴民之中,腰間軟劍在手,左橫右刺,刷刷刷就戳倒了七、八人!

炎海面色冷漠地揮劍削斷了其中兩個撲近跟前來的壯漢手中稻草鐵叉,飛腳踢翻了他倆,回身又挑了幾個人的手筋腳筋!

招招可致命,卻又留有余地。

他們練的本就是殺人的劍,只不過為護持阿郎,附在大理寺麾下,也就不得不抑著殺性只傷人,阻絕暴徒再度行凶的可能。

雪飛和炎海一露身手,轉眼間就有十數人倒地申吟痛嚎,頓時震懾了小湯村暴民。

馬藤悍勇地揍趴了往日還跟他稱兄道弟的壯漢,喘息著抱緊了小犢兒後退到和李衡同一陣線,滿眼警戒防備地盯著眼前的村民。

「爾等莫再執迷不悟,還不速速拋下武器,束手就擒?」李衡的嗓音冷靜而清晰地穿透凌駕一切。「——是非善惡,王法昭昭,自有公斷!」

已經有小湯村民驚駭害怕得丟下手中斧頭,趴伏在地瑟瑟顫抖了。

幾個原想趁亂來看熱鬧和嚼舌根的婦人在人群踩踏當中,就算沒被踩得半死也嚇暈了過去。

湯渤目眥暴睜——眼前這幾人哪是勢單力薄的文弱官員?根本是沖入羊群中的狼!

可就算如此,小湯村也沒有退路了,他們今天就是用人海戰術也要活生生把人給耗死在這里!

湯渤血紅的眼楮倏然瞥見了被李衡牢牢護在身後的曹照照,驀地一亮——

「——抓住那個女的!」

湯渤在村里是青壯年中的領頭羊,手下那票兄弟對于他的信服崇拜遠遠勝過于其他,湯渤一聲令下,他們就動作了,默契十足地包抄上來——

李衡眸光一冷,在雪飛三人被纏住的剎那,他不驚不怒,身姿瀟灑出手俐落地左橫又擋,高大的身軀始終擋在曹照照前頭。

曹照照心髒霎時緊縮,眼眶含淚,死命咬牙緊緊貼在他身後,努力配合著閃躲及時,不給他扯後腿。

若說在兩年多前剛來大唐之時,她還會有種自己正在玩RPG游戲,身邊周遭所見人物不過是里頭的角色的虛擬實境感。

可這兩年多來,她在大理寺和李府生活著、經歷著,和李衡跟雪飛等人共同查案、並肩作戰……他和他們早就是她最信任親近的同僚親友,在幾次面對危險之時,都是他們在保護她。

這次,她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他們的弱點。

從未有過自我嫌棄和沮喪感緊緊勒住了她的心口、她的呼吸!

如果此次能僥幸不死,如果他們所有人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到長安,那麼——

心念流轉間,她毅然下了個果斷的決定!

曹照照心髒狂跳,可腦子前所未有的冷靜,她死死咬住下唇,吞下所有惶然和驚懼,只全神貫注躲在他身後,並不忘隨時注意任何來自任何地方的危險……

在戰場殺陣上本就沒有什麼是百分之百的安全和防御,刀劍無眼,亂槍還能打死鳥呢,就像誰說沒有槍頭就捅不死人——

不然奪命書生是怎麼死的?

雪飛和炎海、清涼見小湯村暴民居然連阿郎都敢襲擊,登時大怒!

他們再也顧不得阿郎再三嚴明「辦案時盡可能不損及人命」的命令,也渾忘回京之後可能面對的朝堂震驚責難……霎時狠戾反身回頭沖殺,下手招招無情!

斷肢殘臂噴濺而飛,暴亂的村民哀號四起……

「不可!」李衡臉色微變,凌厲喝斥道。

只是幾個錯眼間,雪飛和炎海、清涼已成功殺回他身邊,將逼近的危險暴徒全各斷一手一腳,斬殺一地,而後這才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垂首領罪。

「請阿郎治罪。」

李衡目光冷峻嚴厲。

曹照照卻是高高懸著的那顆心終于安然回到了胸腔內,她抓著李衡的袖口,仰頭求懇道︰「——大人,事急從權,別治他們的罪!」

李衡低頭看著她焦急哀求的眼神,首次沒有任何軟化動搖,眼神凜冽威嚴如銅鑄鐘鼎,冰冷森然,鐵法無情。

「——他們關心則亂,誤判局勢而下手過重,忘守公門中人律令,不罰便是藐視律法,又將何以服眾?」

「——曹司直也該記住自己的身分,勿忘形,莫逾矩。」

「——你是我大理寺的人,就該守大理寺的例律!」

曹照照一呆,看著他深沉疏離嚴峻的神情,心口不知怎地陣陣發冷起來。

而後,剛剛情急之下依賴地揪著他袖口的小手,彷佛被凍傷般本能一顫,瑟縮狼狽地松開了……

李衡沒有再看她,而是落在恭肅跪立在地的三人身上。


「爾等三人,待歸京,回大理寺按律自領懲戒。」

「喏!」雪飛三人卻是大喜過望,重重磕頭,心悅誠服。

阿郎以律法懲戒治他們的罪,便是還願留他們在身邊服侍……這真是太好了。

曹照照卻不明白他們三個到底在高興什麼,她只是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們三個人幾個重磕就頭破血流,還兀自歡喜地彎腰起身,退守一旁。

她怔怔地愣在原地,在他身側,卻覺咫尺天涯。

李衡身姿挺拔昂藏沉肅地佇立在那兒,神色嚴酷,如同廟里一尊高高在上遙遠漠然的神只。

——高不可攀,不容侵犯。

她心髒瞬間像是被什麼重重捶了一拳。

就在此時,忽地兩個紅色鬼魅身影從天而降,手中黑爪銳利,眨眼間一一插入了被砍斷了手腳的狂暴村民頸項中,另一只手執著個黑黝黝的長型毛竹桶狀物,緊緊貼合在那鮮血泉涌而出的傷口上。

不一會兒,那被他們附著毛竹桶狀物在頸項的村民已經像是失血月兌水過多的微微干癟了。

剩下七八名四肢完好卻瀕臨崩潰的村民,見狀霎時間嚇瘋了,哭喊癲狂地連滾帶爬……

「有僵尸!真的紅衣僵尸來了!」

「救命……」

「饒命啊,別殺我,別殺我……」

「不是我害死你們的……」

雪飛和炎海、清涼在方才就察覺了那兩道紅色鬼魅身影,只不過他們第一時間選擇的是將李衡團團保護住。

曹照照還是呆呆地、遲鈍地看著這眼前種種。

李衡眯起眼,目光凌厲地看著那紅色鬼魅身影,一看清楚他們手上的東西,腦中靈光乍閃,頓時沉聲喝道——

「住手!」

奇異的是,兩名紅色鬼影當真停止了殺人取血,而是迅速轉身單膝跪地,雙手執禮——

「標下赤輝、赤,拜見李寺卿大人!」

所有人全愣住了,就連雪飛三人也不免露出一絲愕然,唯獨李衡面無表情,負手在後。

「你二人是僚人?」

「是!」兩名披著紅色破爛條狀袍子,面上畫著詭異漆色的黑瘦精實男子互覷一眼,不由敬佩地拱手。「不愧是李大人,慧眼如炬。」

李衡盯著他二人,冷淡問︰「你二人是蜀王麾下?」

赤輝及赤一震,小心翼翼地執手道︰「李大人,我等主子正是蜀王殿下……受主人之命前來小湯村辦差,請李大人明察。」

李衡神色更淡了。「你們辦的差事,就是喬裝行僵,裝神弄鬼,殺人取血?」

赤輝二人不自覺在他冷淡卻無比威壓的氣勢下,頸項肩背不堪負荷地微微下墜……心跳加速,呼吸急促,額上憋出了冷汗來。

「回李大人,」赤吞咽了一下,「小湯村民喪心病狂卑劣歹毒,竟強辱少女致孕在前,後殺人埋尸在後……」

「吾主蜀王去歲才得知,這兩位無辜受害的女郎原來竟是楊妃娘娘未出五服之親的表外甥女,乃是吾主的表妹!」

此番話一出,全場一片僵滯靜默……

被斷了腳筋的湯渤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狼狽不堪的湯里正和村長則是臉色青白,渾身哆嗦。

小湯村其他人也沒好到哪里去,個個如遭雷擊、面如死灰……

什、什麼?怎麼會?

那個孤老頭子和倆弱不禁風又無依無靠的姊妹……怎麼可能有蜀王這麼大來頭的親戚?!

若他們早知道……若早知道的話……

小湯村眾人個個捶胸頓足、後悔莫及。

見這一幕,曹照照照理說應該是感到很爽快很痛快的,但她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視著這一切,身子一陣熱一陣冷。

——她們的親人和正義都來得太遲了。

已經化為一壞白骨的亡者,最後獲得的,也就只剩下這麼一丁點慘白的「安慰」。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何況吾主貴為蜀王,未親自下令出兵夷平小湯村,戮盡村民,只命我二人每逢雨天扮作僵尸鬼魅,令村民日夜心驚膽戰,再逐一殺人取血警告……已是留了一分仁心。」赤輝也道。

「蜀王藩地雖鄰關內道,可關內道自有節度使轄管,地方州縣衙署審查,縱使是冤案奇案懸案,州縣察判不明,自可上報朝廷,由朝廷分派刑部究查,大理寺復審。」李衡語氣嚴厲。

「李大人說得輕巧,可如此荒僻蠻橫之地,縣衙若非懶得督管,小湯村何至于敢幾次三番行此令人發指惡行?」赤輝不服。

「連我等生性粗莽獷野的僚人,都不會干出這樣泯滅人性之舉,顯見這小湯村就是從根子上都爛了,便是我等都將之殺絕了,他們也不無辜!」赤也憤慨道。

「無論是何情由,自有三法司為天下刑名察清審判,蜀王縱然出自快意恩仇,初衷想為亡者討一份公道,卻以如此鬼域伎倆行詭譎之術,反而令亡者無端背負了死後化為僵尸厲鬼的污名。」李衡眼神肅穆。「——令為惡之人罪行無法公諸于世,教受害之人冤情不能大白于天下,這,就是你們謂之的公理?你等訴求的正義?」

原來還憤憤不平、振振有詞的赤輝二人聞言呆住了。

「——而行陽謀,走大道,按律治罪,公正光明,只求世上再無一人受冤,再無一案不明!這才是,我大理寺忝掌國之重器的根本!」

李衡的字字句句振聾發聵、擲地有聲……一剎那間,赤輝二人心神大受震動。

雪飛等人則是昂然挺直了胸膛腰桿,面露驕傲深以為榮之色。

曹照照愣愣地仰望著他,漸漸地,心口那處寒冷空洞的地方彷佛也慢慢有一絲回暖,鼻頭酸楚。

他真的……是很好很好,又厲害又了不起的大理寺卿啊。

但剛剛,他已經那樣冷漠嚴峻疏離的看著她……

她,一定是讓他失望了吧?

……也是,一個遇事無自保能力,只會拖上官和同僚後腿的小吏,一個經常容易被情緒牽動理智、被情感左右判斷的司直,哪里還有資格繼續做大理寺公門中的一員?

確實,她老是會忘了自己的身分,老是會得意忘形,忘情逾矩……她真的很不適合當一個冷靜機警、鐵面無私的執法人員。

那是因為她骨子里住著的,還是現代那個具備專業的護理知識與技能,擁有高度耐性和同理心……脾氣有點急,性子有點散漫,愛吃愛笑又天兵天兵的急診室外科護理師啊。

曹照照眼眶發熱,濕濕的,怔忡地吸了吸鼻子。

大理寺這份工作,她真的不適任。

唐朝……其實住起來還是不習慣,她能不能選擇申請回家呀?

回到熟悉的家園,熟悉的社會和領域,安安心心、高高興興地做她擅長的護理人員工作,能夠幫忙醫生救助傷患,日行個好幾善,就算被傷患家屬罵得跟孫子一樣也沒關系……

因為她知道自己是有用的,她是在做正確的事。

不像在大理寺,她其實常常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給他添了一堆的麻煩,也因著不懂規矩、不諳事務的好心辦壞事,幫了倒忙。

她也……真的不想再讓他那樣冰冷、失望和疏離地看著她,因為心……會絞痛啊。

她想回家,這一刻,比過去兩年來的任何時候還想回家。

昨夜在濕冷陰寒山洞受了驚嚇,熬凍了一夜,又經歷了方才驚恐擔憂害怕喜悅憤怒種種的大起大落……

曹照照不知道自己已經著涼感冒了,額頭也正在發熱,她心神迷茫,只覺得腦子有些恍恍惚惚……

心髒一抽一抽的,像是再度破了個大洞,漏風得厲害,頭更是隱隱熱脹刺痛敲打欲裂,身體不知不覺重得宛如綁了鉛塊一樣,腳下卻虛浮得如同灌了氫氣的氣球……飄飄忽忽……

下一秒,她眼前發黑,整個人失勢往前栽……

「照照!」

【上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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