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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蔡小雀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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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0:0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上 作者︰蔡小雀

曹照照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哪路神仙,
居然在台北車站地下迷宮一個轉彎就穿越到了大唐,
還一腳踩到了大理寺卿李衡神駿坐騎的……那坨?
自從被李衡撿到後,她無意間靠著「美劇CSI」的死忠粉絲光環,
居然莫名其妙就成了大理寺基層公務人員,好好一個現代小護士,
被迫化身鑒識人才,從此跟隨李衡上山下海、緝犯追凶……
果然無論在哪個朝代,社畜的DNA里刻著還是社畜。
好處是,大理寺俸祿佳、伙食好,
還有那位高大修長端肅睿智的李寺卿大人啊~
實在太容易讓人生起春心蕩漾想醬醬釀釀的念頭,
光是天天看著他,她都能多扒三碗大米飯!
不過「辦公室戀情」這種事想想就算了,
眼前最重要的還是一連串爆發的「胡餅案」、「行僵案」……
受害者死因成謎,行凶者動機可疑,
她和李寺卿大人全力追查下去,
卻發現案件竟涉及到二十年前的沈陽王叛亂?
──到底凶手是誰?目的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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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0:35 |只看該作者
序言

話說,喜歡看外國影集的姊妹們應該對「CSI犯罪現場─拉斯維加斯/邁阿密/紐約」,「重返犯罪現場─NCIS」……等等知名刑偵監識影集不陌生吧?

當年這類影集可說是大大滿足了觀眾們對于懸疑刺激、科學辦案的胃口,精彩刺激得讓大家看得血脈僨張,連連拍案叫絕。

尤其是當執迷不悟還不可一世的罪犯們,被監識人員和探員將確鑿的證據拍在他們臉上時,再也無法狡辯抵賴逃罪的那一刻……正義得以被伸張,邪惡得以被消滅,整個世界都彷佛跟著清爽光明了好幾度。

古有包青天為民伸冤、懲奸除惡,今有CSI循線緝凶,為受害者發聲,蓋因人們天生都有向往光明、追求正義的心,都希望這世上是非善惡黑白分明,行善者被世人以溫柔相惜,行凶者自有律法嚴懲不貸。

許多中外歷史上,都有這類刑獄偵查的紀錄和傳奇故事,最早可追溯到秦朝的「封診式」(秦墓出土竹簡),當中就提到——

治獄,能以書從跡其言,毋治諒(笞掠)而得人請(情)為上;治諒(笞掠)為下;有恐為敗。

意指︰審理案件,能根據記錄的口供而進行追查,不用拷打而察得犯人的實情,是最好的;若施行拷打,則為不好;恐嚇犯人者,最是失敗。

而宋朝的宋慈先生,則是根據自己的監識辦案經驗,寫下了世上第一本法醫鉅著《洗冤集錄》,並有了那番令世人震驚感動的前言——

獄事莫重于大闢,大闢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檢驗。蓋死生出入之權輿,幽枉屈伸之機括,于是乎決。法中所以通差今佐理掾者,謹之至也。

意思是︰在所有案件的審理中,最重要的就是死刑的判決,要面對犯人判處死刑,最要緊的就是要查明案件的線索和實情,而要弄清案件的線索和實情,首要依靠檢驗勘查的手段。

因為人犯是生是死,斷案是曲是直,冤屈是伸張還是鑄成,全都取決于根據檢驗勘查而下的結論,這也就是法律中規定州縣所有刑事官員必須親身參與檢驗勘查的道理所在,一定要無比謹慎小心才行啊!

審之又審,慎之又慎。

這就是令我們深深崇拜敬佩的天下刑獄官們,竭盡全力、耗費終生,為守護正義、公理、和平,所做出的偉大付出與見證。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中的大理寺卿李衡,以及司直曹照照,追求的也就是這樣的人生志業。

身處大理寺,他們很清楚自己的職責和角色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會開始惺惺相惜,會漸漸被對方吸引,也是因為在彼此身上看見了同樣的追求和熱情。

惡人,就應自食其惡果。

真相,就該大白于天下。

他倆既是伙伴,更是知己,在李衡端肅矜貴的身分中,以及曹照照歡快跳月兌的外表之下,都擁有一顆相同干淨溫暖柔軟的心,和一腔相同至情至性的赤誠熱血。

所以一個大膽假設,另一個就小心求證……一個機謀擅策運籌帷幄,另一個就天馬行空另闢蹊徑……一個上竄下跳神經大條,另一個就溫柔寵溺精于善後。

總的來說,就是李衡負責盡忠報國兼養家疼太太,曹照照負責協助辦案加可可愛愛,一個好鍋配上一個好蓋,一個不用打一個也願意挨。

于是盛唐.大理寺從此以後,也不再只是正義公理的化身,還是專產狗糧的工廠。

《我的大理寺CSI手扎》是關于大理寺卿和曹司直辦案/戀愛紀錄的開始,未來,還有更多更多屬于他們的傳說在朝野間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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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1: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理二星,在宮門內,主刑獄事也。

《甘石星經》

胡餅案

長安。

——大唐律例,不到日午後,市鼓不響,東西兩市不得開市;日落前七刻,鳴鑼三百,所有店鋪皆需關張。

只今日,大雨滂沱,教熱鬧坊市落得了難得的寂靜。

西市,尾端不起眼的角落食鋪子里,有個彎腰駝背的蒼老婆子正在揉面做胡餅。

這胡餅裹以肉餡,潤以酥,入爐迫之,候肉熟即可……不但行走絲路的胡商喜食,就連許多小吏都會在下差之後,買上幾只回家做夕食。

在羊肉混合著面餅子焦香氣息飄送中,一個著青色小吏衣袍的瘦小個兒興沖沖蹦了進來,甩去了油紙傘上的雨水,隨手擱一旁,熟稔地把腰間沉墜墜的魚袋往桌案上一搭,姿態豪邁地席地而坐。

「哎呀!可餓死我了,今兒我要多吃一個餅子。」

蒼老婆子背影一頓,模糊地哎了一聲,而後緩慢地從爐子里夾出了兩個大大的烤胡餅,盛了碗自家釀的濁酒,哆哆嗦嗦地端了過來。

大娘年歲已經很大了,布滿皺紋的臉上還是禮儀良好地涂著脂粉,灰白的發髻也依然梳得齊齊整整,駝背的老人家低著頭,將餅酒置于案上,略福了一福,又慢慢蹭回了後頭做餅。

饑腸轆轆的小吏看著案上金黃酥香的烤胡餅和綠色濁酒,正要伸手,忽地微微一頓,這才緩緩拿取起了其中一個燙手硬實的胡餅,微笑隨意道︰「大娘,今天怎麼沒有旁的客呀?」

蒼老婆子手頭上的面團揉得咚咚作響,沙啞聲音隱約傳來︰「客有所不知,听說懷德坊新開了家胡姬酒肆,自是熱鬧得很,老婆子若不是還要守著店子,也去湊趣兒了。」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大雨趕客呢。」小吏掰開了熱呼呼香噴噴的胡餅,里頭摻雜著熟悉的羊脂香氣和焦味……

只可惜,這胡餅在烤爐中烘得太久了,酥殼兒都變硬了。

小吏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四周,因著此處是西市最末尾端角落,在千家珠寶香料馬匹絲綢酒肆商號中,顯得格外不起眼,外頭街市的繁華喧鬧到了這里,往往像隔了一層的鏡中花、水中月,恍恍惚惚間,輕易就風流雲散……

卻也是因著這份鬧中取靜,還有大娘家的好餅子,所以自然也不乏生意。

依舊是幾張桌案席子,擦得干干淨淨的,空氣中除了濃郁的胡餅肉餡面香外,隱約有一絲刺鼻的醋味。

若非小吏有只靈敏的狗鼻子,恐怕也嗅聞不出。

小吏嘆了口氣,有點糾結啊……

自己從昨晚通宵至今,別說湯餅米飯了,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如果可以的話,還真想先甩開膀子埋頭把這兩枚餅子大嚼落肚,再論其他。

「實在是,可惜了……」小吏喃喃。

蒼老婆子沾滿面粉的粗糙手指深深陷入面團,低垂頸項,彷佛若有所思,若有所待……

小吏放下那枚掰開的胡餅,忽地抬頭對著蒼老婆子一笑。

蒼老婆子身軀一緊,下一瞬猛地發現一張矮案朝自己頭面轟地撞擊而來!

電光石火間,蒼老婆子霍然直起身子,動作矯健地躍閃而過,反身掄臂劈開了那張矮案,在巨大碎裂聲中,小吏不知何時已經欺近「她」跟前,袖子一揚,袖底飄出一股奇異的香氣——

蒼老婆子渾身陡地一軟,不敢置信地瞪著這比自己矮小一個頭的清秀小吏……竟然瞬息間就撂倒了自己?

怎麼會?怎麼能?

只是在蒼老婆子震驚盛怒目光下,小吏笑咪咪的小臉也突然一凝,伸手就要捏住蒼老婆子的面頰下顎關節,可終究阻止不及其咬碎臼齒!

蒼老婆子高大身軀抽搐著癱倒,唇齒口鼻間霎時出血,皮肉多裂,舌與糞門皆露出……轉眼已氣絕身亡。

按著過往經驗,這頗類蕈菌類毒,烘干毒菌子以蜜煉之,封以蠟丸,置于臼齒槽空中,緊急時咬破蠟丸,蕈毒迅速和唾液結合,瞬息斃命。

這是殺手刺客們慣常的手段了。

小吏面色凝重地看著腳邊的尸首,本想自衣襟內袋掏出那雙隨身攜帶的自縫鹿皮手套,開始驗起尸來,但想想這里是第一案發現場,自己若一個不小心,說不定會莫名其妙成了「疑犯」……還是按照規矩來吧!

至于鋪子原來的主人崔大娘,想來已是凶多吉少。

小吏強捺下想找尋崔大娘的沖動,再三提醒自己牢記此刻身分,謹慎地張傘緩步走出了鋪子門口,踏過一地濕淋淋水花,在這諸戶以百戶為里,五里為鄉,四家為鄰,三家為保的長安里坊中,很輕易就找到了此處負責的不良人(最底層之緝事番役)位置。

她原想請不良人前去京兆府通報,只是這不良人所在的小亭中,那名趴在案上渾身酒氣讓人誤以為是酒酣眠去的不良人,已經死了。

尸體猶有余溫,尚未有尸斑凝結,研判約莫死去一炷香時辰左右。

不良人頸項受大力折斷而亡,小吏想起「假崔大娘」方才那劈裂桌案的巨力,也就不難聯想到凶手是誰了。

只是其中依舊疑雲重重……

小吏低首思量,凶手應是先悄無聲息地殺死了不良人,再偽裝成崔大娘在鋪子里揉面團,而真正的崔大娘原先放進爐子里的胡餅,本應半盞茶即該出爐,卻因為假的崔大娘取而代之後,便被遺留在爐子里過久,導致酥脆的餅殼子都給烤硬了。

否則崔大娘年紀雖老,手腳卻一貫麻利勤快,平素最為自家胡餅的外酥內軟餡香脂腴豐美而傲,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胡餅燒糊了?

小吏也是因為發覺那過硬過老的餅殼子有異,還有自己每回來時都得嗑掉三個大胡餅,可今日自己喊了句「我今日要多吃一個餅子」,卻只得到了兩個胡餅……

估計凶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栽在有個飯桶胃的小吏手里的。

——那麼凶手不惜先殺了可能攪局的不良人,再耗費時間偽裝成崔大娘,究竟是在等誰上門?目的又是為何?

只可惜大雨沖散了行凶者的痕跡,本就是最麻煩的一種情況。

「……糟了!」小吏臉色微變,急忙奔回鋪子里。

地上被劈成兩半的矮案猶在,可那具服毒身亡的高壯尸體已經消失無蹤了。

同時不見的,還有小吏適才隨意扔在矮案上,然後隨著翻桌動作掉落在地上,代表著自己身分證明的魚袋……

「Shit——」清秀小吏懊惱至極地月兌口而出,隨即無力地撫額喃喃。「又要被李衡那家伙修理了。」

大理寺戊號驗尸房

一個高大修長男子身著紫袍,袖手在後,看著案上蒼白男性尸首。

「稟大人,」老仵作恭敬地稟道︰「此無名死者,七尺八寸,約莫三十許上下,肩頸厚繭,腳板粗大,應是販夫走卒之流。其舌未吐出,頸項無繩索勒痕,非上吊而亡,小人以經糟醋洗敷其全身,周遭燃起炭火,隔著紅油紙傘窺看檢視,也皆無外傷。」

今日天陰落雨,借不得日光,只好以炭火焰焰代之。

高大修長男子俊美的臉龐被掩在燻了艾草的白綾帕子後,濃眉微蹙,目光落在蒼白男性尸首上的某處。

「子午卯酉掐中指,辰戌丑末手掌舒,寅申巳亥拳著手,亡人死去不差時……」老仵作感覺到大人眼神中的嚴峻冷冽,額上不由汗出如漿,忙數念出大理寺驗尸口訣之一,「大人,足可研判此人命喪于寅申巳亥間……只,死、死因不明。」

「不明?」高大修長男子挑眉,眸光更深了。

老仵作忙跪下叉手行禮。「回寺卿大人,小人亦讓死者口含銀牌,再用皂角水洗銀牌,半個時辰後銀牌並無發黑;亦一一檢查過頭頂發間腳底,未曾有利器刺入痕跡。」

老仵作聲音顫抖,惶惶不安。「死者身上無酒氣,面上雖有掙扎之色,卻無壓痕,不似遭人使用軟物壓住口鼻窒息而死。」

他家世代皆為仵作,而仵作卻是世人眼中賤籍,過去多為屠夫擔任,若非本朝開國之初,因唐律嚴謹,聖人對三法司多有倚仗看重,是以仵作的待遇也高了不少。

老仵作好不容易從刑部被擢升到大理寺,自然更是兢兢業業,未有一日疏漏,面對這樁刑部報上來的「詭案」,他也想以自己多年經驗在死者身上查出個蛛絲馬跡,可他連尸首都剖開來勘驗了,五髒肌理未有中毒之相,也未有溺水跡象。

——死者面容猙獰掙扎,若說是見鬼了被嚇破膽的話,那倒還略略符合了,可偏偏觀其膽囊完好如故,一切都正常得……太不正常。

大理寺首席老仵作張老兒已經翻遍歷年來尸案,絞盡腦汁,也判斷不出此人死因為何?

「你曾在死者驗尸格上錄下——眼白和肺髒皆腫脹有紫癜。」高大修長男子緩緩走近,漂亮得如劍似玉的指尖凌空點在死者驚恐猙獰、張口呼吸狀的面容,上翻的眼白也有點點紫斑。「既有紫癜腫脹,乃生前受力擠壓造成,又如何不符合窒息而亡了?」

老仵作知道大人自擔任寺卿以來,率領大理寺屢破奇案懸案,他鷹眼如炬,做此研判必定有九成把握,只是一根筋兒的老仵作還是想不明白其中玄機,也想不出做案工具——

「可……既是窒息而亡,因何死者面上無痕,手腳也無被縛痕跡?」

「——手腳無被縛痕跡,死者可能是遭人以厚被或是棉布帛通身卷縛。面上無痕卻窒息而亡,料想其臉上是被貼了層層疊疊噴了水的桑皮紙以封住口鼻,此殺人刑罰手法名為︰貼加官。」

一個清脆的嗓音在門口響起。

正屏氣凝神戒慎緊張的大理寺正和錄事和老仵作,聞聲不約而同望向門口,瞬間大大松了口氣,眉開眼笑——

「曹司直,您回來啦!」

清秀小吏對著他們露齒一燦,卻對上目光深沉似笑非笑的高大修長男子——也是大理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寺卿大人李衡——時,頓時卡住,露出了一抹可疑的心虛。

「咳。」曹照照忙低頭,一本正經乖順無比地對李衡行了個叉手禮。「下官拜見寺卿大人。」

李衡隨意摘下系于耳後的帕子,漂亮峰峻的眉眼盯著她,一眼就看出異狀。「跟人動手了?」

曹照照早就習慣了自己的頂頭大上司有著一雙浮?摩斯的利眼和狼犬鼻子……她訕訕一笑,硬著頭皮還是自己招了。

「寺卿大人,那個,下官有要事稟報……」

李衡向來俊美容貌氣度閑雅,且端肅中又透著隱隱威懾之勢,可面對這個嘻皮笑臉憊懶「小兒」時,總時時心頭有火苗撲騰竄出的感覺。

他自詡端持守禮,有君子之風,然見這「小兒」那粉嘟嘟臉蛋嘿嘿傻笑,實則不知又在盤算什麼鬼主意的模樣,手指莫名就有些癢,想狠狠捏上一捏,以示小逞。

李衡深深吸了一口氣,寬厚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而後又克制回去,淡聲道︰「先說,你是從何得知此人所受殺人刑罰為‘貼加官’?」

曹照照一噎,心虛的眼神兒亂飄。「那個,下官依稀彷佛從一本古籍上頭看見過的。」

「哪一本古籍?」

孤狗大神。

她笑得更尷尬了,模模頭。「忘、忘了呢,呵呵呵!」

總不能真的承認,自己自小就對刑偵監識類小說充滿興趣,長大後更是追「CSI犯罪現場」每集不落……

像「貼加官」這麼別具一格的可怕殺人法,電視劇里屢次出現過,她因著好奇,便從Google上面查詢過它的歷史典故出處。

此典故出自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為了秘密私下處決人,不致引起外界懷疑與非議,這才發明出這個讓人暫時……不對,是永遠停止呼吸的刑罰。

現今是唐朝時期,而明朝這位小弟弟還遠遠排在宋朝、元朝兩位小哥哥後頭,是將近七百年以後的事兒了。

唉,不管是古代哪個朝代,撇開太過理想化的穿越小說不說,其實任何穿越人士想在陌生的朝代混得風生水起,都萬分不容易。

第一個首要戒慎牢記的就是——皇權和階級制度絕不可侵犯。

膽敢犯上,隨時嗝屁。

不過令人慶幸的是,唐朝官話和近代閩南語和河洛一帶方言相似,又增添了幾分雅音的「中原話」,對她這個國台語都說得十分溜的小姑娘而言,非常有親切感,上口起來也特別快。

且普遍來說,唐代國力鼎盛,萬邦來朝不斷,無論是做生意的各國胡人還是到長安取經的、拜師的、求取學問的……各種語言時不時都會在長安出現,見怪不怪。

有時候置身熱鬧的長安坊市中,她恍惚間還會有種自己是在台北火車站或桃園國際機場,听見各國旅客嘰哩呱啦從自己身邊走過的錯覺……

江湖上人人傳說,台北火車站是個大迷宮,而自己就是在這個大迷宮晃著晃著,沒找到高鐵的轉乘捷運的出口,反而在彎彎繞繞中才一個轉身——

她就一腳踏進馬糞里!

沒錯,還是人稱大唐第一英才李衡,李寺卿大人騎的汗血寶馬剛剛「撇」下的一坨熱騰騰……

回憶太不堪,那畫面更是。

「又發什麼傻呢?」一個低沉熟悉的嗓音在她頭頂隱隱不悅響起。

「在想孽緣這種事居然能跨越這麼大的……」她喃喃自語到一半,頓覺不對,仰頭望向整整高了自己一個頭以上的大理寺精英大老板,忙把「時空」兩個字吞回了肚子里。「沒事。」

「有空,找出那本古籍給我‘見識見識’。」他話里意味悠長。

「哈,哈,一定一定。」她暗暗抹了把冷汗。


李衡輕輕拎提著她的後衣領。「來,再說說這貼加官。」

「哎,等等!」曹照照來不及掙月兌,被只漂亮修長的大手制住,只得暗暗月復誹的翻了個白眼,嘴上卻急道︰「屬下要報案!」

「報案找京兆府。」李衡淡淡道︰「朝廷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職,大理寺負責審理中央百官犯罪和京師徒刑以上案件,再者是地方懸宕難破之疑案……你身為大理寺司直,如何不知?」

她嘟囔,「下官自然知道,剛剛也報給京兆府了,可是——」

他挑眉詢問。

曹照照想起方才京兆府差役和司事一臉懷疑地盯著自己,她既拿不出證明身分的魚袋,胡餅鋪子里也不見任何一具尸體,無論是真的崔大娘還是假的崔大娘……

若非她這九品的青色小吏衣袍還穿在身上,恐怕早就被差役以謊報的罪名先打上三記棍杖了。

而現在,京兆府派來的差役也還等在大理寺外頭……雖說他見到她竟然真的能打個招呼就大搖大擺踏進大理寺大門內,原本的質疑和不屑已經被目瞪口呆取代,可是如果李衡不接受她報案(申訴),她一個連官字都稱不上的九品芝麻小吏兒,恐怕也免不了先來個刑部大牢幾日游。

何況眼下還有這麼一樁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棘手疑案呢……

曹照照別扭了一下,也顧不得怕挨罵了,忙一一將方才發生在胡餅鋪子的事鉅細靡遺稟報。

李衡濃墨般斜飛的劍眉微微一動,眸光一閃,驀然松開手。「走吧。」

「去哪?」她揉揉雪白的小脖子,沒有察覺李衡鴉羽般長睫毛迅速低斂,似是掩住了什麼。

「查案!」

那頎長俊美身影俐落颯颯又帶著一絲自骨子里透出的清朗矜貴,落在他後頭的曹照照再度無可避免地被他帥……咳,甩了一臉,眨了眨眼,努力忽略發燙的面頰,還有不知道已經反覆撞死過幾次的心頭小鹿,調整心情的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長長呼出來。

大理寺正和錄事正要開口,老仵作也還眼巴巴地望著,就听得頭也未回的李衡淡然地拋出吩咐——

「……此人肩頸厚繭、腳板粗大變形,虎口處有麻縷久磨痕跡,符合腳夫形容,然足趾灰甲,顯長期接觸潮霉之地,膚色違和蒼白,當是久未經白晝日曬,疑似遭拘于陰暗潮濕處依舊做搬運之工,爾等傳我大理寺行文,通查廣義渠腳夫名冊,半年內有無辭工或不假失蹤者。」

「喏!」眾人目光驟然一亮。

「命京兆府治下,萬年、長安、新豐等二十二縣半年內失蹤報案人口卷宗,于明日辰時前速速送至大理寺徹查。」

「喏!」

大雨止歇,大理寺高高的青瓦屋檐下仍有點點雨水滴落……

「大人,您怎麼知道那名受害者曾是廣義渠的腳夫?就不能是其他商家或碼頭搬貨的腳夫嗎?」

急匆匆踩過水窪,快步跟上的曹照照雖見慣了李衡屢屢憑著幽微的蛛絲馬跡,就能抽絲剝繭查出真相宣告破案的神奇監識偵查能力,但每次還是忍不住想跟小學生似的舉手發問。

在這個科學、化學、物理學尚未發達,更沒有微物監識、DNA監定法等等的古代,若僅靠著一滴血、一枚指紋、一根毛發……往往想找出真凶,難于登天。

但她從不會小看古人的超凡智慧,比如被稱為「法醫學之父」的宋慈,就是中外法醫界公認史上首位法醫學家。

他在西元一二三五年開創了法醫監定學,著有《洗冤集錄》,也是世界上第一本以死亡方式系統編輯的法醫學著作。

話說回來……

曹照照神情恍惚了一下,有時她總覺得自己穿越的這個可能是個假唐朝,或是平行時空的唐朝,因為這兩年混跡在大理寺中,她發現大理寺驗尸的手法,有許多竟是宋公《洗冤集錄》里提到過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孤陋寡聞,當年上歷史課的時候打瞌睡,所以也沒看過課本或野史上有個名叫李衡的大理寺卿,年輕俊美肩寬腿長家世尊貴就是人有點機車……呃,跑題了。

又或者,她根本是穿越到一本古代小說里打醬油?

「自韋公受聖人命治廣通渠,二年而通,每歲可渠漕山東粟四百萬石至長安,每日所需腳夫者眾,名冊治理分明。」李衡風雅俐落的身姿步伐如故,語氣有著自己也未曾發覺的耐性。

「——山東粟向來以工部特造苧麻袋裝容,便是取其韌性佳、耐潮濕,此特造苧麻以縱橫九宮法織就,長期接觸扛糧腳夫掌上虎口,便會留下獨有繭痕。」

她恍然。「原來如此,大人眼楮真尖,這也瞧得出來?」

「‘長安萬庶雜談’上有,」他眸光低垂,別有含意地落在這僅及自己胸口處的圓圓小腦袋瓜上。「……記不住?」

曹照照差點腳下一個踉蹌。

芭樂啦!誰記得住啊?一本講述長安從歷史到建築到風俗到百姓食衣住行育樂包含八卦的「長安萬庶雜談」跟大英辭典一樣厚,而且還不是白話文,還沒有標點符號,她光是看個序文就看到懷疑人生……

「寺卿大人,您這種神童出身的高智慧人才是不會了解我們這種廢柴的心情的。」她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見你看坊間話本就沒有這種怨言。」

「看坊間話本兒可有趣多多了!」她一挺小胸脯,理直氣壯起來。「就跟您騎馬上朝和騎馬去打馬球,這兩種心情能一樣嗎?」

李衡腳步一頓,冷著俊臉兒瞪了她一眼。

可能是想叱一句「胡妄比喻,不成體統」,但不知怎地又沉默了,改給了她一個「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

哎,自從成為唐朝新住民以來,曹照照覺得自己察言觀色的本領飆高了不止十個百分點。

不過也沒用,因為每當她開始感覺有那麼一咪咪靠近、了解、模索出這位寺卿大人的時候……下一秒,寺卿大人就會給她來一記現實的鐵拳。

她想起了曾經某個不可言說且不忍卒睹的場景,無聲嘆了口氣,趕緊小碎步跟上。

有威震八方的大理寺卿李衡大人親自出馬,不說那名等在外頭押犯人似的差役驚嚇又崇拜地當場傻了眼,連聞訊而來的京兆府尹馬阿和兒都忙擦著大顆大顆的汗水,殷勤討好地下了轎快步而來行禮。

「拜見李大人——」

李衡優雅回以執手禮。「馬大人。」

「大人,剛剛那都是誤會……」馬阿和兒陪笑想解釋。

「——馬大人,您方才有第一時間派人封鎖現場吧?」曹照照有點心急,插嘴問。

馬阿和兒一滯,老臉尷尬地漲紅了起來,吞吞吐吐的回道︰「自、自然是有的。」

曹照照看他的表情就心下一涼——完了!

「明明下官都求——」她小圓腮幫子一鼓。

「不可無禮!」李衡低沉嗓音輕輕喝斥。

她瑟縮了下脖子,「喏!」

馬阿和兒睜大了眼,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暗暗倒抽了口氣——

難道面前這小女吏就是官場上人人傳聞的,「李大人家的」那位……

「不不不,是卑職有眼不識金瓖玉……咳咳咳。」馬阿和兒瞥見李衡的笑容有一絲莫測高深和微冷的警告,忙把後頭的話都給吞了下去。

「……?」曹照照一頭霧水滿眼問號。

「查案緊要。」李衡微微一笑。「馬大人,請吧!」

「喏,喏。」馬阿和兒此刻哪還有一京兆府尹的威嚴氣派,忙顛顛兒地跟在他們後頭,不忘死命擠眉弄眼對隨自己前來的兵曹們使眼色。

快快快!趕緊的,張羅起來,別讓大理寺卿大人壞了印象,以為咱們京兆府當差不用心……那位,可是李衡大人啊!

李衡平時上朝或辦公就不喜乘轎,皆是騎馬出門,唯有一前一後護衛隨扈之,再搭上一個小跟班曹照照。

直到半年前一次到鄰縣渭南查白骨案三天三夜,破案後回行疾馳途中,困極了的曹照照從馬上掉下來……

總之,曹照照當了半個月的「跛豪」,後來但凡要出遠門查案,忽就改馬車出行了。

但今天為著趕時間,李衡翻身上馬,修長大手驀地提住了曹照照的後領,又一氣兒將她扔上了馬背上。

「抓好!」

她心髒猛地往上一懸,急急抱住了他的腰……

媽耶,如此勁瘦銷魂的一把好狗公腰啊!

但曹照照色心剛起,下一瞬御賜汗血寶馬已經興奮地昂首嘶鳴一聲,撒蹄狂奔——

注意超速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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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1:2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胡餅鋪子里外已經被封鎖起來了,京兆府尹的人馬各個抬頭挺胸,手按佩刀,一副火眼金楮牢牢盯著四面八方,好似連只蒼蠅都別想穿過他們的嚴密監控防備進入案發現場。

李衡勒馬,一躍而下,後面的曹照照有些腿軟地爬下了馬,姿勢猶如狗爬半點不優雅也顧不得了。

不過就算帶著暈車現象,曹照照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些佩刀系甲的人馬正在強自按捺住粗喘的劇烈呼吸,汗流浹背,站立的腳跟還有些抖。

——這是收到消息,拼了老命抄近路早他們三分鐘來的吧?

「拜見寺卿大人!」一干武侯和差役恭恭敬敬行執手禮。

「免。」李衡一頷首,緩步走入了胡餅鋪子。

里面有三人身姿筆直地恭立現場,分別是京兆府令史和主事,其中有位中年男子是曹照照的老朋友了,正是京兆府仵作湯藤。

「下官令史王韜,主事何紹紹,小人仵作湯藤,拜見寺卿大人。」

看著三人緊張又滿臉傾慕對著自己躬身行執手禮,李衡平靜地道︰「免禮 ?等有何發現?」

「回寺卿大人的話,」王令史按捺下激動之情,恭謹地道︰「下官和湯仵作于半個時辰前受命來此勘查現場,只見胡餅鋪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亂腳印,一大一小,有少許雨水印漬,此間主人不見蹤影,揉餅白案後方地面有濕帛擦拭過痕跡,透著微微刺鼻醋水味……然,不見曹司直所宣稱之尸首。」

「我說過,有尸首,但被盜走了。」曹照照忍不住再次申明。

曹照照明白他們的意思,縱然現場紊亂,餅鋪主人失蹤,也不能證明這里發生過命案,而她這個唯一的目擊證人又只有口供,沒有什麼物證。

她嘆了口氣,再次懊惱自己的一時大意,在案發之時,就不該還想著按照正常程序走,先把那個假崔大娘驗了再說,無論如何也能從他身上找到些線索吧?

李衡側首看了垂頭的曹照照一眼,緩緩在胡餅鋪子繞走了一圈,銳利黑眸掃過窗欞……角落……而後頎長的身影停頓在了白案前三步。

「疑犯擅用左手,手掌短而粗大,掌厚而硬,中有斷掌,食、中、無名指節有厚繭,當曾是弓箭手,且臂力強勁。」他目光盯在那團面團上已然變淡的掌印,沉聲地道︰「尾指缺少一截,切口俐落,似為利刃所斷。」


眾人一震,急忙趕到他身邊,卻被李衡揚袖阻止——

「仔細腳下。」

幾個人僵住,又忙後退。

他指著白案前下方留下的腳印,案上地面都是面粉,所以腳印格外明顯,尤其是右足比左足痕跡深重了許多。

「此當是曹司直所說,你擲出矮案時該名疑犯躍起之處。」他優雅俐落地撩袍屈膝蹲下,伸指隔空描繪。「疑犯移動間上半身靈動迅捷,下盤甚穩,右足習慣後跟施力,顯示慣常拉開重弓。」

眾人听得目瞪口呆,滿眼敬服……

「曹司直,你可還記得疑犯劈斷矮案時,用的是左右何手?」李衡挑眉看著她問道。

「右手。」曹照照火速回神,面帶疑惑。「可是大人,如果疑犯是左利手(左撇子),在面對突如其來的攻擊時,他不是應該也本能的運用左手使力嗎?」

軍人出身的王令史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她臉色微微尷尬了——這問題很沒常識嗎?

「若是弓箭手,自是一貫護住運勁拉張弓弦之臂,生恐傷及。」李衡簡短解釋,看著她的眼神有一絲隱晦的耐心。

「了解,多謝大人。」她清清喉嚨,提醒自己千萬慎記別在外人面前又胡亂沒大沒小地對他問出十萬個為什麼。

「疑犯極可能是個尾指遭截斷的前弓箭手——」王令史眼神敏銳,面色凜然凝重。「寺卿大人,依您看,此人會是地方藩王麾下府兵?抑或是官宦富戶豢養府衛私兵?若是前者,那——」

如今大唐國力強盛富庶,萬國來朝,西域各邦遷至長安或經商謀生或習書取經者眾,流動人口多,人員復雜,各坊管理雖嚴謹,可世上最光明繁華的城市都會有最陰暗晦澀的角落……長安,也不外如是。

不提天南地北來往商客齊聚的西市,光是東市內便有貨財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積集,更鄰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等皇城宮殿,圍繞東市皆是達官顯貴的豪邸府院。

並長安官僚貴族子弟,多是弓馬嫻熟、斗雞走狗且眠花宿柳者,逞凶斗狠互相比試時有耳聞,還有豪族特意養了昆侖奴為驅策……

「我等職責是辦案斷案,追查真相尋出真凶,還受害者一個公道清平。」李衡听出王令史的遲疑和顧忌,沉著平靜的語氣里有著無可撼動的昂然坦蕩。「三法司奉聖人和唐律行事,為天下執法,當正定刑書,明斷罪法,使刑不差二,法不傾邪。」

王令史和主事仵作目光燦然亮了起來,胸膛熱血沸騰……

「喏!」

曹照照仰望著眼前俊美沉著肅然的青年,心頭怦怦跳,而後馬上強迫自己轉移視線——冷靜!冷靜!美色禍人,戒之慎之!

「能以左手拉動三石弓者罕,」李衡沉吟。「據我所知,舊歷九年,皇城十六衛豹騎一千人中,卻同時有兩名弓箭手以左手能展三石弓百步穿楊而馳名……兩人,恰恰是孿生兄弟。」

王令史也想起來了,面露異色。「下官也曾耳聞過這對孿生兄弟,力大無窮,箭術過人,只是——」

李衡道︰「只可惜在舊歷十年初,沈陽王叛亂,左右龍虎軍、神策軍、豹騎迎戰剿敵,死傷無數,後兵部卷宗詳錄,此戰共計亡兩千六百零七人,傷三千九百八十二人,千人豹騎十中僅存一二,這兩人均在亡者名單中。」

舊歷九年,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早已湮沒在重重故紙堆中,又有幾人能一眼一念間就精準搜羅而出?

王令史和何主事難掩敬佩地看著李衡。

他語氣淡然,「精通箭術一門雙杰卻不幸慘烈犧牲……故而在閱覽昔日兵部歷年卷宗時,本官對這雙楊姓兄弟印象頗深。」

王令史對這大理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寺卿大人神交已久。

李大人出身五姓七望名門士族之首的隴西李氏,家學禮法底蘊淵博深遠,又是李氏嫡系嫡長孫,自幼熟讀詩書經綸,過目不忘聰穎機變,素有神童美譽。

他深受聖人寵信倚重,被聖人親昵喚為「吾家玉衡郎」——玉衡者,為廉貞星,乃北斗七星中最亮那顆星。

李衡大人十二歲起便被聖人帶在身邊,後任兵部員外郎,刑部侍郎……屢建奇功,自擔任大理寺卿以來,便破了十數樁陳年懸案。

大理寺卿高位九卿之一,負責執掌邦國折獄詳刑之事,以「五听」審查案情,究其原委,用「三慮」作為復查天下可疑案件的重要原則。

五听者︰氣听,視听,色听,聲听,辭听。

三慮者︰一是復查疑難離奇案件須謹慎明辨,二是昭憐無辜以雪冤案,三是公平審問一切可疑之案。

簡而言之,想坐上大理寺卿這個位置可不容易,曾讓多少才智之士高官名臣望洋而興嘆。

可李衡大人這五年來硬生生坐穩了大理寺卿,成為大理寺上下官吏三百余人眼中最敬服仰望的存在。

「那麼,」王令史深吸了一口氣。「初步可排除豹騎名單了。」

李衡目光落在那手印上久久,忽然對何主事問道︰「餅鋪店東崔大娘背景清查得如何?」

「回大人的話,據京兆府戶籍文書所錄,胡餅鋪崔大娘乃鮮卑人氏,十五年前遷至長安,以番胡內附入籍,上戶丁稅錢十文。」何主事取出文書和訪查卷冊,躬身應答道。「坊正也說,崔大娘攜香料一箱,購入這間鋪面,經營胡餅為生。」

「十五年……」李衡眼神幽微深邃。

曹照照想了想,還是忍不住了。「香料一箱,價值不下千金,崔大娘能擁有這樣的身家,卻賣了十五年的胡餅?每日只甘于賺這點子蠅頭小利?她總不可能興趣就是賣胡餅吧?」

如果是她,光買下這鋪面租賃給旁的商家,當個包租婆,一年就能輕松賺進比辛辛苦苦賣上十年胡餅還多的財帛,干嘛還要天天忍受揉面制餅在火爐旁揮汗之苦?

……好吧,她承認她的人生理想就是當一條咸魚。

王令史也對曹照照有些許另眼相看,「曹司直之疑有道理。」

「哪里哪里。」她謙遜連連。「下官也不過問出了大家的疑惑罷了。」

李衡嘴角微微上揚。「那麼以你之見,崔大娘所圖為何?」

「……下官想不出。」

這種時候,曹照照就特別後悔大學時代沒選跟犯罪心理學有關的學系,否則她很快就能開啟犯罪側寫程序,專業至極地提供最精闢的分析。

但,可惜她只是個半路出家混進大理寺當濫竽的刑偵美劇愛好者。

一開始就是瞎貓踫到死耗子,莫名其妙幫忙破了一樁香燭紙鋪凶殺案,就此「嶄露頭角」,被李衡拎進了大理寺。

當時死者倒臥在香燭紙鋪的紙扎人下,全身赤果,面露驚恐,瞳孔放大,大汗淋灕而亡……

店東和其娘子前來開鋪子,看見倒斃在地的男人,不由尖叫出聲!

叫聲自然引來了鄰里,恰巧李衡策馬經過,被拿來當小廝用的曹照照也跟著「主子」進香燭紙鋪一探情況,正在暗自吐槽李衡這家伙根本就是柯南體質時,就听見眾人驚惶恐懼議論紛紛,和店東夫妻爭相對聞訊而來的衙役說,此人定是撞鬼了,被紙扎人拘了魂去。

一時間香燭紙鋪似是陰風陣陣,連衙役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面白如紙,兩股顫顫。

李衡尚未開口,曹照照在慌亂的人群中看見死者倒臥的那個姿勢,還有地上錯落的腳印跨得極大,顯示死者倒下前是在跑步,尸體的右腳明顯往外拐,幾乎呈九十度……

種種跡象,莫名很是眼熟啊,再看店東神情有些畏縮閃躲,不自覺將右手下意識收在袖子里,她腦中忽然蹦出一個畫面——


咦?「CSI犯罪現場─拉斯維加斯」里不是有一集,一個小伙子跟同伴去沙漠狂歡時喝了曼陀羅花飲料,產生幻覺,有畏光畏聲,渾身發熱得像著了火一般,所以會果奔瘋狂散熱。

小伙子也是在幻覺畏聲下听到同伴的吼叫聲,激動之下追上去捂住他的口鼻導致窒息致死,掙扎間被同伴咬了一口……

想到這里的曹照照腦門一熱,月兌口而出︰「死者莫不是喝了曼陀羅花或五石散才變成這樣的?欸,店東,你那右手該不會是被死者咬了吧?」

全場一靜……

曹照照感覺到李衡隱隱驚異的銳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正訕訕然想擺擺手說自己是瞎猜的,可是寺卿大人已經甩出象征身分官位的金魚袋,一揚聲——

「來人,封鎖現場,押下店東,褪衣盤查!」

「喏!」

然後……然後就真的破案了。

死者是店東的好友,昨晚畏妻如虎的兩人相約在香燭紙鋪一起嗑藥(五石散),結果嗨過頭了樂極生悲……

一分鐘破案的「神探曹照照」自己也很懵。

接著她從此就被李衡拎著踏入大理寺這條不歸路了。

被迫當驗尸小跟班、辦案小跟班、翻卷宗小跟班……唉,回首前塵,血汗斑斑啊!

想她一個急診室護理師,雖說在學校時解剖大體老師就能心存虔誠目不轉楮毫不緊張地看著老師下刀解說,到醫院上班後不怕針不怕血不怕傷不怕車禍血肉模糊的患者,大夜班結束後和同事興高采烈相約去巷口吃米腸配豬血湯……

但是護理師被拿來當法醫訓練使用,古往今來,恐怕也只有李衡這個魔鬼上司才——

算了算了,這年頭有鐵飯碗能捧,也該知足感恩了。

「無妨。」李衡轉望向王令史與何主事,吩咐道︰「命人探問左右鄰舍者,是否見崔大娘曾有親朋來投?十五年間可和人有過紛爭?」

「喏!」

李衡環顧四周,對湯仵作問道︰「另外一名死者勘驗如何?」

湯仵作執手,有些尷尬。「回大人的話,稍早前不良帥已率人將該名死者帶回,言明自有不良人為其懲凶復仇,不良人……不歸京兆府管轄。」

長安分管階層分明,不良帥此言既出,就是京兆府尹也不好與之抗衡。

湯仵作自然是有私心的,他們底下的人微言輕,京兆府尹又怕事,可李衡大人就不一樣了,掌管大理寺,又是聖人心月復,小小不良帥雖然蠻橫,還沒那個膽子跟大理寺卿叫陣。

「不良帥那處,某去。」李衡如何看不出這其中的小心機,但心里也明白下頭的人自有為難之處。他轉頭對曹照照道︰「給你一刻鐘,搜查此間,詳做記錄。」

「喏!」曹照照熟門熟路地開始了小跟班的行動。

李衡高大身軀優雅而俐落地出了胡餅鋪,兩個精悍一黑一白護衛已然跟上。

曹照照不知道李衡去跟不良帥說了什麼,但一個時辰後,那頸項被扭斷的不良人尸首已經到了大理寺驗尸房。

她雖然是第一時間發現尸首者,可也因為跟此案相涉,所以照慣例後續是不能參與相關驗尸查辦的。

說句不好听的,若遇上個政治昏暗處事不明的,她恐怕就會被拿來當主嫌入罪扛事兒了。

曹照照只得乖乖回到了大理寺自己的小辦公桌前,看著堆疊得高高的案牘,有驗尸格的、記錄載本的……她忍不住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胃。

哎,好餓。

在大理寺當差就是這樣,忙起來沒日沒夜的,她以前在急診室的時候雖然也忙,但好歹還能偷偷喝一口高熱量的珍女乃墊墊,可現在……

「還不回?」

她驀然抬頭,看見忙了一日夜依然挺拔俊美冷靜肅然如故的頂頭上司。

李衡親自提了燈籠,暈黃的光線映照出令人心悸的陽剛性感,依稀還有一絲剛剛沾染上的血腥煞氣。

——這不只是親自驗尸,還親自動手提審了哪個倒楣鬼不成?

「啊,就回了。」她回過神來,趕緊隨手收拾了一下。

他們的步履穿過沉靜肅穆的大理寺,經過一重重面露恭謹的值夜金吾衛,大門外一輛樸素卻寬敞的馬車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總被她偷偷戲稱為「黑白郎君」的一黑一白高身兆護衛也策馬一前一後跟車隨扈。

他性情再低調,世家貴冑子弟的排場還是擺在那兒。

況且大理寺卿辦的案子多了,明里暗里的敵人自然也不少,總有一兩個想不開的會試圖行刺一下……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死在黑白郎君的一刀一劍下,剩下的那個則是留下來當活口審問。

當了李衡兩年的跟班,曹照照還是頗能大言不慚地拍胸說一句——打打殺殺的場面,本小娘子也是見慣了的,不怕不怕。

此刻,曹照照依然恭敬地等他上了車,自己習慣地爬上了前頭車轅架跟車夫大叔一起,忽地听見青色錦簾後傳出一個低沉有力的嗓音——

「進來!」

她眨了眨眼。「喔……喏。」

掀簾入內,見男人面色威嚴,眉宇冷峻,高大修長身軀斜靠在車廂錦靠上,一絲不苟的紫袍前襟不知何時被微微松開,露出了一抹雪白的里衣領子和漂亮的男性鎖骨。

曹照照萬萬沒想到一打眼就被這般惑人艷色撲上面來,她心髒跳停了一瞬,好一會兒才找回理智和呼吸,小心翼翼地在距離大老板最遠的地兒坐下。

「大人。」

閉目養神的李衡睜開眼,深邃眸光凝視著她。「回去後,喝帖安神湯。」

「喔,多謝大人。」她恍神了一下,眉開眼笑的。

哎喲老板還是很有良心滴……

他濃眉微揚,頓了一頓才開口,「你——沒有旁的要跟我說的嗎?」

曹照照老實地搖搖頭。

今天關于案情的事兒全都說了,就連她點了幾個胡餅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她對于自己的記性還是很有信心的。

可是李衡眉頭緩緩地蹙起,似有不悅,面色也有些冷了下來。

難道是她還有漏掉了什麼?

已然擅長看眼色的曹照照有點兒抖,吞了吞口水。「那個,大人,還是小的再從頭到尾把案情始末說上一回?」

詭異的安靜籠罩在車廂內……

「你可以出去了。」

曹照照被攆出來的時候還是一頭霧水,她暗暗求教地望向車夫和前頭的黑郎君——他們的目光卻默默地轉移開來。

可惡!還有沒有一點同僚之情了?

她哼哼磨牙,卻只能拎著忐忑不安的小心肝兒,這麼一路晃呀晃回了李府。

李府佔地寬廣,整整一條玄武大街都是,那朱紅高牆內是湖光水色,是庭台樓閣,更是千年世家的貴氣底蘊。

李衡是隴西武陽房嫡系長孫,其父祖皆居隴西祖宅,自他擔任家主,入主大理寺後,長安主宅內自是以他為尊,宿于主院。

被他撿回來的曹照照是僕非客,兩年來都住在側門一所小偏院里,隔壁緊鄰大膳房。

缺點是油煙大了點兒,好處則是餓了就能隨時去覓食。

曹照照跟廚娘們感情聯絡得極好,在這個以蒸煮熬烤和膾為主的年代,她就偷偷「傳授」了炒和炸的技術,時不時弄點蔥爆炒羊肉和炸饅頭來解解饞。

李府的廚娘們更是一通百通,很快就發展出各種各樣的炒菜和炸食,在李府宴客時忒是驚艷八方了一把,听說就連聖人都特地為此把李衡大人召進宮,旁敲側擊能不能進獻李府獨門饌單菜譜。

不過別人穿越的外掛都特別利國利民,要不就是能替自己賺進很多小錢錢,可她的外掛……算了,別提了。

回到了小偏院的曹照照疲憊得想直接倒頭就睡,但是才在外頭打滾了一天,還幾度進出大理寺驗尸房,她還是強撐著幾乎快散架的身子,自己打了井水,在泥爐上燒開,傾入清水浴桶里,在房里好好地用澡豆把自己洗刷得干干淨淨。

她這兩年來很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謹守為僕的本分,能自己來的,絕不麻煩旁人。

李府本就家風清貴正氣,幾乎沒有以大欺小,以貴凌賤的事兒發生,尤其當家主子又是大理寺卿,治家手段不是以刑法就是軍法,哪個嫌命太長了,敢挑戰府律家規?

曹照照自覺能夠依附在李衡麾下,李府庇蔭之內,已經是老天垂憐了,所以旁的……還真不敢想。

尤其,李衡的表妹還特地「提點」過她了。

夜晚暑氣重,曹照照沐浴完後拿著大帕子在月光下擦拭長發。

她原本骨乏筋酥累得慌,但洗完澡後整個人清醒舒服了不少,餓過頭的胃也沒了感覺,索性坐在門檻上望著天邊月思考人生。

「唉,好想回家啊……」她放下了大帕子,半干的長發披散在身後,神情落寞。

她好想念二十一世紀的家人,想念她的工作,同事,手機,電腦,影集……還有所有好吃的東西以及自由的空氣。

盡管大唐已經是個對女性相對開放和寬容的年代,可又怎麼能跟現代社會相比?

何況,這里沒有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熟悉的一切……

她眼眶紅紅,鼻頭發酸,咕噥。「——連沖水馬桶和衛生棉都沒有,真他媽的慘啊!」

最後曹照照坐在門檻靠著門框睡著了,眼角還有隱約水光……

全然不知,有個高大男人提著一個食盒無聲翻牆而落來到近前,看著她連做夢也在皺眉的小臉時,腳步微頓。

終究,舍不得喚醒她,而是格外輕巧小心地將她打橫抱起,入內放在了床榻上。

「……我要回家。」曹照照小臉一翻,埋進了軟枕里,囈語含糊不清地飄出。

男人修長精致的大手正要將被褥往上拉,聞言停了良久,最後才幫她蓋好——

「小沒良心的。」低啞嗓音透著一絲咬牙切齒和無奈。

翌日一早,曹照照已經洗漱穿戴好,自動自發地在高闊的朱色銅釘大門前,和兩座威風凜凜的石獅子大眼瞪小眼……

老板今天起得有點晚啊!

現今三日一上朝,七日一休沐,所以不上朝不放假的時候,大老板都是直接到大理寺辦公的,而她這個小跟班自然也得同步上班。

今天清晨她是給餓醒的,自己模去大膳房喝了一大碗香噴噴的大米粥,干掉了五個羊肉餅子……心疼她的廚娘巴大娘還偷偷塞了兩枚水煮蛋給她。

巴大娘自個兒生的都是臭小子,所以最喜歡嬌嬌軟軟可人意兒的小娘子了,尤其曹照照又這麼好相處,成天笑嘻嘻的,哪個見了不喜歡?

「可憐見兒的,每日這麼奔波操勞,難怪吃了多少都不見長肉。」巴大娘對著她的背影嘆氣。

曹照照不知道巴大娘對自己的大胃王體質有這種美麗的誤會,她高高興興地揣著兩個暖呼呼的水煮蛋,正盤算著是等會兒在路上就吃掉呢還是藏起來當下午茶?

等著等著好像又有點餓了,她偷偷模出了一顆水煮蛋,就想拿它在石獅子上磕……

「你在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手里的水煮蛋一滑,就這樣啪唧墜地一路滾到李衡玄色滾紫邊的官靴邊。

幸虧唐朝天然純淨無污染的放山雞連蛋都很強壯,經此摧殘盡管裂成了一身蛛網狀,殼還是堅持不懈地穿在身上……但見一只玉白修長優美的大手將之拾起。

「哈,哈。」她干笑,雙頰通紅。「那個,大人晨安。」

李衡神情沉靜,但曹照照就是莫名有些心驚膽跳,總覺得……他低頭盯著自己的眼神頗有不善啊!

「朝食沒吃?」

「吃了的。」

他問完後又是一陣沉默,曹照照吞了吞口水,也只得在現場罰站,心中又是月復誹連連。

這是嫌她吃太多了嗎?那說清楚呀,最多以後她早餐晚餐都自己拿俸祿去外頭吃了,大唐的路邊攤還是非常豐富美味千變萬化的,光是各種胡餅、……甜的咸的應有盡有,而且一個胡餅只要兩文錢呢!

「以後,朝食到主院吃。」

欸?

李衡淡淡然說完,舉步翻身上馬。

她還沒回過神來,手上就被塞了條韁繩……呃,是驢繩。

「曹司直,大人還等著呢!」李府的健僕忍笑催促。

「——為什麼我又得騎小毛驢啊?」她恨恨磨牙,內心哀號。

面前那頭不知何時被牽出來遛的矮壯小毛驢也很不爽地昂首哼嗤呼嚕了一聲,顯然對于她這個無照駕駛……騎驢生手也很是嫌惡。

「與你身量正正匹配。」人、高、馬、大的李寺卿大人居高臨下,英俊肅穆,皮笑肉不笑。

她嘴角抽了抽,強自按捺下對著大老板比中指的沖動。

「喏!」

等等,雞蛋到底還不還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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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主僕一行人甫到大理寺門口,就看見一隊面色凝重得有如凶神惡煞般的金吾衛驅馬急急奔馳而來,打頭的右金吾衛中郎將疾沖在前,迅速躍下馬,對著李衡執手禮——

「李寺卿大人,下官奉命拘拿大理寺曹司直,敢問——曹照照何在?」

「金吾衛憑甚拘拿我大理寺的人?」李衡優雅地下了馬,給了後頭爬下小毛驢一臉忐忑不安的曹照照個安心的眼神。

右金吾衛中郎將客氣地稟道︰「昨夜慶元長公主府一名帳房深夜歸家途中遇害身亡,死者身邊有一物,正是曹司直的魚袋。」

果然來了!

曹照照心下一咯 ,下意識求助地望向李衡。「大人,昨兒下官魚袋失蹤,已經通報過的。」

「是。」李衡低沉從容對右金吾衛中郎將證實道︰「昨日申時三刻,曹司直因胡餅案,魚袋遺落,疑遭凶手同謀取走,大理寺檔案有載,炎海!速去取昨日檔來。」

「喏!」黑郎君炎海拱手,身形一閃即消失在眾人眼前。

中郎將和十數名金吾衛皆是一震,面上浮起驚駭又賓服之色。

久聞千年世家素有培養隱衛高手之能,其中又以隴西李氏最為馳名天下……

眼前這一位,果然武功高深莫測。

僅僅幾個彈指間,炎海已然手捧卷宗明檔,出現在眾人面前。

「主人。」

李衡接過明檔,翻到昨日那頁,神情淡然地遞與中郎將。「紀錄在此,盡可一觀。」

中郎將恭敬接過來,上頭墨字清晰詳述分明。

「且昨夜曹司直和李某一同下衙出大理寺,一同歸返李府,今晨一同出門上差。」李衡輕輕彈了彈衣袖上不存在的塵埃,眉眼疏淡。「府門森嚴,曹司直如何有機會出府行凶?」

明明他語氣舒緩爾雅,中正平和,可那話語里的一同一同又一同……曹照照卻不由自主悄悄紅了耳朵。

呸呸呸!別瞎想,快快把腦子那些黃色廢料清空!

她深呼吸,一臉「我很正氣」的表情,站得筆直。「對!某一直和寺卿大人同進同出……咳,總之,寺卿大人說得是!」

李衡寬肩隱隱似抖動了一下,默默別過頭去揉了揉眉心。

「這……」中郎將一臉為難,有些干巴巴道︰「下官明白了,可,死者是慶元長公主甚為倚重的帳房,長公主知道此事後甚為震怒,要我等立時捉拿凶手歸案。」

「所以爾等還在此耽擱什麼?」李衡微笑問道,眸中微冷。

中郎將面色復雜,似是尷尬又似是窘迫,片刻後遲疑道︰「或者,或者還是請曹司直到金吾衛司衙走一趟,以協助厘清案情,我等也好向長公主做個交代。」

——最好是啦,誰知道會不會一進了金吾衛司衙,她就被當成替罪羊逮了?

不過話說回來,曹照照對李衡這位大理寺老板還是很有信心的……

果不其然,人稱「玉面閻王」的李寺卿大人笑了。

「諸位請回,若還有何見教,請大將軍或長公主親移尊步至大理寺,李衡定掃榻相迎。」

中郎將一呆。

話畢,李寺卿大人一拂袖,慣常地提起曹照照後衣領就往大理寺高聳大門邁去。

「發什麼愣?上差了。」他低沉嗓音肅然中透著一絲雍容愜意。

「喏!」曹照照眉開眼笑,也不抗議他拎貓的行為了。

「寺卿大人!」中郎將焦急一喊,身旁金吾衛們鏘地刀劍齊出,李衡高大修長背影未有一步停頓,倒是中郎將嚇得慌忙斥喝手下們收起武器。「放肆!快放下!」

金吾衛們還反應不過來,卻眼前白影一花,剎那間乒乓金屬墜地聲響起,手中一輕……

原來不知何時,他們握著的刀劍已經只剩下了半截!

身著白色勁衣的白郎君……雪飛,緩慢地將銀色如練的緬鋼軟劍收回腰間,又成了一方毫不起眼的腰帶。

這是刻意顯露的身手,也是警告——

敢動主人者,死!

金吾衛們臉色慘白,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光耀燦燦的金色盔甲在這一瞬也像是褪色黯淡了大半。

中郎將深覺難堪又狼狽,但也只能垂頭喪氣地吼著收隊回去覆命,心中還得暗自慶幸方才這些蠢崽子沒有當真傷了李寺卿大人。

以下犯上,按唐律輕者杖八十,重者驅逐出京,便是他們的上官崔大將軍親自來此,和李寺卿大人也不能平起平坐,依然只有好聲好氣商量的份兒,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小卒子……又算是哪根蔥哪頭蒜?

再說了,沒瞧見對方的武力嗎?

「——一堆賊禿蠢狗兒,下次再敢這麼擅作主張不長眼,老子就把你們一個個扔進護城河喂魚!」中郎將人都騎遠了,斥罵聲猶不絕。

「喏!喏!」

而「深藏功與名」的雪飛看著「事了拂衣去」的主人提拎著那個不安分扭來動去的嬌小身影——

「若阿爺知道我們沒能攔住曹小娘子纏著阿郎……」他喃喃。

炎海挑眉。「阿爺縱然知道,也只有依從阿郎的份。」

雪飛啞口無言。

「莫多事,護好阿郎才是我們的使命。」

曹照照當然不知道後頭兩位護衛高手心里的糾結,她對著身旁高大頎長從容閑雅的老板此刻真是崇拜得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真是太感動惹,以後她再也不在背後偷偷罵他是血汗大理寺工廠的慣老板了。

「曹司直。」

「噯……」她撒糖的嗓音都狗腿地蕩漾了。

他腳步一停。

她不明所以地仰頭——欸?

「好好說話。」他冷眸,隱約咬牙。

「……喏。」

我圈你個叉叉……大齡.單身狗.男人果然陰陽怪氣,夸不到三秒就故態復萌!

她後臼齒狠狠磨了磨,最後還是決定不跟他一般計較。

「準備一下。」李衡佯裝沒看見她的忿忿,嘴角依稀上翹。

「準備什麼?」

「稍後慶元長公主自然會把那樁案子捅到大理寺來。」他負手淡定。「你同我一起去驗那帳房的尸。」

「慶元長公主會肯答應我去?」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唐朝的公主都不好惹啊,動不動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別說捏扁她一個小小九品小吏了,就是當街鞭打官員啊,搶人老公當駙馬啊,砸金買小倌兒啊什麼什麼的……她都听過十幾件啦。

雖說還沒有上升到人命官司,顯然也是礙于聖人的顏面和威嚴,公主們多少會收斂一咪咪,可是不把人弄死,也可以弄殘啊……

她打了個寒顫,完全不想成為公主們的新一樁「豐功偉業」。

「放心。」他看了她一眼。「她會,還會親自上大理寺相請。」

她面露懷疑——不能吧?堂堂長公主,隨便派個管家或侍衛來通知也就很給面子了,還會貴人玉趾踏賤地?

可是曹照照從開始進入社會工作的那一天起,就深諳「就算覺得老板有可能在弧?但還是得表現出老板好英明神武天縱奇才好棒棒」的職場討生活之術。

——不然怎麼應付某些因為壓力過大而愛發飆的護理長?

——怎麼記住每個醫生有不同的習慣,還要忍受某些醫生的高傲自大壞脾氣?

——怎麼強迫自己背一堆醫院宗旨和願景,還得在院長假仁假義來慰問時露出受寵若驚的笑容?

更遑論她們上班環境是病毒最多細菌最凶的地方,而病人和家屬大部分時候還比病毒細菌更有殺傷力……

總之,能在急診室這個戰壕熬出來的,都是百鏈成鋼的鐵血英雄啊!

欸?這樣對比之下,這兩年來在大理寺的磨練也算是小菜一碟了。

「行吧!」曹照照瞬間又原地滿血復活了,嘿嘿哈哈握拳道︰「我也不會被打倒的!我再去把線索理一理,看看有哪兒疏漏了!」

李衡看著生龍活虎蹦跳往前沖的嬌小青袍身影,目光不自禁燦如星辰,熠熠閃爍……笑意隱隱。

便是最喜看她,小小身子卻似蘊有萬丈陽光生機蓬勃。

彷佛有再多的波折磨難,縱然壓彎了腰,只要再打個滾兒,又是一條好漢。

一盞茶辰光後,曹照照興奮地抱著兩只卷宗匆匆跑過了大半個大理寺,氣喘吁吁地奔到李衡面前。

「大人!大人!您看我查到了什麼?」

她小臉紅撲撲,滿頭大汗,烏黑滾圓眼楮亮晶晶,仿似一只撲到了蛾子前來討拍撫稱贊的狸奴。

李衡有一霎的失神,大手險些管不住地抬起順毛……然而終究是克制住了,改握拳到嘴邊微微咳了一聲。

「說吧,查到了什麼?」

「您看您看。」曹照照展開卷宗,青蔥小手指著其中一處,又打開另一張粗糙紙張。「崔大娘籍貫鮮卑,這是她留在戶紙上的手印,旁邊有登記戶籍的書吏載明,因崔氏不識字,所以只蓋手印不留簽名。可這一份是十五年前買賣交割胡餅鋪子的契紙,上頭崔大娘卻簽了名,用的還不是鮮卑字。」

李衡若有所思。「若是崔大娘故布疑陣呢?」

她一愣,眉頭打結。「嗯嗯,這也很有可能啊,畢竟她如果有所圖,這場計劃早在十五年前就開始了,自然不可能露出這麼大的馬腳……所以這處陷阱,坑的就是我這種人。」

「怪不得你。」他見不得她愁眉苦臉,溫和道︰「我看過崔大娘這份契紙,落名字體為小篆,而且還是李監陽冰公之‘鐵線篆’,又名‘玉箸篆’,勁利豪爽,風行而集……崔大娘的筆力,頗有陽冰公三分神韻。」

她眨眨眼楮。「您的意思是,崔大娘有可能是陽冰公的後人?」

「我已命人去查了。」他讓她先入席而坐,遞予了她一方潔白無瑕樸實細膩的大帕子。「擦擦汗。」

這方帕子剛剛從他袖底取出,還浸潤著他身上干淨而醇厚的男人體香……曹照照原先沒多想,直到湊近了臉上要擦,聞到了那淡淡氣息後,瞬間一僵,像觸電著了般火速又把帕子塞回給他!

「不不不,不敢有勞大人。」她趕緊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頭臉,咧嘴一笑。「我這人糙慣了,哪用得著那麼精細昂貴的雪錦擦臉啊?沒得勾破了絲,還得賠您錢呢!」

李衡英俊沉靜的臉龐瞬間黑了一黑,恨恨地收回了帕子,冷沉著聲道︰「隨你!」

「……」干嘛又生氣了啦?

一天內分泌神經失調個三五遍以上,他就不擔心提早老化更年期嗎?

曹照照也覺得很冤枉,她這兩年來都努力循規蹈矩融入唐朝社會風氣了,不然還想怎樣?

想一開始被他帶回李府時,她大大咧咧的二十一世紀小資女作風,很是被他狠狠鄙視和整頓了一番,天天罰站罰寫罰跪坐。

後來雖然笑不露齒、立不搖裙這兩點違反人性的規則是很難做到了,可什麼是尊什麼是卑,她也牢牢記在了腦子里。

——到底想怎樣啊?很難伺候捏!

「那下官再回去研究案情了。」她在內心比過無數中指,還是礙于形勢比人強地低頭夾著尾巴想溜。

「在這等著。」他修長指節在檀木案上輕輕敲了下,聲音雖輕,卻有雷霆萬鈞之威壓。

起身了一半的曹照照只得又縮頭縮腦地坐了回去。

等什麼?等外送到府呀?

她嘴里嘀嘀咕咕,李衡已不是頭一次听見她說這些令人听來似懂非懂雲里霧里的詞匯了,撐著鬢角,還是把那口悶氣憋了回去。

幸虧一個清秀少年很快就疾步而至,執手行禮道︰「見過主人,胡餅鋪子果然有地窖密室。」

「耶?」曹照照精神一振,睜大眼楮。

李衡神色深沉,看起來一點也不訝異,「有何發現?」

「發現此物。」清秀少年名喚清涼,恭敬遞上用上好雪白綾帕包裹妥貼的一物。

他接過,掀開的剎那一股奇異香氣飄散開來。

曹照照伸長脖子一看。「這——是乳香吧?」

他沉靜的眉眼有一絲異樣,綾帕上是一小只乳黃色若石若脂之物,邊緣隱約燒過,香氣濃密。

「此物名喚‘多伽羅香’,」他接口。「你果然識得?」

多伽羅香,又名乳香,是乳香樹的樹脂,價值千金。

此物自來是豪門貴族燻香所用,也用于祭典,非常人所能取得……李府中雖也不乏此等名貴燻香料,可李衡為了審理案件參與驗尸,未免紊亂鼻息,自任大理寺卿後就再不讓府中下人使香燻衣。

曹照照,是怎麼知道多伽羅香的?

她的出身,始終是他兩年來難解之謎團……

「大人,你就是不放棄隨時試探我是嗎?」她用不悅掩飾心虛。「我已經說過,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自己從哪來,如果你能幫我找回我家人,幫我回家,那我就太感謝大人了。」

——失去記憶力這招就是這麼好用,只要她不認,誰會知道她是哪個時空的人?

別試圖跟她講道理,這年頭穿越小說都落伍了,她還莫名其妙被迫穿越到唐朝來,這又有什麼道理可言?

面對她炸毛狸奴似的咬牙切齒怒氣沖沖,李衡忽地笑了。

這一笑,猶如玄冰融化,清風拂來,梅樹綻放……

曹照照差點抵擋不住,趕緊轉頭避開這殺傷力驚人的美色。

「別多心,我沒有不信你。」他低聲安撫她。

他只是有些莫名擔憂……

清涼看了看主人,又看了看曹照照,沒來由覺得自己在這兒好似挺多余的,可又不敢擅自離開。

「說說地窖的情況。」李衡修長漂亮的手指摩挲著那一小枚多伽羅香,若有所思。

「是。」清涼神色一正。「胡餅鋪子爐火移開之後,底下有一密窖,里頭有兩只箱子被挪走痕跡,此物正落在角落處。」

看出曹照照的疑惑,李衡低聲解釋。「昨日人多口雜,未免風聲外露,我命清涼昨夜暗中回胡餅鋪調查。」

「清涼你辛苦了。」她恍然大悟,同情地望向清涼,差點問出——老板晚上有給你加班鐘點費嗎?

「不辛苦。」清涼察覺到主人陡然變冷的眼神,頭皮一炸,忙躬身告辭。「主人,清涼先告退了。」

曹照照一頭霧水,直覺回頭看向李衡。

李衡俊美肅然臉龐巍然不動,眼皮眨也不眨。「——你如何看?」

她沒看出這兩個人在打什麼機鋒,只得把注意力轉回案情上,沉吟道︰「兩只箱子如果裝的都是香料,那價值不下五千金……難道是殺人奪香?」

他將多伽羅香放回案上。「線索不足,尚不能論斷。」

她有點沮喪。

是啊,背景神秘的崔大娘,身家鉅萬卻在長安賣了十五年的胡餅,是為了什麼?

那個偽裝成崔大娘的殺手又是誰?他殺人後留在胡餅鋪子,目的又是什麼?消失的兩只箱子裝的確實是香料嗎?又是誰運走的?慶元長公主府的帳房遇害,身邊有她的魚袋,這又是怎麼回事?

曹照照越想頭越痛,又有種自己攤上大事的心慌感……

「我該不會胡里胡涂間牽涉進什麼大案了吧?」她惴惴不安的問道。

「別怕——」他頓了頓,收回想拍拍她頭頂的大手,語氣平靜道︰「大理寺,不是吃干飯的。」

她仰望著他。

「我總能護住……你們的。」

——而李衡素有「多智近妖」的美譽,是因為他預測事情的準確度常常能高達百分之九十到九十五。

所以當公主儀仗浩浩蕩蕩開道而來,卻在進入大理寺時大半被攔在門外,以至于只能憋屈地帶了六名護衛和六名侍女來到大理寺內堂的慶元長公主,精致美麗風韻猶存的臉色雖然不好看,還是勉強對李衡露出了笑容來。

「臣李寺卿見過長公主。」李衡執手揖禮。

「下官曹司直拜見長公主。」曹照照則是按照品秩行了大禮。

「李寺卿快快免禮。」歲近中年的長公主一身華麗無雙穿戴,對李衡卻異常客氣,隱隱還有一分忌諱畏懼。

曹照照趁隙也趕緊直起身,退居到李衡身後。

她可沒忽略方才長公主那道不善的目光……

「長公主可是為了貴府帳房遇害一事而來?」

「李寺卿既然知道,那為何攔著金吾衛不將涉案疑犯曹司直交出來?」慶元長公主忍了忍,終究還是逸出了一絲金枝玉葉的驕恣怒氣。

他微微挑眉,「中郎將回去沒有稟明長公主事情來龍去脈?」

慶元長公主眯起眼,對上李衡看似謙遜溫文卻肅穆堅定的面色時,只得敗下陣來。

隴西李氏不是好惹的,更何況李衡此人更是聖人阿兄心月復中的心月復,慶元長公主還真沒底氣對上他。

「罷了,」慶元長公主臉色轉陰為晴,笑意吟吟道︰「本宮如何不知李寺卿清明公正,必定不會冤枉好人,既然你說曹司直與本案無涉,本宮沒理由不信。」

「長公主是明理之人,李某向來不擔心。」他微笑。

曹照照真是大開眼界——瞧瞧,大內月復黑高手就是能三兩句把人拱到自己也不好拆台的位置上,只能乖乖順著他劃下的路子走。

慶元長公主自然也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可又能怎樣呢?

「那有請李寺卿移駕前往長公主府驗尸,」慶元長公主口氣好了不只七分。「本宮那帳房身分不一般,乃是本宮女乃兄,他不幸慘遭毒手,本宮自是要為他尋出真凶復仇雪恨的。」

慶元長公主沒說的是,女乃兄掌管長公主府總帳,他一死,外頭的生意難免受到影響,這事關她的錢袋子,又叫她如何不惱火?

況且幾日後便是她的生辰宴,全長安的皇族豪貴帖子都放出去了,女乃兄這一死,未免添了些晦氣,還叫人笑話她長公主府連個奴也護不住……

說到底,慶元長公主就是受不住這口糟氣!

「李某職責所在,自當從命。」李衡側首瞥了曹照照一眼,「曹司直是大理寺最為出色的仵作之一,對昨日胡餅案又最為了解,兩案牽絲攀藤……驗尸查案,自然不可缺曹司直的加入。」

「既然是李寺卿推薦,本宮也沒有意見。」慶元長公主按捺下對曹照照冷哼的沖動,鳳眼一翹,擺手道︰「來人,擺駕回府。」

長公主府一隅。

忙碌的繡娘抱著珍貴的綢緞來往穿梭,她們正趕著為慶元長公主三日後的生辰宴做準備。

這霞光綢價值連城,是駙馬特意費萬金采購而來,為的就是幫長公主做出生辰宴上穿戴的牡丹千蝶舞華裙。

牡丹千蝶舞華裙無比講究,上頭需有奼紫千紅或含苞或盛放的百朵國色天香牡丹,還有千只七彩斑斕或停或飛或戲蕊的翩然蝴蝶,還要燻上最昂貴的香料,如郁金、龍腦香、百濯香、多伽羅香或千畝香……

朝中權貴盛行燻香,起居坐臥,衣衫鞋襪,無不燻以奇珍之香,所需香量甚鉅,常有「一府一日之香,可抵萬戶百姓一年之用」的說法。

繡房緊鄰著便是香房,和繡房的熱火朝天相比,香房諸人卻是愁容滿面、氣氛低落……

「拾娘,」掌香娘子神情嚴峻地對正在調香的青衣婦人道︰「吳爺遇害,他早前說備下的那味瑞龍腦,我們無人知曉他珍藏何處,那今日這香可還調得成?」

瑞龍腦出自交趾國貢物,珍稀難得,便是尊貴如慶元長公主,每年自宮中所得也不過七八兩的香餅子,偏長公主又特鐘愛其中一香方,幾乎是日日燻的。

此香方須得瑞龍腦二兩、佔臘沉香五兩、金顏香、拂手香各一兩、番梔子、梅花腦各五錢半、多伽羅香二兩,研為末……以薔薇水和勻,于淨石上石達如泥,入模月兌之。

吳爺這些年來不知打哪弄得來瑞龍腦,幾乎是源源不斷供應公主府中調香之用,便是誰詢問他都神秘閉口不言,生怕哪個知了門路,奪了他在公主面前的寵似的。

可吳爺昨夜遇害,說好今日定會攜回公主府的瑞龍腦也不見蹤影,香房的眾人聞訊便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番商議下,今晨只得請掌香娘子大著膽子去求了哭哭啼啼的公主乳母,許她去宅中找一找那瑞龍腦,僥幸盼著或者吳爺家里還有擱放著些。

可瑞龍腦是沒找著,只找到了兩小只里頭堆疊小石頭的黃花梨木箱子。

掌香娘子也不敢聲張,更不敢深入細思吳爺是不是著了誰的道兒,只得急忙忙又趕回了公主府,坐困愁城。

長公主吃用享受處處奢華極致,最厭下人行事伺候的不盡心,曾有繡娘不過是在長公主所穿綾襪上繡的花樣兒硌著了長公主的肌膚,就立時被發賣去東都的礦山做活兒。

拾娘是府中重金聘來的調香娘子,聞言也不禁苦笑。「回掌香娘子,奴也無十分的把握,不過盡力而為罷了。」

掌香娘子听這話險些哭了,哆嗦著道︰「這可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啊……」

一旁有個香娘病急亂投醫的建言道︰「掌香娘子,長公主戀慕駙馬至深,駙馬平日所勸倒還能听進幾分,不如咱們去求駙馬,為奴等求一求情可否……」

「住口!你是不是嫌咱們香房八十六名香娘的命太長了?」掌香娘子勃然變色,低聲怒斥。

那名提議的香娘被罵得臉色發白灰頭土臉。「是奴錯了……」

「莫忘了長公主愛重駙馬逾命,當年能為了駙馬,甚至不惜……」掌香娘子把欲沖口的話咽回肚里,嗓音壓得更低了。「總之,長公主平生最忌諱有人覬覦駙馬,便是駙馬身邊服侍的人也全是內侍和小廝。咱們香房都是女子,你讓駙馬為香房說話,是要長公主疑心我們香房想攀附駙馬,要讓長公主將我們全數打殺一淨不成?」

此番話一出,香房霎時陷入驚懼的一片死寂……

「是奴蠢笨不知,奴大錯矣,多謝掌香娘子提點。」那名香娘冷汗涔涔,頻頻告饒。

「往後都把嘴給我收緊一點!」掌香娘子厲聲訓斥。

「喏!」

一旁的拾娘也听得驚疑不定,面色不好,半晌後才咬牙道︰「掌香娘子莫急,奴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必會精心調制,務必讓長公主在三日後的生辰宴上芳華萬丈、香馳京師。」

掌香娘子稍稍松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拾娘,咱們香房所有人的命可都系于你這一手調香術上了。」

「拾娘不敢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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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2: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而長公主府的另一頭,李衡寺卿大人至,長公主府自然也格外重視,由年近不惑卻風姿雅儀清俊無匹的魏駙馬率人親迎。

「見過駙馬。」

「有勞李寺卿大人了。」魏駙馬溫柔清雅地道。

曹照照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差點流口水……哇,難怪長安人人都說慶元長公主跟聖人盧了大半年,不惜哭著求著都要嫁給魏駙馬。

魏駙馬大約四十左右,若換作是現代當然還是帥大叔一枚,比起古天樂、胡歌的豐采也不遑多讓,而在這普遍四十歲都能當祖父的唐朝,魏駙馬這般姿儀綺麗風流爾雅的男人,當然更罕見了。

曹照照正在嘖嘖稱嘆,忽然莫名感覺到有一雙熾熱危險警告的眸光盯著自己,她順著生存(?)本能望過去,卻看到李衡冷峻如寒霜的俊臉。

……她剛剛錯過了什麼嗎?

曹照照滿臉莫名其妙,不過老板陰陽怪氣也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了,她見怪不怪地跟在寺卿大人後頭走進了那處臨時被用來當作驗尸房的陰冷偏房。

慶元長公主就是威風,家中帳房死了,尸體還能不往刑部、京兆府或金吾衛衙送,而是留在府中等著人來「給交代」。

嘖嘖嘖,為什麼她就沒有穿越成公主呢?

曹照照胡思亂想,直到看見那高壯卻膚色呈現詭異紅潤的尸體時,心下驀然一突——

「死者通身上下沒有任何傷痕,而耳廓、耳垂多呈櫻紅色,顏面及嘴唇有紫紺……」李衡眸光銳利,微微沉吟。「四肢沒有死後移尸他處的痕跡,初步可排除吸入炭息而亡,故當是死于毒物。」

魏駙馬方才已被長公主的人請回了主院,不願他看見骯髒陰晦之物,就是怕驚著了他。

慶元長公主將魏駙馬捧在手掌心,唯恐愛不夠,二十多年來,長安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倆更是夫妻恩愛、鶼鰈情深,是世人眼中金枝玉葉和清貴世族聯姻中最為成功的第一典範。


因此此刻和李衡、曹照照同在偏房內驗尸的,只有一名高大精悍中年人,正是金吾衛大將軍裴偃。

裴偃大將軍,也是聖人甚為倚重的大將,也是魏駙馬多年知交摯友。

這也就是死了個長公主府中的帳房,裴大將軍還會親自來管這件事兒的主要原因。

「是,某起初亦是這般推斷。」裴偃威嚴地道,「可金吾衛衙的仵作解剖尸首,查死者月復中食物無異狀,喉頭也無毒物腐蝕痕跡,況死者面部沒有絲毫毒發時扭曲猙獰之色,這點又恰恰與中毒身亡者不符。」

李衡若有所思。「大將軍可听過‘底野伽’此藥?」

裴大將軍蹙眉,遲疑問︰「依稀曾听過,彷佛是從西戎傳入?」

「大將軍好見識。」李衡頷首,淡淡道︰「此方有一味主藥為米囊花,江南有幾處富商之家盛行種植此花作觀賞之用,此花凡四瓣,大如盞,色澤嬌艷,華美銷魂……可此花結青苞時,收其津液,陰干用之,可藥人亦可殺人。」

裴大將軍聞言一震。

曹照照則是越听越耳熟……米囊花?好像在哪本古代言情小說看見過這個名詞……等等,不就是罌粟的古稱嗎?

她難掩敬佩地偷瞄李衡——好家伙,連毒物學都知道?

「只米囊花中毒,于飄飄欲仙中斷息,面色微笑如登極樂,卻不會有面呈櫻紅唇出紫紺之狀。」李衡一嘆。

曹照照在一旁沉默听著,低頭苦思,她是急診護理師出身,自然也見多了吞安眠藥、老鼠藥、或是燒炭自殺的急救患者,對于這方面的醫學常識和理論並不陌生。

死者看起來明顯是氰化物中毒死亡。

可唐朝現今的提煉技術,能提煉出這麼精純致命量大的氰化物嗎?

但死者又不是單純的服入氰化物身亡,因為氰化物中毒時,死者會異常痛苦,往往面部猙獰,可這吳姓帳房卻面容安詳,只露出駭人微笑,周身膚色呈詭麗的紅潤粉緋。

氫氰酸是一種被精淬過的氰化物,這種物質在常溫下也會揮發,經過汽化的毒物發作時間非常短,導致受害者還未做過相應的肌肉反應,就驚厥昏迷,五分鐘內身亡。

「發現這名死者的是誰?」曹照照突然開口。

「是一名更夫。」裴大將軍倒沒有因為自己位高權重,就沒將一名小小的九品小吏的發問當一回事。

尤其這位曹司直,也算是教人「久仰」了……

「更夫有沒有兩眼紅腫,不斷流淚的跡象?」她追問。

裴大將軍聞言一凜,眼神凝重起來,沉聲道︰「是,且不只是更夫,便是幾名處理死者的金吾衛也有相同癥候。金吾衛府醫診過,說他們似是中了毒,可此毒為何,卻分辨不出。」

「那就是了,死者是死于氫氰酸中毒,所以凶手極有可能有煉金或醫藥提煉方面的技術。」她深吸了一口氣。

裴大將軍和李衡不約而同緊盯著她,目光炯炯——

「何謂氫氰酸?氰化物?」

她一窒,只得小心翼翼解釋。「礦石或許多植物,比如苦杏……都可提煉出氰化物,但提煉手法極為復雜,甚為難提純成功。」

「那曹司直又是從何得知?」裴大將軍目光一閃追問道。

她就知道……

「裴大將軍也不用懷疑下官了,若凶手當真是我,又何必坦然相告其中玄機?」曹照照一攤手,頗無奈。「況且下官沒有殺人動機,也有不在場證明,您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太可惜了。」

裴大將軍還沒見過講話這般大膽直白的小娘子,不過看著她身後眉色舒展嘴角噙笑的李衡……

也罷,總算知道是給誰慣出來的了。

李衡淺笑點頭,對上裴大將軍的眼神卻灼灼然似有他意。「大將軍還有其他線索嗎?」

「吳姓帳房的家人說,他昨晚出門前神色興奮,曾喃喃說過今朝大發了,長公主定會重賞于他,可吳娘子問他,他卻又噤聲,還斥罵她婦人莫多事。」裴大將軍察覺得出其中定有內情,只可惜線索太少。

李衡突然問︰「大將軍可還記得舊歷十年,豹騎有一對雙生子神射手?」

裴大將軍沉默了,負手不語,片刻反問︰「李寺卿問這作甚?此二人和此案有何干系牽連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李衡笑笑。「只不過昨日過午胡餅案中,有一名疑凶咬毒自盡,尸首不翼而飛,某勘查過後,發現此人和雙生子豹騎里的一人頗為相符。」

「怎麼說?」

「舊日卷宗未有載,可舊歷十年初春,某當年五歲,恰隨我阿爺入宮面見聖人,當時虎豹園有猛虎月兌籠而出,聖人遇險,隨行龍虎軍和豹騎上前護駕,可瘋虎力大無窮勢猛驚人,後是楊姓雙生子中的兄長滾到撲竄而起的瘋虎下方,冒著性命危險一箭射中瘋虎肚月復。」

裴大將軍不由嘆息。「人說李寺卿大人素來過目不忘,沒想五歲稚齡至今之事,你竟也還記得?」

「驚心動魄,自然記得。」李衡目光直視裴大將軍,「當時楊姓猛將被瀕死瘋虎噬咬,四肢傷勢嚴重,幾有成殘之險,尤其尾指斷折……但因救駕有功,所以過後卻被聖人拔擢為豹騎副指揮使……李某記得,豹騎正指揮使正是裴大將軍您。」

「李寺卿這是在影射裴某和這兩樁殺人案有關?」裴大將軍面色一沉,自沙場刀山血海搏殺而來的煞氣瞬間騰騰威壓籠罩逼近!

曹照照不自禁呼吸困難起來。

李衡卻是輕輕一笑,剎那間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可怖低氣壓驀地冰消雪融,曹照照突然發現自己又能喘氣兒了……

「裴大將軍誤會了。」李衡從容不迫地道︰「某只是想知道,同年九月,沈陽王叛亂,左右龍虎軍、神策軍、豹騎迎戰剿敵死傷無數,楊姓兄弟同樣亡于此役中,當時兵部卷宗上有他二人名字,而兵部侍郎卻恰恰好是您的摯友魏駙馬。」

裴大將軍虎目暴睜,「李衡!你的意思是魏長風作了偽錄?不可能!他也沒有理由行此違反唐律軍令之舉?!」

「大將軍冷靜。」李衡忽而揚聲。「炎海,外可有異狀?」

一條黑色的影子倏地憑空出現在偏房門口,炎海執手回道︰「回主人,適才有三名暗人斥候潛伏屋瓦、樹梢、後窗隱密處,均已被僕和雪飛拿住,現點了啞穴,捆于屋後,雪飛看管中。」

裴大將軍又驚又怒,「何方宵小,竟然敢——」

「長公主配置府兵一千,崗哨嚴明,外人……除非有炎海和雪飛之能,否則要無聲潛入而不驚動哨兵極難。」李衡看起來卻一點也不詫異,彷佛這一切早就在他的設想之中。「是‘內賊’的可能性大過九成。」

他這番話里只差沒有直截了當地指出——長公主府派人監視著他和裴大將軍。

可裴大將軍又怎麼會听不出李衡話中之意?

裴大將軍怒極反笑,瞬間冷靜了下來,腦中極速運轉思考著——

「李寺卿,你早就疑上了長公主府?」

曹照照也驚訝得小嘴微張,小圓臉整個懵傻了……

燒但幾咧!

她剛剛……不對,是她從昨天到今天都錯過了什麼?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時,就是用快轉的,用縮時攝影,劇情也沒跳這麼快吧?還是在她睡覺的時候漏看集數了?

雖說,她應該老早就要習慣這種智商被學霸屌打的人生和職場生態了,可是她現在的心情,就像是絞盡腦汁、抽絲剝繭、嘔心瀝血、想方設法以為自己能幫上忙,還興沖沖找到了一輛腳踏車(?)可以載他前往康莊大道,卻猛然驚見李衡早已開著頂級超跑甩了她一整條高速公路,連聲「Bye~」都不跟她招呼……

看著李衡指揮若定成竹在胸的淡淡笑容,她有一剎那的恍惚。

明明知道不應該,可是這種強大的失落感還是讓她心里很不好受,只得低下頭來,努力掩飾眼底的黯然。

他是覺得她笨,會誤事,所以故意瞞著她?還是覺得她官卑人微,沒必要讓她知道?

或者是,她最最害怕的……

李衡終于發現,其實他也沒有那麼需要她的能力,而她也沒有她自以為的那樣「有用」。

李衡深邃幽深的眸光忽然落在了低著頭的曹照照身上,嘴角那絲笑意消失了,隱有些許不解。

可當她再度抬起頭來,已然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異狀。

「裴大將軍,不如你我一同前往主院,和魏駙馬‘談談’吧!」李衡定了定神,抬起眸光對上裴大將軍。

「李寺卿大人,最好手上證據充分。」裴大將軍話里意味深長。

李衡不置可否,只是優雅地一起袖。「請。」

主院。

魏駙馬看著李衡一行人,後頭還押著三名蒙面漢子,俊美憂郁的臉龐透著掩不住的訝然疑惑之色。

「這是?」

裴大將軍神情陰郁而矛盾,最後望向李衡。「李寺卿,裴某不知你囊中藏著什麼玄機,也不知長公主府本樁命案究竟牽涉多廣,可你今日既打算在此掀了底,想必也盤算好了讓某來做這個見證之人,所以……你說吧!」

魏駙馬眼中迷茫更盛。

「魏駙馬彷佛不詫異這三名漢子被擒?」李衡微笑問道。

魏駙馬苦笑。「李寺卿,魏某至今一頭霧水,不知這三人是誰,也不知本該驗尸查案的諸位,為何一臉興師問罪地來到我跟前。」

「既然潛伏環伺在偏院的這三名歹徒與魏駙馬無關,那想必駙馬也不反對李某命人將之帶回大理寺嚴審了。」

「什麼?」魏駙馬震驚。「這三名歹徒竟敢混進我長公主府意圖不軌,李寺卿大人確實該好好審上一審,魏某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把黑手伸進了長公主府……還意圖陷魏某和長公主于不義!」

看著魏駙馬努力壓抑怒氣,眼中的憤慨和委屈濃重得幾乎要燒灼起來,原本半信半疑的裴大將軍猶豫了一下,濃眉蹙起。

「駙馬如此深明大義,李某就放心了。」李衡對押著三人的雪飛道︰「帶回大理寺暗獄,口中毒囊可卸下了?」

「回主人,三人臼齒毒囊皆卸。」雪飛回道。

魏駙馬瞳孔隱隱縮了一縮,可再定楮一看,依然是滿布氣憤填膺。

饒是曹照照心緒復雜,還是不免疑惑地暗暗瞅了李衡一眼——

李衡這是要攤牌了?為什麼?他並不像是這麼冒失沖動的人,尤其他們人還在長公主府,慶元長公主尤其護短,就算魏駙馬犯下了什麼殺人罪,有長公主胡攪蠻纏,光是出動府兵就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顯然裴大將軍也是這樣想的,神情始終緊繃陰沉。

「此案,看似自昨日午後胡餅案開始,牽連到昨夜長公主府帳房被毒殺一案,」李衡漫然踱步,巧妙地將曹照照掩護在身後,挑眉望向魏駙馬。「可實際上,此案的陰謀根由已然在二十年前埋下了。」

裴大將軍面露愕然。

魏駙馬負手佇立,雖近中年,俊美滄桑惆悵的容顏在日光下卻恍若會發光。

若是長公主在此,見魏駙馬露出這等神態,想必又要心疼死了,定會大聲斥喝李衡的無禮。

「不過,我們還是先從昨日的胡餅案說起吧。」李衡瞥了一眼裴大將軍,語氣平靜淡然。「昨日西市一胡餅鋪店主崔大娘失蹤,卻有人偽裝成崔大娘,佯作賣餅,明顯可知,是在等著某個特定的人上門。」

裴大將軍皺眉。

魏駙馬則是默默聆听。

「恰巧曹司直前去買餅,識破假崔大娘,用迷煙欲藥倒此人之時,此人卻當機立斷咬破口中毒囊自殺,曹司直速出餅鋪尋不良人報案,可亭中不良人頸項遭巨力扭斷。」

李衡嗓音低沉而有力。「不良帥交出此名不良人尸身時曾說過——不良人是長安最底層番役,眼觀四面耳听八方,熟悉所有長安坊間人氏面容,警覺性最高,能近身絞殺他之人,必然不是陌生人。」


氣氛僵滯了一瞬,裴大將軍面露沉思,魏駙馬依然溫柔而憂傷地看著他,彷佛不明白這一切究竟和長公主府、和他有何干系?

曹照照也好奇到想撓耳搔頭——所以不良人不是假崔大娘殺的嗎?那是誰?

就在此時,青竹般修長少年清涼領了一個眼熟的中年精干男人走了進來,清涼執手行禮——

「稟主人,王令史請到。」

王令史有點怔忡,可見到裴大將軍和李衡及魏駙馬,不禁一震,忙執手躬身拜見。「下官京兆府令史王韜,拜見大將軍、寺卿大人、駙馬。」

曹照照睜大眼——咦?李衡請王令史來做甚?昨日他們附上的案錄還有寫得不清楚的地方嗎?

「這位王令史又是?」裴大將軍盯著李衡。

李衡沒有回答,只是轉向王令史,溫和道︰「王令史是京兆府資深令史,向來勤于政務,備受京兆府尹倚重,也是昨日京兆府第一個前往胡餅鋪子查案之人,比之主事何紹紹,仵作湯藤更早一步抵達案發現場,王令史請再重復說說,你昨日偵查出的線索。」

「喏!」王令史被上官這般嘉許肯定,心下大喜,越發恭恭敬敬的說道︰「昨日午後下官于曹司直報案後半個時辰,受命前去勘查現場,何主事和湯仵作也隨後趕到。下官到之時,只見胡餅鋪中有一方被巨力劈裂之矮案,地上有凌亂腳印,一大一小,有少許雨水印漬,此間主人不見蹤影,揉餅白案後方地面有濕帛擦拭過的痕跡,透著微微刺鼻醋水味……惜不見曹司直所宣稱之尸首。」

裴大將軍眨了眨眼,莫名地看著李衡。

這樣的偵查證詞只需三言兩語說明即可,怎麼還需要一個小小令史親身來?

魏駙馬始終沉默不語,如同在看戲……他要看,李衡到底要唱怎樣的一出戲?

曹照照听著這熟悉重復的偵查證詞,不知怎地總感覺哪里不太對勁……剎那間電光石火靈光一閃——

啊,時間差!

李衡對著她淺淺一笑,黑眸亮如星辰。

她情不自禁心髒怦怦亂跳了起來。

「王令史也是軍人出身吧?」李衡忽然問。

王令史一挺直腰桿,「是!」

「左右領軍衛,禁軍十六衛中的弓兵部隊,二十年前,王令史餃拜射聲翊軍校尉。」

王令史身形微微一僵,神情有絲戒備和不安。「……寺卿大人好記性,下官確實曾經任射聲翊軍校尉。」

「真巧。」曹照照深深吸了一口氣,嘀咕道︰「跟騎射部隊中的豹騎是同事啊!」

「曹司直此話何意?」王令史聲音異常緊繃,隱含警告。「難道是懷疑王某和你所謂的左利手殺手有關?若這樣推斷,這位疑似殺害崔大娘而後以身偽裝之的殺手,也只是曹司直宣稱之人,沒有加害者尸首也沒有被害者尸首,一切現場也可能是曹司直故布疑陣——」

裴大將軍眯起眼。

李衡面色一沉……

曹照照卻沒有在怕的,可能是因為躲在高大寬肩腿長的李衡身後,特別有安全感……咳。

她嘴角故意高高揚起,好意勸道︰「王令史別這麼緊張呀,我什麼都還沒說呢,您這樣急中生亂,胡亂攀咬,很容易讓人誤會您是在心虛……也對,您心虛什麼?」

「住口!」王令史額頭青筋冒起,隱隱生汗,猛然望向李衡。「李大人,您就是這麼縱容屬下妄織罪名誣陷無辜之人嗎?」

「曹司直有種天生特殊的敏銳能力,往往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嗅出凶手。」李衡淡淡道。

……嗅?

被夸獎的曹照照笑容還來不及浮起,就卡在了半路——當老娘是緝毒犬嗎?

「況且,你露出的破綻不止于此。」李衡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王令史瞳眸瞪大,胸膛急促起伏,咬牙道︰「李寺卿這是找不到凶手,生怕聖人苛責,所以索性隨便找個替罪羊了?裴大將軍,魏駙馬,您二位也是我朝重臣皇親,難道眼睜睜看著李寺卿大人仗勢誣陷忠良?」

裴大將軍尚且不言語,向來英俊溫柔純厚的魏駙馬已經忍不住了——

「李寺卿大人今日咄咄逼人,字字句句全針對我長公主府及魏某,某雖不知何時得罪與你,可也隱忍至此,只盼李大人能給個清楚明白,但王令史是京兆府的人,你連他也要拉下水,難道就不怕京兆府尹馬阿和兒大人也上告聖人嗎?」

李衡還未說話,曹照照就炸毛了——

「魏駙馬此言差矣。」她跟只迫不及待保護自家鏟屎官的貓皇般蹦了出來,高高昂起頭,亮出小利爪。「寺卿是在查案,如果此案確實與長公主府、與駙馬無涉,您更該歡喜寺卿大人在此將一切案情厘清,還您清白才是,還是您更喜歡我們大理寺私下查案,也沒給您一個申訴解釋的機會,就此定案上報聖人?」

「……不愧是李寺卿治下的大理寺,連一小小曹司直都能出言刁鑽至此。」魏駙馬一怔,臉色也不好看了。

「大理寺辦案只憑實據,不靠巧言善辨。」李衡微笑道,望向擋在自己面前的小司直,眸底不自覺掠過一抹淡淡愉悅。「曹司直也不過是實言實說罷了。」

「那還請李寺卿大人把話說清楚,下官究竟是怎麼莫名其妙成了這個凶手?」王令史冷笑,再無半點尋常恭敬。

李衡含笑的目光銳利如刀,王令史下意識一凜。

「破綻一,就在你的證詞中。」李衡道︰「——你宣稱,在曹司直前往京兆府報案後半個時辰趕到案發現場,見揉餅白案後方地面有濕帛擦拭過的痕跡,透著微微刺鼻醋水味……」

裴大將軍也意會過來了,沖口而出。「不對!案發後至少過了半個時辰以上,現場地面濕帛擦拭痕跡早也干了,便有醋水味也當消散一空,如何還嗅聞得見其中氣味?」

王令史渾身僵硬。

「裴大將軍果然精明多智。」李衡一笑。

王令史後背冷汗透衣,面上仍努力不顯。「……某承認,到場之時已查不出什麼痕跡,只好將曹司直報案時的證詞拿來一用,此舉至多只是怠惰職守,某認了,自願領罪,可其他的罪名,某不認!」

「王令史想必也早編造好了這套說法,只可惜——」李衡修眉俊目投向曹照照。

曹照照默契地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笑嘻嘻地對王令史道︰「只可惜我前去京兆府報案時,並沒有提到現場在濃重烤餅香中,猶留有一絲刺鼻的醋水味。」

王令史瞳眸一縮!

「除了我和那位偽裝崔大娘的殺手,還有誰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差內知道地面曾被疑似殺人移尸,並以醋汁清洗過的痕跡?」她挑眉問道。

王令史臉色刷地慘白成一片。

裴大將軍沉聲道︰「——涉案疑犯會知道。」

「是。」李衡接口。「且昨日遇害的不良人,頸項遭人由左至右扭斷,可見凶手也是善使左臂之人……不良人被發現時尸首猶溫,而偽裝崔大娘的殺手,據曹司直所查,梳髻擦粉通身打扮,至少也得半個時辰,根本沒有時間搶先殺人,所以可知凶手是兩人,一人事先裝扮,一人先殺不良人。」

「為何就不能是你等宣稱的那名偽裝崔大娘之人,在不良人不設防前,出手扭斷不良人頸項?」沉默許久的魏駙馬語氣里有些許諷刺和挑釁。

「西市往來人士復雜,被安排在西市的不良人身手都不錯。」李衡淡淡道,「若我是那名殺手,既然主人安排我在胡餅鋪子潛伏等待完成任務,就不會冒著受傷的危險先去殺了不良人,因此這件差事必定安排給另一個人。」

「那何以見得王某就是那名殺害不良人的凶手?」王令史大怒。

「那名不良人掙扎斷氣間,曾抓住了凶手的衣袖肌膚,故指甲里留有了殘存的皮肉血漬。」李衡盯著王令史。「王令史,你可願拉高兩臂衣袖,以證清白?」

王令史後退了一步,面色猙獰。「李寺卿……你這是執意誣陷王某是凶手了?縱然、縱然某手臂有傷,那也是日間操練時不小心留下的傷痕,一點也不能證明什麼!」

「所以你是不否認自己臂上有傷了?」

王令史一窒,眼底流露出了一絲困獸的驚恐抵抗。「某說過了,縱使有傷,也只是操練失手而得,某非凶手!」

「二十年前射聲翊軍校尉王韜,父籍貫鮮卑,母為趙郡李氏旁支,韜擅用右弓,有斷掌之紋……又或者,‘王令史’你能攤開右掌,讓我等一觀?」李衡緩緩道,語氣清淡,卻猶如巨石落潭,激起千丈波濤!

王令史本能地將右手縮在身後,可下一瞬驚覺自己這動作何嘗不是畏罪心虛?

「啊哈!」曹照照登時恍然大悟,月兌口而出。「你不是真的王韜?難道你是豹騎中被報死亡的兄弟之一?」

「王令史」眼中掠過凶狠毒恨的殺氣,快如閃電地身形暴起,左掌如巨爪眼看就要掐握住曹照照的脖子——

「都是你這個毒婦害人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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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曹照照眼前一黑,還來不及驚駭,倏然感覺到腰間一緊,已被只強而有力的鐵臂箍緊挾著迅速往後退!

「膽敢在本將面前放肆,當老子是死的嗎?」裴大將軍大為驚怒,蒲扇大掌猛地擒住了「王令史」的手臂,反手一押,剎那間將「王令史」牢牢壓制在地。

魏駙馬也怒極,氣喊︰「來人!有刺客!」

「喏!」不知何時門口已密密麻麻陳兵在列,張弓羅陣。

只是那強弓利箭,指的卻是這屋中的所有人——只除了一人之外。

李衡箍摟著曹照照細腰,黑眸危險地眯起,不著痕跡地看了一側悄無聲息的清涼一眼。

裴大將軍也感覺到不對勁,一掌劈昏了「王令史」後,警覺又震驚地望向魏駙馬,臉色發白。「——長風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駙馬溫柔的眉眼里帶著深深的歉然,不知何時已然巧妙地挪移到了安全的死角。「阿裴,對不住了。」

「你——」裴大將軍勃然變色。

「你們知道的太多了。」魏駙馬在手下的保護下緩緩步出大門,回頭看了李衡一眼,俊美憂郁的面容有著惋惜和嘆息。「李寺卿,事到如今,魏某還是想問一句——你究竟是如何追查到我身上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李衡氣定神閑,甚至有興致地爾雅一笑。

「嘿咩,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曹照照也幫忙壯聲勢,雖然她腿都嚇得發軟了。

……死于亂箭之中不知道會不會太痛苦?還是一下子就能斷氣了?她真的超級怕痛怕死的嗚!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此刻被李衡強壯溫暖的臂彎擁著,突然間……好像也不是那麼怕了。

和他同生共死,魂歸地府,至少路上也有個伴兒……


只可惜,這兩年來有些話,始終沒能問出口了。

李玉衡,你有沒有一點喜……呃。

你……有把我當女的過吧?

李衡被她方才那句聲援的話逗笑了,若非場合情境不對,又想賞她的小腦袋瓜一顆爆栗。

這般膽大,就不怕魏駙馬將目標轉向她嗎?

「魏駙馬特意命人毒殺吳帳房,讓人把曹司直的魚袋放置在其身旁,不就是為了今日能將我等知情查案之人引進長公主府,一舉滅口?」李衡將懷里小司直護得更緊,抬眼迎視魏駙馬的目光,「包括那三名潛伏的暗人斥候,也不過是為了調虎離山,讓我身邊護衛的雪飛和炎海押人離開。裴大將軍是你知交,不會多疑于你,自然會只身和我二人前來相詢……裴大將軍,他始終希望你是清白的。」

裴大將軍咬牙切齒,虎眸赤紅。「老子是眼楮被鷹啄了!」

魏駙馬溫柔一笑,眼神憂傷。「阿裴,別這樣說,這二十年來,我是真心將你當作生死至交的。」

「狗屁!」

「就如當年的沈陽王嗎?」李衡不動聲色地道。

魏駙馬臉色變了,首次露出尖銳陰鷙光芒。「——你知道些什麼?」

「蒙聖人之恩,李某曾輾轉在六部之中見習,案牘卷宗盡可覽之。當時見二十年前沈陽王謀反一案,看似案情邏輯嚴絲合縫處處情理皆符,可是往往被安排得太過完美無破綻的案情,越是違和。」

魏駙馬眼神漸漸冰冷。

「不過,既然事件引火點是胡餅案,便從剛剛中斷的話頭接起吧。」李衡語氣悠然,隱隱輕嘲。「——眼下長公主府想必都在駙馬掌控中,我等性命也盡拿捏在你手上,多一刻少一刻,都不會改變結局,所以駙馬也很想知道李某是否還留有後手,是否在此番府中有‘刺客’而趁亂滅口之後,駙馬就可高枕無憂?」

「李衡,太可惜了。」魏駙馬搖了搖頭,真心惋惜,一笑道︰「若你能為我所用……不過這世上沒有如果。」

「多謝駙馬青睞,不過李某對當亂臣賊子沒有興趣。」

魏駙馬神色晦暗不明。

「魏駙馬,天下不是所有的事只要用陰謀詭計就能全盤操縱在手的。」

「李寺卿好利口。」

李衡對于魏駙馬的冷嘲熱諷不以為意,道︰「就比如昨日你派人去胡餅鋪子殺了崔大娘,命當年未死而被你收攏帳下的楊慶喬裝,為的就是等待每半年當月十五日和崔大娘接頭販賣昂貴香料之人,但卻被曹司直無意間撞破,匆忙間楊慶咬毒囊自盡,曹司直急奔往不良人處報案,楊武——也就是王令史——只得及時將楊慶尸首帶走,連同曹司直的魚袋。」

魏駙馬面目陰沉。

「長安貴族名門富人喜燻香,每年不惜花費千萬金之上,這樣的買賣獲利甚鉅,只要掌握住大筆錢帛,無論圖謀何事都容易多了。」李衡意有所指。

「哦,依李寺卿看,已貴為皇親國戚的魏某,又有甚可圖謀的?」

李衡沒有正面回覆,只是續道︰「你府中吳帳房搭上了胡餅鋪子崔大娘的線,每年可購得大批香料轉手販出,長公主素來愛重駙馬,據某所查,府中一百二十一處鋪子皆是由你打理,吳帳房明為總帳房,實則也要供駙馬驅使。」

「李寺卿若還這般嘮嘮叨叨拖時間,那就恕魏某沒有耐心奉陪了……」魏駙馬隨意地擺了擺手。

外頭的弓兵瞬間拉滿了弓弩……

「你不知道,李夫人沒死吧?」李衡笑笑。

魏駙馬身形僵頓住,剎那間,四周一片莫名的凝滯靜寂……

——李夫人?又誰啊?

曹照照一臉茫然。

「李……夫人……」沒料想率先失聲低喊的是裴大將軍。「她沒死?」

「是,應當沒死。」李衡看了神情恍惚的裴大將軍一眼。「二十多年前名滿長安,被譽為長安第一美人才女的李夫人……裴大將軍也是當年傾慕者之一吧?」

「當年……」裴大將軍神色若喜若悲,輕聲道︰「長安子弟郎君,又有哪個不戀慕李夫人豐采風儀的?」

「李夫人是趙郡李氏嫡系貴女,人喚李十二娘,才華洋溢清麗絕塵,自幼受世家培植,琴棋書畫舞樂御射武藝婦紅制香……無一不精。」李衡目光落在背影僵硬的魏駙馬身上。「舊歷七年,嫁予鉅鹿魏姓高門郎君魏長風為妻,夫妻鶼鰈情深,人人稱羨。」

魏駙馬不發一語。

裴大將軍深吸了一口氣,苦笑喃喃道︰「舊歷八年歲末,十二娘病逝……當時,長風哀痛逾恆,形銷骨立……險些跟著去了……」

「可半年後,慶元長公主堅持下嫁魏駙馬。」

裴大將軍望向魏駙馬,眼神復雜難辨。「當時……慶元長公主的意願勝過一切,長風……魏長風若不答允,魏氏一族在長安必將度日艱難。」

世上,誰能與皇權抗衡?誰又能不低頭?

硬骨頭的,都早已落得荒丘墳土一壞。

「李某對其中風月糾纏之事不感興趣,」李衡低沉嗓音中有一抹清醒的冷情。「某只對案情有興致——李夫人急病,當時前去探病的族中姨母後來于返家途中墜落山谷,李夫人病逝後諸事繁雜,可據左右鄰里下人口中得知,李氏姨母的兒子王韜曾身著盔甲急馳至魏府大吵大嚷,要魏府給個交代。」

魏駙馬終于轉過身來,冷冷笑道︰「李寺卿對這些舊事故聞倒是好奇得很?」

「我查這些舊事已久,想必驚動了魏駙馬埋藏在六部中的釘子,所以昨日胡餅案到深夜毒殺吳帳房,于魏駙馬來說是一石二鳥之計。」李衡嘆道︰「駙馬心思細膩縝密,遠勝常人。」

魏駙馬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緊緊盯著李衡,忽然啞聲問︰「你說……十二娘沒死,有何憑證?」

「賣胡餅的崔大娘十五年前以鮮卑入籍長安,手中擁有昂貴香料,成為長安秘密香料商人,十五年來終憑大批香料和長公主府套上了關系買賣,我命人搜查胡餅鋪子,找到其中暗帳,每半年當月十五便有一批香料自大食、波斯運至長安交割給崔大娘。」李衡道。

曹照照沒想到短短昨日到今日,他竟然已經查到了這麼多,還把線索全部串了起來?

相較之下,她真的很菜雞啊……

可看他在弓弩殺陣之下還能如此氣定神閑的說案子,曹照照下意識漸漸更加不害怕了。

她該對自家寺卿有信心的,這家伙狡詐如狐,怎麼可能會陷于死局之中乖乖束手就擒?

如同籃球比賽最後兩秒鐘投出三分球逆轉勝什麼的……完全是李寺卿的畫風呀!

李衡不知懷里的小司直腦洞已經大開到十萬八千里外了,兀自平靜地道︰「魏駙馬底下的吳帳房與其交易多年,想必近日也查知此事,吳帳房財欲薰心,想奪了崔大娘這條香料商路,回稟駙馬,定下此計,以長公主府之勢,那名香料胡商自然不會有所違逆,但……誰知中間出了差錯,那胡商也沒有露面。」

魏駙馬神情已有一縷焦躁不耐。

「所以從不做無用功的駙馬這一石二鳥之計,想著至少也能網擒住我這暗查舊案,不長眼的大理寺卿……」

「我問你,你從何得知十二娘沒有死的?」魏駙馬俊容微微扭曲了起來,嘶啞低吼。「——她在哪里?」

李衡眼神有些奇怪,似是憐憫又似感慨。「如果李某所查無誤的話,崔大娘便是王韜之母,李夫人的姨母。」

魏駙馬腦中一炸,雙耳嗡嗡然如巨雷響動,臉色慘白若絹。「那……」

「她接頭的神出鬼沒香料胡商,就是假死遁逃的李夫人了。」

魏駙馬眼眶灼紅濕潤,高大身形搖晃了一下,而後穩住腳步。「你知道她在哪里?告訴我,我便可饒你不死!」

裴大將軍也顫抖了起來,急急問︰「李衡,十二娘當真沒死?」

「清涼昨夜搜得,胡餅鋪子中有夾層密室,里頭有婦人衣飾,還有男女胡服尖頂氈帽。」

曹照照听得目瞪口呆滿臉敬佩,忍不住對清涼投去一個——少年郎干得好!

講真的,老板應該算大夜加班費給清涼才對,瞧瞧,他一個高中生(?)清涼能頂多少出社會的成年人呀?

這種職場競爭力和業績效率,拿出去簡直屌打雪飛和炎海兩位老大哥好嗎?

她的目光好不熱烈,清涼卻被瞅得頭皮發麻。

可此刻無人注意到他倆的眉眼官司,而是直勾勾盯著李衡緩緩自袖中取出的一物——

他如玉修長大手攤開,掌心里是一柄以翠羽紅寶瓖嵌造就的美麗水精鸚鵡釵。

上頭兩只小小鸚鵡活靈活現,在寶石水精瓖出的花樹間依偎交頸,說不出的靈動纏綿動人。

魏駙馬痴痴地看著他掌心那支水精鸚鵡釵,深邃憂郁的眼眸熱淚盈眶,失了魂般地就要伸手抓過。

李衡卻將它拋給了裴大將軍。

「阿裴!還給我!」魏駙馬眼楮血紅急聲道。

裴大將軍卻彷佛得到珍寶似地緊緊將之攥在手中,「不。」

「阿裴——」

「你之前答應過我們,會好好對待十二娘的!可你失言了!」裴大將軍怒吼,虎眸噙淚。「我原以為十二娘當真是急病而逝……可是顯然真相並非如此,你說!當年你對十二娘做了什麼?為何逼得她需要假死遁逃,不敢以真面目回返長安故里?」

魏駙馬痛苦至極,喑啞道︰「我沒有……她確實是……確實……」

就在此時,外頭驀地陷入慌亂騷動——

「駙馬!駙馬不好了!長公主中毒性命垂危!」

魏駙馬迅速收起脆弱,剎那恢復冷硬……他望了外頭焦灼來報之人,按捺下疑惑與煩躁,回視李衡眾人的目光變冷,隱隱厭倦之色。

「李寺卿不說,就不必說了。」

曹照照看多了電影,當然知道但凡這種時候就是反派伸手一揚,萬箭齊發的前奏,她心髒猛地一緊,全身僵硬——

果不其然,眼看著魏駙馬就要下令動手,裴大將軍暴喝一聲——

「魏長風!你可要想清楚了!」

魏駙馬眼神木然地看著裴大將軍,微微苦澀。「阿裴,我沒有後路了。」

裴大將軍一愣。

「放箭!」魏駙馬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繡房亂成了一團……

慶元長公主身著嶄新華麗的牡丹千蝶舞華裙,倒地不起,精致妝容下的肌膚透出異樣的紅潤粉粉,嘴唇泛紅,呼吸微弱斷斷續續,抽搐不止,臉上卻不斷浮現詭異的笑容。

四周繡娘和香娘驚恐嗚咽著被聞訊而來的府兵全數看管了起來,長公主府長史已經十萬火急分頭差人進宮請太醫,並急忙忙向駙馬報信。

在一眾瑟縮懼怕的婦人中,一個頭低低的婦人肩頭顫抖,掩住的嘴角卻冷冷地往上揚。

「來人!快來人!」長公主的乳母蒲氏哭號嘶喊。「太醫呢?太醫怎麼還沒來?」

蒲氏覺得天都快塌了,昨夜是自己的愛子橫遭毒手,今日又是長公主……

「駙馬來了,駙馬來了!」

魏駙馬急急奔至,看著癱倒在地上抽搐垂危的慶元長公主,那熟悉的詭異微笑令他心中一突,腦中閃過了什麼……可顧不得多想,他撲過來抱住了長公主——

「公主!公主你醒醒……」他抬眼,雙目血紅,低吼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召太醫了嗎?府醫呢?」

「回駙馬的話,」蒲氏哽咽的回道,「方才長公主興沖沖過來繡房試穿三日後生辰宴要穿的牡丹千蝶舞華裙,明明都好好兒的,可一下子不知怎地,長公主就昏厥抽搐倒地……」

魏駙馬擁著口鼻漸漸滲出紫黑血液來的慶元長公主,心亂如麻,狠戾地望向四周。「把現場所有人全打入牢中,給我重重地審!」

正在眾人推搪哭喊哀求忙亂間,府醫提著藥箱慌慌張張擠了進來。「拜見駙馬——」

「快,快救治長公主!」魏駙馬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將慶元長公主放平,疾言厲色道︰「萬萬不能讓長公主有事,三日後就是長公主的生辰宴,屆時聖人御駕降臨同喜……若是長公主有個閃失,你們誰都別想逃過一劫!」

「喏,喏!」府醫滿頭冷汗,哆嗦著忙上前,還來不及號脈就搶先用數支金針封住了慶元長公主頭頂、面上、頸項的幾處大穴,試圖阻止毒素蔓延至心脈。

只是這奇毒雖未見血封喉,卻令慶元長公主不斷在巨大痛苦中輾轉翻騰,她忍不住哀號出聲,一口一口噴出了可怖的紫血來!

「魏郎……魏……魏郎……痛……」金針封穴讓慶元長公主神智恢復了一分,她一開口又嘔血連連,呼息破碎,痴情的眼底盡是痛苦惶然不安。「魏郎……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和你分開……呵呵,呵呵……」

明明痛到渾身抽抖難抑,慶元長公主那奇詭的笑容卻越來越明顯,原本圍在四周的蒲氏和近身侍女渾身寒毛直豎,嚇得跪跌後退。

魏駙馬面色凝重緊繃,腦中亂糟糟,首度感覺到一切月兌出了自己掌控,只下意識地摟緊著懷里的妻子,喑啞安慰道︰「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死……不會,也不能的……」

依稀恍惚間,他忽然嗅聞到了一縷奇異又熟悉的味道,卻又夾雜著濃郁如蘭似麝的香氣,猛地一窒——

「不可能……」他不敢置信地喃喃。

府醫冷汗涔涔,面色發白,抖著手先取出藥箱中的一只白瓷瓶子,倒出了幾枚小小豆紅的丹丸,勉強將之塞進慶元長公主嘴里,手勢托著長公主的下顎,好教丹丸順利送入喉管中。

「駙馬,這是我嚴家祖傳的續命丹,可保心脈一炷香辰光,但長公主究竟中的是什麼毒?該如何解,恐怕、恐怕……還是要請太醫院的國手們來共同號脈問診,研究一二。」府醫自己都腿軟了,自知今日老命休矣。

慶元長公主是聖人一母同胞的親妹,若是真有個好歹……這長公主府里所有人都給她陪葬,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炷香辰光……」魏駙馬語聲艱澀,看著懷里死死盯著他不放,滿是絕望痴戀和不甘的妻子,「不!」

「駙馬,您快想法子救救長公主……」蒲氏痛哭失聲。「她不能死……長公主也不能沒有您啊……」

魏駙馬勉強定了定神,遲疑了一瞬,低啞道︰「我忽想起前些時日到北山一清觀和長德道長品茶,道長給了我一瓶子解毒丹,說必將派得上用場……原來,原來道長早算到我愛妻今日會有這一劫?!」

眾人聞言大喜過望。

可就在此時,被推押的繡娘香娘中,驀然響起了一聲刺耳的冷笑——

「是誰?」

「好大的膽子!」

魏駙馬察覺有異,廣袖微抬阻了大怒喝斥的蒲氏和長公主府長史,俊美滄桑的臉龐望向那婦人堆中,肅聲道︰「拿下她!」

府兵如狼似虎從瑟縮驚恐的婦人堆里扯出了一個窈窕秀氣的中年婦人。

「別踫我!」中年婦人傲然挺直腰桿,看似平凡的容貌卻渾身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懾人貴氣。「我自己出來。」

魏駙馬雙耳嗡嗡然,俊臉霎時漲紅了,又復一片慘然雪白。

他張口像是想說些什麼,蜷縮在大袖中的手掌緊握著,彷佛要阻止眼前的一切發生或崩落……

但是他不能。

「拾娘你別……」掌香娘子有些情急和不忍心,可終究顧慮自己的身家性命,又急匆匆地吞咽下了勸阻。

拾娘回頭看著掌香娘子,眸中似有一抹歉疚,再回到魏駙馬面前時,已是平靜冷漠。

「沒用的。」她諷刺一笑。

魏駙馬喉頭緊縮。「你……你是……」

「我就是你們長公主府尋找已久的香料胡商。」拾娘目光炯炯,有說不出的譏誚。「如此燈下黑,可意外嗎?」

魏駙馬怔怔地望著她。

拾娘嘆了口氣,「我不後悔……只可惜出手得太晚,以至于連累了姨母,也罷,我二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盼大仇得報,死得其所。」

「……十二娘。」魏駙馬眼眶熾熱發紅,淚光閃動。

拾娘一震,訝異稍縱即逝,沉靜地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魏駙馬深深吸了一口氣,倏然詭異地伸手朝外頭做了個奇特的手勢。

剎那間,一波黑衣人如鬼魅般掩襲而至,瞬間制住了所有里外的府兵護衛……

情勢逆轉,眾人或驚叫或嗚咽或哆嗦,連魏駙馬懷中奄奄一息的慶元長公主也呆住了,她邊嘔血邊喘息掙扎,勉力擠出了破碎的氣音——

「駙、駙馬……你……這是……」

魏駙馬緩緩將長公主放回了冰冷的地面,長身玉立,悲憫又蔑視地居高臨下看著她。「慶元……終于還是到這一日了。」

「什……什麼?」慶元長公主怔忡地仰望著他,死氣彌漫的臉龐卻依然有著滿滿繾綣的痴迷。

她的駙馬……她舍不得她俊美風華無雙的駙馬……

「如果,你能撐到三日後生辰宴該有多好?」他嘆息。

慶元長公主不明白……

拾娘卻笑了,對著慶元長公主道︰「你這蠢貨,他這是盼著你撐到三日後生辰宴,待他奇襲毒殺了你的聖人兄長後再死……也不枉他犧牲色相陪了你這許多年。」

此話一出,全場震驚嘩然……

魏駙馬凝視著拾娘,眼底盡是痛楚。「十二娘,你還是恨我,不肯原諒我是嗎?」

「我不恨你,但我要你這畜生死!」拾娘冷冷道。

「十二娘——」

慶元長公主模模糊糊劇痛中,驀然听見了「十二娘」三字,霎時間精神一振,不知哪來的力氣勉強支起了身子,鮮血淋灕的嘴唇顫抖扭曲猙獰著——

「李……嫻?你這……賤婦還活……著?」

「讓你們這對狗男女失望了,是,我沒死。」拾娘……李十二娘微微一笑,眸光里卻沒有任何溫度。「可不要緊,我們今日都會死在這里……誰也跑不掉。」

魏駙馬心頭一跳,俊美憂郁的臉色變了。「十二娘——你誤會了,我這二十年來忍辱負重,所謀所圖的一切,都是為了要為你復仇,可老天垂憐,你居然猶在人間,那我——」

「魏長風,這樣的謊言說了二十多年,不厭嗎?」李十二娘目光蒼涼而森冷。「那個二十幾年前對你死心塌地深信不疑的李十二娘,把家族勢力和家底都給了你,換來的卻是你和慶元私通,不惜以金剛石粉下在我的補湯中,日日積毒,讓我日日嘔血……若非姨母識破,我十二娘還傻傻地以為,丈夫對自己情深義重永不相負。」

「不是這樣的……」魏駙馬眼底盡是痛苦之色。「是慶元下的手,我後來方知……」

李十二娘譏色更深。「是不是你親自下的毒,重要嗎?你當時和慶元已經暗通款曲,她想得到你,必定得除掉我這個原配,難道你不知?」

「我……」

「當時,你不過是裝著什麼都沒察覺,裝著不知慶元對你思慕成狂,」李十二娘看著狼狽躺在地上抽搐的慶元長公主,「不知慶元會買通府中僕婦下毒……後來姨母在府中放了把火,用義莊中的女尸偷天換日,將我帶出了魏府……」

魏駙馬嘴唇囁嚅,眼神痛楚而復雜。

「可你二人寧願錯殺一百也不願放過一個,魏府起火,姨母匆匆離去,馬車在半途墜谷……魏長風,你敢說,關于這件事你半點不知?」

魏駙馬凝視著她,臉色蒼白,彷佛想求著她不要再說了,可始終未能開口……

「我表兄王韜便是察覺有異,幾經暗中追查,你怕他壞了你的大事,索性讓他死在沈陽王謀逆之亂中,卻用另一個人偽裝王韜活了下來,立時改軍從吏,潛伏在京兆府中為你所用。」

「你如何……」

「如何知道?」李十二娘哼了一聲,環視著四周听見秘聞自知必死而瑟瑟發抖的眾人……心中再無一絲憐憫,淡淡然道︰「我和姨母當時就藏在長安西市中,本想著等風聲過去再連絡表兄,可隨後沈陽王謀反,長安一夜動蕩……待風波稍止,我們喬裝打扮想找上門,見到的卻是王家大辦喪事……原來那夜王家遭受兵亂,一府三十六口無一生還,唯有立了大功的‘表兄王韜’幸運逃過一劫。」

魏駙馬沉默了,唯有眉心隱隱跳動。

「我姨母,又怎麼會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子?」李十二娘說到此處,眸底淚光一閃,又復冷淡。「長公主府勢大,魏駙馬圖謀匪淺,我二人只得遠遁鮮卑,在大食、波斯經商……五年後再回到長安,用源源不絕的香料巨利和長公主府攀上線,魏長風,這十五年來各色香料,可喂得飽你?」

「原來……」魏駙馬眼神劇震。「你——還知道了什麼?」

「這一切還要拜長公主府‘吳爺’所賜,該知道的,便也都知道了。」李十二娘驀地笑了起來,平凡的臉龐乍然綻放了說不出的耀眼風華,似嫵媚似嫻雅似尊貴……

不愧為二十年前芳華國色傾倒長安無數少年郎的李家十二娘。

「嫻娘,你的容貌……」魏駙馬痴痴地望著她,心中絞痛。

李十二娘面無表情,只有一剎的慨嘆。「……該是無情之時偏生多情,看似有情之時卻又比誰都要絕情,魏長風,你真真可笑。」

他臉色蒼白無一絲血色,低聲道︰「我知你恨我,恨慶元,可我……別無選擇。」

李十二娘眸中無淚,因為漫長的苦痛煎熬歲月已經熬干了所有,她漠然地道︰「為了重興鉅鹿魏氏的榮光,你可以無情的利用所有人,視你為謀士知己,受你蠱惑謀反起事的沈陽王,拿你當至交兄弟、被你蒙在鼓底的裴偃,乃至于我這個把李氏全交付到你手里的原配,還有為你做絕了壞事扮盡了惡人的慶元……」

只剩最後一口氣的慶元長公主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不……不是……」

李十二娘緩緩走近慶元長公主身旁,唯一掌控者魏駙馬不言語,也無人敢阻攔。

她半傾身,對狼狽淒慘血污滿胸滿面的慶元長公主輕輕道︰「……堂堂金枝玉葉公主之尊,被一個男人利用至斯,至死執迷不悟,我可憐你。你別怪我在你的牡丹千蝶舞華裙上下了香毒,死在我手里,總比死在你自以為深愛的丈夫手里好受些,你該謝我。」

「賤……人……」

「好說,不比你賤,奪人夫婿引以為榮。」李十二娘直起身,對魏駙馬道︰「魏長風,我和姨母查了這些年,你的底,也模透了七八分,一場沈陽王謀反,把你送上了尚書左僕射之位,三日後慶元的生辰宴,聖人親至,你秘密研制了那麼多香毒,這次又想把自己送上什麼位置……龍椅嗎?」

魏駙馬閉上了眼,英俊面龐上的憂傷痛苦掙扎已然漸漸消失,再睜開眼,取而代之的是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木然。

「十二娘,你不明白,我沒有退路了。」他低啞道。

「你覺得我會在乎嗎?」她目光冷如寒霜,隱有哀色。「我只怪自己出手太慢……枉我千算萬算,最後卻連累姨母也死在了你手里……」

魏駙馬看著昔日愛妻如今滿眼仇恨地望著自己,胸口苦澀難當,但是事已至此,他確確實實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言。

「十二娘,對不住……」他倏然閃電出手劈暈了李十二娘,打橫一把抱起,身形疾射而出,冷聲吩咐道︰「——不留活口!」

可萬萬沒想到他抱著李十二娘方躍出了香房之外,卻始終沒有听到黑衣人的應喏,他心下一凜,方覺有異猛地回頭,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被重重包圍了起來。

黑衣人為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蒙面布巾,赫然是裴偃大將軍!

魏駙馬瞳孔縮了一縮,幾乎是電光石火間就勘破了其中玄機。「——你們早有準備?!」

裴偃怒極而笑,粗聲粗氣道︰「若非李寺卿,老子今日真的就栽在你手中了,魏!長!風。」

另一名黑衣人慢慢摘下布巾,果不其然是俊眉修眼神情冷肅的李衡。

「魏駙馬,你輸了。」他平靜地道︰「束手就擒吧!」

「為什麼……」魏駙馬通身再無一絲驚心動魄的俊美優雅,早在裴偃和李衡露面的剎那,他心中了然,一切大勢已去……忽然輕輕地、蒼涼至極地笑了起來,低聲道︰「李寺卿果然不負盛名,倘若你早生二十載……便好了……」

李衡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一顫,清眸微眯。

下一瞬,魏駙馬倏然悶哼了一聲,腳下一個踉蹌……

眾人眼前一花,這才看清楚了他胸口不知何時被深深插入了一柄匕首,鮮血迅速蔓延濡濕了白色錦袍,更顯怵目驚心。

而那匕首正握在李十二娘手上。

原來李十二娘並沒有真的被打暈,她咬牙切齒地將匕首狠狠一轉,魏駙馬嘶啞地逸出痛苦喘息,可他卻始終牢牢環抱著李十二娘,小心翼翼的……唯恐她跌落受傷。

魏駙馬勉強支撐著半跪了下來,這才松開了手,讓李十二娘安然掙月兌逃離他的懷抱。

他嗆咳嘔血連連,手捂著胸膛……竟笑了。

李十二娘瞪著他,原本堅定的手卻沒來由地顫抖了起來。「你……笑什麼?」

「十二娘……最後還能……讓你親手送我一程……真好。」

魏駙馬目光纏綿而悲傷地望著她,彷佛怎麼看也看不夠,最後在她震驚茫然又仇恨的眼神中,他低低地細碎唱起了——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撐船來接郎……」

魏駙馬歌聲消失,頭一垂,氣息俱斷……

李十二娘呆呆地看著烏發鬢微霜俊美蒼白的魏長風,動也不動……他方才唱的,是兩人在夫妻恩愛最重時,暢想期盼著將來撫育孩兒,要哄給孩兒听的兒歌……

「……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李十二娘不知不覺,淚流滿面。「……何時返?」

眾人靜靜佇立,不發一言,而藏在李衡高大身軀後的曹照照眼眶發熱,鼻頭酸酸的,她不忍心地別開了頭,心下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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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2: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被大批兵將殺氣騰騰迅速團團包圍住的長公主府,彷佛連門前那對威風凜凜的石獅子也黯淡跌入塵埃底……

曹照照站在負手凝視著這一切的李衡身旁,輕輕開口——

「我好像曾听過……那首歌叫什麼?」

「月光光。」李衡目光落在她面上,溫和地道︰「是常袞公被貶至福州任觀察使時,為教育民間百姓所做的小兒歌。」

曹照照心一怦,抬起眼來,有一剎的惘然。

月光光啊……

小時候,她也曾听阿祖唱過哄她睡覺的,那首兒歌也叫「月光光」——

月光光,秀才郎,騎白馬,過庵堂。

庵堂隘,馬相夾,夾過山,夾過岸。

愛吃好茶你來煎,愛娶好某上干山。

干山姿娘會打扮,打扮兒夫去做官。

去時草鞋共雨傘,來時白馬掛金鞍……

兒時只覺著好听,可不知道為什麼,經歷了方才的種種,此時此刻再想起時,她竟莫名有種「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惆悵蒼涼感。

——李十二娘,你,是這樣的心情嗎?

「魏駙馬……魏長風是真的要造反嗎?為什麼?」她仰望著他,有一絲脆弱和迷惑的眼神。「您是不是早就知——」

李衡眼神微閃,沉默不語。

她腦中靈光乍閃,思緒漸漸清明冷靜起來,心口一涼。「——寺卿大人,這是你們早就設下的一個局嗎?」

昨日到今天,一幕一幕宛如快節奏的動作懸疑片,在曹照照的腦中、眼前,從黑白逐漸變成了清晰的彩色……

有許多的疑團,漏失的拼圖碎片,一一浮現。

如果,這本就是針對魏長風而展開的一張天羅地網,那麼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

她越想心底越是發冷,有些艱難地道︰「難怪前天晚上你突然交給我一大堆卷宗加班……你知道我但凡熬夜,隔日就喜歡去崔大娘家吃胡餅,是嗎?」

他清俊冷肅的臉龐掠過一抹復雜之色。

「也許你們早就秘密監視魏駙馬一舉一動很久了,你們知道他跟二十年前沈陽王逆謀一事有關,你們查出了許多詭異之處,但偏偏缺少的就是一個突破點和契機。」她目不轉楮地盯著他。

李衡不發一言。

可認識他兩年多來,曹照照早知如果他不願透露,自己是根本不可能從他臉上看出任何蛛絲馬跡的。

但現在,他卻不否認。

她眼眶沒來由地一熱,喉頭莫名哽住了,酸澀得發苦的滋味直沖胸臆間。

「昨晚到現在,事發不到十二個時辰,怎麼可能單憑清涼一個人就能找到那麼多線索,還有剛剛在長公主府中突然出現圍捕黑衣人的北衙飛騎……那不是聖人的人馬嗎?」她喃喃,下一瞬,眼神陡然透著令人無法逼視的銳利。「聖人,居然把他的親兵都交給你了,還不惜劍指長公主府,那是他的親妹妹……」

如果不是李十二娘突然殺出,是不是長公主府今日本也就難逃覆滅?

他修眉清眸微微一黯,低聲道︰「噤言。」

曹照照閉上了嘴,直直地盯著他,被欺瞞被利用的委屈和受傷褪去,繼之而起的是一陣陣說不出的厭倦疲憊感。

原來,她居然還真的胡里胡涂一腳踩進了骯髒混濁詭秘的政治事件。

——自己是不是還要慶幸,沒有因為知道得太多而被馬上滅口?

二十年前的陰謀,三日後的生辰宴籌劃,獵人是誰?獵物又是誰?

……林林總總,究竟由魏駙馬主導,或者長公主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當中又牽涉到多少皇室宗親和高官貴冑……聖人是否要借此一網打盡,她通通都不想弄懂了。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她只是……突然覺得對他很失望。

名滿天下公正無私的大理寺卿,終究不過是當權者手中的一把利刃。

曹照照眼底的心灰意冷令李衡陡然心驚膽戰,向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驀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緊了一緊——

「你,冷靜。」

她望著他,明明整個人又累又倦,可眼神卻無比清冷鎮定。「大人,我很冷靜。」

李衡只覺胸口像是被擂中了一拳般,悶澀又隱隱痛楚,極力定了定神,嗓音低沉而清晰地道︰「這當中太多……你不知曉為好。」

她看進他深邃幽遠又懇切的眸光里,濃密的眼睫毛慢慢低垂遮掩住了所有的心思。「……小的明白。」

「可我沒有利用你。」他大手攥握得更緊了。

她低著頭,心頭一片茫然。

方才李十二娘和魏駙馬的慘烈情景猶在眼前,還有累積了兩天一夜,對案件的絞盡腦汁,惶急焦慮和追查忐忑,經歷的跌宕起伏,驚滔駭浪……可最終讓她心里難受至極的是,他原來什麼都知道,她的被蒙在鼓里——

是利用還是趁勢而為,重要嗎?

「大人是怕我演不好戲嗎?」

李衡一怔。

她抬眸看著他。「那大人可否告訴我,魏駙馬……是不是早就在‘你們’掌握中了?」

他頓住,一息後低不可聞地道︰「是。」

「昨日的胡餅案,毒殺案,也不過是又增添了一個順藤模瓜,讓‘你們’有機會‘打草驚蛇’逼出魏駙馬的意外之喜?」她搖頭苦笑。「大人不用同小人解釋了,其實……我本來也就沒有資格知道。」

「不是這樣的。」李衡生平首度覺得自己口拙,語聲艱澀地道。

「大人,既然胡餅案和毒殺案已結案,小人也該回大理寺覆命了……」她說完,自己都笑了。「嗤!我在傻什麼呀?寺卿大人人在此,我還有什麼好覆不覆命的?」

「照照。」他嗓音有一絲喑啞。

「大人,您可以放開我了嗎?」她很「冷靜」地望著他。

李衡正要再說些什麼,一個精悍大將已經前來對他執手行禮——

「大人……有所發現,請您移步。」

曹照照如何看不出那名精悍大將隱隱內斂的血氣和殺性,還有對她的防備……機密嘛!當然不是她這種小螺絲釘能听的。

很稀罕嗎?誰想听啊?

她吞下了一聲「大逆不道」的冷笑,不斷重復說服自己這里是唐朝、這里是唐朝……不是她能諷刺、耍嘴炮、當酸民的唐朝!

在這里,民主這件事,就是李世民做主對吧?

——等等,她傻了不成?

在君權神授的帝制時代,當然是帝王高于一切,孟子所提倡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看似被歷代朝野奉為圭臬,可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期許與盼望。

話說回來,身在現代都不一定絕對是「民為貴」了,何況她此刻所在的古代?

她講求民主,才是最荒謬的異類。

所以不是他們不對,只是她跟所有人格格不入……

因為這里,不是她的家啊。

「小人告退。」她吸吸鼻子,低聲道。

他眼神微黯,只能慢慢松開了手,低沉嗓音溫和如故。「你也累了,我讓清涼先送你回府。」

「小人還有卷宗尚未處理完,現在也還不是大理寺下衙的時候。」曹照照朝他做執手禮,目光堅定而淡淡疏離。「大人,請容小的先回大理寺。」

李衡心頭一緊,可礙于一旁的精悍大將,不便多說……終究只能微微頷首,卻是看了一眼護隨在身後的青衣少年。

清涼立時不著痕跡地行禮,悄然地來到了曹照照身後。

曹照照自然察覺到他們有點想瞪清涼,但又覺得遷怒是種很沒品的事……她挺起的背脊有些頹唐地往下塌了塌,低著頭默默數著自己的步子走了。

不知不覺,長安的夕陽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她抬頭望著被晚霞染遍了的整片蒼穹,長安城連綿不絕、嚴整開朗又氣派宏偉的古典建築,彷佛是一出IMAX的實境古代電影,而她是個置身其中的觀眾。

無論經歷再多的震撼、驚艷和感觸,等電影放映完了,她只要起身就能離開戲院回到真實的世界,回到自己的家。

可偏偏不是。

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無比的寂寞。

「曹司直,你要上馬嗎?」

她回頭看了亦步亦趨的青衣少年,他不知何時手上牽了匹神駿非常的高頭大馬,而且異常眼熟。

這不是李衡的馬嗎?

「清涼,你們老是這麼神出鬼沒的,不累嗎?」

清涼一時被問懵了。

「別理我,」曹照照擺擺手,努力壓抑下內心的煩躁,「我就隨便說說。」

再怎麼說,清涼縱然一身神鬼莫測的武功,可是看他那張稚女敕俊秀的臉,擺在現代社會也不過是個剛剛上高中的清純少年,而且還是那種乖乖牌學霸型的。

只是誰想得到,這位高中生殺傷力那麼強呢?

清涼默默牽著馬跟在她後頭又走了一小段路,見她怏怏不樂,猶豫著開口——

「曹司直,你誤會主子了。」

她腳步一頓。

「主子沒有利用你,你昨日……只是恰恰好撞見了。」清涼絞盡腦汁想解釋,可又不知道如何在未征得主人同意前透露太多。

曹照照一點都不想再談這個,因為就算她不爽,那又怎樣呢?

而且老板們想干嘛,本來也就沒有必要讓她這個小咖知道,她還得感謝自己沒被推出去當替死鬼的,不是嗎?

身為社畜,她理智上非常清楚個人的情緒不算什麼,而是要顧全大局,共體時艱,吃苦當吃補。

她只是……傻得以為他們不只是上司下屬的關系,以為他們至少是朋友。

曹照照苦笑。

不是沒有因為他對自己隱密而幽微的照顧,暗自怦然心動揣測過他是不是對她有意?也不是不會因為他對自己好像有那麼一點點特別,就開始浮想聯翩,腦中蠢蠢欲動想編寫出「霸道總裁愛上我.唐朝版」上中下集……

可一次次的現實總在她春心蕩漾的剎那,又狠狠往她頭上澆了盆冰水,讓腦門發熱的她再度看清楚自己是誰?

她,曹照照,一個掙扎在長安城勉強存活的小螻蟻,連安身之處都是寄居的,能在大理寺有小小一席之地,還是李衡給她的。

這樣的她,有什麼資格貪圖其他?

曹照照抬起頭,仰望著只剩下一線夕陽的天邊,夜禁的擊鼓聲也差不多要敲響了……

「快走吧。」她回頭對清涼道︰「大理寺還有成堆卷宗等著我呢!」

「曹司直……」清涼遲疑的喚道。

「我一日是司直,就會把司直該做的活兒做好。」她正色地看著他,「放心,我沒有那種消極怠工的狗膽,你也不用擔心我會誤了大人的事。」

清涼一怔。

曹照照沒等他反應,率先加快了腳步。

行僵案

大理寺里外燃起了亮晃晃的燈籠,卻依舊掩不住威武肅穆、令人凜然的氣勢。

曹照照胡坐在案牘前,埋頭理著近日來呈報到大理寺的諸多地方懸案。

現代女性習慣了打落牙齒和血吞的職場生涯,無論是生病、受傷、失戀、離婚……只要人還沒掛點,就得繼續工作。

她曾經有個鄰居姊姊,慘遭相戀十年的男朋友出軌,心碎痛哭了一整夜,隔天還是得洗把臉上個妝趕公車擠捷運若無其事去上班。

——感情和尊嚴受創這種事,只能下了班回到家關上門崩潰給自己看,在忙碌奔波的工商社會,沒人會喜歡你因為自己個人的情緒而損及了公司的業務和利益,還因此造成他人的困擾。

很現實,很冰冷,不是嗎?

但快節奏的時代巨輪轟隆隆骨碌碌滾來,不想被無情輾壓而過的,就得學會迅速爬起來拍拍腿腳,繼續拼命向前。

久了,皮也練厚了,心也練硬了,膽也養肥了,也就不容易再輕易受傷害了。

況且,她這還不是失戀呢,只不過是自尊心受傷……就更沒有傷春悲秋迎風落淚對月嘆息的必要。

曹照照不愧是現代社會培養出來的小強,失落惆悵傷懷了十五分鐘後,又是活跳跳的一只社畜曹照照了。

她為了提神,幫自己煮了一壺不加鹽巴的熱茶,就放在小泥爐上頭熱著,想到就斟出來喝兩口。

這個時候分外想念咖啡啊!

尤其看手頭上這件從關內道慶州順化郡安化縣報上來的案子,越看越是毛骨悚然,她這時需要的不僅僅是熱咖啡,可能還得再來一杯伏特加壓壓驚。

……安化小湯村僅數十戶,每逢夜雨,必有一紅衣行僵出沒,生食撕咬雞犬,喋喋戾笑嚎哭而去,村戶日夜顫顫難安……

……後里正之子日前死于山澗間,頸項咬痕,遭吸血干癟而亡,報地方衙役,屢屢圍捕無果……

有僵尸?!

她腦中頓時閃過了無數看過的中外僵尸片恐怖片,連「惡靈古堡」里的喪尸吃人場景都冒出來了……

曹照照猛地合上了卷宗,心髒怦怦狂跳。

等等,冷靜!

「肯定是有人裝神弄鬼啦,哈哈,哈哈。」她極力鎮定,干巴巴笑著說服自己。

古時候的人不能說是民智未開,但有很多能以科學解釋的現象,古人確實非常容易一下子就套入神鬼模式……雖說她本身也信奉神明,自己還經歷了「穿越」這麼玄幻的行為,但不表示每當遇到詭異的案件,頭一個該想到的就是鬧鬼吧?

她拿到的劇本明顯是走CSI刑事監識路線的好吧?

曹照照做了幾次深呼吸,驚恐的小臉恢復了嚴肅,鼓起勇氣再度認真地打開卷宗。

一聲幽幽嘆息忽地在她耳後響起。

「——啊啊啊啊啊!」她尖叫跳了起來,嚇得驚慌失措埋頭一陣亂拳飛踢。

僵尸來了!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倏地,她整個瘋癲踢打的小身子被個溫暖寬大的懷抱緊緊箍住了,一個低沉無奈又好笑的熟悉嗓音出現在她頭頂——

「是我,是我……對不住,嚇著你了。」

她驚魂未定地在李衡的胸膛前大喘氣,一後背的冷汗,半晌後終于回過神來,咬牙切齒地隔著長衫掐住他的月復肌狠狠一轉!

「嘶——」擁有精瘦完美八塊肌的李寺卿大人也抵擋不住被小指尖擰皮的劇痛感,不由倒抽了一口氣。

不過饒是如此,他的臂彎依舊將她摟得牢牢的,沒有「逃出小爪爪」的打算。

掐擰過的剎那,曹照照的理智這才回籠,小臉浮現「糟了個大糕」的慌亂懊惱之色,可隨即死鴨子嘴硬地仰頭——

「是,大人先嚇小人的!」

三更半夜的在人家耳邊嘆什麼氣啊?以為自己是在演鬼片嗎?知不知道人嚇人嚇死人哪?

李衡深邃眸光里有著愧疚和寵溺,想笑,又慶幸她回復了一貫的精神抖擻、活蹦亂跳,不再是稍早前那個眼神里的星光都熄滅了的,讓他心髒為以深深絞疼難抑的小女郎。

「對不住。」他低頭輕輕道。

她僵住了,這才意識到他有力的雙臂正環抱住自己……男人的胸膛又硬又熱、氣息陽剛醇厚,隱約有一絲性感誘人的汗味……

曹照照像被電到了似地,猛然推開了他。

「沒、沒事!」她耳朵發紅,眼神微飄。

李衡懷中驀然一空,沒來由感覺有些冷……可他也沒打算太過進逼她,惹得這小狸奴炸毛了,要再哄回來可不容易。

況且,他知道自己此刻必定已然上了她的黑名冊。

但只要她人還在他跟前,便好。

在長公主府處理後續的李衡一直心神不定、惴惴難安,高高懸著的擔憂直到此際回到大理寺,親眼見到她人還在這兒,沒有一怒之下拂袖遠去,也沒有跑回府中關上門嚶嚶哭泣……他很是大松了一口氣的。

她向來懂事,可,這不表示她就不生氣不難過了。

「你……」他有幾分小心翼翼的問,「可餓了?」

曹照照一愣,想起剛剛在大理寺吃晚上工作餐的時候,憤而嗑掉了三人份的蒸餅、一只燒鵝、一大碗燜菜湯。

唉,人家女孩子心情郁悶都是食不下咽,弱不勝衣,她是大吃大喝來紓壓……如果不是在大理寺當公務員,放在外頭光是吃這一項,她就養不活自己了。

真慘,穿越前她食量是比一般的女性大了一點點,吃「爭鮮壽司」最高紀錄二十五盤,可穿越後體質卻被改變了,她居然被迫變成了女大胃王!!(捂臉)

總之,她這「酒囊飯袋」的人物設定是甩月兌不掉了,可是現在連李寺卿大人都覺得用投喂她就能解決一切?

她哼哼冷笑。

——屁啦,想得美!

「小人不餓。」她面無表情,坐回位子,明顯一副「我在加班我很忙我沒空應酬」的模樣。「小人還有很多卷宗待看,大人請自便。」

他又想笑了,嘆氣道︰「你還惱著我。」

「小人沒有,大人做得都對。」她已經很快改正好自己的情緒和立場,認真懂事識趣得都在心里幫自己頒發了一枚「大理寺情商管理優等員工」徽章了……他還想怎樣?

李衡看著眼前油鹽不進的曹照照,不禁一時有些頭疼。

按理說,她不再追究內情,而是能快速恢復理智,公事公辦,他該為此欣慰,可他心底深處總感覺有點不是滋味。

就好像她為自己而起的情緒波動……竟這麼快就能平復了?

李衡揉揉眉心,他覺得腦子有點亂。

「我沒有利用你。」他一咬牙,忐忑地再度踫觸這個敏感的話題。

她靜了幾秒,抬頭時強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您說過了。」

「你信我嗎?」

曹照照被搞得有點煩躁——都三更半夜了有完沒完還能不能讓人好好加班了?

「我信啊!」她昂頭看著他。

李衡幽深漂亮的黑眸閃過一絲釋然之喜。

「但是您把我當傻子瞞著,就算是為了我好,難道還不準我心情不爽個一時半刻三五天嗎?」她貓咪般的杏眼燃著火。

他呆怔住,難得啞口無言……「準。」

「多謝大人。」她哼了聲,又自顧自低頭看卷宗去了。「您慢走,請恕小人不送了。」

李衡高大修長的身軀佇立在原地,平時的深沉內斂精明在這一霎間竟顯得有點……傻?

「你也累了,怎地還不回府休息?」良久後,他沒察覺自己語氣里有一絲戰戰兢兢的溫柔討好。

「小人是個認真的好員工,好員工就是要以加班為己任,視日常爆肝若等閑。」她腰桿子挺得直直的。

李衡撫額,又是哭笑不得。

這小狸奴又在說些字字拆開都清楚、句句連接起來卻教人發懵的胡言謬語了。

不過縱然他在男女之情上再無歷練,也不會蠢到當真按著她的話就逕自回府,把她丟這兒不管。

「我也有好些公務尚未處置完,」他低沉地道︰「一起吧。」

她一頓,強忍住「誰要跟您一起啊喂?」沖口而出,只得假笑著婉轉推卻道︰「大人是大唐英杰,國之棟梁,處置的都是大事,是機密,小人哪有資格和您並肩干活兒?還是請大人移貴步,回您衙署——」

「這兒很好,就不用再多費燈火了。」他忽然對外頭一擺手。

曹照照一時反應不過來,就見一道白影子倏地而至,嚇得她以為自己眼前一花又見鬼了呢!

定楮一看,原來是雪飛那個白無常……咳,冷著俊臉恭敬地將手中一疊卷宗和文房四寶捧了進來。

她越發不爽了,正想說自己這里地兒小,沒第二張辦公桌了,就見下一秒換黑無常……炎海輕輕松松拎了張眼熟的紫檀木書案和一只紫檀圈椅。

曹照照鬢邊抽跳。

這是蓄謀已久呢?

他是大理寺卿,大理寺里面他最大,不說想跟她一個小司直擠同一間辦公室了,就算是想把書案圈椅搬去廁所辦公都沒人擋得住他。

……她苦中作樂壞心地想。

可是這種暗中吐槽老板好自得其樂的快感,在跟老板對坐辦公了一個時辰後,曹照照已經笑不出來了。

可惡她好想打呵欠好想睡覺啊啊啊啊啊!

不知第幾十次強自吞下呵欠,偷捏自己大腿以保持清醒的曹照照,在用腦過度渾沌恍惚又低電量的當兒,不知怎地突然冒出了一句——

「李十二娘不會有事吧?」

話一出口,她把自己給嚇醒了!

見面前滿臉困意東倒西歪還勉強撐著的小女郎一臉驚慌,李衡不自覺心軟得一塌胡涂,柔聲道︰「莫怕,你能問的。」

她頓了頓,可愛的杏眼霎時亮了起來,歪歪頭。「真噠?」

他呼吸一窒。

——如果李衡熟知現代網路詞匯,就會知道這一瞬間自己是被眼前這小女郎深深「萌」到了!

他腦中空白了好幾瞬息,胸膛內心髒一陣怦通疾跳,俊美清雋的臉龐悄悄地泛紅了……只覺雙耳燙得厲害。

「咳。」他修長大手握緊了指間的狼毫,有一絲險些遮掩不住的局促,清清喉嚨才極力維持沉著嗓音。「自然。」

「那十二娘不會有事吧?」曹照照沒發現自己激動地身子往前傾。

——長公主掛了嗎?魏駙馬私下養的制毒之人和相關逆賊都被捉了嗎?他們原本打算三日後怎麼謀害聖人?跟港片「蘇乞兒」一樣放劇毒麒麟煙嗎?長公主府的帳房是不是發現了他們的秘密,所以被毒煙弄死然後一石二鳥來引大理寺上門?

——他們又收攏了多少人?魏駙馬到底是受了什麼刺激要拋棄、謀害原配,迎娶長公主,長公主又是為什麼要幫自己的夫君造反?當年的沈陽王又是怎麼回事?

其實回到大理寺後,曹照照也終于能冷靜思考了,她在撇開受傷的自尊心和某種不可告人的隱晦心思不提之外,確實也能努力讓自己站在聖人和李衡的立場去想事情。

江山是聖人的,他再是不世明君,心胸再寬大,如何會眼睜睜看著有人膽敢妄圖他座下的龍椅皇權?

別說親兄妹了,玄武門之變,死的不是自家手足兄弟嗎?

再往大了的格局去看,現在的聖人治下,吏治大部分時候清明,百姓富庶,國力強盛……繁華太平的年代難得,要維持更是何其不易,可一旦戰亂起,到時候天下被打成一鍋亂粥,死的是千千萬萬無辜的百姓將士,就為了成全某些人的權力私欲,媽的!憑什麼啊?

如果聖人真的昏庸無德暴虐自大,搞得民不聊生,反他還有理由,還叫天公地道,可是就她成為唐朝新移民兩年多來,所見所聞所感受到的,這個「聖人」還是滿OK的啦!

這麼想著想著……曹照照也不知不覺對「鷹犬」李衡的怒氣消散得七七八八了。

不然怎麼辦?再嘔氣,日子也得過下去,況且老板確實沒有理由得對員工交代所有的事情,別說老板了,就算老公都會藏私……呃,扯遠了。

總而言之,有時候身為小老百姓最簡單也最容易滿足的,就是能有一碗安安穩穩的太平飯可吃就好,唉。

「十二娘不會,也不能留在大唐了。」李衡沉吟了片刻,言簡意賅地道。

「為什麼?」她忍不住抱不平。「就算……不能為她伸張正義,討回公道,至少也能讓她回自己的家吧?」

李衡凝視著她,黑眸底有著一絲悲憫。

她恍神了一下,不知怎地也讀懂了他眼中的深意。

——李十二娘還有家嗎?

況且這樣的故土,帶給她的只有支離破碎和不堪回首……

曹照照沉默了,半晌才問。「那個……‘上面’不會下手滅她口吧?」

「你放心。」

她听了這話,心里還是好過了一些,悶悶道︰「那就好。」

「時辰不早了。」他輕聲提醒。

「嗯?」她抬頭,死鴨子嘴硬地道︰「大人累了只管回,我這還有樁棘手的案子沒理明白呢——」

就算她今晚已經為自己開釋(?)過了,但是出自某種不可言說的反骨心思,就是不想回李府繼續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話說,大理寺衙署內本就有提供員工宿舍……給自其他州郡提調進大理寺的人員住宿,雖然不寬敞不漂亮,但勝在干淨、整齊,一排排的「雅房」,就位于大理寺主建築群後方,她曾經去參觀過,員工宿舍入口處還有兩株枝橫影斜的梅樹呢!

「我們回府休息。」李衡直接斷然「命令」。

曹照照眨眨眼,心里那一小簇叛逆小火苗又斗膽轟地往上竄大了,「不了!」

這下換李衡愣住了,他以為自己听錯了。「什麼?」

「我不回……」她豁出去了,正色道︰「大人,屬下仔細想清楚了,頭兩年是屬下沒臉沒皮,仗著大人心軟人好,就硬賴在大人家里不走,實在太不應該了,但是現在——」

李衡臉色沉了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彷佛自齒縫中迸出。「現在、如何?」

她心咯 了一下,越講越小聲,但終究膽兒肥地說完了,「——屬下理應搬回大理寺官舍住,這才合規矩。」

「是嗎?」

「是……吧!」她吞了口口水,不想承認自己腿有點抖。

李衡緩緩伸手揉了揉眉心,寬闊精實的胸膛起伏劇烈,最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她小臉上充滿防備和提心吊膽地看著他。

可迎來的卻不是狂風暴雨,而是他大手寵溺而無奈地在她狗頭上亂搓了一把。

曹照照一臉呆樣地悄悄臉紅了。

——啥?啥招式?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模頭殺?

可她很快又回過神來,挺直腰桿子昂起下巴,「大人——」

「官舍滿了。」

她差點被嗆到。「啊?」

李衡慢條斯理地起身,動作優雅地彈了彈官袍衣袖。「走吧。」

這個發展實在太令人措手不及了,她傻愣愣地問,「去哪?我說了我要在官舍住下……」

「沒空房了。」

曹照照終于反應過來。「怎麼可能沒空房?大人您唬我呢,明明前兩天我還听管官舍的老王頭兒說——」

「本官是大理寺卿,不會記錯。」他施施然往外走,手負身後,在夜色下越發襯顯得頎長矜貴軒昂……低沉嗓音淡淡落下。「再耽擱,扣薪餉。」

「憑、憑什麼呀?」曹照照傻眼,頓時炸毛了,小身板急吼吼地追了上去。「大人,您怎麼可以這麼隨便扣人薪餉?我都沒找您討加班費了您還要扣我薪餉?您良心都不會痛的嗎?喂!喂!等等我——」

後頭小女郎邁著小短腿氣急敗壞地追趕,走在前頭的紫袍男人沉著肅然步履穩健,無人瞧見他嘴角隱約揚起的一抹得意愉悅微笑。

釣狸奴什麼的,李大人還是很在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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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翌日,曹照照捧著昏昏沉沉沒睡夠的腦袋瓜勉強翻身起床,生理時鐘已經自動自發在卯時就逼迫她睜開眼楮了。

卯時初……清晨五點,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在醫院上第一早班的日子,原來社畜不管到哪個朝代都注定是社畜。

好想哭。

但曹照照還是睡眼惺忪搖搖晃晃幫自己打了一盆清水,活生生把自己搓醒。

「唉。」她洗漱更衣後,人看著是清醒了點,但是熬過這兩天高強度的步調還是讓她有種殘花敗柳的憔悴虛月兌感。

曹照照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清晨空氣,把裝錢的荷包往腰上一系,正跨出小院的門,忽然看見一個眼熟的婢女對她行禮——

「司直,阿郎(主人)有請。」

她恍惚,疑惑問︰「大人這麼早找我何事?」

「阿郎說,讓您到主院用朝食。」

曹照照完全忘記這回事兒了,這才想起來,不過她打從昨晚痛定思痛(?)要好好振作起來,要跟李衡保持最嚴謹的上下司關系後,就覺得自己當真不能再一直白吃白住……

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而且她也害怕自己對著他越來越沒有分寸,哪天又忘記大唐條條陳陳的規矩了。

「勞煩小姐兒跟大人說一聲,謝大人不棄,召我共食,可我是大理寺的小吏,到上官主院用朝食,不符規矩呢!」她笑咪咪的道,神情卻很認真。

大理寺官舍沒空房住了,她會想辦法在大理寺附近租個房,雖說這三五天內怕是找不著新的落腳地……但不在李府白吃這一點,她還是能辦到的。

「司直不可。」婢女大驚失色。「況……奴也不敢這麼跟阿郎回稟的。」

她看著婢女嚇白了臉色,也覺得自己這是在為難可憐的小姐兒「同僚」,趕緊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自己去跟大人說。」


「多謝司直。」婢女險些喜極而泣。

曹照照雖知道李衡平素積威甚重,但……有這麼嚇人嗎?

她咕噥著往主院方向走,可走著走著,自己也有點兩腿發軟,心下虛虛的。

坦白說,她也是有點怕……

李府實在太大,走了一刻鐘才總算模到主院的邊,看著抱臂冷著臉守在門口的炎海時,曹照照還是很有禮貌地笑嘻嘻打了聲招呼。

炎海蹙眉,對她比了個「進」的手勢。

她乖乖點頭,小腳跨進一步,忽又回頭。「那個……大人今天看著心情好嗎?」

「……」炎海戒慎地看著她。「曹司直為何這麼問?」

「沒什麼,哈哈,哈哈。」她更心虛了。

總有種待會兒肯定會惹毛上司的莫名預感。

曹照照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也無心再度贊嘆主院佔地遼闊園林之美,而是一眼就看見了在明麗的朱紅色亭橋內的俊美翩翩貴公子。

一瞬間,亭外流水潺潺,花樹掩映,亭內玉人如璧,氣質如刀鋒如勁松如山風……

不能再盯著他看了,太養眼,對心髒不好。

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做了幾次深呼吸,這才恢復從容鎮靜地來到了寺卿大人跟前。

「坐。」他端坐在精致矮闊的紅木圈椅上,修長大手好整以暇地煮著茶,滾沸的綠色茶湯泡沫細致,最後用越窯所出的青瓷裝盛起這一片沁人心脾的碧瑩瑩……

李衡自然知道她喝不慣加了鹽巴和胡椒的茶,所以將茶香四溢的青瓷茶碗遞給她。

「嘗嘗?」

她只得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接過這盞昂貴的青瓷茶碗——李府是世家傳承的高門大戶,府里隨便一個茶蓋菜碟子恐怕比她的退休金還多,呃,如果大理寺有退休金的話——

曹照照才啜飲了一口清香滿盈的茶湯,就看見自己面前的碟子被一雙玉箸夾取只精致小巧的寒具擱上。

這寒具口感類似現代的麻花卷,但做得巧奪天工,像是能夠擺放在故宮博物館參觀的藝術品。

就連曹照照這種咸食胃的,都忍不住能嚼掉大半盆。

若唐朝有電影院或手機能追劇,她整盆都能嗑光光(驕傲挺胸)。

曹照照吃得歡快,直到最後一碟子蟹黃的最後一顆塞進嘴里,這才瞥見他嘴角微揚,黑眸微眯的神情……咦?他心情不錯啊?

她見機馬上把咸鮮酥香的蟹黃匆匆嚼吞下肚,喝了口茶,清清喉嚨,坐正起來。「那個,大人,我打明兒起就不在府里用飯食了。」

李衡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曹照照心怦怦跳,這次學聰明了,改繞了個彎。「小人是真心思量過的,咱們大理寺案子堆積如山,小人打算往後認真辦公,所以早上去衙署的時候再同大伙兒一起吃,晚上也吃完了再回——」

「你說的,甚有道理。」李衡已經恢復了神色如常,慢條斯理地為自己再添了些茶湯,可曹照照不知怎地,總有種心驚膽跳的感覺……

總覺得李衡這種月復黑的芝麻流心包……對于任何事都留有後手。

她語氣更加謹慎了。「那……寺卿大人的意思是同意了?」

「朝廷歲計雖不致艱難,可各部所得支用是有數兒的。」他放下那只漂亮的茶勺,微微一笑。「包括伙食用度在內。」

曹照照小臉瞬間漲紅了,想張口申辯,可終究止不住心底陣陣發虛。

……自己這無底洞似的胃喲,擱哪都是個不可抗力的弱點。

「那、那我跟其他同僚吃一樣分量也就是了。」她咕噥。

頂多肚子餓了再溜出去外頭小攤販那兒買胡餅當點心,澱粉就是這好處,管飽。

「又何必多此一舉呢?」他語氣溫和,眼底盛著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

她嘴硬地道︰「不是多此一舉,我同大人本就該公歸公私歸私,好叫外頭的人知道,我們大理寺是有職場倫理的。」

——等等,她怎麼把自己兜兜繞繞得講話都沒邏輯了?

曹照照揉揉眉心,一臉愁苦。

「你想疏遠我?」

她嗆住。「咳。」

「為什麼?是衡做錯了什麼?」他輕聲地問,眼神驀地黯然了一下。「——莫非你還惱著我昨日之事?」

西子捧心令人憐,但書上也沒說,原來美男捧心有同等殺傷力啊……

曹照照小心肝卜通卜通狂跳,努力別開臉,不去看他悵然若失的俊美面龐。

不只香水有毒,帥哥更毒……

「我、我沒這樣說。」她有些結巴。

「那是為什麼?」他低沉嗓音里透著一絲沙啞的失落。

「啊小人突然想起昨晚那紅衣僵尸案卷宗才看到一半,小人得趕緊去衙署了,大人您慢吃不急,小人先走了!」她熊熊蹦了起來,火燒似地拔腿就往外跑。

悵然的古典美男子望著那嬌小的身影抱頭鼠竄而去,沉默了好半晌……緩緩收起了面上的惆悵之色,又回復平素的精明干練。

「沒想到我李衡還有靠……」他頓了一頓,想起某個小女郎曾順口而出的陌生詞匯。「……賣慘,才能月兌身的一天。」

不過幸好這狡獪機敏警覺如野兔的曹照照有一大罩門,就是心軟。

李衡情不自禁低笑了起來,眼底盡是春水般的溫柔蕩漾之意。

大雨傾盆,山風狂吹,村子里矮舊的老房舍屋脊彷佛再也承受不住這般風雨摧折,頻頻發出吱呀申吟聲……

小男童抱著自己心愛的竹馬,瑟縮地縮在落著土灰的床角。

轟隆隆雷聲劈落,小男童差點哭了出來,死命咬住小拳頭,淚眼花花地嗚咽著,「阿爺……阿爺怎麼還不回啊……犢兒怕……」

小男童是小湯村村尾馬姓人家的獨生子,自小阿娘生他的時候就難產撒手人寰了,是阿爺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他拉拔長大的。

偏遠小村子里的孩子本就天生地養,成天滿山遍野地跑,不是上樹掏鳥蛋,就是跳進溪里模魚捉蝦,挖土坑兒灌蟋蟀……

可自從出了那件事兒後,村子里的大人們都不準他們再四處瘋玩了,尤其是下雨天……

下雨天,僵尸會出來的!

犢兒打了個寒顫,小身子發抖得更厲害,哆哆嗦嗦地望向房門一角,隱約可瞥見那上了栓的老木門,這才勉強稍稍安心了一分。

不、不怕,他栓好門了。

等阿爺回來拍門,他再去開……

就在此時,雨聲嘩啦中隱隱可听見門板被拍響,一下、兩下、三下……砰砰!砰砰!砰砰!

犢兒嚇了一跳,小臉發白,可下一瞬心中又油然升起了盼望——

定是阿爺回來啦!

犢兒不知哪兒鼓起的勇氣,撲騰著下了床,邁著小短腿就沖到了門邊。

砰砰!砰砰!

「……有人……在……嗎……有……人……」

大風大雨中,門外的女聲若遠若近恍恍惚惚……斷斷續續,僵硬麻木……

犢兒登時嚇哭了,跌跌撞撞往後退,尖叫道︰「僵尸不要進來!不要進來!不要吃我!啊啊啊啊……救命啊……」

下一瞬間,粗大門栓拴住的大門剎那間砰地斷裂拍飛了!

狂風暴雨隨著敞開的門口張牙舞爪撲進了里間,小男孩哭喊慘叫淒厲聲中,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低沉好听男聲響起——

「女圭女圭,莫怕,我們不是壞人。」

犢兒哪里听得進去,他拼命往屋角逃縮,嗚嗚求饒。「不要吃犢兒……不要吃犢兒……犢兒不好吃嗚嗚嗚……」

「那吃誰比較好吃呀?」曹照照噗地笑了出來,咧嘴嘿嘿嘿。

「嗚嗚嗚嗚嗚嗚!」犢兒越發嚎啕。

「……」方才一腳踹開門的炎海。

——曹司直,你只有三歲嗎?

雪飛和清涼則是一左一右,默契地一人扶起一邊的門板,三兩下又把木門安了回去。

只不過斷折成兩截的粗木門栓可就不好修了,雪飛冒著大雨出去,很快砍了一大段木頭,腰間軟劍出手,迅速削成了恰到好處的木栓,穩穩牢牢地拴住了。

這效率……

不去特力屋當木工裝潢師傅實在太屈才了。

曹照照嘖嘖稱奇,都忘了解開擋雨的油衣,還是一雙修長穩健大手橫到她前襟……她陡地警覺往後縮了一縮,小手抓住了自己胸口的油衣。

「干啥?」

李衡稍微凝滯了一下,隨即狀若優雅地負手在後,假裝自己雙耳沒有心虛地透紅。「……月兌下油衣吧,免得濕寒入體,著了涼。」

「喔,好,謝謝大人,我自己來。」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也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趕緊解衣。

盡管他們出行時乘坐的是工部精心打造給李衡專用的馬車,又寬敞又堅固又平穩舒服,桐油里里外外刷過了許多遍,連丁點兒雨絲也休想透縫兒入,可是外頭風雨太大,山里氣溫又低得跟冷凍庫沒兩樣,僅僅靠著一爐烹茶的炭火來暖身子也不夠。

幸好寺卿大人出門前命人預備了幾襲裘衣,全是上好的皮子和貂毛,否則真的會冷死人的。

話說回來,曹照照怎麼也沒想到他居然主動要跟她一起來查這件行僵案。

曹照照起初是挺害怕僵尸的,但是她後來再仔細看了官府隨卷宗呈上大理寺的里正兒子的尸格,還是起了疑心。

正常成年人體內血液總量相當于體重的百分之七到百分之八,如果體重六十公斤,血液量大概四千兩百到四千八百毫升左右。

正是以里正兒子的身高體重,現場發現的輕微血跡太不合理,可死者偏偏又是全身失血干癟而亡,頸項有傷口,恰恰像是符合了紅衣僵尸吸血吃人的傳聞。

但頸項大動脈因為血壓的關系,血液會像噴泉一樣大量噴涌而出,若紅衣僵尸當真是死死咬住大動脈大口喝血,那死者應當是被牢牢抓著控制住的,可是死者全身上下卻沒有任何掙扎的瘀血尸斑,雙臂更沒有絲毫傷口……總不能是紅衣僵尸把他灌醉、迷昏,這才下口的吧?

尸首太干淨,反而突兀。

曹照照思及此,一瞬間理性戰勝了恐懼,二話不說就申請出長安到關內道慶州順化郡安化縣的小湯村調查此懸案。

她耍了個小心機,跟慈祥老好人(其實不)似的大理寺少卿盧公遞了出差查案的條子,還申請兩個大理寺的兵衛當保鏢……咳,查案必定少不了武力支援,沒瞧見「CSI犯罪現場」影集里面,監識人員調查案發現場時,都會有警力在場嗎?

她只是個小司直,又不是何瑞修.肯恩,別說她沒有配槍了,就連墨鏡都沒有,完全不能瀟灑地摘下來、戴上去、摘下來、戴上去……以上重復N遍哈哈哈哈。


唉!這個哏放在唐朝完全沒有能分享和共鳴的人哪,真有點心酸。

但誰知道盧公滿口答應得好好兒的,一轉頭就上報給了李寺卿大人,然後,然後……就眼前這副模樣了。

一路上曹照照好幾次偷偷瞅著面色沉靜的李衡,盡管他什麼都沒有說,她還是覺得心里發毛。

怎麼有種干壞事當場被逮著的感覺呢?

曹照照暗暗嘆了口氣,只得打起精神把油衣月兌下來,很有規矩地放到門邊搭在一柄禿毛掃帚子上,看著斯文敗類……呃,是高級長官、帝國菁英,人間貴公子李衡輕輕松松就把人家小女圭女圭忽悠得非但不哭了,還滿臉崇拜仰慕地望著他。

「您是仙人嗎?」犢兒天真地問。

他長到六歲以來,就沒見過比眼前男人還好看……高大……一看就是好生不得了的貴人。

「噗!」曹照照眉開眼笑。「對呀對呀,小女圭女圭你真有眼光。」

李衡給了她一個「別鬧」的眼神,卻沒有半點當真斥責之意。

雪飛等人是見慣了主人的雙重標準,他對于曹司直除開在公事上要求嚴格之外,旁的,便是格外包容與寵溺。

只不過曹司直向來心思粗豪,渾然不似縴細敏感蕙質蘭心的女郎。

「原來你叫犢兒。」李衡身上自有一股尊貴從容穩定的力量,那氣場就連一個六歲小兒都能感受得到,他溫和問︰「家中就只有你一人在嗎?」

「回仙人……」

「我是李郎君。」他翩然一笑。

六歲犢兒都有些發暈了,害羞地傻笑,靦喚了聲。「李、李郎君。」

曹照照見寺卿大人正在發散魅力,充當幼兒園園長,眼下也沒她的事,她索性自動自發把方才吹刮進來潑濺得滿地雨水泥濘的堂屋收拾整理了一下。

這戶人家看著屋舍簡陋,不是富余人家,但房梁上掛著幾條獵物的皮子,看著像是硝制過的,屋里頭擺放著粗劈的木頭造的桌椅,角落的簍子里還有些干菜類的食物。

許是經常下雨的緣故,整間屋舍牆面都是受潮青苔的痕跡。

曹照照看著黑瘦矮小卻精神頭很足的小犢兒,心下微微酸軟了,她默默掏出了藏在胸前衣袋里的一油紙包玫瑰酥飴糖,全部塞給了小朋友。

「給。」

小犢兒怯怯又害羞地看著她,沒敢接下,仰望了身畔高大如青竹雪松的男人一眼。

李衡模模小男娃的腦袋。「收下吧。」

「謝謝女郎。」

她一僵,笑了起來。「欸。」

總比叫她大娘子好……唐朝人的稱謂五花八門,她已經從一開始的一頭霧水到現在「見怪不怪」了。

比如叫自己的老爸做「阿爺」、「阿父」、「耶耶」,還有「哥哥」……沒錯,「哥哥」也是父親的代稱。

「怎麼家中只有你一人在?」李衡溫和問。

小犢兒小心翼翼又萬分珍惜地咬了小半塊糖,含在腮幫子等著慢慢融化,「阿爺進山打獵了。」

「這樣的天氣?」李衡蹙眉。

小犢兒含糊不清地道︰「阿爺說很久都不能進山里了,他得趁下雨的時候……唔。」

李衡清楚看見小男娃眼底一閃而逝的心虛和不安,狀若未察地微笑。「你一人在家不怕嗎?」

「怕……不,不怕!犢兒是大人了!」犢兒挺出小肚子。

「犢兒真厲害,那犢兒怕不怕僵尸呀?」曹照照笑嘻嘻湊過來。

小犢兒一呆,下一瞬間又嚎起來了。「嗚嗚嗚怕……」

李衡忍不住長臂一舒,將曹照照勾到身後,屈指輕敲了她光滑雪白的額心一記,哭笑不得。「淘氣。」

「對不住,雨天嚇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她模模額頭,有些訕訕然嘀咕。

他霎時被逗笑了,深邃漂亮的黑眸彎了彎,曹照照心髒卜通狂跳,連忙轉頭把視線往「安全方向」移去。

真要命,這完全是活生生行走的費洛蒙啊。

「那個,小人去弄點吃的。」她刷地站起來晃走了。

「女郎,我、我家還有柴火。」小犢兒美滋滋的舌忝著飴糖,遲疑了一下。

實際上有清涼這金牌小廝在,還輪不到曹照照操煩吃食的問題,只見清俊少年率先將老舊窗欞推開了條縫支著,透進了外頭絲絲冰涼清新的雨氣……而後熟練地就地燒熱了小泥爐,將不知何時已注入清水的瓦罐擱在上頭,從皮口袋中取出一條臘羊腿,曬制的菜脯、蕈菇干和七八只大胡餅。

臘羊腿切成了丁,和菜脯蕈菇干丟進滾燙的水里熬煮著,剎那間肉香和菇類特有的山珍香味蒸騰彌漫了開來……

大胡餅一一斜靠在炭火上烤軟了,飄散出小麥獨特的面香味。

清涼最後在山珍羊肉湯里撒了把胡椒,辛辣中透著暖洋洋的滋味,蹲在旁邊守著瓦罐的曹照照不爭氣地吞了口口水。

李衡和小犢兒閑聊了會兒,很快就將自己想知道的訊息探得七七八八,目光微瞥,不禁莞爾。

這小女郎,太容易被吃食拐跑了。

只是清涼手藝太好,連小犢兒都忍不住頻頻偷瞧那頭,瘦巴巴的小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卻靦地低著頭,掰著指頭兒。

「大人,吃飯了。」曹照照端了碗熱騰騰的湯和大半張的胡餅過來。

「有……」那個「勞」字還沒說出來,李衡眼睜睜看著小女郎手中的吃食越過自己塞到小犢兒手里去。

……咳,也罷。

小犢兒受寵若驚地看著曹照照,囁嚅著正想推辭,他雖然是山野小子,可生性純樸,阿爺也教養得好,自然知道不能隨意吃旁人的東西。

剛剛這位笑吟吟的女郎已經給過他珍貴美味的飴糖了,而且、而且……

「吃啊吃啊,我們今天得厚著臉皮在你家宿下,就當充做一半的住宿錢吧。」她笑嘻嘻的道。

「謝謝女郎。」小犢兒紅著臉接下了。

曹照照自己拎著張餅子,笑容滿面地坐到李衡旁邊,邊吃邊壓低聲道︰「大人,不太對勁。」

李衡慢條斯理地啜飲著羊湯,目光輕垂。「嗯。」

「照卷宗上呈所述,安化縣民風剽悍,小湯村雖僅有三、四十戶,地處偏荒,最為防人,就連當初求助到地方衙門,村長依然蠻橫無理,只要地方衙役幫忙抓住紅衣僵尸打死焚燒,旁的都不允過問。」曹照照輕聲道,「我們雖趁著大雨而來,但一行人車馬顯目,所經之戶不下二三十……若說村民是害怕紅衣僵尸雨天出沒行凶,可怎麼會家家戶戶都沒燃燈在窗邊打探?」

相反的,馬車一路行來,二三十戶或高或矮或新或舊的人家都黑暗一片,寂靜無聲,就像是……像是全部都空了。

就像死鎮。

她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李衡溫暖干燥的大手覆蓋在她微冷的小手上,「我在。」

曹照照心兒一抖,臉頰悄悄熱了,慌忙縮回手,裝作若無其事地撕著胡餅塞入嘴里咀嚼,繼續道︰「大人有何發現?」

「這孩子有事瞞著我們。」他聲音低微如耳語。

「咦?」她詫異地眨眼。

「等會兒,莫怕。」他輕輕道。

……怕啥?

曹照照話還沒說完,驀地手一松,大半個胡餅落了下來,她還沒弄清楚自己怎麼會突然使不上力,下一瞬已經腦袋一重,昏了過去。

在暈厥前最後一絲掙扎殘存的駭然警覺中,她恍惚可見身旁的高大身影也搖搖欲墜,心中一急——

李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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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8 00:03:25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當曹照照再度醒來時,腦袋脹疼地發現自己被捆在一個潮濕陰暗的洞穴里面。

洞穴口外依然夜色黑沉如墨,但大雨卻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李衡跟個睡美男似地靠在她肩膀上,雖然眼下情勢危急詭譎,她還是有一剎那地看痴了眼……

他,鼻子真挺,睫毛也長翹得好犯規啊!

呸呸呸,這可不是見色起意調戲美人的時候,而是事情大條了,他們堂堂大理寺菁英,唐朝CSI團隊居然栽在了一個小毛頭的手里?

曹照照腦子還昏沉得厲害,咬牙切齒地想著下次見到了那小壞蛋,肯定要把玫瑰飴糖搶回來,並且狠狠地吊打他一頓不可——

可惡,這年頭人跟人之間還能不能有點信任了?!

「大人,快醒醒……你還好嗎?」終究還是擔憂李衡的心壓倒了一切,她顧不得自己被捆著,跟只毛毛蟲似地扭著身子聳動肩膀想喚醒他。

話說,雪飛、炎海和清涼呢?

三個大內高手不會也被迷昏了吧?

那就搞笑了……

曹照照內心焦灼如焚,努力睜大了眼,總算在暗沉沉的洞穴一角看見那三個一樣被捆成螃蟹的大內高手。

「……」這世界玄幻了不成?

一時間,曹照照郁悶到都差點不想抵抗了。

「你……沒事吧?」不知何時,靠在她肩頭的英俊男人悠悠然轉醒開口。

寺卿大人您被捆成待售螃蟹,態度還如此平靜從容雲淡風輕……真的合理嗎?

電光石火間,她腦子忽然靈光一閃。

「你們是故意被迷暈的?」她月兌口而出。

「……」清涼。

「……」雪飛。

「……咳。」炎海沒忍住。

清涼和雪飛瞬間一臉「賢兄好膽識」地望向炎海。

炎海還沒反應過來,就听見曹司直陰惻惻地冷笑了起來——

「你們男人還真是冰雪聰明心有靈犀得珠聯璧合鸞鳳和鳴啊。」

兩青年加一少年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李衡自然听得出她語氣中濃濃嘲諷他們狼狽為奸之意,心下想笑,又深深歉然,柔聲道︰「是我們不對。」

雪飛三人早就不敢對大人在曹司直面前的「官威」抱持任何期待了,所以見他認錯得這般干脆俐落,也只能默默再縮進角落里一點點。

他們只是忠心耿耿的下屬,阿郎說什麼是什麼,拆阿郎的台是要被打斷狗腿的。

「不敢不敢。」曹照照不爽地收回肩頭,扭動著毛毛蟲姿態離他遠一點,明顯不給靠了。「大人英明神武,運籌帷幄,料敵機先,小人向來佩、服、得、很!」

李衡心下暗叫不好,自己又犯了行事隱晦的老毛病,偏生雪飛幾人自幼跟在他身邊,主僕間甚至不需一個眼神便已心領神會,自然會在他不動聲色間配合行事。

但這樣的默契十足,對比之下,自然像是把曹照照給撇下了……

無怪乎她又惱了,畢竟他前科仍在,上回在她心頭留下的疙瘩也還未消弭平息。

「那孩子是在保護我們。」他忽然道。

她一愣,果然馬上被轉移注意力了。「把我們捆起來怎麼會是要保護我們?」

「若要對咱們不利,便可在迷昏我們後殺人滅尸了。」他指出。

曹照照想了想,猶豫道︰「這麼說也有道理……可是為什麼呀?而且他一個小女圭女圭又怎麼拖得動我們這幾個大人?」

就在此時,洞穴口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一個沙啞粗礪的男聲響起——

「等雨下,你們便該走了。」

那人滿臉落腮胡形容粗獷,一身縫補過無數次的獵戶胡服上猶有泥濘,卻是雙目精光四射。

「犢兒的阿爺?」李衡神態雍容,半點也沒有被捆縛的狼狽。

馬藤眼神戒備地盯著他。「尊駕不是尋常人,為何來小湯村?」

「小湯村紅衣僵尸是真有其事?」他微笑反問。

馬藤渾身氣勢變了,冷淡疏離更甚,粗魯地幾大步過來就將他拎起。

「主人!」雪飛等人霎時眸光凌厲如電,就要乍起。

李衡不著痕跡地濃眉微一抬,雪飛等人只得強自按捺住了,反倒是曹照照跟個小炮仗似地蹦了起來,在眾人未反應過來前,就一頭往馬藤的肚月復撞了過去,把虎背熊腰的馬藤撞得往後一個踉蹌,不得不松開了李衡。

霎時間被美救英雄……的李衡呆住了一剎。

山洞中有幾瞬息的詭異安靜……

「不許你動他!」小女郎氣呼呼凶巴巴的斥道。

馬藤傻眼了。

恍惚間,竟像是看見一頭矮墩墩的小老虎在對自己張牙舞爪……怎麼辦,有點想噗哧?

李衡心里柔軟融化成了一汪春水,涓涓然、潺潺然,流淌蕩漾充盈溫暖了全身上下每一寸……

若非時機不對,真想一把將這小女郎緊緊擁入懷中,重重揉進身體里。

他低低淺笑,驀地高大身軀微微一動,那結實的麻繩紛紛斷裂落下……

蝦毀?

曹照照愕然地瞪著他,下巴差點也跟著掉下來。

李衡輕柔卻堅定有力地將她拎到了自己身後,大手輕松擰斷了她身上的麻繩束縛,模模她的頭。「靠著,乖。」

她一臉呆滯。

雪飛幾人則低頭假裝檢查自己身上的麻繩捆得牢不牢……

「小湯村究竟瞞著什麼秘密?」李衡注視著馬藤問道。

馬藤臉沉了下來,粗聲粗氣地道︰「不關外人的事,若你們還想要小命的話,等雨落下,便速速離去。」

「你到底在怕什麼?」曹照照忍不住探出頭,她看過無數推理刑偵劇和名偵探柯南,關于一個山村的僵尸和殺人事件……矮油很有哏啊!

馬藤眸光閃了閃,陰沉道︰「你們既然听過小湯村有紅衣僵尸出沒的傳聞,就該知道這里不是外人能來的地兒,我們……是逃不了了,可沒想著再讓外人把命搭進來。」

「你在撒謊。」才被李衡大手輕輕推回身後的曹照照,小腦袋瓜又二度冒出來。「以你的身手和你家小犢兒的迷藥,真想逃出村去並非難事……對了,迷藥是放在柴火里的吧?你們早就準備好了這樣的柴火,便是想對付誤入村中的生人?可沒道理啊,迷昏了我們,把我們藏在山洞里再放我們走,這不是月兌……咳,多此一舉嗎?」

馬藤沉默,半晌後沙啞道︰「犢兒說你們是好人,我今日放你們一馬,等下雨,你們馬上離開小湯村。」

「為什麼要等下雨?」曹照照問。

答覆她這個疑問的卻是李衡,「因為唯有下雨,村民才不敢出門。」

她心一突。「村民真的怕紅衣僵尸雨夜出來吸血吃人?是真的有紅衣僵尸存在?」

馬藤隱隱顫抖,握緊了缽大的拳頭,「你們快滾就是了!若非看在犢兒的份上——」

「我們是大理寺的人,此次便是為調查紅衣僵尸案而來。」李衡目光如炬,語氣深沉。「未查清案情之前,我們不會走。」

「大、大理寺?」馬藤睜大了虎目,流露出了一絲驚喜和掙扎……可最後還是黯然冷淡了下來。「幾位大人有心遠至小湯村查案,馬某感佩在心,然僵尸現世,自有因果,這陰司果報之事,陽間官府無須涉入。」

「我大唐有律法執世,是非黑白,明正典刑,」李衡身形高大挺拔昂藏,眼神深邃清正。「既有被害之人,當有加害之犯,小湯村于大唐疆域內,自該受唐律所轄。」

馬藤瑟縮了一下,眼前這高身兆修長的男人談吐內斂肅然,舉手投足間有股令人懾然的威儀。

他,定不是大理寺署內尋常主簿或評事。

馬藤低著頭,拳頭攥握得更緊了。

李衡審視著身形粗獷的獵戶漢子,粗大的手掌,厚繭的位置,甚至雙腳站姿……忽道︰「當過兵?」

馬藤一震,臉色煞白,良久後才低聲粗嗄道︰「河東道,雲州單于都護府,入折沖府軍籍。」

折沖府分散大唐疆土各地,分上中下三等,一千二百人為上府,一千人為中府,八百人為下府,府兵十人一火,五十人一隊,百人一旅,皆取六品以上子孫及白丁無職役者充,平時為民,戰時為兵。

朝廷征調兵力時,便下敕書與木契、銅魚,由都督與郡府參驗合符時,然後發兵,高級將領皆臨時委派,至戰爭結束後,「兵散于府,將歸于朝」。

「府兵作戰時不能長期在外,不能更換原駐屯地,戰後回歸本鎮,納入當地折沖將軍麾下。」李衡眼神幽微深遠,意味悠長。「你是河東道雲州府兵,緣何在關內道慶州落籍定居?」

馬藤渾身冷汗如雨下,猛地單膝跪倒在地,行了隆重的軍禮。「請大人恕罪——」

曹照照不懂唐朝兵籍和民籍,均田制和府兵制之間的眉眉角角,更不知府兵的挑選是每三年挑揀一次,于六戶中等以上,家有三丁者,選材力一人,免其身租庸調。

府兵不只要服兵役,還要自行準備武器和糧食,平時勤于耕作,每年冬季十一月由折沖府召集,教其軍陣戰斗之法。雖然府兵的負擔很重,但他們能分配到的土地是足夠的,至少有二十畝永業田,還有八十畝口分田。

以現今大唐而言,大多數府兵還是以能身為府兵為榮,極少有逃兵的,更何況兵籍民籍審查嚴格……

李衡看著跪在自己跟前渾身抖如篩子的粗獷漢子,心中一沉。

若非關內道慶州順化郡安化縣這頭的折沖府和當地衙門有問題,就是河東道雲州單于都護府那兒有鬼。

他揉了揉眉心,略定一定神。

「先說說,小湯村這兒是怎麼回事?」

馬藤此刻心知自己和孩子的生死前程就捏在眼前這位大人手中,若是這位大人要追究,且先不提小湯村詭秘,恐怕就連旁的……都將成燎原之勢。

馬藤頹然又像是釋然地垂頭道︰「喏!」

濕冷的山洞內,馬藤不敢燃獸油燈,他說唯恐黑夜里從半山腰透出的隱約光線,會驚動了正在山腳下小湯村內四處搜查找人的村民。

「啊!」曹照照突然低叫了一聲。

眾人直直望向她。

「我們都在這兒,你也在這兒,那犢兒自己一個在家里不是很危險嗎?」她臉色發白,「我們馬車進了小湯村,雖然你家屋子在村尾,可總有人看見我們的吧?還有,我們的馬車和馬也都還在你家門口呢!」

馬藤聞言神情溫和了下來,透著感激之色。「多謝曹司直惦記,馬兒已被我驅趕,馬車推落山崖,村民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你們的下落的。至于犢兒,他天生機敏,又是自幼在這兒出生長大,他知道怎麼和村民們打交道的。」

「也對,他都能不動聲色輕輕松松迷昏我們了。」曹照照嘀咕,忍不住又悄悄瞄了三位大內高手一眼。「果真是好聰明的崽崽呢!」

丟不丟人哪……嘖嘖嘖。

雪飛面色古怪,炎海嘴角抽搐,清涼則是一臉無辜。

阿郎要順藤模瓜,他們也只得假裝配合被這等淺陋迷煙燻倒。

可萬萬不敢讓曹司直知道,他們主僕四人自小根骨清奇,出生三個月起便每年浸泡李氏獨門藥浴直至十二歲,均養出了一身銅皮鐵骨,尋常毒藥迷藥,是很難撂倒他們的……

馬藤有些尷尬,「犢兒也是自保……咳,他自會同上門詢問的村民們說,你們闖入我家中後見只有他一個毛孩兒在,並無起疑心,也未多做為難,便匆匆離開不知去向。」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氣。

孩子總是無辜的……

不過玫瑰酥飴糖還是得還來哼哼!

「炎海。」李衡輕聲道。

身著黑衣的炎海微頷首,身形微閃,悄然無聲地潛伏在山洞外「站哨」,完美無瑕地隱身于黑夜中。

至于一身白袍的雪飛當然不能站外頭了,大半夜的,嫌不夠顯目啊?

「說吧!」他這才望向馬藤。

馬藤趺坐在地,喑啞幽幽道︰「紅衣僵尸,是去歲冬天開始出現的,但,不只一個。」

曹照照整個雞毛疙瘩全部站了起來。

袖子掩映下,李衡默默握住了她的小手,掌心溫暖寬厚有力,瞬間驅除了山洞的寒冷和那一瞬間的陰氣森森。

她心中一暖,貪戀了幾秒,終究還是堅強地抽回了手,對他挺了挺胸,勇敢道︰「小的不怕。」

李衡別開頭,英俊臉龐有一絲微微抽動——

這不解風情的。

「當年我們夫婦在此地落腳,小湯村還有六七十戶人家,雖民風悍野,可村里村外都熟絡,雖也有打架鬧事兒的,卻也沒生什麼大風波。」馬藤低聲道,「三年前,有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帶著一對容貌甚美的外孫女兒輾轉來到小湯村,他們說是投親未果,身上盤纏用盡,家鄉發了大水,他們也回不去了……」

「老村長是個熱心的,幫著他們在小湯村落籍了,還把臨溪的荒地給了他們去開墾安家,村子里未娶的兒郎們更是紛紛動了心,直打听那兩個貌美的小女郎可有人家?」

曹照照听得目不轉楮,全然不知身旁高大男人默默瞥了自己一眼,見她听故事听得入神,又暗暗嘆了口氣。

「那對雙生姊妹乖巧勤快本分,性子又羞怯,除了耕種自家田地外,鮮少跟外頭人打交道,可饒是如此,偶然露面,還是令血氣方剛的兒郎著實神魂顛倒。」

這話曹照照可就不愛听了,她忍不住哼了聲。

眾人目光望向她,曹照照強忍住一句「長得漂亮犯法呀?」的吐槽,搖搖頭,示意馬藤繼續說。

「有好幾戶人家幫自己的兒郎上門提親,可都被其外祖杜老兒給婉拒了,說兩姊妹年紀尚幼,沒有出嫁的打算。」馬藤說著說著,語氣和面色漸漸沉重了起來。「只沒想到半年後,那幾戶上門求親的兒郎卻一一橫死……」

李衡眼神驟然銳利。

「死因是什麼?」曹照照也緊接著追問。

「有失足跌落山澗而死,被巨木砸死,還有被猛獸咬得肚破腸流喪命……皆是在山間出的事。」馬藤臉色蒼白。

「——沒有人報案嗎?」

「——地方衙署可有派人前來查案?」

曹照照和李衡同時開口。

馬藤苦笑。「大人們自該明白,在這鄉野之地,自古便有皇權不下縣的說法,多半由宗族自治,尋常事等輕易不鬧上衙署,死了幾條人命,村里自個兒圈起來找凶手,下手懲治,一命償一命,這也是官府默認的‘律法’。」

李衡沉默了,他縱然身為大理寺最高位置的寺卿,也不得不承認天下疆土遼闊,皇權之下,還有宗族,宗族獎善罰惡在乎倫理道德民心,若心有所偏,法成惡法,權成濫權……這是連聖人都無力根治、無法可施的。

大唐奉行三司推事,以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各自穩固法源,在不同的位置共同維護王法唐律、是非善惡。

盡管艱難,可這便是他們固守天下律法公道的使命。

「大理寺,不是空置虛設的衙門。」李衡語氣淡然,眸光果毅。

本來有點沮喪的曹照照瞬間也熱血沸騰起來,她挺起腰桿,握緊拳頭。「對!我們大理寺可不是吃干飯的!」

馬藤愣了一愣,不知怎地眼眶熱了,苦澀地道︰「若是,後來的事兒,某也堅持上報衙署便好了。」

……那幾名兒郎死狀奇慘,其家屬自然傷痛萬分,一時找不到凶手,卻把怒火全往那對姊妹身上發泄去了。當天晚上,那對姊妹就被憤怒成狂的人家拖出門來,硬是在她們身上披上了紅色「嫁衣」,挖了個大坑,逼她們殉葬。

白發蒼蒼的老人家哭喊著,兩姊妹嚇得臉色慘白連呼救命,可惜小湯村最為護短,鄰里親朋哪個會為了這幾個外鄉來投親的人得罪鄉親?

何況村民悍勇愚昧,那幾個兒郎的慘狀又猶在腦海眼前,恐懼和憤恨成為了一種瘋癲的瘟疫,籠罩席卷了小湯村大多數村民……

馬藤原是想阻止,可幾年前他妻子難產身亡,獨留小犢兒和他作伴,小湯村已經是他們父子唯一棲身之所,若他仗義挺身而出,已經被憤怒燒迷了心的村里人又怎麼會放過他和小犢兒?

最後,他只得、只得昧著心將門窗關得緊緊,裝做什麼都沒看見、都沒听見。

馬藤想起那不堪回首,噩夢般血腥的一夜……喉頭還是陣陣發緊,心髒絞痛難抑。

可他真的萬萬沒想到,村里人活埋了那對姊妹不夠,事後還商量著想把那個老人家也滅了口。

馬藤偶然听見鄰舍說起此事,他抱著年幼稚女敕的犢兒,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這小湯村民何時竟變成了以奪人性命為樂的羅剎惡鬼?

就在他內心強烈交戰,究竟該不該冒著危險通知那杜老兒快快逃命的當兒,那老人家忽地深夜悄悄敲開了他家門……

「送我逃離小湯村,我就告訴你前隋永樂倉藏在野狼山何處!」

那老人家臉上皺紋滿布,面色蒼白而陰森,直勾勾盯著他,人高馬大的馬藤瞬間腳底板寒氣直竄上腦門……

馬藤恍惚了一下,吞著口水強自鎮定了下來,他腦子可沒發昏。「杜老,今晚,我可以偷偷護您逃出去,但我不信什麼前隋永樂倉,縱然有,我也不要。」

民間本就流傳著前朝種種所謂秘聞,譬如前隋楊素寶藏……煬帝楊廣有後人密掌私兵,圖謀造反……

可在百姓間最喜歡嘮嗑的就是前隋有永樂倉密儲五十萬石粟米,至今未見天日的傳言。

對最底層的老百姓而言,再也沒有什麼比豐厚富足的糧食更加吸引人的了。

他非仁善君子,也不是貪婪小人,先前沒能阻止兩姊妹無辜殞命,守住他做人的道義底線……馬藤已經覺得自己枉為人了,如今杜老兒求到他跟前來,他這次說什麼也不能見死不救。

「我不姓杜,」杜老兒枯槁如井的老眼綠幽幽,有著一縷死寂和瘋狂。「我姓獨孤,獨孤迦羅的獨孤。」

馬藤倒抽了一口氣——

獨孤迦羅……前隋文帝的獨孤皇後?!

——听到這里,饒是深沉如李衡也不禁面露一絲驚愕,濃眉微蹙。

「此人今在何處?」

馬藤顫抖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寧地喃喃,「我,趁夜送他出了村,他便不知去向了。」

小湯村的事情詭秘環環相扣,復雜糾纏,從紅衣僵尸到前隋獨孤皇後親族後人……還有傳說中的永樂倉,曹照照覺得自己腦子都快不夠用了。

李衡默然,神情恢復淡定如常。「他說是獨孤後人,知永樂倉所藏之處……可有憑證?」

馬藤面色掙扎,最後還是從頸項衣袍內取出了一條皮繩編就的頸鏈,上頭捆著張小小的鹿皮,展開是印染著「獨孤信白書」五個紅字的印信,微抖的手恭敬地遞予了李衡,低低道︰「杜……老人家取出一個八稜多面的印信,這是其中一面所印為憑證的。」

李衡仔細地端詳著上頭落印下的楷書陰文,半晌後長長吁了一口氣,沉靜地道︰「那印信,八稜多面,共二十六面,為煤精石所造?」

「大人也見過此印?」馬藤睜大眼。

曹照照也忍不住好奇。「獨孤信……是獨孤皇後的父親?」

她歷史勉強及格,關于獨孤信此人的印象,還是從「隋唐演義」電視劇里看過的,不過她也記得七零八落了,何況經過現代編劇之手,正史和野史含混不清,常常把歷史劇變成了偶像劇……

「獨孤信印,」李衡頓了一頓,眼神復雜。「梁王信公,本名獨孤如願,鮮卑氏,為西魏北周著名將領,為八大柱國之一,膝下第四女為我朝元貞皇後,幼女為前隋獨孤皇後。」

元貞皇後……等等,那不就是唐高祖李淵的母親,所以獨孤信就是高祖的外祖父,還是隋文帝的岳父?

嘖嘖,這身分果真非同凡響。

相較于馬藤和曹照照的驚詫駭然,李衡在過了初始的訝異後,又回復泰然自若。

「若當真是獨孤後人也無礙,改朝換代,人事已非……只惜此老丈若當年顯赫猶在,恐怕也不會落得連兩個外孫女都護不住的地步」

山洞中霎時陷入一陣感傷的靜默……

是啊,無論王侯將相,一朝跌落塵埃里,也不過和尋常百姓一般,掙扎求生,糊口度日。

眾人唏噓。

「那永樂倉……」馬藤猶豫道,直視著李衡。「朝廷不想要嗎?杜……獨孤老丈說他帶外孫女遷徙千里而來,便是為了尋永樂倉,上奉朝廷,為兩個外孫女兒謀一個好前程,可誰知他幾次進野狼山尚未尋得蹤跡,外孫女兒便遭此慘事,他也沒了盼頭……如今只想留著一條殘命。」

曹照照听著听著,鼻頭酸楚了起來,努力壓抑著想掉眼淚的沖動。

老人家一家太可憐了,真是天外飛來橫禍,好端端兒的卻進了狼窩。

「永樂倉于朝廷無用。」李衡聞言,面上並無任何見獵心喜之色,而是鎮靜如故。

「怎麼會無用?」馬藤不相信,蹙眉道。「大唐疆域萬里,縱使現今國泰民安五谷豐登,可糧食始終是重中之重,就連邊疆府兵尚且有缺糧之時,更何況幾年前發大水的河北道、劍南道,至今元氣未恢復,還須朝廷賑糧——」

「你誤會了,本官非是指糧食無用,而是單指‘永樂倉’無用。」李衡搖了搖頭。「你可知糧食入倉亦有儲存限期?」

「這……」

「平倉處,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濕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永樂倉據聞建于隋末,自前隋藏至今,米糧俱成炭灰矣。」

曹照照也恍然大悟——對喔,糧食是有機物,久了會炭化腐朽,幾十年下來光是陳糧而沒有新糧,哪里還能吃啊?

馬藤瞬間被點醒,「大人所言甚是!」

「抽絲剝繭,還當從紅衣僵尸案入手。」李衡未受這虛虛實實的線索而擾亂,他沉著道︰「你可記得,去歲冬,紅衣僵尸首度現身何地?是由何人發現?」

「去歲冬日大雨數日,村中湯石兒家里後院十數只雞鴨一夜間被撕咬而死,湯石兒天明起床方知,棚下勾了一小片紅色布絲兒,」馬藤面露恐色。「——那質料,和嫁衣相似。」

「然後呢?」

「村民人心惶惶,各自疑心,可始終查問無果,再後來又一雨夜,村頭湯閔家雞鴨和犬只也相同方式死絕,詭異的是,縱然大雨滂沱,卻也沒有任何雞犬受驚啼吠聲響。」

「——會是那位獨孤老丈殺回來復仇嗎?」曹照照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去猜測。

就是要讓全村雞犬不寧的概念?

咦?等一下!

「可卷宗上所錄,紅衣僵尸撕咬雞犬,後喋喋戾笑嚎哭而去,居民日夜顫顫難安。」她一臉疑惑。「但是按照你的說法……你們並沒有人親眼見到有紅衣僵尸了?」

「回曹司直的話,不可能是那位獨孤老丈喬裝弄鬼,」馬藤搖頭,先回答她方才的揣測。「那老丈看著已有七十多歲,年老體衰,縱使在外將養了幾年再回小湯村報復,大可尋其他不費力的方式,不說旁的,就是在水井中下毒,只怕村民就得死上大半。」

「……」她啞口無言。

哇塞,這位兄弟骨子里也是個狠角色喂!

「去歲冬確實無人見到紅衣僵尸現身,但四個月前的雨夜,住在村子靠竹林旁的湯家兄弟,就親眼看見了一紅衣身影披頭散發,雙手漆黑如爪,力大無窮,身形僵硬,喋喋嚎叫……」馬藤打了個冷顫。「可在此同時,村側挨山腳下的湯浮子也見到一紅衣身影,身形消瘦如骨,移動間快如鬼魅……」

曹照照吞了口口水,突然覺得又有點冷了。

忽地一件溫暖中透著淡淡青竹和醇厚安神龍腦香氣的外袍搭在了她身上,她訝然抬頭,看見李衡僅著內里的緊身窄袖胡服,越發襯顯出他的寬肩窄腰,胸膛精實勁健……她沒來由又開始覺得熱了。

咳,冷靜!冷靜!

「謝謝大人。」她低著頭掩飾發燙的臉頰,隨即七手八腳地想把外袍還給他。「小的不冷了。」

李衡只伸出一根修長食指抵在她的額頭上,定住。「披著,或者出去外頭跟炎海換班。」

「……」她只得乖乖又縮了回去,攏緊了身上他的外袍。

人家鬼故事還沒听完惹!

馬藤看著他倆的互動,虎眸中流露出了一絲艷羨,嘆息道︰「二位大人感情真好。」

「自然——」李衡眼底笑意一閃。

「我們大理寺上下一心,個個感情都是這麼好的呢!」曹照照抬頭挺胸,引以為傲,咧嘴笑道。「全大唐再也沒有比我們還要團結和樂的衙署了嘿嘿,我們是公務人員之光。」

「……」再度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的李衡笑容倏止。

雪飛和清涼恨不得跟外頭的炎海換站崗的位置……比較安全,免受池魚之殃。

而前半句听得明白,後半段听得迷糊的馬藤則是一頭霧水,只能訕訕然地尷尬陪笑。

「時辰不早了。」幾息後又重新撫平心緒的李衡若無其事地望向山洞外頭沉沉的夜色。

他們是入夜進的小湯村,此番折騰後,眼下也約莫丑時末了,姑且不論這夜雨還下不下,待寅時末東方金烏出,他們勢必會出現在小湯村民視線中。

在那之前,李衡自然想從馬藤口中問出更多的線索,如此好同小湯村其他村民多方印證。

是的,寺卿大人從沒想過「逃走」這件事。

這小湯村,越發引起他的興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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