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卡 -【不只是喜歡】《全文完》

力寶龍

莫妮卡 - 不只是喜歡

她有一張富有感染力的笑顏，掀起他胸口太多未知的感覺，
即使是小小的波浪，也讓他向來平靜無波的心，做不到忽視。
因為身分特殊的關係，尹尚禮在公司總是刻意偽裝、刻意低調，
久而久之，不管要笑還是生氣，他總是習慣壓抑自己，
但在面對她時卻不經意顯露本性，忘記戴上面具⋯⋯每次見到尹尚禮，
孫語總覺得有點難以適從，因為他明明是一臉淡漠的男人，
深邃眼裡滿是疏離，渾身隨時都散發著拒人千里的冷漠氣息，
可他在她的面前，卻會變得不太一樣，會促狹的惹她火大，
會生氣的警告她不要信任別人⋯⋯她不懂，他們不算認識，
更算不上熟識，怎麼就覺得，他待她有點像沒有包袱的多年好友呢？

力寶龍

第一章

     尹強建設是一家老牌的建設公司，從新北市的小公寓發跡，直到近幾年，仗著大老闆尹大強的良好人脈，開始往台北市發展，一連完成幾個小豪宅的建案，銷售成績亮眼，逐漸在建築界站穩腳步。

    尹大強有三個兒子，他替他們選定妻子，並且藉由兒媳婦的家世來進行政策聯姻，互利互惠。

    長子在八年前娶了鋼鐵工程公司董事的大女兒，二兒子五年前跟某立法委員的獨生女結婚；現在，尹大強為小兒子選的對象則是某銀行高層董事的掌上明珠，結婚後想必可以在資金運用上無往不利。

    尹大強不擔心小兒子尹尚禮會不聽他的話，相反的，尹尚禮向來是最聽話的那一個，因為他的生母是尹大強在外面養的小老婆，直到尹尚禮八歲時，因為母親意外過世才被尹大強帶回家來。

    向來懂得低調的尹尚禮，認為在這樣的家庭裡，元配所生的大哥與二哥才該是最出色的，他只要乖乖聽父親的安排，少言少意見就好了。

    現在他在公司裡擔任開發部經理，比起分別身為副總裁與總經理的兩個哥哥身份雖然低得多，但這職稱對低調的他來說恰恰好。

    七月的某個早上，天氣非常炎熱，太陽已經露臉，尹尚禮在上班前先繞到某塊公司預定想買下的地。

    之前他已經跟著團隊來勘查過幾次，而下午的會議將會討論是否要買下這塊地，因此工作認真的他才會在上班前繞過來再看一次，看看有沒有什麼新想法可以提供意見。

    這塊約有一千五百坪的地位於新北市北二高交流道附近，由地主自售，賣了七、八個月還沒賣出，主因是旁邊有一小角是國有財產局的地，地主經過申請終於把地買下來，尹強建設也是看中這塊地變得方正漂亮才考慮要買下。

    尹尚禮先開車在附近繞了一下，這裡生活機能不算好，便利商店在將近一公里以外，他以指敲了敲方向盤，將車開到那塊地旁邊停下，下了車。

    不遠處有陣吵鬧聲，他沒空理會，只是瞇起深邃的眼睛專心看著周圍環境，但那陣吵鬧卻再次傳到他的耳裡，他終於轉頭望過去，不帶興趣地看了幾眼。

    距離約一百五十公尺遠的地方，那裡圍著一群人，旁邊停著一輛政府的工程車，隱隱約約聽見叫喊聲，尹尚禮猜測可能有什麼糾紛，想了一下，便舉步走了過去，畢竟若附近有什麼產權問題或地緣官司糾紛，可能連帶會影響這塊地的價值，他決定過去瞧一瞧。

    走近後，除了人們的叫喊聲，還有響徹天際的電鋸聲，他看見一棵依著圍牆而長的矮樹，樹幹又粗又胖，有名工作人員拿著電鋸用力地鋸著樹幹，然後，他看見了一名女子。

    他很難不注意到她，因為在場的人裡，只有她紅了眼睛。

    一頭長直髮柔順的綁在身後，墜在耳邊微亂的髮絲，為她的激動神情添加了一絲戲劇性。

    她的皮膚很白，大大的眼睛正醞著熱淚，直到矮樹被鋸下，人們散去，紅著眼眶的她依然站在原地，而尹尚禮直到這時才發現，自己也呆站這裡看著她好一陣子。

    撲面的熱風在皮膚上掀起溫度，女子站在離他三、四步遠的地方，眼睛凝望矮樹生長的那道牆面，他凝視著她的側臉，遲遲移不開腳步。

    已經站在這裡二十分鐘了吧？下午有會議要開，該回辦公室準備資料了。

    他終於還是準備轉身離去，此時女子卻轉過臉來，一臉疑惑的望著他幾秒，忽然開口：「你也捨不得嗎？」

    尹尚禮一愣，沒回話，她又逕自繼續說話，滿臉的悵然若失。「我記得我小時候這棵樹就在了，現在被砍掉讓人很難過。」有人檢舉這樹擋到了路，直到昨天她才知道樹將被砍。

    「所以你就哭了？」他語氣裡有點笑意。

    尹尚禮第一次聽見這樣天真的話語，因為樹被砍掉所以很難過，他可以理解，但是難過到哭，他就很難理解了……看她年紀也有二十五了吧？還這麼天真？

    她聽出他的取笑，臉色一凜。「你覺得很好笑嗎？」

    他聳聳肩。「有一點。」

    她的臉色更沉了，甚至譴責地瞪了他一眼，隨即轉身準備離開。

    望著她的纖細背影，明知是自己惹她不快，他仍然開口喊住了她。「等一下！」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雙手防備地環著胸，儼然一副要打架的樣子，櫻紅色的唇瓣抿成一直線，晶亮的大眼睛染著不悅。

    「你剛說小時候那棵樹就在了，表示你住在這裡很久嘍？」

    「那又怎樣？」

    「覺得這裡怎樣？」

    「什麼怎樣？」她聽不懂這莫名其妙的問題。

    他從西裝口袋拿出名片走過去遞給她，在她低首凝看上面名銜的時候，說明道：「我們公司考慮要買下前面那塊地，但除了專業上的評估外，調查附近老鄰居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你是否可以跟我談談住在這一區的感覺，或是有沒有聽說關於那塊地的事情？」

    有些傳說是得靠附近居民才能探知的，就像之前買下的另一塊地，還沒開工之前就傳說那塊地旁邊原本有條臭水溝，曾經發生過鬥毆命案，屍體墜入溝裡……也因這樣的事情，讓那塊地一直遲遲沒開工。

    孫語凝視那張名片，抿了抿唇，沒辦法對眼前這個西裝筆挺的男人有任何好感。

    他剛剛的取笑太世故了。在她的想法中，為了一棵樹被砍而哭泣，是正常不過的事情，或許有人會覺得太過激動，但也不到嗤之以鼻被取笑的地步，這個男人太糟糕了，她下意識的很不喜歡。

    禮貌上她遞回他的名片，表明不想與他有所接觸，掀唇淡道：「這裡很好，我不知道你想探問什麼。」

    她再度轉身離去，這次，尹尚禮沒有留她，他只是摸了摸手中被退回的名片，心中也有一股悵然若失。

    每天在公司，他得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低調守本分的人，不可以太出風頭，也不可以太張揚，久而久之，他連要笑要生氣都得壓抑，剛剛調侃她哭泣，卻是難得的顯露本性，或許是她太過真誠的眼淚，讓他跟著忘記戴上面具……

    但也真好笑，他竟然還會想問她問題，是哪來的自信以為她會乖乖答出他需要的信息啊？

    手中的名片彷彿飄上一股花香，他微愣，也望向原本矮樹生長的牆面，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尹尚禮很快便忘了早上那股特殊的感覺，無論是那個他遇見的陌生女人，或是那張被她退回來的名片，更或者是腦中閃過好幾次的那棵被砍去的樹。

    他到公司後，很快進入工作狀況，審閱桌面的公文，下了幾道指示，然後看了看下午開會的數據後，吃過秘書為他訂的排骨便當，接著開了一整個下午的會。

    會議一直到傍晚五點半才結束，散會時，還跟幾個主管寒暄一陣，再重新回到大家都已經下班的開發部辦公室，回了幾封mail，才離開辦公室。

    已經到了晚餐時間，他肚子不餓，於是開著車在街上繞了一下，瞥見路邊有家咖啡店，難得的擁有路邊露天座位，他只考慮了幾秒就停下車子，順手抄起副駕駛座上的筆記型計算機，進入了咖啡店。

    不想吃東西，乾脆喝杯咖啡，在這露天座位完成計算機裡未完成的工作吧。

    點好慣喝的曼特寧，他坐到座位上，打開計算機的同時，注意到隔壁是家花店，色彩豐富的花朵透過櫥窗映入他眼裡，他勾起唇，微笑了。

    這裡挺不錯的嘛，有露天咖啡座，還有美麗花景，或許會成為他的口袋名單之一也不一定……

    晚上八點鐘，孫語忙完手邊的工作。

    二十八歲的她擁有一家自己的花店，她從求學時期就開始半工半讀，硬是兼了好幾份工作，除了支付學費外，還要貼補家用，但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她，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方式。

    高中畢業後，喜歡花花草草的她找了一家花店上班，跟著老闆娘學到了照顧花朵以及包裝花束的技巧，後來也在老闆娘的鼓勵下，產生了創業的念頭。

    一年前，她利用辛苦存下的部分基金以及跟銀行貸款，開了這家花店，這讓她感到滿足，每天開店看著心愛的花花草草，將它們照料得美麗迷人，再細心的將它們包裝成花束販賣出去，這工作對她來說意義非凡。

    七夕的情人花束預購活動即將開跑，她特別繪製了海報，準備張貼在店門口，拿起海報，在圍裙口袋裡塞進剪刀跟透明膠帶，她走出了店門，站在門口尋找張貼的位置。

    她掙扎著該貼在櫥窗上，還是貼在玻璃門上？想了幾秒鐘後，她決定貼在門上好了，因為櫥窗可以讓客人看見裡面美麗的花朵，她不想搶去花的風采。

    但一個人貼海報還是有點手忙腳亂的，左上角固定好，右邊卻不聽話了，膠帶又黏得不夠平整，她張大手，左調調右壓壓，好似貼張海報是多大工程一樣，也好像貼海報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她一個人忙不過來——

    旁邊咖啡店的露天咖啡座上，尹尚禮將一切看入眼裡，看她的海報歪斜翹起的，貼半天還貼不好，他大發慈悲的走過去，站在她身後，大手一壓，啪地將海報左、右上角固定在玻璃面上。

    孫語被嚇到，身後突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將她困在玻璃門與他厚實胸膛之間，她似乎聞到他身上的古龍水味，淡淡香味像輕透的海洋，是那樣毫無污染的澈淨，那樣的自然悠哉……

    她轉過臉，對上他的眼睛，愣住了。

    「還不快貼？」他揚眉，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很蠢。

    她「喔」一聲，拿剪刀剪了膠帶，踮高腳尖，往右上角一貼——糟糕，貼上他的手指，她尷尬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正要說不好意思，他卻先搶白。

    「真笨。」

    孫語瞠大眼，不敢相信這男人竟然罵她笨？！

    「連個海報也貼不好。」他訕笑。

    她狠瞪他一眼，剪膠帶的速度更快，啪啪啪地貼貼貼，很好，完成！

    海報固定得完美一百分，她彎身穿過他猶然貼在玻璃門上的兩隻手，站離他身後一步，忍不住笑了。

    他的兩隻大手被貼上無數膠帶，尷尬地黏在海報上，而他整個人就呈站立的趴姿，一身的西裝筆挺，讓他看起來更好笑。

    尹尚禮有絲無奈地看著滿手的膠帶，聽見身後的笑聲，心口怎麼也生不起氣來，他小心翼翼的挪動手指，很有良心的不扯動她的海報，就怕自己一用力，海報就被撕破。

    看見他小心翼翼的舉動，孫語恍然明白他的細心，她有絲歉意地走過去，纖手幫他撕去手上膠帶，放他自由。

    那瞬間的靠近，讓尹尚禮的眼睛很突然地盈上撼動。

    她專注為他撕去膠帶的眸色，讓他有一種在這瞬間是她專注的全世界的感覺，這很難形容，對他來說，一直習慣低調的存在的他，卻在這瞬間成為她的全世界，他感到有點不自在，尤其她的眸色是這樣的純淨。

    「我不會跟你道歉的，是你先取笑我。」她手上撕著膠帶，嘴上絲毫不軟化。

    「我哪有取笑你？」他佯裝不知道。

    她更氣了。「早上啊！還有剛剛。」

    「我取笑你什麼？」他明知故問。

    「早上你覺得我很好笑，為了一棵樹而哭泣，剛剛你笑我連張海報也貼不好，還說我笨。」她記得可清楚了。

力寶龍

第二章

    「這麼會記仇？」他淺笑，甩了甩終於自由的雙手，上面還殘留一些黏膠，他搓了搓。「為了表達我的歉意，請你喝杯咖啡？」

    「我不喝咖啡。」

    「這麼難討好？」他摸了摸下巴，思考一下。「剛剛好像在菜單上有看見花茶，好像也有果汁。」

    她搖搖頭。

    「花茶也不喝？果汁也不喝？」

    她微笑了。「今天太晚了，下次……可能可以。」

    尹尚禮盯著她的笑容，恍惚地愣住了。

    她有一張富有感染力的如花笑顏，讓他忍不住也勾起了唇，傻瓜似的與她相視而笑。

    他很訝異自己竟然開口邀她喝咖啡。

    才認識不到一天的女人，掀起他胸口太多未知的感覺，即使是小小的波浪，也讓他向來平靜無波的心無法忽視。

    他對她起了好奇，對她掀起興趣，喜歡看她的眼睛，喜歡聽她說話，也愛調侃她，看她生氣鼓起臉不開心的樣子。

    叭咖啡？

    從小到大，從沒主動約過女人喝咖啡，卻對她破了例，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尹尚禮感到一絲不安，腦中晃過另一張模糊的臉龐，那個他非常不熟的未婚妻，那個也不喜歡商業聯姻的未婚妻……

    糟糕了。

    晚間十一點，孫語剛洗完澡出來，坐在客廳裡的母親一見她從浴室出來，就衝著她大喊：「快快快！要被她婆婆發現了！」

    「哦？」孫語刻意揚高語氣，好像很有興趣似的。

    她的母親徐美嬌是韓劇迷，偏又不喜歡一個人看電視，她希望有人可以跟她討論劇情，所以唯一的女兒自然就成為那個可以跟她討論劇情的人。

    每天孫語回家後，她會催促她快去洗澡，洗完澡後就會嚷嚷要孫語也賴在沙發上，陪她看韓劇。徐美嬌總有說不完的韓劇經，比如這次的女主角其實是某出戲的配角啦，又比如這個男主角這次的角色設定很突兀，上次另一出比較符合現實。

    孫語坐到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上劇烈爭吵的一家人，婆婆對媳婦放話、媳婦回個幾句然後乖乖閉嘴、男主角面有菜色一臉不知如何是好……

    旁邊，徐美嬌邊看邊解釋：「你剛剛沒看到，那婆婆要甩媳婦一巴掌，然後沒打下去，厚，早就該打下去，是因為她還不確定她媳婦有外遇！她等一下就會知道，然後等等應該就會打下去吧？」

    「媽，你看打巴掌的戲很痛快，可是演員很可憐欸。」

    徐美嬌橫她一眼。「你怎麼這麼掃興啊？」

    孫語笑了，指了指電視屏幕，提醒道：「要打了要打了，媽，快看喔！」

    徐美嬌連忙緊盯電視，一臉全神貫注，旁邊的孫語再次微笑了，也跟著凝視電視，望著緊張的男主角，好幾個鏡頭都讓她沒來由的心頭一顫，原來，她發現這個男主角，好像長得有一點點像那個尹什麼的……

    她瞇起眼，明明看過他名片的，尹……尹……尹尚禮！

    記起他名字的同時，也憶起那張帶著笑的臉龐，以及那雙戲謔的深邃眼睛，令她胸口又掀起火氣。

    竟敢罵她笨？！長這麼大，從小就習慣擔起生活責任的她，大家看見她都說能幹呢！這男人竟然說她笨？不過是張海報嘛，她一個人也貼得好的，不用他出手幫忙。

    但他身上的古龍水味真好聞，讓她現在想起，還是一陣暈頭轉向的，那淡雅清爽的味道像優遊於海洋一樣，清新宜人……唔，跟嘴壞的他，不搭！

    他身材高大，擁有一頭濃黑的短髮，在那雙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看起來嚴肅的薄唇，下巴旁還有一道長約五公分的疤，本來她沒看見的，但在他替她貼海報時，她看見了那道疤。

    那道疤讓他看起來不斯文，反而粗獷許多，不會太嚇人，但是會讓人忍不住懊奇，那道疤的來歷。

    是怎麼傷的？當時……痛不痛？

    孫語搖搖頭，試圖甩掉腦中關於他的影像。

    今天才初次見面，也才見過兩次，怎麼就將這人記在心上？討厭他嘴壞罵她笨，但又不自禁的想著他下巴的疤，還有那雙笑著時盛滿情緒的眼睛。

    徐美嬌在旁邊說：「我最討厭搞外遇的人了，現在你們年輕人都怎麼說的？劈腿！不管有沒有結婚，劈腿就是不對，你看這女主角，真是活該，竟然跑去搞外遇，男主角這麼愛她耶……」

    孫語知道母親為什麼會這樣說，當然，大多數人都討厭會搞外遇的人，徐美嬌當初會跟丈夫離婚，就是因為丈夫搞外遇。

    那時她才國小，爸爸很少回家，就算回家也都是深夜，有天聽到父母大吵，然後她就被母親帶出了那個家，走在暗巷裡的時候，她一手被媽媽拽緊，一手拿著書包，她不斷回頭看那個熟悉的家，看爸爸有沒有出來搶回她。

    夜色越來越濃重，回過頭的她只看見一條路燈都快要照不亮的巷子，那深不見底彷彿沒有盡頭的巷子嚇壞了她，終於她回頭看向媽媽的手，然後再也不留戀。

    她從小就過得很辛苦，並且在母親耳濡目染下，也跟著憎恨搞外遇的人，大學時交往的男友，就是因為被她發現偷偷跟學妹去吃飯唱歌，讓她慧劍斬情絲，無論男友怎麼求，就是不回頭。

    「喔，會被他給氣死啦！男主角竟然不離婚！」徐美嬌氣得牙癢癢，拍了拍旁邊女兒的大腿，真的有夠氣。

    「很痛耶！」孫語揉著大腿，嘴上還是笑著，看母親從剛失婚時的痛苦，變成現在的自在，不得不承認她是很欣慰的。

    現在她們母女倆擁有一方天地，每天日子過得輕鬆沒壓力，母親沒工作，白天到鄰居家去串門子，晚上看韓劇，她忙著花店的工作，錢賺得不多，但兩個人已經很夠用。

    城市彼端，尹尚禮在他的高級大廈裡，也難得的看著同一出韓劇。

    其實他沒有在看，只是恰巧轉到這一台，然後手機響起，就一直沒轉台。

    這通電話是父親尹大強打來的，要他週末參加一個餐會，他答應了，事實上也找不到理由拒絕。

    幣上電話後，他將手機甩在沙發上，整個人疲憊地躺入沙發，電視裡面激烈的對白與高亢的音調不斷傳入他耳裡，他卻渾然未覺，一手扯開領帶，一手置於腹上，閉著眼睛打了個大哈欠。

    他想起孫語——他本來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的，但他偷偷從她花店前拿了一張名片，名片上只寫著店名，但將其翻過來，卻看見她在背面也印上了名字，這個發現令他不禁笑了出來。

    反覆咀嚼這個名字，孫語……芬芳簡約得像一朵小報，他喜歡這名字，覺得很襯她的氣質。

    他知道自己遇見孫語後，就變得不一樣了。

    只是些微的不一樣，他還有力氣去抗拒；他將要結婚，就算他想要這朵小報，但也不能摘下，不可以的。

    他該做的是聽從父親安排，娶個不喜歡的女子，低調不張揚的過日子……就算他此刻心裡不斷想起孫語說著今天不行時的笑容，更想起那雙藏著單純的大眼睛，讓他升起掠奪的慾望！她甚至單純的為一棵樹哭泣，這在他的生活中，是完全無法想像的。

    怎麼會有人這樣？

    一棵樹耶！

    察覺自己跟孫語相比顯得過於冷硬的心，就更覺得他們不適合，但見孫語兩次，她總能激出面具下的自己……

    尹尚禮發現，假裝了這麼久，他也想要一塊可以放鬆的地方……

    真的很想，在某一個人面前，完全的卸下面具。

    才說服自己要抗拒對孫語的好奇，尹尚禮在隔天傍晚又不由自主的到那家咖啡店，還刻意挑選離花店最近的座位，待了好幾個小時，處理帶回家的公事。

    近六點時，發生一個事件，讓他徹底覺得孫語真的很笨，果然空有一片熱情，單純得被人騙——

    有一個穿著附近某高中制服的男學生，背著沉重的書包，侷促的站在店門口前很久，孫語發現了，迎出來問他有什麼事，他們站的位置離尹尚禮很近，因此他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

    「我……想挑一束花。」男學生有點不好意思的開口。

    孫語燦燦笑了。「好啊！想要什麼樣子的，唔……不對，想送誰的？家人？同學？老師？」

    男學生低著頭，嗓音有一點點顫抖。「有一個女同學，她要轉學了，明天就不來上課了，我想送去她家給她。」

    「喔……」孫語明白了，兩小無猜的戀情啊！男學生的表情她全看在眼裡，又問：「那那個同學在你眼中適合什麼顏色呢？」她指了指櫥窗。「我們有粉紅色的玫瑰、藍色玫瑰、淺黃色的香水百合，這些都很適合喔。」

    男學生看了一眼，有些出神地道：「藍色很適合她。」

    「沒問題，我幫你包一束有藍玫瑰的花束，她一定會喜歡的。」孫語說完，轉身就要回店裡，幫忙包花束。

    男學生喚住她。「老闆，我有一個請求……」

    「你說。」孫語笑盈盈的停步，看著男學生。

    「其實……我沒有錢……」見到孫語詫異的眼神，他連忙補充道：「但是等我發零用錢我一定會拿來還你的……我有學生證可以押在這邊，可以嗎？」夢遠書城

    孫語微皺起眉，向來心軟的她，看到男學生不安的臉色，忍不住就要答應——

    「當然不可以！」尹尚禮聽不下去，離開咖啡店座位，從旁邊走過來。

    男學生被駭著，頭更低了，孫語也被突然出聲的尹尚禮給嚇得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但兩、三秒後，她不理會尹尚禮，轉而對男學生說：「可以啊，不用押學生證啦，我等一下就幫你把花包好，別擔心。」

    「真的嗎？！謝謝！我一定會拿錢來還的。」男學生一臉感激。

    孫語轉身進店裡，不被理會的尹尚禮譴責性地看了男學生一眼，然後跟著進店裡，看見孫語正在桌面上整理挑選的花朵，準備包成束時，他忍不住又開口。

    「你真的要做這種賠本生意？」

    孫語橫他一眼。「他會還我錢啊。」

    「你相信？！」他嗓音驚愕，一臉不可思議。

    太天真了！要知道學生雖單純，但經濟能力不好的他們，也是最容易在書店或漫畫店順手牽羊的族群。

    罷剛那男學生說什麼？拿到零用錢再來還？這聽在他耳中，全是屁！

    「為什麼不信？」她拿起花灑噴了噴花朵。「他看起來不像會騙人的人。」

    「什麼叫看起來不像？有多少人看起來正派，結果私底下都做出不可告人的事情，你怎麼可以答應讓他先欠帳？就憑你的直覺？」

    「你看不出來他很急嗎？他眼神很認真，而且很緊張，如果他真是居心叵測，幹麼不去偷錢再來跟我買就好？但他卻對我做出了保證，而且還老實說他沒錢，得等發零用錢才能還我。」她深吸口氣，猛地仰首望向他。「尹先生，你不明白沒有錢的痛苦，當你沒錢，卻很想要一個東西時，要怎麼辦？」

    他被她突然對上的眸色給撼住，她眼神太過清澈，甚至是帶點質疑的，他別開眼睛，不悅道：「那我就會想辦法賺錢拿到那個東西。」

    「那如果那東西有時限性呢？你現在不買就沒了，就像那個同學的狀況，可能女同學回國後他們已經失去連絡，但是這束花會是一個他們回憶裡的存在，你懂嗎？」

    尹尚禮正色道：「我不懂，我只覺得你太感情用事，孫語……你這樣太傻了，如果每個人都有理由來跟你欠帳買花，你又該怎麼辦？」

力寶龍

第三章

    她愣住了，因為聽見他沉沉嗓音喊出她的名字。

    他喊孫語……語氣裡的無奈與頭痛，如一顆投入心湖裡的小石頭，她瞬間領會到他們天生觀念的大不同，他偏向實際，她呢？確實感情用事許多，但是……她不用這樣被他質問。

    她凜住臉色，不高興了。「這是我的店，賺錢或不賺錢也是我家的事，尹先生，你很閒是不是？管這麼寬。」

    他聽著她情緒的話語，不高興的走出花店，回到自己的咖啡店座位，胸口有一把火狠狠地炙燒著。

    真的是熱臉貼人冷屁股！

    他這樣熱心，這麼為她著想，她卻這樣不領情？也好，他知道她聽不進去，因為她太天真、太傻氣，就像電影裡的女主角，總是那樣擁有熱忱的面對全世界，傻乎乎地讓觀眾心疼。

    但電影裡總會有好結局，現在是在現實生活中，她這麼傻，還可能得到好結局嗎？她只會像一隻小羊，被這世界的殘酷給蠶食鯨吞……

    在尹尚禮的人生經驗中，對人好，別人不會也對你好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他不自覺地歎了口氣，不禁擔心起來，最多一個月吧，那男學生如果沒有拿錢來還，她就會知道世間險惡了；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讓她清純的眼睛，看見世界的墨黑……唉！

    棒壁的孫語，將包好的花束交給男學生。

    男學生不住道謝，謙卑的姿態，令孫語再度覺得自己信任這學生是沒錯的。

    包花的時候，尹尚禮一直在旁邊警告她的那些話語，其實並不是沒有動搖她，只是她仍然選擇相信自己的決定。

    這束花近千元，她決定就用千元來買自己的信任，來買這世界的單純。

    但剛剛她看見尹尚禮眼睛裡的關心，她知道他是不希望她受騙，但他固執的論調引起她心裡的反骨，就是想讓他多看看這世界的單純，他的眼神太世故了，她很……不喜歡。

    說不出來哪裡不喜歡，更想不透自己為什麼不喜歡，他這樣的男人，一身西裝筆挺，年紀輕輕就開好車，看來事業有成，她卻不喜歡他這樣子，總覺得他好像戴了好幾層的面具在跟人說話，讓她感覺很不舒服。

    孫語看著男學生隱入夜色中的身影，他手上那束花迎風搖曳，輕巧的飄揚，藍色玫瑰跟白色滿天星，是溫柔的亮點，映入路人眼裡。

    她很得意的看見經過男學生旁邊的路人們，都忍不住多看了那花束幾眼，她不禁微笑了，雙手環著胸，在店門口目送好久。

    然後，她轉過身，瞥見咖啡店露天座位的尹尚禮，他們對上目光，下一秒他先調開了眸光，低首繼續忙著手中工作。

    孫語不承認自己有一點點感到受傷，因為他飛快調開的視線。

    看來他生氣了，大概是覺得她固執且傻氣吧？所以懶得理她了？

    她忽略胸口裡的落寞，走回店裡。

    「哇！抱喜恭喜，婚禮都準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但還是很忙。喔，對了，跟你說喔，我的婚禮顧問幫我找的花藝公司把我的捧花做得超漂亮！我還沒看見實品啦，但光看設計圖，就知道一定很美！」

    「我好羨慕喔，我也想嫁人了，哈哈……」

    這是茶水間裡兩位女同事的對話，趁手上工作忙了一個段落，她們在泡咖啡時順便聊了一陣。

    兩人都沒注意到，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高大男人。

    「哪一家的？」低沉的嗓音響起。

    兩個女同事聽見聲音，同時旋身一看，立時臉色刷白，老天……是尹經理！

    大家都知道，這個尹經理是老闆的三公子，而且還是外遇生的孩子，尹經理總是一臉冷淡，鮮少有人見過他的笑容，再加上他的背景……雖然是每天共處一間辦公室的開發部經理，但那與生俱來的氣質，向來令人看到他就退避三舍。

    雖然，尹經理是長得很賞心悅目啦！

    然而此時此刻，兩個女同事臉色難看，活像做錯什麼事被逮到一樣，左邊的那個鼓起勇氣，對著冷著臉色的尹尚禮開口解釋：「尹經理，我們馬上回去繼續工作。」說完，拉著右邊的同事就要走。

    「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尹尚禮低冷的嗓音再度響起。

    「問題？什麼問題？」她們倆都被嚇得半死，擔心尹經理會不會用偷懶的名義記上她們幾筆，凹嗚，只是聊幾句，不過分吧？

    「你不是要結婚了嗎？用哪家的捧花？」尹尚禮微皺眉，看了右邊噤若寒蟬的女同事一眼。

    「捧、捧、捧花？我……忘了……」事實上，是嚇到腦袋無法運轉。

    「快想啊！你剛剛不是還很得意？」旁邊另一名女同事頻頻使眼色。

    唉唷！這尹經理是怎麼回事啦？突然問什麼哪一家的捧花？關他屁事喔！難道他也想買捧花不成？

    「好像……好像是……花什麼的……」

    聽見這店名，尹尚禮頓時沒了興趣，孫語的店叫花語，很明顯不是她口中所說優秀捧花的出處，他滿眼意興闌珊，揮了揮手讓她們走。

    兩個女同事走後，茶水間裡只剩他一人，事實上，有他在的茶水間，也沒有其他人願意進來，他向來知道自己的壞人緣。

    罷進公司幫忙時，就告訴自己不能心太軟，如果他跟手下打好關係，就會受到愛戴，受了愛戴就怕會威脅到兄長，所以一直以來，他跟屬下保持相敬如賓，也知道部門裡的人都怕他，怕到……連問一家花店都那麼難問。

    但他更訝異的是，主動搭話詢問的自己。

    為什麼會想知道那束被讚譽有加的捧花出自哪裡？也許是心裡肯定孫語的手藝，昨天看她包花給男學生，成果很美，男學生捧著花走過街道時，他的目光也被吸引，看著藍玫瑰成為街頭的亮點，映照眼底。

    所以下意識猜想，也許捧花也出於花語，出於孫語的精湛手藝……但，這很重要嗎？是不是孫語設計的，很重要嗎？

    明明不重要，卻很想知道。

    尹尚禮倒了杯咖啡，飲了一大口，簡易沖泡下的咖啡，味道只能算勉強過得去，偏酸的苦味滑進了喉頭，顫顫引起了某種泡沫似的情感。

    他苦笑著放下杯子，重重一下發出聲響，感覺辦公室內某些好奇目光投射而來，他的苦笑因此更深了。

    即使已經隔一夜，心裡還是很氣，氣她的單純、氣她信任那男學生、氣她硬要去挑戰這世界不可相信的信任。

    尹尚禮沒來由的氣極了，同時還倉惶的注意到，都長那麼大了，這也是他第一次這麼在乎一個人。

    憊是一個女人。

    晚間近八點，某五星級飯店餐廳裡，偏中央的餐桌邊，客人正準備離席。

    原來是尹大強約了尹尚禮跟未來的親家及媳婦一起吃飯，席間，尹尚禮與未婚妻劉玟玟少有交談，僅僅是兩家長輩相談甚歡，並且在飯後要求尹尚禮送劉玟玟回家，一如先前的兩次會面。

    「尚禮，我們兩個老人家就不當電燈泡了，你帶玟玟去逛逛、走走，然後再把她平安送回家。」尹大強下了指示，朝他們擺擺手，又寒暄一陣，尹尚禮才與劉玟玟走出餐廳。

    他們一路無語地到了停車場，上了車，出了停車場，車子滑入車流裡，墨黑的夜色一如他們之間的交情，冷淡且疏離。

    「去哪？」尹尚禮如同先前兩次一樣，主動問她想去哪。

    第一次見面是一年前，那時他就知道劉玟玟會成為他的妻子。當時他也負責送她回家，但如果太快回家肯定會被問東問西，於是兩人便一起消磨時間。

    劉玟玟說要去誠品，他們一起在誠品看了兩小時的書，她在藝術書籍區，他流連商業區。

    第二次則是陪劉玟玟去買名牌包，把她放在百貨公司，他去旁邊的咖啡店坐在那邊等。

    今天，第三次見面，他一樣這樣問她，看也沒看劉玟玟一眼。

    事實上，劉玟玟長得很普通——不算大的眼睛鑲在略圓的臉上，長及肩下的褐色鬈發，一身的蜜色皮膚好像剛從哪裡度假回來；另外，她還擁有一雙濃密的粗眉，看起來不像秀氣的千金小姐，反而有一種灑脫的野性美。

    「哪都不想去。」劉玟玟開口，淡瞥他一眼。

    他沒反應，繼續開車，就這樣在街頭遊蕩，某個紅燈前，劉玟玟又開口了。

    「你真的願意全聽你爸的？」

    尹尚禮還是沒說話，劉玟玟也不理他，抿了抿唇，眼色閃著光，逕自說了一大串：「如果是我才不聽，你其實不會想娶我吧？你真的覺得這樣的婚姻是好的嗎？我知道你兩個哥哥，一個鬧婚姻危機、一個有外遇，你呢？跟我結婚後，又會怎麼樣？」

    他悶不作聲，心裡卻因為她的話，投入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她續道：「我認識了一個人，是我的油畫老師，他人很好，不知道我家很有錢，他只是單純的對我好。你能明白嗎？有個人不知道你的背景，全心全意的對待你，你有遇過這樣的人嗎？」

    全心全意對待他？沒有。夢遠-書城

    但是有個人，他可以在她面前展露真正的自己，這樣的人，是有的。

    「我好想不顧一切跟他走，但是我不能……」劉玟玟忽然哭了起來，夏夜炎熱，車內卻因為劉玟玟的眼淚而下起雨來，那濕意好似澆在他心口上，他怔怔的看著劉玟玟哭得像個小阿子……

    阻止不住地，他脫口問：「為什麼不行？」

    她淚眼朦朧的抬眼，看著他開車的側臉。「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別開玩笑了……」

    他跟她一樣，都是父親手中的棋，都是為了利益下的犧牲品，他怎會不知道，她不能隨心跟心愛的人飛奔而去的原因？

    是不能、是不敢、是冒險、是不負責任、是讓家人傷心、是讓家業失去利益……

    尹尚禮忽然失笑。「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不知道那種奮不顧身、寧願背叛父親的決定的衝勁，不知道劉玟玟哭什麼，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能安分一點乖乖跟他結婚，不知道她幹麼現在跟他抱怨，更不知道自己心裡被挑起的一陣不安是什麼。

    他從沒思考過劉玟玟的這個問題，當父親跟他講他也要和哥哥們一樣跟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結婚時，他只「喔」了一聲後，就沒有任何意見。

    他向來是個不懂得左右為難的人，當他決定這件事後，就不會再有其他推翻性的想法，所以當劉玟玟一邊想跟男友走，一邊又得壓抑自己來跟他結婚，這兩件事對尹尚禮來說，他只覺得——

    你要跟男友走就跟男友走，去跟你的父親說取消婚約，不然就乖乖結婚，決定要壓抑了就永遠乖乖聽話。

    尹尚禮討厭這種彷徨，當劉玟玟不斷跟他討論這個，他不但沒辦法瞭解，還只能順著劉玟玟的話來接話，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剛強的心在這一夜因為劉玟玟軟弱的言論，而難得的軟化了一會兒。

    劉玟玟的哭泣令他也徬惶了起來，想到不喜歡商業聯姻卻接受的自己，更想到因為遇見孫語後整個人心亂如麻的自己。

    不知不覺間，他將車駛到孫語的花店前。

    車靠邊停下，他拉下車窗，視線越過哭泣的劉玟玟，凝視櫥窗裡的孫語。

    她正忙著，低頭在包花束，纖細的手臂很忙碌，垂下的發讓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可以想像，那是專注的側影，她對待花朵的眼神一向溫柔，不像對他，總是那樣怒氣騰騰的……

    「唉。」他歎了口氣。

力寶龍

第四章

    突然停下的車以及這聲歎息，令劉玟玟忽地仰頭看他，滿臉的淚痕令她看起來很狼狽，她循著他的視線也看進花店。

    「要買花？」她哼了聲。「我不喜歡花。」她以為尹尚禮要買花來討好她，當他知道她已經心有所屬後，或許他會想要拉攏她——從利益面來看。

    「你想太多了。」他收回看著孫語的目光。「你沒說要去啦，我就只能開車亂轉，正好這邊可以靠邊停就停一下而已。」

    劉玟玟顯然根本沒注意到他一直盯著花店裡的孫語看，她也跟著收回目光，順手拿了衛生紙擦了擦淚水，看尹尚禮不知何時也收回了視線，再次用那種疏離且冷淡的語氣道：「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尹尚禮馬上送她回家，那時已是晚間九點多了，記得店門口標示的營業時間是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固定週一公休，於是他又繞回孫語的花店，找了一下車位才停好車，然後他推開店門。

    孫語清亮的嗓音響起——

    「歡迎光臨！」

    他忽然覺得胸口的烏雲散去，難道只因為聽見她的聲音？但下一秒，對上她閃爍的目光，他不禁苦笑。

    她避著他的眼光，公事公辦地問：「買花嗎？」

    他看了屋內的花一眼，它們都恍若有生命似的，爭妍地叫他買它，也好，就買吧！不然找不到來找她的理由。

    他回道：「對，幫我選一束。」

    「要什麼樣的？送人用的？」她隨口問，目光看著各種花，腦中已經在思考。

    「這個。」他站在一角，指了指身後一個花瓶裡面的花。

    她順著他的指看過去，臉色盛滿訝異。「天堂鳥？」

    「天堂鳥？這是花的名字嗎？」他還以為是鳥的名字。

    她微笑凝視那形狀特別、偏橘黃色的花，最特別的地方是花中央透著一抹藍，花形開成一個V形，通常是用來陪襯，少有人一來就選擇這花，想拿它當主角。

    孫語最愛的就是這種花，她壓抑心口的驚訝；這男人一點就是她最愛的花，雖是巧合，卻也引起心裡一陣波瀾。

    「是啊，你想要用天堂鳥包成花束嗎？」她提醒道：「通常一束花我只用一朵天堂鳥，因為一般來說它適合陪襯用，我可以幫你把它包進去，但你可以再選其他花。」

    尹尚禮不假思索的就回：「不用，我就喜歡這個，包成一束會很難看嗎？」他是偏執且專一的，聽她說這天堂鳥只適合陪襯，他就偏要看看包成一束的樣子，或許，也有一點挑戰她能力的意味。

    沒想到他的惡趣味卻讓孫語對他另眼相看了，就覺得……有人也喜歡這花，很好、讓人很有同路感……

    「不知道，沒試過。」她忽然笑了。「但可以試試看。」

    燦然出現的笑容，令尹尚禮愣了好幾秒，才點了點頭。「那就試試看吧。」

    接下來，孫語也沒說話了，她取來好幾朵天堂鳥，擺放平台上，拿了滿天星，又拿了小朵的橙菊，想了想又放回去，拿了其他花，纖手忙碌著。

    雖是第二次看她包裝花束的樣子，尹尚禮發現自己仍然移不開視線，她的眼神專一且注滿認真，光站在她旁邊，就能隱約感染那懾人的熱情，不用問，也知道她是愛花之人。

    他想起初見那天，被她拒絕而送回手上的他的名片，他曾微乎其微的聞到一陣花香，或許，就是來自於她整天與花為伍的關係吧？

    孫語只花了十五分鐘就將那束以天堂鳥為主角的花束料理好，她遞給他時，是滿臉毫不隱藏的得意，他接過來，捧在手中端詳好一會兒。

    「不怪啊！」他有感而發，手中那束花絲毫不怪異，反而很有藝術感，六朵天堂鳥湊在一塊兒，看來活潑又鮮艷，她選擇了偏紫色的小菊以及滿天星陪襯，用得很少，但更顯得天堂鳥的橘很有活力。

    「對啊，我也覺得很不錯。」她淺笑，有點捨不得的看著他手上的花。

    不知道他是要送給誰的？通常送花大都是送給心愛的對象，尤其是這樣的夜晚，不可能去探病吧？所以，送給女人的可能性最大。

    而一想到他要拿著這束天堂鳥贈送給某個女性，她的心口就有點不開心。

    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悶，而且還不禁很酸地想，大部分的女性都會喜歡玫瑰或百合這種比較大眾化的花，他選擇這樣一束天堂鳥，那位女性會喜歡嗎？她會懂得欣賞嗎？

    尹尚禮爽快的付了錢，拿著花想跟她閒聊，想了好久才丟出問題：「要準備關門了嗎？」

    她點頭，沒有很熟絡的回話。

    他們之間仍是尷尬的，是不熟的陌生人，更何況昨天他還意圖想替她趕走那個男學生，他們觀念差太多，可能連做朋友也難。

    罷剛忍不住露出的笑容，只是因為他選了天堂鳥，讓她像突然有了一個大展身手的機會，也因為天堂鳥正巧是她最鍾愛的花，才讓氣氛緩和很多……不然，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知道他是擔心她被騙，可同時又讓她意識到兩人觀念的差距，讓她下意識的不大想跟他扯上關係。

    尹尚禮看她假裝忙碌的整理櫃檯，那顯而易見的送客模式，令他心口一澀，終究是拿了花就走了，他將花小心翼翼的放在副駕駛座上，才發動引擎，疾駛回家。

    他一個人住，時髦的裝潢風格，跟他給人的冷淡簡約大相逕庭。

    斑級的皮沙發上，是設計師替他找來的豹紋蓋毯，木質地板上也採用鮮艷的彩色拼毯，壁紙則用普普風的，這些妝點讓整個客廳看來花俏時髦，尹大強每次來，都罵他怎麼隨便設計師亂裝潢，弄得這樣不沉穩，但其實這都是尹尚禮自己要求的，讓客廳這樣多彩繽紛，好像很熱鬧似地，總能讓他心情變好。

    他找了個長形花瓶，站在流理台旁，準備將花束拆開放進花瓶裡，但站了十分鐘有吧，卻怎麼也捨不得拆開孫語的包裝，天人交戰間，仍是放棄了，找了個更大口徑的花瓶，連同包裝將花束放進去。

    他選擇將花放在電視旁邊的小空間，然後就懶洋洋地躺入沙發，打開了電視，讓頻道停留在熱鬧的談話性節目，螢幕裡的藝人說著不可思議的經歷，他沒在聽，目光緊緊鎖在那束天堂鳥上面。

    劉玟玟的話，這剎那突然在耳邊響起——有個人不知道你的背景，全心全意的對待你，你有遇過這樣的人嗎？

    他認識的所有人，全知道他是尹大強的私生子。

    他的面具，好幾年不曾摘下，直到這幾天遇見孫語，他控制不住自己，而且借由在孫語的面前，他才看見真正的自己……

    劉玟玟想不顧一切，他忽然，也好想……

    「謝謝你！老闆娘！」

    某個傍晚，孫語詫異的看著突然出現在店裡的客人，是一個高中生，長相普通，但讓她覺得有一點眼熟，當他跟她道謝，她才猛然想起，眼前的高中生就是一個多星期前，跟她賒帳買花的男學生。

    「你……」她有一點感動，說不出話來。

    「我領零用錢了，所以過來還錢！」男學生不同於那天的侷促不安，反而非常自在且充滿活力，開口的每句話都中氣十足。

    他問了孫語多少錢後，從包包裡拿出一個小零錢包，拿了錢遞給孫語。

    孫語接過，不過幾張紙鈔跟五、六枚硬幣而已，卻覺得錢在手中沉甸甸地；或許因為上回為了這事跟尹尚禮爭執過，讓她分外覺得這筆錢好似能代表一種信任，自然也重了起來。

    她牽起笑容，友善地問：「那個女同學喜歡那束花嗎？」

    「喜歡，她很喜歡。」男學生有一點不好意思的皺皺鼻子。「我們常在網絡上連絡，謝謝你。」

    「沒什麼，這樣很好啊！」

    「其實那天我問過好多家店了，全都不肯讓我賒帳，就只有老闆娘你肯，我把這件事寫在周記上，我們老師還把我罵了一頓。」

    她哈哈笑。「被罵是當然的吧？但是，這也是青春啊！」

    再與男學生聊了一陣，因為來了其他客人，男學生再度表示感謝後，就離開了，孫語繼續忙碌工作，心情大好，胸口好像有個暖爐，熱烘烘地。

    這證明她相信的事情沒有錯！

    人間仍有溫情，她賭上的信任，這讓她馬上想到尹尚禮是錯的，他那雙太過早熟世故的眼睛，其實也該相信一些這世界的單純，或許可以讓他不要那麼教她……討厭，或是無所適從。

    沒錯，無所適從。

    每次見到尹尚禮，她就覺得無所適從，上禮拜他來買過一束天堂鳥後，沒再出現在店裡，只是很安分的待在隔壁的咖啡店，桌上擱一台筆電，認真的專注工作。

    有時她在門口整理環境會看見他，不禁也被他全身散發的冷漠給駭住，才發覺他原來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他深邃的眼睛裡滿是疏離，下巴的傷疤更是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更別說他一臉的淡漠，就算他的外貌英挺，也不會讓人有膽子想要主動跟他閒聊。

    孫語忽然想到，那為什麼他在她面前好像不一樣呢？

    他會笑，促狹的眸色總能引她火大；他還會生氣，為她答應讓人賒帳而忍不住出聲質疑……

    她不懂了，真真正正的不懂他。

    他們不算認識，更不熟識，怎麼就覺得……他待她有點像沒有包袱的多年好友呢？

    報語隔壁的咖啡店老闆阿克，已經注意到這個近兩個禮拜幾乎每逃詡來的帥氣男客人。

    他總是傍晚五、六點才來，點上一杯曼特寧，選擇最靠近花店的位置坐下。一開始阿克以為他也是想追隔壁的孫語，事實上，曾經有不少男客來店裡喝咖啡，其實是為了隔壁的美麗老闆娘。

    但如今，阿克覺得自己錯了。

    這男人每天埋首工作，選擇離花店最近的位置，可能只是習慣罷了。

    現在是晚上九點，阿克看了看櫥窗裡還剩下一小塊沒賣完的提拉米蘇，想了一下，決定當作招待送給那位男常客，盛盤時還特意使用糖粉點綴了一些花樣，才端了過去。

    「我不喜歡吃甜食。」尹尚禮連聲謝謝也沒，只是淡看了一眼提拉米蘇，就回絕了。

    阿克好尷尬，端著提拉米蘇在那邊，不知如何是好？沒錯，他該乖乖把提拉米蘇送回冰箱，但是……心裡很想抱怨啊！這男客還真是不苟言笑，連聲謝謝也沒，至少給點笑容，讓他不那麼尷尬嘛……

    尹尚禮感覺阿克停留在他旁邊，重新將目光從電腦螢幕上抬起，望向站在桌邊的老闆。

    「還有什麼事嗎？」他皺眉，不懂老闆像個木雕端著盤子站在他身邊的目的，他已經回絕了，還想幹麼？

    「我們家的提拉米蘇很好吃……」阿克發覺自己在這男人面前唯唯諾諾的，說話忍不住矮了半截，本意是想推薦一下，卻變得好像在說服自己，尤其對上這男人的眼睛，那滿是困擾的情緒，令阿克頓時想找地洞鑽。

    「我不喜歡吃甜的。」

    阿克更尷尬了，他「喔」一聲，後悔自己對這男客人獻慇勤……忽地，一道加入的女嗓，為他解了套——

    「我喜歡！傍我！」

    是孫語笑吟吟的過來，她鼓起臉對著阿克說：「厚，不是說提拉米蘇如果有剩，都要送給我的嗎？阿克你騙人。」

    阿克狐疑的看著孫語，有些尷尬地說：「我有客人耶……」座位那麼多怎麼偏坐到有客人的這桌？就算他的提拉米蘇太好吃也不用這樣啊。

力寶龍

第五章

    孫語吐了吐舌有點不好意思，但臉上還是笑著。「我跟他算認識……吧？」

    她的「吧」字，讓尹尚禮揚了揚眉毛。

    阿克看了看他們之間的互動，怎麼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但既然這個男客人沒有趕孫語，或許就算認識吧？剛剛被拒絕真尷尬，他不想繼續再待下去，脫口道：「那就給你！」阿克將盤子遞給她，有點煩躁的回去吧檯。

    他拿著抹布整理吧檯，通常沒有客人或者天氣很差時，他會提早關門，但若有客人要待，他會願意開到午夜。

    現在才九點多，今天人潮也不多，他準備先把板子翻成休息中，剩他們這兩個客人就好。

    孫語端著那盤提拉米蘇，坐在尹尚禮對面，她始終微笑著，看著那盤提拉米蘇好像看著至寶。

    「你喜歡？」尹尚禮的眼神從沒離開過她。夢-遠書-城

    她不答反問：「你不喜歡？」好吃啊！

    「我不喜歡吃甜的，如果知道你喜歡，剛剛我就留下來送給——」他忽地止住卑，不說了。

    是想說——送給她。

    但這豈不是把對她的好感表現得太明顯？尹尚禮被自己嚇到，忍了好幾天沒去跟她說話，每逃讜著電視機旁邊的天堂鳥思念她，這下她自己跑過來，他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話語也太……曖昧了吧？

    孫語抿抿唇，知道他剛剛說的話其實藏著太多關心，她亮著眸色，道：「我記得你上次不是說要請我喝咖啡嗎？」

    「但你說你不喜歡喝咖啡。」

    「你不是說這裡有果汁跟花茶？」她眨眨眼睛，看起來心情很好。

    「那你要果汁還是花茶？」他從善如流。

    「果汁，阿克的檸檬汁很棒。」

    尹尚禮招來阿克，點了杯檸檬汁給她，看著她沒待檸檬汁上桌，就開始吃起提拉米蘇。

    鬆軟的米色蛋糕沾在她唇邊，她輕輕舔了一下，天真的舉動引起對面的他下腹一緊，老天，他真糟糕，思想很邪惡……

    他別開視線，看往她的花店，問：「你的店呢？」

    「今天提早打烊，剛剛已經把訂單都弄好了。」

    「提早打烊是為了我？」他直率地問。

    難道不是嗎？提早打烊是為了來讓他請一頓——隨便果汁或花茶。

    她臉色一僵，想回他怎麼可能，但其實還真是因為這樣……

    「就當我為了提拉米蘇，OK？」

    「耳朵這麼靈喔？知道我們在談提拉米蘇？」他取笑她。

    真奇怪，他們不熟，平時沒交集，但她一出現，他就忍不住想要逗逗她，心情總會變得很輕快、很舒暢。

    這時，檸檬汁上桌了，她啜飲一口，露出滿足的表情。

    他問她：「不酸嗎？」

    孫語搖頭。「不酸，很好喝。」

    尹尚禮瞥了眼電腦螢幕跳出有新郵件的提醒，他目光閃爍一下，隨即將筆電螢幕掩下。

    只有他知道，這舉動是不想讓人打擾他，而這舉動在孫語的眼中，其實沒有太大意義，因為她幾乎是憋不住卑的，立刻急於跟他分享今天來找他的原因。

    「你還記得上次那個男學生嗎？」

    「記得。」一個多禮拜前賒帳買花的男學生，他甚至還記得他是哪一所高中咧！

    「他今天來還錢了。」孫語笑意盈盈，眼神裡滿是得意。

    他掩不住訝異的看了她一眼，眉頭稍稍蹙起，不大相信。

    「真的，他剛剛來還我錢，還說那天他問了好多家店都不讓他賒帳，只有我肯，你看，你還記得那時候你持反對票吧？」

    尹尚禮沒回答她的問題，他直率的提出疑惑。「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她不懂。

    「為什麼他要還你？」他是真的不明白。

    對那男學生來說，他可以不顧一切的跑走的，既然拿到了花，為什麼還要刻意回來還錢？那筆錢並不多，也不影響花店的生意，而且對高中生來說，可以買更多東西……

    孫語沉默的看著尹尚禮好久好久。

    他提出的問題確確實實的撼著她，她沒想到他會回問自己：為什麼他要還你？

    答案不是這樣顯而易見嗎？因為男學生欠她買花的錢，所以就該還她，這樣基本且容易的問題，對尹尚禮來說，竟然這樣難以理解……原來他的世故竟然是這樣根深柢固，顯然防人之心對他來說是與生俱來的，換個方式說，他可能從來沒想過要信任別人。

    所以他才會覺得這件事這樣不可思議。

    孫語低著眼，旋轉著檸檬汁的吸管，冰塊的聲音鏗鏗作響，她柔著嗓，很慢地說：「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啊！他欠我錢，拿來還我不是當然的嗎？你想得太複雜了，我敢說你一定在想明明可以不還的，但這想法從一開始就不對，你知道嗎？如果你的觀念是一開始就覺得欠了就該還，那麼就不會這麼困擾了。」

    「我不得不承認我很訝異。」尹尚禮發出極淺的歎息，他揉了揉額頭，顯得有些疲憊。「這在我的世界裡是不可能的，關於錢的事情，我一向覺得只要借出去，就不要有想拿回來的念頭。」

    她還是彎著唇笑。「所以現在有顛覆你想法的感覺嗎？」

    「你好像很高興。」他凝視她一直笑著的臉。

    「當然！我覺得很溫暖啊，剛剛我工作時，覺得好幸福！」

    幸福？他卻覺得……看著她這樣笑彎眼睛，才是最幸福的事。

    當這想法一跳入心裡，尹尚禮立刻明白自己已經愛上眼前這女子了，是這樣自然的，從一開始就被她吸引，為她摘去面具做自己，給了她太多破例。

    蚌然心口很熱，像有什麼在那邊調皮的鬧著，鼓噪得讓他幾乎沒辦法再保持這樣平淡的模樣，於是他斂眸，佯裝要喝桌上的咖啡，卻在下一秒發現咖啡已經沒了，於是只好再揚手叫了一杯。

    孫語靠向鐵製椅背，撥了撥劉海，有感而發道：「其實那天你也沒說錯，該怎麼說呢？這種事就是會有兩種答案，有人覺得人性本善，有人覺得人性本惡，很高興這次我賭對了，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也有一點點覺得人或許可以信任喔？」

    他思索了一下。「我可以試著相信你的眼光。」

    言下之意是，他還是不相信人，但他信任她的眼光。

    「你還真是頑固。」

    他沒回話，第二杯曼特寧上了桌，發出溫醇的苦香。她看向旁邊街景，他邊喝咖啡邊偷看她側影。完了，真愛上她了，他沒忘自己的任務，得跟劉玟玟結婚，換取鮑司更大利益。

    桌下的右拳猛然緊握，他想要孫語，想要在她面前展現自我，那個有點壞的、喜歡逗她的自己……

    她絲毫未覺他的天人交戰，逕自凝視街道，忽然問：「上次看到你的名片，在那麼有名的建設公司上班，壓力是不是很大？」

    「不小。」

    「待遇很好嗎？」

    「不錯。」

    她笑了。「難怪，待遇好你才會想繼續在那邊工作嘛，但如果是我就不要，感覺很累。」

    他揚眉。「你在建設公司上過班？」

    「沒有。」

    「不然怎麼知道會很累？」他的語氣裡帶點調侃。

    「猜的。」她轉眸看向他。「我每次看到你，你都看起來很疲憊，穿得端端正正的，但是肩膀上好像有很多責任壓著，我光看就覺得很累。」

    尹尚禮不說話了，他企圖掩飾被說中的表情，眼神有一些飄忽，他避開她的目光，也看向街道，車潮來來往往，閃過他瞳中。

    她說中了，是很累，真的很累很累，累到他已經進入一個臨界點。當知道即將要跟劉玟玟結婚後，他陷入人生中最疲憊的時刻。

    因為知道一旦跟劉玟玟結婚，他的人生就完全不屬於自己了，本來他沒得選擇也沒得抗拒，但是他遇見了孫語，還在短短的時間內，愛上了她。

    她還在說著話。「現在這樣跟你平和地聊天，感覺好奇怪喔，第一次遇到你時，我還滿討厭你的，你知道我從哪時候對你改觀嗎？」她自問自答。「就是你為了要不要讓那個學生賒帳而跟我爭論那次，我知道你其實很熱心，不希望我吃虧，所以你啊，其實也是個好人。」

    尹尚禮覺得內在冷漠的一部分，因為孫語的這段話熱情了起來。

    她說他是個好人。

    他品味著這兩個字，細細咀嚼著，他是個好人？他不是壞人，但要說是好人……會不會太牽強了？

    「不否認喔？」孫語發現他低頭不語，於是這樣解讀了。

    「我不算好人。」他苦笑。

    她微笑。「難道你是壞人嗎？別傻了，這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好人，壞人只有一小部分，那些殺人放火的當然算，其他的，都遊走在好與壞的邊緣。如果你指的好人，是那種從沒犯過錯的聖人，那可就太嚴苛嘍！我大概也算壞人了吧，哈哈。」

    「所以你做過什麼壞事？」他順著她的話問。

    「不算壞事，有愧於心的事倒是有的。」她撐著下巴，凝視街景，笑容沒了。

    他看著孫語的眼睛，猶豫著該不該問，如果問了，會不會唐突了？她的眼睛第一次在他面前蒙上灰，他有股衝動想擦去那股淡憂，更有股衝動想把她擁進懷裡，狠狠纏吻。

    斃惚裡，他問了：「什麼樣有愧於心的事？」

    問出的剎那，他看見孫語美麗的眼睛染上遲疑，她抿了抿唇，又伸手摸了下發尾，偏了下頭，轉過臉來看著他。

    直勾勾的注視，彷彿在問：我可以信任你嗎？我可以說嗎？

    尹尚禮感覺自己心跳如擂鼓，很好笑的猜想她所說的有愧於心的事，難道她……偷過什麼？陷害過什麼人？說了什麼謊？

    但這些猜想在接觸她清澈的眼睛後，卻顯得好可笑，尹尚禮覺得她單純得像天使，不可能——絕不可能做過那些事情。

    夜涼如水，呼囂的車聲傳入耳裡，伴隨她輕輕的一陣歎息，然後，她開口了：「我爸跟我媽很早就離婚了，其實我對我爸沒有什麼感情，那時我國小吧，跟媽媽離開後，一次也沒想念我爸……」

    她低頭喝了口檸檬汁，忽地皺了下臉，好像檸檬汁突然變得好酸，才續道：「國三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見我爸，他在一間雜貨店前面喝著酒，他認出我，叫了我的名字，很小聲，但是我聽見了，你猜我怎麼樣？」

    他搖頭，隱約感覺這故事會很心酸。

    「我跑了，跑得很快，從他面前跑走，跑了一陣子後，我回頭看他有沒有追上來，只看見他站在街道上，眼睛盯著我，那距離很遠，但不知怎麼地，我就能看見他眼睛裡的失望……到現在，一想起來，我還是會後悔。」

    尹尚禮說不出話來，只是凝視她忽然變得哀傷的眼睛。他無法感同身受，但她眼裡的傷感卻實實在在的感染了他，若要問他為什麼也感到惆悵，那是因為她的緣故。

    「後來你就沒見過你爸？」

    「見過一次，在葬禮上。我有去上香，看著他的照片，跟他說了對不起，我想他應該不會怪我的……」

    她笑了，歪著頭看著他，好像在問：他不會怪我的，對不對？

    尹尚禮沒回答她，或者該說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坦然裡有著脆弱，他有瞬間想擁抱她、安慰她……但還是打消了這個想法，他只是深深的看著她，眼裡有著複雜且嚴肅的情緒。

    孫語也望著他，看他深濃的眼眸透著光，他沒回答，但她不知怎麼搞的，就覺得這溫暖眼神安慰了她。

    他們對看許久，也許是不想繼續這嚴肅話題，他打破沉默，抄起筆電，看了看表。「該回家了，我送你。」

力寶龍

第六章

    孫語沒拒絕，然後他等孫語回去關了店門，開車載她回家。

    一路上，沒太多交談，他們各有心事，都是為了對方。

    拚命忍住想擁抱孫語的是尹尚禮，他強烈的想要每天看到她，想聽她講話，看她笑起來微瞇的眼睛……她很單純，卻不天真，他想探索她，渴望吻上那粉色唇瓣，看她害羞時是不是也會臉紅。

    孫語呢？

    她的心，也一片混亂。

    怎會把深埋在心裡的秘密也說出來？

    她是不太會防人，她是很容易相信人，但這個男人——跟她幾乎相反，怎麼在他面前，卻會想要全盤托出所有心事？

    當那雙深邃帶點犀利的墨眸凝望她時，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加速，精神甚至有點恍惚，他問什麼，她就想老實答什麼，他沒問時，她就想主動說出關於自己的事。

    就好像——渴望他來瞭解她一樣。

    不是還覺得在他面前無所適從？不是還覺得他有一點點討厭？

    怎麼想的跟做的不同？她怎麼了？

    就連現在，只是坐在他車裡，臉就紅了……

    月亮，高高掛著。

    啊在空中的圓月，綻著白色月光，微弱的照亮街巷。

    位在巷裡的孫家，徐美嬌等著未歸的女兒，因為孫語超過了平時會到家的時間還沒回來，徐美嬌於是撥了手機給孫語，偏偏手機沒開，她耐著性子看韓劇轉移注意力——

    「怎麼辦？美燦被綁架了，我們湊不到贖金……」

    電視裡，偏巧演著被綁架的戲碼，徐美嬌看得心慌慌，再度進行連環叩，孫語的手機還是關機。

    門口，忽然響起汽車停下的聲音，她衝出去，正好看見孫語下了車。

    徐美嬌氣急敗壞的走出去，站在門口，雙手插腰，眼神兇惡的盯著女兒。

    孫語一轉身，就看見了媽媽，她愣一會兒，問：「媽，怎麼在這裡？」

    徐美嬌比孫語矮，身材豐腴，她一出手就捏住女兒的手臂，聽孫語痛呼，咆哮道：「還知道痛？！手機為什麼沒開？怎麼這麼晚回來？」

    孫語唉唉叫，閃著媽媽招呼過來的手勁，一邊解釋：「我手機沒電了啦！」

    「沒電為什麼不先打電話回來？店裡沒電話嗎？」

    「也沒多晚啊！媽！」平常她大概十點二、三十分到家，現在十一點十分，晚半小時而已。

    「沒多晚？十一點叫沒多晚？誰載你回來的？」徐美嬌大吼，看了車子一眼，隱約看見駕駛座裡是個男人。「你認識男人怎麼沒跟我講？不是說有認識男人都要先給我看過嗎？」

    孫語臉紅紅，感覺好窘，尹尚禮一定全聽見了，她像個小阿子被罵，還因為怕被捏而左閃右躲的……好丟臉！

    尹尚禮果然在車子裡憋笑，他看著孫語怕母親的樣子，她像個孩子，一臉苦瓜樣，說什麼都被母親駁回，看起來好可憐，但也好可愛！

    聽見徐美嬌點名自己，尹尚禮才想到他該露臉打個招呼，於是馬上下車，有禮的朝徐美嬌打招呼。

    「阿姨好！這是我的名片，不好意思，太晚載孫語回來，我們剛剛只是在聊天，一不小心忘了時間。」尹尚禮遞上名片，徐美嬌接過，瞇眼看了好久名片。

    「嗯。」徐美嬌嗯一聲，其實不是太滿意，但看尹尚禮外表英挺又沒什麼好挑剔的，何況總不好在這邊問他跟女兒的關係吧？

    她決定等一下回到家，再好好問孫語一番。

    「以後聊天不要聊太晚。」徐美嬌丟下這話，粗臂拽住孫語，把她拉回家裡。

    之後，孫語果然被徐美嬌問了一個小時關於尹尚禮的事。

    「我真的沒有跟他交往。」

    「沒交往幹麼聊那麼晚？」徐美嬌不信。

    「朋友也可以聊很晚啊！」

    「哼，他是男人，你是女人，認識又不久，有什麼好聊那麼晚的？還說是朋友，當你媽沒談過戀愛啊？」

    孫語百口莫辯。

    「我看得出來，你對他有好感，不然依你個性，怎麼可能跟他聊這麼久？」徐美嬌捏了捏女兒的臉，又說：「但是女兒啊，看一個男人，不可以認識沒多久就被沖昏頭，你要多瞭解他，媽不會多問多管，不過，先看他身份證是一定要的，我只要求你不要當第三者。」

    孫語只能點頭，心裡亂哄哄。

    她對他有好感？

    原來，是因為這樣，才會忍不住對他傾吐心事，才會渴望他來認識自己……

    原來是這樣啊……

    新北市某間知名婚宴會館，在週日晚上，熱鬧的舉行一場遍宴。

    新郎是尹尚禮的大學同窗，交情不錯，這回情商尹尚禮擔任伴郎，尹尚禮只考慮一下就答應了。

    其實這種在尹尚禮眼中很麻煩的事情，照理來說他不會答應的，但思及自己好像就只剩這個學生時代的朋友，一時心軟便答應了。

    以為會是一整天的折騰，沒想到卻在一早看見新娘所選的伴娘後，讓尹尚禮原本懶洋洋的心情多了一份興趣。

    就這麼巧，伴娘是孫語。

    已經幾天沒有見到孫語了？那天送她回家後，工作突然變得很忙，公司決議要將孫語家附近的土地買下，一連串的工作排山倒海而來，他天天加班，一方面也為了今晚得擔任伴郎，所以加倍工作排出一晚時間。

    孫語看見他時，也很訝異。

    懊幾天了，他沒出現在隔壁的咖啡店，她因此胡思亂想了一陣，甚至還猜想會不會是那天在門口被母親又捏又躲的教訓，讓他覺得她太孩子氣，所以對她沒了興趣——

    沒錯，她覺得他對她有興趣，不然他不會這樣一直出現在她面前，認真聽她說話，看著她的眼神裡藏著真誠的情緒。

    孫語不能肯定尹尚禮對她有男女之間的喜歡，但她能確定尹尚禮是喜歡跟她相處的，至少對她有興趣。

    今天見到他，她沒心理準備，但看見他一身正式西裝，就跟平時出現時一模一樣——他慣穿近黑色的深灰西裝，斜紋銀淺灰領帶，讓他看起來很嚴肅，同時襯得他身材高挑好看，整個人散發男人味。

    她主動對他微笑，下意識撥了撥新秘順便替她盤起的發，可愛的鵝黃色小禮服露出了白皙滑潤的肩膀，她有點害羞的抿了抿唇，察覺他灼熱的視線投注在她雪白的頸項上。

    他們的交流就僅止這一會兒，而後，忙碌的婚禮讓他們無暇攀談，無暇顧及心情，他們都想跟對方說些話，卻一直沒機會。

    幫忙新娘換衣服時，孫語有幾秒的失神，引來好友關心。

    「小語？怎麼了？是不是太累了？」跟孫語是手帕交的新娘，婚後將隨丈夫赴大陸外派，她看著好友，覺得孫語今天有一點怪怪的。

    「潔……」孫語搖搖頭。「怎麼可能會累嘛！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開心都來不及，而且，你今天好漂亮！」

    接下來，重新回到婚宴上的孫語，下意識搜尋尹尚禮的身影。

    遍禮已經進入高潮，菜上了八成，許多賓客已經喝開了，為了唯美的新婚夜，新郎可不能醉倒，身為伴郎的尹尚禮自然會成為擋酒機器……有了！

    遠方某桌，尹尚禮拿著酒杯與人講著話，他看起來自信且鎮定，沒有一絲喝醉的樣子，孫語瞇了瞇眼睛，看見他的耳根似乎有點紅……她微笑了，看來他應該也是喝了滿多喔。夢遠書-城

    她忽然覺得，這個假鎮定的尹先生，好可愛……

    涼夜。

    遍宴會館前，賓客散去，美麗的透明玻璃旁，是浪漫的噴水池。

    矮樹叢旁的石磚上，尹尚禮跟孫語並肩坐著，尹尚禮喝了酒沒辦法開車回去，孫語留下來陪他等代客駕駛的司機。

    月光下，尹尚禮看著旁邊的佳人，他是有點醉了，或者，是藉著醉意來忘卻一些事情，來讓他更大膽，出聲要求她陪他等車。

    在剛剛散場的混亂中，新郎想替他找人幫忙，他卻主動拉住孫語的手，望著她的眼睛道：「你陪我等。」

    孫語還來不及拒絕，身為好友的新娘就先跳出來替她發言。「她是女生耶！你應該找男生吧？」

    但孫語也在這時出了聲，她按住懊友的手，亮出要她安心的笑容。「我跟他本來就認識，我陪他等沒關係的。」

    所以，他們就在這裡了。

    尹尚禮幾近癡迷地凝望美麗的孫語，她穿得像個天使，這樣說可能對今天的主角很不好意思，但在他眼中，她才是今天的嬌點。他一直偷看她，想像撫摸她滑潤的肩頭，又想親吻她纖細的頸間。

    脫下外套，他紳士的蓋在她裸露的肩上，一方面也是讓自己不要再分心，沉醉於曖昧的遐想。

    她微笑，當擁有他體溫的外套蓋在身上時，她縮了縮肩膀，坦率道：「謝謝。」

    她看著他帶著醉意的眸，那雙總是沉著的眼睛，好像染上一點點睡意，看起來溫和多了，孫語再次笑了。

    「你喝太多了，不過也真厲害，看不大出來。」照理來說，他可能連走路都會顛顛簸簸，但他自制力甚強，剛剛一起走出來時，除了有點慢外，看不出異狀。

    「你怎麼知道我喝很多？」他反問。

    「聽他們說的，你是一個稱職的伴郎。」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張狂，朗朗的笑聲混在稍靜的夜空裡，格外響亮。

    「笑什麼？」

    他沒回答，只是止住笑。「我一喝酒，耳朵就紅了。」他側過臉，給她看發紅的耳朵。

    「的確很紅。」就連這樣黑暗的空間，她都能看見那紅透的耳根。

    尹尚禮卻搖頭，忽地轉回臉來，凜眸看她，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內心的掙扎。

    他深受孫語吸引，想要將她擁入懷裡，想親暱地吻上她柔軟的臉龐……他想擁有她，他太清楚自己對她的渴望，但又知道自己要不起，他有未婚妻。

    是不是今晚有什麼不一樣？是他醉了，還是他故意讓自己陷入醉的情緒裡？當這一分鐘看著孫語，他忽然有種什麼都不想管的衝動，長久以來的壓抑，忽然洶湧得像洪水沖刷他的理智，他想不顧一切的跟她戀愛一場。

    那太過直接的目光，讓孫語縮了一下，下一秒，大手伸來，握住她的雙臂，她有一點嚇到了，眨了眨眼睛，被迫與他對視。

    這是次很長很長的對視。

    她看見他眼裡的醉意，以及某種赤裸的情感，孫語期望去探究那情感，她像好奇的孩子，看見某樣關著的小靶子，就想拆開——

    尹尚禮呢？

    他想吻她。

    下一秒，他也這麼做了。

    他俯下臉，輕輕在孫語紅潤的唇瓣落下極輕的吻。

    那是一枚近似輕撫的蝶吻，唇與唇交接不到一秒，尹尚禮就在他們之間拉出一點距離，但他的唇距離孫語的唇只有不到一公分。

    這讓孫語瞠大眸，只能望著他放大的臉龐，鼻間聞到他身上的淡淡酒味，酒味讓她回想剛剛那親吻的瞬間，太輕太輕了……輕到讓她懷疑那可能是一場泵覺，他只是很近很近的看著她，因為他醉了，所以狂放了些……

    「如果我說……」他拉長語調，邊凝視她有一點迷濛的眼睛。「我耳根子會紅的原因不只是因為喝酒，還因為害羞，你信不信？」

    嗓，極低，卻醇。

    他的聲音入了孫語的耳裡，她眨眨眼睛，有幾秒沒辦法思考，更奇怪的是，他就一直這樣側著臉靠她很近很近，他的鼻息就拂在臉上，一隻大手甚至摸上纖頸，傳來近似觸電的顫顫感受。

    她被電著了，但不想躲，睜著明眸，恍惚地順著他的話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問你這問題嗎？還是，為什麼害羞？」他低笑，已經將有未婚妻的事情拋在腦後，他的目光裡從來就只有她。

    「為什麼……害羞？」他害羞？她不大信。

力寶龍

第七章

    下一秒，他的吻不再輕盈，反而是落下一記重重的吮吻，烙在她唇上。

    那只本來游移在肩頸的手，不知什麼時候跑到頸後，托住她因為親吻而來臨的虛軟，堅持地逼迫她無從躲藏。

    他在親吻中淪陷。

    尹尚禮是一根緊繃的弦，年年月月扮演乖巧私生子的角色，自己不知道已經到了臨界點，更不知道到了臨界點的自己該如何發洩，然而他遇見了孫語，這個純淨直率的女人，他在她身上體驗到生平初次渴望得到一種東西的慾望，他渴望她看著他，渴望聽她說話，渴望看她微笑，渴望看她生氣，渴望她所有表情……全都給他。

    今夜藉著酒意，弦斷了，壓抑不了感情，忘卻父親托付的婚約，忘記他的工作與未來……他鬆懈下來，狂亂的親吻她，甚至故意有點邪氣地挑逗她的純真，交纏地挑起她的慾望。

    吻，持續很久。

    也許玻璃落地窗裡的會館工作人員看見了，也許路過的車裡的人也看見了，樹葉看見、月亮看見、夏夜也看見了……

    看見尹尚禮的忘情，也看見孫語的淪陷……

    她始終沒有推開他，直到代客駕駛的司機到來。

    臉，熱紅紅。

    心，暖燙燙。

    並肩跟尹尚禮一起坐在車後座，隔著一人寬的距離，還是讓孫語感覺全身從腳底板到頭頂都害羞。

    唉羞的是那個火辣的親吻，害羞的是被司機看見，害羞的是心裡那飛揚起來的戀愛心情。

    對了，他剛剛不也說什麼害羞的？在那個吻之前……

    「你剛剛還沒回答我。」她小聲地開口，臉朝窗外看，墨黑的景色映照她酡紅的臉蛋，以及身側的他。

    「嗯？」他轉過臉來看著窗上她的映影。

    「我說……你剛剛有說什麼……害羞的……」

    他「喔」一聲，笑了。「很想知道答案？關於我害羞的原因？」

    她抿了抿唇，突然很扭捏，幾秒後才答：「對，我想知道。」

    尹尚禮的眼神多了鼓勵，喜歡她直率的承認，有些女人會故意佯裝說其實我也沒很想知道啦……這些話，他討厭拐彎抹角，喜歡孫語的直接。

    罷剛衝動之下吻了她，這讓他已經知道一切回不去了，他看出她也對他有好感，不然她不會容許自己那樣恣意狂吻她，當他主動跨越那條界線，引誘她也向他踏出了一步，這就表示——他沒辦法再壓抑自己玩純粹曖昧的遊戲。

    心裡頭不是沒有後悔的，他知道自己已經將孫語拉進這渾水中，是他的愛太自私，藉著酒意壓抑不了自己，間接誘瞞了單純的她。

    一面後悔，一面望著她羞澀的臉，尹尚禮說不出剛剛親她只是好玩之類的話來欺騙她，事實上，他就是太喜歡她才會壓抑不住自己。

    「因為我喜歡你。」他回報她一個直接的答案。

    她怔住，轉過臉來看他。

    碧惶的大眼睛，蓄滿不敢相信，但一會兒又染上一抹瞭然，接著又皺皺眉，鼓鼓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看著她豐富的表情，讓尹尚禮開懷的笑了。

    前面的司機，始終偷偷透過後視鏡看著這對男女。哎唷，真害羞喔！罷剛他們在接吻，現在又在後座告白說什麼我喜歡你的……司機覺得連他的耳根子也要紅了。

    「真的？」她有點不敢相信地問。

    他沒回答，反而問她：「你呢？喜歡我？討厭我？」

    她眨眨眼睛，緩道：「一開始是有點討厭的……」

    他忽地右手壓在心上，一臉心痛的模樣。「我有預感你要說的話會讓我心碎。」

    這玩笑話跟他的樣子，逗笑了孫語，剛剛她一會兒不敢相信一會兒又皺眉鼓臉的樣子，其實是一陣百轉千回的猜想。

    她就想……他說喜歡她，所以才吻她，盡避一時難以消化，但想想他之前滿常出現在她面前，所以難道從那時候就……但下一秒她的皺眉，則來自於一開始對他的壞印象，想起他說她笨，她不禁鼓起臉來氣極了……

    而現在他這樣子，讓她怎麼也沒辦法去在意對他的第一印象，她其實也喜歡他，不然怎會由著他進入她的世界？為他好幾天沒出現在咖啡店而失落，還讓他這樣吻她……夢-遠書城

    「我是說一開始，OK？」她淺笑，晶亮的眼睛在他眼裡就像星星。「一開始你真的很討厭啊！罵我笨，真是沒禮貌，但後來我發現你人滿好的……」

    「所以喜歡我？」

    她還是笑，看他深邃眼睛盛滿期待，有點不忍心拒絕他，但，何必拒絕呢？她是真的喜歡他。

    她伸手蓋住他懾人的眼神，太害羞的話不能對著他的眼睛說。

    尹尚禮沒有絲毫抗拒，感覺溫軟小手覆在眼上，心跳如擂鼓的期待她的回答。

    他期待她說也愛他，事實上，世故的他早就看穿她的心情……但有一秒鐘的罪惡感，讓他寧願聽見她說不喜歡他……

    懊小聲。

    她好像說了什麼。

    他「蛤」一聲，她又說了什麼，他笑了，又「蛤」一聲，她氣急敗壞，靠過去了一點點，尹尚禮聞到她的髮香，聽見她在耳邊開口：「我說我也喜歡你啦！」

    他笑得大聲，在這黑夜裡，他的笑聲像晴朗的暖陽，他伸手拉去她覆在自己眼上的手，大手攬過她肩膀，低頭對著她的眼睛以及她臉上緋色的紅雲。

    真喜歡她這表情，害羞歸害羞，但嗓音裡的真誠以及那雙總讓他覺得全心全意的眼睛，都讓他全然信服了她的話語——她說也喜歡他。

    「聽到了。」他揚起唇角。

    她不高興的噘唇問：「剛剛說那麼多次，你是不是假裝沒聽——」

    卑，被吞進他口裡。

    尹尚禮放肆地將她困在懷裡，低頭在她唇上刮起旋風般的吻，她暈頭轉向了，好像身處龍捲風中，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的手、他下巴的傷、他的眼睛、他的聲音……全都跟著親吻熨在孫語的心上，她是徹徹底底的死心眼，無力抵抗存心要她淪陷的尹尚禮。

    他的告白，誘出她受吸引的心。

    她太純，純到忘記母親說過，先看看他的身份證，先瞭解他的人。

    而在這如火的親吻前，她只知道他在建設公司上班，名叫尹尚禮，愛喝咖啡，開深灰色的車，總穿深灰色西裝。

    這一次的親吻，讓前面的司機確定，他的耳根子從頭到尾紅透了。

    尹尚禮選擇先送孫語回家，再請司機替他把車開回自己家。

    孫語下車後，尹尚禮疲倦的躺在車內座椅上，他看著窗外，滿臉心事重重。

    在孫語離去後，他腦袋也清醒過來，現實如排山倒海而來，掩蓋他方才滿腔的熱暖愛意。

    他不後悔吻孫語，不後悔誘惑她說出也喜歡他，但他有現實的一面，浪漫不會太久，現在只看該如何處理，接下來又該怎麼做……

    不可能不娶劉玟玟的，但割捨得下孫語嗎？

    包不可能。

    這是他第一次渴望一個人，孫語是他人生的出口，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自在做自己。

    人很奇怪，一旦擁有了一個東西，便會忘卻沒有那東西時的生活……現在也一樣，尹尚禮找到了孫語，他就沒法再回頭去想沒有孫語的生活。

    深沉的目光，投注在玻璃車窗上自己的倒影。

    氣自己壓根兒不想跟愛情抵抗，靈魂裡的反骨在遇上孫語後，全然爆發，失去理智的吻了她，但當他看著那雙純然的眸子時，又讓他有絲絲罪惡……

    到家後，尹尚禮直接躺上床。

    才蓋上被子，閉上眼睛，就彷彿感覺到一股熱暖氣息，是孫語柔軟的唇，他好像也被這吻燃燒，燒燙心口的火熱，一直到現在，還膩著他每分每秒的思考。

    他想變回那個戴了面具、冷靜自持的尹尚禮，但怎麼也變不回了。

    他想什麼都不管了……她嘗起來好甜美，讓他嘗到愛的甜蜜，他今天才發現心裡原來存著一個蜜糖罐，今夜被打翻，流洩了一地的甜蜜。

    明明是夏天，卻覺得離開她後，這夜晚很冰冷，裹在被子裡也覺得少了什麼……

    城市彼端，孫語沐浴餅後，也躺在床上。

    她也睡不著，索性從床上起來，站在窗前看著天上輪月。

    人生多奇妙？她沒想過會愛上尹尚禮，卻就愛上了，還這麼開放的跟他在路邊還有車上接吻，旁邊還有人哪……

    但那一剎那她在想什麼？

    才沒管身邊有沒有人，也沒想該不該推開他，她全然沒了理智，暈眩在他驚人的侵略裡，那一秒鐘只想膩著他溫暖的懷抱，她也驚訝自己難得一見的激情，心情很高亢，到現在臉還熱烘烘，心在發燙跳動著。

    他說喜歡她，又吻了她，所以……他把她擺在哪個位置？應該是女朋友吧？現在他們算是交往中嘍？

    這一想，讓孫語臉又紅通通哩。

    她又該把他擺哪個位置？

    心裡，早出現答案……

    她有男朋友了。

    「你這賤種！賓出去！快給我滾！」

    「你不配住在這裡，你是不是想搶我兒子的錢？快滾，不然我給你好看！」

    「你敢跟別人說就試試看，我一定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看看，你就會像這個花瓶一樣——」

    美麗的深藍金線花瓶，被女人高高拿起，狠狠砸下。

    匡啷！

    報瓶碎成片片，女人低身撿起一片碎片，輕握著，優雅的臉龐散發狠意，步步逼近……

    然後，很痛。

    一片紅。

    血腥味伴隨女人的尖叫在他耳邊響起——

    「你怎麼不閃？我、我只是要嚇嚇你……」

    尹尚禮從惡夢中醒來，他張開眼睛看見天花板的燈和窗戶透進的光，映照一室白亮。

    微喘著氣，他深呼吸好幾次才穩定心神，掀被下床。

    直到裸身進浴室淋浴，他才平靜下來。水沖刷身體，像衝去深層的記憶，他俯在浴室牆面，頭靠著冰冷牆壁，閉了閉眼睛，聽著嘩嘩水聲，有片刻動也不動。

    一聲歎息逸出，被水聲掩蓋，尹尚禮伸手關了水龍頭，站在大鏡子前面，看見疲憊的自己。

    頭有點痛，不算宿醉，但一身的疲憊與這個晴朗的好天氣形成對比，外面艷照的陽光，以及該是放鬆的假日，都讓他快樂不起來。

    中午，要回家吃飯。

    所謂的「家」，是尹大強跟妻子還有大兒子、二兒子的家。喔，對了，還有兩個貌合神離的嫂嫂，他們一家六口，要在今天中午舉行家庭聚餐，前幾天尹大強已經叮嚀過了，叫他一定得去參加。

    禮物已經準備好了，即便沒有什麼送禮的名目，但尹尚禮習慣這樣見外，他買好一瓶高級白蘭地要送尹大強，也買了燕窩送給尹大強的妻子王燕美……他總下意識覺得禮多人不怪，或許這也是因為自己心裡深處一直不把他們當作家人吧？

    要怎麼把他們當作家人呢？從小他不知道有爸爸的存在，跟母親兩人相依為命，日子過得苦，但沒有煩惱，雖然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好像常常都是眉頭深鎖，但當時年幼的他又怎能明白這道理？

    為了家計，母親兼了兩份工，白天上班，晚上做家庭代工，可能因為太過疲累，母親在送他上學後出了車禍，從此與他天人永隔。

    然後，尹大強出現了。

    他帶尹尚禮回家，給他一視同仁的教育，尹尚禮不明白，為什麼母親在的時候，尹大強不給予經濟援助，而是在母親走後才願意把他接回去，毫不虧待的給予他經濟優渥的生活？

力寶龍

第八章

    這問題，在尹尚禮國中畢業那年，得到解答。

    是在一次極湊巧的狀況下，他聽見尹大強與妻子王燕美之間的談話——

    「我討厭他，我要你把他送走。」

    「他是我的兒子，如果你說的送走是永遠離開我們家，我做不到；但如果你的送走是指讓他出國深造，這沒問題。」

    「我看到他就想到那個女人！我沒辦法忍受，難道我就不是你的妻子嗎？你明明可以跟當初一樣不理會他們母子，任他們自生自滅的！你明明答應我的！」

    「我會答應是因為我兒子有媽媽照顧。你不讓我給他們經濟支援，我照做了，結果你看，她因為過勞車禍死了，兒子沒人照顧，我怎麼可能讓我的兒子流落在外！這件事老實說也是你間接造成的，我沒辦法再聽你的了，當初我是抱著因為我有錯在先才聽你的話，現在如果再聽你的，難道是要逼死尚禮嗎？」

    於是尹尚禮知道，原來他的人生就是被操控在上一輩的手裡，他的出生是錯誤，他不知道該恨誰，該恨尹大強，還是該恨王燕美？還是誰都沒辦法怪，畢竟自己的母親是第三者……

    他漸漸變得越來越冷靜、越來越低調，不喜歡別人將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因為他知道憎恨他的王燕美，時時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中午時分，他準時出現在尹家大宅，在餐廳入座後，把玩手機，等待其他人的到來。

    先是二哥二嫂，再來是大哥大嫂，最後才是尹大強與王燕美。

    圓形大餐桌旁的一家人看來並不和睦，反而都是冷著一張臉，看起來心情都不好，只有尹大強例外，他正中氣十足的說著熱絡的話，一下催大媳婦快點生個孫子讓他抱，一下又說二媳婦也要加油，然後呢，話題兜到尹尚禮身上了。

    「尚禮啊，我跟劉伯伯把時間看好了，婚禮訂在三個月後，玟玟說簡單隆重就好，你呢？有沒有意見？」

    尹尚禮覺得很好笑，他自己的婚禮，應該是要他跟未婚妻兩個人討論後告知父母，結果現在劉玟玟的意見反而得透過尹大強才能知道……他當然沒意見了。

    「沒有，就照劉小姐的意思辦。」

    「講什麼劉小姐？她是你未來的老婆，該改個口了。」尹大強呵呵笑。

    「是。」

    王燕美瞇著眼睛，不悅的看著尹尚禮，她討厭他的乖巧與低調，這讓她聯想到或許尹尚禮的乖巧是為了博得尹大強的歡心，將來與她的兩個兒子奪產……她凝視尹尚禮俊挺的外表，那雙眼睛看來真誠低斂，視線又移到他的下巴，那道疤……

    「劉小姐有說願意嫁過來嗎？」王燕美忽地發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尹大強眉頭一皺。

    「我是在想，劉小姐知道他是私生子嗎？」她向來不掩飾自己對尹尚禮的厭惡，多年以來，尹大強也由著她去，因為自己外遇在先，也因如此，他才會同意讓尹尚禮成年後搬出去住。

    尹大強瞪了王燕美一眼。「玟玟覺得尚禮外貌家世氣質都很好，跟她很相襯，自然喜歡嘍。」

    王燕美冷哼一聲。「如果是我，絕對不會把女兒嫁給——」

    「住口！」尹大強打斷她，冷了一張臉。「吃飯！不准多說。」

    與劉家的婚約是由尹大強先訂下的，聽說劉父本來不願讓愛女下嫁給身為私生子的尹尚禮，但因為當時劉父正陷於董事之爭，尹大強利用出手幫忙的條件換取這個婚約。這層關係尹大強自然有跟王燕美提過，但王燕美選在聚餐這時提出來，無非是要再羞辱尹尚禮一番。

    尹尚禮早習慣這樣的冷嘲熱諷，從小到大他早就聽膩了，甚至已經練成金剛不壞之身，以及左耳進右耳出的本領，但在練成這樣的本領之前，的確也是吃了不少苦頭的……

    飯後，眾人散得很快，大哥二哥說要去公司，大嫂二嫂分別出去跟朋友喝下午茶逛街，尹尚禮也藉機離開，用的理由是還有工作沒做完。

    直到離開尹家，尹尚禮才鬆了口氣，滿眼掩不住的疲憊。

    以前他每次離開尹家，都會去信義區晃晃，那裡有時有街頭藝人，他會倚在百貨公司的走廊，聽街頭藝人唱歌……有時他會去淡水坐坐，看遊客熱鬧嘻笑，自己單獨看海……有時還會去森林公園坐一整個下午，看樹葉搖蔽，路人悠閒……

    今天，他只想去看看孫語。

    先繞去花店，沒想到花店今天沒開，門口掛著店主今日有事的牌子，讓他望著就是一股悵然若失。

    他心情很差很差，想要看孫語溫暖的笑容，想跟她說說話，好像只是看著她的眼睛，就能帶給他無盡救贖。

    憑著一股衝動，尹尚禮開車到孫語的家。

    那是一棟只有一層樓的灰色水泥牆面矮房，前方有一個狹小的院子，種了棵杜鵑，這房子看起來老舊卻乾淨，門口以木頭做成的信箱，看來格外可愛溫馨。

    他找不到電鈴，於是敲了敲門，生銹的鐵門在他的拍門聲中微晃著，讓尹尚禮一度擔心這扇門有被拍壞的可能。

    不一會兒，有人來應門。

    「來了來了，誰啊？」

    門開了，不是他朝思暮想的佳人，而是矮小精壯的徐美嬌，她手上沾著麵粉，穿深綠色圍裙，燙鬈的頭髮讓她看起來很活潑，她看見尹尚禮，愣了一秒後問：「找孫語？」

    他點頭，有禮道：「伯母好，請問孫語……」

    「她不在。」

    聽見她不在，尹尚禮的臉上頓時浮現失望，那神情令徐美嬌再次愣了一下，精利的目光審視著眼前的男人，這次他穿的沒有那麼正式了，亨利領白色T恤以及深藍色牛仔褲，讓他有點嚴肅的面貌添加了一派休閒。

    這男人……剛剛聽見孫語不在，眼神裡閃過的失望之大，令徐美嬌不禁一陣自豪，自豪的當然是她養出來的女兒，顯然讓眼前這男人神魂顛倒！

    「你叫什麼名字？」

    「我？」記得他上回有遞過名片……「尹尚禮。」

    「對齁，你有拿名片給我，但我記性沒那麼好……你跟我女兒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這問題問倒了尹尚禮。

    顯然不只是朋友關係，因為昨夜他們親吻了呢！但要說交往中，又好像不大對，畢竟是面對別人的父母，尹尚禮頓時不知如何回答。

    幸好，徐美嬌再丟了一個問題。「你喜歡我女兒？」

    這問題他會回答了，尹尚禮飛快點頭答：「是。」

    「答那麼快，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徐美嬌哼了聲，看尹尚禮聽見這話，非但沒有一臉尷尬，反而微笑了。

    徐美嬌將手在圍裙上抹了抹，手朝他伸出來。「再給我一張你的名片。」

    尹尚禮稱是，從皮夾裡再拿出一張給她，見徐美嬌再次端詳名片一陣，又問：「尹強建設？工作還不錯嘛，結婚沒？」

    「結婚？」

    「現在這年頭，很多人結了婚還在外面搞外遇的，我就老實跟你說，我會跟孫語的爸爸分開就是因為他外遇，所以如果你喜歡孫語，就只能全心全意對她，我不會准她當什麼第三者的……」徐美嬌手又伸出來。「身份證拿出來。」

    尹尚禮聞言，果真乖乖的從皮夾裡掏出身份證，他刻意用指蓋住案親欄，將身份證遞到徐美嬌眼前給她看，等到徐美嬌點了頭，才收回身份證。

    徐美嬌將注意力全都放在尹尚禮有沒有結婚這件事上，倒沒想到要注意他父母的姓名，她「嗯」一聲，道：「很好，沒騙人。」

    「伯母真有心，還替孫語過濾……」他有感而發。

    「這是一定要的，孫語傻乎乎的，我上次就叫她要看一下你的身份證，結果她一定沒提吧？唉，她太相信人了，我不是說你會騙人，而是世界上壞人太多了，她喔，不懂得防人。」

    「但這樣也顯得她很特殊，現在這世界會相信人的人很少了。」

    「你就是喜歡她這樣？」

    尹尚禮點頭。

    徐美嬌不再說話，她沉默一下，忽道：「孫語去參加公所的一個插花研討會，等一下應該就會回來，你現在走出去，大概走五分鐘，右手邊有一棵大榕樹，孫語回來會經過那邊，你到那邊去等她吧。」

    尹尚禮跟徐美嬌道別，聽話的乖乖往前走，五分鐘後，眼前果然出現一棵大榕樹，密密的樹須下垂，豐厚的葉影擋住了大部分的陽光，他坐在樹邊的小圃台上，等著孫語。

    風，恍恍吹，天氣熱著，他坐在這裡，望著柏油路面發燙的蒸氣，但輕拂的風以及這棵大樹卻帶給了他一絲涼意。

    閉上眼睛，尹尚禮的心情突然輕鬆起來。

    同一時間，孫語發現了尹尚禮。

    她一眼就看見了他高大的身影，這棵她每天回家一定會經過的大榕樹底下，多了他這個令她心動的景色，孫語眨眨眼睛，不自覺放慢腳步。

    今天她穿白色棉質短袖T恤，黃、藍花相間的長裙，腳趿籐編涼鞋，拿著一個手挽籐編包，長髮沒綁起，隨意的披散肩後，她邊走近邊伸手理理裙子，又摸了摸翹起的發尾……真想有面鏡子，讓她打理一下自己。

    憊沒走到他面前，他忽地睜開眼睛，並且很快地找到了她正走來的方向，他看見她，淺淺揚起唇笑了。

    啊，她真喜歡他的笑容。

    孫語發現，他一笑起來，能讓臉部線條變柔和，跟平時的他不一樣，一個笑容可以讓他變得好像很好說話一樣的好好先生。

    他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示意她過來坐。

    沒辦法抗拒地，孫語好乖的走過去，柔順的在他身邊坐下，還來不及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邊，他的大手就先繞過她的肩膀，讓兩人距離變得更近了，孫語感覺心漏跳一拍，他的臉也在這時靠近，鼻尖碰觸她的發。

    「你好香，用什麼牌子洗髮精？」

    她笑了，推了他一下。「你怎麼會在這？」

    「來找你，你媽說你會經過這裡。」

    「你跟我媽講話了？」她有一點訝異。

    「你媽很健談，」他伸手摸了摸她的發。「她還看了我的身份證。」

    孫語駭住，覺得有點丟臉，想找地洞鑽。「你給她看了？」

    「不然咧？」他聳肩，一臉不在乎。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她歎息，拿媽媽沒辦法。「因為我爸外遇的關係，我媽很怕我也成為第三者，但我已經長大了，很多事情我能自己判斷……」

    一片榕樹葉在此時落下，攤在她的花裙上，綠葉融入花樣，他低眸，凝視裙上圖樣，心神晃蕩。

    蚌地有感而發，置於她肩上的大手緩緩下滑。「其實，我媽是小老婆。」

    他這一句話，令孫語凜眸。

    她詫異的側過臉來看著他，而他始終沒看向她，一臉看似在研究她裙上花樣的尋常神情。

    尹尚禮也不知道怎麼了，忽然想侃侃而談，想把他的人生故事說給眼前這可人兒聽——

    「小時候我不知道，只是奇怪怎麼我沒有爸爸，家裡經濟狀況一直不好，我媽得一邊上班一邊做家庭代工才能養得起我……」他淺笑，目光流轉，不知道在想什麼，明明說著悲傷過去，卻還能笑著。

    孫語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後來，因為太過勞累，我媽精神不濟出了車禍，她過世後，我爸才出現，把我接走，我被迫跟著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還有我爸的元配一起住，那是很痛苦的一段歲月，你想也知道，除了我爸以外，大家都不喜歡我。」

力寶龍

第九章

    孫語悄悄將手伸了過來，握住他置於膝上的大手，她握得很緊，感受他粗糙手掌的觸覺，就好像他口中說的過往，那些隱形的傷也是一抹粗糙的回憶。

    「那一定很苦。」她歎息。

    他又微笑了，朝著她揚唇一笑。

    「你看這個。」他努了努下巴，靠近她。

    孫語被迫近距離端詳他下巴的傷疤，淡褐色疤痕盤踞下巴一角，那道傷為他添加了一絲叛逆，她張著大眼睛，深深的望著。

    「有一天，我大媽又罵我了，其實她一直都是用罵的，從沒動過手。」他哼笑。「這也算幸運的吧？但是那天，她在我面前摔了個花瓶，想嚇嚇我，她拿著花瓶碎片對著我說了一些恐嚇的話。」

    孫語聽著，隱約知道這將會是個悲傷的故事。

    「說起來我也很有膽量，我沒有躲，看著她拿花瓶的碎片朝我晃過來，我大媽以為我會躲，應該說一般人都會閃躲，但我不知道怎麼就呆在原地，看著花瓶碎片越來越近……」

    她的臉色，被他說的話染得一陣青白。

    「所以這就是那次劃傷的？」她嗓音有點顫抖。

    「對，很痛，但是我沒哭。」他到今天提起時，話語裡還有點自豪跟逞強。

    這是他第一次跟別人提起這段經歷。

    那天他愣在當場，只覺得下巴很痛，然後看著王燕美被嚇著了，聞風而來的傭人替他叫了救護車……這道傷疤讓他縫了十針，同時，獲得尹大強允諾的一個願望。

    事情發生後，尹大強主動來到他的房間探望，望著他下巴的傷痕若有所思很久，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的眼中露出無奈，然後，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尹大強用著沉重的語氣說：「我欠了你媽，現在又讓你遭受這種事情……我剛剛一直想著要怎麼補償你，想了很久，我決定給你一個願望。」

    「一個願望？」

    「你可以用這個願望跟我交換任何事，比如說……你想要去國外唸書，或者想要買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

    那時的尹大強只想到要補償這個孩子，想他或許會想要離開家裡出國唸書之類的……尹大強漸漸忘了那個答應過尹尚禮的願望，但偶爾，尹尚禮還是會想起。

    綁來，尹大強在家裡發了頓脾氣，這也讓他得以在尹家待到升大學前都沒人敢動他，上大學後他被送出國，直到研究所畢業才回國當兵，接著順利進入尹強建設工作。

    在他工作滿一年後，王燕美提出讓尹尚禮搬出去自己住的要求，大家都知道這是王燕美希望減少他們父子相處的時間，尹大強沒說破，也同意了。

    尹大強給了他一間房子，是那時手上建案的保留戶，從此他就保持現在這種態度，對尹大強唯命是從，低調的工作，生活裡沒有任何意外，除了遇見她——

    「笨蛋！」她突然罵他。

    尹尚禮訝異的看向她，見她眼裡的淡淡淚意，揚高了眉。「罵我？」

    「對，就是罵你！」她捏了他手心一下，見他吃痛皺眉，俏臉更沉了。「怎麼不閃？如果那花瓶碎片劃傷的是眼睛怎麼辦？」

    他呆愣住。

    尹尚禮聽見她緊張的語氣，心裡有一絲茫然……自己真的不值得眼前這美好的女子喜愛，她單純的只為他著想，那關心的語氣讓他的罪惡感更重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關心一個怎樣的男人。

    他有未婚妻，還騙了她的愛……他不值得啊！

    「你還不笨嗎？怎麼不知道閃？」她的嗓音飽含怒意，譴責的看著他。「笨蛋！笨蛋！」

    罵一罵，她忽地撲過來，纖弱的手臂緊緊環抱住健魄的身體，小臉蛋埋進他胸膛，嘴上還在罵喔。「笨蛋！笨死了！」

    她的關心令尹尚禮失笑搖頭，但心口暖洋洋，熱麻麻的關懷像一腔熱血，流動在身體裡，他心裡的那根弦好像緩緩撥動出音樂，讓他整個人像泡在溫暖的海水裡，輕飄飄地。

    而同時洶湧而來的不只是關心，還有痛麻的酸苦，她越是愛他、關心他，越是令他後悔自己惹了她。

    他繃緊著下顎，深吸了口氣後，張臂擁抱她。

    尹尚禮用輕快的語氣，試圖掩飾自己的罪惡感。「你在報仇喔？上次我罵你笨，現在你罵回來，罵得夠本了。」

    她從他懷裡仰頭，晶亮的眼睛好像發光的寶石，閃閃地盯著他。

    這分鐘，尹尚禮忽然覺得沒辦法直視她，她話語裡的所有關心，是那樣難能可貴，他想起第一次受她吸引的時候，她為他拆去手上的膠帶，那雙吸引他的眼睛藏著滿滿的全心全意。

    尹尚禮從小到大，從沒受過那種專注且唯一的注目。

    但在孫語身上，他卻總是能感受到這點。

    她認真且真心的眼神，彷彿眼裡只有他一人的專注，徹底讓尹尚禮懾服，他剛硬的心因此柔軟下來，渴望得到她，幾乎忘了自己背負的責任——

    幾乎。

    這一秒，他忽然清醒過來。

    是孫語太過認真的擔憂眸色，讓尹尚禮察覺自己對她而言的重要性，他終究還是得娶劉玟玟的，卻忍不住招惹了她，他有把握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她呢？她可以嗎？她會因此受傷嗎？

    又一片榕樹葉，墜落下來。

    尹尚禮轉開眸心，看著那片墜地的榕樹葉，他意識到這段感情也像落下的樹葉一樣，充滿不可逆的因素，他跟她的心，再也回不去不相識的時候了。

    他忽然很感傷。

    「別那樣看我。」他沉沉開口。

    她微愣，眨眨眼睛。「怎樣看你？」她只是看著他，覺得他有點可憐，想像他過去的生活是多麼痛苦，或許因為這樣，她的眼睛多了一絲憐憫，啊，難道她傷了他的自尊心嗎？

    他深吸口氣。「沒有。」

    她卻坦率道：「對不起，如果我看著你讓你不高興，我為此道歉，但是我只是想到你跟我之間，好像有點巧啊……」她拿起裙上的落葉，放在手心轉動。「我是大老婆的孩子，你是小老婆的，但是，我們都是不幸運的一方，我以前還以為，我爸比較喜歡小老婆，所以全天下外遇的男人也應該是這樣，沒想到，你的故事就徹底反駁我了。」

    聽見她道歉，他不禁瞇起眸，看著她有點受傷的側臉，意識到自己剛剛可能有點嚴厲。

    尹尚禮抓住她的手，俯身給了她一個吻。

    孫語暈眩在這個親吻裡，臉兒發燙，耳根熱，心口癢癢，落葉從她手心掉到了地上，閉著眼睛的她融化在一個吻裡，覺得好像嘗到棉花糖。

    愛情也是棉花糖吧？

    嘗著嘗著，儘是甜，不可能會苦的……

    孫語愛花，因為花的豐彩多姿讓人看了心情好，她覺得天然的顏色就是大地的禮物，後來開了花店，她過得輕鬆愜意，每天跟花為伍，好像天天心裡都開起花來。

    但這兩個禮拜，她心情特別好。

    愛情的滋潤，好像讓心花開得更放了，像現在，她邊包裝花束，還邊哼著歌呢！

    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這樣突然陷入愛中，從沒想過吸引自己的男人是什麼樣，但怎麼也猜不到會是尹尚禮這樣的——他外表英挺，穿著講究正式，總是一臉正經，但是，他在她面前很不一樣，總是亮著一雙黑眸，有些調皮，有點嘴壞，說話直接，擁抱時很突然，親吻也是很突然，好像突然想抱想親，不管在哪裡都湊過來，有時候啊，孫語覺得這樣的尹尚禮很孩子氣，他侵略性的吻像撒嬌一樣。

    而她樂意承接這樣的撒嬌，事實上，她常被他吻得天旋地轉，心跳如擂，而他會故意笑瞇瞇的看著她，以指撫摸她被吻紅的唇，很邪惡地問：「再一個？」

    然後她會臉紅，他笑得更開心。

    孫語不大清楚尹尚禮的工作時間，但他的確常在晚上六、七點到隔壁的咖啡店，開著一台筆電，陪她一晚上，等到她關店後，他會送她回家，有時會繞去吃個宵夜，但基本上來說，都會在午夜前送她回家，不讓她母親擔心。

    報束包好了，她開始替花澆水，檢查花朵狀況，狀況不好的挑出來，有些可以剪枝。

    忙啊忙的，開花店其實不是容易的工作，尤其是她獨自一人，目前不接外送服務，於是價格硬是比別人便宜一些。雖然便宜，但品質也要顧，孫語並不輕鬆，但過得很愉快。

    晚間八點，她偷覷隔壁咖啡店好多次，在尹尚禮慣坐的位子上沒有發現他的蹤影，她想可能他今天比較忙一點，有時他也會這樣，並不是天天來。

    門口，出現一道高大身影，她抬頭，堆起笑容。

    是一名初次見面的男客人，穿格紋襯衫配卡其褲，戴眼鏡，外表斯文，肩上背著一個公事包。

    孫語淺笑，禮貌問道：「歡迎光臨，買花嗎？」

    「不……」男人有點手足無措。

    她揚眉。「那是……」問路？

    男人深吸一口氣，主動介紹自己：「上次我有學生來跟你賒帳買花，後來他寫在周記上，我想特別來道謝，謝謝你這麼照顧我的學生。」

    「喔！你是那個男學生的導師？」她笑了。

    見孫語一笑，男人更手足無措了，他扶了扶鏡框，再次深吸口氣。「是的，我是他的導師，那個……我叫林享文……我教理化……呃……」

    林享文如夢似幻地看著眼前的孫語。其實他已經偷偷注意這裡好幾天了，起先只是在學生周記上知道這家花店，想著應該要來跟老闆道謝一下，但自從見到孫語後，他魂不守舍，一直不敢進來，直到今天——

    他戀愛經驗等於零，眼前的孫語激發他追求的渴望，他手握成拳靠在身側，尷尬道：「其實……我今天是想來買花的……」

    她聽了，點點頭，馬上問道：「想要什麼樣的花？送什麼樣的人？」

    「嗯……我不大清楚，你喜歡什麼樣的花？幫我包一束吧！」

    孫語皺了下眉，其實不是很喜歡沒意見的客人，但她還是聽話的包了一束花，用了一朵她最愛的天堂鳥，搭上香水百合，點綴一點點的薰衣草，將這束花遞給了眼神始終不敢正視她的林享文。

    林享文沒接過，反而先問多少錢，然後付了錢後，也沒拿桌上的花束，只丟下一句話，便往外走——「這花送給你！」

    送給她？！

    孫語追出去，只見林享文跑很快喔，消失在夜色裡。

    她急得跳腳，搞什麼？花錢買花送她？她不認識他啊……

    綁面，傳來一道低沉熟悉的嗓音。「站在這邊幹麼？」

    尹尚禮不解的看著站在店外的她，並在她轉過頭來後，愕然的看見她一臉古怪的表情。

    「有個奇怪的客人。」她話說一半。

    「什麼樣奇怪的客人？」他挑眉。

    孫語走回店裡，身後跟著尹尚禮。「就有一個客人來，要我包一束花，還要是我喜歡的花，我包好後，他給我錢，沒拿花只說要把花送我，人就走了。」

    「什麼？！」他的眉擰得更深了。

    她撫摸桌面上的花束，將其抱在懷裡，忽然緩緩笑了。「我沒收過自己包的花啊！」

    尹尚禮冷著臉。「丟掉。」

    她大驚失色。「幹麼丟掉？」

    「你要留著別的男人送你的花？」他嗓音飽含不悅。

    她忽然懂了，遲鈍得到現在才懂，聽見他話語裡的酸，她竟然笑瞇瞇哩。

    「吃醋啊？」好故意地捧著那花，將花湊近鼻子，深呼吸後，一臉愉悅。

    「吃醋？」為了掩飾窘迫，他用鼻子哼氣，不肯承認。

    「不是嗎？」她甜笑。「如果不是，我要把這東花放在我房間裡，好漂亮呢！原來我是天才，這麼會包花。」

    「你敢？」他危險的瞇起眼。

    瞧這傢伙，裝模作樣的不承認呢！孫語呵呵笑。「當然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