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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晴風 -【呆頭鵝菁英(桃花金寓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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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0:3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夏晴風 - 呆頭鵝菁英(桃花金寓之二)

她最近非常想吼一句︰「江禹安是只超級呆頭鵝!」
明明智商超過150,工作能力一等一,
要說他是菁英中的菁英也絲毫不為過,
偏偏感情方面卻悲哀得直逼負數,
連她愛了他幾十年都不知道,還整天嚷嚷著要當她哥哥,
吼,她一點都不缺兄長,只缺好老公OK?
不過她逐漸發現他對她的好其實不只是干妹妹那麼單純,
相反的,他完全是傾盡生命在愛護她──
她因車禍急需換肝時,是他毫不猶豫站出來救了她;
事事以她為優先,完全是標準的寵妻奴,
所以當兩人在某個夜晚有了超友誼的關系時,
她以為自己的愛情終于能夠開花結果,
但沒想到他卻跟她說對不起,還要她忘了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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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0:4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是一段久遠的記憶,卻時常出現在江禹安的夢中——

    小涪姨方知妍跟還不是姨丈的谷隸函叔叔,帶著他們幾個小蘿卜頭,在眷村舊家小院子里露營,月桂樹旁點了盆小小營火,他跟幼兒園同學輪流向谷叔叔自我介紹,在介紹前,他親了一下谷叔叔的臉。

    「谷叔叔好,我是江禹安,已經跟叔叔說過怎麼寫,我快七歲了,媽媽因為生我去天堂了,爸爸的飛機出事,也去天堂了,我現在是跟阿祖、阿姨住,阿祖出去玩,三天不在家,他很凶喔。我最大的心願是存夠錢,離家出走去找天堂,歡迎叔叔到我們家玩。」

    他介紹結束,收到小涪姨一個白眼,他對她吐舌頭、做鬼臉,坐回暗戀的小女生林子瑜旁邊。

    子瑜很漂亮、皮膚很白,她的臉頰總是泛著淡淡隻果紅,林媽媽常幫她綁兩條長辮子,兩條辮子會跟著子瑜跳舞,她的睫毛又黑又長又濃,微微卷翹,比百貨公司的芭比娃娃還漂亮。

    他不喜歡芭比娃娃,但一直、一直都很喜歡子瑜。

    那天晚上,她也在谷叔叔頰邊親了一下後,才開始介紹,他好希望子瑜是親在他臉上,而不是親谷叔叔。

    她的聲音輕輕的,像小涪姨梳妝台上那個漂亮八音盒,打開就有悅耳音樂。

    「谷叔叔好,我是林子瑜,今年六歲。家里有媽媽、小舅舅、弟弟,我爸爸喜歡別的阿姨,不要我們了,我最大的心願是以後能賺很多錢給媽媽,因為她幫人家洗衣服、打掃很辛苦。很高興叔叔跟我們一起露營……」

    接著輪到他的情敵梁一峰自我介紹。

    「谷叔叔好,我是梁一峰,今年快七歲,我爸爸是大公司的老板,我們家有很多、很多錢,我媽媽喜歡別人不要我了。我最大的心願是長大娶林子瑜,給她很多錢,讓她把錢給她媽媽……」

    他沒听完立刻跳起來打斷梁一峰,也搶著告白。「子瑜,我喜歡你,雖然我現在沒有很多、很多錢,但是等我長大,一定會賺很多、很多錢給你。」

    林子瑜望著兩個小男生,不知所措。

    小涪姨瞪他,卻給梁一峰一記微笑,「我們家安安沒禮貌,打斷你說話……」

    「不公平!你說要介紹,又沒說可以告白!」他很不甘心。

    「江禹安,你敢再打斷別人說話,我就罰你今天不準露營,坐回你的位置!」小涪姨惡聲警告。

    「好嘛。」他乖乖坐下,因為他很怕不能跟子瑜一起露營……

    早晨一場擱隨雷聲的大雷雨,將江禹安從夢境中叫醒。

    他睜開眼楮,听見淅瀝瀝的大雨打在玻璃窗上,他又作夢了,夢見子瑜、夢見無法打敗、幾乎沒有弱點的梁一峰……

    他苦笑,起身望著窗外的雨、陰沉的天,一時間好希望人生可以永遠停留在單純無邪的童年,他可以單純看著子瑜笑而笑,不會因為得不到愛而苦苦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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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1: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天色是淡淡煙灰藍,沒有陽光,一個蕭索暮秋傍晚,五歲半的江禹安第一次看到林子瑜的眼淚。

    幼兒園娃娃車送他回家後,他拜托阿姨帶他去找林子瑜,因為她沒到幼兒園,老師說她身體不舒服。

    林子瑜從來不請假,她說過要好好讀書,長大後才能賺很多很多錢,讓爸爸媽媽不要再為了錢吵架。

    他不懂,為什麼大人會為了錢吵架?不過他很佩服林子瑜,聰明又漂亮,每次上課老師問問題,她總是第一個舉手的小朋友,這世上好像沒有她不懂的事情,除了小涪姨、阿祖之外,他最喜歡的人就是林子瑜了。

    林子瑜沒來幼兒園,他真的很擔心、很擔心,怕她沒錢看醫生,他特地抱著小熊存錢筒,那是爸爸送他的最後一個禮物,沒多久,爸爸就去天堂了。

    他本來想把存錢筒一直留在身邊,但萬一林子瑜真的沒錢看醫生,他就要打破小熊存錢筒,帶她去看醫生。他想,在天堂的爸爸應該會原諒他。

    方知妍牽著他的手,從眷村這頭走到另一頭,轉過小巷子,江禹安看到林子瑜頭發亂亂的,站在家門口哭。

    她哭得好安靜,跟幼兒園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他掙脫小涪姨的手,跑到林子瑜面前。

    「你怎麼哭了?生病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方知妍走過來蹲在林子瑜面前,伸手摸了她的額頭,語氣很溫柔地問︰「你發燒了,有沒有看醫生?」

    林子瑜眼淚掉得更凶,還是搖頭。

    「小涪姨,我們趕快帶林子瑜去看醫生,可以用我的錢。」江禹安把小熊存錢筒舉起來。

    「你媽媽在家嗎?」方知妍問她。

    「媽媽去找爸爸了,爸爸昨天回來……把家里的錢都拿走……還打媽媽……舅舅叫警察來,可是爸爸走了,媽媽說、說要去找爸爸,把錢拿回來……舅舅去找媽媽,要我乖乖在家里,早上舅舅回來,說還沒找到,有買早餐回來,看我不舒服,就叫我待在家,他又出去找媽媽……阿姨,我好擔心媽媽……爸爸會打她……」林子瑜終于說話,說完哭得更傷心。

    「阿姨先帶你去看醫生,你一直站在這里嗎?」

    「吃完早餐以後,舅舅有給我錢……說他如果中午沒回來,要我去買東西吃,可是我吃不下……」

    「乖,阿姨寫張字條,我們先去吃東西,然後看醫生,阿姨再帶你回來,陪你一起等媽媽。」她進屋找了紙筆留言,幫孩子帶了一件外套。

    江禹安記得後來她在他家住了一個月,因為她的媽媽受傷住院,舅舅又必須上夜班,沒有人可以照顧她,阿姨提議把林子瑜接到家里住,她的媽媽也同意。

    那一個月,他跟林子瑜一起坐娃娃車上學放學,晚上一起到醫院看她媽媽,林子瑜要回家那天,他把小熊存錢筒送給她,里面已經存滿了錢,有五塊、十塊的零錢,也塞了不少一百塊、五百塊、一千塊紙鈔,零錢是他每天存下來的,紙鈔是過年的壓歲錢。

    里頭的錢要拿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小熊打破。本來他存那些錢是為了要去找天堂,只要找到天堂,他就能再看到爸爸媽媽了,阿祖則說出門一定要帶很多錢,才不會餓肚子。

    但他覺得林子瑜比他還需要那些錢,他不希望她身上沒有錢,萬一她爸爸又回來把她家的錢全部拿走,她只要把小熊打破,就有錢吃飯看醫生了。

    林子瑜原本不肯收,不過小涪姨也要她收下小熊,後來他跟林子瑜回家,他們一起在林子瑜家後院挖了一個洞,把存錢筒埋進去,要是她爸爸再回來拿錢,一定想不到有錢埋在地洞里。

    這是他跟林子瑜的第一個秘密。

    江禹安第二次看到林子瑜哭,是在一個夏日清晨,娃娃車先到家門口載他,再繞過幾條街到林子瑜家。

    苞車老師按了門鈴,林媽媽出來應門,右半邊臉布滿了可怕的瘀血,老師嚇了一跳,林子瑜跟在媽媽後面,下巴包了一層厚厚紗布。

    她眼楮紅腫,好像哭了一整夜,老師跟林子瑜說話,只見她一直搖頭。

    江禹安見狀,忍不住下車——

    「你爸爸又打你們?林子瑜,你不要哭,等我長大,我會保護你。」他恨不得能馬上長大。

    林子瑜听他說完後,跑過來抱住他哇哇大哭,他像個哥哥拍拍她,說︰「你今天要不要去上學?」

    「我不想去,可是媽媽要工作……」

    听她這麼說,他轉頭對林媽媽道︰「阿姨,我可不可以跟你借電話打回家?子瑜一定很痛,不想去學校。我問阿祖今天能不能讓我跟子瑜待在家,如果可以,讓子瑜到我家,我今天也不要去學校了。」

    「好吧。」林媽媽表情很為難,但還是答應他。

    他打電話回家,阿祖馬上答應他們請假,于是他們坐上娃娃車又繞回家,阿祖已經在門口等他們。

    「可憐的小丫頭啊,」外曾祖父看見林子瑜下巴包著紗布,摸摸她的頭,說︰「走,阿祖帶你們去買棉花糖。」

    沒多久,江禹安跟林子瑜手上一人一支棉花糖,外曾祖父在屋子里看報紙,他們坐在屋前小階梯,看著早晨剛開的茉莉花。

    她沒吃自己手上的粉紅色棉花糖,他手上的藍色棉花糖已經吃掉大半。

    「你不想吃嗎?」

    「江禹安,你是好人。」林子瑜眼楮又泛淚光,「你阿姨、阿祖都是好人,我好希望跟你一樣……」

    「跟我一樣根本就不好,我沒有爸爸媽媽,小朋友都說我是孤兒。」他轉著木棒,不想吃了。

    「你不是孤兒,我媽媽說你有阿姨、阿祖,不算孤兒。江禹安,我很羨慕你,你阿姨好溫柔、阿祖也很疼你,每天都在家。不像我,我爸爸只會打我媽媽跟我,把媽媽賺的錢拿走,我媽媽每天都要去工廠掃地拖地,回來還要幫人家洗衣服,我常常一個人在家,我舅舅說他要去跑船,這樣可以賺比較多錢,以後就沒人保護我跟媽媽了……」

    「我保護你!」江禹安自告奮勇。

    「你太小,打不過我爸……」林子瑜含著眼淚,終于咬了一小口棉花糖,軟綿綿的糖花在她口里化開,撫慰她苦澀的幼小心靈。

    「我會很快長大,然後保護你。」

    「我也想趕快長大,然後賺很多很多錢給我媽媽。」

    「我幫你一起賺錢,我們買一幢像梁一峰家那樣的房子,樓下有警衛伯伯,你爸爸就不能隨便回去打你們、拿你們的錢了,等我長大,你跟我結婚,好不好?」

    「你阿姨、阿祖怎麼辦?你不用賺錢給他們嗎?」

    「要啊,所以我要賺很多很多錢,給你、給你媽媽、給阿姨、阿祖、給自己,我會很用功、很認真,我問過阿姨要怎麼賺很多的錢,阿姨說不管做什麼事都很認真的人,才有機會賺很多錢,小時候要認真學習,長大認真工作……」

    「江禹安,你會不會打小孩?」

    「不會。我們家都用罰站、還有到房間冷靜,不哭才可以出來,以後我的小孩做錯事,我罰他站,他大哭大吵,我就罰他去房間,很有用喔,我阿姨都這樣,我只要去房間很快就不哭,我爸爸還沒去天堂以前也是這樣,我好想我爸爸喔,我長大要做一個跟我爸爸一樣好的爸爸!」

    「江禹安,如果你長大可以賺很多錢、不會打小孩、不會打我,我就跟你結婚……」

    「我不會打你,我會一直一直保護你!」他語氣堅定。

    茉莉花的香味,在小院子里散開,他們童言童語地約定了未來,所有事似乎都簡單到不可思議。

    「林子瑜,你為什麼受傷?你有去看醫生嗎?」

    「有,醫生拿針還有線,縫了好幾次。」

    「在你的下巴?」江禹安瞪大眼楮。那一定很痛!

    「爸爸打媽媽的時候,我過去想拉我爸,他把我推倒,結果我撞到桌子的邊邊裂開,流很多血,我爸又把家里的錢都拿走了……江禹安,謝謝你,我把小熊存錢筒打破,才有錢看醫生,對不起,你的存錢筒壞掉了。媽媽說,幸好有那些錢,我以後再賺錢還你……」林子瑜邊說,眼淚跟著滴下來。

    「不用還我沒關系,林子瑜,你好可憐喔,我可不可以抱抱你?我很可憐的時候,阿姨都會抱著我,被抱著很舒服,可憐的感覺馬上就不見了。」

    他張開雙手,林子瑜看著他,然後慢慢靠向他。

    江禹安像阿姨抱他那樣,用雙手緊緊圈住她,他听見林子瑜嗚嗚的哭聲。她好勇敢喔,要是他,一定不敢讓醫生拿針和線把下巴縫起來,光是想就覺得很痛、很痛。

    「江禹安,以後我傷心的時候都讓你抱一下,好不好?」

    「好啊。抱抱很有用吧?可憐的感覺馬上就不見了,對不對?」

    「對。可是你不能跟別人說我讓你抱喔,其他小朋友一定會笑我。」

    「我不會告訴別人。」

    這是他跟林子瑜的第二個秘密。
    江禹安的臥室有將近二十坪大,一整面書櫃塞滿各類書,金融類、文學類、科學類、攝影類、藝術類、古文典籍……琳瑯滿目。

    除了書櫃外,還有一張雙人床、嵌入牆面的衣櫃、一張面窗的大書桌,旁邊一列矮櫃上放著黑色音響,矮櫃上有一面超過半個人高的CD櫃,陳列古典音樂、重金屬搖滾、藍調、歌劇、時下流行音樂等近千片,全是他收藏的寶貝。

    被舊夢驚醒的他播了德國藍調女王Sarah  Conner的CD,悠揚女聲正唱著「Living  to  love  you」,歌詞在他心湖里擺蕩。

    Baby  for  all  my  life

    Don't  you  know  that  it's  true

    I'm  living  to  love  you……

    敲門聲傳來,沒等應答,臥室門被打開,一張漂亮臉蛋粲笑,接著探身進來,「哥,我可以進來嗎?」

    江禹安點點頭。

    十三歲的小女生蹦蹦跳跳進來,雙手攬住他手臂撒嬌。

    「心情不好喔?媽咪說你一大早就听莎拉,一定是心情不好。哥,別這樣嘛,今天我生日耶。」

    「小鬼!你擔心拿不到禮物?」他用食指頂頂小女生的額。這小家伙,從出生就愛黏他,曾經黏到姨丈忍不住吃醋,抗議女兒愛表哥比愛爸爸多。

    「哪是!我關心你耶。」谷懷琳繼續撒嬌。

    「我沒事。」他笑得言不由衷。

    「哥,晚上子瑜姊會來喔,我昨天打電話給她,她保證一定會來,我對你很夠意思吧?」

    「今天也是她生日,你們兩個就愛連手敲詐我。」他苦笑。

    「哥~」谷懷琳拉著江禹安的手,前後搖晃。

    「想到要我買什麼當禮物了?我說過,除了阿姨規定不能要的智能手機、iPad之外,你想要什麼我都買給你。」

    「哥,我想要一大束香檳玫瑰。」

    「香檳玫瑰?」江禹安皺眉,「你確定?」

    「嗯。」她用力點頭,「還有啊,爹地、媽咪晚上要陪某個重要人物出去,我哥說明天要考力學,要待在圖書館念書,所以我訂了一家很棒的餐廳喔。」

    「你會訂餐廳?」他失笑。

    「我長大了,只是打電話訂位置而已,又沒有很難。媽咪說那家餐廳很棒,是爹地朋友開的喔,你陪美女燭光晚餐,要穿帥一點嘿。」

    「人小鬼大。」

    「哥,我問你一個問題喔,其實是媽咪要我問的……」谷懷琳降低聲音。

    「你問。」他臉上的笑淡了些。

    「你為什麼不告訴子瑜姊事實?」

    江禹安沉默,過半晌才低聲回答,「你告訴阿姨,我寧可被愛打敗,也不要被錢打敗。」

    「我不懂!」她嘟囔了聲,「你一直好愛子瑜姊,被愛打敗是什麼意思?媽咪說,假如子瑜姊知道你是億晶集團的最大股東,你未來就是個大老板,她一定會選你,才不會選梁一峰。」

    他苦笑,摸摸小鬼妹的頭說︰「你還小,現在不懂,我再跟阿姨說吧。」如果他早幾年知道自己原來是個超級有錢人,他會毫不遲疑地告訴子瑜。

    但真相來得太晚,現在的他,已經沒辦法對她說了。

    有些事,一旦時機錯過,便再難回頭。

    他多懷念跟子瑜擁有過的單純日子,單純喜歡、單純擁抱。

    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原來賺很多很多錢是件困難的事,更不曉得在超過一半年輕人月收入低于30K的社會,要在台北市買一間像梁一峰家那種豪華大樓,許多人就算不吃不喝一輩子,依舊買不起……

    陽明山上某幢豪華別墅前,一輛千萬紅色超跑剛停下。

    俊帥的年輕男子下車後,繞過車頭打開了另一邊車門,他英挺高大卻冷著一張臉,明顯是在生氣,卻又莫可奈何的模樣。

    一名清靈秀麗的女子下車,嗓音溫柔地說︰「執行長,謝謝你送我過來。」

    「我們已經下班了。」他聲音不高,但充滿怒氣。

    她低著頭,頓住好一會兒。今天是她二十七歲生日,青春要走進尾聲了。

    仰頭望著梁一峰,她沒辦法繼續自欺欺人,決定要好好面對她的人生、面對她的心……

    「一峰,謝謝你。」過完生日,再說吧。

    「我已經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了!」梁一峰嘆口氣,煩躁地用大掌抹抹臉。

    「時間差不多,我該進去了。」她有些無奈。

    「林子瑜,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我?」他挫敗地問。她真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罩門。

    「在乎。」她想也沒想就回答。

    「那你生日為什麼非得跟他們過?」這問題,他從去年底問到現在。

    「他們就是我的家人,我跟哥約定過了,每年生日大家要一起過,今天也是懷琳生日。」

    「即使我們結婚後,你也要來這里,跟他們一起過生日?」

    她沉默了會兒,低聲道︰「一峰,多得是比我更適合你的女人——」她始終虧欠他的愛。

    「我不愛听你說這些,我所有努力,只為了得到你的愛,你比任何人清楚。」梁一峰打斷她,「我不在台灣幾年,知妍阿姨很照顧你,我知道。我也沒忘記我們讀幼兒園時,到阿姨家露營、包餃子那些事,我只希望你已經真正把禹安當成哥哥了。」

    「我是把他當成哥哥,畢竟……他對我的照顧比親哥哥還多。」林子瑜溫柔的聲音里,有絲無法察覺的苦澀。

    梁一峰握緊拳頭,有股氣堵在胸口,對「江禹安」這塊心頭大石毫無辦法。江禹安像一道時刻都存在的影子,橫亙在他跟子瑜之間,他付出再多,也無法動搖江禹安在她心里的穩固地位。

    兩人好片刻沒說話,梁一峰忍不住沖動又問︰「在你心里,我跟禹安誰比較重要?如果只能選一個,你選他還是我?」

    「江禹安。」說完,林子瑜撇過頭。人生要能這樣簡單多好,只需做出選擇,那個選項就能成為自己的……她多希望可以這麼簡單如意。

    「你竟然連猶豫一下都不肯!」

    「我說過,我永遠把禹安當成哥哥。」她總是輕柔的聲音揚高了幾分,在少有人車經過的山路上顯得清晰。

    「你確定江禹安在你心里已經是哥哥?子瑜,我並不是笨蛋,只是為了你,我願意假裝成笨蛋。」梁一峰掉頭上車,兩千多萬的跑車在山路上快速回轉後,揚長而去。

    他暴怒關車門的聲響在林子瑜耳邊回蕩,她不比他好受,傷人十分總是自傷七分,尤其她傷的是愛她的梁一峰。

    她身邊所有人都說梁一峰好,她也知道他好,知道他看上自己肯定是她上輩子燒了千萬斤好香,這輩子才有幸佔據他所有關注與目光……

    但愛這東西,不是人人都喊好,就有好結局。

    在迷人的童話故事里,灰姑娘愛上的永遠是王子。

    假如她是等王子救贖的貧苦灰姑娘,梁一峰絕對是不折不扣的王子,他多金、幽默、體貼、俊逸,更好的是,他無可救藥地愛著她,始終如一。

    可惜在現實生活里,愛偏偏不讓人如意。

    梁一峰不曉得,她有多希望她愛的人是他,而不是江禹安。

    很久以前她便明白,人可以規劃前途、綢繆未來,卻控制不了心要不要愛。愛永遠走在理智前頭,不讓人先行分析利弊得失。

    別墅大門應聲開啟,西裝筆挺的江禹安,手里一束香檳玫瑰,隔著寧靜山路與她相視,他右頰掛著酒窩,笑里有幾絲尷尬。

    「不好意思,你知道懷琳一直想把我們湊在一起,我跟她說過很多次,我把你當妹妹,但這年紀的小孩實在不容易溝通,她訂餐廳,卻陪阿姨、姨丈跟客戶應酬去了。」江禹安捧著花,其實很尷尬,微風吹來,拂不去他臉上的熱。

    罷才他站在門後,听見她說,永遠把他當哥哥……

    「今天只有你陪我過生日?」一抹帶甜的笑,在她唇邊漾開。

    「嗯。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替我心愛的妹妹過生日?不然等你結婚,恐怕就沒機會了。」

    聞言,林子瑜唇邊的笑消逝無蹤,她壓下那股快滿溢的苦澀,強裝笑臉,「亂講,就算我結婚了,還是會賴著你幫我過生日的。走吧,我肚子好餓,你要請我吃什麼?」她走到他身旁,勾緊他手臂。

    「懷琳訂了你愛吃的墨西哥料理。」

    「真好!花是送我的嗎?我最愛香檳玫瑰。」

    「懷琳早上要我買花送她,搞了半天,原來這小鬼是要送給你,我其實另外準備了要送你的禮物。」

    「我還以為你這書呆子終于開竅,懂得送女孩子花了。」她輕快地說完,伸手要拿花,卻被江禹安閃過。

    「我先幫你拿,等到家再給你,今天姨丈把車留在家里,你希望我開車,還是照老習慣走段路去搭公交車?」

    「餐廳位置會不會被取消?萬一吃不到墨西哥料理,我會哭喔。」

    「不會取消,餐廳是姨丈朋友開的,包廂會幫我們留一整晚。」

    「那我們散散步,我最喜歡跟哥一起散步了。」林子瑜靠著他吸了口透涼的空氣,在江禹安身邊,她總是有彷佛靠岸的安全感。

    「也好,先散步,等會兒才吃得多。」他笑著說。

    在蜿蜒寧靜的山路上,兩人的身影被盈亮月光拉長。

    今天是滿月,他們的心卻因為得不到的愛,各自缺了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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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1: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柄三畢業典禮前夕,籃球場慣兩派擁護者各自喧囂——

    「加油,江禹安!加油,江禹安!」

    「梁一峰,你最棒!梁一峰,你最棒!」

    仁愛國中一到三年級女生幾乎全擠在籃球場慣了,江禹安、梁一峰已在場上激斗二十五分鐘,江禹安以一分差距微幅領先,比賽以半小時為限。

    在最後五秒,他又投進一球,最終以兩分差距打敗梁一峰。

    數分鐘後,場慣加油團漸漸散去,纏斗半小時的兩個大男孩氣喘吁吁地坐在球場上,隔著中線對望。

    夕陽快隱沒至地平線,林子瑜提了兩瓶礦泉水走進球場。

    「你們鬧夠了?」她聲音揚高。

    兩個大男孩互看對方一眼後,動作一致朝林子瑜伸手討水,她朝他們各砸一瓶水,兩個男孩反射神經發達,毫無困難接下她砸來的瓶裝水,扭開瓶蓋,咕嚕咕嚕轉眼喝光500ml的礦泉水。

    「我要回去了。」她轉頭要走,梁一峰、江禹安趕緊跳起來,分別一左一右抓住她的手。

    「說好今天要一起吃飯。」抓住她右手的梁一峰說。

    「一峰明天要飛美國當可憐小留學生耶,請他吃頓飯不為過。」抓住她左手的江禹安附和。

    林子瑜拿這兩人沒轍,剛才在球場上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又像沒事人般,一塊兒對她傻笑。

    說來說去,都怪江禹安愛挑釁,本來早該放學回家,他偏偏要跑到梁一峰面前撂話。

    「嘿!梁少爺,明天要去當小留學生啦,恭喜恭喜,以後我可以高枕無憂了,從明天開始,子瑜完完全全屬于我一個人的了!」

    已經背上書包的梁一峰听得怒不可抑,摔下書包回嗆,「敢不敢單挑?贏得了我再說!」

    「你以為我怕你啊?單挑就單挑,我一定贏你,讓你輸得心服口服。哎呀,反正不管輸還是贏,子瑜都是我的。听過近水樓台先得月吧?你到美國一去好幾年,等你回來,我跟子瑜孩子都生了……」江禹安口沒遮攔。

    「江禹安,你夠了!」林子瑜罕見大吼。他們才國三,生什麼孩子她真會被他氣死。

    「對啊,你夠了!」梁一峰用拳頭頂了江禹安胸膛一下,原本嘻皮笑臉的江禹安被頂出氣來。

    「我說的是實話,信不信隨你!等你回台灣,我早跟子瑜結婚,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生一堆小孩了。哇哈哈哈……」把敵人氣死最好。他幼稚地想。

    「你以為房子說買就買啊?等你能賺很多錢再說。」梁一峰哼了一聲,「我爸說錢很難賺,你不像我有個富爸爸,不用太辛苦就有很多很多錢,笨蛋才選你,我已經有好幾幢漂亮的大房子。子瑜,你等我回來娶你,讓你住漂亮房子,在家當幸福少奶奶。」他瞟了眼江禹安,哼哼嗆兩聲。

    「哼什麼哼!子瑜不是愛慕虛榮的女生,你別浪費時間,想單挑什麼,說!我一定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斗牛,半小時,誰分數高,子瑜暫時就是誰的。」梁一峰說。

    「暫時啊?就曉得你輸不起,別以為你是籃球社社長就能贏,我告訴你,我籃球打得比你好,只是不想跟你同一個社團罷了。斗牛就斗牛!子瑜,我絕對不會輸掉你,不管是暫時還是永遠,你都是我的!」

    于是,他們去體育器材室拿籃球,班上的女生一路跟著他們,一邊將消息往外放——明天要去留學的籃球社社長要跟三年來始終佔據全校成績第一名寶座的江禹安斗牛。

    沒多久,場慣擠滿了人,連導師、幾位科任老師,甚至訓導主任都來了。

    所有人都看好梁一峰,但出乎意料之外,江禹安從頭到尾以一分之差領先梁一峰,沒讓他超越過……

    林子瑜勾著江禹安右手臂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那些青澀年歲的回憶,忽然在她眼前清晰起來。

    她好懷念過往生命里,江禹安帶給她的明亮片段。

    子瑜,我絕對不會輸掉你,不管是暫時還是永遠,你都是我的!

    她想,她會永遠記得他用堅定聲音說出那句動人的話。

    只是年輕時不明白,以為會恆常不變的,其實最容易改變。

    她不自覺地輕輕嘆氣,江禹安低首朝她笑問︰「怎麼了?老愛嘆氣。」

    林子瑜仰頭迎上他的視線,他濃眉大眼、身形修長英挺、聰明幽默,從國小到大學,都是女同學愛慕、男同學嫉妒的對象,現在的他根本就是女孩子心中完美男子的模範樣版。

    她曉得他肌肉結實,因為熱愛運動,他談吐幽默、見識非凡,因為興趣廣泛又好讀,在她眼里的江禹安,幾乎是個找不出缺點的男人。

    「我想到過去,忍不住感嘆歲月不饒人。」她故意老氣橫秋地說。

    「你才幾歲?一副老太婆口氣。想到什麼?」江禹安問,寧靜山路偶有幾輛車經過,他們離主要線道還有一小段路。

    「想到你跟一峰斗牛,你們那時候好幼稚。」她笑道。

    「回想起來,確實很幼稚。」他笑開,頰邊一潭酒窩未淡,接著也嘆氣。

    「說我愛嘆氣,你還不是一樣。」

    「子瑜,你幸福嗎?」

    她斂下眼,回避他的灼亮視線,好一會兒才說︰「現在很幸福。以後……誰知道呢!」

    「我相信一峰會對你很好,你要好好把握。」她的幸福最重要。

    「好了,別說我了,你關心自己比較重要,我擔心你眼光這麼高,會娶不到老婆。」所有人都叫她要好好把握梁一峰,卻沒有人在乎她愛誰。

    「娶不到老婆,單身一輩子也沒什麼不好。」

    「一輩子不結婚太孤單了。」

    「我不孤單。」他心里住著她,怎會孤單?哪怕要單身一輩子也無所謂。江禹安默默想。

    他凝望她,低首的她一頭黑亮長發如瀑布傾瀉,晚風輕揚幾綹軟發,他真想掬起一把握入掌心。

    他們繞出蜿蜒山徑,路燈照亮柏油路面,便利商店開關門叮咚聲傳來,剛才的靜謐氣氛轉眼消逝。

    他們步行至公車站牌,沒多久下山公交車靠站,他們上車後,尋了最後排空位坐下。

    「我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她忘不掉他說過的話;忘不掉他們的過去……倘若時光能倒流,她好希望回到還擁有江禹安的那段歲月。

    他們幼兒園、國小、國中同班,總是一起上學放學,高中三年分校讀,他們依然天天見面,大學又再次同校,他們擁有太多共同回憶,多到她曾深信他們會共度一生一世。

    江禹安沉默半晌,低聲道︰「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

    鮑交車朝山下開去,他的心情像這輛往下坡路段走的公交車,已經朝愛情低谷走了好幾個年頭,不知何時才能抵達谷底。

    科學家分析,多巴胺、腎上腺素、血清素是啟動愛情三元素,效期約三到九個月,他的愛情老早超過有效期限,卻仍然持續著……江禹安看著車窗外樹影飛掠,覺得科學家一定不懂愛情。

    他再次在心里對自己說︰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比起他,梁一峰更有能力讓子瑜幸福。

    青澀歲月里的他啊……確實好幼稚,總以為自己勝過梁一峰。

    江禹安二度嘆氣,林子瑜也悄無聲息地嘆口氣,兩人同時沉入過往回憶里……

    江禹安在十八歲生日這天拿到重型機車駕照。

    晚上他騎著姨丈好友低價出讓的二手哈特佛雲豹150檔車,從陽明山上一路奔馳至重慶南路,轉進巷子,在一家面包咖啡館停下。

    自動門打開,一陣清脆風鈴聲與濃濃咖啡香撲來,櫃台里,林子瑜正忙著幫顧客結賬。

    他走到櫃台,從排隊顧客中穿過,低聲道了句,「不好意思,借過。」

    翻開木頭台面隔板,彎身進入櫃台,他接過她手中的面包夾,幫她將排隊顧客的面包一一裝袋,林子瑜朝他笑了笑,轉頭繼續幫客人結賬。

    老板娘端著客人點的咖啡出來,見到江禹安,笑得好親切。「今天這麼早?還有一個小時才打烊。」

    「我今天拿到駕照,騎機車來,比較快。」

    「等會兒讓你們多帶點面包回去,請到子瑜真劃算,請一個來一雙。」老板娘揶揄。

    她想起三年前,這對小情侶來應征工讀生的模樣——

    禹安那時才剛考上高一,便走在子瑜前面問她工讀生有沒有年齡限制?

    她本來只想請十八歲以上,但禹安不停游說她,說這里環境單純安全,只要她願意聘雇子瑜,他會時常過來幫忙,不用支薪,請一個工讀生等于多加半個人手幫忙等等,倒是要應征的子瑜,一句話都沒能說上。

    原先她還擔心這對小情侶是離家出走,年紀輕輕在外頭同居當小夫妻,怕他們耽誤前途。仔細問過後,才曉得兩人分別考上第一志願女子、男子中學,並非她想象的那樣。

    不過小貓似的子瑜,成長過程確實坎坷了點,父親好賭、母親體弱多病,卻還是辛苦養育她跟弟弟。

    她听了心軟,答應雇用子瑜當晚班工讀生,工作時間晚上六點到九點半,子瑜一做就是三年,這個月兩個大孩子高中畢業,皆順利申請進第一學府。

    真是兩個好孩子啊,這三年,禹安天天來接子瑜下班,有時九點,有時八點就到店里,她也算撿到便宜,多了個手腳利落的人幫忙。這兩年禹安又長高不少,人又俊帥漂亮,附近不少女學生都沖著他九點來店里買面包、喝咖啡。

    她也曾想過干脆連禹安一起雇用,但他家境似乎不錯,每天晚上九點半都有家用司機來接他們,她提過一回,但他說小涪姨不同意,也就不了了之。

    忙了一陣,店里的面包已經賣得差不多,架子上只剩幾盒手工餅干。

    老板娘從後頭廚房提出兩袋面包,笑得和藹,「這是下午出爐就幫你們留的,帶回去吃。」

    「阿姨,謝謝。」江禹安笑著接過兩袋面包。

    「你們真乖。」老板娘笑著轉頭看看四周,面包沒了,店里只剩兩桌客人,再抬頭看時間。差十分鐘九點半,「今天你們可以早點下班,反正沒多少客人了。」

    「阿姨,我只能做到這個月底。」林子瑜輕輕開口,有些愧疚。

    「不是還有暑假?不能來了嗎?」

    「鄰居幫我介紹了好幾個家教,對不起……」

    「傻孩子,說什麼對不起,家教時薪比較高,當然是去家教,終于可以比較輕松,你媽媽有你這個孩子就值得了,阿姨多希望我女兒能像你呀。」老板娘感嘆,「以後有時間要來店里看看阿姨,阿姨請你們吃面包、喝咖啡。」

    「謝謝阿姨。」兩人異口同聲。

    「你們以後一定會幸福的。」老板娘拍拍林子瑜的手,像疼愛自己的孩子。

    江禹安笑得萬分燦爛,大聲說︰「阿姨,我一定常帶子瑜回來,讓你看我們多幸福。」

    「好、好,要常回來喔。」

    林子瑜害羞地低下頭,手肘輕輕撞了江禹安一下。「又不是明天就不來了,要工作到月底,還有兩個星期……」她低聲說。

    「也是呴,這些話應該過兩個星期再說。」他拍拍額頭,笑笑回應。

    「好啦,你們快回去,可以多點時間在家門口難分難舍。」老板娘打趣地說。

    「阿姨……」林子瑜尷尬不已。

    「謝謝阿姨!」江禹安倒是十分大方。

    「騎慢點。」

    兩人拎著兩袋面包,一前一後笑著走出面包咖啡店。

    騎廊下的哈特佛雖是二手車,但保養良好,仍像是新的。

    「車子是阿姨送的嗎?」她接過他遞來的安全帽問。

    「不是,我花自己的錢。」

    林子瑜蹙眉,「這輛車不少錢吧?」

    「姨丈的朋友半賣半相送,才兩萬塊。」江禹安跨上車,啟動機車。「梁一峰回台灣過暑假,他有打電話給你吧?」

    「有,昨天一下飛機就打給我了。」林子瑜也坐上機車。

    「可惡的小子,今天下午才打給我耶,重色輕友的家伙!」他碎碎念,「你坐穩,我打過電話給干媽,說晚點送你回家。」

    「我們要去哪兒?」

    「找梁一峰出來吃宵夜,等會兒要用力敲詐他!」他騎上路,夜風在耳邊呼嘯,臉上掛著無憂爽朗的笑。

    「你騎慢點,才剛拿到駕照而已。」環著他的腰,林子瑜緊張地說。

    「放心,還沒考駕照前,姨丈就陪我練了兩、三個月,說我技術超好。」

    環著他腰的手,收得緊了些,前頭的江禹安感覺到,緩下速度,「我是不是騎太快?你害怕嗎?」

    「不會……」考上大學,他們的人生好像忽然往前跳躍了一大格,幾個月前他們還是為升學考試焦頭爛額的高三生,幾個月後,他們變成讓人羨慕的準大學生。

    林子瑜從小到大習慣把事情想遠,小時候努力讀書是為了有好學校念,想讀好學校是為了將來好好孝順辛苦的母親。

    她一路努力,成績除了輸給口口聲聲說要照顧她一輩子的江禹安外,從來沒輸給任何人。

    江禹安打從國小、國中、高中,都佔著第一名,以前同學都喊江禹安是「永遠的第一名」,喊她是「永遠的第二名」。

    他們的人生不斷被時間往前推,順利申請進第一學府沒多久,她開始擔心起她跟江禹安的未來了。

    禹安風趣幽默,自信滿滿,但總有股褪不去的天真孩子氣。

    好比他總是過度樂觀看待未來,彷佛時間到了,所有事都能迎刃而解,好學校只要努力就能進,好工作只要成績好就找得到,錢也不會太難賺。

    他常常說,以後要買漂亮大房子,但他似乎不曉得市區房子價值多昂貴。

    為她,他放棄了許多機會,甚至浪費他的天賦,卻絲毫不以為意。

    他似乎認定她會永遠在他身邊,不被任何人動搖,他對梁一峰,一點防備心也沒有。

    夜風吞沒她的嘆息,她回想那些被禹安放棄的,她擔心以後他還要為她放棄更多……

    「禹安,我們不要去找梁一峰好不好?」

    「為什麼?難得可以敲詐他耶!我已經跟他約好了。」

    「我有事想跟你談,而且我今天累了,想早點回家休息,也沒什麼胃口。」她說。

    「你不舒服嗎?」他緊張起來,把車停到路旁,轉身探她額頭溫度,「沒有發燒啊?」

    「我只是累了。」

    「好吧,我送你回家休息。」

    在舊公寓門口,江禹安停好車,隨意將兩頂安全帽一前一後放在機車椅上。

    街燈下車子烤漆明亮如新,林子瑜仰頭,看見他透著憂慮關心的雙眼,如兩潭幽深清泉。

    認真說來,禹安沒吃過什麼苦,而她則是太早嘗到生活的現實與苦楚。

    相較之下,她比他早慧而且講求實際得多。

    小時候住的眷村舊屋被建商買下,改建成新大樓,後來她才知道,改建新大樓的建設公司經營者是禹安的姨丈。

    當初舊屋賣了一筆好價錢,全被父親拿走。舊屋賣掉後,母親就帶著她跟弟弟租下這幢老舊公寓頂樓加蓋屋,一住十幾年。

    愛賭的父親拿賣屋的錢在外面養女人,沒過上幾年風光日子便散盡錢財,並在外頭積欠賭債,沒錢又生病的他回頭哀求母親原諒,認命的母親竟決定原諒,辛苦咬牙幫忙還清父親的欠債。

    她有好一陣子無法諒解母親的決定,因為不負責任的父親,致使在她家,花用的每一塊錢都得計算清楚,他們一家住在舊公寓頂樓的違章加蓋屋,兩房一廳擁擠狹小,逢大雨時屋頂還會滴滴答答漏水。

    前幾年父親心肌梗塞過世了,他積欠的賭債這些年也終于還清。

    她家里的生活慢慢有改善,但母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弱,每天爬五樓變成了沉重負擔。

    她恨不得早早出社會賺錢,但她是個理智大于情感的女孩,非常清楚想要更快速脫貧,她必須讀書,而且要讀得比別人好,將來才有機會找份收入高的工作。

    對生活、對未來,她一直想得很實際,也實踐得很認真。

    如今,她進了台灣最好的大學,一向陰暗無光布滿荊棘的人生,像是終于從命運之神手上拿到一張好的人生機會牌,她總算覺得自己將來的人生有希望。

    反觀禹安,最近她老是會想,命運其實偏疼他,總將好的機會牌發到他手上,他卻始終不珍惜,白白舍棄。

    「我們到附近公園走走,好嗎?」她輕聲問。

    「你不是說累?不早點休息?」

    「我有話想對你說。」

    「好。」他溫和答應。

    對江禹安來說,他的生命里,永遠是林子瑜排第一順位。林子瑜要往東走,他一定陪著她往東,他不想離開她,不想失去她。

    也許因為他才出生就失去母親,五歲失去父親,八歲那年愛他的外曾祖父也辭世,讓他從小廣體會到,生命很容易在轉眼間逝去。

    人可以費盡心力守護深愛的人,但命運擁有強大的力量,隨時能無情地剝奪人的性命。

    所以他很沒有安全感,時常擔心憂慮自己深愛的人會在轉眼離開人間,因為他始終沒能走出親人離世帶給他的陰影。

    兩人在小公園外圍散步,一圈接著一圈,肩並肩走。

    「禹安。」

    「嗯?」

    「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

    「守護你,是我最重要的打算。」他笑著說。

    林子瑜低頭想,她若是無憂無慮的十八歲女孩,禹安的話,會讓她開心得整夜睡不著。但此時,她只覺得心情沉重。

    「你想守護我,就必須走在我前面,比我強大。」她說。

    「我懂你想說什麼,但我想守在你身邊、照顧你。」江禹安明亮的笑黯淡了幾分。這問題他們其實老早討論過了,他不懂,為什麼子瑜不能理解他?

    「我不需要你保姆式的照顧,我可以自己上學、回家、做功課,我跟你說過很多次。從小到大,你的功課一直比我好,你明明知道你有能力更好,你根本不曉得我有多羨慕你,多希望自己是你。

    「你小學二年級就能算六年級的數學,家境比較好的同學在補基礎英文ABC,你已經可以跟外國人交談,可是老師要你跳級,你卻不肯……」

    「你知道我只想待在你身邊。」江禹安委屈地說。

    「對,我知道,但你有沒有想過,假設你小學跳級,國中、高中也跳級,你現在已經出社會工作了,你口口聲聲說要照顧我一輩子,卻不斷放棄好機會,浪費你的天賦,你有能力走得更快,卻一直為我慢下來,我不要你這樣。」

    「我說過,我一定能照顧你,你不要擔心未來,我們一起上大學後,我會去賺錢,讀書也可以賺錢啊,我可以——」他想解釋,林子瑜卻打斷他。

    「你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你當然可以跟我一樣接家教、工讀,但如果你曾經好好把握人生,你早就接過家教、也工讀過,現在更是多別人好幾年工作經驗。禹安,我不需要保姆,我不希望你總是為了我放棄好機會!」

    「我從來不覺得我放棄過什麼,我只是一直選擇留在你身邊。」他想對她大吼說,跳級讀書、早幾年工作,都不是他想做的事!他只想陪著她。

    只有陪在她身邊,才是最重要、最大的事。

    他就算沒跳級、沒能早幾年出社會工作又怎麼樣?賺錢有很多辦法,不是只有提早出社會工作才能賺錢。

    她不懂失去愛的痛苦,他很怕失去她。

    「我就怕你這樣!你還要為了我放棄多少事?阿姨要送你出國留學你也不肯,你明明可以申請到世界頂尖名校——」

    「我說過很多次,我只想留在你身邊。我不要哈佛、耶魯或牛津,我只要你。子瑜,我們不要為這個爭執,好不好?」他打斷她的話。

    「不,我是認真在告訴你,我不要保姆,我要的是一個可靠安穩的肩膀。」她堅定地說。「你有天賦、有能力,也擁有好環境,你有許多人羨慕的優秀條件,卻白白浪費。

    「你認真想過未來嗎?你好好計劃過嗎?你說要買大房子讓我住,你知道台北市區好地段的房價一坪多少嗎?你曉得等你大學畢業,就算順利找到一份五萬高薪的工作,要存多久才有頭期款?生活很現實地擺在眼前,你卻選擇風花雪月、浪費人生,我真的不希望你再這樣下去。」

    听她還是不理解,江禹安頭一回對林子瑜真正生氣,他在心里默數到二十,才開口。

    「我送你回去,你累了。早點回去休息。」

    這是他第一次用如此嚴肅冷淡的口氣對她說話,她曉得他不高興,一直以來她就比較實際,或許對禹安來說,她是實際過頭了。

    「禹安……」她想再說點什麼,他卻對她搖頭。

    「我懂你,一直都懂,但是我看重的,你卻不懂,我們都別再說了,我送你回家。」

    林子瑜仰起頭,公園街燈照著他的臉,她有種錯覺,覺得江禹安是個成熟的大男人。他慣有的那種帶了點孩子氣的笑消失後,彷佛瞬間蛻變成男人。

    她心里很難受,當個現實的人並不好過。

    但她真的不想再耽誤他,不為自己,單單僅是為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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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1: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別墅花園里,鳳凰花在夜風中輕舞飄揚。

    樹下一組木頭桌椅,今晚無星無月,花園走道兩旁,一盞盞嵌在地面上的橘黃燈光亮著,稀落的蟲鳴蛙聲忽遠忽近。

    沉沉機車引擎聲在大門外停止,接著厚重鐵門被推開,江禹安牽著車進來,向來明亮的臉色,籠罩一層難以忽視的陰霾。

    他將車停妥,朝鳳凰樹下那對兩手交握在桌面上的男女走去。

    「怎麼了?」方知妍靠在谷隸函胸膛,沒有移動的意思,盡管外甥臉色很差,布著前所未見的陰暗。

    「姨。」他看著姨丈、小涪姨,一路狂飆回來的怒火倏地消失。

    他向往姨丈、小涪姨之間的感情,即使他們結婚這麼多年,從他七歲到現在十八歲,他們之間的感情沒改變過。

    「嗯?」方知妍揚了個探問的音。

    「姨,你知不知道梁一峰他家……我是說,買一幢像梁一峰他家那種房子,要多少錢?」

    方知妍離開谷隸函的胸膛,坐直身體,手仍擱在他的大掌上。

    她朝木桌對面空位揚了揚下巴,示意外甥坐下,「跟子瑜吵架了?」

    「沒。」江禹安坐下來,聲音很悶,「我只是想知道,買一幢像梁一峰住的房子真的很難嗎?等我大學畢業後,找份好工作,很努力工作,會買不起嗎?」

    方知妍與老公對看一眼,谷隸函站起身,「我去泡壺洋柑橋,你們慢慢說。」

    她思索半晌,開口準備回答外甥,卻又听見他問︰「姨,進你公司的大學畢業生,一個月薪水多少?」

    「要看部門、看學校、看……」

    「如果是我呢?」

    「你……」方知妍遲疑片刻。禹安沒滿二十八,她該怎麼回答?唉,姊夫真愛出難題給她。「你學歷能進的部門,剛開始起薪三萬八。」

    「多久能加薪?加多少?」原來……子瑜是對的。

    「滿一年會調薪,看表現好壞,調整3%到8%.」她小心翼翼地說。

    「億晶集團已經是福利很好的企業了……」江禹安喃喃低語。飛快心算3%到8%,他得做幾年才有五萬,卻發現子瑜一直是對的。他挫敗地想。

    「那是大部分情況,也有表現特別優異的人,從基層做起,幾年就升主管職,主管敘薪、福利、紅利都更好,薪水從七、八萬到十幾萬,高階主管年薪幾百萬,只要努力……」

    江禹安皺眉,實際反問︰「領幾百萬年薪的高階主管,平均年齡多大?」

    「呃?」這孩子啊……「四十左右。」

    「四十歲?!」他驚呼出聲。

    夜風吹得鳳凰樹沙沙低鳴,那聲響像沉重音符壓在江禹安的心上。「姨,你一定知道買一幢像梁一峰家的房子要多少錢吧?」

    方知妍咬唇。孩子啊,你已經有那樣的房子了。

    「要看梁一峰家幾坪大。」她謹慎回答。「為什麼要跟他比?」

    「我答應過子瑜,要買一幢像梁一峰家那種房子給她,我還說過,要賺很多錢給她,但子瑜說,就算我畢業順利找到薪水五萬的工作……姨,到底梁一峰家一坪多少錢?」

    這時,谷隸函端了一壺洋柑橘出來,放在木桌上,看一眼愛妻,替她回答。

    「現在一坪開價一百七十五萬。」

    江禹安睜大眼,看著經營建設公司的姨丈,好半晌說不出話,他瞬間理解林子瑜的話有多正確。

    如果他跳級,能夠提早四、五年畢業,幸運找到五萬高薪工作,但即使如此,他就算不吃不喝也要存三年才有一百七十五萬。

    他終于明白為什麼子瑜那麼生氣,因為他在浪費生命。說愛她,要保護她、照顧她一輩子,卻不盡全力,只想守在她身邊。

    他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眼里只有風花雪月的傻子,說著不切實際的話,卻毫無作為。

    但從現在開始,他會改變自己的生活態度。

    江禹安起身對兩人說︰「姨、姨丈,晚安。」

    「安安……」方知妍欲言又止,最後只吐出一句話,「你沒事吧?」

    他搖搖頭,「姨,我突然發現自己是笨蛋,不過沒關系,我沒事,我會想辦法把自己變聰明。」他陰郁的臉重新亮起來,「姨,子瑜才是最聰明的人,所以我一定要想辦法把自己變得更好才配得上她,本來我很生氣,但現在好多了。」說完,他腳步匆匆朝里頭奔去。

    方知妍看著外甥的背影嘆氣,低語,「這樣到底是好是壞?」

    「既然是你姊夫的遺願,就照他的意思吧。說真的,我認為我們把禹安教得很好,他是個好孩子,你看他雖然受了打擊,卻很積極為自己想辦法。」

    「是嗎?」

    「別再擔心,傻瓜。」谷隸函輕輕掐了下她的臉頰。

    時間慢慢流逝,江禹安向林子瑜妥協、向愛妥協。

    原以為陪在她身邊是最好的守護,子瑜卻不以為然,他于是邁步往前,將深愛的她擱置在後。

    兩年後,他完成財金學士學位,出國一年拿到哈佛工商管理碩士。

    他在美國出生,自小是美國公民身分,沒有兵役問題,回台後即進入社會,任職某知名上市金控公司。

    為守護愛,他慢慢遠離愛,這一路走來,他常有不知為何奮戰的空虛感。子瑜幾年前說的話時刻在耳,是毫不浪漫卻無法動搖的實際。

    後來,他知道梁一峰家地價最近又飆漲,一坪幾乎要兩百萬,他一年績效分紅也不夠買一坪。

    短短一年時間,他一路從儲備干部晉升為部門經理。

    就業前半年,江禹安薪水將近五萬,工作一年後,不計本薪,僅僅公司給予的紅利績效超過百萬,去年他的部門績效超標,公司有意將他調往上海主導亞洲總部拓展業務,但他始終以經驗不足為理由婉拒。

    于是公司頻繁讓他到上海支持、累積經驗,今天他又得出差兩星期。

    其實他今天很不想遠行,子瑜第一份工作面試,他希望能陪著她,無奈事與願違……

    林子瑜咬著土司,穿上黑色高跟鞋,站在鏡子前做最後一番審視,她大學畢業了,今天得到一份工作面試機會,出門前,她手機響起。

    「禹安!你要出發了嗎?」咬進口的土司還塞在嘴里,她飛快地嚼了兩口便吞咽,沒忘記今天江禹安要到上海出差。

    「在吃早餐?」他在電話那頭笑,夾著手機,確認該帶的行李、證件。

    「對啊。」

    「要面試了,會不會緊張?真希望陪你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去哪兒都要人陪。」她失笑。

    「是,我知道,你是大人,而且一直很獨立,你就當我是永遠放心不下妹妹的唆哥哥好了,祝你面試順利。」他溫柔地說。

    扮哥……林子瑜有點失落。自從十八歲那場對話後,禹安面對她就只剩「干哥哥」這個身分,不再像十八歲前,傻氣又浪漫地愛她。

    以前的禹安,口口聲聲說愛她,還說要跟她生一堆孩子,但從「那次」之後,他不再提孩子,不再說愛。

    他不曉得,她多後悔在他拿到重機駕照那晚,說出那些無比現實的話。

    是那些話,讓禹安變成她真正的干哥哥,讓他不再用不切實際卻純真浪漫的眼神看她。

    「謝謝!唆的哥哥。」她的心緒低落,但聲音卻十分有力清快。

    「我十一點才會進海關,上飛機前手機都會開著,面試完打電話給我,讓我放心。」他很唆地交代。

    「是,我親愛的唆哥哥。」她叫得很順,「我九點面試,等一下就出門。」

    「才七點多,現在出門太早了。」

    「我想先到公司附近找家店坐一下,這樣不用擔心塞車或臨時有什麼狀況,早點到比較安心。」

    「我若是面試官,一定錄取你,你態度很敬業。」

    「你是我哥,當然偏心我。對了,你愛喝的那家茶行剛好在面試公司附近,我上次買給你的烏龍茶快喝完了吧?面試完,我再順路幫你買。」

    「謝謝你,出門小心,等我回來,再帶你去吃蜜糖土司磚。」

    「我雖然愛吃,但也不用常帶我去吃啊,萬一害我胖到嫁不出去,你可要負責啊?」她玩笑語氣濃厚。

    「你漂亮、聰明又溫柔,集所有男人欣賞的優點于一身,怎可能嫁不出去!」他也笑著回應。

    連玩笑性的允諾負責,都不肯了……

    林子瑜從來不曾如此後悔說出口的話。她多希望禹安能像從前那樣愛她,只可惜時間不能重來。

    「不跟你抬杠了,我真的要出門了。Bye.」

    切斷通話,她朝鏡子看了最後一眼,神情落寞地嘆口氣,步出家門。

    轉眼,天空被黑壓壓的烏雲籠罩,林子瑜下了公交車,皺眉看著由晴轉陰的天,希望不要下雨才好,她沒帶雨具。

    看了眼腕表,八點二十分,方才路上塞車,耽誤了時間。

    要面試的公司在前頭左轉兩個路口,馬路斜對面的茶行已經開始營業,她想了想,決定先買茶葉,然後提早到面試公司報到。

    穿越馬路準備轉進茶行前,她低頭翻出包包里的錢包,沒想到這時茶行里走出一名女子,兩人一個不注意撞上彼此。

    「對不起。」林子瑜搶先道歉,是她錯在先,道歉後,她抬頭看被撞到的人,一眼便怔住。「哇……」她忍不住輕呼一聲,對方的清靈之美讓她太驚艷,她從沒見過如此像仙子的凡人,「美如天仙」用來形容眼前的女子一點也不為過。

    對方也低聲致歉,「我也有不對,抱歉。」抬起頭,那人看了她好一會兒,蹙眉深思。

    林子瑜從驚艷中回到現實,微笑點了點頭,打算走進茶行,對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擋在她面前。

    她笑容未減打算繞路,卻被對方伸手握住手肘。

    「對不起,我知道我要說的話很唐突,不過既然能相遇就是有緣。最近,你要小心些,能讓我握一下你的掌心嗎?我想看清楚一點……」

    林子瑜不明白她的話,她的要求也確實很唐突,可是看著對方仙子般的容貌,她下意識願意相信她。

    她伸出手,對方兩手握上來,冰涼的雙手傳來一股彷佛會流動的暖意,幾秒過後,美人對她溫柔地笑說︰「有個人願意用生命守護你,不會讓你有事的,你很幸運,有人這樣愛你。」

    「什麼意思?」林子瑜听得一頭霧水。

    「沒什麼,我無法說太多,總之,能看見你沒事就好。」對方依舊掛著溫柔的笑。「無論如何,還是請你這陣子務必小心,說不定有緣,我們能再見面。」

    林子瑜的手被松開,從頭到尾听不懂「仙子」的話,想不到美女說話竟也充滿神秘,讓她完全摸不著頭緒。

    望著美女離去,她搖搖頭,走進茶行買江禹安愛喝的烏龍茶。

    將半公斤茶葉塞進包里,她注意到天色更陰沉了,接著傳來悶聲雷響。

    林子瑜加快腳步,希望趕在下雨前進面試公司,不過她想,自己最好在前面路口那家便利商店先買把傘。

    她走到路口等行人號志燈轉綠,天空突然轟然擊下一聲巨雷,一滴豆大的雨啪地打上她的臉,此時手機響起,她掏出手機,行人號志燈也剛好轉綠,她接起電話地快跑起來。

    「你是不是沒帶傘?看天氣好像要下雨了。」江禹安聲音傳來。

    「已經下雨了,我剛買好茶葉,前面有便利商店,我……」

    就在此時,一輛急速左轉的車朝林子瑜駛來,她短促尖叫,緊接著被撞上,然後是尖銳的煞車聲,她被車子撞飛、騰空又重重摔落,四周嘈雜的叫聲逐漸飄遠,手機在她落地後摔飛出去,碎裂四散。

    天空又響起一記雷聲,手機那頭,江禹安顫抖著手,他听見尖叫、踫撞,然後手機斷訊,他試圖冷靜下來,再次撥手機號碼,一次沒通,直接轉進語音信箱,兩次、三次撥打,都被轉進語音信箱。

    心緒紛亂,他抄起機車鑰匙沖出家門,一路飆往茶行,他記得靠近茶行的路口就有家便利商店。

    雨越落越急,他幾乎看不清路況。騎到茶行往便利商店的路口,只見警車在路邊,他一眼看見散落在地上的一塊手機保護殼,上頭的彩繪圖案是巴黎鐵塔,那是他買來送她的……

    江禹安呼吸被掐緊了,他渾身濕透,沖到警察面前,「剛才車禍有人受傷嗎?受傷的是……林子瑜嗎?」

    「是,我們看了她皮包里的證件。請問你是她家人嗎?我們十幾分鐘前才打電話聯絡她母親……」交警聯絡家人,告知傷者已送往急診室。

    「她被送到哪家醫院?」他告訴自己要冷靜……一定要冷靜……

    「救護車剛開走,送到最近的台大。」

    他二話不說,騎上哈特佛,飆往台大醫院。

    江禹安停了車,狂奔進急診室,差點撞上要離開的林子翰。

    「禹安哥!」林子翰驚喊。

    「你姊姊呢?她怎麼樣了?」渾身濕透的他抓住林子翰。

    「她進了手術室……禹安哥,怎麼辦?姊姊好像傷得很重,她整個肚子都腫起來,醫生說是大量內出血,媽要我回家帶換洗衣服過來,她要在醫院照顧姊姊。禹安哥,我好害怕……」

    「她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你回去拿東西,我去找干媽。」江禹安逼自己冷靜下來,不被恐懼淹沒。

    他掏出皮夾,抽了幾張千元鈔塞進林子翰手里。

    「坐出租車,不要等公交車了,記得幫自己還有干媽買中餐,不用買我的了,路上小心。」說完,他跑進急診室,照著指示標志,跑到手術室門外。

    手術室外,許多家屬來來回回,江禹安望見干媽坐在離手術室最近的椅子,紅腫的眼楮盯著緊閉的手術門,嘴里喃喃低念著什麼。

    他蹲在干媽面前,輕喚了聲,「干媽……」

    「禹安?你怎麼會在這?你全身濕透了……」

    「我剛好打電話給子瑜,問她有沒有帶傘,結果听見她被撞……我騎車過去,警察告訴我……」他幾乎說不完話,整個人像是浸在寒冷的水里,呼吸不到氧氣,他好希望被撞的人是他,躺在手術室里的人是他!

    一路上,他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可是知道子瑜被送進手術室,恐懼涌上,他真的怕……好怕失去子瑜……

    「她手臂和腳有點擦傷,可是她肚子整個鼓起來……醫生說她內出血……她臉色好蒼白……剛才梁一峰打電話給我,問我子瑜怎麼沒接電話,我跟他說子瑜車禍的事,他說要盡快搭飛機回來,我很怕,打電話給你也沒通,我以為你已經坐飛機去上海了……」

    江禹安拿出口袋里的手機,跟他一樣泡水,不知什麼時候罷工了。

    「我手機淋到雨,壞掉了。」

    「禹安,我好怕子瑜……」

    「不會的,干媽,子瑜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她有事的……」他安慰干媽,也安慰自己,「我去打幾個電話,馬上回來。」

    他找了公用電話,先撥給小涪姨,又撥給姨丈,再撥給公司。他不是個愛用特權的人,但為了子瑜,他願意使用。

    小涪姨和姨丈答應會在最短時間里幫子瑜找最好的醫生,盡管子瑜已經在手術中,但他仍沒辦法放心。

    接著,他跟公司請了一星期假,打算在醫院照顧子瑜。

    回到手術室外,他跟干媽說了幾句話,再起身走到手術室門邊,動也不動地站著。

    餅了半小時,手術室門打開,兩個醫生一前一後出來,剛巧方知妍和谷隸函也趕到醫院,幾個人趕忙圍上去。

    「林小姐的出血已經止住,但她的肝髒破裂嚴重,必須換肝,我們先將她排進名單,等待器官捐贈,不過能排到適合肝髒的機會很小,如果家屬願意捐贈一部分肝髒……」

    「血型相同就可以捐吧?」江禹安問。

    醫生看了看他,身高、體重看來都可以。

    「理論上是的,不過捐贈者必須先接受幾項檢查,才能確定適不適合,另外,捐贈者不能是肝炎帶原者……」

    「我不抽煙不喝酒、身體健康,也不是肝炎帶原者,我願意把我的肝髒捐給子瑜。」他說得篤定。

    「禹安,要捐也是我或者子翰把肝髒捐給子瑜……」林子瑜的媽媽開口,眼淚掉不停。

    「干媽,你年紀大,身體又不好,怎麼受得了?況且子瑜還需要你照顧,子翰是B肝帶原,而我年輕力壯,捐肝不會有事的。」他對子瑜家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子翰的B肝帶原是高中入學健檢時檢查出來的,他一直記得。

    「禹安……」方知妍想說什麼。

    「姨,什麼事我都能承受,就是不能失去子瑜,我知道你跟姨丈會擔心我,但我保證會好好的,請答應我把肝髒捐給子瑜。」

    「小涪姨了解,我只是想說能不能答應阿姨,手術後你會好好休息幾個月?」

    「好,我會乖乖休息。」他什麼都可以答應,真的,只要子瑜活下來,付任何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還有,請你們幫我一件事,不要告訴子瑜是我捐肝髒給她。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一旦她知道是我把肝髒捐給她,她會一直擔心我,沒辦法好好休息,所以請你們告訴她,她剛好排到捐贈順位,拜托你們。我要她好好休息,要她安心把身體養好,我無法承受任何失去她的可能……」他握緊拳頭,全身緊繃,腦袋轉著許多讓他害怕的可能性,萬一器官排斥、萬一子瑜知道是他捐了肝,固執要下床……

    他不要子瑜冒險,一點都不要。

    「你們只要告訴她我已經去上海出差,不曉得她車禍,等她醒來好一點,會想打電話給我,但絕不會主動告訴我她車禍的事,她不會想要我擔心她,所以也不想讓她擔心我,請你們、拜托你們答應我這件事,不要告訴她。」

    看著外甥堅定的臉,谷隸函拍拍他的肩說︰「既然你什麼都想到了,我們會幫你的。你也要好好休息,我們一定會照顧好你最寶貝的子瑜。」

    「姨丈,謝謝你。」

    在方知妍、谷隸函各方奔走的努力下,加上江禹安身體狀況極佳,移植手術在最短時間內順利成功。

    林子瑜在術後隔天傍晚清醒,夕陽余暉,一片炫目的紅染著天空,剛回到台灣的梁一峰站在窗前,落日霞光映紅他的臉。

    「禹安……」她迷迷糊糊間看見男人背影,以為是江禹安。

    「你醒了?」梁一峰轉過身,松了口氣,對床上的病美人笑了笑,踱到床邊椅子坐下,拉起她的手握住。「你嚇死我了。」

    「我好像被車撞了……」她腦袋暈乎乎的,說話沒什麼力氣,全身都覺得痛。

    「痛就單擊。」梁一峰拉起術後止疼裝置線,「這是術後止痛,單擊會比較舒服,很痛嗎?」她眉頭都皺緊了。

    「很痛……」

    「你剛做完移植手術。」梁一峰心疼地撫著她額頭,「你肝髒破裂太嚴重,只能做移植,算你運氣好,剛好排到順位,真是,都這麼大了走路還會被車撞。」

    「你怎麼回來了?」林子瑜難受地說。

    「你面試那天我打電話給你,想在你面試前幫你加油打氣,可是都撥不通,我打給林媽媽,她告訴我你車禍的事,我就趕忙把事情處理完,搭飛機回來了。」

    「禹安呢?」

    「就只曉得問他!」梁一峰笑著,「林媽媽說他到上海出差,不想讓他擔心,所以沒告訴他你車禍的事,要不要我現在幫你打電話給他,命令他趕快回來?」

    「不要,我不想讓他擔心。」她皺眉,按了一下止痛裝置。

    「你要好好把身體養好。」這女人,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雖然從未得到過她的心,但他願意為她努力下去。

    「好……」林子瑜點點頭,疲累又疼痛得再次睡去。

    一星期過去,奇跡似的,移植的肝髒在林子瑜身體內安分工作,排斥反應不大,她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林子翰天天進出醫院,看她一天比一天好,終于能笑得陽光燦爛。

    「姊,你的新手機辦好了。」

    「禹安有打電話給你嗎?」她問弟弟。

    「有。」他神情黯淡幾分。「天天打來煩,追問你怎麼不快點辦新手機?他說上海工作很忙,大概得多待幾個月。」事實是,捐肝的禹安哥術後引發感染,得再進手術室一回。「他說晚點會打電話給你,你千萬別漏接喔,又讓他來煩我。」說完,手機立刻就響了。

    「哥!」林子瑜接起電話,聲音輕快。

    「面試怎麼樣?你呀,面試一份工作也能弄丟手機,真佩服你。」那頭,江禹安有氣無力地說,再二十分鐘,他就要進手術室了。

    「你怎麼了?听起來沒什麼力氣,該不會在那邊跟上海姑娘夜夜笙歌吧?」她揶揄地笑。

    「哪有時間,這幾天很忙,忙到快沒時間睡覺。你呢?你都好吧?」

    「很好啊,這幾天又面試了幾份工作。」她撒謊。

    「那就好,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

    「嗯,你也是,不要跟上海的漂亮美眉玩得太瘋喔。」

    「沒有什麼漂亮美眉,我要去忙了,這幾天可能沒時間打電話給你。」

    「沒關系,你忙。我會吃好好、睡飽飽。」

    「拜拜。」

    「拜。」通話結束,林子瑜走回床上。

    林子翰神色復雜地看著姊姊,坐到她身邊,沒頭沒尾地說︰「姊,我真覺得禹安哥,比任何人都了解你。」

    「為什麼這樣說?」

    他搖搖頭,難得地抱了抱她。「沒什麼,你嚇死我了,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嚇人?以後走路要眼觀四路、耳听八方,記住沒?」

    這時,出去買水果的梁一峰剛好回來,看著姊弟倆抱在一起的畫面,笑著說︰「你們真是一對相親相愛的姊弟。」

    「梁大哥,謝謝你這幾天不眠不休地照顧我姊姊。對了,你的論文口試怎麼樣了?」林子翰脫口問。

    「咦?對喔,你的論文口試沒過嗎?」她記得梁一峰的口試剛好在她第一份面試的隔天。

    「我拜托教授延後了。沒關系,等三個月後你沒事了,我才能放心考試。」梁一峰聳肩,他問過醫生,肝髒移植三個月後沒事就算過關了。

    林子瑜瞅著他,心里淌過一陣感動。

    這些日子,梁一峰幾乎不眠不休在醫院照顧她,只要她夜里一翻動,他便會醒來,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需要什麼?她甚至懷疑,他根本沒睡。

    白天他陪她聊天、對她說他在美國留學的趣事、喂她吃飯,護士來打針、給藥吃,他也細心一一詢問,他長得好看,護士面對他時,總是溫柔又害羞,還曾羨慕地對她說,有這種男朋友好讓人羨慕。

    這個從小就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家少爺,真沒想到他可以這樣體貼入微地照顧人。

    她其實很感動,別人也總說她幸運。

    很幸運嗎?有個男人這樣愛她?

    輕輕嘆了口氣,她多希望是禹安在她身邊,多希望是禹安這麼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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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2:2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年多過去,江禹安回到職場已半年多,兩次手術後他完全復原,漸漸又恢復從前昏天暗地的忙碌工作。

    響一早上的電話好不容易靜下來,得了三分鐘空閑的他為自己沖杯速溶咖啡,站在玻璃窗前發怔。

    伴在桌上的手機響起,喝光咖啡,他走回桌子,準備繼續與工作奮戰,來電顯示是梁一峰。

    「哈。」他接起手機。

    「嘿,情敵,晚上出來喝一杯。」梁一峰輕快的聲音傳來。

    「就我們兩個?」

    「當然,我正式向你下戰帖,開戰前先請你喝酒。」

    「沒問題,升官了?」前年梁一峰留學歸國後進入梁氏企業擔任執行長特助。

    「還不算,不過我父親過幾個月就要讓我接手了,最近會對外發布消息。」

    「恭喜。」江禹安真心祝福。

    「晚上老地方見,聊聊吧。情敵,我是認真的,我們的戰爭要開始了。」

    「我從沒懷疑你對子瑜的認真。」他曉得子瑜住院那陣子,是梁一峰全程照顧她,直到醫生宣布子瑜沒事,他才回美國完成碩士口試。

    「無論如何,我會把她從你身邊搶過來。下個月,我會開出秘書職缺……」

    江禹安頓了會兒,有風度地笑說︰「晚上再聊,我洗耳恭听你的作戰計劃,先這樣,我得忙了。」

    「好,八點見。」

    「八點見。」

    放下手機沒一秒,鈴聲又響,這回來電顯示是林子瑜。

    他怔忡幾秒才接听。

    「子瑜。」

    「中午有沒有時間一起吃個飯?」

    「怎麼了?」她很少約他吃午餐。

    「有事想跟你說……」那頭,她的聲音听起來哽咽。

    他嘆口氣,大概知道她為了什麼傷心。

    低頭看了眼腕表,差半小時午休。

    「我去找你,大概二十分鐘到,你提早十分鐘離開公司,可以嗎?」

    「我跟老板說一下應該可以,你沒關系嗎?」

    「沒關系,我是個好員工,老板不會跟我計較半小時,等我。」

    他結束通話,匆匆拿了錢包、鑰匙,離開公司。

    永遠都是這樣,他最放心不下她,只要一通電話︰他絕對排除萬難奔向她。有回小涪姨取笑他,說他是林子瑜的專屬救火隊,甚至笑說幸好他不是古代帝王,否則大概也會像幽王寵褒姒,興烽火、撕錦帛,心機用盡,只為博取佳人一笑。

    今年初、江禹安買了輛中古黑色Toyota  Yaris代步,本想每天接送林子瑜上下班,她卻以他們上班地點方向不同,開車接送太過浪費油錢時間拒絕他的好意,後來在他的堅持下,她才同意每周二、五讓他接送。

    這就是林子瑜,永遠講求實際精省,常讓他挫折又心疼,因為他比誰都清楚,她在什麼環境成長,才變成今天的模樣。

    一般十五、六歲女孩正是充滿浪漫情懷的青春期,她卻要辛苦的白天讀書、晚上打工,每天為了現實生活奮力不懈,環境造就她必須實際。

    實際並沒有不好,但他真希望子瑜偶爾能放松下來,感受生活還有許多實際外的柔軟面。

    在過度實際的子瑜面前,他常覺得自己的肩膀不過寬闊、胸膛不夠安穩、能力不夠強,如果他有能力,子瑜也許就能完全放心依靠他。

    小涪姨沒說錯,若他是古代帝王,他對子瑜的寵愛,不會比周幽王寵褒姒的瘋狂來得少……有時他真恨不得把全天下賺來捧到她面前,希望她能放松下來,安心享受人生。

    如果早幾年他就听進子瑜的話,不斷跳級,再提前幾年進入社會,哪怕只提前兩年,他能給她的安全感也絕對比現在多得多。

    二十六歲這年,他拚命工作、善用投資,賺到人生第一個千萬,他希望三十歲能賺到人生第一個億。

    但殘酷的事實是,即便擁有人生第一個億,也買不到一戶梁一峰家的豪宅。但他想,至少這個金錢計算單位能讓子瑜更有安全感。

    Yaris暫停在人行道旁,十一點五十,林子瑜走出辦公大樓。

    六月正午陽光高照,她一頭黑亮的長發整齊梳挽成髻,臉上薄埂淡妝,她身穿淡橘襯衫,搭了件不過膝的深棕色A字裙,黑色低跟鞋,簡單利落的上班族打扮。

    她打開車門,彎身坐進小車。

    「對不起,臨時約你出來。」看見江禹安,她露出淺笑,所有不好瞬間都好了大半,屢試不爽。

    「我們之間不需要說對不起。電話里你好像在哭?」開車前,江禹安看了她一會兒,她雙眼略顯浮腫。

    林子瑜剛平復的情緒被這麼一探問,又有了起伏。

    「我媽、我弟一起拋棄我!今天早上她跟我弟偷偷搬走,搬完才打電話給我,太過分了!我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她眼淚又掉,毫無氣質的放聲大哭。

    她一直不打算面對媽媽、弟弟要搬去南部的事實,總鴕鳥地認為只要不面對就不會成真。沒想到這麼快就付諸行動了,她好舍不得他們搬走。

    她其實不是真的那麼生氣,但親愛的家人搬走了,她怎麼可能毫無感覺,除了舍不得還是舍不得。

    理智上她知道媽媽、弟弟搬到南部住是好的,至少對媽媽的身體好,但她一直希望可以再晚一點,至少大家能再一起多住一陣子。

    「你其實早就知道他們會搬了,只是不肯面對事實。」江禹安溫柔地說。

    「哪有!」她任性否認,明明看見那一箱箱打包好的東西,卻故意視而不見,她以為只要嘴上不說好,他們就暫時不會搬。

    結果沒想到他們居然給她來這招,直到上了高速公路才打電話說他們今天搬,讓她心情低落。

    「明明有。干媽星期天打電話給我,說他們今天要搬,她想告訴你,可是只要跟你提搬家公司,你就不肯听,她也拿你沒轍,真是,都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

    他摸摸她的頭,半寵溺、半帶笑,沒轍搖頭,他打了方向燈將車開上路,開往某知名甜點餐廳。

    子瑜傷心的時候什麼都不愛,只有法式冰淇淋蜜糖土司磚能安慰她。

    餐廳老板跟他是朋友,他撥通電話,藍牙耳機貼在左耳,對方接起,劈頭就是——「你的心肝寶貝又哭啦?」

    「嗯。」江禹安無奈地撇了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林子瑜一眼,輕應一聲。「我十分鐘到,外帶一個……」

    「蜜糖土司磚,我知道,等會兒讓阿哲送出去。」

    「謝了。」

    「不用客氣。你那女人真是水做的,這個月大哭三次了。」老板語氣中滿是取笑,「你是不是太遜沒讓她滿足,逼得她只能用哭發泄?」

    「你胡說什麼!」他面色尷尬,半慌半斥責掛了手機。

    林子瑜從吸附在車頂的小面紙盒里抽兩張面紙,擤鼻涕、擦眼淚,完全沒有形象可言。

    用過的面紙被扔進腳邊小垃圾桶,車里的一切,她熟悉得像是自己的車。

    「我听到了。」林子瑜聲音哽咽。

    「什麼?」江禹安想裝傻。

    「甜點王說你沒讓我滿足。」她偷瞄他,甜點王是她給老板取的綽號。

    他苦笑,「他愛開玩笑,我拿他沒辦法。」

    「說不定你該找間摩鐵,好好滿足一下我。」她口沒遮攔。

    江禹安食指推了一下她額頭,像是不以為然,卻什麼也沒說。

    林子瑜朝他大吐舌頭,掩飾掉尷尬,轉頭看車窗外。她覺得自己廉價,就差沒掛個跳樓大甩賣的牌子在身上了,已經這樣明白暗示,卻只換到他一個無聲食指推。

    他真打定主意一輩子跟她維持干兄妹關系?

    失去後,她才曉得曾經擁有的有多珍貴。人真愚昧,不,是她太愚昧。

    片刻,Yaris靠人行道停靠,穿著餐廳制服的阿哲提著餐盒朝車內的兩人揮手,江禹安按下車窗,阿哲馬上將餐盒遞上。

    「子瑜姊,你又心情不好了?禹安哥技術很差喔?我們老板要我告訴你,他願意等候補……」

    「你去告訴甜點王,我不是飛機。」林子瑜沒好氣地接過阿哲的餐盒。

    「什麼意思啊?我不懂。」十六歲的阿哲是夜校生,白天在甜點餐廳工作,家境雖不好,但工作勤奮、努力向上,更難得的是心性純良。

    「乖,你不需要懂,只要把我的話告訴甜點王就好。」她從車窗探出頭,伸手拍拍阿哲細嫩的白臉皮,以男孩子來說,阿哲好看秀氣到人神共憤。

    「喔。」阿哲應了聲。「那我要進去忙了。」

    「等一下,」她從皮包拿了一迭誠品禮券,「公司福利,早上剛拿到。姊姊我不愛逛書店,送你。」

    「子瑜姊,你不用一直給我這些,我……」阿哲想婉拒。

    「哎唷,男子漢大丈夫,別羅里羅唆的,乖,不要拒絕我,我會生氣,我們走了,幫我跟甜點王說謝謝,掰啦。」

    林子瑜朝阿哲揮手,江禹安也對他揮手笑了笑,把車開走,不讓阿哲有機會拒絕禮券。

    「你對阿哲特別好。」江禹安曉得那些誠品禮券不是公司福利,而是子瑜跟公司買的,這是她善良的地方,雖然她每一塊錢都算得清楚,卻不吝幫助她認為該幫助的人,好比阿哲。

    「沒有特別好,就算我跟他有緣吧。」她打開餐盒,拿起免洗湯匙挖了一大口香草冰淇淋,甜味在舌尖化散,她心情好多了,「他奶奶前天住院,媽媽重感冒好幾天,一家三口全靠他微薄的薪水,他晚上要讀書,白天要工作,這幾天夜里還得到醫院照顧奶奶,真的很辛苦。」

    她聳聳肩,比起阿哲小小年紀就背在肩上的重擔,她那三千塊禮券根本幫不了什麼。

    「他讓你想到以前嗎?」江禹安看她一眼,車轉了方向,幸運找到離中正紀念堂不遠的停車位。

    子瑜心情不好時就愛到這里散心,她喜歡坐在石欄上吹風吃甜點。

    他們之間有許多事不必言明,停妥車後,她拎著餐盒下車,過馬路,直接穿越廣場。她在石欄桿上放下餐盒,用力蹬雙腳,轉眼坐上石欄,捧起餐盒繼續享用甜點。

    苞在她後面的江禹安也跳上來,與她並肩坐,林子瑜吃掉幾口沾了融化冰淇淋的土司磚,接回剛才中斷的話題。

    「大概是吧。不過阿哲比我辛苦,以前我媽媽還算健康,有工作能力,我也沒有體弱多病的老奶奶要照顧,而且我還有你、有知妍阿姨,我比阿哲幸運多了。」

    「阿哲也很幸運,他現在有你。」他溫柔地說,看她滿足吃著香甜土司磚,一陣幸福感從他心上流過。

    「我?我根本沒做什麼。」

    「誠品禮券、家樂福禮券、愛買禮券,這樣已經付出很多。」

    林子瑜笑了笑,沒再多說什麼,幾口解決掉甜點,隨意用手背抹了抹嘴,江禹安看不下去,掏出面紙幫她拭淨嘴角殘留的土司碎屑。

    「像個小孩子。」擦完,他低聲碎念。

    她不理會他的碎念,頭往右靠,挨上他寬闊的肩,沒來由地問道︰「哥,你愛我嗎?」

    江禹安本要順勢環上她臂膀的手听見問話後凝在半空,無聲往後挪,歇在冰冷的石欄後,他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她的提問。

    如果,她這樣問︰禹安,你愛我嗎?

    他會毫不猶豫地回她一句︰我永遠愛你。

    但她卻叫他哥,她想從他這里得到的是哪一種愛?

    親情安慰?還是男女間的濃情密意?

    他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沒辦法再像年輕時那樣,毫無顧忌在她面前說愛,時間久了,他再也無法自然說出口,總覺得要等到真正成功那天,有能力讓她無憂生活,才有對她說愛的資格。

    許久,他狀若無事地拍拍她肩膀,「傻瓜,我知道干媽和子翰搬走你很難過,但我覺得搬到嘉義對干媽身體比較好,不管怎麼樣,你還有我,我永遠讓你靠。」

    「早就知道你跟我媽、我弟是一國的。」她高聲抱怨,企圖用夸張的語調掩飾失落,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我沒有跟誰一國,台北天氣太潮濕,常下雨,這對關節不好你也知道。嘉義又不遠,你放假有空就可以去看他們,坐高鐵或者我開車載你都可以。」

    「你最厲害的就是安慰人了。」林子瑜繼續懶洋洋地賴在他身上,涼風襲來,她的心也微透冰涼。「你要記住你說的,我要去嘉義看我媽我弟時,你要開車載我喔,我不想一個人坐高鐵。」

    「好,只要你想回去,我一定開車載你。」

    「要開始找房子了,那里我自己住的話租金太貴了。」真正讓她難過的,其實是禹安不再愛她。

    「小傻瓜,不要哭了,我們一起找房子,我保證幫你找個溫暖新家。」

    「家?有家人在的屋子才能算是家。」她聲音沮喪。

    「我也算家人啊。」他柔聲安慰。

    「是,至少在台北我還有你。」她舌尖彷佛嘗到苦澀。

    「不管你在哪里,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在你身邊。」他低聲說出永遠不會給其他女人的承諾。

    看似年輕的酒保有雙滄桑的眼,他替兩位常客各送上一杯龍舌蘭。

    「謝了。」兩個男人異口同聲朝酒保舉杯,然後輕輕踫撞彼此的杯,一口飲盡龍舌蘭炸彈。

    酒保笑彎嘴角,二度送上龍舌蘭炸彈。他記得每位常客的習慣,第二杯龍舌蘭要等上好一陣子才會見底,遞酒後,酒保便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這家Lounge  Bar只播迷人的藍調與薩克斯風,禁喧嘩也禁煙,客群多半是只想安靜放松喝杯酒的上班族,或與三五好友喝酒聊天小聚的消費者。

    兩人面前各一份點心拼盤,梁一峰用修長的手抓了顆綠橄欖塞進嘴里,再飲一小口龍舌蘭,不經心地問︰「晚點我會打電話給子瑜,你說她會不會拒絕我提議的工作?」

    「薪水如何?」江禹安好脾氣地笑了笑,轉眼又喝光第二杯龍舌蘭炸彈,舉著空杯朝酒保揮手,搖搖食指,盡管酒保意外,卻很快再遞上一杯。

    梁一峰睞他,也喝光第二杯酒,向酒保要來第三杯。

    「會讓她滿意的。」

    「別超過她現在月薪太多,傷她的自尊,她會拒絕。」江禹安說。

    「她現在薪水多少?」梁一峰問。

    江禹安看著他,好半晌,拿起酒杯喝掉一半,也挑了顆綠橄欖,在食指與拇指間轉玩,再吃掉。

    「四萬八千六,含餐費,不含全勤。全勤三千,保證年薪最低十四個月。」

    「我開五萬五,不會太夸張吧?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待在家里不必出來工作,每個月給她十萬、二十萬,甚至更多都可以。可惜她是林子瑜,不是別的女人。」梁一峰心頭悶,嘆了口氣,喝光第三杯龍舌蘭炸彈,朝酒保揮手。

    江禹安又挑顆橄欖,吐出先前那顆橄欖核,塞進第二顆,仰頭也喝光酒。

    酒保走過來,「還要嗎?要不要換淡一點的?」

    兩個男人相視片刻,轉回看酒保,梁一峰先說︰「不用,今天我們兩個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江禹安也說,他想起在中正紀念堂長廊下,子瑜輕軟的那句︰哥,你愛我嗎?

    好一會兒,他又說︰「她是林子瑜,不是別的女人,你要記住這點。」

    「要是我把子瑜搶走,我們還是兄弟吧?」梁一峰問。

    江禹安用力拍拍他的肩,以男人間的默契,不必明說。梁一峰舉起酒杯,江禹安也舉杯,清脆踫撞後,第四杯龍舌蘭炸彈干了。

    酒保送上第五杯酒,兩個男人都被醉意侵襲。

    「我會用盡一切辦法,把子瑜留在我身邊,不可能輕易讓你搶走她。但如果你搶得走子瑜,請答應我,你會一輩子珍惜她。」江禹安說。差點失去子瑜的恐怖經歷讓他覺醒,他只要子瑜好好的活、快樂的笑,其他的他都能忍受。

    梁一峰半瞇起眼,帶著四分醉意,六分清醒,研究從不曾認輸的江禹安。

    「我以為你會充滿自信說我絕對搶不走子瑜。」梁一峰表情嚴肅。

    「我早過了相信真愛無敵的幼稚年紀。」江禹安半嘲諷地輕啜一口酒,又說︰「雖然不再相信真愛無敵,但我絕對不會放棄子瑜,除非她愛上別人,不過就算她愛上別人,我也會一輩子愛她。」

    龍舌蘭的後勁開始發威,他開始暈眩,想著人若能永遠不成熟地懷抱單純,該有多好。

    「你的真愛無敵論被什麼打敗?」梁一峰很好奇。他比較喜歡以前那個在他面前叫囂要跟子瑜生一堆孩子的江禹安,那時的江禹安,是可愛又可敬的對手。

    現在的江禹安,務實得讓他覺得……戰斗力大弱。

    「被台北市精華地段現在一坪要價將近兩百萬的高房價打敗。」江禹安笑得過分爽朗。

    梁一峰微愕半張嘴。醉意讓他不太能分得清江禹安是說笑抑或認真?他不以為子瑜會因為一幢有價豪宅而愛上誰,要是如此,她早愛上他這個身價數十億的富二代了。

    他根本不必向江禹安宣戰,他早早將子瑜娶回家,贏得漂漂亮亮。

    他試過很多回了,私底下背著江禹安……

    他承認自己不是君子,早就玩過許多小稈戲,從浪漫晚餐、到私人游艇到貴重珍珠寶石,所有他曾用在女人身上,毫無失敗紀錄的金錢游戲,在子瑜身上卻完全無效。

    她始終與他維持淡淡距離,看不見,卻明顯感受到的距離,子瑜對他,從不曾像對江禹安那樣。

    「子瑜不會被錢收買。」梁一峰說。

    「我當然知道,但我希望我有能力讓子瑜過最好的生活,當你真心愛一個人,難道不會想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江禹安睞他一眼。

    「會,但把世界捧到子瑜面前,也不一定能得到她的心,我試過了。」

    「你確定嗎?你在國外留學時,回台灣時間少,現在不一樣了,你回來工作,接你父親的事業,子瑜若願意到你身邊工作,她會看見不同的你……」話說一半,江禹安聳聳肩沒再繼續。

    他曉得,子瑜心里很感動一峰在她住院那段時間,體貼入微的照顧。

    要說他一點都不介意,是騙人的。明明在意,卻又感謝一峰能那樣百般細心照顧子瑜,他心情其實很矛盾。

    「嘿,兄弟,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我好不習慣,對自己沒信心嗎?」從前那個豪氣萬千的江禹安去哪兒了?

    「我不是沒信心,我是已經懂得現實世界。來,干杯,最後這一杯,敬我們的友誼、敬我們的戰爭。我接下你的挑戰,除非子瑜親口告訴我她選擇你,否則我絕不會輕言放棄,在勝負確定前,我只會更拚命。」江禹安舉杯。

    「這才是我認識的江禹安。干杯!」

    喝完第五杯龍舌蘭,江禹安搖晃起身,說︰「你結賬,我要回去睡覺了,明天繼續為我的林子瑜打拚。你喝酒不要開車,等會兒記得叫出租車,我們的戰爭還沒開始,我不想失去對手。」他拍拍梁一峰,搖搖晃晃走出Lounge  Bar.

    走出店門,夜風撲來,酒醒了幾分,他舒口氣,揮手招來出租車。

    他坐進車子,靠上椅背,朝司機說了陽明山後半瞇起眼休息,腦子卻如千軍萬馬奔騰,靜不下來。

    他從來不是對自己沒信心,而是在十八歲那年,听懂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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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江禹安付了車資,打開出租車門,龍舌蘭炸彈後勁大發,他搖搖晃晃走到家門口,心情沒來由地煩悶。

    或者,他該更誠實一點承認,他心里有種壓得快讓他透不過氣的恐慌。

    梁一峰……會不會是他花一輩子時間都打不敗的敵人?

    十八歲以前,他活在單純愛林子瑜的世界,十八歲生日以後,他活進了現實世界,還是無法自拔地愛著林子瑜,然而卻越愛越體會到自己的渺小。

    今天,梁一峰正式向他宣戰了,像他那樣的情敵呀……江禹安苦笑,站在家門前,他摸索許久,不知怎麼著,就是找不到開門的感應卡。

    頭昏昏沉沉,他摸著對講機,好半刻才摸到門鈴。到底幾點了?他舉起手腕,發現竟看不清楚表上的長短針,它們很奇怪地搖晃不停。

    他想自己應該是喝醉了,唉,原來喝醉是這種感覺,活到二十六歲,他從沒嘗過喝醉的滋味,他總是很有節制,擔心自己造成別人的麻煩。

    可是今天,他醉了……

    門打開,他以為是管家在屋內按開門鍵,正要伸手將門推得更開些,沒想到門被拉得更開,兩三個小涪姨在他面前晃,他傻笑起來。

    「姨……好多個你喔……」舉起食指,他想分清那些晃動的影子,哪個才是實體?接著發現連食指都晃成了兩三根……

    「喝成這樣?」方知妍蹙眉,身後站著谷隸函。他們剛在花園里散步,管家跑過來說禹安在門外好似喝醉的模樣。

    比隸函一把撐住已經高過他兩公分的外甥,攙著他往屋子走。

    「先讓他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他對妻子說。

    「姨丈,你最好了……就像我爸爸一樣……要是我爸爸還活著就好了……這樣我就有兩個爸爸……可是現在……我說不定連子瑜也會失去……」

    江禹安腦袋亂七八糟,真實世界與內心意識模糊了界線,那些緊緊壓抑著的,在清醒時絕不會出口的情緒全跑出來踐踏他,在他腦子里轟轟造亂。

    「我一出生就害死媽媽……還沒上小學,爸爸也死了……姨,我本來很想去天堂,真的很想……可是子瑜……呃……」他打了個酒嗝,「每次子瑜都抱著我說,我有你、有姨丈、有祖外公……還有她……」

    方知妍扶住江禹安另一邊,听他醉言酒語,不曉得他喝了多少酒。

    「姨,你記不記得……我以前常常想離家出走,去找天堂?」說完,他哈哈大笑,「我那時真的很笨,怎麼會有人說我聰明呢?我只是比較會讀書,書里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很簡單,可是人情世故我卻笨得要死,我到八歲才知道天堂是人死了才會去的地方。

    「不對,人死了……也不一定去得了天堂,子瑜告訴我,說不定連天堂都不存在……她說只有看得到、活著的人才真正存在,那時子瑜才八歲,卻懂得比我多好多。」

    江禹安大半重量靠在谷隸函身上,對他說︰「姨丈,謝謝你把我當兒子養大……我知道你把我當成親生兒子養,小時候陪我溜直排輪,我大一點你陪我打籃球;我參加棒球校隊,你也一定去幫我錄像、加油……子瑜說,就算是親爸爸也不一定像你這樣好。我很幸福,雖然失去爸爸媽媽,但姨跟姨丈疼我就像爸爸媽媽疼自己的孩子,懷竹、懷琳有的,我一定也有……」

    說了一大串的江禹安又打了一個嗝,走進大廳,管家端了杯醒酒湯跟在後頭,谷隸函、方知妍合力把他送進房後,坐在床上的江禹安繼續他的醉話,方知妍端過醒酒湯,讓管家先去休息了。

    「姨……」方知妍坐到床緣,喝醉的江禹安賴過來,一把抱住她,「我好愛你……」他又搖晃站起來給谷隸函一個熊抱,「姨丈……我也好愛你……」然後在谷隸函臉頰邊重重親一下,像小時候那樣。

    比隸函拍拍他的肩膀,眼眶微紅。孩子長大後,再也不做這種親昵舉動,沒想到喝醉了,童真會突然冒出來。

    「我知道這樣說會很傷你們的心,可是我的心……這里……」他用力拍自己的左胸口,「常常是空的……我還是想要爸爸、媽媽……小時候每次受不了,子瑜就會安慰我,說她會永遠陪我,所以我很怕……很怕失去她……她讓我不再想離家出走,不再想去找天堂……我以為只要好好愛她就好……就可以永遠擁有子瑜……」

    方知妍把醒酒湯端送到江禹安嘴邊,哄他喝,「喝了比較舒服。」

    他乖順地一口喝光,又打嗝,然後傻笑。

    「姨,我真的很笨……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十八歲了才知道要問你市區房子多少錢?才知道原來人長大了……要的不光是‘愛’,光有愛哪夠呢?我居然到十八歲才懂!我笨得要死,我哪里聰明?我只是一台會讀書的機器,其他的都不懂!」

    他像個孩子蜷在柔軟大床上,意識越來越模糊,心痛卻越來越明顯,身體像是浮在柔軟的雲朵上搖搖蕩蕩,腦子卻像是沉入深潭。

    「姨,梁一峰今天找我喝酒……他說他正式向我宣戰,他要把子瑜搶過去……我怕……怕我再努力都贏不了他……」他聲音越來越低,「姨……對不起,我喝醉了……麻煩你,還麻煩姨丈……我……」說著說著,他睡著了。

    方知妍撫著他柔軟的黑發與臉頰,輕輕嘆口氣,幫他蓋被、關燈,挽著老公的手退出臥室。

    比隸函了解地摟了摟妻子,安慰道︰「明天再找他談談,別苛責自己,我們對他再好,永遠也取代不了他的父母。只要他知道我們愛他,這樣就夠了。」

    「我們真的夠愛他嗎?懷竹大一生日跟同學聚餐,喝得爛醉,回來也沒跟我們說過對不起,禹安會不會……始終把自己看成是這個家的「外人」?」

    比隸函摟著妻子,沉默好半會兒後才說︰「我知道我很愛他,你也是,他曉得我們愛他,但我們不能也不該取代他父母在他心里的位置,你不可能希望他忘記你姊姊、姊夫,對不對?」

    方知妍無語,點了點頭。

    億晶集團創辦人江毅拓在妻子方知嵐逝世後即預立遺囑,表明自己若在兒子成年前離世,億晶集團執行長一職由方知妍暫代,其獨子繼承億晶集團25%股份、動產、不動產,年滿二十八歲方能動用,待其年滿三十,執行長一職則由方知妍決定獨子是否適任。

    江毅拓在二十年前駕駛私人小飛機失事,遺囑公布後,億晶集團曾經歷一段動蕩時期,股價由百元俱樂部一路跌停至低于十元水餃股價,在方知妍的努力下,又一路從個位數往上飆竄。

    近十年來,億晶集團從台灣百大企業成長為世界百大企業,集團從機殼代工到現在已是世界前十大知名電子企業品牌……

    方知妍在江禹安臥室那扇明亮玻璃窗前,回想近二十年的過去,那些美好的、辛苦的回憶。

    昨夜,她把姊夫江毅拓留給她的長信拿出來又看了一回。

    已經很多年沒再看過那迭信,昨晚禹安喝醉說的那些話,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過度保護禹安了?

    禹安從哈佛畢業回來後,她曾要禹安進億晶集團工作,希望他先由基層做起,禹安卻說他想更快速累積財富,選擇進入金融業。那時,她曾考慮過是不是要告訴禹安,他是億晶集團最大股東?

    姊夫在給她的長信里,寫滿他對禹安的期望,他要求她別讓禹安太早知道他是億晶集團最大股東,甚至不要禹安一畢業就進入集團工作。他希望禹安像個尋常孩子長大,畢業後先到別的企業歷練,若有經營興趣與長才,而她也願意把經營權交給禹安,等禹安滿二十八再進億晶,培養他接班。

    姊夫認為以她愛護禹安的程度,恐怕禹安滿二十八歲了,心性依舊不夠成熟。

    姊夫把什麼都寫進長信里,連人性都寫進信里去。他考慮過小姨子有可能不願意交出經營權,甚至在信上打趣地說,億晶若沒被她經營倒閉,也該算是她創辦的了,她若不讓禹安接手經營,他不會死不瞑目,又或者她想把億晶集團傳給自己的兒子女兒,他也能好好安息,只懇請她把禹安撫養長大,讓禹安擁有好的受教權,他相信就算禹安沒能繼承億晶集團,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因為虎父無犬子……

    方知妍昨晚對著那封長信,失眠一整夜。

    姊夫什麼都算到,就是沒算到,她曾經對他的深愛,讓她甘願為他、為禹安做牛做馬都無所謂,她怎可能不願意交出經營權?

    盡管現在她深愛的是谷隸函,但她不曾忘記,她對江毅拓曾付出過的愛,尤其禹安壓根是他的翻版……

    愛,是人世間最美好真摯的情感,就算深愛過的那人不在了,愛也不會消失。即使後來愛上別的人,但她心里,永遠為江毅拓保留一個位置,紀念自己曾如此純真、無私、不求回報的愛過一個卓越優秀的男人。

    如果可能,她希望現在就把執行長的位置交出去,現在她不得不承認,姊夫的遠見是對的,讓禹安滿二十八再進億晶……她似乎確實過度保護禹安。

    她反復想整夜,倘若禹安是她兒子,而自己希望禹安接手億晶,她會怎麼做?她想她會早早把禹安踢進億晶歷練,從暑期工讀生做起。

    但她沒有。

    方知妍苦笑,其實更正確的解釋是,她保護的不是禹安,而是她太過在乎江毅拓的交代,從頭到尾努力恪守姊夫的遺囑與長信里的交代。

    如果她早放手把禹安踢進億晶當工讀生,他不會說自己只是台會讀書的機器,他會學到人情世故,也許,他會比現在快樂。

    她是不是錯了?

    江禹安頭痛欲裂,喉嚨干啞渴水,他掙扎吐出呻吟,勉強撐起身體,腦子像被千萬頭大象踐踏凌虐過,他唉唉嘆氣,窗邊的方知妍轉過身朝他笑了笑,走到床旁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

    「很難受吧?先喝水。」

    他尷尬接過水杯,飲了一口,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我昨天有制造麻煩嗎?」他記得懷竹喝醉那次,在客廳大跳脫衣舞又唱歌,拉著小涪姨和姨丈又親又喊,快樂到要飛上天了,結果隔天醒來,什麼事都不記得了。

    他希望自己沒跳脫衣舞,也沒做什麼不該做的事,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唉。

    「你是指跳脫衣舞嗎?」方知妍笑著說。

    不會吧?他真的脫衣服?難道喝醉的人都來這套?他撫額,一臉羞愧,說不出話。

    「沒有,你沒跳脫衣舞,你是個自制力強的好孩子。」她溫柔地說。

    江禹安松了口氣,放下手又問︰「我真的沒制造麻煩?」

    「姨說了,你是個自制力強的好孩子。不過我倒希望你像懷竹那樣……禹安,你快樂嗎?」

    他沉默半晌,反問︰「我昨天是不是胡言亂語了?姨,你跟姨丈對我像親生孩子一樣,我沒有不快樂,我喝醉亂說的話……」

    「你喝醉也是這樣說,說我跟姨丈對你像親生孩子,你沒有亂說,只是不管我們對你多好,我們永遠取代不了你的父母,這也是事實。」

    「我昨天那樣說嗎?說你們取代不了我的爸媽?」他嘆氣,人喝醉說話果然都不經大腦,絕對不能再喝醉了。

    「沒有,你並沒有那樣說。」

    「真的嗎?」

    「當然。禹安,姨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子瑜才能給你完全的快樂?」方知妍經營市值幾千億的跨國企業游刃有余,但面對寶貝了大半生的外甥,卻有些無措,不曉得該怎麼做對他才最好。

    江禹安認真地看著一手帶大他的小涪姨,心思通透,沒半晌就摸清小涪姨可能會有的想法。

    「姨,我的感情我會努力,不需要任何物質上的幫忙。億晶是你辛苦建立的,將來應該是懷竹接手,我是個成人,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不管我昨天說了什麼,你跟姨丈給我的愛已經太多太多,其他的,我不需要。」

    方知妍半張著嘴,一堆話出不了口。這孩子果真長大,是個成人了,多像姊夫啊……禹安不再是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十八歲孩子,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心思,他已能一眼看穿。

    「但是……」她有股沖動,想把事情真相告訴禹安,卻又想及姊夫的信……禹安二十六歲了,只差兩年而已,姊夫希望二十八歲,就二十八歲吧。「算了,以後再說,不過,你越來越像你父親了。」方知妍笑道。

    「姨……」江禹安欲言又止。

    「怎麼了?」

    「我听姨丈說過一次……」他猶豫著。

    「說什麼?」

    「姨,還愛著我爸爸嗎?」

    「假設……只是假設,子瑜不在了,過幾年你就不愛她了嗎?」她笑問。

    江禹安沉默了,然後輕輕搖頭。

    「以你對子瑜的認真程度,姨猜你會愛她一輩子。對不?」

    「嗯。」

    「你真的很像你父親。」方知妍笑開說,「傻小子,我深愛你姨丈,對他的愛勝過任何人,但我曾經愛你爸爸也是無法抹滅的事實,即使現在,我心里仍有個位置放著你父親,就像我和你姨丈對你跟親生孩子一樣,但你心里依然有你父母的位置,我們永遠也取代不了。懂嗎?」

    「姨,我爸爸真有那麼好嗎?」

    「當然。」她毫不猶豫,「他是非常優秀卓越的男人。」

    「比姨丈優秀卓越?」江禹安眼底滿是笑意,掃到門邊站著的人。他曉得,其實姨丈一直想知道答案。

    方知妍偏頭,認真嚴肅地想了一會兒才答道︰「我現在愛你姨丈,無法客觀回答。若要客觀地說,他們兩個應該難分軒輊,但若照我的私心說,你姨丈當然勝過任何人。」她眨了眨眼楮。

    「姨丈知道了會很開心的。」

    「你不要告訴他——」

    「來不及了,我听到了。」谷隸函眉開眼笑地推開門。

    「吼,你怎麼可以偷听我們說話?」方知妍雙手叉腰。

    「你這麼愛我,我死都瞑目了。」谷隸函不在乎她的指控,笑得開心。

    「呸呸呸!一大早,什麼死不死的。」她跳起來。

    「一大早的,你們兩個老人家,不要在我房間曬恩愛啊。」江禹安取笑他們。

    「你說得正合我意,親愛的,我們回自己房間恩愛吧。」谷隸函曖昧地朝方知妍笑笑,一把抱起老婆往外走。「至于小子你,趕快梳洗,上班別遲到了。你的醒酒湯和早餐已經在餐廳等著了。」

    「拜托,我也要上班……」方知妍抗議。

    「我們兩個大老板,晚點進公司,誰敢怎樣……」

    江禹安笑听兩位「老人家」打情罵俏,其實滿心羨慕。他的姨丈、小涪姨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卻像三十出頭,歲月對待他們很寬容,但也許是他們心里充滿了愛,愛讓他們心年輕、外貌也年輕。

    他多希望,他跟子瑜也能像小涪姨、姨丈那樣,深深相愛。

    ***

    江禹安八歲那年,某個夏日早晨,他在背包里帶了水、干糧、換洗衣服、小刀、手電筒、電池、哨子、電擊棒、所有他心愛的甲蟲王卡,以及二十五張千元大鈔,一個人搭公交車到林子瑜家。

    林子瑜走出舊公寓,看見他一個人,嚇了一跳。

    「你一個人來?不是張伯載你來的?」張伯是方知妍的司機,會接送江禹安上下學。

    「我要離家出走了。」他笑著對她說。阿祖去天堂後,他非常努力睡覺,希望像阿祖那樣從睡夢中到天堂,這樣他就能看到他親愛的爸爸媽媽。

    但他沒有成功過,所以他決定還是離家出走去找天堂好了。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要去找天堂。」他說得很開心,「子瑜,我存了二十五張一千元,」他放下背包,從里頭拿出十五張一千元,「這十五張給你,剩下十張,我離家出走的時候可以用……」

    「江禹安你是白痴啊!根本沒有天堂,那是安慰小孩子用的。你離家出走,走遍全世界也找不到天堂!」

    江禹安沒看過林子瑜這麼凶的樣子,嚇傻了,好半刻說不出話。

    「你亂講……一定有人知道怎麼去天堂……我、我一定找得到天堂,我很想我爸爸……」他斷斷續續地反駁。

    「你為什麼很會讀書,但行為像白痴呢?」林子瑜受不了地吼他,「這世界上沒有天堂!好吧,可能真的有,但那也是死掉的人才能去的地方,而且人死了還不一定去得了天堂,壞人死了去的是地獄。你到底懂不懂?你阿姨沒跟你說嗎?」

    「我……姨只說……爸爸、媽媽、阿祖都去天堂了……子瑜,你不要這麼凶,我會怕……」

    「怕你個頭啦,你離家出走都不怕,而且外面一堆壞人比我凶多了。」她雙手叉腰,一副大姊頭口吻。

    「真的嗎?有很多壞人?」

    「知妍阿姨實在太保護你了,讓你純潔得像白痴一樣……受不了!」林子瑜打量他,想著該怎麼對付這個心靈純潔無比但智商號稱有150的小天才,「江禹安,你有多喜歡我?」

    「呃……很喜歡、很喜歡,我說過長大要跟你結婚。」

    「可是你去天堂,就不能跟我結婚了。」

    「啊?!」大大的打擊讓江禹安吼出聲,「為什麼?」

    「你要是找到天堂就表示你死了,你看過死掉的人活過來回到這世界的嗎?」

    爸爸、媽媽、阿祖從沒回來過。「我不能去天堂看看他們再回來嗎?」

    「那是不可能的事。」

    江禹安雙眼紅了,他不是笨蛋,只是除了林子瑜,從來沒有人當著他的面,如此肯定告訴他不可能找到天堂。

    「禹安,我不相信你不懂,活著的人,根本去不了天堂。」林子瑜冷靜地說,口吻像個大人。

    「但我真的很想我爸爸,也想阿祖,雖然我沒看過媽媽,但我也很想她。」

    「你還有知妍阿姨、還有你姨丈啊,他們很疼你。」

    「但他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我這里……」他指著小小的左胸膛,「每次看到別人有爸爸媽媽,就會覺得很難受、覺得很空……」

    「禹安……我可不可以代替你的爸爸媽媽?我會陪你、愛你、照顧你,這樣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去天堂?如果你去了天堂,我會很傷心,因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林子瑜咬唇,看他泛紅的眼眶,她的心也酸酸澀澀的。

    「我不去天堂,你會一直陪我?」江禹安小心翼翼地問。

    「會,我跟你保證,我會一輩子陪你、愛你、照顧你。」她態度堅定。

    他點點頭,「好,那我以後都不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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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幾天綿綿陰雨,太陽終于從厚重雲層里露出臉。

    林子瑜舒了口氣,在一幢舊公寓門前按下四樓門鈴。

    老舊對講機嗤了兩聲,一道淺甜的嗓音傳來。

    「請問找哪位?」

    「你好,我是林子瑜,請問于凡小姐在嗎?我十分鐘前打過電話。」

    「上來吧。」白鐵門應聲打開。

    她推開門,又關上,一層一層往上爬。這幢老公寓雖舊,但打掃得很整潔,公共區牆面不似一般老舊公寓油漆斑駁,相反的,看起來像是才粉刷不久。

    她來到四樓,紅色鐵門打開,鐵門後的深色木門也半開,她禮貌性地敲了敲門,不一會兒便听見,「進來,客廳坐一下。」

    她在玄關脫了鞋子,忍不住多看幾眼陽台上的植栽與布置,幾盆鹿角蕨從天花板懸吊而下,青蔥翠綠,看得出來主人細心照護。角落有幾盆粉藍、粉紅色繡球花、沙漠玫瑰、鐵線蕨、羊齒蕨錯落在小巧木板步道,一張綠色布躺椅在陽台最邊角,旁邊一張圓形小茶幾,木板步道兩邊堆放灰白色鵝卵石。

    不算小的陽台布置得綠意盎然,成了適合看書休憩的閑逸角落。

    她推開門,正巧見到一個年約二十五、六的女子端了兩杯茶走出廚房。

    林子瑜頓時傻了,那是一年多前,在茶行踫到的「仙子」。

    見她傻在紗門旁,于凡放下手里的杯子,坐上沙發。

    「請進,我們果然還有緣分。」她笑了笑。

    林子瑜踏進屋子,腳底一陣清涼,有種踏入仙境的錯覺,像是有股寧靜舒緩的氣從腳上緩緩升起,然後向四肢擴散。

    她正感奇怪時,听見于凡說︰「我是于凡,請坐。」見她遲遲未動,于凡只好又問︰「你還好嗎?」

    「……還好。是太好了,好奇怪,我一進你的屋子,就覺得……」她說了一半打住,怕說多了唐突,但很怪異的是,看著于凡,她就是有種忍不住坦白的沖動,好像什麼事都能自然而然說出口。

    于凡對著她淺笑,深深看她一眼。

    「子瑜,請坐。」

    林子瑜走向沙發坐下。

    「請喝茶。」于凡端起白瓷茶杯,輕啜一口。

    林子瑜也端起茶杯,澄黃茶湯順著口滑入,清冽茶香渲染開來,余韻帶上淡淡奶香。

    「好香的茶。」

    「你喜歡的話,等會兒我送你一些茶葉,每年春天我會上山焙茶,然後送到茶行賣,這是今年焙的春茶。」

    「謝謝。」

    「我很高興看見你沒事。你在電話里怎會說沒有男朋友呢?我看見你身邊有人守護。」先前電話里,她們小聊過。

    「男朋友這種事可以看出來?」她反問。

    于凡沉靜一笑,「你可能不相信,不過,確實是可以的。」

    「為什麼你看得出來我有男朋友?我真的沒有正式交往的男朋友。」

    「應該說,你身邊有兩個男人,兩個都愛你愛了很多年。」于凡聲音很輕,蹙眉好半晌才問︰「你做不出選擇嗎?」

    林子瑜張大嘴,很驚訝,「你會算命?」

    于凡笑了,搖搖頭,「我不會算命。我只是……看得見。」

    「看得見什麼?」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于凡淡淡說,直接把話題拉回到正事,「這幢公寓,目前一、三樓已經租出去了,五樓是我的工作室,只剩二樓沒出租,公寓格局都一樣,我先帶你看看。」她起身,帶林子瑜看過每個房間、廚房、後陽台後,兩人回到客廳。

    「請問租金……」林子瑜想自己大概負擔不起,三房兩廳,又是在這種便利地段,雖是老舊公寓,但租金必定昂貴。

    「你月薪多少?」

    「四萬八左右。」

    「租金每月九千,可以接受嗎?」

    林子瑜愣住。她以為租金起碼要一萬八起跳,想想他們先前租頂樓加蓋,兩房一廳就要一萬六了,這里一戶格局三房兩廳兩衛一廚,月租金只要九千?

    這樣優惠的租金,怎麼可能輪得到她?應該早就出租了。

    「我只租跟我有緣分的單身房客,租金收多少不重要。」于凡看穿她的想法,笑道︰「而且住進這幢公寓的人,不到三年就會因為結婚搬走。」

    「啊?」她很驚訝,「所有住進這里的人,都會在三年內結婚?」

    「唯一的例外,是我。」于凡輕聲說。

    林子瑜說不出話來,她無法相信自己會在三年內結婚。她愛的人已經不再愛她了,她要嫁誰呢?

    「你要租嗎?」見她神情深思,于凡笑問。

    「當然,這里環境很好。」

    「好。二樓就租給你了,不過我有個條件,請不要當二房東分租房間。我喜歡單純,一、三樓也都是單身女房客。」

    「沒問題。」林子瑜點頭答應,不敢相信自己運氣這麼好,三房兩廳只要九千……她要第一個告訴禹安。

    「星期六過來簽約,押金一個月,可以吧?」

    「可以。」

    「簽約完我會把鑰匙給你,你隨時都可以搬進來,你哪天搬進來,房租就從哪天開始算。」

    「你是我過見過最好的房東了。」

    「這幢房子並不是我的,我只是幫人代管。我們約星期六早上九點簽約,方便嗎?」

    「好。星期六早上九點,我會準時過來。」

    于凡起身進廚房,拿了一包春茶出來遞給林子瑜,「送你的春茶。」

    「謝謝。」她輕聲道謝。

    陪她走到大門,在她踏出門前,于凡說︰「選擇深愛你的男人,才有希望得到幸福。你身邊兩個男人只有一個是真正、完全毫無保留愛你,雖然另一個也愛了你許多年,但他的愛不夠深。」

    「你——」林子瑜想再問,卻被于凡打斷。

    「我只能知道這麼多,沒辦法再告訴你更多,星期六見。」

    「星期六見。」

    走出舊公寓大門,林子瑜抬頭又望了一眼四樓陽台。

    選擇深愛自己的人,是梁一峰嗎?她住院那陣子,他一直守在她身邊。

    而禹安……對她已經不再是愛了吧。

    她拿出手機。誰不想得到幸福呢?她對幸福一樣也有渴望。按下手機快捷鍵,她撥通了梁一峰的手機。

    「子瑜!」電話那頭,男人充滿驚喜的聲音傳來。「你終于打電話給我了,我正在想,你今天再不打來,我晚上就要打給你。」

    林子瑜听著梁一峰聲音里掩不住的喜悅,深呼吸幾回,她仰頭,四樓陽台掛著的鹿角蕨在風里搖曳,陽光溫暖照拂。也許于凡是對的,她該選擇深愛她的人,而不是盼望自己深愛的人響應她。

    禹安,早就離她越來越遠了。

    「你決定來我這兒工作了嗎?」梁一峰聲音里的愉悅,像曬著她的暖陽那樣明顯。

    「嗯。我今天找到新房子。」她頓了頓,本來打算第一個告訴禹安,沒想到她會先讓梁一峰知道。

    「找新房子?你要搬家?為什麼?怎麼都沒听你說?你該先告訴我,我在信義路有——」

    梁一峰拋出一串疑問,讓她暈頭轉向,她低低嘆氣,打斷他。

    「我媽、我弟搬去嘉義了,現在住的地方租金一萬六太貴了,我找到一間舊公寓,三房兩廳,租金只要九千……」

    「在哪里?」

    「靠近士林夜市。」

    「那附近租金怎麼可能只要九千?房東是男的?」

    「不是,是女的。」

    「你簽約了?」

    「我們星期六簽約。」

    「我在信義路有空屋,不收你租金,你……」

    「梁一峰!」林子瑜氣得連名帶姓喊他,喊得他怔愣一陣。

    「怎麼了?」短暫沉默後,他吶吶反問。

    「你很喜歡我吧?」

    「是。」

    「應該也很希望我能喜歡你吧?」

    「當然。」答得毫不遲疑。

    「那麼請你不要接濟我,讓我能順其自然喜歡你,而不是因為接受你的幫助、昂貴禮物才喜歡你。你應該希望我是真心喜歡你這個人,而非你的背景、家世、財富吧?」

    梁一峰這回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太生氣掛電話了,才听見他用無奈的聲音回答。

    「如果你不這樣說,我說不定能少愛你幾分。天知道全世界也只有你能讓我又愛又氣又無可奈何了。你沒說錯,我真心希望你喜歡我這個人,喜歡到就算哪天我失去財富、失去所有,你還是喜歡我。子瑜,我有耐心等你,等到你真正喜歡上我那一天,我願意把全世界捧到你面前,用盡一切寵你、愛你。」

    換林子瑜沉默了。

    這時候她該心如擂鼓,至少心跳也該有一點點失速,但……什麼都沒有。

    一個身價百億的集團二代接班人、年輕有為又英挺俊帥的王子向她告白,她卻沒有任何特殊感覺。

    「星期六我陪你去簽約。」

    「不用……」她想拒絕。

    「我陪你去,要不我沒辦法放心,你什麼時候過來我這里工作?」

    「下個月吧,我打算星期天搬家,反正我東西不多。」

    「好,星期天我幫你搬家。」

    「不用了……」

    「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搬家的,就先這樣,我要去開會了,晚上我再打電話給你。」梁一峰沒等她響應,先掛了電話。

    不知道為什麼,講這通電話讓她有股莫名失落。她做對了嗎?給梁一峰機會,就給了幸福機會,是這樣嗎?

    可是為什麼她會覺得幸福離她越來越遠?

    她按下快捷鍵—,一組始終被她放在第一位的手機號碼。

    「子瑜。」

    听見他的聲音,林子瑜竟眼眶發熱,讓她想起小時候,他背著書包來找她,說要離家出走的模樣。

    「怎麼不說話?」江禹安的聲音听起來有絲著急。

    「禹安……」

    「發生什麼事?怎麼在哭?」

    「我沒哭,只是有點過敏。」

    「早上出門沒吃益菌嗎?」

    「吃了,剛經過一處工地,灰塵太大,打了幾個噴嚏,等會兒就好。」她說了小謊。

    「工地?你在外面?」

    「我找到房子了。」

    「你一個人去找房子?!我不是說過會陪你找?一個人去找房子很危險,你怎麼……」他難得對她生氣。

    「你不要生氣,早上我要去上班,在劍潭站出口看見招租紅條,打電話問,房東是女的,听起來人很好,她剛好今天上午有空,而我又在附近,就跟公司請了半天假,我剛看完房子,三房兩廳租金九千,那幢舊公寓有五樓,一、三樓已經租給單身女性,五樓是房東的工作室,我租二樓。真的,我確定不危險才去的。」她詳細解釋,他生氣讓她心慌。

    禹安總有能力影響她,一直是這樣。

    「你知道我會擔心,不是要生你的氣,而是你該讓我陪你去,要今天看房子,你也可以先打電話給我,我請半天假沒關系。」

    「就在附近而已,你過來最快也要半小時,又要害你請假……」

    「不是害我,反正我年假多。答應我你不會再這樣,接電話是女的,不表示等你去看房子的一定是女的,沒有人知道你去看房子,萬一發生事情怎麼辦?」

    「你想太多了。」

    「是你想得太少,你還在劍潭站?」

    「在附近。」

    「什麼時候簽約?」

    「星期六。」

    「我陪你去。」

    「……梁一峰說要陪我去,我答應他了。」

    她握著手機,好久沒听到任何聲音。

    「禹安……你在生氣嗎?」她多希望他是生氣,像從前那樣,堅定地對梁一峰說︰子瑜,我絕對不會輸掉你,不管是暫時還是永遠,你都是我的!

    她多希望他仍像從前,那樣堅定地愛她。

    林子瑜吸了吸氣,鼻音很重,一如她沉重的心情。她很後悔自己在禹安十八歲拿到機車駕照那天對他說的話,但後悔沒用,出口的話,永遠都收不回來了。

    「沒生氣,有人陪你就好。」江禹安離開辦公椅,踱到玻璃窗前。

    「你……真的不生氣嗎?」

    「有什麼好氣的?」他聲音像水般清淡。

    「我答應梁一峰去他公司工作了,你覺得好嗎?」她手握成拳,好希望听見他說他生氣了、希望他開口要她別為梁一峰工作。

    「你覺得好就好,他跟我說過,薪水福利都會比你現在公司好。」江禹安的心被緊緊擰住,幾乎要透不過氣。

    「你真的覺得好嗎?」她執意要問出答案。

    「……當然好。」他停頓幾秒,聲音擠出輕快,「薪水福利都好,而且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工作不會太辛苦。沒什麼不好。」

    「你……」她很想問問他,要怎麼做他們才能像從前一樣?可是卻一個字都出不了口。

    「子瑜,昨天總經理又問我願不願意去上海?亞太區執行長明年要回紐約,我若願意過去,明年就接他的位置……」

    「這麼好的機會,當然要去了。」她輕快地說,但內心卻十分苦澀。

    她當然希望他去了。江禹安對著窗苦澀地笑,明亮玻璃反射了他的黯然神色。

    餅了片刻,他說︰「我會去。」

    「禹安……」

    「嗯?」

    兩個人握著手機,听著對方的輕淺呼吸聲,一陣默然無語。

    一分鐘、兩分鐘過去,林子瑜用極度歡樂的聲音說︰「既然你要去上海當亞太執行長,想必你在公司是個大紅人了,請一天假也沒關系,出來吃中餐吧。下午我們再去看電影好不好?正好新房東剛給我一包春茶,很好喝,等一下給你,我在劍潭站等你?」

    「好,你等我,子瑜,我希望你記住一件事。」

    「什麼事?」

    「只要是對你好的,不管多難,我都會盡力做到。」

    她心跳漏了一拍,呼吸轉促,著急著,想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表示他還像從前那樣?

    「什麼意思?」她問。

    江禹安轉身踱回辦公桌,桌子上的電子相框一張張變換,是林子瑜從小到大的照片。子瑜小時候的照片,大部分是小涪姨拍的,他掃瞄成電子文件,大學後的,多半是他用數位單眼拍的。

    電子相框變換一張大學畢業照,子瑜穿著學士服,手里捧著小涪姨送的花束,站在椰林大道旁,笑得很燦爛……這張照片,是小涪姨拍的。

    他沒參加畢業典禮,當時他進匯洋金控不到一年,為新上市的金融商品忙得昏天暗地,他不停努力,只想把以前浪費的時間補回來,他拚了命為公司賺錢,也為自己賺錢,為了新商品他拜訪十多個身家數億的上市公司大老,沒日沒夜的忙,部門績效創紀錄……卻錯過子瑜大學畢業典禮。

    電子相框又換一張,是他跟子瑜到餐廳用餐時,他用剛買的數位單眼拍的,子瑜端著紅酒杯,恭喜他年度分紅破百萬。

    江禹安苦澀地想,如果到頭來就是注定要失去,那他寧願自己如十八歲前那樣單蠢,不理解豪宅一坪要一百七十五萬的現實,繼續風花雪月地守在她身邊,他們可以一起從大學畢業,他可以在她身邊多守幾年,他就不會錯過她的畢業典禮。

    如果到頭來都是要失去,他何必提早兩年大學畢業?何必到哈佛拿那個無用的碩士學位?

    這回,梁一峰已經要陪她去簽約了,再下回……他不願細想,子瑜選擇梁一峰的可能性有多大。

    「沒什麼意思,你等我二十分鐘,我盡快到。先這樣,拜。」

    「拜,等會兒見。」她握著手機沒說話。

    他等了一會兒,她沒斷線,只好問︰「怎麼了?不掛電話?」

    「要掛了。」她將手機拿遠,按了結束鍵。

    禹安總是等著她先斷線,讓她心里無限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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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3: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電影散場,林子瑜挽他的手,剛看的文藝片讓她眼眶發熱,男女主角好幾次在人生的交會點上錯過,最後才看清彼此的心決定共度一生,女主角卻在好不容易得到幸福時被一場突發車禍奪走生命,男主角許久才走出失去女主角的痛苦,懷著對她的思念陪孩子成長……

    「早知道是悲劇就不看了。」她低嘆,明明已經得到幸福了,卻急轉直下變成一個悲劇。

    江禹安好笑地看著她,沒答話,揉揉她的頭,這時,好不容易放晴的天忽然一陣黑,下起雨來,他們停在影院大門口,望著黑壓壓的天空,他若有所思。

    「至少他們得到幸福了,總比從沒得到過好。」

    「要是我,寧願永遠得不到,嘗過幸福的味道又失去,太痛了。」她低頭,看著雨水染濕路面。

    她回想曾經嘗過的幸福,在面包店工讀那段時光,禹安每天接她回家,上大學時,她去家教,也都是禹安接送。

    禹安只用兩年時間修完大學學位,把所有筆記、教科書留給她,她靠著那些筆記,才得以輕松拿書卷獎。

    以前不懂那是幸福,現在回頭想,當時的她實在太過幸福,幸福到不知該好好珍惜。

    「說得好像親身經歷。」江禹安笑道。

    「也許我真是親身經歷。」

    「是嗎?」他溫柔地笑了笑。

    「我亂說的啦。」她輕搥他臂膀,極力掩去心上的失落。她失去的幸福,是無法說出口的痛。

    有時她很想問他,可不可以原諒她?原諒她曾經那麼實際地傷害了他,她說了那些現實的話,只是希望他別再因為她放棄人生的大好機會,她不曉得會因為這樣失去他的愛。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她仰頭看他漂亮的側臉,劍眉斜飛,鼻梁直挺,濃密睫毛襯著溫暖黝深黑眸,散場的人群從他們身邊經過,她看見許多忍不住回眸的女性目光。

    「你想做什麼?我都陪你。」他笑問。

    「我想淋雨散步。」

    「你會感冒。」他蹙眉。

    他連緊鎖眉頭,不以為然的表情都好看……她伸手踫了他眉頭,隱約覺得他震了震,像是……不愛被她踫觸似的。

    她驚慌收回手,低聲道歉。

    「對不起,看你皺眉頭,忍不住想推一下。」說完,她朝他吐舌。不愛她踫,她不踫就是了。

    「我不希望你感冒,你必須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他委婉提醒。

    「是你問我想做什麼,還說都陪我的。」她半生氣、半任性地說︰「說話不算話。」

    江禹安看了看黑壓壓的天,烏雲密布,雨像是會越下越大。但他只能嘆氣,無奈地說︰「好,陪你淋雨散步,但不準超過半小時,散步後馬上回家泡熱水澡,我煮姜湯,你要喝兩碗。」

    「嘿嘿,我家沒有姜,你忘啦,我媽我弟搬去嘉義了,我一個人不開伙,沒去買菜。」

    他送她一個食指推,「路上經過生鮮超市,我會買。」

    「喔。」她用力點點頭,接著又一臉算計。「你要不要順便煮晚餐給我吃?」

    「你想吃什麼?」他笑了。

    「炒菠菜、黑胡椒牛柳、蔥煎蛋、鮮蝦紫菜湯、紅燒茄子、奶油白菜,我不要吃飯喔,只吃菜。」

    「小孩子!」他說。

    「只在你面前。你不知道,現在我好可憐,媽媽不在、弟弟不在,每天回家就是一個人,很寂寞。」她可憐兮兮的說。

    「明天開始,我接你上下班好不好?晚上陪你吃飯。」

    「哎唷,我開玩笑的啦,開車要花油錢、花停車費……」

    「你不必幫我省錢,反正再被你壓榨也沒多久,如果答應去上海,下個月底就會過去……」他有些奢望她開口叫他別去,留下來陪她。

    她眨著眼楮,看了他半晌,笑了。

    「對耶!你要去上海,好,那我決定要壓榨你,從明天開始,你接我上下班、陪我吃晚餐……不對,你要每天煮晚餐給我吃。」

    「好。」他隱藏了失落,答應她。

    下一瞬,她拖著他走進雨里,雨越下越大,沒多久兩人衣服便濕透。

    走在雨中,她眼角透紅,像是被雨水打紅,打了噴嚏,她仰頭望他,帶著一點鼻音說︰「我媽我弟搬走那天,你說過,不管我在哪里,只要我需要你,你就會在我身邊。現在你要去上海了,台北剩下我一個人……」

    江禹安停下來,轉而面對她,認真問道︰「如果你希望我不去,我就留下來,你要我留下來嗎?」

    雨打在林子瑜臉上,幾乎讓她張不開眼,她昂首努力想看清他,卻只見他低著頭,雨水沿著他雙頰滑至下顎,他修長睫毛承載不了豆大的雨滴,半瞇眼,她看不清他雙眼里的情緒。

    林子瑜笑了笑,沒留他。

    「我一個人可以的,你別擔心我,這麼好的機會,錯過可惜。」

    她看了他好片刻,但那麼大的雨,她實在看不清他的神情,看不清他有沒有半點不舍。

    她想他留下來,不是因為她開口留他,而是希望他仍像從前那樣,只想待在她身邊。多貪心呢!她知道,他們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他已經不是十八歲前的江禹安了,不是那個會義無反顧說「守護你,是我最重要的打算。」的人。

    十八歲前,她活得實際理性,如今二十好幾了,失去他純粹的浪漫愛戀後,她才曉得,她最想要的,是他再像從前那樣,把她擺在生命最重要的位置。

    人有多矛盾,她早就領悟了。

    她不能開口留他,除非……

    「禹安,我想知道我在你心里究竟佔了什麼位置?是妹妹?朋友?還是……」她拿出最大的勇氣問他了,十八歲後,她再沒听過他說愛她了……

    只要他愛她,哪怕不再是非她不可、義無反顧的愛,只要他還有一點愛她,她就有勇氣開口留他,她會、她願意努力,讓他再像從前那樣愛她。

    只要他仍愛她。

    江禹安摸了摸她被雨水淋濕的發,想著要如何完整回答。她在他心里佔了什麼位置?他笑了,察覺不出的苦澀在舌尖打轉。她在他心里最重要、最獨一無二的位置……他該從哪里說起?

    「十四歲那年,我們在急診室,你爸爸急救無效,你看了一眼,表情漠然地走出醫院,我跟在你後面,我記得那天也是下大雨,後來你坐在花台邊遠遠看著急診大門,我在你旁邊坐了很久,陪你淋雨。

    「你忽然對我說︰「禹安,你當我哥哥好不好?我沒有爸爸,一直都沒有,那個人終于死掉,我一滴眼淚都沒有,只覺得他總算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我、我媽、我弟,再也不用擔心害怕了。

    「「可是現在,我坐在這里,好像有點懂我媽的心情。他死了,家里連個換燈泡、修水管的男人都沒有,他再不濟事,起碼偶爾還會修水管、煮幾頓飯、換壞掉的燈泡,好像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我媽老是說,有個男人在家比較安心……」

    「你後來話說得凌亂,但我總記得那天,你看起來好脆弱,不哭比哭還讓我難過,我那時很希望自己不是只有大你幾個月,我希望自己大你好幾歲,像個真正的哥哥,保護你、照顧你,不光是換燈泡、修水管、煮飯,只要你需要的,我都會幫你做到。

    「那時我告訴自己,我會像個最好的哥哥,疼你愛你,後來你……」

    他正打算坦白她車禍時,他不是在上海工作……他想把她在心里霸佔的所有位置說得清清楚楚的,她是妹妹、是知己、是他心上最珍愛、獨一無二、無可取代的女人。

    但她卻在這時候,撲進他懷里,緊緊的抱住他,「江禹安!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哥哥,我愛你!你發誓你一輩子都是我最好的哥哥,以後你娶老婆,不準對我不好。快發誓!」對他來說,她只是妹妹……

    他僵住。這誓……要發嗎?他想當的,不只是她想要的哥哥。

    「可是我……」

    「我不管!你快發誓。」她耍賴,眼眶熱燙,幸好,下了這場大雨。

    「……好,我發誓,不管發生什麼事,一輩子疼你愛你、對你好。」

    抽油煙機轟轟地響,廚房旁的浴室門輕闔沒落鎖,江禹安煮好一鍋姜湯,炒好最後一道菠菜,關火後,讓抽油煙機繼續運轉,他走到落著小縫隙的浴室門前,敲了幾下。

    「還要洗多久?晚餐好了、姜湯也好了,快出來。」他一直听到她擤鼻子、打噴嚏的聲音,不該答應她淋雨的。

    「快好了啦。哥,你別催嘛!」她鼻音濃重。

    江禹安身體僵住片刻,默然走開了。

    此時門鈴響起,他踱到對講機,拿起話筒,熟悉的男音傳上來。

    「子瑜,是我。」

    「一峰嗎?」

    「禹安?」

    「嗯,上來吧。」他按下開門鍵,掛上話筒,盯著對講機好半晌,直到外頭響起拍門聲,他深呼吸,伸手拉開鐵門。

    抽油煙機還在運轉著,屋子里的煙味散得差不多,他朝梁一峰笑了笑,淡淡地說︰「我剛煮好晚餐,你吃過沒?先進來,我去關抽油煙機。」

    梁一峰提起手上的餐盒,下午他管家交代廚房做的,全是林子瑜愛吃的菜色。他進屋,跟在江禹安後頭解釋。

    「我跟子瑜約了晚上聯絡,下午要廚房做了幾道子瑜喜歡的菜,但她手機一直沒通,我有點擔心,就直接過來……」

    「哥,誰啊?我剛听到門鈴……」林子瑜低頭走出浴室,她抬頭看見梁一峰,愣了愣,「你怎麼來了?」

    「你們……」梁一峰提著餐盒,看見她拿毛巾擦頭發,又看看江禹安,他頭發也濕的,身上的衣服偏小,像是她弟弟的T恤短褲。

    「你不要誤會,剛才下雨,我們淋了一身濕,我拿子翰的衣服讓禹安……讓哥換,你別想偏了。」她直覺解釋。

    江禹安神色復雜看了眼林子瑜,對上她轉來的目光,他立刻看向梁一峰,笑著幫忙解釋。

    「不要誤會,真是淋雨回來的,我讓她先去泡熱水,怕她感冒了。」

    三人一陣尷尬沉默,最後江禹安想起什麼,說︰「你的手機大概被雨淋壞了,我想我的也是……」

    「啊!」她大叫,沖到客廳拿起濕透的包,拉開拉鏈,果然里頭的東西全都濕透,她哀嚎,「我的手機掛了。」

    江禹安走過來,加碼奉送她一個食指推。

    「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淋雨?損失大了吧。」

    「好慘喔。」她低頭握緊手機,有點哽咽,在浴室里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又偷襲她,禹安把她當妹妹已經夠悲慘了,這下手機也來折磨她。

    他蹲下來,看見她眼眶泛紅,拍拍她的臉,笑著說︰「這樣就想哭,像個小孩一樣,哥去幫你買新的,反正我的也壞了,你先把姜湯喝了,再跟一峰吃晚餐,我不餓,買完手機拿過來給你,我就回去了。」他起身要走,被她拉住手腕。

    「你要買手機給我?」

    「是,我不想看見你哭。」江禹安說。

    「那我要最好、最貴的。」她語氣任性,既然她是妹妹,妹妹有權和任性。

    「好,我買最好、最貴的給你,只要你不哭。」他寵溺地摸摸她的頭。

    「不哭了,哥……」她松開手,千言萬語全說不出口,最後只說︰「謝謝你幫我做晚餐。」

    「傻瓜。」他笑了笑,留戀凝望她低下的頭。

    好一會,他轉身朝梁一峰說︰「你們吃晚餐吧,她吃飯喜歡有人陪。」

    他進廚房找了個袋子,將換下的濕衣服放進去,走出來,再望了眼依舊低頭的子瑜,什麼也沒說,走出大門,很輕很輕地關上門。

    江禹安走下樓,沒听見始終低著頭的林子瑜哭出了聲音。

    梁一峰放下餐盒,走到她旁邊,什麼也沒說,溫柔地將她攬進懷里,輕拍她的背。

    林子瑜哭了許久,聲音漸歇,梁一峰起身走進浴室拿出吹風機,對終于止住眼淚的她說︰「我幫你把頭發吹干。」

    她頂著紅腫雙眼,點點頭。

    梁一峰笨手笨腳的,從小到大被照顧得妥妥當當的大少爺,沒在小事上照顧過別人,偶爾扯痛林子瑜的長發,只能不住道歉,好片刻才慢慢吹得順了。

    空氣里,吹風機呼呼響,林子瑜終于開口。

    「你不想問嗎?」

    「問你為什麼哭嗎?」

    「嗯。」

    「不用問,我知道你是為禹安哭,你不曉得我有多羨慕他,我希望會有那麼一天,你哭是為了我,子瑜,我並沒有比禹安差。」

    她沉默許久,內心百感交集。

    梁一峰關掉吹風機,手心還握了把她柔軟長發,絲綢般黑亮光滑的發,漂亮得不像是真的。

    「我們……一起吃晚餐吧。」

    梁一峰欲言又止。其實他不是沒看見子瑜跟禹安之間的感情,他不曉得他們之間有什麼問題,也不想知道。

    在愛情戰場上,他不當小人,但也不當君子,他不會風度翩翩的幫他們解決問題,他只想為自己的幸福而戰,拿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努力把子瑜從禹安那里贏過來……

    搬家這天,風和日麗,梁一峰向朋友借了輛小貨卡,開進巷子,遠遠看見五個大紙箱、一個大型登機箱。子瑜跟禹安並肩站,那畫面約莫持續兩秒,禹安一雙眼停在子瑜臉上,子瑜則看著他開來的方向。

    這兩個人,他認識了一輩子,幾乎是一輩子……梁一峰想。

    在這一瞬間,他閃過成全他們的念頭,雖然放棄子瑜讓他心痛,但看見禹安眼神那瞬間,他覺得自己就算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像禹安那樣,彷佛全世界都不重要,唯獨子瑜才是這世界的唯一。

    禹安深情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輸了。

    下一瞬,子瑜朝他這頭粲笑著揮手,禹安轉過來,也面朝他開車過來的方向,那一瞬間想成全的沖動,像雪一般在太陽底下融化消失。

    他想,他有禹安沒有的財富權勢,能讓子瑜過更好、更幸福的日子,他……並沒有輸。

    他將車窗降到底,探頭出去,朝他們兩人揮手,停好小貨卡,他跳下車子,用夸張的語氣說︰「你們兩個居然在這里聊天偷懶!其他東西都要我一個人搬嗎?」

    「已經搬下來了啊。」林子瑜困惑地說。

    梁一峰錯愕,指著五大紙箱、一個29吋登機箱,不太相信地反問︰「你的東西就這些?」

    「這些已經多到出租車裝不下了。」

    梁一峰看看小貨卡,再看看那幾箱據說「很多」的東西。早知道他開休旅車來就好,何必大費周章去借小貨卡?

    「家具呢?都不搬?」他又問。

    「我們家能用的,我媽、我弟搬走了,剩下都是房東當初附的,新租的地方該有的家具都有,我只要搬這些。」她解釋。

    「你該早點說清楚,我就開休旅車來了,這輛小貨卡冷氣壞了,我都快被熱死了。」他搖搖頭,搬起紙箱,江禹安馬上將他手上的紙箱接過去。

    「看你滿頭大汗,休息一下吧,我來搬,很快就好。」

    梁一峰倒也不客氣,索性將手上的箱子遞出去,用手徒勞無功搧出微弱的風,越搧越熱。

    林子瑜看不下去,從皮包抽出一小更面紙,拿了張出來,幫他擦了幾下額頭。

    「果然是養在冷氣房的大少爺。」她取笑。

    「笑我?等等你坐進去就知道了,這種天氣,坐在沒冷氣的貨卡里頭像坐在烤箱里。」

    「心靜自然涼,車子開的時候,降下車窗就有風,能熱到哪兒去?」

    梁一峰盯著她好半晌,笑著冒出一句,「我看到你,心就靜不下來了。」

    仰頭對上他灼熱的目光,她很清楚那種眼神,許久許久之前,禹安也總是用灼熱得像是會將人燙傷的眼光看她。

    她無法響應,撇過頭想漠視他熱情的視線,沒想到迎上禹安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尷尬一笑,說︰「我要搬東西了……」

    「我搬好了。」江禹安語氣淡淡的,臉上的笑也是那樣淡,淡得像是將要融進藍天里的稀疏白雲,讓人捉摸不清。

    「呃……這麼快?」

    「沒多少東西。」

    「OK,出發吧。」梁一峰朝小貨卡數了數後,打開副駕駛座車門。

    「等會兒見。」江禹安走向騎了好幾年的哈特佛,戴上安全帽,跨上車,引擎轟隆轉動,他朝他們揮揮手,騎出巷子。

    林子瑜站在小貨卡旁,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一股莫名哀傷席卷而來,她覺得禹安正一步一步走出她的生命。

    「你們吵架了?」梁一峰蹙眉問,他看見她臉上顯明的憂傷。

    「能吵得起來多好……」她低語,「沒有,我們沒有吵架。」搖搖頭坐上小貨卡。

    小貨卡里的兩人沉默許久,從車窗卷進來的風,安撫車內的燥熱。

    林子瑜深深舒了口氣,開口問︰「梁一峰,你喜歡我什麼?」

    梁一峰沒料到她會天外飛來這一問,先是愕然半晌,朝她看去,只見她神情落寞看往車窗外,心不在焉的,若非他很肯定他的耳朵健康無礙,大概會懷疑她是不是真問了他那個問題。

    天下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愛問交往的對象這些問題,從「你喜歡我什麼?」到「你愛我什麼?」、「有多愛我?」……

    她沒來由的一個問題,該是意味著他有機會了?

    車子在新租屋處的巷口,就差一個拐彎,梁一峰在巷口轉角前停下小貨卡,車子排進P檔,他轉過身,雙手扶上林子瑜的肩,將她轉過來面對自己。

    「請你看著我,看我多喜歡你、听我說我喜歡你什麼。我第一眼看到你,是幼兒園小膏開學那天,我听別人說小孩子大多記不得兩、三歲的事,但我偏偏記得很清楚,那天下著毛毛雨,你綁了兩條長辮子,尾端扎著粉紅色緞帶,你穿了件白色棉質印花T恤、紅色短褲,剛到教室的小朋友幾乎都哭著要回家,只有你,安靜走進教室,拿了一本圖畫故事書,坐在角落里翻,你記不記得我走到你身邊,問了你什麼?」

    林子瑜搖頭,她根本忘記梁一峰找她說過話了。

    「你進教室之前,我也是哭得很慘,拉著奶媽不讓她走,可是看見你,我忘記要哭了,因為你就像我曾經想買,可是爸爸一直不讓我買的洋娃娃,漂亮得不像真的。你安安靜靜,不哭不鬧,我很好奇問你︰你為什麼不哭?你不想家嗎?你說,你到學校要讀很多書,要趕快長大幫媽媽賺錢,沒有時間哭。」

    他捧起她的臉,拇指輕劃她細致臉頰肌膚,深呼吸一回,又說︰「放學後,奶媽對我說,像你這麼勇敢聰明的女孩子,誰娶到你是誰的福氣,我那時不懂什麼是娶,可是從那天起,我的眼里只看得見你。我越是注意你,就越發覺你的好,你過得很辛苦,卻從不吝惜幫助比你還需要幫助的人,從幼兒園、國小、國中,你一直那麼好,沒改變過。」

    他放下捧著她臉頰的掌心,停頓半晌,思索猶豫後,決定坦白。

    「出國留學那幾年,我不是沒有交往過其他女孩,論外表,你的確不是美若天仙,但你有質樸堅韌的內在美,再美的女孩只要跟你一比全相形失色。你問我喜歡——」

    「你擁有過很多女孩子吧?」

    她問的是「擁有」,而非追求。他懂她問的,遲疑一會兒,他誠懇回答。

    「留學那幾年,沒人管,確實是不少。」

    「你喜歡我,會不會只是因為你沒得到過?」

    梁一峰訕訕地笑了笑,掐她一下臉,很親昵的。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想。今天我若還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子,有可能吧,但我二十好幾了,留學那幾年也放蕩過,我非常清楚對你的感覺,不是因為沒得到過,而是因為我知道你有多好,其他女人永遠取代不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梁一峰……」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不要再連名帶姓叫我,你叫禹安名字,卻不能只叫我名字嗎?兩個字比三個字省力得多,子瑜,給我機會吧,我不會讓你後悔。」說完,他低頭在她唇上飛快地印下一個很輕的吻。

    她仰頭看他,沉默著,最後只虛弱地扯出一抹笑當作回應。

    沒人注意到小貨卡不遠處,跨坐在哈特佛上的江禹安,啟動摩托車快速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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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5 00:03:4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江禹安手上兩份大披薩、一罐大可樂,站在舊公寓一樓沒關的大門前怔忡了半晌,想著自己對林子瑜說過只要是對她好的,不管多難,他都會盡力做到。

    不管多難,他都會逼自己去做……這是他給的承諾,哪怕是會讓他心痛得生不如死的事,只要對子瑜好,他都會笑著做到。

    他推開門,再輕輕關上,一階一階往上,臉上的笑緩慢綻開,二樓的門輕掩,透過門縫,他視線先入客廳,一只拆開的大紙箱前,梁一峰蹲在林子瑜身旁,兩人的頭靠得很近,低聲交談,她側臉一抹淡淡的笑,頰邊染著緋紅。

    他敲了敲大門,蹲在地上的兩個人同時回頭,梁一峰瞧見他立刻發難。

    「還說你會比我們早到,結果居然現在才來,把該做的苦力全都留給我一個人做。」

    他帶著笑意看看地上五個大紙箱,狀若無事聳肩,「才二樓而已,小Case吧,我好心把表現機會留給你不好嗎?我先到很久,想你們大概沒那麼快,就到附近買披薩,沒想到今天人多,等了很久才買到。」他揚了揚手里的兩盒披薩、可樂。

    「哇!哥,你太厲害了,怎麼知道我想吃披薩?有我喜歡的……」

    「墨西哥辣椒嗎?有,另一個也是你喜歡的龍蝦口味。」他依然笑得歡快,好似沒什麼不開心的事,好似自己還能正常呼吸,好似他沒看見幾乎令他心碎的一幕——一峰在她唇上印下輕吻,而她沒有推拒,只是淺笑。

    回來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多得讓自己害怕,他從不知道,原來人沒有了心,可以突然變得那麼冷靜,所有事都可以抽離出自己,冰冷的看、安靜的想。

    「贊!我最愛你,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了。」

    听著兩人的對話,梁一峰蹙眉。他曉得十四歲之後,禹安成了子瑜的干哥哥,子瑜的媽媽也收禹安當干兒子,但他們從未像今天這樣刻意使用兄妹稱呼,是因為他嗎?

    叩叩!

    兩記敲門聲揚起,三雙眼楮朝外看去,一個身材惹火、五官艷麗的女子探進頭來,梁一峰臉色突然黯了黯,女子像是沒注意到,眼神淡淡掃過他們三人,揚著熱情的笑說︰「你好,我住三樓,我听于凡說你今天搬進來,我叫梁珈珞。一樓住的是韓璃,我們三人有時間的話星期天晚上會一起吃飯,今天剛好是我們的聚餐,你要一起來嗎?」

    林子瑜想了一下,看看地上的紙箱,梁珈珞那道帶點性感的女中音又響起。

    「你要整理東西的話,下次聚餐我再約你。」

    「我東西沒有多少,你們約在哪里?」

    「附近有家北海道昆布火鍋,湯頭不錯,火鍋料也新鮮實在,我們約五點半在一樓等,一起坐車過去。」

    「好,那五點半見。」

    「OK,see  you.喔,我忘了問于凡你的名字。」

    「林子瑜。」

    「那子瑜,晚上見面聊,再跟你要電話嘍。」臨去前,梁珈珞又望了兩個男人一眼,補了一句,「你兩個男朋友真帥,很難選擇吧?」然後吃了兩個男人一口豆腐,「你們最後誰被拋棄,不要急著傷心,可以考慮考慮我,我缺男人,哈。」

    說完,她快閃離開,留下三個人一陣尷尬。

    梁一峰暗自想,也許那晚她醉到記不得他了,他該不該先對子瑜坦白?

    尷尬過去,江禹安先說︰「披薩快涼了,吃完再整理。」

    「對,我肚子好餓。」林子瑜附和。

    這時手機鈴聲乍響,江禹安致歉道︰「抱歉,接個電話。」他拿起手機接通,「你好。是……嗯……好,在哪里?」他看了看腕表,「……那大概三十分鐘到。好,掰。」

    收了手機後,他一臉抱歉地對林子瑜說︰「一個很重要的客戶臨時有事,我得過去一趟,對不起,沒辦法幫你整理東西了,幸好還有一峰在,下次補償你。」

    「沒關系啦,反正東西真的不多,很快就能整理完,你去忙,不用擔心我。何況還有一峰幫我。」

    「一峰,麻煩你了。」

    「說什麼話,你快去忙,別讓重要客戶等。」

    江禹安走出二樓,踏下階的每一步都沉重如鉛。

    走出舊公寓,陽光毒辣,刺得他皮膚眼楮都痛,但再痛也比不過心上的痛。

    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才發現手隱隱顫抖,剛才的若無其事是怎麼辦到的?他苦笑回撥。

    「姨丈,剛才謝謝你。」

    「你還好嗎?不是幫子瑜搬家?怎麼了?」

    「我……決定去上海了。」

    「跟你阿姨說過嗎?」

    「今天回去就說。」

    「你跟子瑜吵架了?」

    「要是能吵多好。」他嘆氣,「我們沒吵架,只是相親相愛得像是親兄妹。姨丈,聰明的女人會選擇一峰吧?我再努力也來不及追上他,我想清楚了,與其要子瑜等我給她幸福,不如讓她把握眼前幸福。」

    「禹安,你認為你哪里輸一峰?他擁有的家世財富嗎?」

    「不是這樣……」江禹安握緊手機,艷陽高照,他卻臉色顯白。他了解子瑜,若是輸給一峰,那也是輸給愛,子瑜只會因為愛上一峰而選擇一峰。

    她愛上一峰了嗎?

    如果是,一峰確實比他有能力讓子瑜過更好的生活,他拿什麼跟一峰競爭,連愛都輸了的話,他就沒有任何贏得過一峰的了。

    「如果是,你到姨丈公司,漢唐集團總市值遠遠超過梁家集團,姨丈把集團經營權給你,保證兩年內你能順利接手。」谷隸函捏捏鼻梁,靠上黑色辦公椅背,想著若能把集團交給禹安多好。

    「那是懷恩該接手的,我不能……」

    「你能力比懷恩好。」他誠懇說道。

    「姨丈,懷恩才是該接手……」

    「為什麼認為懷恩才是該接手的人?因為懷恩是我的孩子?」

    這頭,江禹安沉默不語。

    「你也是我的孩子,雖然你姓江,但你也是我的孩子。」

    「謝謝你,姨丈,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能,就算我可以,我也不會這麼做,子瑜不會因為財富選擇我。」

    「你不是認為你輸給一峰?除了家世背景,我不覺得你哪里輸給他,你說聰明的女人會選擇一峰,子瑜確實是個聰明女人,但真正聰明的女人不會因為一個男人的家世背景而選擇對方。」

    「一峰確實比我有能力給子瑜幸福。」他淡然地說。

    「你阿姨答應跟我結婚時,我只是個小律師,而她年紀輕輕卻已經是億晶集團執行長。你應該跟我一樣清楚,幸福是跟愛的人在一起才能產生的感覺,不是跟財富在一起。」谷隸函語氣溫和。

    「也許子瑜愛的人就是一峰,他們在一起……會幸福。」他語氣苦澀,滿腦子回放子瑜被吻的畫面。

    「子瑜說她愛一峰?」谷隸函微訝。他以為這些年打不開心結的是禹安,以為子瑜愛的人是禹安。

    「她沒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想起子瑜從浴室出來,向一峰解釋時的慌亂模樣、想起今天她接受的吻,一切也許早有蛛絲馬跡可循,租屋簽約、她毫不猶豫要他接上海的工作……

    「親口問,比憑感覺臆測可靠得多,去問問她,再做結論也不遲。」

    「姨丈,我會再想想,總之,剛才謝謝你。」

    「晚上早點回來,如果你確定要去上海,得花點時間說服你阿姨了。」谷隸函睿智地沒再給其他建議,感情這種事,唯有當事人看清了,才真的看清。

    「我知道,晚上見。」

    進梁氏集團工作後,為了盡快上手,林子瑜每天都十分忙碌。

    也是因為進入集團工作,她才體會到梁家有多麼家大業大,以前單純認為梁一峰家只是經營貿易,代理國外醫療器材,進了梁氏後,才曉得醫療器材代理僅是梁家最初起步的事業核心,在現任執行長二十年經營下,梁家已經從器材代理擴展到物流運輸,特別是物流運輸,已擠進世界前五大。

    至于原始本業的醫療器材代理,則發展為生產醫療器材外銷,初期因為質量優異,價格相較國際大品牌實惠,很快便沖出市佔率,近幾年市佔率更是沖破37%,與國際品牌並駕齊驅,也替國際大廠代工較精密的醫療器材零件。

    越是了解梁家,她越是察覺梁一峰跟她的差異巨大,但梁一峰……該說他沒神經或者遲鈍?他絲毫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麼不同,他對待她沒有一絲大少爺脾性,他甚至常讓她覺得她是高高在上的女王,而他是卑微的小男孩。

    唉,他是真的喜歡她到盲目的地步吧?

    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在梁一峰身邊工作將近一個月,她很快習慣每日大量忙碌的工作,加班幾乎成了常態,她有處理不完的文件、安排不完的行程。

    這樣很好,她偶爾得空時會想,忙一些,她比較沒時間心痛,比較不會去想,禹安要去上海的事。

    听說上海的女孩子對男人的吸引力很強,听說十個去上海的男人,九點九個會淪陷,禹安條件好,應該很快就會有女朋友了吧?

    想到這兒,她吐了口氣,拿著財會部剮送來的年度報告紙本備存盤,她敲敲梁一峰辦公門。

    「請進。」

    「這份財會部年度報告文件,電子文件執行長簽核過了,這是要送檔案存收的紙本備份,你簽過後,我再送執行長簽核。」

    「好。」梁一峰接過活頁夾,瀏覽後簽名再交回給她。

    「半個小時後,要出發到中部廠房。」

    「好,再簽幾份電子文件我就下樓,你東西都準備好了吧?」

    「開會資料都沒問題……」

    「我說的不是資料,是你要用的東西都帶齊了嗎?沒帶齊其實也無所謂,缺什麼我再幫你買好了,可以跟你在台中度過周末,我很開心。你工作快一個月了,習慣嗎?有沒有人欺負你?」他粲笑。子瑜到他身邊工作後,他簡直是春風得意,每天上班都開心,早上接她,晚上送她回家,他終于將她帶到身邊了。

    林子瑜眨了眨眼,沒料到他會這麼問。

    有沒有人欺負她?誰敢呢?但是過耳的閑言閑語倒是听見不少。

    她想起某天中午拿文件下樓到會計部,站在電梯角落,幾名高大的男職員進電梯擋住了她,所以後來進電梯的三個行政女職員沒發現她,聲音高昂地數落她是漂亮花瓶,甚至低級猜測她很會服侍男人、能讓男人欲仙欲死。

    她這才知道原來她讓公司單身女職員個個芳心碎了一地,她們又妒又羨地傳她是梁一峰的情婦,說她一定是床上**,人前又裝出端莊乖巧的模樣,手腕高明,才巴上未來的梁氏執行長……

    她听到當下是想笑的,一邊想,如果她手腕這麼高就太好了,如果只要會服侍男人、讓男人欲仙欲死就能得到男人的心,她希望得到禹安的心。

    希望到樂意當個能讓禹安欲仙欲死,留得住他的女人。

    只是很可惜,她很清楚禹安不是個重欲的男人,十八歲之前,他還會親吻她、擁抱並且愛憐地撫摸她,十八歲之後,他不再吻她了,頂多就是牽手、疼惜地摟著她的肩,完全就像一個哥哥疼愛妹妹。

    如果性能讓她得到禹安,她真願意當個床上**的女人……

    「你在想什麼?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梁一峰見她神思游蕩,斂起笑容。

    「沒有,有你當靠山,誰有膽子欺負我。」她笑了,微微感到失落。

    「我願意一輩子當你的靠山。」

    林子瑜沉默地望著他好半晌,笑了笑說︰「我送這份檔案給執行長,再整理一下資料,就可以出發了。」

    「子瑜……」梁一峰話梗在喉嚨。

    「特助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私底下,你可以叫我一峰。」

    「我們正在上班。」她淡淡地說。

    「能不能別對我若即若離?有時候我覺得你像是接受我了,有時候卻又覺得你全身都在拒絕我,如果不是很了解你,我真會以為你像那些愛玩手段的女人,這樣被你吊著,我很難過。」他語氣幾乎是可憐兮兮的了。

    「我沒有吊著你的意思。」她有氣無力地說。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煩躁。」他爬了爬不長的頭發。

    「你把頭發弄亂了。」她走近辦公桌,伸手替他整了整發型,手卻被他一把握住。

    「如果你真的還沒準備好,就別靠我太近,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你不曉得男人在很多時候只是頭野獸,特別是面對自己深愛的女人,得花上很大的力氣,才控制得了不撲上去。」他眼神狂熱,黑色雙瞳被欲望染得黝黑深邃。

    林子瑜連忙抽出手,臉微微發熱了,這是第一次,她面對梁一峰時心跳超速。

    看見她透出微紅的臉頰,梁一峰怔愣,然後是一波狂喜……他打動了她嗎?

    「我去忙了。」她慌忙轉身,快速步出辦公室。

    她撫著左胸口,等慌亂過去,她緩下腳步,輕輕嘆口氣,走到執行長辦公室,敲了門。

    「進來。」

    她推門走入辦公室,沉穩的黑色辦公桌、黑色皮沙發,沒有多余的擺飾,顯示辦公室主人的嚴肅。

    「執行長,這是財會部年度報告文件——」

    辦公桌後的男人抬起頭,朝她溫和一笑,指著沙發打斷她的話。

    「文件給我,你坐一下,陪伯父聊聊,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我知道你跟一峰等會兒要到台中開會。」梁義仁拿下文件,簽了名便起身走向沙發。

    林子瑜只好也往沙發走,坐下來。

    「子瑜,到公司這陣子工作得習慣吧?」

    「已經漸漸上手了。」

    「嗯。」他笑笑點頭,「我听一峰說你工作能力很好,不到一個月時間你就能跟上他的工作節奏,不簡單。你跟一峰幼兒園同班,國小、國中也同校同班,伯父看你像自己的女兒一樣,有沒有男朋友了?」

    「呃……」她瞬間明白了,「目前沒有。」她面露微笑。

    「伯父認識幾個不錯的年輕人,找時間大家一起吃飯、交個朋友,每個條件都很好,有好幾個都是上市公司主管,你們現在年輕人生活圈被工作局限住,不要把時間都擺在工作上,特別是女孩子青春有限,趁年輕有機會應該多認識幾個對象,終歸要嫁人,你也已經二十六了,要趕快,伯父……」

    「伯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我會跟一峰說清楚,不會妄想高攀他的。」

    「你這孩子,怎麼……」

    「伯父,于公,您是執行長,我只是個小職員,于私,您是一峰的父親,是長輩,我尊重您。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所以不想拐彎抹角回答您,這樣會顯得我無知且無禮,我知道跟一峰的差距,唯一能做的就是拒絕他,我跟他門不當戶不對,我有自知之明。」

    「我想我懂一峰為什麼喜歡你了,得不到的反而更有吸引力,你表現得很有骨氣,果然很聰明。」

    「您以為我對一峰欲擒故縱嗎?我沒有,在我心里已經有別的人。伯父想幫我介紹對象的好意,我心領了。」

    「既然你要挑明說,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沒見過不想進梁家的女孩,你可以去打听,集團上上下下,有哪個女職員不想飛上枝頭進豪門?所以單憑你的有自知之明難以說服我,我希望你向我保證……」

    「保證什麼?保證我不會愛上梁一峰,還是他不會愛上我?」她笑了。

    「這樣吧,我說過,得不到的反而更有吸引力,你要是想跟一峰談談戀愛我不反對,相信我,就算只是談戀愛,你能得到的好處也少不到哪里去,金錢、珠寶,或者幾間不動產,應該也遠遠超過你一輩子賺得到的錢了,我只要你保證你不會跟一峰要名分,他的妻子人選……」

    「伯父,恕我無禮,在您眼里我或許窮,但還沒窮到要用自己的身體去換取金錢,我願意保證我絕對不會要求一峰娶我,但若是他自己想娶我,我無能為力。」

    「你可以拒絕。」

    「相信我,我一定會拒絕他,若真有那麼一天,他盲目到敢跟我求婚,我一定會拒絕他,並且把今天我跟伯父的對話,一字不漏轉達給他。」她挺直背,笑得典雅。

    「你……」梁義仁臉上毫無笑意,只剩冰冷。

    「伯父覺得我無禮的話,隨時可以讓一峰開除我,相信憑我的學經歷,我一定能找得到其他工作。執行長,出發時間差不多快到了,我還得整理一些文件,先去忙。」

    她也許什麼都沒有,沒有財富、背景、權勢,但她有骨氣,那是她對自己唯一感到驕傲的,就算天皇老子來,也別想要她心甘情願被踐踏人格。

    退出辦公室才涌上想哭的沖動,她眨眨眼楮,逼退脆弱情緒。

    罷才對梁一峰的沖動,頃刻間煙消霧散了。

    辦公室內,梁義仁深思半晌。確實是個性剛強的女孩,可惜了,雙方家庭背景差異太大。

    悶熱的夜,一點風也沒有,江禹安在小巷路燈下,站兩、三個小時了。

    這陣子他忙著工作交接,沒什麼時間想太多,也逼著自己要放手,眼看出發日期將至,該交接都交接完了,原本忙碌的日子突然閑下來,他決定來看看子瑜,她也好陣子沒跟他聯絡,只是偶爾傳Line互相問候,他提不起勇氣主動打電話給她,害怕一個不小心,所有克制都白費。

    在Line上,她傳來的始終是笑臉,得意的、朝氣蓬勃的圖樣,然後貼一句工作好忙,再問問他好不好?他回復給她的,也總是笑臉。

    那種可有可無的,像是例行公事的罐頭問候訊息……他苦澀地想,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無須太過耽溺對她斷不了的牽腸掛肚,他好似也快要能夠做到無牽無掛飛去上海。

    直到今天,一整個沒工作可排進周末的兩天假期快要過去,他克制不了想見子瑜的念頭,他想看見她好好的……

    一輛打著白色魚眼車燈的高級房車駛進巷子,他認得,那是梁一峰的車。車子駛過他面前,他看見後座兩個相依偎身形,子瑜靠在梁一峰肩上。

    車子在公寓門前停下,梁一峰伸手溫柔拍拍她的臉,她抬起頭……

    他听不見車內兩人的交談,但喉頭涌上來的苦意更鮮明了,想要無牽無掛的過程原來這樣痛。

    梁一峰先打開車門下來,林子瑜也跟著下車,她正好朝他的方向看來,背對他的梁一峰也轉過來。

    她朝他跑過來,又驚又喜地笑,「禹……哥,你怎麼來了?等很久嗎?」

    又是那個刻意的稱呼,彷佛有意隔開他們的距離,他並不想成為她的負擔,如果她需要在一峰面前與他劃清界線的話,他會努力幫她。

    「我剛到附近拜訪客戶,過來看看你回來沒,看二樓的燈沒亮正要走,你就回來了。」江禹安淡淡地說。

    梁一峰走過來,刻意把手擱在林子瑜肩上,笑臉相迎。

    「這麼晚來找妹妹?怕我把妹妹吃了?」

    他淡淡掃過那大掌,子瑜的肩那樣縴弱……

    「我只是剛好在附近才過來看看,順便告訴妹妹,我搭星期三飛機去上海。」

    「這麼快?」林子瑜的神情轉瞬黯淡,語氣失落。

    「星期二一起吃飯,我跟子瑜幫你開歡送會,慶祝你到上海高升。」

    「是啊,哥,星期二晚上空出來,我們一起吃飯,我訂你愛吃的川菜館。」

    「好,你說了算。」江禹安淡淡笑答,掙扎片刻,終究克制不住,問︰「你們正式交往了?」

    這問題多蠢,出口後,他忍不住嘲笑自己,還奢望什麼呢?眼見為憑,不夠可靠嗎?也許,他真是傻到听進姨丈的話,親口問比憑感覺臆測可靠得多,也或許,他下意識想得到他們親口證實,讓心死得徹底。

    三個人因為同一個問題,生出不一樣反應。

    林子瑜低下頭,想反駁否認的沖動感受到梁一峰擱在肩上的掌後,硬是壓抑住了。是或不是,對禹安來說有什麼重要呢?看見一峰的舉動,他也只淡淡掃一眼,什麼反應也沒有,換作以前……換作那個會為了她跟梁一峰斗牛的江禹安,一定會打掉一峰的手,大聲宣示,「子瑜是我的!」

    現在的禹安,不是從前的禹安了,只是想當個好哥哥的禹安,他大概打算著如果她跟一峰交往,他就能真正像個哥哥,安心到上海闖出一片天了。

    讓他心安吧,她能為他做到。她用沉默當作默認,低頭不讓他看見自己眼眶發熱。

    梁一峰呆愣幾秒,暗暗看她一眼,見她低頭不做反應。那是默認嗎?是吧。

    他笑得心花怒放,像在宣布人生大事地回答,「我們這次到台中開會,順便共度周末,確認彼此的心意了,子瑜同意了我的追求,這樣應該算交往吧?」

    林子瑜呆住,抬頭望著他。她什麼時候跟他確認心意了?

    這家伙……算了,回頭再跟他說清楚吧。

    「一峰,你先回去,我跟哥再說幾句話就上樓休息了,今天很累。」

    她沒反駁!梁一峰心花怒放到了極致,開懷不已。

    他沒想到竟能在禹安面前,得到與她相戀的入場券。

    「好。」他二話不說地答應,立即行使情人權利,在她臉上印下一個吻,「早點休息,明天我過來接你。」說完,他回到車里,車子在小巷里無法回轉,司機緩慢倒車駛離,他按下車窗朝兩人揮手。

    一直到車子離開了,兩人仍是沉默不語。

    「……你快樂嗎?」許久後,江禹安聲音極低地打破靜默。心很傷、很痛,但到了極點忽然就麻痹了,至少,他還能在她面前擠出笑容。

    林子瑜仰頭看他。黑夜濃重得像是霧罩住她的心,她覺得自己好似迷路的孩子很恐懼,失去禹安這項已成真的事實,讓她想放聲痛哭。

    但現在不行,她勉強地笑,心在破碎。

    「快樂吧,一峰……對我很好。」她低語,這是真話。

    「子瑜,只要你幸福,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忍不住撫摸她的臉頰。

    「那你呢?快樂嗎?」她迎上他清亮的視線,那雙充滿感情的黑眸,曾經載滿了炙情熱愛,單單只對她,而今卻不復存在。

    他低首望著她,滿腔不舍快沖破胸口,失去她的痛,太清晰。

    他吐出輕嘆,彷佛如此就能稀釋自己心口的疼,幾乎要壓抑不住的情感讓他伸出手,緊緊攬她入懷,思緒千回百轉。

    「一下就好,讓我像個哥哥抱著你。子瑜,你快樂就是我的快樂,從小到大,我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見你幸福!你上樓吧,我該回去了,星期二晚上見。」

    他松手,沒等她回應,頭也不回地走出小巷,也沒人看見他迫在眼角的眼淚終于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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