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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熱鬧的晚膳結束,關家藥鋪內的燈一盞盞地熄滅,男孩們和藥鋪中的伙計掌櫃都睡在西側的通鋪里,那里鼾聲如雷。關氏夫婦住在正房,關小缸是唯一的女孩,獨自住在東廂房內。
不習慣與人同住的風長瀾邁出西院,來到關家的正堂,這里白天是人來人往的藥鋪,正堂的東面擺放著百眼櫥,每一個抽屜上都貼著鮮紅的紙,紙上皆是草藥名,一股股濃烈卻又安定人思緒的藥香在暗夜里浮動。
今夜真像戲園里的雜劇,而他竟然也是其中一角,真是出人意料。
咚咚咚咚!有顆小圓球正在黑暗里從側門外跑來。小圓球連腳步聲都輕快活潑,像一粒四處亂彈的小豆子。
輕移步子,他隱身在陰暗的角落中。
小圓球急匆匆跑來,壓根沒注意到屋里還有其他人,她只顧著撲向裝滿藥材的百眼櫥,嘴里念念有詞,「傷口應該用一一爹說流血的傷口應該用……怎麼在這個時候想不起來了呢?」她可是藥鋪里習藥典最用功的一個。她憨憨地摸摸自己的額頭,又傻乎乎地道︰「原來頭這麼燙,難怪想不起來,那味藥叫什麼呢?」
她受傷了!黑暗中冰霜般的冷眸有了情緒。
臨睡前她還有說有笑的,怎麼會受傷?她傷到哪里了?嚴不嚴重?連串的擔心令風長瀾自己都覺得訝異。
啷!小圓球不知什麼時候踩著木椅爬到百眼櫥上端,伸手打開頂端的抽屜,誰知一個身形不穩,小球從櫥櫃上摔了下來。
「好痛!」關小缸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她可不想驚動其他人。
揉揉摔痛的手肘,她可憐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
忍著痛的小身子前突地無聲地出現了一抹青灰色身影。
慢慢地移動圓滾滾的眼楮,她看向那人。
「瀾哥哥!」她咧嘴一笑,卻倏地感到一陣虛弱,身子一軟便要滑向地面。
瘦削的少年伸手接住了她,長長的銀發隨著他傾身的動作散落在她肩頭。
「哪里受傷了?」他的臉色相當難看,在夜影里如同陰間來客。
躺進他的懷里,關小缸絲毫不被他的臉色嚇到。
「瀾哥哥,你的頭發……」那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該有的發色,灰白偏銀的長發覆蓋在風長瀾精致的面孔兩側,初遇時他一直戴著黑帽,天色又昏暗,她沒有看清楚,現在她看到了。
瀾哥哥以前一定過得很苦,要不然怎會白了頭發!關小缸心痛地想著,以後她一定要加倍加倍對他好。
「到底傷在哪里?」別用那麼哀怨的眼神看他,他不是該被同情的那個。「快說。」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這里。」見風長瀾不悅,她忙不迭地撩起中衣的袖子,露出粉嫩手腕上的傷口。
只見幼嫩肌膚上兩個有些化膿的血洞,血洞四周的皮膚都高高地腫起。
環住關小缸身子的雙臂猛地收緊。
雪白中衣裹著的小身子正受著高熱的折磨,那兩個傷口想必很痛。
風長瀾的臉色一沉,思緒回到城門前的一幕。
那麼大一個長安城,為什麼她要注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替他趕走那些野狗?明明他比她高比她年長,那些野狗,他根本就可以不用吹灰之力解決掉。
她干嗎傻到擋在他的前面?她直率、天真、可愛,但直率得太過傻氣,沒有人看顧,她一定會被自己的憨傻害死,世道險惡、人心黑暗,小小的她生在食物鏈的最低層,若沒人護著怎麼行!
只要想到她可能在他看不見時被傷害欺侮,他呼吸就變得沉重,一吐一吸之間都覺得痛,同時也覺得陣陣心悸襲來。
他一直沒給她好臉色,沒有對她好,她也能全心全意地對他,不求任何一丁點回報。
會答應她來到關家,只是出于一種好奇,想知道她住在長安的哪個角落,也許某,一天,當他在外飄蕩得累了,想停下來休息時,會想要回到這里瞧瞧這個傻得讓人忍不住要生氣的小圓球,她很傻很天真,卻又可愛得讓人無法去討厭,可以當成疲憊時的身心調劑品,他壓根沒打算長留下來的,可是……
「頭好暈哦。」關小缸咕噥著,虛弱地嘆息,由于傷口化膿,她開始發起高熱,腦袋漸漸昏沉沉起來。
「瀾哥哥,答應我,別告訴爹娘,要是爹知道了,一定會把我關在家里,明天我跟悠仁約好要去寧心苑看火頭師傅炒田螺……咳咳咳……」
小孩就是小孩,都已經軟綿綿地癱在別人懷里了還想著玩。
她的傷不容耽擱,風長瀾冷著臉沒理會她稚氣的話,將她放到檜木櫃台前面的軟墊上。「坐好。」
轉回百眼櫥前,他掃了一眼各抽屜上的草藥名,找到他所需的東西,拉開小抽屜,以修長好看的手指取出櫃中的藥材。
他爹娘雖然對子女很嚴苛,但在傳授畢生所學之事上一直都是盡心盡力的,因此他雖只不過十四歲,但在藥理醫術上,已高出行醫幾十載的大夫不知多少,甚至超出了宮中御醫,治一個小小的創口,對他而言根本如同打個哈欠般簡單。
月兒斜映入屋的微光照射在他頎長的身子上,承受高熱的關小缸雙頰通紅,目不轉楮地看著風長瀾背對自己的身影。
瀾哥哥好好看哦!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沉穩自信,那雙漂亮的杏眼像是一汪深潭,專注的時候會少一些冷色,讓她能多瞧幾眼而不被凍傷。縴長的手臂優雅地在抽屜間來回,令人越看越著迷。
有些人,天生就帶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小圓球看傻了,小小的心兒在胸口亂搗,害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瀾哥哥跟其他的哥哥不一樣。關小缸很確定地想著,他相貌與其他人不一樣,身材與其他人不一樣,在她心上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以後長大,她一定要嫁瀾哥哥這樣的人,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頓時充塞在她小小的腦袋中,小小的心里瞬間填滿渴望。
找好需要的藥材,風長瀾踅回關小缸面前,拿著杵臼將藥材都搗成粉末,再將細末敷上細腕上的血洞,他的眉始終擰得緊緊的。
「不要動。」沒有很多關切的話語,敷上藥粉,他用干淨的布巾蓋住她的傷口,動作透露著溫柔,怕弄痛她。
「不痛了。」關小缸歡喜地咧嘴笑道,不愧是瀾哥哥,好厲害呢!她真的不痛了,明天又可以活蹦亂跳地跟悠仁去寧心苑了。
瞄了一眼那傻氣的笑容,風長瀾什麼也沒說,收好動用過的東西,半摟起關小缸。「回房吧。」
「寧心苑的田螺非常好吃,味香汁多,我跟悠仁都饞很久,寧心苑的老板仰慕諸葛伯伯的書法,所以特別答應我們能到灶房去吃新鮮炒出來的田螺,還可以偷師呢!瀾哥哥,悠仁很厲害,什麼菜她看一次就會了,報國寺的主持都說悠仁是廚神下凡。」小小的雙手纏上灰布袖就再也不放開了,她熱情洋溢地說著明日的計劃和她的朋友,拉拉雜雜一大堆,獻寶似的,「哇,想到明天要去,都開心得睡不著嘍。」病才好一點點,她就得意忘形了。
必小缸說得開心,風長瀾只是沉默地听,帶她回東廂的速度一點都沒有減慢。
「停停停。」兩人走到關家的內院里,關小缸晶瑩的眸子一閃,由被人拖著走改為牽著風長瀾的衣袖往院中央扯。
甭冷的身影亦步亦趨地隨她來到院里。深夜里,寒風盤旋在小小的天井里,他側著身,默默為小圓球擋著涼風,上了藥,可她的身體還不會那麼快復原,她太笨,根本不懂得照顧自己,只能他來照顧她。
「瀾哥哥,你看,這顆櫻桃樹是我種的哦。」小小的樹苗跟矮矮的關小缸一樣高,樹干縴細,在風里搖崗。
不過一顆小小的櫻桃樹,有必要這樣開心嗎?風長瀾心想,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可愛的臉上。
年方十二的她雙頰還圓嘟嘟的,小小的菱唇彎彎的,色彩紅潤,整個臉上最吸引人的便是那雙含著熱情的笑眼,認真起來的時候是圓圓的,笑的時候又彎彎的。
小丫頭一個!
「瀾哥哥,你會不會離開我們?」小手扶著小樹的關小缸突然想到此事,原本的好心情一轉,有些低落地說道,邊說小**邊緩緩地坐在樹下的石墩上。
「該睡了,你的傷需要休息。」不要在這個時候問他這個問題,因為他也沒有答案。
「上次我撿到小豆弟,他說了要留在關家的,可是一個月以後他就被他的小姑姑帶回家了。」小豆弟能找回親人,她打從心底高興,可是,他們從此便失去了聯系,本來在一個桌上搶飯吃的伙伴不見了,令人好難過。
如果瀾哥哥也離開,她肯定不止哭半個月那麼簡單,她很清楚自己會很難過很難過,因為現在光只是想,她就已經驚慌痛苦到快哭了。
什麼?她還撿過別的男孩?今天是他,明天是不是還有什麼大豆哥、小菜弟、小蝦兄、大魚叔?她熱情的糾纏也會被別人享用?她也會對著別的男生說︰「你肚子餓了嗎?我有包子給你吃。」還會手無寸鐵地幫其他男孩趕野狗?
懊死!惱怒和嫉妒沖進他的腦子,掌控了他向來冷靜理智的心緒。
他要留下來!她想再撿別人試試看!對,他就留下來做食客,做關家的萬年食客!
「……瀾哥哥,你臉色很難看耶。」是風太冷嗎?還是真的討厭留下來?
「你眼花了。」
豈止是難看,他額間的青筋都跳出來了。
她不像話,她傻,她熱情,她憨得過了頭,她義無反顧地跟她那堆笨蛋親人一起對他好……該死!她在溶解他的孤傲。
「瀾哥哥,在你爹娘沒找到你之前,你都在這里陪我好嗎?不要走,不要走嘛好不好?」疲倦令她神情迷蒙,剛才的活力通通不見了,她睡眼蒙朧地看著眼前清冷的身影。
「瀾哥哥,陪我一起看這棵櫻桃樹長高、出葉、開花,最後最後,看它結出紅紅的香甜的果子……我們一起等四年,四年後一定可以吃到甜甜的果子。」她迷迷糊糊地倒在身旁的懷抱里,在入睡前的那一瞬間,她看見風長瀾有型的薄嘴動了動,但卻听不清他的聲音。
徒勞地掙扎兩下,仍是沒能擺脫周公的召喚,沉入夢里,他到底說了什麼呢?說了什麼呢?好討厭哦!她真的不想睡啊。
他說︰「我會跟你一起等它長成大樹。」這是關小缸漏听的話。
夜靜悄悄地吞噬這句小小的誓言,風兒在夜色里輕輕吹送,卻吹不散他許下的承諾。
第二日一早,關小缸在娘的大叫中醒過來。
「小缸,起床了,今天要把庫房里的黃耆拿出來曬好才能出去玩。」
小圓球從床上彈起來,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睡在房間里,身邊沒有風長瀾的半點影子,天空也由黑黑的夜幕換成一片湛藍。
啊!瀾哥哥不是走了吧?
來不及趿上鞋,她頂著一頭亂發慌亂地跑到前堂。
「小缸你這是在干嗎?」她傻傻的樣子被阿貓取笑了。
「呵呵。」她傻笑兩聲,目光準確地找出風長瀾清冷的背影。
他就在那里,手里握著筆,正在幫爹抄寫藥方,他好看的動作和肅冷的表情絲毫沒變,自然的沉穩在擠滿粗人的關家藥鋪顯得格外突出。
「小缸,快去吃早膳,記得別忘了曬黃耆,難得好天氣,一別錯過了哦,再過幾天說不準該下連日的秋雨了。」關大娘提著菜籃邊往外走邊囑咐女兒。
「哦。」小缸丟給風長瀾一個笑臉,才嘟著嘴踅回房里,又叫她曬藥材,曬完都沒法出去玩了!嗚嗚,怎麼辦?她一直是很听話的乖寶寶,爹娘交代的事她一向會照辦,可是今天要去寧心苑耶!
要是爽約,向來臭臉的悠仁一定會用最臭的臉對她,還會念她好多遍,最重要的是她還會拒絕煮好吃的給她吃。嗚!
苦著臉穿戴好衣物,急急吃完早膳後,她從庫房里拖出一麻袋的黃耆,沉重的分量弄得她滿頭大汗,這些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手把成人手指粗細的黃耆分開,分別放在竹篾上,讓每片都享受到早晨溫和的日光,這道工序可以保證藥材在潮濕冰冷的冬季不會發霉變壞。
沒多久,關家院牆外來了一個臉很臭的女孩,對著牆內喊,「關小缸,你遲到了!」
嗚!悠仁殺過來了。
小缸嘟著嘴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傻傻地盯著院牆外邊著急。
「關小缸,你再不出聲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寧心苑,不帶你去了!」
嗚……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出聲的好。
「你到底要不要出來?」
一抹灰色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關小缸的身邊,接過她手里的黃耆。
「你的朋友來了。」
「瀾哥哥?」關小缸夸張地張著嘴,瞧見風長瀾將垂下的銀發攏到肩後,彎下身子,將手上的藥材熟練地攤在竹篾上。
「關小缸,你讓本小姐身上沾上藥味你就死定了。」外面的小姑娘越來越不耐煩,聲音越來越大聲。
「你想她把屋頂吼下來嗎?」風長瀾冷冷地瞄了眼牆外,繼續手里的工作,外面那個女人應該死一百次,他心里陰狠地想著。
瀾哥哥在幫她耶!關小缸雙眼變成星星,心兒快樂地飛上雲霄。
「再不走,我會用我的方式讓外面的人再也開不了口。」他無法看小缸受人責備,他惱怒地說道。
「瀾哥哥別氣別氣,悠仁只是臉很臭嘴很壞,可是心地特別好。」
「關小缸,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就絕交!我保證你以後永遠吃不到涼糕和醬肉大包了!」好不容易用了爹的關系才求到去寧心苑的機會,小缸居然不出來,牆外的女孩也氣翻了。
院內,開心不已的關小缸笑得甜甜地向風長瀾告別。「我走了喲!」她取下腰上的圍裙,笑著跳著往後門走,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瀾哥哥對她真好!
來到後門,她又跑了回來,咧著嘴歡樂地朝曬藥的風長瀾揮手,包著白布的手在空中很是刺眼。
幽冷的眸光凝在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一絲寵溺。
「瀾哥哥,等我回來哦!」圓臉上的笑容純淨如暖陽,令人根本無從拒絕,快樂地說完這句話,她轉回身,終于去和諸葛悠仁會合。
院子里,可以听見諸葛悠仁又低聲說了關小缸幾句,之後早晨便恢復了平靜。
但有一個人卻再也無法平靜地曬藥,他彎身愣在那里,對著竹篾發呆,還差點把一麻袋的黃耆都變了黃耆粉。
他忘不了她此刻美麗明媚的笑容,直到許多許多年後,他都義無反顧地守護著那歡快的背影和暖暖的笑臉,直到他彌留在生死邊緣之際。
必家蘭陵藥鋪,生意興隆,門庭若市,當家關大力為人敦厚和善,樂善好施,在長安有很好的口碑,長安的大夫們大多上關家藥鋪購藥,而遠道而來的販藥商人也將關家藥鋪當成銷貨的首選。
然而即便辛辛苦苦一年忙到頭,關家人也並未過上大富大貴的日子,反而有時候還會捉襟見肘,可謂家徒四壁。
「我們家人多嘛,小狗哥小宗哥阿貓哥初三哥,大哥撿到的幾位哥哥,二哥撿到的幾個弟弟和妹妹,三哥也有撿呀,呵呵呵,其實我家撿人最多的,可是我老爹喲!還要算上店里伙計掌櫃伯伯和他們一家還有七舅八姨什麼的。」關小缸數著手指算著店中人口。
小小的關家多出這麼多張吃飯的嘴,都是他們一家熱心的結果,幾十個無父無母或是被家人遺棄的孩子吃穿用度全靠關家供給。再則,每年關大力都會向窮苦人家贈藥,不但分文不取,還貼錢來找大夫給他們看病,還有便是街坊鄰居,外鄉的腳夫苦力來買藥,見人家手頭拮據的,關大力便不計成本半賣半送,或者允許他們賒欠藥資,情況好一點的會在兩三年內還湊齊的藥錢,可往往是舊賬未清又添新賬了,那些賒出去的藥,大多數都變成賬本上的死賬,想收也收不回來,年年如此,就算有再大的家業,也慢慢被消磨殆盡。
置身于關家藥鋪正堂,風長瀾抬頭,破瓦中漏下的陽光照在他的面上,下雨時,小院就即刻變成汪洋,更別提關家里里外外都數不出一件值錢的玩意了,這樣的環境他怎能忍受?他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也不允許關小缸受任何苦。
他決心讓這破爛不堪的小約鋪在他的手里,打出一片嶄新的藍天,他要給關小缸一切,讓這傻乎乎的一家人和憨厚純良的姑娘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像眼前這樣,個個穿著補丁重重的衣衫,一日三餐幾十個人搶著填不飽肚腹的飯食。
往後雨季來臨,屋頂上的瓦片會好好地擋住大雨,冰寒的冬季,每個人都能穿上厚厚暖暖的棉衣。
在不久的將來,關家會有豪宅大屋,成群奴僕。
他會用他的一雙手,好好地為關小缸支撐起天地,他要她過得好,這樣的傻姑娘應該得到寵愛和嬌養。
金銀珠寶、上等的胭脂水粉、玉石綢緞、尊貴的身份,他會樣樣不漏地全給她。
為了小缸,當夜,他邁出了第一步,正式在長安埋下他的勢力。
風長瀾悄無聲息地溜進皇宮中的天牢。
「玄紫道人!」他選中了他的目標,一個即將被處死的老道人。
來到長安的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留意著各方的消息,要選中有力的目標,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誰在叫我?」玄紫道人麻木地回應,他因無法減輕聖上風痹之癥所帶來的痛苦而被打入死牢,在此之前,他是風光一時的皇家御用道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風長瀾的聲音幽冷無情,在沉沉的黑幕里像是鬼魅。
「是來收我魂魄的閻王吧。」明日他就要被押去砍頭了,見什麼都不奇怪。
「別急著死,你對我的用處還大著呢。」風長瀾擲出手里的小錦盒,丟到老道面前。
「這是……」
「配上平安磺,即可緩解聖上的風痹之痛。」平安磺是藥引,可緩解風痹之苦,這是風家的獨門配方。
「啊,」
「就今夜呈上去吧!你死不了了,還會飛黃騰達。」他口氣疏冷,像是在談論一頓飯的好壞。
老道顫巍巍地打開錦盒,盒中是三枚黑黑的藥丸,氣味特別,像是來自異域,「你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憑你的三寸不爛之舌,拿著這藥脫身不成問題。」
「你要什麼?」
「要你的言听計從,否則,我還會將你送回這里,要不要听我的話,你自己決斷。」
「什麼意思?」黑霧之中卻再無聲息,老道又驚又怕地盤算了一個時辰,終于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對著牢房外大喊道︰「快來人呀,快來人呀,貧道開悟了,太上老君給了貧道指點,貧道有聖物獻給皇上!快來人啊!」
那夜之後,再未听說聖上受風痹之痛所苦,獻上聖物的玄紫道人成為皇上身邊的紅人,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兩年後,同樣患有風痹之癥的新帝登基,他依舊常伴君側,宮中權貴都對他另眼相看。
誰叫李氏皇族人人都有風痹之癥呢,誰都不想每日每夜痛個半死,對于能解除痛苦的玄紫道人,他們無不充滿敬仰之情。
歲月看似無痕,卻會在很多事情上留下痕跡,比如說關家庭中的那棵櫻桃樹,它現在可神氣了,枝葉舒展,濃蔭蓋地,以前小小的枝干如今也變得粗粗的了。
必小缸也由一顆小圓球變成娉婷女子,她原本豐腴的雙頰變為微尖的瓜子臉,短短小小的眉毛也舒展開來,細細彎彎的濃淡適中。色澤好看的唇豐潤誘人,唯一沒有變化的還是如陽光般甜蜜的笑意,滿含熱情的水眸圓亮,一笑就能讓人如沐春陽。
以往穿著的小衫子都被換成了白絹單衣,絳紅石榴裙,苗條的腰線包裹在素雅的衣裙里,自有一種婀娜氣韻。
不過在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中,有一樣還是沒有變。
「小弟弟,你的爹娘呢?」這些人撿人的熱情依然有增無減。
「嗚嗚嗚嗚,姐姐……」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雙眼掛著清淚,眨著烏溜溜的眼楮抽泣著。
「小弟弟乖乖,不哭哦,有姐姐在,你是不是餓了?我這里有肉包,找不到爹娘啦?跟姐姐回家吧,姐姐家有好多好吃的。」自從四年前宮中的玄紫道人指定關家藥鋪為其供應藥石後,關家莫名其妙地就多出了好多銀子,最奇怪的是,爹四處贈藥的次數變得更多了,銀子卻不見短缺,被撿回家的小孩也多了,吃的東西卻也一直不虞匱乏。
「姐姐要撿我回家?」
小男孩的眼楮突然亮了亮,一股妖氣顯現又隨即消失,被熱情沖昏頭的關小缸當然沒有注意到。
「嗯,跟我來吧,等你吃飽飽了,我帶你去找爹娘,我哥可是堂堂的總捕頭,在長安,沒有他找不著的人。要是找不著你爹娘,你也可以安心在我家住下,住多久都沒問題哦。」前年在風長瀾的堅持下,關家買下蘭陵坊邊上安善坊的土地,還加蓋了七間大房,眼下就算再撿十幾二十個人都住得下。
「哇!姐姐你人真好。」小男孩破涕為笑。
「小缸,你怎麼在這里?」瘦削頎長的男子踩著黑布靴,淡淡地說道。
螓首抬起,一張陰柔的美顏便出現在關小缸的眼里,大大的黑眸瞬間添注燦爛的笑意和親昵的溫柔。
「瀾哥哥!」她軟軟地喚他,玲瓏的身子從地上站起來,小手習慣性地握住他的灰布衣袖,瞧著他笑而不語。
歲月將她由可愛的小圓球變成娉婷女子,他也由翩翩少年郎變為氣度不凡的男子,而他們之間也因為歲月,積累起深深的感情。
對上笑顏,幽冷的黑眸閃了閃,帶著些許隱忍,每瞧見那春陽般的笑,他向來冰冷的胸口就漲滿情意,幾乎要淹沒他。
「不是說約了諸葛悠仁嗎?再不快點又要被罵了。」一想到那個滿臉堆著臭豆腐的女人,風長瀾薄唇緊抿。那家伙天生與人過不去,臉臭嘴也不饒人,一點也不討喜。
風長瀾常常嘆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在他面前囂張這麼久還可以好好活著,都是因為關小缸令他不能下手。
「瀾哥哥,這個小弟弟他好可憐。」關小缸回身看向小男孩,面露難色,今日鐵定會挨悠仁罵,但她又不能放著他不管。
狹長的俊眸緩緩移向坐在地上的小男孩,淡淡的神情不帶任何壓迫感,但地上的那人卻覺得渾身寒毛乍起,像做了虧心事似的低下頭,手足並用地往後退了一下。
「你放心去吧,把他交給我!」收回視線後,風長瀾溫和地對關小缸說道。
「瀾哥哥,會不會太辛苦?昨夜你跟他們忙到深夜,一定很累吧?」四年來,關家生意昌隆,最累的人便是風長瀾,誰叫她爹偷懶,把好多事都丟給瀾哥哥處理,這讓關小缸在心中腹誹萬遍,替他心痛。
一想到爹笑呵呵地厚著臉皮說︰「這事交給我們瀾當家吧,以後有事別找關大力,就找瀾當家。」她就好生氣。
「哪會累,你快去吧。」
「小姐姐,我不要他!」大難臨頭啦!小男孩顫聲反抗。
「不要怕哦,這位大哥哥很溫柔的,他人很好,會好好照顧你的,放心吧!」丟給小兄弟一個笑容,關小缸揮別了風長瀾,提起裙角,蹦蹦跳跳地跑向尚書府。
「我不餓,也不冷,我走了。」見關小缸走掉,小男孩迅速起身,拍拍塵土,轉身就要溜。
「你走不掉了。」風長瀾倏地拎起他的衣領,另一只手迅速揮出一撮粉末。
「啊,動不了了。」小男孩心中大叫不好,四肢已不能動彈。
「你好大的膽子!」額際青筋跳起,不復剛才溫柔的風長瀾,神色陰冷地說道,順勢提著他拐進一旁無人的暗巷。
「你你你你一一你要做什麼?」小男孩原形畢露,臉上妖氣十射,眸光邪魅,神態惑人。
「我要殺了你這畜生。」關小缸愛撿人,但並非次次都運氣好地撿到好人,一心只想幫助可憐人的她曾撿到江洋大盜、采花賊、登徒子,若不是他暗中注意著,接手處理麻煩,真不知關小缸會死多少次,這次更厲害了,撿到一只妖!
「哇!嗚嗚,你動手吧!做一只狐狸精壓力好大啊!魅惑世人會被雷劈,想偷雞吃被狗咬,想騙一頓美食又要被人殺,哇嗚嗚嗚……真是餓死妖了啊!」那只小狐狸精號啕大哭。
布滿青筋的手死死扼住它的喉,若非他小時隨爹習過些道法,今日豈不是就要讓小畜生進了關家門,禍亂人間?
它想魅惑他的小缸?想都別想,風長瀾怒火沖天,殺氣騰騰。
「你動手吧,哼,我一定會叫同伴告訴那個人我是怎麼死的,她那麼信任你,看你怎麼解釋!姐姐那麼善良,一定會追問我的下落,知道你害死我後一定會氣你惱你不理你!她可不會以為我是只狐妖。」小狐狸提醒他。
沉吟半刻,風長瀾打量了它一番,冷冷地放開了手。「你中了苗疆之毒,不管你是人也好妖也好,只要乖乖听話,我就讓你活下去。」留著它,不但能向小缸交代,還可以為往後他的勢力擴張提供情報……妖的用處比人大多了。
「啊?」他是一只很老實的妖好不好,不用對他這麼狠吧。小狐狸聞言瞠目結舌,心驚膽顫,這人好狠啊,不但對人下毒,還對妖下毒,有沒有天理啊,老天你怎麼不放個大雷出來劈人啊!
「你叫什麼?」
「笑兒。」妖是沒有名的,但曾經有一個人給他起了小名。
「此後你就叫君莫笑,乖乖為我辦事。」
當天,風長瀾將它帶回了關家,君莫笑從此有了名字,而風長瀾有了一個極為得力的奴僕。
到達西市時正值晌午,風長瀾以沉穩的步履進入鳳鳴樓,君莫笑探听到消息,告訴他胡商頭領阿力克正在此處。
一個時辰後,風長瀾輕而易舉地說服阿力克與他合作,他對西域及胡商的深入了解打動了阿力克,況且在半個時辰里,他治好了阿力克的眼疾,面對恩人,阿力克大方地答應,以後從西域波絲帶骨路支、燕支、沒藥、乳香、麒麟露、白龍腦、黑砂糖等貴重異域藥材專送至關家藥鋪,不再向其他藥商或是藥鋪提供。
珍稀的異域藥材在風長瀾的手里將變成世上少有的靈藥,關家藥鋪便能成為長安甚至是大唐首屈一指的名鋪,畢竟凡人誰無病痛?誰不想要好藥?
拿到胡商頭領的許諾,風長瀾平靜地起身告辭,漫步在廊道上,身後有人影虛晃。
「出來吧,不用躲了。」有人已經跟了他很久了。
「我欣賞瀾當家的敏銳。」濃重的脂粉香味飄然而至。
是個女人!風長瀾皺起眉頭回身,冷瞥向蘭字房門口的女人。
「瀾當家請借一步說話。」對方巧笑倩兮。
雙手負在身後,風長瀾沒有拒絕,與女人進了蘭字房。
「瀾當家,小女子孫艷雪,長安西城第一商便是我家。」女子傾身福了福,明媚的大眼楮向風長瀾訴說著愛慕之意。
好卓爾不凡的男人!孫艷雪再一次仔細打量著風長瀾。他面如冠玉,光潔的額頭寬闊有型,劍眉斜飛人鬢,一雙眼楮時而深邃得像沒有盡頭的夜空,時而又似冰冷的地獄幽泉,令人只要看了一眼便會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一頭飄逸的銀灰頭發,配上頎長的身材與冷傲的氣質,那亦正亦邪的魅力令人痴迷。
「孫家……」風長瀾若有似無地低吟。
「正是西城孫家,今日艷雪來此,是專程給瀾當家帶來一個好消息。」孫艷雪站在風長瀾的面前道︰「我爹要給瀾當家一座華宅,三十萬兩黃金,只要瀾當家你點頭進我孫府,為我孫家效力。」孫家看中的,是風長瀾在行商時的狠決作風,還有風長瀾只用短短四年的時間,就將一間小藥鋪經營成如今規模的能力,他們孫家家主看上他的手腕,而孫艷雪也正巧看上了風長瀾的人。
「真是很豐厚啊。」風長瀾嘲諷道。
「瀾當家,你非泛泛之輩,跟著關大力那種只會花錢不會賺錢的傻子,只是埋沒了你。你要跟了我爹,孫家是你最好的基石,你永遠都不必煩惱要一天到晚為人收拾善後,我孫家決不會虧待你。」誰都知道關家藥鋪拔地而起,只因一個瀾當家。
西城孫家家大業大,商號數十家,宮中的十匹綾羅,有九匹都出自孫家布行,孫家還經營其他產業,長安西城一帶,有七成鋪子是孫家產業。
然而送到眼前的龐大財富卻未使風長瀾挑動一下眉毛。
他打從第一天振興關家起,就不是為了錢,他只為了一個人的笑容而已。
「我要的,你孫家沒有。」很淡的一句話,听來並無特別的意思,可其中的情深意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有什麼東西是她孫家沒有的?孫艷雪有些困惑地問道︰「是什麼呢?只要是瀾當家你要的,孫家絕對會令你滿意。」
他沒那好心答疑解惑,早已推門離去。
好冷的男人,孫艷雪握緊了拳頭。「總有一天,風長瀾,你會是我的!」
越有挑戰的事,越能激發她的佔有欲,這個男人,她要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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