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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凱琍 -【分手那一天(十年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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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5: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凱琍 - 分手那一天(十年之二)

十年前,在奶奶的喪禮上,
吳思柔認識了一個男孩,打動她不曾戀愛的心。
蘇其偉替爺爺送來最後的情書,
也沒料到自己會愛上這雙眼哭紅的女孩。
不巧的是,她爺爺和他爺爺是多年情敵,
無論這段戀情多麼純淨真摯,也無法被老人家接受,
於是她被送出國唸書,中斷了這首青春的戀曲。
十年後,爺爺病危,吳思柔才終於回國,
她還沒來得及整理思緒,就在醫院巧遇初戀情人,
蘇其偉此時已事業有成,獨缺一個讓他想婚的對象,
當他知道她爺爺生命垂危,只盼孫女成婚便死而無憾,
立即自告奮勇,二話不說向她求婚,
但……她真的能帶爺爺最討厭的這個男人去見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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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6:4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來賓請上香。」

  「家屬請答禮。」

  自從奶奶閉上雙眼、不再睜開以來,在吳思柔亂紛紛的腦袋中,聽得最清楚的就是這兩句話,她像個木頭人做好每個動作,卻不知道自己的心飄到了何方。

  奶奶白玉貞原本身體就不好,抵抗力差,常掛病號,三個月前從感冒轉為肺炎,病情每況愈下,醫生也發出病危通知,家人都有心理準備,知道她隨時會走,在臨別那一刻仍是心碎不已。

  遺體火化之後,原本會笑會說話的一個人,從此靜靜住在骨灰罈裡,即使有千言萬語都化為一縷歎息。離開火化場後,爺爺吳建南雙手抱著骨灰罈,雖然他已哀傷到幾乎崩潰,仍要親自帶妻子回家,親手供在佛壇上,從此陪伴家人和祖先們。

  奶奶篤信佛教,依照她的吩咐,喪禮沒有法會、筵席或電子花車,只有一場簡單隆重的告別式,請了幾位師兄師姊來誦經,希望用最樸素的方式離開,如同她生前清雅如風的個性。

  奶奶生前是位書法老師,得了不少獎狀,也開過個人展覽,她教過的學生至少上千,雖然不是每個都很親近,仍有許多懷念她、感謝她的學生前來致意。

  週六這天舉辦了告別式,來賓上香祭拜,而後家屬答禮,他們不收奠儀、花籃或輓聯,若有人堅持要表示心意,則請對方捐款給慈善機構,拿收據來燒給奶奶,以慰在天之靈。

  爺爺原本想出面回禮,但他真的做不到,只能躺在床上,靜靜聽著佛音,靜靜流著眼淚,失去妻子讓他倒下了,可能再也無力站起。

  吳香伶不放心,對侄女說:「柔柔,我去看一下爺爺,這裡交給你了。」

  「好。」吳思柔點個頭回應,用冰毛巾擦一下紅腫的雙眼,告訴自己必須打起精神。

  七歲那年,她父母親車禍過世,從此爺爺奶奶把她帶大,姑姑今年已四十仍未婚,在銀行擔任高階主管,除了支撐這個家,也像她第二個母親。

  記得爺爺曾說過,奶奶是早產兒,身體羸弱,可說是個林黛玉似的人兒,婚後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一子一女,爺爺就趕緊去做了結紮。爺爺平常對誰都一臉嚴肅,唯有對奶奶是百般呵護,雖已七十歲卻像個熱戀中少年,而今失去最愛,簡直活不下去。

  身為唯一的孫女,吳思柔似乎遺傳了奶奶的一切特質,喜好藝術音樂,卻也病痛不斷,感冒一定發高燒、吊點滴,從小因為貧血不能上體育課,有時天氣太熱或是身心太疲倦,還可能昏倒送醫急救,因此受到全家人格外保護。

  吳思柔一邊想著往事,一邊向來賓回禮,十七歲的她常是這樣的,一顆心飄離了原地,胡思亂想著,只是很少人看得出來,原來在她文靜外表下有這麼多的心思。

  午後五點,來上香的人少了,告別式也接近尾聲,這時一個身穿白襯衫、黑長褲的男孩走近,他年紀不大,大約二十歲。他真美。她看他第一眼就這麼想,喜歡藝術的她有種獨特的審美觀,嬰兒很美,老人也很美,特殊的事物總讓她目不轉睛。

  這種欣賞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種純美感的享受,瞧他濃眉大眼,視線銳利而有神,彷彿一頭野生動物,而非被人豢養的家禽家畜,獨立驕傲又充滿力量。

  她的聯想力總天馬行空,但是隱藏得很好,她表情平靜地說:「你好,請在這裡簽名。」

  「好的。」

  男孩拿筆寫下三個帥氣大字,看得出也是練過書法的人,吳思柔在心底念了一次這名字:蘇其偉。很奇怪的,怎麼覺得會是很重要的一個名字,她很少有這種預感,今天真奇怪,什麼感受都一起湧上。

  蘇其偉簽完名,從口袋拿出一張收據,雙手奉上。「我知道你們不收奠儀,這是以白女士名義捐出的善款收據,請你幫忙燒一下。」

  「多謝。」吳思柔接過一看,是筆十萬元的收據,捐給環保團體,這是誰呢?顯然很瞭解奶奶生前所關心的議題,奶奶生活中除了書法、學佛,就是做環保志工。

  「請問你是我奶奶的學生嗎?」她不記得有這號人物,在親友中也不曾見過這張特別的臉龐。

  蘇其偉搖搖頭。「我是她一個老朋友的孫子,我爺爺沒辦法來,相當掛念,由我來致意。」

  「原來是這樣,請代我向你爺爺致謝,非常感謝他這份厚意。」奶奶個性溫和開朗,可說是知交滿天下,但爺爺不太喜歡奶奶外出,總是不放心地跟到底,常被奶奶說是跟屁蟲,而今奶奶過世,真怕爺爺也會隨之而去。

  「我會的。」蘇其偉拈香祭拜後,向吳思柔點個頭致意,隨即轉身離開。

  他臨別的眼神似乎想告訴她什麼?她一時沒反應過來,目送他的背影,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覺得……懷念?才第一次見面,她真是想太多了,奶奶去世以來,她心情亂七八糟的,可能是打擊太大,才會變得怪怪的吧。

  轉回視線,她發現地上有枝筆,一枝看來相當貴重的鋼筆,應該是那位蘇先生掉的吧?她撿起來立刻往外追,這條巷子是死巷,從巷尾跑到巷頭一般人要五分鐘,她的腳程則需要十五分鐘,幸好他站在路口紅綠燈前,不知在等什麼。

  「蘇先生,請留步!」她跑上前,深深喘了幾口氣,慶幸還來得及。「這是你的筆。」

  「啊,真不好意思,還讓你追出來。」蘇其偉轉身接過筆,對她露出感謝笑容。這女孩外表白皙秀氣,眼力倒是不差,只是腳力有點遲緩,他等了好久才等到她的出現。

  「沒關係……請慢走,再見。」他的笑容讓她炫目了幾秒鐘,應該是天氣太熱的緣故,五月的夕陽顯得特別艷紅,然而已近黃昏,一切即將結束。

  晚風中,她哭紅的雙眼更顯迷濛,臉頰比晚霞更透紅,粉色的唇欲語還休,他心跳忽然不受控制,不會吧,莫非這就是心動?他碰過更美更媚的女孩,她並非最吸引人的,卻有種神奇的魅力。

  咳嗽一聲,他命令自己恢復神智,別忘了他可是為重任而來。「可以借給我幾分鐘的時間嗎?」

  時間是可以借的嗎?借了以後該怎麼還呢?她又恍神了一下,他看出她的表情有一瞬間是跳離此刻的,多有趣的女孩,不知神遊到哪兒去了?先前在上香時,他就覺得她很奇妙,聲音細細的、眼神飄飄的,真怕她被風吹走呢。

  「呃……請問有什麼事?」她沒回答能否借時間的問題,只好提出另一個問題。

  「其實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蘇其偉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封信,上頭用毛筆工整寫著「白玉貞芳啟」五字。「這是我爺爺寫給你奶奶的信,麻煩你燒給她,可以嗎?」

  「信?」吳思柔愣了一下,她奶奶都過世了,怎麼會有人寫信來?

  「我爺爺五十年前就認識你奶奶了,當時你奶奶才十七歲,我爺爺有些話想藉著這封信告訴她。」

  原來是奶奶少女時代的朋友,她遲疑著接過信,不敢做決定,只說:「我會跟我姑姑說的。」

  她的允諾卻無法讓他滿意,再次強調:「不行,這件事一定要拜託你,他們不會幫這個忙的。」

  「為什麼?」她姑姑是很開明的人,應該不會拒絕,不過爺爺就比較難說,只要有關奶奶的事他都會變得激動。

  看來這個女孩沒那麼好哄,他心想不說是不行了。「其實我爺爺跟你奶奶,以前訂過婚。」

  「啊?」她睜大眼,像是聽到一種傳奇、一個禁忌,奶奶怎會跟其他人訂過婚?爺爺知道這件事嗎?對方又是個怎樣的人,居然還在五十年後讓孫子送信過來?

  蘇其偉拿出一張黑白照片,色澤發黃,角落已破損,特別護貝過了,以免再受傷。

  吳思柔湊近一看,照片中的年輕女孩確實是她奶奶,那微笑的模樣多年來不曾改變,穿著白色洋裝看來優雅秀氣,身旁則是一個高大濃眉的青年,笑得更是燦爛得意,跟眼前這男孩頗為神似,祖孫倆果然有遺傳基因。

  兩人的距離這麼近,她沒特別注意,他卻不免心神蕩漾,深吸口氣才說:「你爺爺很討厭我爺爺,總怕我爺爺會搶走你奶奶,也不准他們有任何往來,我爺爺如果來上香,怕場面難看,打擾你奶奶的安詳也不好,所以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直接把這封信燒給你奶奶。」

  蘇其偉看這張照片十幾年了,早已把吳家奶奶的形象深植心中,或許正因如此,才會讓他對吳思柔有種期待已久的感覺,甚至覺得兩人分散了很多年才重逢,這算是一種移情作用吧,他對自己說。

  「原來是這樣……」她這才想通了一些過去不瞭解的事。

  爺爺在高中教數學,一路從老師、組長、主任升至校長,直到五年前才退休,個性固執又愛發脾氣,對奶奶不只關心過度,有時還顯得神經兮兮,退休後幾乎以奶奶為生活重心,原來是因為這些前塵往事,爺爺才會特別沒有安全感。

  「請你體諒一個老人家的心情,我爺爺沒辦法來參加喪禮,只是想用這封信表達一點懷念。」蘇其偉從小跟爺爺感情最好,沒有長輩和晚輩的距離,反而像朋友般無所不聊,關於爺爺心底的遺憾,全家也只有他最瞭解。

  「嗯,我可以瞭解。」她心想奶奶都過世了,爺爺應該不會計較陳年往事,她幫這點忙也不算過分。

  她低頭看看手中的信,明明很輕,這時卻變得沉重,裡面是半個世紀都沒來得及說的話,她無法想像那是多麼深厚的情感。

  除了信,他又拿出一張紙條。「拜託你了。上面是我的聯絡方式,把信燒了以後請你告訴我一聲,我才能向我爺爺交代。」不是他不相信她,而是任務重大,必須盡量謹慎。

  「我會考慮一下。」她接過那張紙條,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

  「考慮?」蘇其偉不接受模稜兩可的答案,表情和語氣都轉為強勢。「我爺爺連上香致意的權利都沒有,至少希望能用這封信向你奶奶告別,五十年來他沒有怨恨,只是懷念也不可以嗎?你有什麼好考慮的,我爺爺都不知還能活多少年,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啊!」

  這男孩是怎樣?有必要給人這麼大壓迫感嗎?她往後退一步,不太情願地說:「好吧,我答應就是了。」她告訴自己,這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爺爺,如此情深意重,她若不答應太殘忍。

  「真的?謝謝你、謝謝你!」他態度一轉,再三行九十度鞠躬禮,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你不用客氣。」好怪的男孩,一下霸道一下厚道,似乎有點精神分裂,不過也是人之常情,她自己不也有許多矛盾之處?

  「再次謝謝你!」他怕她改變主意,趕緊轉身大步跑向馬路對面,騎上一台黑色重型機車,沒多久就騎出她的視線。

  她望著那疾駛而去的背影,夕陽餘暉中竟有種懷念的感覺,才第一次見面就覺懷念,這是一種怎樣的錯覺?是因為奶奶的離去,還有一封隔了五十年的信,才讓她有這種惆悵心緒吧。

  把信折起,塞進口袋,她轉身走回家,發現爺爺還在房裡躺著,姑姑在客廳收拾,親友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師兄師姊們也一一告別,吳思柔向他們鞠躬致謝:「謝謝你們,謝謝。」

  大家對她點點頭、拍拍肩,不用說得太多,節哀是節不了,但至少表達還有人在關心。

  吳香伶坐在客廳,表情疲憊,一整天下來她確實是倦了,看到侄女便問:「柔柔,你剛去哪兒啦?」

  「喔,呃,有位客人掉了東西,我拿去還。」吳思柔回答的時候有點慌亂,她不喜歡說謊,但既然答應了別人,也只得盡力做到最後。

  「嗯,晚上要吃點什麼?」吳香伶看天色已晚,今天的公祭應該到此為止,一切都有終點,母親走了,父親倒下了,她沒有時間感傷,她必須更堅強。

  「今天別煮飯了,我去買便當吧。」吳思柔知道姑姑上班辛苦,又要照顧爺爺奶奶,因此常會幫忙做飯,家人原本不希望她太勞累,但醫生說適度運動有助改善低血壓,她才得到能做點家事的權利。

  「我去買,我頭有點昏,想去走一走。」吳香伶拿起皮包,在母親去世後,侄女成了最需要保護的人,這孩子有許多日子都是在醫院度過的,千萬不能讓她步上她奶奶的後塵。

  「那我在家看著爺爺。」

  「他睡著了,只要沒動靜就好。」吳香伶走出屋門,夏日晚風迎來,蟬聲如泣如訴,她已經四十歲,曾經轟轟烈烈愛過一次,而後沉靜至今,偶爾有微風起伏,就夠了。情感是可以轉移的,她早已下定決心,今生要好好照顧雙親和侄女,這便是她此生的意義。

  姑姑出門了,爺爺在房裡休息,吳思柔找到機會,在奶奶靈前燒了那封信,這應該不算壞事吧?但她就是不免心虛,萬一爺爺醒過來發現了怎麼辦?幸好爺爺一直在房裡,信也很快就燒完了。

  火熄了,只剩下灰燼,不知信裡寫了什麼,五十年來的相思?還是埋怨?她很難想像五十年後,還會有人如此牽掛她嗎?世上的愛情故事太多,她一個都不曾有過,並不是沒有人追,只是她還找不到感覺對的那個。

  晚風吹來,一瞬間灰飛煙滅,在黃昏中緩緩散去,十七歲少女不禁陷入沉思,其實奶奶並沒有消失,爺爺仍愛著她,還有蘇爺爺也記得她,愛情不因時空而拉遠,反而越陳越濃烈。

  多盼望,如此愛情也能降臨自己身上,不要遺忘不要淡掉,直至生離死別,仍有懷念……

  晚餐只有吳思柔和姑姑一起吃,爺爺說沒胃口,喝了碗湯就又回房躺著,平常高大健壯、聲音宏亮的一個人,雖然七十歲了仍老當益壯,卻在妻子過世後整個枯萎了。

  吳香伶勸了父親幾句,也只能歎息退出房間,坐下對侄女說:「希望爺爺不要生了心病才好。」

  「還需要一些時間吧。」吳思柔無奈回應,奶奶離開才幾天而已,爺爺怕是要好幾年才能平靜些。

  用過晚餐後,吳思柔收好桌面,在廚房傳了封簡訊給蘇其偉:「我已經把那封信燒給奶奶了。」

  這就算完成任務了吧,她心想,然後回到客廳陪姑姑。這是奶奶留下來的規矩,晚飯後可以洗澡、可以休息,但若沒事就留在客廳,大家或許看書、寫字、說說話,總之這是家人共處的時光。

  他們家沒有電視,只有音響設備,有時放音樂、有時聽廣播,靜靜悠悠地度過一個晚上。

  現在爺爺在房裡休息,她和姑姑就坐在籐椅上,有一頁沒一頁地翻書,音響放出奶奶最喜歡的二胡音樂,望著遺照中奶奶的微笑,吳思柔忽然發覺,悲傷也可以轉化成溫柔,奶奶不曾離開,她仍在這兒與他們同在。

  嘟嚕嚕……嘟嚕嚕……

  祥和氣氛中,吳思柔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響起,原來是蘇其偉收到簡訊後,立刻回電。

  「是我!」他興奮道。「謝謝你達成我爺爺的心願!」

  「呃……」她嚇了一跳,沒想到對方這麼急切。「請等一下……」

  他聽得出她的聲音有點慌亂,低聲問:「你現在不方便說話?」

  「……這邊聽不清楚,你等等。」不到一分鐘,她走到院子樹蔭下,他們住的是老式平房,在都市中已不多見,這可是祖傳的土地和房子,爺爺和奶奶捨不得賣掉蓋公寓,就這樣在小巷中繼續佇立。

  其實在姑姑面前講手機也沒什麼,但因為她幫奶奶的「前未婚夫」燒了封信,感覺就是滿怪的,只好借口走遠些。

  「可以說話了?」蘇其偉又問。

  「嗯,請說。」她深吸口氣,胸口有點難平靜。

  「為了謝謝你,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她立即回絕,她這麼做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一份半世紀的牽掛。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回答。」他嘴角一揚,感覺這句話讓兩人親近許多,雖然他才見過她一次面。

  她聽了也是一愣,怎麼他好像很瞭解她似的?

  他笑了一下又說:「其實是我爺爺想見你一面。」

  「為什麼?」

  「你自己都沒發現嗎?你和你奶奶年輕時長得很像。」看過白玉貞照片的人,再看到吳思柔,一定會說她們真是一個模子造出來的,一樣的鵝蛋臉、柳葉眉、櫻桃嘴,還有一種淡淡柔柔的氣質。他可以瞭解爺爺當初為何愛上白玉貞,他自己見了吳思柔也有種異樣感受。

  「可是……我怕我家人生氣。」她幫忙燒了那封信已經惴惴不安,更別提還要見奶奶的前任未婚夫,那應該等於爺爺的情敵吧。

  「我爺爺不能去送你奶奶,希望至少能見你一面,彌補他年輕時的遺憾。」蘇其偉又拿出這招來壓迫她,因為他看得出來,她是個心軟又容易受感動的女孩。

  他很惡劣嗎?該說是他見識廣博吧。二十歲的他相當受異性歡迎,沒辦法,他人長得帥又有腦子又有身材,這種事很難避免。只是他從不承認自己真正戀愛過,那些紅粉鶯燕都是過客。

  「我考慮一下。」她實在無法就這麼答應。

  「別考慮了,明天星期天,中午十二點,我去你家巷口接你。」他可沒耐心等她慢慢考慮,要做什麼就是要立刻做。

  「你這樣……太強人所難了。」她忍不住抗議。這人怎麼這麼直截了當,勉強別人毫不遲疑。

  「你說得沒錯,我是比較強勢,但這都是為了我爺爺,他都七十歲了,朋友一個接一個過世,說不定哪天他就沒機會了。」蘇其偉是家中長子,雙親對他相當信賴,弟弟和妹妹都把他當偶像,除了爺爺偶爾會念他幾句,他確實像個小霸王,想怎樣就怎樣。

  「我現在不能決定,晚點再傳簡訊給你。」

  「希望你能答應一個老人家的願望,拜託你!」他可是很少這樣求人的,完全是為了爺爺嗎?其實並不盡然,他自己也明白,只是還沒一個結論,或許再看到她就能更確定。

  「我會好好想一想。」他真會給人施加壓力,她一下覺得肩膀沉重起來。

  「謝謝,我等你的好消息。」

  「嗯。」合上手機,她陷入沉思。自己的爺爺剛好也七十歲,跟那位蘇爺爺年紀相當,不知蘇爺爺的身體健康嗎?得知奶奶過世的消息,是否也同樣讓他黯然神傷?

  吳香伶看侄女走回客廳,一臉沉重,不禁問:「你怎麼講那麼久?」

  「是我同學啦,我等一下上網再聊。」吳思柔真佩服自己,謊言只要多練習就會上手。

  「我先去睡了。」吳香伶伸個懶腰,面露睏倦。

  「嗯,姑姑你早點睡。」

  「你也是,別熬夜上網,要注意自己健康。」

  「不會的,你放心,我十一點就會上床睡覺,我知道美容覺是很重要的。」

  兩人相視而笑,在這送走奶奶的最後一夜,其實心情仍是沉重哀傷,她們卻選擇說些輕鬆的話,若不這樣,怕會相對而泣,那不會是奶奶想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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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吳思柔一早起來幫忙洗衣、煮飯,才背起包包跟姑姑說要去圖書館。唉,一個謊言接著一個謊言,她也不想這樣,只但願這是最後一個。

  吳香伶點個頭,不忘叮嚀:「出門要小心點,太陽很大,注意別中暑了。」

  「嗯,我有帶傘、水瓶、餅乾、頭痛藥和白花油。」吳思柔很清楚自己的身體,隨時可能出狀況,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她已學會小心保護自己。

  「有事打電話回來。」

  「知道了,掰。」吳思柔走出家門,立刻撐起傘,天氣真是熱到讓人發暈。

  昨夜她傳了通簡訊,告訴蘇其偉,她會準時到,但就這麼一次,請他諒解。她已經讓步很多了,若非為了一個心中有遺憾的老人,她真不願向那男孩妥協,他的態度太過強硬,她並不喜歡這種人,不過他的外表很有美感,就當順便欣賞藝術品好了。

  五月底的陽光太耀眼,她走到巷口的樹蔭下,收起傘,享受片刻涼意,抬頭一看,樹縫中仍有陽光透過,彷彿許多銀色小星星,她傻傻想著,不知能對這些星星許願嗎?她希望自己的爺爺好起來,也希望那位蘇爺爺得到平靜,其實奶奶很幸福,被兩個男人如此懷念著。

  至於第三個願望,她希望自己也如此深深被愛,這會不會是個奢望呢?

  十二點整,蘇其偉騎著心愛的重型機車而來,這是爺爺送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他不管上哪兒都騎著,尤其是去學校。他完全是個風雲人物,功課好、打球棒,還有台帥車!

  他看到吳思柔站在樹下,身穿一襲白色衣裙,抬頭不知盯著什麼,那出神的模樣太可愛,他不急著喊她,反而靜靜凝望,這女孩外表白淨柔弱,似乎還有點多愁善感,但他不認為她就是個弱女子,這是他的直覺。

  叭!

  他按一下喇叭,才吸引她的注意力,發現他就在眼前。

  她沒有嚇著,緩緩把視線轉向他。「你好。」

  上天對他的雕塑顯然很用心,真是個完美的作品,如果拿他來作畫,應該很有意思。

  「上車吧!」他拿了頂全罩式安全帽給她,這是他特地新買的,藍色的底襯著雪白小花,應該很適合她。

  「上車?」她指著眼前這台驚人的交通工具,立刻決定:「我搭公車就好了。」

  「我都專程來接你了,還搭什麼公車?你放心,我有駕照,技術好得很。」他硬把安全帽塞給她,他可是很少載女生的,女生通常坐過他的車就自認為是他女友,煩都煩死了。不過如果是這個爺爺前任未婚妻的孫女,他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不用了,我穿裙子不方便。」她堅決搖頭,不打算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萬一她發生什麼意外,爺爺和姑姑可受不了這種打擊。

  「來,外套給你,要怎麼遮都行,快上車!」

  「我真的不行。」她被硬塞了安全帽和外套,仍再次重申。

  他性子急,差點想直接扛起她,綁在自己背後就出發,氣呼呼的說:「時間快來不及了,我爺爺在等著呢!太陽這麼大,你繼續在這邊跟我耗,我是沒差,但很難說你會不會中暑!看你就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到時我想載你也沒辦法,真的得叫救護車了,你該不會想在星期天到急診室一遊吧?」

  「你這個人實在是……」她拗不過他,只得戴上安全帽,再把外套綁在腰間,至少裙子飛起來的時候不至於曝光,等她終於爬上後座,他已等不及地往前騎動。

  「等等,你騎慢一點!」她嚇了一大跳,雙手不得不抱住他的腰,否則怕早就隨風而逝。

  「已經很慢了!」他暗自笑了笑,她驚慌的模樣真有趣,他怎麼忽然有種想欺負她的衝動?這似乎是小學男生的專利,但他已經念大二了說。

  「拜託你!我家不能再承受意外了好不好?」她在他肩上一捶,小手沒什麼力氣,卻很有震撼力。

  她這話一說,他立刻乖乖把時速降到五十以下,他可是肩負她的生命安全之責,多重的擔子呀。「好好好,小姐小姐別生氣。」

  「後面怎麼沒有把手?」她又想打人了,可惡。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一臉無辜。「這種車就是這樣,又不是我設計的,你抱著我沒關係啦,我不介意讓你佔便宜。」

  什麼佔便宜?「你真的很欠揍!」她又給他一捶,不是她故意要潑辣,而是他自找的。

  他搖搖頭。「嚇死我了……你外表柔柔弱弱的,怎麼動不動就打人?我爺爺竟然會喜歡你奶奶?」自己的直覺果然沒錯,她相當有個性,而且很對他的味,這樣打打鬧鬧的多有趣。

  「懶得跟你說。」為了安全起見,她只得繼續抱他的腰,由於後座的設計較高,她不由自主的往前傾,無法拉開兩人距離,從小到大還不曾和男生如此接近,有種上了賊船的哀怨。話說回來,他的背影真的很好看,肩膀的線條完美,她不由自主又欣賞起來。

  他放慢騎車速度,心甘情願,甚至覺得這段路怎麼這麼短?有她的氣息、她的體溫,五月烈陽都像春風迎面,媽啊,他該不會喜歡上她了吧?她奶奶已經太厲害,讓他爺爺著迷了五十年,現在她這孫女也要把他收服嗎?

  目的地到了,那是一棟三層樓的洋房,佔地百坪,住蘇家一家六口是綽綽有餘了。

  蘇其偉停好車,讓她扶著他的肩膀好順利下車,然後宣佈:「我家到了,我爸我媽我弟我妹都不在,只有我爺爺在,你不用擔心,跟我來。」

  「怎麼會是你家?我以為會找家餐廳還是什麼地方……」一個驚奇之後又是一個驚奇,她都快撐不住了,這個大男孩莽撞到讓她下只想揍他,還想踹他。

  「我爺爺怕自己太激動,男人總是要點面子的,在外面哭很難看,還是在家裡比較好,別怕,我不會對你怎樣的。」他越說越是嫌疑深重,像個蹩腳的罪犯。

  吳思柔覺得自己好傻,怎會坐上他的車,又來到他家裡?報紙電視那些社會新聞,她又不是沒看過,爺爺和姑姑也常告訴她,年輕女孩該多多保護自己,平常她可沒這麼衝動,都是這男孩擾亂她的理智。

  「你怕?」他低聲問。

  「沒錯,我應該保護自己的安全,坦白說,我不願意走進去。」

  「你很聰明,我喜歡!」他慘了他,不管她怎麼反應,他居然都覺得喜歡。「好吧,你在門口等著,我找我爺爺出來!」

  他打開家門迅速衝進屋,她望著他的背影,怎麼又有種懷念的感覺?好像有一天會這麼跟他告別……真是怪了,她才認識他多久而已,卻已經想到分開的時候?

  過了幾分鐘,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緩緩走出大門,一看到吳思柔,像是受到極大刺激,整個人都呆住了,嘴裡不禁喃喃念道:「玉貞、玉貞……」

  蘇靜同彷彿回到了五十年前,當時他才二十歲,對白玉貞一見鍾情,雖是長輩們決定的婚約,卻讓他幸福得像上了天堂。那嫻靜的氣質、溫婉的微笑,讓他一眼就愛上,原本不太情願被人安排婚事,見面後卻萬分感謝雙親,替他找到這麼一個完美的牽手。

  而今他再次看到這可愛的人兒,眼眸不禁矇矓,七十歲的老人了,仍記得初戀滋味,是不是很傻?

  「爺爺,你別嚇著人家了。」蘇其偉握住爺爺的肩膀,這一握讓他醒覺過來,這不是五十年前,而是五十年後了。

  「蘇爺爺您好,我叫吳思柔,家人都叫我柔柔。」吳思柔招呼道,她心底也震盪著,老人家一臉快掉淚的樣子,任誰看了都覺不忍。

  她叫他蘇爺爺呢,玉貞總是叫他蘇哥哥,所以這真的不是往日了,於是蘇靜同深吸幾口氣,微笑道:「柔柔,你真的跟玉貞好像、好像!」

  「嗯,常有人這樣說。」吳思柔點點頭,有些不知所措。

  「對不起,還麻煩你到我們家來,」蘇靜同恢復長輩的慈祥招呼道。「我是舊自己情緒太激動,不過我當然明白你的顧慮,來,我們到院子裡坐坐,其偉,你去拿飲料和點心,我都準備好放在桌上了。」

  「是!」蘇其偉聽命立即去張羅。

  「來來,太陽很大,我們坐在這兒比較涼。」院裡有幾棵菩提樹,樹下有一套白色雕花鐵桌椅,蘇靜同熱情邀請她坐下,吳思柔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禮貌,對一個如此親切的老人還懷疑什麼?瞧他眼中那難掩的悲傷,甚至讓她有點鼻酸。

  「真不好意思,我可能想太多了。」

  蘇靜同卻很認同她的謹慎。「別這麼說,你奶奶就跟你一樣,外表柔弱,其實很堅強,當初她可是第一女高的校花,我的朋友都對我羨慕得不得了,我跟她訂婚那年,她才十七歲,就跟你現在一樣大。」

  「請問,我奶奶怎麼會十七歲就訂婚了?」吳思柔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父親是醫生,當年你奶奶生了場大病,是我父親把她從鬼門關前救回來,從此兩家成為好友,長輩們決定先讓我們訂婚,等玉貞畢業了我們就結婚,只可惜她高三那年被一個臭小子追去了,等她畢業後,我的婚事也泡湯了。」

  二十歲以前,蘇靜同的生活只有唸書考試、跑步打球,對女孩子沒多大興趣,二十歲以後,他才懂得戀愛是怎麼回事,儘管是無奈收場,但他對這段情不曾後悔,即使重來一次,他仍會愛上那穿白裙的女子。

  這時蘇其偉擔任服務生的角色送上飲料和點心,但他默默放下,默默走到一旁,不想打斷兩人的對話。

  「您說的那個臭小子就是我爺爺?」吳思柔睜大了眼難以置信,爺爺居然搶走同學的未婚妻,這麼做不太好吧?奶奶又是看上爺爺哪一點,居然會願意被搶?蘇爺爺對奶奶顯然用情很深呀!

  「是啊,吳建南,我最要好的同學!」蘇靜同打死也忘不了這名字,苦笑一下說:「都怪我沒有戒心,介紹他們認識,結果他偷偷跑去追玉貞,真不夠意思!」

  當年他春風得意,帶未婚妻到學校招搖,讓一票同學都羨慕他的絕佳好運,誰知樂極生悲,好女人一帶出場,就有可能被盯上,最後就是橫刀奪愛了。

  「原來我爺爺是第三者。」吳思柔不免替爺爺覺得愧疚,難道愛上了就能為所欲為嗎?

  「唉,也怪我自己不夠用心,以為訂婚了就穩定了,誰知道情海生波,一下就物換星移。我還記得要解除婚約的時候,玉貞說建南沒有她就會死,而我沒有她仍然會活著,她說得也對,我確實活到現在,也娶妻生子,玉貞選了一個最愛她的人,這沒什麼不對。」

  其實他懂,溫柔而善良的玉貞做出這決定也是萬分痛苦,一下讓三個家庭陷入風雨中,只因她不能看著吳建南日漸枯萎,從同情轉為愛情,很像玉貞會做的事。

  吳思柔不懂這種三角習題,只是老人家臉上的遺憾讓她動容。「可是蘇爺爺你到現在還懷念我奶奶……」

  「是啊,她是我的初戀,我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面,其實我也沒有要做什麼,可能只是說聲好久不見,再問候一聲她好嗎?」經過多年人生歷練,蘇靜同其實已放下這段感情,偶爾夜深人靜夢到過去,醒來才發現自己仍懷念故人。

  就在院子裡、樹蔭下,蘇其偉望著爺爺和吳思柔,癡癡地出了神,這女孩剛才鬼叫又揍人,現在卻一臉溫柔如聖母,讓他內心大感詫異,卻也不由得著迷了。

  吳思柔站起身,帶著歉意說:「蘇爺爺,我看我們進屋裡去吧!陽光這麼強,我怕您曬暈了。」

  蘇靜同露出感激笑容。「可以嗎?我有好多東西想拿給你看呢!」

  「我很期待。」她已放下戒心,相信這位老人家的誠意,雖然她爺爺搶走他的未婚妻,他卻沒有太多怨懟之意,這份祥和的心境相當難得。比較起來,她爺爺的脾氣一直不太好,動不動就大聲嚷嚷,說不定是危機意識太高漲,才會這麼神經質呢。

  一進門,蘇靜同招呼她坐下,慇勤道:「來來,這蛋糕很好吃,還有布丁、麻撂、紅茶、羊羹,我不知道年輕女孩喜歡吃什麼,都是胡亂準備的。」

  「謝謝蘇爺爺,您不用忙,我會慢慢吃。」她心暖暖的,她爺爺對她也不是不好,但很少有這麼親切的時候。

  「柔柔,你好溫柔,就像玉貞一樣。」蘇靜同怎麼看她都像玉貞轉世,人生真是奇妙啊,在他七十歲的時候卻能遇到十七歲的玉貞。

  「蘇爺爺,我奶奶沒有跟您結婚,我覺得好可惜喔!」吳思柔是真心這麼想。奶奶為何不選擇蘇爺爺呢?蘇爺爺又紳士又深情,讓人感覺很窩心。

  「呵呵……」蘇靜同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有她這句話,似乎遺憾都少了一半,他喜孜孜地打開相本。「這是我們以前的照片,你瞧瞧,你跟玉貞幾乎是同一個模樣。」

  「哇……蘇爺爺您也很英俊呢!」吳思柔大開眼界,這些照片多麼珍貴,蘇爺爺看來笑得燦爛,奶奶則是一臉恬靜,旁邊還有好多親友,都盛裝出席喜宴,背景則是一對紅色喜字。訂婚那天,想必是蘇爺爺極為開心的日子,誰知好友和未婚妻會一起背叛他,劇情變化也太曲折了。

  蘇其偉坐在較遠的椅子上,靜靜看著他們倆的對談,視線無法離開吳思柔,他慘了他,怎麼才見兩次面就迷成這樣?他實在很怕跟爺爺一樣,迷上了就得迷一輩子呢!

  「後來你爺爺不讓我跟玉貞連絡,偶爾見個面也不行,他怕我搶回她,拜託,我哪會做出這種事?」蘇靜同望著照片中人物,彷彿就在眼前,其實他只希望玉貞過得好,其他還能奢望什麼?

  吳思柔越聽越覺有道理,爺爺對奶奶有種不尋常的佔有慾,原本她以為是因為奶奶身體不好,爺爺才會常常大驚小怪,但仔細一想,爺爺根本是神經過敏!奶奶有時還會對她說,爺爺幼年喪母,長大後仍像個找不到媽的小孩,常常會做些幼稚的事,不用覺得奇怪。

  當相本翻到最後一頁,吳思柔站起來鞠躬道:「蘇爺爺,對不起,我爺爺做了很不應該的事。」

  這輩子也許她爺爺永遠不會來道歉,她自覺有責任這麼做,

  蘇靜同站起拍拍她的肩膀。「你跟我道什麼歉?都已經五十年了,我哪會計較這些?只是、只是……真的挺懷念的……」

  「蘇爺爺,您如果想看的話,我回去多洗幾張奶奶的照片給您。」

  「真的?多謝你!」這回換蘇靜同向她鞠躬,他實在太開心了。

  這畫面太有趣,蘇其偉忍不住出面道:「拜託你們別這麼客氣,不管誰給誰鞠躬都很誇張耶!」

  兩人笑了笑又坐下,蘇靜同猶疑了一下,問:「玉貞她走前沒有受太多苦吧?」

  吳思柔想了想,搖頭道:「奶奶原本身體就不好,但是她意志力堅強,常常忍到受不了,才要我們送她去醫院,今年二月,她一開始只是小感冒,轉為肺炎後住院,並發器官衰竭,只有三個月的時間,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吃很多苦,她一直沒露出痛苦的樣子。」

  「唉……」蘇靜同忍不住眼角濕潤,聽到心上人臨走這段過程,仍教他揪心不已。

  兩人繼續說起白玉貞的種種,彷彿她面露微笑坐在這兒,她的一切是那麼讓人難忘,不知不覺中,吳思柔發現時針已走到五點。「蘇爺爺,我該回家了,我跟姑姑說會回去吃晚飯的。」

  「好,謝謝你陪一個老人說這些無聊的話。」

  吳思柔趕緊搖搖頭。「一點都不無聊,我收穫很多,您要多保重喔!」

  「我會的。其偉,你送她回去,騎車要當心,不能給我出任何差錯!」蘇靜同在客廳搜尋孫子的身影,這一整個下午他都快忘了還有孫子的存在呢。

  坐在一旁的蘇其偉終於出聲:「安啦~~我的技術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蘇爺爺再見!」吳思柔再次鞠躬,她真的很高興能有這次會面,也希望蘇爺爺心情能平靜些。

  「再見、再見……」蘇靜同不斷揮手,他已填補內心遺憾,再次見到當年的玉貞,也真正告別了初戀。

  走出蘇家大門,吳思柔沒有別的選擇,再次坐上蘇其偉的重型機車,一路上她緊張得要命,頻頻呼喊:「你騎車小心點,不可以蛇行,不可以闖黃燈!」

  「是是是,大小姐,遵命!」蘇其偉忍不住嘴角的笑,剛才那朵溫柔的解語花,現在變成了霸王花,怎麼卻都一樣迷人?

  機車終於平安抵達她家巷口,她小心翼翼下了車,把安全帽和外套還給他,心想應該就這樣結束了吧。只是他看著她的眼神很微妙,讓她胸口怦怦跳起來,應該是因為他太好看的關係,通常是她欣賞藝術品,被藝術品反盯的感覺多怪異。

  蘇其偉伸出手,表示友善和謝意。「謝謝你願意到我家,聽我爺爺說了那麼多話。」

  他要跟她握手?她遲疑片刻才也伸出手,感覺他的手又大又熱,跟她完全相反,她很快就收回手,這男孩怎麼看都不好惹。

  「不用客氣,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說完她便轉身要回家。

  「等等!」

  他的呼喚讓她轉過頭。「還有什麼事嗎?」

  「沒、沒事。」他從來沒做過這種蠢事,要如何挽留一個女孩?要如何打動她的芳心?天啊,想到就頭大。

  她不懂他到底想怎樣?不過她有句肺腑之言,還是乘機說了吧。「你騎車真的要多留神,你家人會擔心你的。」

  「喔,好……」他像個小孩點點頭。

  「再見了。」她微微一笑,緩緩回頭走進巷子,他就站在原地,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後,忽然心底甜甜又酸酸的,可惡啊可惡,他顯然是陷進去了。

  一路慢速騎車回到家,是因為他無力全速前進,走進客廳,他發現爺爺坐在客廳,似乎在等他的樣子。

  「爺,你還不累?今天說了那麼多話。」

  「再說最後幾句,我就要去躺著休息了。」蘇靜同今天像作了一場大夢,醒來時還帶著笑容。

  「什麼事?」蘇其偉坐到爺爺面前問。

  「其偉,我說真的……」蘇靜同的笑轉為神秘。「你如果喜歡柔柔的話,就去把她追回來,做我的孫媳婦。」

  「你在說什麼啊?」他從沒想過婚姻這件事,那應該等三十歲再來考慮就行了。帥氣的他吸引了很多女生愛慕,他會找比較順眼的約會看看,但沒幾次就覺得膩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樣,可能要碰到真命天女才有答案。

  「從小到大,你那些女同學、女生朋友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柔柔。」蘇靜同知道孫子很受歡迎,這並非壞事,但遇到對的人就得專心去追求,否則錯過了鐵定遺憾終生。

  「你喜歡的,又不見得我會喜歡。」他不用配合爺爺的喜好吧?這又不是五十年前,終生大事還得由長輩決定。

  「少來,你明明就喜歡她。」蘇靜同看得出來,孫子對那女孩有種特別感受,那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不跟你說了,反正我任務達成,以後別叫我做東做西的。」蘇其偉故意說反話,過度的驕傲總是讓人彆扭。

  「你不會再去找柔柔?」蘇靜同完全看出孫子的心口不一,年輕人大多是這樣的,倔嘛!

  「不會!」蘇其偉答得堅決。

  「好,來打賭,賭五百塊,敢不敢?」蘇靜同可說是個老頑童,妻子過世十五年來,他一直過著自由生活,平常除了跟好友們唱歌出遊,動不動就愛跟人打賭,下棋也賭,看比賽也賭,年輕時的他從一個業務員變成建築公司老闆,仍是豪爽的海派作風。

  「賭了!」蘇其偉可不容許有人挑戰他的膽量,他跟爺爺是同一種脾氣。

  祖孫倆就這麼約定賭注,望著爺爺信心滿滿的眼神,蘇其偉忽然覺得自己沒什麼勝算,被自己打敗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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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7:2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一周後,吳思柔再次接到蘇其偉的電話,這回他的聲音平靜多了。

  「上次的事,謝謝你。」

  「不用客氣。」她也平靜回答,儘管心跳得很快,但她相信他不會聽到。

  「我已經拜託過你兩件事,無三不成禮,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想了三天,他終於拉下臉來,面對自己的心情,也決定給爺爺包個五百塊的紅包。是的,他不希望一切就此結束,故事應該還有很多很多頁,他期待一個更美好的結局。

  這什麼歪理?她差點沒笑出來。「你真的很會強人所難,你說說看是什麼事。」

  「我在你家巷口……可以借我一點時間嗎?」他第一次做這種事,不大習慣,以前那些女孩都不請自來,他被寵壞了,不懂怎麼去追求,但他相信自己有本事,他做什麼都可以做到最好。

  他老是用這借口,她忍不住要問:「一點時間是多久?借了又要怎麼還?」

  「一點時間可長可短,只要你願意借,我一定還,看你要我陪你去哪裡都好。」

  「我說不過你,有什麼事情,不能在電話裡說嗎?」她不想跟他辯論,這男孩有種太聰明的霸氣,靠近了怕她會被挑起開戰衝動,就像上次坐他的車那樣,平常她可是氣質小淑女,怎可因為此人而破功?

  「這件事很重要,我必須當面告訴你,我在巷口等你,我會一直等你。」

  電話被硬生生掛斷了,吳思柔盯著手機不敢置信,這人實在很過分,他以為使出這招就可行遍天下嗎?她才要當面告訴他,人生沒這麼容易的!什麼氣質啊、淑女啊,那些無用的東西,她已完全甩開!

  「姑姑,我出去買個東西。」她氣壞了,穿鞋子時還左右相反,氣急果然會攻心。

  「嗯。」吳香伶點個頭,繼續看雜誌,沒發現侄女眼中怒燒的火焰。

  吳思柔背起包包,裡面有傘、手機、鑰匙、藥品、水瓶和錢包,總之她隨時都戰備周全,身為一個常生病的小可憐,不好好照顧自己是不行的。

  快步走出大門,她不忘先撐起傘,氣沖沖地來到巷子口,那台黑色重型機車立刻映入眼簾,像個黑色使者,看了就有氣。

  「請問你有什麼事?」她的語氣冷到冰點,眼神卻是如火熾熱,好久沒發這麼大的火了,他真有本事。

  「你撐傘是怕曬黑?」他覺得她好像上個世紀的淑女,撐著傘,穿著裙裝,走路又慢吞吞的,有沒有必要這麼可愛啊?

  「那是我的事。」她瞪他一眼,再次發問:「請問你有什麼事?」

  「這裡不方便說話,可以換個地方嗎?」蘇其偉一見到她就臉紅耳熱,幸好他的皮膚早已曬成小麥色,看不出有太大變化。前兩次他們見面,他的心情沒這麼緊張過,人一旦下定決心要戀愛,什麼鎮定自信驕傲都會變虛弱。

  「我不要再坐你的車了,前面有家冰果店,我們把話說清楚。」她決定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以後各過各的生活,最好老死不相往來。

  「好,就聽你的。」她的臉原本就這麼小、眼睛就這麼大嗎?他暗自驚奇,好像之前不曾仔細看過似的,越來越發現她美得出奇,莫非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他一整個無能為力啊。

  心情回異的兩人走向冰果店,十分鐘的路程中沒有人說話,一進店裡,吳思柔直接說:「老闆,我要花生豆花,不加冰,要加薑汁。」

  「好。」胖嘟嘟的老闆應了一聲,他早知這位小姐都吃這款口味,三兩下就送上桌。

  「吃豆花不加冰?」蘇其偉盯著她的詭異豆花,如此大熱天她怎麼吃得下?這家陳設簡單的冰果店裡,沒有冷氣只有電扇,暑氣不斷竄進,逼得客人都想多吃點冰。

  「我吃冰會覺得冷。」她血液循環不好,手腳長年都是冰冷的,即使夏天也不敢吃冰,否則引起咳嗽甚至感冒就糟了。

  「有沒有搞錯?天氣這麼熱!你是不是發燒了才覺得冷?」他真想摸摸她的臉,但在她冷冽的眼光中不敢輕舉妄動。

  「要你管!」

  看她抬起下巴,語氣倔強,他卻只想笑。果然沒錯,她秀氣的只有外表,其實內心也有一股悍氣呢。

  「老闆,我要八寶冰,冰越多越好,我超熱的!」他伸手在臉前扇扇風,全身都覺火燙。

  「哼!」她悶哼一聲,知道他是衝著她來,瞧他身強體壯、高大威猛,怎能瞭解她這種藥罐子的苦衷?

  兩人一個吃八寶冰,一個吃不冰的豆花,忽然間沒了聲音,鬥嘴有鬥嘴的樂趣,安靜也有安靜的韻味,他發現自己無藥可救,居然怎樣都覺得好,只要能跟她在一起就好。

  「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她不想吃完後還沒說到正題,未免太浪費時間。

  「嗯,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說。」畢竟是第一次,他不習慣這種告白台詞,通常都是女方扮演這角色,他只要決定是否接受就好。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這些照片,請你轉交給你爺爺,都是我奶奶這些年來的照片。」

  「多謝你,我爺爺一定很高興。」他接過信封,拿出一看,不只看到白玉貞的相貌,彷彿也看到吳思柔日後的模樣,她們祖孫倆太相似了。想到這女孩二十年、五十年後的變化,不知他能親眼看見嗎?

  「你爺爺這兩天好嗎?」可能是從小跟爺爺奶奶生活,讓她特別會去關心老人家的處境。

  說起爺爺,他有點心虛,不是因為要輸五百塊,而是面子上有點掛不住。「好得不得了,他對你非常關心,交代我要多照顧你、常帶你出去玩,最好能做你的導遊、司機和挑夫。」

  「他太客氣了,你不用這麼做。」她才不要跟他繼續有牽連,她的危機意識告訴她,此男絕對是危險人物。

  他低下頭,猛吃了幾口冰,好像藉此增加勇氣似的,然後問:「你有男朋友嗎?」

  他問得突兀,她愣了下才說:「沒有,怎麼了?」

  「為什麼沒有?」那些男生瞎了眼嗎?

  「沒有就是沒有,不為什麼。」誰說一定要有男朋友?她喜歡平靜的生活,談戀愛順其自然就好,不過若有像蘇爺爺年輕時那樣的對象,又深情又英挺,她應該會心動吧。

  「我現在也沒有女朋友。」他發現這是莫大的巧合,兩人都是單身,賓果!

  「喔。」那又如何?他就是要告訴她這件事嗎?會不會有點太無聊?

  「我這次來找你,並不是為了我爺爺。」

  「那是為了……」她遲疑著問,有種奇特預感,好像什麼大事即將發生。

  「為了……」他停頓一下,雙眸忽然閃亮起來。「不為別的,就只是為了你。」

  他灼熱的眼讓她恍然大悟,搞了老半天,這男孩居然對她有意思!但她不會喜歡他的,她欣賞的是溫文儒雅的男人,而他太莽撞、太霸道、太……該怎麼說呢,就是太給人壓迫感了!

  「很抱歉,我們比較適合當普通朋友。」她回復得並不婉轉,她知道對這男孩必須直截了當。

  「沒關係,就從普通朋友做起。」他不強求,也不著急,能有一個好的開始就夠了。

  不出她所料,這男孩沒那麼容易放棄,她只好說得更清楚。「你可能誤解了,我的意思是,我對你沒有那種感覺,更何況我得顧慮我家人的感受。」

  「我相信你會改變心意。」才見面三次,但他從未有如此確定的感覺,他們會相愛的,而且會愛得很深很深。

  「我沒辦法跟你溝通,我要回家了!」再跟他談下去,她怕自己會翻桌砸人,奇怪,脾氣溫和的她怎麼越來越耐不住性子?都是這傢伙害的,挑起她心中無限暴力傾向。

  他眼中熱切不曾稍減。「我會再來找你的。」

  「請不要這樣做,我一點都不會感動。」她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這又不是愚公移山,看誰勤勞就會有收穫,拜託他別那麼蠢好不好?

  「那你說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感動,還有心動?」他想瞭解她的一切,包括最細微的事。

  「你做什麼都沒有用。」她告訴自己,對這個人半點餘地也不能留,以後千萬不能讓他有機可乘。

  當她站起來準備付錢,卻被他伸手制止了。「拜託,給我點面子!」

  「這跟面子有什麼關係?」她不懂,他又不是她的誰,怎能替她付帳?

  「反正我要請客就對了。」他迅速結帳,不讓她有機會拒絕,這絕對沒得商量,他爺爺說過,約會時不能讓女方出錢,即使自己喝西北風也一樣,雖然如此傳統快滅絕了,他決定要替爺爺傳承下去。

  「懶得管你。」她猜想他是大男人主義,也罷,雞同鴨講不會有結論。

  兩人走出店門口,他直直盯著她,語氣凝重地說:「吳思柔,你是第一個我自己追的女孩,也是第一個拒絕我的女孩。」他不會永遠屈居劣勢的,他相信她對他也有感覺,今天只是起步,他要追就會追到底。

  她想也不想就回答:「蘇其偉,你不是第一個追我的男孩,也不是我第一個拒絕的男孩。」

  「天啊,你怎麼可以這麼可愛?」原本有點挫折的他這時大笑起來,她的腦子轉得真快,他就喜歡她這款口味的女孩,外表白白淨淨、柔柔弱弱的,卻有一份不可小覷的倔強。

  「笑夠了沒?」這有什麼好笑的?她不明所以,睜著一雙大眼,誰知他笑得越來越開心,害她也有點想笑。

  「夠了夠了,我送你到你家巷口。」

  他終於停住笑,眼神溫柔如一池湖水,她心跳不禁加快,連忙轉開視線,他的霸道還比較好應付,但這種溫柔卻很難抗拒。

  「不用了。」她氣自己太容易動搖,對這種自以為是的男孩有啥好動搖的?

  「我送你,就可以跟你多說幾句話。」

  「吼~~還要說什麼啦?!」她沒想到自己可以這麼「恰」,有如潑婦罵街,平常她不是這樣的,到底哪根神經錯亂,就是忍不住連連向他嗆聲。

  「說什麼都好,唱歌也可以,我都想聽。」他又笑了,愛極她靈活的表情,她不只是花瓶美女,個性可柔可剛,在他眼中看來完美到不行。

  「誰要唱歌給你聽?我又不是傻瓜。」她真服了他,亂扯一通,但神奇的是,她居然會覺得很好玩,他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那我唱好了,周董的簡單愛如何?」他不等她回答,直接哼起歌來:「說不上為什麼,我變得很主動,若愛上一個人,什麼都會值得去做……」

  她呆住了,這男孩說唱就唱,沒有半點害臊,更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挺好聽的呢。

  「我才不聽!」她嘴裡這樣說,卻無法關上耳朵。

  不顧她的抗議,他繼續唱著:「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

  他的歌聲那樣深情、那樣低緩,她不由得聽得出神了,兩人散步在紅磚道上,樹影婆娑,微風徐徐,陽光吻在臉上,空氣中滿是戀愛的分子。

  忽然她有種深深懷念的感覺,不管今天是一個結束或開始,十年後的她若回想此刻,應該會覺得很可愛吧,在十七歲這年,曾有一個男孩對她唱情歌,那是多麼純真的年代……

  簡訊攻勢是種讓人困擾卻又不算騷擾的方式,吳思柔終於充分領教,蘇其偉傳來的內容不算噁心,像是問候「早安」、「吃過飯了嗎」、「晚安,祝好夢」等等,卻讓她難以平靜,但一天也只有一通簡訊,又不能說他過分。

  除此之外,每天早上他會在巷口等她,沒說什麼,看她搭上公車,他也就默默離去。傍晚她放學了,他就在校門口等著,仍然沒說什麼,看她和同學去搭公車,也就默默離去。

  不出幾天的功夫,同學們都注意到這號人物,在他們就讀的綜合高中內,帥哥美女並不稀奇,也常有誰跟誰戀愛、誰跟誰分手的緋聞,但像蘇其偉那樣搶眼的大男孩,似乎比校內男生成熟許多,又騎著一台黑色帥車,加上他那雙深情電眼,任誰看了都會被電到。

  女同學們紛紛中箭,並熱烈討論:「思柔,他是不是在等你?」

  「我不認識他。」吳思柔一臉漠然,以前也有男生為了她來學校門口站崗,她才不理會,老套!

  「他真的在看你沒錯,你去問問他要做什麼嘛!」女同學們非常熱心,一來可促成好事,二來也可聽聽那位酷男的聲音。

  「我沒興趣,你們去吧。」

  「這麼好康的也沒興趣,別這麼暴殄天物!」

  「你們快去資源回收,別客氣。」吳思柔冷笑一下,等她們知道蘇其偉有多讓人抓狂,看還有誰敢招惹?

  吳思柔的冷笑讓人心底一顫,大家都知道她個性溫和,但溫和不代表好欺負,聽她這麼說反而沒人敢上前搭訕,朋友夫不可孵,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還是留著給正宗女主角去解決吧。

  果然,吳思柔忍無可忍,主動走到蘇其偉面前說:「請不要再這麼做了,你讓我很困擾!」

  女同學們紛紛躲到遠處觀望,無論任何時空背景,戀愛故事總是吸引人,即使不屬於自己也要過過乾癮。

  「我打擾你了嗎?」他表情無辜極了,他自認低調得很呢。

  「沒錯,你給我很大的壓力。」她就是受不了他用低調的方式,卻引起強大效果。

  「對不起,是我的錯。」他二話不說直接鞠躬道歉,卻又自動轉移話題:「我只是想把之前跟你借的時間還給你,所以星期天我載你出去玩好嗎?」

  「你!」這張嘴真會讓人氣炸,死的也說成活的,其實她一點都不討厭他,卻很不喜歡他那副拽樣,甚至想一掌給他「巴」下去!

  人稱氣質小美女的她竟有如此衝動,若當真實行不知會怎樣,想著想著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笑了,所以你答應了是嗎?」他癡癡看著她的笑,美極了,她應該多笑,雖然他會心跳到不行,但他願意承受這衝擊。

  「並沒有。」她轉過頭去,硬忍住嘴角的笑,討厭啦,她怎麼可以就這樣被攻陷?

  「要怎麼樣你才會答應?」他走到她面前,仔細端詳,她眼中分明在笑!他好喜歡她彎彎的眼、鬈鬈的睫毛,似乎會說話。

  「怎麼樣我都不會答應。」她覺得氣氛有點怪,自己怎麼像在跟他抬槓,而且是情侶間那種抬槓。

  「星期天早上八點,我在巷口等你,多久都等你。」

  「你別這樣!」又來了,這人是牛還是狗?老用等等等這一招,太沒創意了!

  「就這樣,你等的公車來了,再見。」他揮揮手,走回機車,一派瀟灑。

  「你!」她不得不去搭公車,否則錯過又要等好久,怎麼天時地利都站在他那邊?眼看蘇其偉騎車離去,他的背影讓她又陷入一種奇妙的心緒,隱隱覺得有天也會這樣分開……

  一路上她想東想西的,總覺得往日平靜難以追回,奶奶當初不知是怎麼面對兩個愛她的男人?光一個追求者她就吃不消了,要來一雙的話她絕對會發狂。

  回到家,吳思柔開了門說:「爺爺、姑姑,我回來了。」

  屋裡只有爺爺,這並不奇怪,姑姑常會加班,這時間應該還沒回來,但奇怪的是爺爺穿著圍裙,手裡還拿著鍋鏟,這是吳思柔從未見過的景象。

  「咳嗯……」吳建南咳嗽一聲,有些不自在地說:「你姑姑今天加班,我做了一點吃的,你來嘗嘗口味。」多年來他不曾走進廚房一步,今天想起妻子做的料理,乾脆自己動手試試看,結果還算差強人意。

  「爺爺你自己做的啊?好啊,那我等會兒洗碗。」吳思柔趕緊放下書包,走到餐桌前,看來都是奶奶的拿手料理,賣相還不壞,但不知味道如何?

  祖孫倆一邊吃飯一邊聽音樂,這也是奶奶的規矩,家裡無時無刻都有音樂,常常是些國樂或古典樂,空氣中飄揚著輕柔的音符,奶奶說這樣有助食慾和消化。

  「好吃嗎?」吳建南不太放心地問。

  吳思柔點點頭說:「嗯,有奶奶的味道,爺爺真厲害!」雖不是十足十,但也算及格了。

  孫女的讚賞卻無法讓吳建南開心,他放下碗筷難過地說:「要是你奶奶在該多好,我從來沒做過一頓飯給她吃,現在做這些都沒用了。」

  吳思柔明白爺爺的心情,曾經愛過的人很難說放就放,雖然她沒有實際戀愛經驗,但上次去見蘇爺爺,讓她徹底領悟到,有些情感超越了時空限制,仍在有情人心中不斷發酵。

  「我覺得奶奶並沒有走,我們吃的菜是奶奶常做的,聽的音樂是奶奶喜歡的,她其實一直都在這個家裡。」

  「你說得對,可是唉……」他還是看不開,從二十歲開始,他生命中最重大的意義,已隨著妻子離開而消失。

  她很想問爺爺當初是怎麼追奶奶的,但是爺爺這麼「閉俗」一定不肯說,她只好作罷,轉移話題說:「我們留一些給姑姑吃,她一定很驚喜。」

  「好。」他想到香伶又是一陣感慨,這女兒都四十歲了仍獨身,教他日後怎麼放心離開?玉貞一定也會怪他的。

  幸好有音樂,這頓飯才不至於吃到眼淚,吳思柔暗自感激奶奶留下的好規矩,飯後她負責洗碗,才回到房間,發現簡訊又傳來了,簡簡單單只有三個字:「我等你。」

  「可惡!」她忍不住罵道,這男孩真是用盡心機,好,要鬥就來鬥,她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怎麼除了生氣,心裡竟然還有種期待?她搖搖頭,搖去那無聊感受,反正她跟他是不可能的,隨他去等五年十年都不可能!

  週日早上,吳思柔吃過早餐,幫忙洗好碗,說了聲:「姑姑,我今天要跟同學出去。」

  吳香伶拿著本書坐在客廳,她放假時大多在家,上班族就是這種命,平常日早出晚歸,假日只想窩在家休息。反倒是父親竟出門去買菜,最近他似乎想重溫過去滋味,常買些食材回來自己嘗試,她心想這樣也好,有點生活重心才不會倒下。

  「好啊,你應該去走一走,不過要小心點,不要玩得太累,藥都帶了沒?」吳香伶像個母親仔細叮嚀。

  「嗯,我都帶了。」包包裡除了基本配備,還有最近吃的維他命和科學中藥,她每個月都會去看兩次醫生,一邊是中醫,一邊是西醫,希望中西合併,能讓她變得健壯些。

  玄關處有面全身鏡,她一邊穿鞋一邊看自己,一身粉色小碎花裙裝,還特別紮了發辭,似乎有點刻意打扮?不管了,難道要為此再去換衣服?就當是讓自己開心,就這樣出門吧!

  還沒走到巷口,那台熟悉的重型機車已映入眼簾,站在車邊的蘇其偉,穿著刷白牛仔褲、戴著黑亮墨鏡,一副酷小子的模樣,但她知道他是國立大學的高材生,果然人不可貌相。

  「這麼早?你確定?」一看到佳人倩影,蘇其偉不覺高興,反而訝異地看看表,才八點半,他只等了半個小時,會不會太順利了?

  她走到他面前,表情漠然。「我是來告訴你,我不會跟你出去,請你現在就離開。」

  就知道她沒那麼容易妥協。他也有心理準備,聳聳肩膀回答:「這是大馬路,我想等就等,警察也不能趕我。」

  「反正我不管你了,哼!」她說不過他,何必多費唇舌?她轉身就走,雖然不知要上哪兒去,陽光這麼大,世界這麼廣,搭上公車隨便去哪兒都好。

  他把車停在路邊,很快追上她的腳步,定在她身旁,笑笑問:「我們現在去哪裡?」

  「你要去的地方跟我不一樣,別跟著我!」她狠狠瞪他一眼。

  「這是人行道,你能走我也能走。」他才不怕她給他臉色看,一個開始戀愛的男人,不會在意這麼點小挫折。

  「你很無賴耶!」她停下腳步,居然有想揍人的念頭,怎麼她具備野蠻女友的資質,自己以前都沒發覺。

  她罵人的聲音也是柔柔的,表情卻又那麼憤慨,於是他笑了。「好說好說。」

  「你追女生都是這樣的嗎?」她實在好奇,他以前追過的女生都是怎麼反擊的?

  「這你就有所誤會了,我從來沒有追過女生。」他嚴正澄清。

  「真的?」那現在是怎麼回事?他不是追著她跑嗎?

  他伸手指向她,彷彿皇帝選妃那樣神氣。「我只追過你,別的女生都是自己來追我的。」

  「你以為你是誰啊?」這種不尊重女性的言論,她聽了就火大。

  他唇邊的笑意不斷加深,她瞪大眼睛的模樣多美麗,他差點想伸手捏捏她的臉。「我只是個不太會追女生的男生,你看你都不跟我約會,我很挫折啊~~」

  「是你自找的,你真的很欠罵!」她越來越潑辣了,全拜他所賜。

  兩人一邊鬥嘴,一邊往前走,不覺來到冰果店前,她實在累了,走進店裡坐下,點了杯不加冰的葡萄柚汁。他很自然地坐到她對面,她也沒力氣把他趕走,蒼蠅蚊子都沒有他纏人。

  「葡萄柚那麼酸,你喝得下去?」他知道她不加冰是怕冷,但他不懂她怎麼敢喝那種酸溜溜的東西?

  「哪會酸?這很好喝,又營養。」她一口氣喝下半杯,舒暢到底。

  他吐吐舌頭,然後轉向店家吩咐:「老闆,我要珍珠奶茶,冰要多一點。」

  「珍珠奶茶的熱量可不低喔。」她皺起眉,忍不住提醒他。

  「你怕胖?」他只覺不可思議,她高挑又苗條,颱風一來可能就被吹走了。

  「我不怕胖,可是我不想變胖。」她從小都是纖瘦體型,但看很多親友都胖呼呼的,也會有所警惕,千萬別像氣球一樣吹起來就恢復不了。

  「女生!」他搖搖頭,十個女生九個怕胖,剩下那一個是已經胖到不在乎了。

  「怎樣?」她挑起眉,看他還有什麼好說?

  「沒事、沒事。」他很識相,不再挑起爭議性話題。「快放暑假了,你也要升高三了,功課念得怎麼樣?以後要選什麼科系?要不要我當家教老師?」

  「我數學很差,誰來教都沒用,我想念跟藝術相關的科系,姑姑說那不如就出國唸書。」她從小跟奶奶學書法,很自然地愛上美術、音樂和創作,她說不上自己最喜歡哪一種,總之脫離不了這範圍就是。

  「出國?」他差點被奶茶嗆到,都還沒開始戀愛,她就要離開他了?

  「嗯,我之前參加過設計比賽,美國提供了一個獎學金機會,但我應該不會去,奶奶過世了,我想多陪陪爺爺和姑姑,我如果不在,他們會很寂寞的。」美國有那麼多博物館、美術館、古跡、劇院,坦白說她也覺得可惜,但取捨之間就是得這樣,不能太貪心什麼都要。

  「什麼時候要決定?」離愁頓時湧上,教他怎麼能夠說再見?他不要她去那麼遠的地方。

  「他們會幫我保留半年,等我決定。」

  「別去了!」他立刻替她做決定。「留在台灣多好,有家人、有同學,還有我。」

  「你?」她忍不住笑了,這傢伙實在自信過剩,卻又有趣得緊。

  他靜靜凝望她,再次確認自己對她的感情,旺盛得再也無法壓抑。「柔柔,我喜歡看你笑,我會努力讓你開心。」

  「神經。」她收起笑意,臉頰有點發燒,他的眼光太灼熱,彷彿要把她整個吞下去,讓她心慌意亂。

  喝完果汁、吃完冰,又是蘇其偉搶著付帳,她怎麼爭也爭不過他,胖老闆從頭到尾都笑呵呵的,看小情侶摸索著如何談戀愛,本來就是賞心悅目的一件事。

  兩人走出冰果店,站在紅磚道上,接下來該是告別,還是繼續呢?她忽然間難以做決定,原本只是來跟他把話說清楚,現在卻有種依依不捨的情緒。樹蔭下微風吹過,彷彿也吹起心湖上漣漪。

  是男人就要衝!他鼓起勇氣主動問:「柔柔,我們去兜風好不好?」

  他喊她名字的聲音,怎會這樣輕輕暖暖的呢?明明個性粗魯像個小霸王,也許內心卻是個深情男子?她恍惚了一下,才搖頭拒絕。「你騎車太快,我才不要。」

  他立即保證。「為了你的安全著想,我會保持在時速三十公里以下,不信的話你可以盯著時速表,萬一我超速你就拿機車大鎖敲我沒關係!」

  「誰要敲你的頭啊?我可不想坐牢。」他都這麼承諾了,她卻還是猶豫。「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山上、去海邊,我都好,你決定!」他整個人幾乎跳起來,他們真的可以約會了?

  「可是太陽很大耶……我怕曬黑。」或者該說,她怕自己會中暑甚至昏倒。

  她跟一般女孩一樣,怕胖又怕黑,但在他眼中,她是最特別的一個,融合了嬌柔和堅強,形成獨一無二的魅力。「我的外套給你穿,我去幫你買口罩,還有陽傘和防曬油!」

  「不用啦,我自己有帶。」她的包包就像多啦A夢百寶袋,一切該有的配備都有。

  「那……我們走吧?」他不太確定地問。

  她不說話,只是走向他的機車,轉過頭看他還是一臉傻呼呼的,揪疼了她心中某處柔軟的地方,於是她微笑道:「蘇先生,我這條小命就拜託你了。」

  「是!」他伸手向她行個禮,從今天起,他要全力保護她、珍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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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7: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初戀滋味酸甘甜,嘗過就忘不了,一次又一次的約會中,吳思柔坐在機車後座,雙手抱住蘇其偉的腰,任他帶她前往海角天邊,他也真的遵守承諾,騎車時總慢速前進,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路途長一點,讓他多體會跟她貼近的美好。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這麼喜歡一個女孩,每天睜開眼睛就想看到她,閉上眼睛也希望夢到她,甚至幻想起兩人結婚的畫面,他是不是有點太瘋狂?才認識一個月而已,居然就在考慮一生的決定!

  可是啊可是,做人不能太鐵齒,除了輸給爺爺五百塊,未來可能還得包個大紅包當媒人禮呢。

  他們最常去的地方是貓空山區,因為他念的大學就在附近,由他擔任導遊帶她尋幽訪勝,走在林蔭步道中,有時找個涼亭坐下,有時鋪張野餐塑膠布,她會從包包拿出無窮多的美食和飲料,兩人就這麼靜靜享受、細細感受。

  「吃這個會肥,給你吃。」她做了漢堡和炸薯條,這下終於有機會扳回一城,平時總是他付帳,現在該換她付出了吧!

  「那你吃什麼?」他不懂她有什麼好怕胖的?反而怕她餓著了。

  「我吃水果沙拉,還有麥茶和蒟蒻涼面,熱量都很低喔。」她笑嘻嘻地說。

  「不行,你也要吃一點,來。」他把一根薯條塞到她嘴邊,她呆了一下,張開嘴吃掉,感覺臉頰燙燙的。

  她唇邊沾了點番茄醬,他想也沒想就用拇指替她擦去,霎時間有種甜蜜波浪在洶湧,樹蔭下原本是最清涼的地方,這時卻充滿燥熱和不安定氣氛。

  兩人默默品嚐食物,只有蟬叫得如泣如訴,六月是戀人的季節,除了新娘特別多,愛情故事也一個個萌芽。

  風兒吹起她的髮梢,他聞到一種淡淡香味,忍住喉嚨乾啞問:「累不累?我怕你會昏倒。」

  隨著相處的時間增加,他漸漸瞭解她十七年來的人生,知道她從小體弱多病,真是玉一般的人兒,不小心就會碎掉似的。

  「我沒那麼虛弱好不好?」最近他越來越有過度關心的傾向,早知道就不跟他說那麼多事。但被他看到她包包裡的維他命和藥品,不說也不行。

  「來,躺下來休息。」他拉她一起躺在野餐布上,聽那風聲清幽、蟬聲纏綿,原來快樂是這麼簡單,只要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做什麼或什麼都不做,一樣有滿足。

  「你看,在樹葉的縫隙中,有很多小星星喔!」她指著頭頂樹蔭,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說完後卻覺得很愚蠢,這種傻氣的想像力,跟他說了不是很好笑嗎?

  「是很像星星沒錯。」他躺在她身邊,一手撐著頭,端詳她那可愛神情,胸口越來越澎湃。「我覺得你眼裡的星星才漂亮。」

  她轉向他,手指著他的臉。「說過幾百次了,你不要老是肉麻當有趣!」

  「每次我說真話,你就要生氣,難道要我說謊話?」他握住她的手,她心底一慌,連忙掙脫,他沒說什麼再次握住,她又掙脫一次,但他又握住,不讓她再掙脫。

  「你夠了沒?!」她氣得杏眼圓睜,這傢伙根本就是想惹她發火。

  「柔柔,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嗎?」他知道這種台詞很沒創意,但事實就是如此,他就是想要她做女朋友啊。

  「不可以。」開玩笑,此人不可理喻、作風強勢,做了他的女友不是自找苦吃?話說回來,她又怎麼會常跟他一塊出來?還在這寂靜山間一起看樹縫中的星星?她不懂自己,老做些自相矛盾的事,其實她是喜歡他的吧,卻又忍不住跟他針鋒相對。

  他更緊握住她的手。「你不答應,我就不放開手。」

  「哪有這樣的?」若要他放開手,她就得做他女友,若不答應做他女友,就得讓他牽著手,這不正是男女朋友才會有的舉動?不管怎樣他都佔了上風嘛!

  「我喜歡你,我想跟你結婚。」他更得寸進尺,說出內心願望。

  「結婚?!」兩人才單獨出遊幾次而已,他在說什麼啊?

  「你上次來我家以後,我爺爺叫我把你娶回家,這樣他就可以常常看到你。」

  「哼!」搞了半天原來是這種理由,太沒誠意了。

  「那時我沒答應他,我才二十歲,從來沒想過結婚這件事。」他把她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可是,如果對象是你,我願意。」

  「你願意我可不願意。」他的唇那麼熱燙,她的手都要灼傷了,但怎麼用力他都不肯放開,可惡!

  「沒關係,我會等到你願意。」他可以等個十年,三十歲結婚也挺好的。

  「如果我不願意,你就要一直牽我的手?」

  「嗯!你好聰明。」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快被你氣死了!」她的左手被握住,只好用右手捶他,從他的肩膀、手臂到胸膛,結果捶得自己手痛,真是該死,這傢伙長得這麼壯要做啥?

  他鬆開她的左手,因為他要擁抱她,緊緊的、牢牢的,還要求道:「答應我,做我的女朋友,做我的老婆。」

  情況越演越烈,剛才她只是左手受控,現在全身都被他鉗制,她哪掙脫得開?他沒有壓住她,只是側身將她擁抱,雙手環住她的腰和背,但那鐵臂不是她所能抗拒的。

  「不要鬧了!你身體好熱,還會流汗,拜託別黏著我!」她快氣壞了,他渾身有如火球,她真怕他會不受控制!畢竟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孩,這裡又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山野林間,她怎會讓自己處於這種困境?

  他不吭聲,不管她怎麼抗議或捶打,最後她放棄虐待自己的雙手,只能哽咽道:「輕一點,你抱這麼緊,我覺得痛……」

  他稍微放開些,但力道不變,以沉默等待她的肯定回復,他相信她也會愛上他的。

  「我為什麼這麼倒楣?」她把臉貼在他胸前,聽那瘋狂的心跳,開始自言自語。「你爺爺當初跟我奶奶在一起的時候,我才不信他會這麼過分,他一定很溫柔的,不過可能我爺爺比較瘋狂,才會把我奶奶搶過來,所以說男人都要這樣對待女人嗎?我不要,我才不要這樣……」

  蘇其偉這才發現她在顫抖,是他錯了嗎?突來的表白和求婚把她嚇著了?他沒追過女孩,真的不知道該快還是慢。

  「對不起……」他低聲開了口。「你相信我,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你現在就對我不好了!」她都快哭了,他看不出來嗎?

  聽她委屈的聲音,看她眼中泛淚,他終於放開了她,扶起她虛軟的身子,讓她坐靠在他懷中,瞧她可憐兮兮的,當真受了很大打擊,都怪他太急躁,早知她的心如此細緻,他不該弄擰了兩人才剛起步的感情。

  「來,喝點水。」他拿起礦泉水,把瓶口湊近她唇邊。

  她喝了兩口,一滴水從嘴唇滑落,他用手指替她抹去,大手還是離不開她的臉,這張讓他歡喜讓他憂的臉,他該拿她如何是好?

  他的動作讓她更加顫抖,一下強硬一下溫柔,叫她怎麼受得了?「你欺負我,我不要做你女朋友,也不要跟你結婚……」

  「對不起,我不該強迫你。」他不願看她皺眉、看她難受,他是該好好反省。

  「我討厭你、討厭你……」她嘴裡說著討厭,卻閉眼靠在他肩上,像一種不自覺的撒嬌。

  「我會改的,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他一再撫過她的長髮,柔聲哄慰:「我喜歡你,真的好喜歡你,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是我心急才讓你難過,對不起、對不起……」

  「你敢再嚇我一次試試看,我以後都不跟你出來了……」安全感一點點一滴滴回流,但她還是要讓他知道嚴重性。

  「我不敢了,我會慢慢來,你若不喜歡,我就會停下,這樣好嗎?」他懷中可是個嬌滴滴的寶貝,他怎會忘了對自己的誓言,他要用盡全力保護她、珍惜她才是。

  微風徐徐吹來,帶來山林間的清新,葉縫中的星光是那樣溫暖,整個世界彷彿被遺忘,他們不知不覺睡著了,依稀聽得鳥聲蟬鳴,夢裡花落知多少?

  很多年後,吳思柔回想起這天,總會微笑著迷濛了雙眼。

  蘇其偉的追求仍然不變,只是轉換成吳思柔能接受的方式,六月底兩人都要期末考,因此約會地點改為圖書館,若佔不到位子就去咖啡廳,除了能見到面,他還能指導她數學,一舉多得。

  一起唸書的時候,她才發現他專注的表情好帥氣,跟他平常那種自以為是的帥法不一樣,有種深刻而知性的吸引力,讓她好幾次看到失了神,被他逮住視線只好趕快轉移。真好笑,難道換她被他迷住了?

  蘇其偉對她的數學程度深感訝異,怎麼有人可以糟糕成這樣?一點基本概念都沒有,更別想挑戰高難度,幸好她決定以後念藝術相關科系,每次考數學只求能低分過關,他趕緊替她惡補,至少別糟到要補考。

  「聽不懂。」吳思柔咬著拇指說,她已經聽了第三次。

  「哪裡不懂?」他自認已經用最簡白的方式說明,就算小學生應該也能懂啊。

  「從你一打開數學課本,我沒有一個字聽得懂。」她吐吐舌頭,眼神中有耍賴也有笑意。

  他差點想抓開她的拇指,拜託她咬他的手,多用力都可以,她的表情太可愛了!但是不行,儘管他對她有無限遐思,現在是K書時間,而且他不能再把她嚇著,一定要按部就班,逐步讓她接受他的一切。

  「好,我從頭說一遍。」他從來沒這麼有耐心過,萬一暑假她要補考數學,減少跟他約會的時間那還得了?

  他開始說明,她的注意力卻很難集中,因為他認真的模樣太好看,她原本就覺得他像座藝術品,此時更是魅力加倍。

  「你在發什麼呆?」他一眼就看出她心不在焉,這女孩的靈魂常常飄到遠方,他很怕她一去不回。

  「沒有啊……」她傻傻笑道。

  「打個賭,你考不好就要當我女朋友,聽到沒?」

  「那你贏定了嘛~~不公平!」

  兩人笑鬧之餘仍要苦讀,要是成績退步了,讓家人說是因為談了戀愛,那怎麼行?他們都是驕傲的人,不允許這種罪名上身。

  說到家人,吳思柔至今仍不曾告訴爺爺和姑姑,一來不知從何開口,二來怕他們反對,畢竟她年紀還小,對方的身份又特別,好像會引發不少地雷爆炸。依照她這種思考邏輯,不就是把蘇其偉當成男友了嗎?唉,反正數學一定考不好,不輸給他還能怎麼辦?

  不管怎樣,考試的鈴聲仍然響起,經過一連串的考試轟炸,好不容易來到愜意的週末,小倆口當然要慶祝一番,來到學生族最愛的夜市,裡面人山人海,像難民似的什麼都想吃想買。

  吳思柔幾乎被淹沒,不得不呼喚:「你等等我,走慢一點好不好!」

  「喔!抱歉。」蘇其偉回過頭,握起她的手。「這樣就不會走散了。」

  她瞪了他一眼。「你……」算他聰明,懂得把握時機,只是就這樣被他得逞,真有點不甘願。

  牽了手就不能放,無論是要看商品、買東西、掏皮夾,蘇其偉就是不肯放開她的小手,用左手拿出皮夾,要求她說:「柔柔,幫我拿錢給老闆。」

  「你不會自己拿?你沒有手喔?」她真不懂他在堅持什麼,這樣很蠢耶!

  他的表情嚴肅到像是她在挑戰他的極限。「我的右手是專門用來跟你牽手的,不可以放開。」

  「……有時候我真想拿大鎖敲你的頭。」她歎了口氣,無奈地替他掏錢付帳,還得幫他的飲料插好吸管,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同時作廢,總之就是只能握住彼此。

  長得像頭大熊的老闆,看這對小倆口有如連體嬰,甜蜜光芒讓人快睜不開眼。「少年耶,你這麼寶貝女朋友啊?」

  我才不是他女朋友!吳思柔開口想澄清,卻又忽然閉嘴,說了又能怎樣?手都讓人家牽了,誰會相信他們不是一對?而且她數學考得那麼差,早就輸定了……反正,反正就是這樣啦!

  「沒錯,她是我最寶貝的寶貝,我要保護她一輩子。」蘇其偉理所當然地說。

  「我欣賞你!加把勁,快把她娶回家吧!」大熊老闆忍不住要鼓勵這個年輕人,愛得好堅強啊!

  「謝謝老闆,我會加油的,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蘇其偉用力點頭,男人之間的鼓勵,可絕對是認真的。

  吳思柔在一旁哭笑不得,這兩人說得真像有那麼回事,會不會有點太誇張?以後的事誰會知道呢?

  話說回來,自從那次他把她嚇得差點掉淚,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雖然一樣欠揍欠打欠扁,卻不再逼她一定要怎樣,有時還保護過度,好像她是朵溫室之花,受點風吹雨淋就會掛了。她明白,他在等更進一步的契機,除了牽手親吻擁抱,也是心和心之間的連結。

  今晚會是他們的定情之夜嗎?她微笑思索著,明知該來的躲不掉,仍有那麼點兒害羞,少女心都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呀。

  從夜市頭逛到夜市尾,再從夜市尾走回夜市頭,他們始終手牽著手,她忍不住問:「你手都不會酸喔?」

  「我不會,你累了是不是?」他終於鬆開她的手,卻摟住她的肩,走到路邊長椅坐下。「來,靠著我休息一下。」

  「嗯……」她靠在他肩頭,眼前人來人往有如一片汪洋,而她的歸屬就在這兒,她走不開了。

  很多年後她一定會想起今晚,十七歲的她和二十歲的他,曾坐在這長椅上互相依偎,如果就此變成雕像也無所謂啊。

  九點了,蘇其偉明白女友不能太晚歸,於是慢慢騎車送她回家,停在巷口時,他拉起她的手說:「以後我就是你男朋友,你的手不可以讓別人牽,知道嗎?」

  「你確定你會是我唯一的男朋友嗎?」兩人都還年輕,未來變化多難料,他怎能說這種勇敢的話?怎能這樣弄熱她的眼?

  「百分百確定!」他們就是天生一對,他深深相信。

  這傢伙總是這麼有自信,她笑了笑,為他臉上的神采而心折,即使這份保證未必能成真,她會記得他這一刻的真情。

  踮起腳尖,拉下他的頸子,她主動在他臉上一吻,看他呆住的表情,她得意極了,終於也有把他嚇到的時候。

  「柔柔你……」他在作夢嗎?但在夢中她也沒有這麼大膽啊!

  「偷襲成功!」她對他比個勝利手勢,隨即轉身跑進巷子,不這麼做的話,她怕自己的臉紅就要藏不住了。

  當她的背影遠去,他才摸摸自己的臉頰,多不可思議,她居然吻他,這是否表示她不怕他的親近了?也承認彼此就是唯一了?

  夜風繼續吹,他轉身騎車回家,比騎腳踏車的阿伯還要慢速,這個夜晚他不會忘,他擁有了一個柔情似水的女友,雖然也有可能拿起大鎖K他,但沒有錯,就是她了,就是他此生最愛……

  七月酷暑,戀情更是如火如荼,情侶們一有時間就膩在一起,渾然不覺幸福的巔峰也可能是結束的開始。

  一個月缺的夜晚,趁著父親已經熟睡,吳香伶敲了敲侄女的房間,一進門就看她把電腦設為螢幕保護畫面,其中想必有所隱瞞。

  吳思柔咳嗽一聲,不太自然地說:「姑,你還沒睡?快十二點了耶。」

  「你在上網?」吳香伶坐到床邊,環顧四周並沒有什麼變化,侄女的房間一向整潔清爽,除了桌上瓶瓶罐罐的補品和維他命,跟一般女孩的房間差不多。

  「嗯,跟同學聊天。」吳思柔深呼吸口氣,希望自己不會太早露餡。

  「明天還要去暑期輔導不是嗎?升高三了應該多念點書。」

  「喔,我知道了。」吳思柔心想下次要跟男友來個K書約會,不知他還有沒有耐心教她數學?

  「柔柔,我聽冰果店的老闆說,你……好像交了男朋友?」吳香伶注意到這陣子侄女常往外跑,但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好,年輕女孩多出去走走是很自然的,思柔從小就乖巧懂事,除了健康問題沒什麼好讓人擔心,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春天降臨了。

  「啊?老闆他……」吳思柔嚇了一大跳,這件事怎會這麼快就被揭穿?雖說紙包不住火,只是真正面對時仍感驚嚇。她才十七歲,就要升高三,對像又是奶奶前任未婚夫的孫子,光這幾點,她猜也不用猜就知道家人會反對,但愛上已經愛上,她還能怎麼辦?

  「你年紀還小,爺爺和我都不希望你交男朋友,對方是怎樣的人,先說給我聽聽。」吳香伶其實還算開明,但她明白父親的個性,固執又保守,若知道思柔交男友一定大發雷霆。

  這下似乎躲不掉了,吳思柔雙手交握,囁嚅道:「他……是個大學生,比我大三歲,他功課很好,還會教我數學。」

  聽來是個不錯的男孩,吳香伶點點頭又問:「他叫什麼名字?家住哪兒?」

  「唉喲……我又不是要跟他結婚……」吳思柔不想說得太清楚。

  「不行,你一定要說。」吳香伶自覺有責任去瞭解,甚至想去對方家庭拜訪一下,深入瞭解些總是比較好。

  「可是我不想讓爺爺知道,因為……他爺爺曾經和奶奶訂過婚。」吳思柔終於說了,不知結果會是如何?

  就算侄女說她懷孕了,也不會讓吳香伶更震驚,但怎麼偏偏會是這樣的對象?「你說你的……男朋友是蘇家的人?!」

  「姑姑你也知道這件事?」吳思柔這才恍悟,她是全家唯一被蒙在鼓裡的人,真傻。

  吳香伶伸手按著太陽穴,她一個頭兩個大,快要爆炸開來。「你爺爺不知有多討厭蘇家,天啊……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就是在奶奶的喪禮那天……」吳思柔簡單說出相識過程,還替蘇靜同說話:「其實蘇爺爺人很親切,他一點抱怨都沒有,只是很懷念奶奶而已,我覺得爺爺才應該跟他道歉呢。」

  「沒有錯,這件事情是爺爺理虧,可是你不明白,爺爺的脾氣不容別人說這些,更別提讓你跟蘇家的孫子交往。」吳香伶深深歎口氣,母親去世才兩個多月,看來家裡又要不得安寧了。

  「可是……其偉他各方面都很好,我不懂我們在一起有什麼不對?」吳思柔覺得不公平,這理由根本不成理由!

  吳香伶完全瞭解,但事實和理想相差太大,她替侄女感到萬分焦慮。「柔柔你要有心理準備,你跟任何人交往都還有可能讓爺爺接受,但是你跟蘇家的孫子在一起,在爺爺心目中就是不可以啊!」

  吳思柔聽得出事態嚴重,姑姑說的確實是真相,爺爺的個性她們都瞭解,以前除非奶奶跟他冷戰,否則別想改變他的決定,現在奶奶已離開,還有誰能扭轉那顆固執的心?

  在這冷到極點的氣氛中,忽然房門被打開來,吳建南居然就站在門口,把她們嚇了一大跳。

  「蘇家的孫子?這怎麼回事?」他原本要去廚房倒杯水喝,經過孫女房前聽到這段話,直接就開門質問。

  吳思柔完全慌了,不知從何說起,吳香伶站起來,僵硬回答說:「爸,你聽錯了,我們是在說柔柔有個同學姓蘇。」

  「不用騙我,我眼睛沒瞎耳朵也沒聾,柔柔你交了男朋友對不對?而且是蘇老頭子的孫子!」

  被爺爺伸手指著大罵,是吳思柔極少有過的經驗,她想說話卻沒了聲音。「我……」

  「爸,你嚇到柔柔了……」

  吳香伶想緩和情勢,但父親的決心堅定,宣佈道:「從明天起,不准你跟那個蘇老頭的孫子再見面!要是被我知道,你就立刻轉學!」

  「為什麼?」吳思柔不敢相信,爺爺怎能這麼無情?

  「蘇老頭對我記恨整整五十年了,現在他派出他孫子來報仇,那小子不是真心誠意的!等你哭的時候,蘇老頭就會笑了!」吳建南當年做了什麼自己最清楚,換做是他絕對無法原諒對方,蘇老頭果然有一套,拖了這麼久才出手,算他狠!

  「爺爺,你想得太可怕了……」吳思柔無法想像,這是從哪兒推敲來的陰謀論?

  「不管怎樣,在這個家我說了算,奶奶才過世不到三個月,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爺爺,我不是故意要讓你不高興……」她相信奶奶如果在的話,也會贊成她跟其偉交往的。「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沒有辦法放棄……」

  啪!

  吳建南聽不下去,伸手給了她一巴掌。從小到大他不曾對她動粗,這唯一的孫女是何等寶貝,今天他卻動手打了她,全因她那不可饒恕的對象,她誰不去愛偏偏愛上蘇家的小子,絕對不可以!

  「爸!」吳香伶驚慌喊道:「你何必這樣?」

  吳建南沒什麼可說,他自己都驚愕著,他心底的怒火竟是如此高張。

  「柔柔,是不是很痛?我去拿毛巾來給你敷著。」吳香伶心疼極了,柔柔向來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冷了怕她感冒,熱了怕她中暑,怎麼能對她如此粗暴?

  「沒關係,我不痛。」吳思柔的眼緊盯著爺爺。「爺爺,我知道你很怕奶奶被搶回去,所以對奶奶非常保護,但我不是奶奶,我是我自己,我有權利選擇我喜歡的人,請你瞭解,我無法因為你們的過去而放棄。」

  「你再說!信不信我再打你?」吳建南已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一提到玉貞他就激動萬分,儘管玉貞已不在人世,她仍是他心中最容易引爆的地雷,也許是因為他橫刀奪愛,那份深深的愧疚和不安,反而造成對蘇家人的仇視。他自己也隱約察覺到這一點,卻不允許任何人說出來。

  唯恐暴力再次出現,吳香伶連忙道:「柔柔,好了,別再刺激他了!」

  吳建南喘了幾口氣,胸口痛到難以承受的地步,但他強忍下來,只冷冷說:「以後你放學就直接回家,週末也不准出門,要是讓我看到你跟那個小子在一起,我就立刻把你送出國唸書!」

  送出國?吳思柔彷彿不認識爺爺了,當初她得到獎學金的機會,爺爺不是說不放心她到那麼遠的地方?而今因為她戀愛的對象,是奶奶前任未婚夫的孫子,就得被強迫離開這個家嗎?

  「爺爺,你不能這麼做!」

  不顧孫女抗議,吳建南雙手搗著胸口,轉身走向自己房間,還重重關上門,力道大得似乎連牆壁都在震動!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就要撐不住了,整個人倒在床上,閉上眼看到玉貞的臉,那冷冷的表情似乎在指責他。很久以前,他愛上她,就變了一個人,易怒而多疑,不只對妻子,對女兒和孫女也一樣,他想他是有心魔沒錯,但是誰也解救不了他。

  房裡,吳香伶摸摸侄女的頭,哽咽道:「柔柔,你別跟爺爺正面衝突,先緩和下來好嗎?」

  「我知道。」吳思柔雖然想流淚想尖叫,理智仍然存在。

  「你先跟那個男孩說明,彼此冷靜一段時間,再想想辦法,嗯?」

  「好,我會的……」

  吳香伶長長歎口氣,走出侄女的房間,她有種預感,一場風暴即將來襲,而她無力阻擋,除了已過世的母親,還有誰能做到?

  等姑姑離開後,吳思柔忍住哭泣,先上網跟男友用MSN說明:「抱歉,我最近不能跟你見面,我爺爺知道我們在交往,他很生氣,我們暫時不能見面了。」

  「他憑什麼?」蘇其偉反應相當激烈,剛才聊天聊到一半,女友忽然沒回應,他等了許久卻等到這句話,叫他怎能不氣憤難當?那個老頭自己當年奪人所愛,現在卻限制孫女的戀愛自由,分明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我爺爺還是很在意以前的事。」她盡量委婉的說。

  「是你爺爺搶別人的未婚妻,又不是我爺爺對不起他!」

  她懂,她怎會不懂?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回應:「你別這麼生氣,我也知道是我爺爺介入,但現在說這些又能怎樣呢?總之他還是我爺爺,我最近必須小心點。」

  「你不要管他怎麼說,我們在一起又沒有罪!」

  「我們先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好不好?」而今她只能照姑姑說的,先冷靜下來了。

  「我不要!」他故意打粗體放大字型,強調決心。

  「你怎麼像小孩子似的,忍一忍又不會怎樣!」

  「要是忍忍忍到底,你就放棄我了怎麼辦?」別說他多心多想,戀愛中人哪個不是這樣?

  「對我這麼沒信心,你看不起我啊?」笑話,她可是容易愛上容易放棄的人?十七年來唯一的男朋友,怎能說放就放?

  「我又沒這麼說,你很會挑我毛病耶!」

  兩人鬥嘴起來,真是戒不掉的習慣,或許這是一種保護方程式,不說悲傷不說痛苦,繼續笑鬧瞎扯,轉移注意力,否則有誰就要哭了,有誰就要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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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8: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周後,吳思柔上完暑期輔導課,下課時看到校門口有個高大身影,還有一台搶眼的黑色重型機車。

  老天,他怎麼來了?她必須立刻回家,不能耽擱時間,爺爺正在家裡等著她呢!

  蘇其偉瞭解女友的難處,走上前說明來意:「我送你回家,我會在公車前一站讓你下車,不會借用你太多時間。」

  「……好吧。」她看得出來,他已在爆炸邊緣,七天來的想念讓他變瘦了,望著他認真的臉,她覺得好懷念,彷彿多年不見,甚至有種陌生的熟悉感。

  等她坐上車後,抱住他的腰,他一發動機車就說:「跟我走。」

  「什麼意思?」他的語氣嚴肅,她聽得有點顫抖。

  「我不念大學了,我們兩個一起到南部去,不管做什麼工作都能生活。」他曾想過要把她帶到他家,但因為她還未成年,怕有什麼法律糾紛,若那個臭老頭來他家撒野,他對家人也不好交代。因此,他們應該私奔,直奔天涯海角,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辛苦個幾年就結婚生子,就不信那個臭老頭到時還能反對啥?

  「其偉,你別衝動!」她全身一震,萬萬沒想到他會這麼想,他就要升大三了,畢業後有大好前程,她怎能眼睜睜看他斷送?

  「我不懂他怎能拆散我們?一點道理都沒有,上一輩的事關我們什麼事?!」他每天翻來覆去,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恨透了那捉弄命運的黑手。

  「別這樣,我求你冷靜點。」她從背後緊緊抱住他,真怕他做出什麼傻事。

  「柔柔,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我不要跟你分開,我願意放棄一切,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明白此刻他臉上寫滿了掙扎痛楚。「我……我也愛你,可是……」

  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會有羅密歐和茱麗葉的故事發生?他們相愛卻不能相守,哪有這種道理?可是她更不能看他放棄家人、放棄前途,他這麼聰明優秀,他該有美好的未來,怎能為了她而捨棄?

  如果他們逃到異鄉生活,他只有大學肄業、她則是高中肄業,兩人只能在加油站或便利商店上班,不知要過多久的苦日子才能熬過來。更何況,關心他們的家人要怎麼辦?她只有爺爺和姑姑,他還有雙親、弟妹和爺爺,離別後的牽掛怎麼受得了?

  不是她殘忍,而是她仍有理性,兩人並非天之驕子或千金小姐,但也都像溫室中的花朵,從小受家人呵護成長,至今不曾自己賺過一分錢,要如何在外靠自己生活?即使撐過了半年、一年,日後他自怨自歎起來,沒有念完書、沒有前程,她又該如何面對?

  他心高氣傲,還沒當兵,也沒受過什麼挫折,怎可能乖乖做店員,看老闆臉色,聽顧客使喚?他的傲氣若一天天被蝕化,最後他還剩什麼?才幾分鐘的時間,她已經想得太多太遠,也做出了決定,該放手的人是她。

  於是她摸摸他的肩膀,柔聲道:「我們慢慢想辦法,或許我爺爺會改變心意,你先別急著做什麼,好不好?」

  「我也希望事情能有轉機,可是你爺爺太過分了!」他停下機車,呼吸仍然急促,他全身像團火,隨時會被引燃。

  她下了車,脫下安全帽,輕輕在他臉上一吻,這裡距離她家有一段路程,應該是安全的。

  「等我的消息。」但願她的吻還能安撫他,但願他還會感動。

  他靜了幾秒鐘,伸手將她抱住,歎息道:「我好想你。」

  「我也是,好想你。」她幸福得快哭了,一個男孩說要為她放棄一切,多麼至高無上的榮幸。可惜她只能心領,因為她愛他。

  一對路邊擁抱的小情侶,讓路人投以羨慕眼光,有誰明白他們此刻心情?彷彿亂世中兒女,不知還有沒有明天?

  就在這卿卿我我的時分,一台計程車停在他們身後,隨即傳出一個怒吼聲音:「把你的手放開!你這臭小子!」

  兩人驚愕回頭,分開那不捨的擁抱,只見吳建南走下計程車,手裡提著青菜水果,用力地一把丟向蘇其偉,菜葉落在他身上,西瓜滾在地上,還有番茄都砸爛了。

  「爺爺!你怎麼可以這樣?」吳思柔連忙拿出面紙,替男友擦去果菜漬汁,那簡直像傷痕一樣,他心底絕對受了很重的傷。

  沒有錯,蘇其偉受了極大侮辱,他二十年來的人生不曾如此難堪,更何況是面對他最怨恨的敵人,心中有如火山爆發,熱流激燙。

  「我就是可以!柔柔你跟我回去,不准跟這種傢伙鬼混!」吳建南一看到蘇其偉就認出來,他跟他爺爺年輕時長得太像了,當他和思柔站在一起,簡直就是當年的白玉貞和蘇靜同。

  他嫉妒,他憤怒,他萬分的痛苦,即使過了五十年,他仍容不下一粒沙。

  「吳爺爺您好,我是蘇其偉。」他撥去頭上和身上的菜渣,為了愛,他什麼都願意忍耐。「我愛柔柔,柔柔也愛我,請您允許我們在一起,可以嗎?」

  吳思柔原本以為男友會揮拳相向,至少也不可能說什麼好聽的話,他的態度卻出乎她意料之外,原本脾氣急躁的小霸王,居然為了這份愛而屈折自己,忽然間她眼神矇矓了。

  「別作夢了,你再來找柔柔,我就報警抓人,說你是跟蹤狂!」吳建南抓住孫女的手,轉頭直接走回家,每一步都那麼用力,彷彿他踩著的是往日的陰影,那跟隨了他半個世紀的陰影。

  蘇其偉靜靜站在原地,目送女友離去,她的哀傷她的無奈都看在眼底,有些事情是忍無可忍的,他會牢牢記住這一幕。

  那天起,吳思柔被禁足了,手機也被停用了,幸好爺爺不太清楚網路是什麼,所以沒沒收她的電腦,否則她真的無計可施。

  此外,她也不用去上暑期輔導課了,爺爺決定讓她轉學,以免那臭小子再來尋找,他甚至考慮讓孫女出國,這一來更能斬斷所有牽連。吳香伶再三替侄女求情,但父親已經鐵了心,就是沒有轉圜餘地。

  從e-mail得知消息的蘇其偉,無法再等待一分一秒,他必須做點什麼,坐以待斃不是他的作風。

  週六午後,吳家電鈴忽然響起,吳香伶上前開了門,她不認得眼前這一老一少,禮貌問:「請問你們找誰?」

  「我找吳建南,我是他大學同學。」蘇靜同雙手捧著禮盒,淡淡微笑。

  「喔!請進,請等一下。」吳香伶從未見過這兩人,但看老人家西裝筆挺,相當有修養的樣子,而那男孩也穿得很正式,她心想應該是多年不見,特地帶禮物來拜訪吧?

  聽說大學同學來訪,吳建南匆匆走出房,心想會是誰呢?也沒有事先打電話連絡,這種不速之客莫非不懷好意?

  來到客廳,吳建南愣住了,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在多年後看到這張臉,簡直是惡夢!

  「老同學,我是蘇靜同,還認得我吧?」蘇靜同笑了笑,神情從容。

  吳香伶才端上茶,聽到這話不禁暗自驚呼,她居然讓父親的情敵進了門,這下完蛋了,事情不知又要變得多複雜?

  「你!你來做什麼?」吳建南胸口起伏,腦中不斷運轉,難道對方是來興師問罪,控訴他奪人所愛?他對這場面想像過很多次,因為當初蘇靜同一直沒動靜,反而讓他戒慎恐懼了許多年,這種折磨才叫真正的折磨呀!

  「玉貞過世,我來上炷香都不行嗎?」蘇靜同望著牆上的遺照,照片選得挺好,玉貞在他心中就是這模樣,恬靜而祥和,可惜她老公完全是另一種個性。

  吳建南冷哼一聲。「少來這套,我不會讓你上香的,還有你孫子想跟我孫女交往,更是作夢!」

  既然話題扯到自己身上,蘇其偉站起身,先行了個九十度鞠躬。「吳爺爺您好,我再次自我介紹,我叫蘇其偉,我是真心喜歡柔柔,請您答應我們交往,不管要我怎麼做我都願意,請您相信我的誠意。」

  「你騎著那台重型機車,把我孫女載來載去,哪天出了事你能負責嗎?」吳建南看都不看這小子,仍盯著死對頭蘇靜同,那才是他此生最大的敵人,永遠殺不死的心魔。

  「我知道我應該保護她,我騎車都保持在時速三十以下,如果吳爺爺您不放心,我以後不再騎車,我可以跟柔柔一起搭公車。」蘇其偉立刻妥協,為了思柔,他什麼都會做。

  不管這小子說什麼,吳建南的決心不變。「柔柔現在要升高三了,不適合談戀愛,你不用說了,我不會允許你們交往。」

  「我可以幫柔柔補習,尤其是數學,我成績很好的,吳爺爺,拜託您!」蘇其偉再次鞠躬請求。

  「就算你樣樣都好,可惜你還是你爺爺的孫子,我不會答應。」吳建南說得再明白不過,他死也不妥協。

  蘇靜同這下可火大了,這個死老猴是在說什麼混帳話?

  「吳建南!」他用力拍桌,嗆道:「從前你搶了玉貞,我不怪你,我只希望你對她好,否則我存心要鬧的話,你們也未必結得了婚!結果你現在恩將仇報,不准我孫子跟你孫女在一起,你腦袋裡是哪根筋有問題?我都沒反對了,你有什麼資格反對?」

  「這是我家,我用不著聽你訓話,你們立刻給我滾,不然我就報警!」怒氣是會加倍感染的,吳建南氣得臉紅脖子粗,血壓直線上升。

  「吳爺爺,對不起,我不懂你們上一代的恩怨,但是我求求您,不要拆散我跟柔柔,我們真的不能沒有彼此。」蘇其偉再三請求,他可以低聲下氣、可以拋開尊嚴,只求讓愛繼續。

  房裡的吳思柔站在門邊,清楚聽到全部對話,一字一句鑽進她耳裡、透進她心裡,她咬著下唇卻哭不出來,蘇其偉把驕傲都吞下了,把自尊都甩開了,她多想就衝出去跟他私奔,但是不行,她不能看他自毀前程,不能讓他離開家人,這簡直是剝奪他的一切。

  吳建南仍然不為所動。「叫你們滾就滾!聽不懂人話嗎?」

  蘇靜同站起身,拍拍孫子的肩膀。「其偉,我們走,這老頭沒藥醫了,耽誤自己女兒的姻緣不說,連孫女的幸福也要破壞。」

  「你說什麼?你給我再說一次看看!」吳建南這才領悟,蘇靜同多年來都在打探他的消息,否則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難道這傢伙跟玉貞私下有連絡?不,他絕不允許!

  臨走前,蘇其偉仍不死心,又請求了一次。「吳爺爺,請您再考慮一下,我會證明給您看,我跟柔柔在一起是對的。」

  「對什麼對?大錯特錯!」吳建南把桌上的禮盒踢到地上,蘋果一顆接一顆滾出來。「香伶,把那盒垃圾拿去丟掉!」

  蘇靜同搖搖頭,拉起孫子往外走,這個家有誰待得住?玉貞辛苦感化這些年,可惜蠢蛋仍是蠢蛋!

  吳香伶撿起地上蘋果,皺眉說:「爸,你又何必這樣?他們也是一番誠意,你就給彼此一個機會,化干戈為玉帛不是很好?」

  「閉嘴!通通給我閉嘴!」吳建南呼吸越來越急迫,肩膀僵硬得無法轉動,然後眼前一陣昏黑,彷彿聽到女兒在叫他,但是他什麼都無法回答了……

  當天晚上,吳建南住院了,由於高血壓引發心肌梗塞,急救後雖無生命危險,但必須住院觀察和調養,讓血壓降低到危險值以下,否則出院後很容易復發。

  聽完醫生的說明,吳香伶和吳思柔默默離開病房,床上那個老人已經昏睡,身上插著許多管子,臉色灰暗,白髮蒼蒼,簡直像……了無生機。

  一直到搭計程車回家後,吳香伶才開口打破沉默:「柔柔,你別再跟蘇其偉見面了好嗎?我知道這種要求沒有道理,其實他是個好男孩,跟你很相配,可是……」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姑姑你放心。」吳思柔已有決心,有些事情由她自己開始,也該由她自己結束。

  「對不起。」吳香伶想起自己年輕時不順遂的愛情,而今她卻要阻撓侄女的初戀,就為了上一代那早該隨風而逝的糾紛,她何等殘忍!

  「姑你別這麼說,我其實也累了,可能是我不夠堅定、不夠成熟吧。」吳思柔不願讓姑姑難受,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還有,我決定要出國,可以嗎?」

  「出國?」吳香伶愣住了。

  「嗯,美國的獎學金還在等著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樣的世界。」

  「你真的要這麼做?」吳香伶之前曾為侄女做過評估,他們家是有能力送她出國,加上獎學金補助,並不算困難。但那時父親捨不得讓思柔遠走他鄉,而今卻是迫不及待要推她離開。

  「我沒有別的選擇。」為了大家好,她自己好不好也無所謂了。

  「柔柔,對不起、對不起……」吳香伶彷彿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她也曾被父親逼迫放棄最愛的人,就為了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那時她哭得多麼傷悲多麼絕望,那些心痛的感覺原來不曾遠離,而今她為侄女也為自己落淚。

  「姑你怎麼哭了?」吳思柔拿面紙給姑姑,摸摸她的頭髮說:「不要這樣,我愛你和爺爺,我也愛其偉,所以我要你們都好好的,這樣我才能放心的離開。」

  「你也要好好的,答應我!」吳香伶抱住侄女,哭得像個小女孩。

  「我不會讓你們擔心,我會好好的。」吳思柔輕輕答應,她沒問題,她很OK的,只是丟了一顆心,拖著一行李的回憶,還是可以活下去,她愛過了,還有什麼不滿足?

  事情已有了結論,吳香伶迅速安排一切,簽證報名繳費訂機票,都要在最短時間內完成,由於她在銀行擔任主管的背景,加上侄女早已得到入學許可,事情辦得相當順利。但她絲毫不覺高興,她是在一對小情侶之間劃下銀河啊,牛郎織女一年還能見一面,但是他們呢?

  吳建南住院半個月了,吳思柔和吳香伶每天都去探望,他老人家心情很差,誰也不想多瞧一眼。

  「你們可以回去了。」吃過無味的晚飯,吳建南揮揮手說,他想自己靜一靜。

  「爸,我明天下午就陪柔柔上飛機,我可能會待兩個禮拜,這段時間我拜託堂哥和堂嫂來照顧你,你對他們可別太凶。」吳香伶不放心讓侄女單獨出國,雖然那家藝術學院有學生宿舍,她仍訂了旅館準備陪侄女一段日子。

  吳建南冷笑幾聲。「好,飛得越遠越好,讓那小子再也找不到。」

  吳思柔靜靜站在一旁,她心中有痛有怨,卻有更深的同情,爺爺生病了,而且是心病,除了奶奶沒有人可以幫助他,難道他就要這樣過完一生,卻不懂如何去愛別人?

  「我們走了,爸你多保重。」吳香伶在內心搖搖頭,父親的個性恐怕永遠都不會變。

  臨別在即,吳建南沒有向孫女說半句話,吳思柔則低低說了聲:「爺爺,再見。」

  吳建南的反應是轉過身去,假裝累了想睡,吳香伶悄悄關上病房門,和侄女走在長廊上,心想明天此時她們就不在台灣了,她自己還會回來,但思柔要多久以後呢?唉,她真不知自己做的決定是對是錯?

  走進電梯,吳思柔才對姑姑說:「姑,今天晚上我不會回家。」

  「你要去找他?」吳香伶完全明白侄女的心思,她想起自己和初戀情人告別那一夜,他們擁有的時間是那麼短暫,時針像長了翅膀那樣前進著。

  吳思柔點了點頭。「是最後一次,相信我。」

  「好,我等你明天回來。」吳香伶甚至有點希望侄女一去不回,或許那樣才是對的。

  離開醫院,吳思柔找了個公共電話亭,打通了男友的手機,約他在北投站附近見面,他當然驚喜地連聲答應。

  時間很充裕,她搭公車提早到了,撐著傘站在站牌前,沒多久看到他在對街停好機車,大步向她跑來,天空飄著小雨,但他完全沒想要撐傘或遮掩,他眼中只看著她,那熱切的表情讓她明白什麼叫愛。

  時光彷彿停格,她要深深記得他的模樣,這不只是一幅畫,也不是一種藝術品,而是她生命中最寶貴的回憶。

  一跑到女友面前,蘇其偉就握起她的手問:「你今天怎麼可以出來?你爺爺不是住院了嗎?他若知道會不會大發雷霆?」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隔了十五天再次看到他,懷念的感覺越來越濃厚,原來當初她的預感沒錯,她終將與他告別。

  「真的?好吧,先把包包給我。」他很自然地替她撐傘,也背起包包,立即睜大眼睛。「哇,你裝了什麼東西這麼重?你還自己背來,真是的,應該叫我去接你才對!要是你半路背不動怎麼辦?要是昏倒了怎麼辦?」

  她握住他的大手,聽他嘮叨都像天籟,從今晚到明天早上,她要把握這段最好的時光。「其偉,我有沒有說過你很帥?」

  「你是沒提過,不過我也知道我很帥。」他挺起胸膛,不無驕傲的說。

  「親愛的大帥哥,陪我去一個地方好不好?」

  她這種問法,神仙也拒絕不了。「當然好!天涯海角都行。」

  如果真能到天涯海角,那該多好,只是他們彼此有太多牽絆,放不開也解不了,但在回到各自世界之前,她期待那最燦爛的交會。

  兩人有說不完的想念,手牽著手,走呀走的,小小的傘下可以靠得好近,就讓雨下得再大一點吧。

  經過一家溫泉飯店,吳思柔停下來說:「這家飯店是我同學家開的,以前我們來這兒開過同樂會和生日會,裡面有卡拉OK,還可以洗溫泉。」

  「這麼好玩?」他沒想到她有如此活潑的一面,說話都小小聲的,唱起歌來聽得到嗎?

  「今天我透過同學訂了一個房間。」這位溫泉飯店的大小姐在他們班上很出名,誰想跟情人外宿時就找她訂房,吳思柔是第一次這麼做,初次光顧還有折扣呢!

  「只有你跟我?」他終於明白她的用意,今晚他們即將在此共度,天啊,他不知自己做好準備了嗎?雖然他看過不少參考資料,事到臨頭仍覺不安,女友這麼嬌柔又細緻,他怕自己心急又粗魯,萬一把她弄暈了還得了!

  「嗯,只有你跟我。」她點個頭,拿出鑰匙在他面前搖晃。「可以嗎?」

  天曉得有哪個男人能在這種情況下拒絕?他點點頭,不是出於自己的力量,而是脖子快撐不住腦袋,一整個大爆點啊!

  兩人走進大廳,服務人員並未過問什麼,他們已收到大小姐吩咐,今晚大小姐的同學會來住房,吳思柔微笑點個頭,引領男友搭電梯來到七樓,一路上都沒遇到別人,今晚就只有她跟他。

  走進房間,是清爽的日式風格,榻榻米上鋪著兩床棉被,而且靠得好近,燈光也暈黃得很曖昧,蘇其偉把每盞燈都打開了,還是有種該死的荷爾蒙散發出來。

  吳思柔坐到矮桌前,從包包拿出一個小盒子,那是她親手做的小蛋糕,上面綴滿鮮艷欲滴的草莓,然後對她所愛的男孩說了聲:「生日快樂。」

  他原本還傻傻看著蛋糕,這時才恍然大悟。「我生日?喔對,我差點忘了!」這陣子要擔心的事太多,他哪還記得這件小事?

  「我還做了一些吃的,你看好不好吃?」她繼續從百寶袋拿出東西,大大小小的保鮮盒裡面,有三色蛋、檸檬鱈魚、麻婆豆腐、糖醋雞丁、奶油燉白菜。

  他忍不住驚呼:「哇,好豐盛!」同時他也警告自己別想歪,女友只是想找個隱密地點幫他慶生,她個性這麼保守,第一次牽手和接吻都困難重重,更何況是第一次親密接觸,九成九要等到結婚後的啦!

  看到他驚喜的笑容,她什麼都值得了,菜雖然涼了,蛋糕雖然有缺角,兩人仍吃得津津有味,喂對方吃東西就是最大樂趣,而且要不斷拍照留念,一切都會被深深懷念,她很確定。

  「其偉,我們今天晚上都不要回家,好嗎?」

  「你的意思是……」她的嗓音透著誘惑,她何時變得如此大膽?他實在無法討厭她這種變化。

  「我們在這兒過夜,明天早上再回家,然後,你等我的消息。」她自私地做出了這決定,留下最深回憶,而後各自分飛,她想他不會原諒她,但他會一輩子記得她。

  「你要跟我走嗎?」他看出她眼中有些許憂傷,那應該不是他的錯覺。

  「你先告訴我,今天晚上可以陪我嗎?」

  「我哪有辦法拒絕你?只是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要離開我了?」一切太美好,他反而害怕起來。

  「你別亂想。」她主動投入他懷抱。「說你愛我,好嗎?」

  他捧起她的小臉,落下綿密的吻。「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要我說幾遍都行,我愛你!」

  「謝謝。」她再次吻他的唇,那雙說愛她的唇,多感激能有這段情、這一夜、這個人。

  飯店很貼心,在床頭準備了毛巾、面紙和保險套,讓進入情況的兩人不用慌忙去張羅,彼此都是第一次,拋卻童貞之身,卻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完整,擁抱過今夜,還有什麼好遺憾?

  「會痛嗎?」他百般不捨,她是如此美麗嬌弱。

  「沒關係,我可以的。」她注定為愛而生,有什麼不能承受?

  她的堅強讓他心疼,忍不住擁緊她,在她耳畔低訴:「柔柔,不要離開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

  「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裡。」她雙手貼在他胸口,但願在他心上,永遠都有她的位子,只要一個小小的角落就可以了。

  年少輕狂,在越來越急促的喘息中,他們得到了解脫,既是付出也是擁有,只因愛在其中。

  從幾乎昏過去的激情,慢慢找回了正常呼吸,她輕推開他汗濕的身體,坐起身要下床,他連忙握住她的手。「你去哪兒?」都已擁有她了,他仍不安。

  她羞紅著臉。「有點流血……我去洗個澡。」

  「我幫你洗。」是他造成的,他要負責。

  「才不要。」她還是有些少女矜持的。

  他可不接受拒絕,跳下床伸手將她橫抱,她輕得像片羽毛,他真怕她被風吹走。不愧是溫泉飯店,浴室裡浴缸很大,可以容納兩人,她像個無能為力的小嬰兒,從頭到腳被他細心洗淨,那是他對她的寵愛,她明白。

  當兩人都洗淨了,夜還很淺,一點也不深,可以一邊泡澡一邊聊天,他從背後抱住她,讓她坐在他腿上,忽然問:「柔柔,你說以後我們要生幾個小孩?」

  他想到十年後的事,那時他三十歲、她二十七歲,應該已經結婚,也應該有小孩了,那將是多美的一件事。

  「兩個就可以了吧。」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才兩個?至少也要五個吧!」

  這人真的很會打壞氣氛,即使在分手前夕也不例外,她歎口氣說:「五個?你當我是機器人啊?生小孩很辛苦的,教育起來更不容易。」

  「那不然四個?」他退讓一步。

  「基本上只能兩個,如果有第三個也好,然後你就得去結紮。」兩人連這種事也能吵,只能說鬥嘴是彼此天性,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候,仍要吵個幾回才過癮。

  「你真固執,我不聽你的都不行。」他強勢的個性一碰到她就沒轍,只能說愛到了沒辦法。

  「不甘願的話,你可以去找別的女人。」她捏捏他的臉頰,跟他全身上下一樣都硬繃繃的,唯一柔軟的就只有他深情時的眼神吧。

  瞧瞧她說這什麼話,他真想把她擁緊到不能呼吸。「我都已經是你的人了,你還想把我踢給別人?」

  「少來,你第一次,我也是啊,互不相欠。」

  「誰說的?我們就是相欠債,要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還。」哼,絕對不能就這麼放過她,兩人才第一次而已,未來還有幾百幾千幾萬次,光想到這點他都快融化了。可惜今晚不能再來一次了,剛才看她強忍疼痛的表情,讓他自責萬分,以後他一定要更細心、更體貼,才能讓她也愛上這件事,決定了,就這麼辦!

  當他腦海出現種種性感畫面,她的表情轉為感性,幽幽道:「其偉,我很感謝老天,讓我認識你,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愛上你。」

  他不可思議望著她,今天是怎麼回事?週年慶大折扣兼發放來店禮?「哇~~你簡直快讓我飛上天了!」

  「偶爾想對你好一點不行嗎?」她的眼光在他臉上留連,捨不得錯過一分一秒,他是如此快樂耀眼,她多想守護他的笑容,一切都是為了他好,他可能理解?

  「你表現得太好了,我會被寵壞的。」他握起她的手親吻,決定要趕快給她戴上戒指,套牢是也!

  「我就是故意要這樣,怎樣?」

  他以一個熱吻回答這挑釁,旗鼓相當,夜更深了,戀人們絮語不斷,捨不得閉眼作夢,眼前即是美夢成真。

  第二天上午,蘇其偉騎車送女友回家,在她家巷子口停下車,從巷口到她家並不是多長的距離,卻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才能走到。

  「這兩天先別跟我連絡,等我電話,掰。」吳思柔轉過身,原本就要走了,忽然又回過頭來,抱住他輕輕一吻。「我愛你。」

  「我也愛你,好愛你。」他差點要哭了,這個小惡魔真會融化他的心。

  「再見,你先走吧。」

  「不要,你先走,我要看你走。」

  「那就猜拳決定嘍。」她伸出手,清脆喊道:「剪刀石頭布!」

  「唉,每次都輸給你。」他不得不做個紳士,實現諾言。「再見了,我等你電話,我等你。」

  「好,我會打給你的,再見。」她說謊,她是騙子,但是她愛他,請記得這一件事。

  當他騎車離開,她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見,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當風吹乾臉上淚痕,才轉身走回家,走回蒼白無味的日子。

  她的頭有點暈,腿有點酸,視線有點迷離,而心不只有點痛,如果能暈倒可能會好過些,但她不能倒下,她知道未來仍然會來,只是過去不會過去……

  蘇其偉並不知道這天就是分手日,他帶著愉快心情返家,相信女友會跟他走,沒有一個女孩會在付出自己之後離開的,不是嗎?他們談到那麼多未來、那麼多夢,都要一一去實現啊。

  沒問題的,他對自己說。

  中午,他上網寫了封e-mail,心想她可能還在休息呢!晚上,他沒得到回音,繼續寫e-mail,等待女友給他一個愛的鼓勵,他們現在需要多鼓勵對方,好讓這段感情長長久久。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騎車前往吳家,躲在角落觀察,卻發現大門深鎖,沒有人上學或上班,這怎麼回事?平常思柔的姑姑會在八點出門,而她爺爺也常在院子乘涼,難道是全家人都出遠門了?不管他怎麼打電話、寫e-mail,就像落進大海的一滴水,激不起任何漣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慌張不已,甚至想去報警,但他該怎麼說明?

  第三天,蘇其偉在家中信箱發現一封他的信,是三天前寄出的。

  他心中有不祥預感,雙手微微顫抖,立即拆開來看——

  親愛的其偉: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搭上飛機,飛到一個離你很遠的地方。

  我決定放棄你,因為我不能放棄我的家人、我的前途,這些對我比較重要。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完成學業、開創事業,我相信你辨得到的。謝謝你給我一個夏日的夢,雖然很短但也很美,可能是我愛你不夠多吧,終究無法拋開一切跟你走,對不起,請忘了我。

  深深祝福你的思柔

  他把信看了一次、兩次、三次,就是看不懂什麼意思,然後看到第十次、第二十次,他終於明白,她靜靜退出了,在這場愛的戰役中,她選擇做個叛軍,留下他一個人不知為何而戰。

  這天,他窩在房裡不想出門,從今以後完整的感覺只剩一半,他永遠也不能找回另一半。

  「哥,吃飯了。」蘇美儒上樓來喊哥哥吃飯。

  「我不餓。」蘇其偉坐在窗邊,外頭是晴朗天空,為何他心底在下雨?

  「哥,你生病啦?」蘇美儒看哥哥的表情不對,平常他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怎麼現在像個被拋棄的小可憐?但以前都是女生來倒追哥哥,他失戀的機會應該很小啊!

  「我沒事。」蘇其偉看了妹妹一眼,很想問她為何女人心都是海底針?前天才給了他一切,後天就讓他一無所有。

  蘇美儒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直接跑去告訴爺爺,哥哥和爺爺感情最好,除了爺爺沒人有辦法。

  不到幾分鐘,蘇靜同就進房來問:「其偉,你怎麼了你?」

  蘇其偉望著爺爺好半晌,才開口問:「爺爺,當初你被未婚妻背叛,是怎樣的心情?」

  又有一段故事走到了尾聲,蘇靜同一聽就領悟過來,他走到窗口看那藍天白雲,往事悠悠卻又那樣深刻。「當初的心情……就像被機關鎗打穿了幾百個洞,連呼吸一口氣都覺得痛。」

  「是嗎?我現在也有類似的感覺……」他從小身強體壯,第一次明白什麼叫虛弱,真的連呼吸都好痛。

  蘇靜同拍拍孫子的手臂,苦笑著說:「當初我被玉貞拋棄,現在你又被柔柔……我們祖孫倆用不著這麼像吧?」

  「爺爺,你是怎麼恢復的?要怎麼補上那幾百個洞?」他懷疑自己恢復得了嗎?心都被挖空了,怎麼填補?

  「說來簡單做來難,就是轉移注意力,拚命找事情做,把洞一個個補上,我大學可是第一名畢業的,當兵也是第一名退伍,做生意也得過幾次第一名,後來我遇到你奶奶,她對我百依百順,我也抱著感激的心情跟她結婚。」蘇靜同現在說得瀟灑,其實也曾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借酒澆愁,只是愁更愁,一切都要等待時間沉澱啊。

  「你愛奶奶嗎?」大人的感情好奇怪,他不懂,為何不能像年少時那樣單純,就只是為了愛?

  「我愛她,是一種對家人的愛,但是對玉貞,是怎麼也忘不了的初戀。」蘇靜同自己也分析過,這問題答來並不難。「結婚後我事業做得越來越大,人長得也不差,有很多女人主動接近我,但我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奶奶,只是在心底,我一直還掛念著玉貞,希望她過得幸福。」

  蘇其偉無法想像自己跟別的女人結婚,茫茫人海中除了思柔,還有誰能讓他心動?

  「你會恢復平靜的,幸運的話,碰到一個好女人,就珍惜她。」蘇靜同樂觀的想,年輕時受點挫折是好的,當初他也是自信心過剩,失戀跌了個大跤,差點爬不起來,才知道自己也是個凡人。

  「我懂。」只是那要多久?他的眼看不到那麼遠。

  「如果想起初戀會心痛,那很正常,表示你還沒麻痺,但過去就是過去了,別忘樂活在眼前。」

  「嗯。」

  祖孫倆不再說話,窗外藍天多麼遼闊,不管曾有多少烏雲籠罩,相信都會被吹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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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5 00:08:23
第六章

  十年匆匆,女孩成為女人,初戀化為回憶,一切都變了。

  舊金山,一個美麗而蘊含人文氣息的城市,五月中氣候多變,也許早上陰雨、中午陽光普照,到了傍晚卻霧氣迷濛,在這兒晴空是需要珍惜的,傘、墨鏡和外套則是必備的。

  晚上七點,吳思柔開車回家,山丘多是此地特色,時高時低,就像人生起起伏伏,但是仍得前進。

  十年前她來到美國,念完語言學校和藝術學院,五年前畢業,憑著優異成績進入她夢寐以求的博物館工作。兩年前她從基層轉為擔任策展人員,平均每個月都得做出新展,從研究各類藝術品、和創作者溝通、瞭解參觀者需求,都是她和組員們的責任。同事們並非都很好相處,但個個是專家,即使摩擦也是種火花。她喜歡這份工作,挑戰性高,符合興趣,總之就是一種享受。

  才剛到家,還來不及放下包包,她就接到台灣打來的電話——

  「喂?」聽到話筒那端的聲音,她笑道:「姑姑啊?怎麼樣?最近你和爺爺都好嗎?」

  吳香伶無心問候,直截了當說:「柔柔,你可以回台灣一趟嗎?爺爺住院半個月了,昨天進了加護病房,情況似乎很危險。」

  「怎麼會這樣?!」爺爺已經八十歲,一點點危險也是極大危險,更何況是進入加護病房?

  「爺爺一直有高血壓和心臟病,你也知道的,上個月底他輕微中風,原本只是左半身麻木,現在意識不清,說話困難,眼睛也看不到了,我真怕會撐不過去……」吳香伶越說越是害怕,難道父親就快不久於人世?雖說八十歲已是高壽,她一時間仍難接受。

  天!吳思柔深呼吸一口氣,才問:「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爺爺怕你擔心,昨天我跟他都快吵架了,他才肯讓我告訴你。」

  「好,我盡快回去,你跟爺爺說一定要等我!」吳思柔沒有任何猶豫,儘管最近工作緊湊,但她非得回去。

  「爺爺會等你的,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姑姑,我才不放心你呢,辛苦這麼久了,都是你在照顧別人。」吳思柔心疼姑姑這些年來獨力支撐,她曾想過要回台生活,但爺爺總說留在美國更好,恐怕是他那心病未了。

  「我只要家人都平安健康就夠了。」吳香伶不忘叮嚀:「對了,你搭長途飛機一定很累,記得維他命和一些基本藥品都得帶著。」

  她知道侄女身體一向欠安,在美國這些年也看過不少醫生,也許是早產兒的關係,先天虛弱的體質常要受病痛之苦。

  「我沒問題的,別擔心我。」還記得剛來美國沒幾天,吳思柔就生了場病,姑姑留下來照顧她一個月,緊張得想把她帶回台灣,是她堅持要在這兒唸書,她有不能回去的理由。

  「自己多保重,我們等你回來。」吳香伶心上一顆大石終於放下,有侄女在,就有一起面對的勇氣。

  「嗯,再見。」掛上電話,吳思柔望著桌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奶奶還在的時候,他們全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中人兒笑得多溫馨。而今奶奶離開十年了,她自己又長年不在家,只有姑姑照顧爺爺,這次不管爺爺怎麼說,她真的該回家了。

  每年姑姑都會來美國找她兩次,爺爺身體不好只能來一趟,一開始爺爺有點不自在,但家人之間仍是情感深厚,為了爺爺每況愈下的病情,家裡去年請了個名叫瑪麗亞的菲傭,聽說是個笑臉常開的中年婦女。

  在台灣,她放不下的除了家人,還有一段年少的情感,在她日記本中夾著一張照片,是一個二十歲男孩和一個十七歲女孩,面前是點著蠟燭的草莓蛋糕,幸福就凝結在那個時空點。

  其偉,你好嗎?她很想問問照片中的人,但只是想想而已,世界這麼大,他們不曾再相逢,即使相逢,怕也是陌生人了。還不如讓彼此留在記憶中,保持那美好的形象。

  既然決定要回家,她有很多事要忙,上網訂機票,打包行李,跟房東聯絡,還要向博物館請假,說不定得申請留職停薪,畢竟是一段不算短的假期。

  明知接下來會很忙碌,她卻一時放不下手中照片,靜靜凝望許久,彷彿那可以給她力量、給她溫暖……

  三天後,吳思柔搭乘的飛機即將抵達台灣,從窗邊可看到島嶼外緣,越來越靠近、越來越放大,那海洋和田野交織成了最美的畫,她真的快到家了。

  她不由得想起姑姑常哼的一首歌——「台北的天空」,記得歌詞好像是這樣的:「我走過青春,我失落年少,而今我又再回到思念的地方……台北的天空,常在你我的心中,多少風雨的歲月我只願和你度過……」

  她胸口一陣灼熱,才明白自己多懷念這塊土地,不管在舊金山如何有趣充實,這一次,她有心理準備,極有可能是不會回頭了。

  一下飛機,四周熟悉的面孔和語言,讓她確認自己是回到家了,忽然很想跟每個人打聲招呼,跟他們說回家真好,原來這就叫做人不親土親呀。

  領了行李,順利通過海關,她一走出大門,就看到姑姑站在人群中,左右張望正在尋找,於是她放聲呼喚:「姑姑,我回來了!」

  吳香伶奔上前,摟住侄女的肩膀,笑道:「半年不見,我快不認得你了,你真像奶奶年輕的時候。」

  「你自己是奶奶的女兒,你才像呀。」

  「我像你爺爺,高大又寬肩,才會到現在都嫁不出去。」吳香伶捏捏自己的臉,大大歎口氣。

  「老愛開玩笑,還不是你自己眼光高!」在吳思柔心目中,姑姑是最棒的,只等有緣人來欣賞。

  說說笑笑中,走出了機場,也走出冷氣房,吳思柔深吸一口氣,那有點溫暖、有點濕黏的空氣,就是她故鄉的氣息,說不上好或不好,總之是濃濃鄉愁。

  上了車,吳香伶開往家的方向,一路上她們談了很多事,關於工作、生活和爺爺的病情,兩人情感介於母女和姊妹之間,什麼都能分享。

  吳思柔眼光不斷飄向窗外,十年不見,台灣變得繁華許多,也顯得有點擁擠,在這塊不大不小的島嶼上,每天上演多少悲歡離合,而今她又再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

  回到家已是晚上八點,菲傭瑪麗亞端出自己煮的麥茶,用奇特腔調的中文說:「思柔小姐,歡迎你回家!」

  「謝謝。」吳思柔不大習慣讓人伺候,點頭致意。

  茶還沒喝完,瑪麗亞又從廚房端出豐盛餐點,笑咪咪的說:「香伶小姐、思柔小姐,請吃飯。」

  瑪麗亞知道小小姐要回來,昨天就開始準備食材,她來台灣工作十年了,入境隨俗,已能煮出整桌道地的料理。

  「哇!這麼多好菜。」吳思柔其實沒什麼食慾,長途飛行後只覺得累,但眼前的梅干扣肉、鹵白菜、炒米粉、魚丸湯,麻婆豆腐等,對海外遊子可說是夢幻逸品。她每樣都至少嘗了兩口,好奇妙,菲律賓人做出的台灣菜會這麼好吃,或許也融合了瑪麗亞自己的思鄉之情?

  吳香伶坐在侄女對面,看得出她表情的複雜。「我好久沒有和你一起吃飯了,如果爺爺也在就好了。」

  「爺爺一定會回來跟我們一起吃飯的,別擔心。」吳思柔樂觀地說,她必須樂觀,倘若悲觀只會撐不下去,這些年她至少學會了這件事。

  吳香伶點點頭,忽然也覺得一切還沒那麼糟。「明天上午我請假,我們一起去看爺爺。」

  「嗯,如果爺爺看到這些美食,應該會有回家的力量。」吳思柔相信,食物除了讓人們飽足,也會牽動內心最深的回憶,就像她此刻一樣。

  瑪麗亞在廚房聽到這句話,立刻說:「等老先生回來,我再做更多更好吃的,包在我身上!」

  「那就萬事拜託你嘍!」吳思柔笑了,瑪麗亞給人的感覺相當愉快,他們家就需要這種活力。

  吃過飯,兩人在客廳一邊聽音樂一邊聊天,瑪麗亞在廚房一邊做事一邊哼歌,牆上奶奶的遺照似乎也陪著她們,這個夜晚多麼熱鬧。

  直到晚上十一點,瑪麗亞已經回房休息了,吳香伶也打個呵欠說:「我真的得去睡了。」

  由於時差的關係,吳思柔仍無睡意。「姑你先睡吧,我回房去整理行李。」

  「好,晚安。」吳香伶微笑說,侄女回來真好,讓她有了說晚安的對象。

  吳思柔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燈,這房間仍像當初一樣,停在她十七歲那年,衣櫃裡是她少女時代的衣服,每一件都連結著特別的回憶,桌上還有她高中的課本和書包,那是多麼純真的年代……

  這一夜她早有預感,睡不著是應該的,房裡擁擠得不得了,過去的人、過去的事都回來了,讓她重溫往日情懷,除了惆悵還有更深的思念……

  為了讓病人靜養,並避免感染機會,加護病房一天只開放兩次探望,分別是上午十點和晚上六點。

  早上九點吳香伶就開車載侄女直奔醫院,途中兩人沒有太多對談,心情不由得沉重。

  穿上隔離衣,戴上口罩,吳思柔和姑姑一起進入加護病房,看到躺在床上的爺爺,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次見到爺爺的時候,他明明身體還健朗得很,怎麼現在會瘦弱成這樣?不只臉頰凹陷、雙眼無神,高大的骨架似乎也萎縮了,變成一個仰賴機器生存的人。

  「爺爺,我回來了。」她走近床邊,強自鎮定,在爺爺耳邊說。

  「柔柔,是柔柔嗎……」吳建南聽到孫女的聲音,他還以為是在夢中,一邊喘息一邊說:「你工作忙……何必回來……」

  在他心中深深以孫女為榮,他去過那家博物館,壯麗而優雅,來往的人也顯得斯文,每次有什麼展覽,孫女都要負責跟那些藝術家聯繫,決定展示哪些作品,多麼了不起的工作。

  吳香伶看得出父親其實很開心,只是嘴巴上不肯承認,父親的個性之拗,恐怕只有母親治得了,但母親已逝,這就成了無解難題。

  「一點都不忙,我放了長假呢。」吳思柔忍住落淚衝動,她不想在爺爺面前哭,這絕對不是送別,在那之前她絕對不哭。

  「爺爺可能快不行了……希望看到你穿婚紗的樣子,我就沒什麼遺憾了……」這些日子以來,吳建南不斷夢見妻子,也夢見往日種種,他想他是撐不過這關了,只是還有些遺憾,希望還有機會彌補。

  吳思柔眨眨眼,不讓淚滴滑落。「爺爺你要來參加我的婚禮,就必須快點好起來,親自幫我主婚,否則我怎麼結得了婚?」

  「真拿你沒辦法……」他笑了笑,轉為劇烈咳嗽,頭都咳暈了,如此折磨還不如早點解脫。

  聽到咳嗽聲,護士過來幫忙抽痰,折騰好一陣子,病人才又能夠呼吸,吳思柔和吳香伶在旁,什麼忙也幫不上,只是看得好心痛,連呼吸都如此困難,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探望時間只有半小時,她們不能停留太久,再怎麼不捨仍要告別,吳建南最後仍不忘說:「柔柔,找個好對像……帶來給爺爺看……」

  「我會努力的,爺爺你也要努力。」她很希望達成爺爺的心願,但有些事很難強求呀。

  一走出加護病房,吳思柔對姑姑說:「我不打算回美國了。」

  「你要留下來?」吳香伶也猜到了侄女的心情,看過病床上那風燭殘年的老人後,沒有人能就此轉身離開,更何況是一家人?

  「嗯,我不想錯過跟你們相處的時聞。」尤其若錯過最後一段日子,她會恨死自己。

  「當初你為什麼出國,我都快忘了原因,爺爺應該也不介意了吧。」幾年前吳香伶就跟父親提過,何必讓思柔在那麼遠的地方生活,但父親似乎希望思柔不要回來,莫非還顧慮著十年前那段往事?

  吳思柔當然明白爺爺的想法。「我跟他早就沒聯絡了,你們不用擔心。」

  「其實當時是你們年紀還太小,如果是現在,我贊成你們在一起。」

  每當想起這件往事,吳香伶總深深覺得愧疚,她怎能拆散一對單純的小情侶?他們相愛並沒有錯,都是上一代留下的恩怨,才讓羅密歐和茱麗葉無法相守。還記得思柔剛離開的前兩、三年,蘇家那男孩常上門來問思柔的消息,父親當然不肯透露,那男孩落寞離去的背影,讓人看了就心疼。

  「人海茫茫的,要去哪兒找?不用了,我只想多陪陪你們。」

  「你在美國交的那兩個男友,不是都分手了?回來台灣找個好男人呀。」吳香伶很瞭解侄女的感情世界,但這些事可不能讓父親知道,要跟外國人交往?門都沒有!

  吳思柔搖搖頭,正經八百道:「長幼有序,要姑姑先結婚,我才能結。」

  「敢跟姑姑開玩笑,很大膽喔!」吳香伶今年五十歲,早已放棄結婚這檔事。

  兩人說說笑笑,沖淡些許感傷氣氛,不管怎樣人生仍要往前走,老是愁眉不展是不行的。

  「我得回銀行上班了,你知道怎麼回家嗎?」吳香伶看看表,現在開車去銀行應該差不多。

  「嗯,我自己搭捷運回去,姑你開車小心。」

  告別姑姑後,吳思柔來到醫院大廳,準備走出門去搭捷運,她雖然會開車也有駕照,對於台灣的交通狀況卻不太適應,路上那些駕駛人都深具膽識和才華,短期間她可能還是要搭公車和捷運代步。

  大廳中,許多人排隊等著拿藥和掛號,每張臉上都寫著憔悴和無奈,醫院真是個讓人灰心的地方,似乎連陽光都透不進來。爺爺在這麼陰暗的地方,還一心希望她結婚,可是她上哪兒找對象?

  在美國她交過兩任男友,分別是德國人和法國人,都隨著對方離開舊金山而結束戀情,現在偶爾聯絡,只當彼此是老朋友。而今她回到台灣,是否也該在這兒重新出發?可是要愛上一個人,卻不是很容易呢。

  正當她如此思索時,背後傳來一個男性聲音。

  「……柔柔?」

  誰在叫她的名字?聲音有點遲疑、有點熟悉,她回頭一看。整個人僵住了。老天,她怎會忘了他的聲音,他不正是她昨夜夢見的那個人?

  蘇其偉站在那兒,一身西裝革履,也是一臉驚訝,他作夢也想不到,十年後會在醫院碰到舊情人,她看來沒什麼變化,一樣長髮披肩,一樣白皙苗條,只是蒼白得有點快昏倒的樣子。

  「好久不見。」蘇其偉找不出別的台詞,真的好久不見了。

  「嗯……好久不見。」她雙手交握在胸前,壓著心跳的地方才能平穩呼吸。

  「你來醫院是……」他不希望她有任何病痛,雖然她讓他心痛了這麼多年。

  「我爺爺住院,我回國來看他。」

  「原來如此,他還好嗎?」當初就是那個頑固的臭老頭,狠心拆散了他們,怎麼現在居然倒下了?他真想再會會那老頭,就算對罵幾句也好,若那老頭提早走了,他可就少了不少樂趣。

  「住在加護病房,病情還在觀察中。」她簡單說明,她知道他一定恨透了她爺爺。

  「希望他早日康復。」人是會長大的,長大的過程中,他至少學會了禮貌。

  「謝謝。那麼你來醫院是……?」同樣的,她也不希望他有任何病痛。

  「我爺爺也住院了,幸好他們兩人沒碰到面,否則一定吵著要轉院。」他苦笑一下。人生何處不相逢,他和舊情人偶然再見,爺爺則和舊情敵住在同一家醫院,該說是巧合還是緣分?

  「說得沒錯。」她也有同樣感觸,命運多麼難以預料,她居然和他在醫院重逢,就因為彼此的爺爺都住院了。

  望著她那雙迷離的眼,蘇其偉胸口狂跳,彷彿回到初見那一天,在她家巷子口,彩霞滿天,他的心開始不受自主,開始被傻傻的吸引過去……

  他還想說些什麼,但這時他背後的秘書呼喚道:「總經理!時間快來不及了。」

  「抱歉,我得回公司了,這是我的名片,有空的話讓我請你吃個飯,就當……歡迎你回國。」他找了一個還算合理的借口,總不能說他還為她心動吧?他已經被狠狠拋棄過一次,沒有人會想當第二次炮灰。

  「好呀,沒問題。」他邀約得客套,她回答得也平淡,雙手接下名片,上面寫著「擎宇建設公司」總經理,她真的很替他開心,他原本就是有能力的人,理當坐上這位子。從網路上可以查到很多資料,她一直在注意他的發展,知道他繼承了家族企業,事業上做得成功,自然也吸引女性,常被推崇為黃金單身漢。

  「一定要打給我!不,先告訴我你的電話。」他實在不放心,萬一就此又斷了連絡怎麼辦?當初她說要打電話給他,他信以為真,結果十年了都沒音訊,他可不會再讓歷史重演!

  她有點為難。「我昨天才回來,還沒辦手機,也沒有名片。」

  「你們家還是住在老地方嗎?」那個他永遠忘不了的地方,直到這幾年,他每次經過時還會多繞幾圈,心想也許會再見到她,可惜從未如願。

  「嗯。」不變的家、不變的房間,只是年華偷偷溜走。

  「電話還是這個號碼?」

  他隨即背出一串數字,把她嚇了一跳,怎麼他還記得?怎麼他每念一個數字,她的心跳就加快一拍?

  「沒錯……還是這個號碼。」她簡直要哽咽,拜託他記性別這麼好,該忘的就忘了吧。

  「那就好,我一定會找你!」他的語氣像是種威脅,在她聽來卻覺得好懷念,那個二十歲小霸王還存在呢。

  他轉身大步離開,她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被一種深深的感傷淹沒,當初她也是這麼目送他離開。

  再次相逢,心湖翻湧巨浪,莫非她還愛著他?她曾以為自己放下了,畢竟她都能接受別的男人了,但也許在內心深處,藏有一個自己也不敢正視的秘密。

  當晚她又失眠了,往事不斷來入夢,閉上眼也看到,睜開眼還是一樣,坐起身,她拿出皮夾裡那張名片,還有日記本裡那張照片,一滴難忍的淚悄悄滑落,在湖面上不斷蔓延蕩漾……

  早上七點,鬧鐘叫醒了吳思柔,舊金山和台灣相差十六個小時,她想盡快調整過來,昨晚她幾乎沒睡,就算睡了也得不到安寧,不知何時才能找到迷宮的出口?

  瑪麗亞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她工作的模樣很迷人,笑呵呵的表情讓人看了就開心,吳思柔和姑姑一起吃早餐,等送姑姑出門上班後,她晚點就會去醫院看爺爺。

  原本應該很平靜的生活,卻從昨天的偶遇開始有了變化,她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只知平靜將是一種奢侈。

  鈴——鈴——

  電話鈴聲響時,吳思柔差點沒跳起來,她知道那個人會打來,而且是迫不及待的打來。

  「喂,你好,請問找哪位?」瑪麗亞接起電話,隨即愉悅地揚起聲音。「思柔小姐,找你的喔!」

  「謝謝。」吳思柔顫抖著接過電話,明知故問:「請問哪位?」

  「是我,你現在有空嗎?」果然是他的聲音,俐落直接,沒有問候或招呼,一開口就是重點。

  「呃……我晚點得先去醫院一趟,加護病房探望的時間是十點。」看看牆上時鐘,現在才八點,時間仍早。

  「那好,我就在巷口,我等你。」說完後他掛上電話,不給她拒絕機會。

  老天!這男人永遠都是行動派的,她早該明瞭,時間不會改變一個人的本性,尤其是一個深深愛過也恨過的人。

  收好包包裡的東西,吳思柔撐傘走出家門,這條巷子她走過幾百幾千次,第一次感覺如此舉步維艱。巷口等著的是她的初戀情人,她彷彿從二十七歲走回分手那一天,往事歷歷在目,伸出手就可以碰觸似的,卻像陽光只留暖意無法捕捉。

  蘇其偉站在巷口的紅綠燈下,他身後不再是重型機車,而是高級轎車,一樣是黑色系的,有如黑色使者。

  遠遠的他就看到她走來,腳步緩慢而遲疑,好像隨時都會轉身跑開,讓他全身緊繃屏息以待,她穿著一身小碎花裙裝,她是他見過最適合穿裙子的女性,天生就該是個小公主,就該受人百般呵護。

  然而她也擁有堅定的意志力,甚至可操控人心,他非常明白,他有過深刻體驗。

  吳思柔終於走到巷子口,紅磚道改鋪過了,但整排的行道樹仍在,抬頭就可見到樹縫中的星光,但他應該不會記得這件小事了,那只是她傻氣的想像呀。

  「我們到前面那家店坐坐。」他指向前方,過去那家冰果店已不再營業,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咖啡廳。

  「好。」一路上她撐她的傘,他走他的路,兩人不再有交集,更不可能手牽手,進了咖啡廳,冷氣迎面襲來,她收了傘,拿出外套穿上,他看在眼底卻沒說什麼,多餘的關心只是讓自己軟弱。

  眼務生送上菜單,她看了一眼就說:「葡萄柚汁,不加冰。」

  「珍珠奶茶,要加很多冰。」他似乎有默契,點了跟當年一樣的飲料。

  上午時段沒什麼客人,他們坐在角落處,要談什麼都行,但是沉默突然降臨,心中是熱也是冷,不知對方眼光是在試探或閃躲?

  人說情歌總是老的好,走遍天涯海角忘不了,我說情人卻是老的好,滄海桑田忘不了……混亂思緒中,她想起有這麼一首歌,唱得多麼貼切。

  他的眼神緊盯在她身上,想看出她老了嗎?憔悴了嗎?結果他看得出神,忘了初衷,只看到她的美。

  「你不用工作嗎?」她用吸管攪拌著葡萄柚汁,其實什麼也喝不下。

  「工作是很多沒錯,但你欠我的時間,我想先討回來。」他也喝不下珍珠奶茶,只是握著那冰冷的杯子,或許能讓自己降溫一下。

  「什麼意思?」她有種被逼到角落的感覺,討債集團要的是錢,他要的卻是時間,她還得起的嗎?

  「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等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我後來有別的手機號碼,但原來那個號碼我從沒換過。」他也曾想拋開過往,讓一切重來,但無論如何就是捨不得,如果她終於打了電話跟他聯絡,卻是一個空號,或是一個陌生人接起,他會非常捨不得。

  她無言了,他確實有資格發火,一個失約十年的戀人,怎能讓人不氣惱?

  「不告而別,是應該當面解釋的。」

  「我以為你看了那封信……」她聲音微弱到快消失了。

  他不接受這種告別方式,從過去到現在都無法接受。「我是看了沒錯,但那只是你單方面的說明,而不是雙方的對話,也不是溝通之後的結論。」

  「拜託你,都那麼久了……」她終於喝一口葡萄柚汁,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苦澀?

  她心慌的反應並未動搖他追問到底的決心,有愛就有恨,他恨她正因他愛她,因果循環生生不息。「我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瞭解,第一次有女人拋棄我,我總要探究一下原因,否則以後怎麼改善自我?」

  「我相信你很受歡迎的。」任何有長眼睛的女人,都會看到這個條件絕佳的男人。

  「但我心底沒有安全感,除非我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他並未誇張其事,這份情感挫折一直埋在他心底,讓他懷疑承諾也否定堅貞,因為那都會隨風而逝。

  望著他眼中深深的怨尤,她想她真的欠他一個道歉,如果他能好過些,她願意道歉一千次。「你沒有錯,是我的錯,我信中說得很明白,因為我不夠愛你,無法堅持下去,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誠心。」

  「就這樣?」他不滿意,非常不滿意,終於她承認是她的錯,但他一點也不快樂。

  「是的,就這樣。」她強迫自己漠然,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為什麼前一天才說愛我,第二天就放棄我?為什麼給我一切,然後什麼都不留?」他不懂,她的溫柔和殘忍為何如此並存?為何都能在他心中掀起狂風暴雨?這不公平,他像個小丑被擺佈,卻還思念那雙操控的小手,與其說是恨她,更不如說是恨自己!

  他的逼問讓她找不到借口,只能說:「求你別問了!有沒有答案又如何?都是我的錯,你要我怎麼做?」

  「你說得對,有沒有答案都一樣,我只是想問,我無法停止。」他的問題太可悲,也許是一種不甘心,讓他找出她當面質問,但是得到了道歉又如何?十年已經過去,他仍走不出那段回憶。

  沉默,她只能沉默,怕一開口流露真情,但他還不放過她,繼續傾訴:「後來我常去你家找你,也去你學校問你同學,但是沒有人願意告訴我,你到底在哪裡。我不斷求情,我嘗試各種方法,就像個瘋子……」

  他說不下去了,那段日子他有如行屍走肉,雙親和弟弟妹妹都擔心極了,最後從爺爺那兒知道了內情,原來他們家最灑脫的小霸王,竟被情傷打擊得不成人樣。

  「抱歉。」她不知道有這些事,家人從未告訴她。光是想像他慌忙尋找,卻處處碰壁的情況,就讓她心痛到快裂開,二十歲的他原本是那樣驕傲,她卻讓他無法驕傲下去。

  「怎麼找都找不到你,後來我生了場大病,差點留級,花了一年時間才恢復正常。」爺爺的陪伴和開導,是他走出風暴最大的助力,兩人都有被拋棄的經驗,由前輩帶領後輩,傳承失戀的解脫之道。

  「抱歉。」她欠他太多,還不起也還不了。

  「我恨你當初不告而別,我真的好恨你。我告訴自己,再見到你的時候,我應該要趾高氣昂,讓你後悔當初離開了我。」這些年來他在事業上全力以赴,隱隱帶著一種恨意和期待,就是要讓她知道,他是多麼好的一個男人,她完全有眼無珠,是她的錯!

  「抱歉。」她還能說什麼?還能做什麼?

  望著那張讓他歡喜也讓他憂的容顏,他脫口而出:「除了道歉,你可以補償我,例如做我的地下情人。」

  「什麼?!」她沒聽錯吧?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跟誰正式交往,但我需要一個女人,而且我希望那就是你。」事隔十年再次見到她,他仍然心神迷亂,他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他碰過更美更艷的女人,卻沒有人如此吸引他。

  「抱歉,我做不到。」她狠狠傷了他的心,若有什麼是她能補償的,她願意,但絕對不是這種方式。

  「你把我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跟我上床幾次會怎樣?」他冷笑中帶有嘲諷,彷彿要藉此隱瞞什麼,難不成要他說還愛她?讓她再踐踏一次真心?

  「你變了,以前你不會這麼說話的。」她明白這是他報復的方式,刻意把兩人關係說得不堪,可是拜託別這樣,他們擁有過的是那麼美好而單純。

  他聳個肩,一臉無所謂。「十年了,誰不會變?你不也變了?」

  「我知道,但是……請別讓我們的回憶變醜陋。」那是她生命中最寶貴的一段,不管分手後多少風雨挫折,只要一想到曾與他相愛的過程,人生就值得感激了。

  「那對你重要嗎?」他說話無法不帶刺,就像一個復仇者,他自己流血了,也必須讓對方難受。

  她無法回答,肯定或否定都為難。「我想……我該回家了。」

  「好,我送你。」他只是口頭上欺負她,其實他也做不到,兩人之間不可能只有性關係,她始終是他的女神,要就是身心都要。然而他無法再追求她,再把脆弱的心獻上,再得到一次背叛,他將會跌至谷底,永無翻身之日。

  「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希望你沒有我,會過得更好。」她低下頭,再次道歉。

  看她愧疚的表情,雙肩在顫抖,他沒有絲毫愉快之情,他等了這麼久,到底要的是什麼?他已經迷惘。更可笑的是,他竟然還想握起她的手,給她溫暖和依靠,他簡直是不自量力,傻過了頭。

  「走吧!」站起身,他走到櫃檯付了帳,以眼神制止她拿皮夾的動作,拜託就讓他驕傲下去,否則就要軟弱了啊。

  兩人走出咖啡廳,走在紅磚道上,彷彿回到十年前,微風吹呀吹,心事飄呀飄,時光在其中流動,讓人分辨不出從前和現在。

  他停下腳步,指著行道樹,試探性的說:「你看,樹縫中有很多星星。」

  她深吸一口氣,眼睛被陽光閃耀得有點睜不開,為何他還要記得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他只是痛苦的回憶不是嗎?因此她強迫自己說:「這種天真的台詞不太適合你。」

  「你說得對,我不會再那麼天真了,再見。」他聽懂了她的意思,他會成熟,他會世故,二十歲那年不能再來過。

  「再見。」她直接走進巷子,頭也不回的,任由淚流滿面。

  她不能再回頭,是她傷他傷得太重,他應該找個好女人去愛,若當初她能堅持下去,或許他不會這麼不快樂,但她做了個自私的決定,想顧全大局卻輸得好慘。

  這次是真正告別了,他對她不會再有留戀,再見了我的十七歲,再見了我的初戀,再見了我的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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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8: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無論一帆風順或諸事不順,生命的步伐仍會往前行,除非中途離場,路總是要走下去。

  在姑姑上班的時候,吳思柔自己搭捷運前往醫院探望爺爺,她得把握時間,多陪爺爺說幾句話,或是看他沉睡都好。誰知哪天會生離死別?過去錯過的,但願如今能盡量彌補。

  爺爺老掛念著她的婚事,她總四兩撥千斤的回答,如果爺爺真能好起來,她去找個演員來配合也無所謂。

  此外,她也跟博物館的主管取得聯繫,告知她決定辭職,主管一再挽留,並建議留職停薪,但她心意堅決,再也沒有什麼能讓她離開故鄉了。舊金山帶給她十年閃耀的日子,已經足夠了,日後她或許會舊地重遊,就當去拜訪一個老朋友。

  同時她也寄出多封履歷表,等待面試機會,她要在此落地生根,她哪兒都不去了。

  這天上午,她看過爺爺之後,走出加護病房,搭電梯從七樓回到大廳,當電梯門一開,其他人走出,她是最後一個,低著頭胡思亂想的,沒注意眼前有誰。

  當她發現有個人擋在面前,抬起頭才看到竟是蘇其偉,他雙手插在口袋中,挑起眉問:「這麼巧?」

  「是啊……好巧。」她差點想轉身拔腿就跑,但她不允許自己做個膽小鬼,至少在他面前,她必須表現得雲淡風輕,反應太激烈只會流露傷痛痕跡。

  距離上次見面剛好七天,她慶幸沒有再碰到他,卻又暗自數著已經幾天了,唉,何必呢?

  驀然相逢,一時間找不到話題,他只好問:「你爺爺好一點了嗎?」

  「沒有惡化,已經算好消息。」她也禮尚往來地問:「你爺爺呢?」

  「他好多了,已經轉出加護病房,現在隨時想探望都可以。」

  「那太好了,恭喜。」醫院裡談這些話題很適合,也很安全。

  「我跟他說你回來了,他想見見你,方便嗎?」當他告訴爺爺這消息時,爺爺差點跳下病床,活像要去見情人似的,看在他眼中不免心酸,愛上一個人,六十年都不能忘,是痛苦還是享受?

  「當然,我也很想見他。」回憶起在蘇家院子裡的那天,蘇爺爺說的每句話她都清楚記得。

  「你不是總會顧慮你家人的感受?」他口氣中不免帶有怨氣,他也不願這麼小家子氣,但一想到過去就不由自主。

  她當然聽出他的不滿,盡量不傷彼此的說:「我爺爺隨時會離開,我想他也該放下這些怨了,不過為了不刺激他,還是請你替我保密,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懂。」她永遠把家人放在第一位,他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他早該明白這一點。

  電梯來了,他們一起走進,很奇怪的裡面居然沒人,通常都是擠滿人才對啊。他按下十樓的按鈕,兩人靜靜等待電梯上升,他無法不注意她的存在。她沒搽香水,只有一股淡淡髮香,身穿白襯衫和灰格長裙,明明很保守卻顯得性感,他多想把她擁進懷中,狠狠的親吻,直到她哭泣,他也不會停。

  啊,這種愛恨難分的感受,他能說給誰聽?

  十樓到了,兩人走出電梯,他用力握住拳頭,告訴自己什麼都會降溫,這份愚蠢的衝動也會的。

  進了病房,再次見到這位老人家,吳思柔百感交集,他就像她自己的爺爺一樣,是個嬰兒般虛弱的老人家了。

  「蘇爺爺,我是柔柔,你還記得我嗎?」她走到床邊,輕聲問。

  「玉貞、玉貞……」蘇靜同以為自己在作夢,怎會這麼栩栩如真?

  「玉貞是我奶奶,我是柔柔。」她就知道,蘇爺爺一定會搞錯,十年前和十年後都一樣。

  蘇靜同眨眨眼,歎息著笑了。「你們真的好像,連聲音都一樣好聽。」

  「真的嗎?那是我的榮幸。」

  「看到你,我的病都好了一半。」

  她立刻接話:「那我下次再來,蘇爺爺另一半也要好起來,就可以出院嘍!」

  「哈哈哈……」蘇靜同仰頭大笑,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彷彿又回到年輕時代,渾身充滿朝氣,八十歲的身體也可以有二十歲的靈魂。

  蘇其偉在旁靜靜看他們互動,有種回到從前的錯覺,十年前他帶思柔去見爺爺,不也是相似的場景嗎?不過這是醫院不是他家,三人也都增長了十歲,而且他跟思柔已經不是情人了……

  笑完後,蘇靜同轉頭對孫子說:「其偉,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跟思柔說。」

  「有什麼話我不能聽?你要偷說我壞話不成?」蘇其偉一點都不想離開,關于思柔的事他都想知道。

  「叫你滾就滾,不然我揍你喔!」蘇靜同對這個孫子是又疼又氣,該死的拗脾氣跟他一模一樣,簡直像照鏡子似的!

  「好好好,別激動,年紀一大把了還要揍人,先想辦法出院再說吧!」八十歲的老爺爺,怎麼像八歲小孩一樣?蘇其偉拿爺爺沒辦法,不情願地走出病房,真遺憾這扇門還挺厚的,他偷聽不到什麼內幕。

  確定孫子走遠後,蘇靜同才問:「柔柔,你這幾年過得好嗎?」

  「我很好,唸書和工作都是我喜歡的範圍,感覺很充實。」吳思柔並不後悔去美國,她看到也學到很多。

  「那麼,你對其偉已經放下了嗎?」

  「嗯,過去都已經過去了。」就算是自欺欺人,她也得這麼說。

  「其實……那孩子受了很大的打擊,除了去你家和你學校找人,還要我帶他去美國找你,後來他生病了,急性腸胃炎住院半個月,才終於打消了念頭……」蘇靜同說出這一串話,有點喘不過氣,不只因為他的病,更因他的疼惜。

  她眼角一陣酸楚,心底一陣刺痛。「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他說是你拋棄他的,但我不相信,你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你太愛他。」蘇靜同相信自己的推論,這女孩就像她奶奶,溫柔又有同情心,她會離開絕對有充足原因。

  「沒有,我只是對彼此沒信心而已。」

  「你應該是為他的前途著想,不願意耽誤他吧?我知道他曾提過要帶你私奔,真是夠衝動的了……」蘇靜同搖搖頭,這孩子當時年輕氣盛,以為生存真有那麼簡單。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但她做個深呼吸,微笑道:「蘇爺爺,您想太多了。」

  「你說什麼都好,總之,我不認為是你拋棄他。」他仍堅持己見,即使每天都有人分分合合,他依然相信有最單純的愛情。

  她不斷眨眼,努力阻止淚滴滑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她相信自己可以的。「不管怎樣,看到他現在過得好,我很開心。」

  蘇靜同雖然老花眼了,但他看人看得很準,這女孩明明都快哭了,還要叫自己微笑,若不是為了愛,還能有什麼原因?

  「你只看到他表面風光、事業成功,你不曉得他內心是不快樂的。我知道你是為他著想,希望他走一條康莊大道,但是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擁有再多也不滿足。」

  她錯了嗎?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自以為做了最好決定,卻給彼此留下太多遺憾?

  「我希望他遇到更好對象,他應該很受歡迎的,不是嗎?」

  「解鈴還須繫鈴人,希望你懂這道理。」蘇靜同不再咄咄逼人,笑了笑說:「好啦,我不是要勉強你什麼,這也要看你們的緣分了。」

  「我懂,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她試著釋懷,試著沉澱,只是有些灰燼中仍埋著火苗,不知何時會被點燃,風一吹,無法灰飛煙滅,反而助長了火勢。

  愛一個人不容易,不愛一個人,怎麼也這麼難呢?

  當吳思柔走出病房,蘇其偉還站在走廊上等待,一看到她就問:「我爺爺跟你說了什麼?」

  「秘密。」她故意俏皮笑道,若不誇張一點,怕心痛無意流露,怕眼淚不請自來。

  「這麼神秘?」他看她表情怪怪的,難道爺爺說了什麼指責她的話?爺爺最清楚這段感情的始末,說不定找到機會就替他出氣,這下真糟糕。

  「我先走了,以後我會再來看蘇爺爺,在同一家醫院很方便。」她停頓一下,直視他的眼,聲音就不免有點虛弱:「以前的事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果然爺爺罵她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痛快,原本事情應該就這樣了,他怎麼還會希望有續集?一種無法忍耐的渴望,逼得他開口說:「你欠我那麼多,現在借我一點時間,陪我去吃個東西。」

  「我……可是……」她沒有資格拒絕,他要她怎麼賠罪都可以,但就怕那顆蠢動的心不由自主。

  「走吧!」他轉身走向電梯,那背影教她無法轉移視線,可以就這樣跟他走嗎?天涯海角都可以嗎?

  懷著複雜心思,兩人走出了醫院,艷陽高照下,前方剛好有家冰果店,不是古早的路邊小店,而是加盟連鎖店,看來清爽宜人,冷氣大方吹送,年輕服務生們都穿著制服。當初那場景已找不回,為何心情還停留不前?人生有太多無解的難題,這只是其中小小一個,終究會有放下的一天吧?

  一坐下,蘇其偉就替兩人做出決定。「一碗花生豆花不加冰,要加薑汁,還有—碗八寶冰,要加很多冰。」

  「好的,馬上來。」服務生填好單子,走回櫃檯。

  「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吳思柔拿著包包走向化妝室,她需要一點獨處空間,他的記憶力該死的好,可知這是一種攻擊行為,會讓念舊的心一片片的破碎……

  幾分鐘後,她恢復冷靜回到位子,他卻注意到她微紅的眼。「你眼睛怎麼紅紅的?」

  「剛才好像進了沙子,已經沒事了。」她拿起湯匙吃了第一口豆花,跟記憶中的味道不太一樣,現在做豆花的技術應該也改變了吧?人不能只活在從前,要隨著時代前進,否則怎麼生存下去?

  他也吃了一口八寶冰,這些年來他不曾再吃過八寶冰,總覺得沒有適合的地點、時間和……對象。

  「你這次回來有什麼打算?」

  「我已經辭了美國的工作,會在台灣找個新工作,我想多陪爺爺,而且我姑姑太辛苦了,她需要個幫手。」

  「找工作的事情,如果需要我幫忙,儘管說。」聽到她要留下,他胸口怦怦跳起來,一種無望的期待又在蠢蠢欲動。

  「我沒那麼沒用,自己來就可以了。」她已是二十七歲的成熟女人,他還把她當小女孩看嗎?

  「抱歉,我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只是想為你做點什麼。」

  他眼中的溫暖讓她放下戒心。「我明白,謝謝。」

  「對了,我爺爺沒有跟你說什麼難聽的話吧?我怕他為了我的事,對你發飆。」他瞭解爺爺的個性,開心時可以笑翻屋頂,發起火來卻也驚天動地。

  她搖搖頭。「怎麼可能?蘇爺爺對我很親切的。」

  「那就好。」他忍住繼續追問的衝動,到底爺爺跟她說了些什麼?但反正她是不會告訴他的吧。

  店裡除了他們,還有一對年少情侶,男孩女孩互相喂來喂去,一下吵嘴一下笑出聲,青春洋溢得讓人心折。找不到話題的兩個成年人,靜靜吃完碗中甜點,怎麼甜味逐漸褪去,反而覺得酸?

  蘇其偉掏出皮夾付帳,警告她不得輕舉妄動。「千萬別跟我爭這個,我會生氣。」

  她放棄打開包包的動作,等兩人走出冰店才說:「謝謝你,老是讓你請客。」

  「跟你借了時間,當然得還。」

  「這樣一來就兩不相欠了嗎?」她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她欠他太多,也許下輩子才能還清吧。

  他無法回答這問題,如果該還的都還了,兩人還剩下什麼?因此他只說:「至少我們算是朋友吧?」

  「當然。」情人做不成,還可以是朋友,他們都應該有這份修養。

  他朝她伸出手,她猶豫了一下握住,而今握手只是禮貌,而非情人之間的特權。陽光灑落在彼此身上,從以前她就覺得他好看,像是上天精心打造的藝術品,而今更有種時光鍛煉過的成熟韻味,讓她看得目不轉睛,甚至有點太過耀眼。

  「你的臉色不太好。」他沒忽略她蒼白的臉,恍惚的眼,冰冷的手。

  「我沒事,可能天氣太熱了。」她收回手,他的體溫燙著了她,那是她不該再留戀的溫度。

  「我送你回家。」

  「謝謝,但是不用了。」她搖搖頭,今天的衝擊已經太多,而她僅存的鎮定太少。

  他照例不接受拒絕,他的車就停在附近,他替她開了門。「來,上車。」

  望著他關懷的眼,她也不想離開他,但又不能接近他,這份矛盾情感誰來替她釐清?在他的凝視中,她就是不能抗拒。

  車子開動了,一路上無言,只有廣播放出的情歌,一首比一首更摧心,不知是誰在唱著:「她是個十七歲的小女孩,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可愛……那是多麼純真的年代,那是多麼純潔的相愛……是一段往事也好,是一段感情也好,永遠將它寶貝在心底,記憶著那時候的我和你……MY  LOVE  OUR  LOVE那一段十七歲的愛情……」

  別再唱了,別再拉扯她的心,她只是個凡人,無法承受如此考驗。他的側面看起來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她曾經多麼愛戀這張臉,而今一切都遠了,他們都回不去了,那純真的年代。

  終於她家到了,她鬆了口氣。「停在巷口就好,謝謝。」

  「你怎麼好像快昏倒的樣子?」他不放心,怎樣都不放心。十年前只能送到巷口,十年後也是如此,為何他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可會有那麼一天,他能大步直接走進她家,向所有人宣佈他們的愛情?

  「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了。」她微微一笑,伸手打開車門,但在這時,他握住她的肩膀,沈聲道:「手給我。」

  「啊?」他想對她做什麼?一時間她竟以為他要替她戴上戒指,多愚蠢的妄想。

  「我學過按摩,為了照顧我爺爺才學的,按摩可以促進血液循環,對頭暈胸悶都有效。」他說著開始在她手上穴道處按揉,好白好小的手,指甲油是半透明的粉紅色,多麼適合被握住和被親吻。

  「痛!」她差點跳起來,他是想廢了她的手不成?這完全是報復行為嘛!

  他抬起視線,不以為然地說:「我根本沒用什麼力氣。」

  「還是痛……」她不像他強壯又健康,算她沒用行不行?

  「你太虛弱了,體質不好又怕胖,營養不良怎麼行?」他放開她的手,招呼道:「來,我們坐到後座。」

  他也不想這麼擔心她,是她不對,故意讓他牽掛,讓他有借口留住她,說什麼兩不相欠都是場面話,他希望她欠他越多越好,就可以用一生的時間來還。

  「你想做什麼?」汽車後座,那不是激情男女的特定席?

  他挑起眉。「難道你以為我會那麼瘋狂,在車裡對你做什麼?怕的話你就回家吧。」

  竟敢挑戰她的膽量?她哼了一聲,下車坐到後座,他也一樣照做,車內只有冷氣傳送,廣播已經被關上,那些情歌殺傷力太強,而此刻的他們太脆弱。

  不愧是高級房車,後座相當寬敞,躺下來都沒問題,她腦中閃過那畫面,趕緊逼自己停止胡思亂想。

  總之,兩人中間不再有隔閡,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對她說:「脫掉鞋子,把腳給我。」

  「啊?」他是有什麼怪癖?多年不見,她怕他變得太多。

  所幸他及時解開她的疑惑。「我學過腳底按摩,除了我爺爺和我爸媽,我可是沒幫任何人做過,你應該覺得慶幸。」

  在他半強迫半威嚇的態度下,她只好脫下低跟涼鞋,把自己的腳放到他腿上,如此親密的接觸讓人心慌意亂,但他看起來相當平靜,既然他可以,她當然也可以。

  她的腳在他的大手中顯得好小,他先以掌心替她搓熱,閒聊似地問起。「你穿幾號鞋?」

  「五號。」他的手粗粗硬硬的,卻帶來無比溫柔。

  「我穿九號。」

  「等—下,好痛……痛……」他真正使力後,她忍不住哀號,這比剛才的手部按摩更恐怖!

  「忍著點,你身體太差了,不痛是不可能的。」腳底按摩可以探測出一個人的健康狀況,他發現她幾乎沒一處是好的,這女人怎能獨自在美國生活多年?除了意志力過人,他找不出別的答案。

  想要保護她的心情再次湧上,雖然她沒有他也可以過得很好,但他就是需要一個理由,好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嘴裡說是她太虛弱,其實是他太眷戀。

  她無法再言語,一陣陣酸痛從腳底傳來,教她額頭冒汗,眉頭緊皺,全身虛軟到幾乎昏過去。

  當他終於停下,放過她那雙隱隱發紅的腳,她才有力氣說:「坦白說……你是故意虐待我的吧……」

  「伺候你還要被誤會,好心沒好報。」他從置物廂拿出一瓶礦泉水。「按摩後要休息一下,來,喝口水。」

  「我自己來。」她接過水瓶,卻打不開瓶蓋,雙手甚至顫抖不已。

  「你真的很讓人不放心!」他拿過水瓶打開來,直接湊到她唇邊餵她喝下,他的表現很鎮定,內心卻忍不住發抖,這完全是引火自焚啊。

  她喝了幾口,水明明是清涼的,進了身體卻變灼熱,全都因為他的視線,冷水也會變火山。

  一滴水從她唇邊流下,他伸手替她擦去,直盯著她粉紅嘴唇,似乎有什麼難忍之處。「閉上眼睛。」

  「為什麼?」她心狂跳不已,不知他有何意圖,更怕自己無法抗拒,在她全身乏力的狀況下,他想對她做什麼都不費吹灰之力。

  他笑了,嗓音低沉又性感。「你以為我要親你?我要親的話,才不管你是不是閉上眼睛。」

  她臉更紅了。「我……我可沒想那麼多。」他欠揍的個性完全沒變,不知這台車有沒有大鎖,她實在很想K他一頓。

  「傻瓜,我是要你閉目養神。」他攬住她肩膀,讓她靠在他胸前。

  他知道,親下去他就不會停,甚至會在這車內就失控,但他不願在如此場合擁有她,他們的第二次應該更完美,想到那纏蜷的畫面,他必須緊咬下唇,才能忍住對她放肆的衝動。

  忽然被他摟進懷中的她,想抗議卻發不出聲音,她真的有這麼虛弱嗎?還是因為她也期待著?如此依偎著他,感受他的氣息和體溫,讓她恍惚以為是夢,夢中才能有這畫面,飛過了千山萬水,她又回到想念的地方。

  他不再是那個莽撞男孩,三十歲的他已是個成熟男人,襯衫底下是健壯的胸膛,那心跳聲讓她覺得安全,彷彿找到最後歸宿,可以在此安歇一萬年,從此都不要離開。

  時針是否仍在前進?夢裡花落知多少?忘了還有個世界,忘了過往傷害和迷惘,只要兩人相依偎,即使就此變成雕像也是種幸運。

  氣氛溫馨中,他卻非得吹皺一池春水——

  「你……真的不考慮做我的地下情人?」

  在複雜的情緒中,他唯一能確定的是,他仍渴望她,全身上下都吶喊著要她,無論是以任何形式在一起,他不願放開懷中的人。

  這傢伙向來很會殺風景,她終於從曖昧感覺中醒來。「你別作夢了!」

  睜開眼,她只覺視線矇矓,原來自己才真的像在作夢。

  「欠我那麼多,一點也不還?」他愛極了擁著她的感覺,甚至有綁架她的慾望,她說什麼他都不聽,只要能跟她在一起,被她怨恨也不管。

  「我還不起,我很抱歉。」

  「我希望我能恨你,可是我好像做不到。」是一種癡念也好,是一種怨念也好,愛恨交織,他已分不清。

  「你別說了。」難道他看不出來,感傷的浪潮就快把她淹沒。

  他伸手撫過她的發,他就是無法停止。「思柔,你愛過我嗎?」

  他的問題讓她想哭,想哭,太想哭,但她強忍住哽咽,輕聲道:「愛不愛又怎樣?都已經過去了。」

  「只有我還在乎,你已經無所謂了。」他輕輕放開在她肩上的手,隨著這次放手,是該真的放開了。他還站在原地,她卻已走向遠方,該如何有交集?

  她由衷佩服自己精湛的演出。「是的,希望你也放下過去,迎向更好的未來。」

  「未來會更好嗎?過去就不好嗎?」他歎了口氣,長長的,悠悠的,落寞的。

  她無法回答,她不是神仙,即使神仙也難以解答。「我該回去了,不好意思耽誤你的時間。」

  「是啊,借給你的時間你也不會還,真劃不來。」他嘴角牽動一下,微笑得不太成功。

  他每句話都刺中她的心,但她一點鬥嘴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說:「再見。」

  她匆匆下了車,站在巷口目送他開車離去,淚光迷濛中,她喃喃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愛你……從過去到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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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00:09:0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人生除了愛情還有許多事物,吳思柔每天前往醫院探望爺爺,也常去廟裡替爺爺和姑姑祈求平安健康,此刻家人是她最重要的基石。她開始新工作的面試,故意讓自己忙碌,就不會有空胡思亂想。

  沒有人看出她心中的起伏,畢竟是大人了,不能再情緒化,只是夜裡的夢境難控制,常常回到初戀的時光,但不要緊的,過去十年她都能過,還有什麼關卡過不了?

  週五晚上,由於姑姑吳香伶加班,吳思柔一個人來看爺爺,聽醫生說若情況穩定,下周可以轉到普通病房,危機也就暫時解除。平凡生活中終於有個好消息,她立刻打電話通知姑姑,果然吳香伶一聽就大叫大笑,跟侄女的心情一樣興奮。

  吳思柔一邊走向醫院大門,一邊用手機和姑姑說話,就這麼巧,蘇其偉和家人們正站在那兒,看來應該是來探望蘇爺爺的。

  不會吧?她內心低喊著,她每次來去都會注意週遭人物,確認沒有熟悉的身影,如果有就趕快躲到一旁。今天她只是一時疏忽,卻又被命運的巧合捉弄。

  「呃……」她不知該不該打招呼,只能先結束電話。「姑姑,我回家再跟你說,掰掰。」

  「其偉,你朋友啊?」蘇俊隆看兒子臉色怪怪的,好奇問。

  「嗯,真巧。」蘇其偉替雙方介紹,他自己也想不到此情此景,居然在分手十年後才發生。「這位是吳思柔小姐,這是我爸、我媽、我妹、我弟。」

  「你們好,幸會。」吳思柔十年前沒遇到,十年後還是躲不了,人生有時就像旋轉木馬,轉來轉去都得回到原點。

  「吳思柔?咦,你是柔柔嗎?就是把我哥甩掉的那個女生?」蘇美儒驚喜問,他們聽爺爺說過這位「傳奇人物」,而今終於見到廬山真面目,果然不負盛名,容貌、身材都是一等一,還有種我見猶憐的氣質,難怪老哥會這麼著迷。

  這是什麼招呼語?吳思柔聽了全身一凜,蘇家老么蘇宏彬接著說:「我們都很想見到你耶!我爺爺常提起你,說你名字有個柔,聲音柔、個性也柔,可是狠心起來要人命喔~~」

  「美儒!宏彬!你們夠了。」蘇其偉沒想到妹妹和弟弟會當面這麼說,這下他的面子要往哪兒擺?看到思柔一臉不知所措,他更是心疼,他自己欺負她沒關係,但是別人絕對不可以。

  「哈哈哈~~」難得有嘲笑老哥的機會,蘇美儒和蘇宏彬怎可錯過?誰教他平常一副臭屁樣,只有當年失戀的時候才匆然消沉,把他們全家人都嚇壞了,從爺爺那邊探聽到消息,原來是被一個叫柔柔的女孩甩了。

  蘇家老二蘇美儒已經結婚生子,排行最小的蘇宏彬去年也結婚了,全家只剩這個三十歲的大哥還打光棍,這幾年來的女伴個個是來去匆匆,莫非他仍對那個拋棄他的女孩念念不忘?

  蘇俊隆和妻子駱芳儀互看一眼,他們都知道兩家爺爺之前的情場糾紛,甚至牽涉到下一代的戀情,而十年前無法圓滿的小情侶,現在可否有機會重新開始?

  面對如此不巧的巧合,吳思柔只想盡快失蹤,低頭說:「不好意思,我該回家了,再見。」

  當她轉身想走,手被一個人抓住,轉過頭,居然是蘇伯母,一臉慈母微笑,讓人難以冷漠相對。

  「原來你就是柔柔?我想見你好多年嘍!」駱芳儀挽住她的手,力氣不大卻很堅定。「走走走,一起去吃飯,我們好好聊一聊。」

  聊?聊什麼呢?吳思柔只覺頭皮發麻,難道要談她是怎麼傷害蘇其偉的嗎?

  果然,身為父親的蘇俊隆開始了話題。「我們家其偉脾氣很糟糕,多謝你當年給他受一點挫折,否則他應該已經被抓去坐牢了吧,哈哈!」

  蘇宏彬用力點頭。「沒錯、沒錯,以前我哥天不怕地不怕的,被甩了以後才收斂點。」

  「拜託你們,說夠了沒?」蘇其偉頭痛起來,家人一個比一個會洩他的底,這下要他怎麼做人啊?

  「我……我真的應該回家了……」吳思柔聲音虛弱,用眼神哀求蘇其偉,拜託快幫她解圍!

  蘇其偉對她眼中的哀求視若無睹,換個角度想,家人這麼瞎鬧也有好處,至少給了他們一起吃飯的機會。

  「吃過飯我就送你回去,我家人不會吃了你,放心!」要吃也輪不到別人,他自己會獨佔。

  這傢伙!吳思柔實在不該對他有所期待,就這樣,她被蘇家人「架」到附近一家中餐廳,大夥兒坐到圓桌旁,她沒有選擇,被安排坐在蘇其偉身旁,感覺好像他們是男女朋友,即將面對男方家人的種種逼問。

  「來,大家點菜、點菜。」駱芳儀招呼眾人,對吳思柔尤其親切。「柔柔,千萬別客氣喔!」

  「謝謝伯母。」她如何能抗拒這種溫情?七歲那年她就沒了雙親,多羨慕大家庭的熱鬧氣氛。

  「你想吃什麼?」蘇其偉湊近她耳邊問,餐廳裡相當喧嘩,他怕她聽不清楚。

  「我都可以……」她的耳朵都熱了起來,他的聲音不用這麼性感吧?

  「那我來點。」他翻開菜單研究,很快做了決定:「三色蛋、檸檬鱈魚、麻婆豆腐、奶油燉白菜……咦,怎麼只有糖醋排骨,沒有糖醋雞丁?」

  在旁記錄的服務生立刻說:「先生您需要的話,我們可以做成糖醋雞丁。」

  蘇其偉點頭說:「好,就先點這些,再來幾瓶麥茶,其中一瓶不要冰過的。」

  吳思柔鼻頭一酸,差點沒哭出來,他點的都是她在最後一夜做的菜,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為何他還來撥動她心跳?

  舊情人之間的暗潮洶湧,旁人察覺不出,只覺他們坐在一起真好看,男的高大俊猛,女的高挑淨雅,多麼璧人似的一對,有誰捨得拆散他們?時光都不一定有辦法的啊。

  點菜工作既已完成,駱芳儀替全家人問:「柔柔現在有男朋友嗎?」

  吳思柔明知這問題上有太多期待,仍誠實回應:「沒有。」

  果然,蘇家人眼中都露出末日得救的光芒,士氣大振,駱芳儀直接說:「這樣啊,你不如把我們家其偉回收吧!」

  「我們只是朋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吳思柔說得小心,該如何定義彼此關係,不是她所能決定的。

  「從朋友做起很好啊~~」蘇俊隆這話換來妻子和兒女頻頻點頭。

  吳思柔只能乾笑,心想他們果然是一家人,都很會強人所難,蘇其偉終於看不下去,出言制止。「好了!別再說那些讓她尷尬的話,你們這樣很沒禮貌。」

  被兒子嗆聲,蘇俊隆並不覺如何,這小子常常是這樣的,擺著一張臭臉嚇唬外人。「好吧,那我幫柔柔介紹對像如何?」山不轉路轉,改個方向聽聽風聲?

  「不行!」蘇其偉立刻予以否決,此路絕對不通。

  「自己不追,又不讓給別人,到底是要怎樣?」蘇俊隆可不贊成資源浪費,今天非要逼這小子吐出實情,否則大家心癢癢的無法暢快。

  為了不讓他們父子倆對槓,吳思柔替自己說明:「我不急著戀愛或結婚,其實像我姑姑一直未婚,我覺得也滿好的。」

  「什麼?你不想結婚?!」蘇其偉的眼睛瞪得比誰都大,彷彿受到莫大刺激,家人們看了不禁暗笑,好個此地無銀三百兩,嘖嘖嘖。

  吳思柔往後退了些,心想這男人怎麼回事?眼睛瞪那麼大,嚇都嚇壞人了。不過她仍保持鎮定,淡淡微笑道:「就隨緣呀,不強求。」

  「隨緣跟不婚是兩回事。」蘇其偉嚴肅得像在宣判粉紅和桃紅天差地遠,切切不可搞混。

  蘇美儒和蘇宏彬姊弟倆噗哧一笑,天啊,大哥怎麼可以這麼搞笑?從小他就是霸王脾氣,一副天底下誰敢與我為敵的氣魄,誰知戀愛起來變得如此純情。

  「好,當我說錯了可以嗎?」吳思柔不想在眾人面前辯論此事,太可笑了。

  「嗯,多吃點。」他挾了許多菜給她,又揮手招來服務生。「飯後要一杯葡萄柚汁,不加冰塊。」

  「好的,請稍候。」服務生記下來,隨即走向廚房。

  「哥,你不是不吃葡萄柚的嗎?」蘇宏彬奇怪的問,那種酸溜溜的東西他們兄弟倆都不敢吃。

  蘇其偉指指身邊的女人。「給她喝的,不加冰是怕冷,選葡萄柚是怕胖。」

  「你別連這個都說出來!」吳思柔臉一紅,真想抓他的頭去撞牆。糟糕,她的暴力傾向又出現了,全都是他惹出來的,平常她可不會如此衝動。

  他只是聳聳肩,繼續對弟弟說:「我也不懂她怎麼會怕胖,我還覺得她不夠胖。」

  「拜託你閉嘴!」她真的快瘋了,這個男人完全扯斷她的理智,剩下的只有開打的慾望。

  蘇其偉終於正視她的怒氣,卻還是不知死活的說:「你跟以前一樣,還是好凶喔~~別在這裡打我,等一下開車時再讓你打。」

  吳思柔的形象完全毀滅,而蘇家人再也忍不住,全都爆笑出聲,這對冤家怎會這麼有趣?看來蘇其偉對舊情人如此牽掛不是沒原因的,他根本就對她著了魔啊!

  一頓飯下來,大家都吃得又滿足又盡興,只有吳思柔覺得有點沒力。

  「我先送她回家。」蘇其偉對家人們說。

  「好好,那就不打擾你們了。」蘇俊隆對兒子眨眨眼,示意他多加把勁。

  「下次一定要來我們家玩!」駱芳儀很喜歡這女孩,能讓蘇家小霸王投降的人可不多。

  吳思柔不敢答應,只能說:「很高興認識你們,再見。」

  告別後,兩人上了車,窗外飄起小雨,乾燥大地得到滋潤,白晝的悶熱轉為清爽,一切應該看得更清楚了,在黑夜中卻顯得模糊。

  他開車開得很慢,只恨不能在時速三十公里之下,不斷有車超過他們,這樣很好,他希望被留在最後,全世界都往前去,他只要在這車內與她共處。

  沉默中,他看不出她的心情,這女人柔弱的只有外表,真要比意志力的話,他恐怕會輸得很慘。總之他開了口問:「你覺得我的家人怎麼樣?」

  「很有趣也很親切。」她猶豫幾秒,又說:「但你不應該給他們期待,好像我們之間有什麼一樣……」

  「我們之間沒什麼嗎?你說沒有就真的沒有?」

  她說不出口,說了也是謊言,只好望向車窗雨滴,彷彿打在她心湖上,於是平靜成為奢望,她怕是過不了這一關。

  「爺爺說你其實是為我著想,如果我們真的私奔了,你怕我吃苦,怕耽誤我,是這樣嗎?」前幾天,他聽了爺爺這番話,越想越有道理,當初他提議私奔,可能嚇壞了她,原本她就心細如髮,考慮得太周詳,或許正因如此才選擇離開。

  「你何必那麼執著?反正結果都一樣。」她不答反問。

  「我相信我爺爺說的話,我也相信當初你愛著我,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相信!」他怎麼想都無法理解,她若決定要放棄,又怎會在分手前跟他共度那一夜?他不會忘記,那是他生命中最難忘的生日,因為她把自己當成禮物送給了他。

  「我說什麼都沒用,那我何必說呢?」她不敢看他的表情,望向窗外那哭喪著臉的天空,雨勢越來越大,遠方甚至有閃電劃過,那雷聲彷彿打在她心上,震撼得心鎖都在動搖。

  「沒錯,你什麼都不用說,總之我已經決定了。」經過今晚,他決定放下了,不是情感而是驕傲,人活著若沒有愛,還有什麼好驕傲?就算會被拒絕或傷害,命運已將她刻在他掌心,這一次他絕不放手。

  她不敢問他到底做了什麼決定。「這十年來,你……不可能沒交過別的女朋友吧……」

  「我當然交過,可是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連她們的名字都不記得。」他的女伴都是一個樣,只要有高挑身材、長髮的背影就可以。「你呢?」

  「我去美國以後,交了兩個男朋友,一個法國人,一個德國人。」兩任男友都是她的同學,學生戀情單純,在學業結束後也漸漸失去聯絡,但她喜歡他們、感謝他們,在那段日子裡彼此關懷過。

  「後來呢?」他明明沒喝葡萄柚汁,卻覺滿喉酸澀,他沒有資格要求她獨身過活,他自己的紀錄更輝煌,只是這種遺憾該要怎麼說明?若他們不曾錯過彼此,又何必找別人消磨時間?

  「除了英文,我的法文和德文也學得不錯。」她說得平淡,無意透露太多。

  「那麼,你現在是單身,沒有男朋友也沒有老公?」

  「嗯。」車外風吹雨打,湖面漣漪不斷,何時才會平息?

  「我也是單身,沒有女朋友也沒有老婆。」

  「嗯。」他到底想說什麼?拜託別這麼折磨人了。

  她家巷口到了,他踩下煞車,正視她說:「所以,我要追你。」

  就從二十歲的原地出發,即使她已經走得好遠,他的腳程夠快也夠大,一定可以追上現在的她。

  天邊雷聲轟隆,她的心跳差點沒爆表。「你怎麼還是沒變?說話總是這麼嚇人!」

  他聳聳肩,一派輕鬆瀟灑的說:「沒辦法,我好不容易才又找到你,趁著你爺爺躺在病床上,我得加快腳步,否則等他跳起來拆散我們,我怕這次我不會求他,只會給他狠狠一拳。」

  「你……」她想像爺爺和他對峙的畫面,居然有點想笑。

  「我已經三十歲了,我不會再退讓,我要奮戰到底。」他想通了,不管她是為了什麼原因離開,總之他要她回到他身邊,只要確定這一點就夠了,其他都不再重要。

  「或許是因為你太懷念過去,或許我們找不回當初的感覺,你都沒想過這些可能性嗎?」十年來她並非白活,出國唸書、工作,見過世面,也跟別的男人交往過,其實她不太確定,他們是否還能回到從前,更何況他曾被她傷害過,他們能再找到那份完美嗎?

  他專注凝望她,無論夜空或樹縫中,都不及她眼裡的星光,那才是最美。「或許你說得對,但每次跟你見面,我一直聽到自己的心跳,就快要心臟病發了。」

  「你真是……」總讓她無言以對。

  「你不相信?」他握起她的手,貼到他胸前,讓她親自感受。

  「別這樣!」她慌忙要收回手,但他硬是不放,現在該怎麼辦好?他心跳真的好快,立刻感染到她身上,整個人心慌意亂。

  雨要下就下吧,心要痛就痛吧,什麼都擋不住他了,就是現在,他必須吻她。

  他的臉逐漸靠近,她曾有一絲想逃的念頭,但像是有什麼咒語,讓她動也不能動,閉上眼感受他的吻,在唇與唇接觸的瞬間,一切都回來了,所有心酸的浪漫,愛過的感覺,全都回來了。

  事隔十年的吻,兩人都為之沉醉,彷彿親吻一個美夢,小心翼翼的就怕醒來。

  更要命的是,她居然哭了,是因為太幸福還是太痛苦?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眼淚就是不聽話,像要訴說什麼委屈,無法自制的滑落。

  「別哭。」他輕吻去她的淚滴,又疼惜又開心。「你騙不了我,你是在乎我的。」

  她仍在做最後掙扎,哽咽道:「我什麼也沒說,你別自以為是……」

  「你說了,我聽到了,這就是證據。」為他而墜落的淚珠呀,正在閃閃發亮,是他最寶貴的收藏。

  「你為什麼要這麼討人厭?」她已無路可退,伸手在他肩上一捶,可惜他皮粗肉硬,不痛不癢,反而是她弄疼了手。

  他握住她的小手,吻過那發紅的肌膚。「柔柔,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你不准說,我不想聽……」她受夠了,這男人的霸道和溫柔,比起十年前有過之而無不及,那樣矛盾那樣強烈,她怎麼可能抗拒得了?這場拔河比賽太不公平,對方是重量級,她卻比羽毛還輕盈。

  「我愛你。」

  她望著他,久久不能言語,心中最後一道枷鎖都被擊潰。愛,是誰發明這字眼,是誰把它說得這麼溫柔又強硬,像剌青刻在胸口就除不去,刻上的時候已經很疼,除去的時候更是劇痛,最後留下那舊痕,每次心跳仍會隨它起伏。

  「我……我要回家了。」她的回應很跳Tone。但她真的無能為力了。

  他摸摸她的發,眼中有包容和寵溺。「你可以躲、可以跑開,沒關係,我會追上你,很抱歉讓你掉眼淚,請原諒我不能放棄。」

  「再見……」她拿起包包開門下車,撐著傘走在雨中,步伐有一點不穩,心情不只有一點混亂。

  他望著她的身影遠去,這條巷子彷彿銀河那麼長遠,但他相信自己終將抵達彼岸,愛就是他的雙翅,帶他飛越時空,回到相愛的時光。

  表白之後,蘇其偉展開積極追求,每天上午九點,當吳思柔出門準備去醫院,他就開車到巷口等她,即使她拒絕上車,隔天他仍準時出現。下定決心的他渾身充滿活力,彷彿回到二十歲那年,每天騎車等她上學,放學,像個站崗的騎士,終於等到佳人首肯。

  第三天吳思柔就投降了,她無法忍受他失望的表情,尤其當那原因就是她,拜託別再增加她的愧疚感了!

  坐上車,她第一句話就問:「你工作不忙嗎?」他身為建築公司的總經理,時間多寶貴,她真怕耽誤了他的人生,就像以前那樣,她總是忍不住為他著想。

  「忙啊,找時間加班就是了,但是追你可是不能等的。」凡事都有優先順序,他的列表上寫得很清楚,愛大於一切。

  她搖搖頭,繫上安全帶後暗自一凜,這位子怎麼越坐越自然?彷彿她的專屬席位,只因為是在他身旁,就覺得是理所當然。

  「要是我突然又離開,你怎麼辦?」他的勇氣是她難以想像的,為何他這麼不怕痛?

  「你飛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我已經有這份能力,你信不信?」他揚起眉,自信滿滿,那不只是大男孩的盛氣凌人,更是成熟男子的自我肯定。

  她一時間說不出話,好懷念他這般表情,開朗陽光又帶點傲氣,他已經完全恢復了嗎?那些傷痛對他都無妨了嗎?她不由感到敬佩,從相逢那天至今只是短短的時間,他卻走出了內心風暴,如果她能像他一樣堅定,或許當年的結局就會改寫了。

  「怎麼?嚇到了?」他不想逼她太緊,轉個話題問:「你爺爺現在情況怎麼樣?」

  「昨天轉到普通病房,算是一大進步。」她和姑姑都大為振奮,爺爺一定能回家跟她們吃飯的,今天她就帶了瑪麗亞做的美食,好讓爺爺更有恢復的動力。

  「他的脾氣還是一樣固執嗎?」多年來,他只要經過吳家都會刻意多晃幾圈,偶爾遇到了拿著枴杖的吳建南,兩人視線交會卻當沒看見,彼此都很明白對方的意思,就是一整個不爽。

  「是很固執,常說一定要看到我結婚,否則他死不瞑目。」她壓力好大,如果爺爺有什麼萬一,來不及看到她穿婚紗的樣子,她豈不是罪大惡極?

  「那好,我們結婚吧!」十年前他就想娶她,十年後此心不變,如果當時沒分開,他們早就該結婚了,他還想生五個孩子呢!不過那對思柔可能太辛苦了,還是生兩個剛剛好。

  「啊?」他是不是傻了?一步登天也不是這個樣子。

  「為了達成你爺爺的願望,你不是該盡力而為嗎?」

  他說得容易,事情可沒那麼簡單,她搖頭說:「我爺爺如果看到你,不知是會好起來還是更嚴重?」

  「好吧!那就等他恢復健康,再讓我曝光,別說是我害他病重。現在我就專攻你一個人,你若說要離開我、要拒絕我,我都不會聽,我只想聽你說愛我,說要跟我在一起。」

  「你很不講道理耶!」好一個攻擊專家,有時悲情溫柔,有時開朗霸道,都讓她無法抗拒。

  「愛情本來就沒有道理。這些年來,我以為我已經平靜了,以為我可以去愛別人,但是再次見到你,我發現我只是自欺欺人,我要的一直都只有你。」說他一廂情願也罷,癡心妄想也罷,既然愛了就不能回頭。

  「其偉……」她該如何說明自己的心情?

  「不管你當初是怎麼想的,我不在乎,我只要你回來。」

  「我……」她根本逃不掉了好不好?這張柔情的天羅地網,教她如何掙脫?

  「對了,今天星期五,我已經請假了,你要跟我去約會。」他繼續發佈愛情宣言,她毫無插話機會,總之他說了算。

  車子開到醫院,兩人分別去探望自己的爺爺,半個小時後,當她一走出病房,就見他站在走廊上等待。

  「跟我走。」他向她伸出手。

  這三個字,是他當初要帶她私奔時說的,這一跟隨就是永遠,這一走就是天涯海角,然而她卻不由自主,把自己的手交給他,也把心再次奉上。

  彷彿那部電影「永恆的一天」,蘇其偉準備了絕佳約會內容,從海邊到山上,像要補足十年來的空白,他牽著她的手,走過昔日約會的地方,有的變化極大,有的一如從前,都是他們愛的紀念。

  「說不上為什麼,我變得很主動,若愛上一個人,什麼都會值得去做……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走在幽靜的山間小道,當他唱起歌,她也跟著輕哼,這份愛真的很簡單,只是兩個人想在一起,為何會那麼困難?

  樹影婆娑,微風拂面,六月不只是新娘盛產的季節,也是夏蟬高歌、人們戀愛的季節。

  他指著頭頂的樹蔭說:「你看,樹縫中有星星,我想也可以許願,你有沒有什麼願望?」

  她望向那片「星光」,或許在星星們的守護下,她可以得到勇氣,可以再次去愛,於是她說:「我希望我能說出真心話,不要再有謊言和矛盾。」

  他聽了沒有回應,只是靜靜等待,他知道時候到了,即使是銀河也讓他們搭起了一座橋。

  「那天你跟你爺爺來我家之後,我爺爺就中風住院,姑姑希望我不要再跟你見面,我也不想刺激爺爺的病情……其實你第一次說要私奔的時候,我就決定了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要你放棄家人和學業,我希望你過得好好的,你不該為我犧牲這麼多。」

  「你終於肯告訴我了,終於……」他緊緊抱住她,興奮又激動。

  貼著他的胸膛,交會彼此激昂的心跳,她不能離開也不想離開這懷抱。「對不起,我很自私,我只要一個回憶,我遠走高飛,留下你一個人,但我相信你會好起來的,你不是那種放棄自己的人,你一定撐得過來。只是我沒想到,你會那麼不快樂……」

  「你相不相信?我對別的女人說不出我愛你,只會說我喜歡你。」他剖白自己這些年的情感生活。「我可以和別的女人交往,但我不想和任何一個結婚,我只要你做我的妻子。」

  「我傷了你的心,我本來以為,你應該去找更好的對象……」她不確定自己可以嗎?傷害了一個人卻又擁有他的愛,會不會太過分?

  「你是欠我很多沒有錯,所以你除了拿一輩子還我,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提出解決之道,於是她笑了,於是他低頭親吻那朵笑,再也沒有什麼能阻隔在他們之間,以星光為見證,愛情宣告復活。

  從山上回到市區,蘇其偉帶吳思柔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還記得這家溫泉飯店嗎?後來他們翻修改建,就是我們公司承包的。」

  「怎麼會這麼巧?」十七歲那年的她,唯一的一次外宿,就是訂在這家飯店,對像正是眼前這個男人。

  「更巧的是,今晚我訂了一個房間,就只有你跟我,可以嗎?」他怕自己太急躁把她嚇著了,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他只是想留住她在身邊,今晚別讓他一個人作夢。

  「不可以……」她故意拖延他的期望、加深他的慌亂,誰教他這麼打動她的心。「才怪。」

  他差點要把她綁架,幸好她點了頭,於是兩人手牽手,一起走進成人的夜。彼此都有了些歷練,卻在裸裎相對時感到不自在,這是他們的第二次,沒有太多機會溫習,當然覺得生澀。

  燈光朦朧中,他已滿身大汗,在她耳邊問:「會痛嗎?」

  「嗯……有點痛。」她皺著眉說,大概三年多沒做這件事了,不太能適應。

  「真的?你以前說不痛的。」他嚇了一大跳,他真把她弄得那麼痛?

  「那時我不敢反應啊,害羞都來不及了。」她現在也差不多,總覺得又回到少女時代,矜持特別發酵。

  「那時我也很緊張,怕自己做得不好,現在該怎麼辦才好?」他要她快樂,不要有一點難受,可是腦子忽然轉不過來,什麼技巧姿勢通通想不到。

  她有個好點子。「再多親我幾下就不會痛了。」

  他很樂意遵命,從頭到腳,用心去愛,就會有魔法,最後他聽到她說:「我愛你……抱緊我……」

  這句話讓他達到極樂的巔峰,才明白什麼叫完美,原來是愛人也被愛。「我愛你……我永遠不會放開你。」

  當晚,吳思柔沒回家,打了通電話回去,姑姑還在加班,是瑪麗亞接的。

  「麻煩你跟我姑姑說,我住在朋友家裡,明天就回去。」

  「好的!」瑪麗亞沒多問什麼,她想得很單純,思柔小姐就是去朋友家玩嘛!

  不過稍晚,當她向吳香伶報告此事,卻見吳香伶先是一臉震驚,隨後又笑了起來,看來是一件很耐人尋味的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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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天是週六,蘇其偉開車送吳思柔回家,照樣停在巷子口,他摸摸她的頭發問:「要不要我陪你進去?」

  「時間還不到,再等一陣子吧。」她望著他的臉,一張容光煥發的臉,他不只是好看,而是耀眼。

  儘管有過昨夜的纏綿,他仍覺得些許不安。「咳!問個小問題,我應該不是地下情人吧?」

  「這名詞可是你先提起的喔。」她微笑提醒他。

  「那時我不知自己在發什麼神經,我才不要發展地下情,我要正大光明的跟你在一起。」開玩笑,十年煎熬可不是鬧著玩的,媳婦都熬成婆了,初戀男友更要升格做老公。

  「我懂你的心情,現在先借我一點時間,好不好?」她已懂得如何馴服他,這隻小野獸啊。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是~~多謝你的寬宏大量。」她在他頰上一吻,害他忘了自己要說什麼,唉,小妖精就是小妖精。

  下了車,她向他揮手告別。「再見,我會打電話給你。」

  她的台詞一如當年最後一面,他緊張得忙說:「你不打的話,我就上你家找人!」

  「好,就等你來啊!」她笑了笑,轉身離去,這條巷子從未看來如此美麗,每棵樹、每戶人家、每台車子,都染上淡淡的玫瑰色彩,顯得浪漫而芬芳。

  打開家門,客廳裡坐著姑姑,吳思柔才從浪漫回到現實,咳嗽一聲說:「我、我回來了。」

  「思柔小姐,請喝茶。」瑪麗亞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照常送上麥茶。

  「謝謝。」吳思柔坐到姑姑對面,不知從何開口。「姑姑我……」

  「不用跟我解釋。」吳香伶打斷她的話,表情平和。「不管你跟誰交往,這次姑一定支持你。」

  吳香伶一想到當年的事就難過,那樣一對天真相愛的小情侶,到底犯了什麼罪要被拆散?而她自己也是幫兇之一這個事實,更讓她歉疚不已。

  吳思柔鬆了口氣,現實並不如她想像中冷酷。「謝謝姑姑。」

  「至於爺爺那邊,等他出院後再告訴他,我相信他會贊成的。」即使父親反對,吳香伶也決定要替侄女作主,真的不能再讓悲劇發生了。

  「嗯,希望是這樣。」吳思柔不太確定爺爺會有什麼反應,那才是最艱難的一關。

  吳香伶望著侄女,總覺得有點不一樣了,雖然臉色有些疲憊,雙眸卻格外閃亮。「你看起來很快樂,我希望你一直這樣。」

  「我會努力……」吳思柔想到昨夜就害羞起來,雙頰緋紅。

  這時,吳思柔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接起來說:「喂……呃,這裡收訊不太好,你等一下……」是蘇其偉打來的,要問她還痛不痛?她不好意思在姑姑面前講話,只好借口走到院子去。

  吳香伶盯著報紙,假裝若無其事,這回她不會問侄女是誰打來,她只會默默守護,必要時挺身保護,人生雖然遺憾難免,但若值得捍衛的,就一定要堅守啊。

  無論心情起伏或平靜,日子總會找到一種規律,吳思柔開始上班,是在一處藝術基金會,擔任管理的職位,也要籌劃活動。忽然忙碌起來讓她不太適應,台灣人真愛加班,還是提高效率快快做完吧!

  吳建南順利轉到普通病房,情況漸有好轉,每次看到孫女來探望,他就一定要提起:「柔柔,你該找個好對象,爺爺遲早會走,但我至少要看到你穿白紗禮服,才能安心離開。」

  面對爺爺逼婚,吳思柔自有對策。「那我就故意不結婚,爺爺就不能離開我啦。」

  「你啊~~鬼靈精。」吳建南喘了幾口氣,含笑道:「說真的,你年紀不小了,雖然你姑姑這樣也挺自由的,但你都沒想過結婚嗎?」

  「坦白說,我在美國交過法國男友、德國男友,我要是跟他們結婚,爺爺你會氣炸吧!」她試著推測爺爺的度量衡,不曉得現在是有多寬大呢?

  吳建南皺著眉想了一想。「呃……洋鬼子是有點難接受……不過我也看開了,當初我要是沒反對你姑姑和日本鬼子在一起,說不定現在她已經兒孫滿堂了。」

  「咦?姑姑跟日本人交往過?」吳思柔驚訝極了,她還是第一次聽說。

  「嗯,對方的名字我遺記得,叫做織田翔太,當初他在台灣工作,因為興趣來找你奶奶學書法,沒想到也跟你姑姑談起戀愛。」那時他很討厭日本人,總覺得國族仇恨不可通融,現在想起來都是自以為是,過去的悲劇跟無辜的下一代,哪能扯上關係呢?

  「哇……」吳思柔眨眨眼,感歎道:「好特別的緣分。」

  「因為我堅持反對,織田翔太只好回去日本,後來也有人給你姑姑介紹對象,但是她似乎沒什麼興趣,就一直單身到現在。」

  「原來如此……」她忽然一陣心痛,姑姑自己也經過這般情節,難怪會那麼支持她這個侄女。

  「我以前的脾氣實在太硬,哪國人還不都一樣,有誠意最重要,唉……是我害了你姑姑。所以現在我更不放心你,要是你也因為十年前我的反對,一直不肯結婚的話,那我真的罪過太重,你奶奶不會原諒我的。」

  她看出爺爺的懊悔和自責,這場大病讓他有重新思考的機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爺爺你先別想這麼多,每個人的緣分都無法強求,該來的就會來。」

  「我只希望……你和你姑姑都找到好對象,不然我沒有臉去見你奶奶。」

  「這……我會努力的。」她對姑姑也說過一樣的台詞,看來真是要加把勁呢!

  他也不想讓孫女有太大壓力,強自振作說:「好啦,早點回去休息,你剛上班一定很累。」

  「嗯,我明天再來,爺爺再見。」

  孫女離開後,吳建南才閉上眼睛,又在腦海中看到玉貞,入院後他每天都夢見玉貞,原本以為是她來接他了,伸出手要跟她一起走,卻看她轉頭不說話的生氣表情,以前她跟他冷戰就是這模樣,到底他做了什麼讓她不高興呢?

  他想了很久終於找到答案,這一生中他做錯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搶走好同學的未婚妻,第二件和第三件則是對於女兒和孫女,他的干涉都是大錯特錯。

  於是在夢中,他跟玉貞說:「等香伶和思柔都有好歸宿,我再去找你,好不好?」

  聽到這話,玉貞點頭微笑了。

  於是他明白,他不能再用自己的想法替晚輩做決定,不管愛上誰就去愛吧,愛本來就沒有錯,是人們常常曲解了它,唯有放開傲慢與偏見,才能真正自由和解脫。

  當吳思柔走出醫院大門,蘇其偉的車已經等在那兒,他始終沒讓她忘記他的存在,每天不是電話問安就是早晚接送,不管兩人工作再忙碌,也要抽空一起喝杯咖啡。

  「謝謝你來接我。」她坐上車,對他微笑道。

  「不把握時間的話,你都沒空理我了。」

  「生氣啦?不要這樣嘛!」她伸手捏捏他的臉,像在跟一個鬧脾氣的小孩說話。

  他親吻一下她的手,稍微滿意,但又不是很滿意,「你什麼時候才要讓我曝光?」

  「還早呢!」她的回答讓他無可奈何,愛上一個人,注定為她歎息。

  開車來到巷口,兩人手牽手,走向以前是冰果店的那家咖啡廳,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說恨她,現在卻親自餵她吃東西,服務生若注意到他們的前後不一,應該會覺得很像肥皂劇吧!

  「啊——多吃點,我要把你喂胖。」

  「把我喂胖了要做什麼?」她吃了一根薯條,慢吞吞地嚥下。

  「吃起來比較美味呀!」

  兩人淨說些幼稚蠢話,年少情侶都不一定有這麼蠢,但樂趣是因人而異的,而且平常越聰明的人,談起戀愛就越癡呆。

  「今天不要回家好嗎?」他每天都想誘拐她跟他走。

  「不行~~昨天和前天都沒回家,今天一定要回家,拜託你啦!」她的撒嬌讓他無法拒絕,今晚只好勉強獨眠,真不知哪天才能結束單身,建立兩人世界?反正十年都等了,再等一陣子也不算什麼。

  約會結束,吳思柔依依不捨告別了男友,走過巷子回到家,看到姑姑坐在客廳,拿著一本財經雜誌研究,瑪麗亞已經早早上床休息。她仔細觀察了姑姑一下,雖然五十歲了仍保養得很好,如果把眼鏡拿掉,再把頭發放下,其實很有女人味呢!

  「回來啦!」吳香伶淡淡向侄女招呼,不想過問她這兩天去了哪裡?總之若是約會那就最好。

  「嗯。」吳思柔放下包包,坐到姑姑身旁,搖搖她的肩膀說:「今天我聽爺爺說,三十年前,你交過一個日本男朋友?」

  吳香伶大吃一驚,雜誌都從手上滑落。「他怎麼會告訴你?都已經那麼久的事了!」

  那年她才二十歲,還在念大學,傻呼呼的,對方大她五歲,已經是社會人士,被公司外派來台灣,在母親的書法教室上課,兩人日久生情,那種年少純愛,雖然沒有好結果,卻讓人非常懷念。

  「爺爺希望姑姑跟我都能結婚,所以就跟我提起這件事嘍。」看到姑姑複雜的表情,吳思柔覺得大有機會。

  「你還有希望,我就免了吧!」吳香伶笑了笑,不當一回事。

  吳思柔不放棄,繼續問:「姑,你跟他還有聯絡嗎?他現在有家庭嗎?在做什麼工作?」

  「我們偶爾寫寫信而已,他回日本以後,奉父母之命結了婚,但是不到三年就離婚,有一個兒子,已經成家了。他在電信業公司上班,五十五歲就提早退休,聽他說準備開一家店,但還沒籌劃好。」

  「既然這樣,你想不想去見見他?」多理想的狀況,就像是老天故意安排的,要讓這兩人再找回彼此呀!

  「我哪有那種日本時間?」吳香伶想都不想就回答,她身居主管職,責任心重,又把自己當成這個家的支柱,累積的年假根本沒放過幾天。

  「就當去觀光嘛!順便跟老朋友見個面,兩個人敘敘舊,不是很好嗎?」吳思柔搖著姑姑的手,也像催促也像撒嬌。「爺爺有我照顧,你別擔心,還有瑪麗亞幫忙,我們沒問題的。」

  「別胡鬧,我專程去找他,多奇怪!」吳香伶上次見到織田翔太是五年前,他來台灣出差,約她去吃了頓飯,兩人就像老朋友,天南地北的閒聊。

  「我不管,你一定得去啦!」吳思柔說著居然哭了,姑姑總是認真堅強的生活著,卻無法體會和另一個人互相依賴的感覺,她一想到就好心痛,老天怎能這樣虧待姑姑?太不公平了……

  「柔柔?你怎麼了你?」看到侄女潸然落淚,吳香伶完全被嚇著了,侄女不是那種說哭就哭的女孩,一定是傷心到極點才會掉淚。

  吳思柔一邊流淚一邊傾訴:「姑姑,我真的好愛你,我希望你能快樂……不管你見到他以後,是重新開始,還是再次告別,至少你嘗試過,就不會有遺憾……」

  吳香伶被打動了,侄女說的她不是沒想過,只是人到中年,似乎少了點衝勁,也擔心四周親友說話,但現在有家人支持,她還有什麼不敢沖的?

  「好了好了,我懂你的意思,別哭了喔!」

  吳思柔擦去淚痕,期盼問:「你願意試試看嗎?或許他也在等你,你們可以重新找回彼此?」

  「算我輸給你了……就聽你的,反正我沒有任何損失,賭賭看吧!」吳香伶忽然勇氣百倍,說穿了過去她只是膽怯,怕被對方拒絕,怕被家人反對,怕被別人議論,但是東怕西怕的就不可能改變。活到這把年紀,也該為自己勇敢一次,怕什麼呢?

  當晚兩人聊了好久,過去現在和未來,那麼多點點滴滴的累積,都教人一談就欲罷不能。

  說行動就行動,吳香伶向銀行請了七天假,她存放了那麼多假期,用都用不完,只是工作上不大放心,得仔細交代給同事和下屬們。

  同一時間,吳建南也出院了,他想是妻子默默在保佑,因為他終於解開心結,這才是他康復的最大原因。

  臨別這天,全家人都到機場送行,吳香伶有點受寵若驚,又不是去很遠,或者去很久,大家何必這麼勞師動眾?但其實她心底很溫暖,她知道家人都是為她祝福。

  「爸、柔柔、瑪麗亞,我走嘍!」

  「記得打電話回家。」吳建南盡量平淡地說,內心卻是百感交集。

  「香伶小姐再見!」瑪麗亞還是一樣沒心機,開開心心送僱主出國旅遊。

  「姑姑,一路順風!」吳思柔上網買了個守護符,放在姑姑的皮包裡,那是日本寺廟專有的戀愛御守,希望能守護姑姑的戀情,請允諾這份愛的可能吧!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夜裡,床邊的男人不斷說夢話,吳思柔本來就睡得淺,立刻醒過來。「其偉,你在作惡夢,你醒一醒!」

  此刻他們不是在溫泉飯店中,而是在蘇其偉的房子裡,他身為建築公司總經理,給自己蓋了一棟好典範,五十坪的洋房,五十坪的庭院車庫,就等一個女主人來進駐。

  當他被那細柔嗓音喚醒,才發現自己流了滿身汗。

  「來,我幫你擦擦。」她拿毛巾沾水,仔細擦過他全身。「是不是工作太忙?怎麼老是睡不安穩?」

  他閉上眼,享受被她寵愛的感覺。「工作算什麼?我又不是第一天上班……柔柔,我們趕快結婚好不好?如果能每天抱著你睡、抱著你醒,我就會作好夢了。」

  他平均每天求婚三次,她已經有超強免疫力。「等一等,我姑姑快回來了,我希望她帶回好消息。」

  「你總是為別人著想,都不為我們著想。」他也聽說了她姑姑的故事,確實讓人牽掛,但他們自己的故事呢?怎麼卡在這章節,變得不上不下的?

  「我是不是很貪心?希望我身旁的人都很快樂。」她放下毛巾,重新回到他懷抱,嗯,涼涼的很不錯,雖然她知道很快又要轉熱了。

  他搖頭,嚴肅指責:「你不只貪心,而且不專心,分給我的時間和精神實在太少了。」

  「好啦,對不起嘛!」她只好用許多親吻來補償。「再借我一點時間,好嗎?」

  「全都借給你了,可是你得還我,而且要加利息。」

  「是~~大爺你說怎麼算就怎麼算,我如果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也會算清楚還給你。」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了,還能說什麼?

  「是你說的,不准反悔!」他很愛計較的,若不劃算絕不接受,乾脆今晚就來要點利息,先要她這樣,再要她那樣,好主意,哈哈……

  既然夢醒了就別睡了,趁著良宵多美好,再給彼此更多愛的感覺,床上本來就不只是用來睡覺的,善加開發便是人們進步的動力……

  「姑姑!」

  走出海關和入境大門,聽到侄女的呼喚,吳香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活到這把年紀,她第一次離家這麼久,原本預定一星期,結果拖成一個半月!

  吳思柔開車來接姑姑,她終於適應了台灣的交通環境,姑姑不在,她得獨立點才是。

  「上次我來機場接你,今天換你來接我了。」吳香伶微笑道,這孩子長大了呢。

  「總要讓我有表現的機會,體貼你一下嘛!」吳思柔挽住姑姑的手,她好想念這種親密感。

  回家的路上,吳思柔沒問到什麼重點,只是跟姑姑閒話家常,因為她希望爺爺和瑪麗亞也一起分享,那最最重要的大消息。

  進了家門,瑪麗亞的聲音第一個傳來:「香伶小姐,歡迎回家!」

  「謝謝。」好久沒聽到這愉快的嗓音,吳香伶現在才發現,相處一年多來,瑪麗亞也是她的家人了。

  「累不累?日本好玩嗎?」吳建南也很關心女兒的情感事,表面上沒直接問,暗自等待女兒說出來。

  「我先洗個澡、換個衣服,晚點再跟你們說。」吳香伶故意賣個關子,難得她有這種機會,就讓她神秘一下下。

  為了歡迎香伶小姐回家,瑪麗亞使出渾身解數,桌上滿是香伶小姐愛吃的菜,一定要讓她覺得回家真好。

  「瑪麗亞,你做這麼多菜辛苦了,不介意的話,也跟我們一起吃飯吧!」吳香伶主動開了口,瑪麗亞又驚又喜,主人家對她很好,她已經非常滿足,今天還邀請她一起吃飯,簡直把她當家人了!

  「之前我們就提過了,瑪麗亞都不肯!」吳思柔噘著嘴,不滿地說。

  「瑪麗亞,請跟我們一起用餐,好嗎?」吳建南也贊成這主意。

  「好的、好的,我先擦個臉,好像有沙子……」瑪麗亞眼眶已經紅了,她何其幸運呀。

  大家坐定後,邊吃邊喝邊聊,氣氛溫馨,卻也飄動著一份期待,吳香伶終於宣佈謎底:「爸、柔柔、瑪麗亞,我真的捨不得離開你們……」

  只是一個開場白,吳建南和吳思柔祖孫倆都聽得懂,那段往日戀情又重拾了,卻在親情和愛情間難以取捨,霎時間他們有喜悅也有感傷,分開的時刻終究要來臨了。

  吳思柔毫不考慮就說:「姑,你要為自己著想,你照顧我和爺爺那麼久,以後這個家有我在,我會努力的。」

  吳建南也跟進道:「香伶,你不可以再犧牲自己,你就算嫁到北極也沒關係,最重要是你要快樂。」

  聽到父親和侄女的話,吳香伶知道他們誤解了,連忙解釋:「翔太說他兒子已經成家了,他沒什麼好牽掛,所以他會過來台灣,但是又怕不適應我們家的生活,因此在我們結婚前,會先在附近買層公寓,大家住得近才方便照顧。」

  「天啊!姑姑,太好了、太好了!」吳思柔抱住姑姑,眼淚奪眶而出,姑姑能得到愛情,又不用離得那麼遠,這不是最完美的結局嗎?

  「結婚?我女兒要結婚了?」吳建南走到佛壇前上香,點火的時候還差點燙到手。「我得趕快告訴玉貞,她一定很高興!」

  瑪麗亞現在才搞清楚狀況,跳起來說:「要不要啤酒?還是香檳?我都有買喔!」

  「好,通通拿出來!」當晚,吳家熱熱鬧鬧慶祝了一整夜,吳思柔覺得奶奶也在,全家都在一起歡笑,戀愛御守果然神奇,或許那守護神就是奶奶呢!

  一周後,織田翔太帶著行李飛來台灣,他非常拘謹有禮,中文說得不錯,只是速度慢了點,大家都微笑靜靜等他說完話。

  「翔太,我可以叫你翔太吧?」吳建南有點認不得他了,當初的年輕人已變成中年男子,不變的是那敦厚斯文的氣質,坐在香伶身旁感覺相當協調。

  「嗨!」織田翔太以日文回答,又說了聲中文:「是!」

  他對吳建南有種複雜的感受,有畏懼也有不滿,當年若非吳建南極力反對,他就能和香伶長相廝守,何必分離這麼多年?如今他和香伶決定結婚,不曉得岳父大人會是什麼心情?

  「以前你來跟我太太學書法的時候,我只覺得你是個沉默有禮的年輕人,沒想到你跟我女兒會談起感情,當初是我太固執,硬是阻擋你們的交往,我在這裡要向你們深深道歉。」吳建南緩緩站起身,朝女兒和未來女婿跪下,這兩個年輕人的青春,他是怎麼也還不起,唯有如此謝罪才能稍減自責。

  「父親大人,請您快起來!」織田翔太立即跪下,吳香伶連忙也跪下,喊道:「爸!你別這樣……」

  長輩們都跪了,吳思柔心想自己怎麼能站著,瑪麗亞緊張得要命,慌忙也跟著跪下,一時間全家人都跪著,形成一幅感傷又好笑的畫面。

  吳建南堅持不站起來,低頭懇求:「請原諒我的過錯,香伶她是個好孩子,為了這個家辛苦多年,希望你好好珍惜她。」他總覺得女兒的個性很像他,不會撒嬌也不懂變通,坦白說他不是很疼她,就在這時讓他為她做點什麼吧!

  多年來的遺憾,都化成了感動,織田翔太眼眶泛淚,磕頭道:「父親大人,請您放心,我們會好好把握接下來的日子,互相扶持、互相照顧。」

  「爸……謝謝你。」吳香伶明白父親的用意,唯有放下過往對立,才能成就日後的和樂。

  「我真的死了也無所謂了……」吳建南在準女婿的扶持下站起身。「玉貞一定也很高興。」

  一場跪拜大賽終於結束,大家都鬆了口氣,走向餐桌準備大快朵頤,瑪麗亞肯定是個天使,才能變出那麼多本地和異國佳餚,桌旁有日本人、菲律賓人和台灣人,感覺像國際村,結果都是一家人。

  無關血緣或種族,只要關懷彼此,希望對方快樂,就有緣做一家人了。

  婚禮簡單大方,選在一家日式餐廳,只邀請雙方至親好友參加。

  不同於傳統婚宴,不用等菜色一一端上,桌上滿是大大小小碗碟,看來熱鬧又美味,大家坐在榻榻米上,可以自由走動,想隨時換位子也行。

  休息室內,新娘正在等待出席的吉時,就在這一刻感到迷惘,自己真的就要結婚了嗎?

  「姑,你好漂亮喔!」吳思柔義不容辭的擔任婚禮設計,從音樂、菜色、會場佈置等都是她規劃的,髮型師和化妝師也是她找來的,就為了給姑姑最完美的一天。

  「是嗎?」吳香伶對鏡自望,那個身穿白紗的女人是誰啊?她從未想過會在五十歲這年披上婚紗,一切都像夢,她還是個小女孩時,曾作過當新娘子的夢,而今成真仍覺是夢,人生如夢,原來是這麼回事。

  「柔柔,你捏捏我的手,我怕我在作夢。」

  「這是真的!你要結婚了,別懷疑,我百分之百的確定。」吳思柔一陣心疼,伸手擁住姑姑的肩膀,在不破壞那完美妝容的前提下,落下一個輕柔的頰吻。

  吳香伶閉上眼又睜開眼,終於相信一切正在進行中,想回頭也來不及了,那就勇敢往前走吧!

  早上拜別父母時,她對著輪椅上的父親和照片中的母親,流下了依依不捨的眼淚,五十年來她在這個家成長,她原本以為她會永遠不婚,永遠守著家人,而今雖非長久分離,終要暫時告別。

  「姑姑,這麼多年來,謝謝你的付出。」吳思柔忍住淚水,哽咽道:「從今天起,你一切都要好好的……」

  「我答應你,你也要答應我,我們都要好好的。」兩人情感像母女又像姊妹,此刻相擁,交會的除了親情,還有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溫柔。

  叩叩!

  織田翔太敲過門後走進來,對他的新娘伸出手說:「香伶,你願意跟我走嗎?」

  「我願意。」吳香伶把手交給他,從今後牽手走一生。

  吳思柔望著這一幕,微笑抹去眼角的淚,親愛的姑姑,請一定要幸福喔!

  新郎和新娘出席的瞬間,音樂進入最美的篇章,來賓們掌聲鼓勵,給這對年過半百的新人祝福。

  雖是在日式餐廳,也有眾女期待的儀式,當吳香伶轉過身,往後丟出花束,一群女人瘋狂搶抓,結果是站在一旁的吳思柔接住了,就那麼剛剛好,不偏也不倚。

  她會是下一個新娘嗎?看著手中的白玫瑰,一股溫暖從手心傳來,這是姑姑送給她最好的禮物,她一定要牢牢把握,沒錯,也該是她勇敢起來的時候了!

  婚禮的隔天是週日,家裡少了個人,感覺就是有點不一樣,雖然吳香伶住得很近,走路十分鐘就到了,卻已不再是朝夕相處。人生聚散難免,即使是家人也要面對,只希望彼此都過得好,把想念化為祝福。

  用過早餐後,瑪麗亞在廚房刷刷洗洗,還不時哼著歌,吳思柔和爺爺在客廳享受音樂,她正在研究參展資料,他則拿著毛筆練書法,醫生說這是讓手恢復活力的最佳復健。最近他的復健做得大有進步,不用時時坐著輪椅,在家時可以拿四腳枴杖走幾步路,偶爾還能走到院子乘涼曬太陽。

  吳建南放下筆,欣賞自己的作品,還不壞,玉貞總是在他身旁,守護他、指引他。

  「柔柔,你姑姑結婚了,也該輪到你了吧?」他沒忘記妻子的叮嚀,他還有遺憾未了。他也注意到孫女週末常往外跑,在外過夜的次數也不算少,他一直沒怎麼過問,就是怕打草驚蛇,萬一給她壓力過大,反倒揠苗助長就不好了。

  吳思柔吐了一下舌頭。「爺爺這麼想把我嫁掉,你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我不寂寞,就像你說過的,你奶奶並沒有離開。」他每天都感覺到玉貞的存在,甚至比她在世時更強烈。

  哇~~爺爺真是越來越想得開了,於是她試探著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喔!如果我交了一個男朋友,但你可能不是很喜歡,那怎麼辦?」

  「不管白的、黃的、紅的、黑的,我都能接受。」吳建南拍拍胸口,他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卻有千錘百煉之心,什麼風浪都能平靜面對。

  「包容度這麼寬大啊!」她都快不認識爺爺了,以前連日本人都不准的說。

  「只要你中意的,我就會中意。」他說完又加了句但書。「但若是瞎的、聾的,瘸的、癡呆的,我可能還是會勸你不要衝動,我不想看你吃苦。」

  「沒有你想的這麼嚴重啦!」她呵呵笑了,爺爺變得可愛多了呢。

  他猜出孫女已有意中人,自然要追問:「到底是怎樣的人?說給我聽聽。」

  「他是台灣人,五官端正,四肢健全,比我大三歲,事業有成,個性有點沖,但其實心很軟。」她只說出一些表象,因為她無法完整的形容,蘇其偉這男人怎能用三言兩語就說完呢?

  「這麼好的對象,還不快帶來給爺爺看!」吳建南高興極了,接連兩件喜事,多難得!

  她深吸口氣,決定吐實:「但是……他爺爺叫蘇靜同,就只有這個小問題,怕你會不滿意。」

  聽到這名字,一時間吳建南腦中百轉千回,往事有如走馬燈浮現眼前,原來這才是玉貞要他面對的最大難題,要同時解決他這輩子做錯的第一件和第三件事,果真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爺爺,你沒事吧?」吳思柔可不希望爺爺又刺激過度而中風。

  吳建南的心神從六十年前緩緩回到現在,感覺漫長又短暫,忍不住歎息:「又是那小子!你跟他還沒了斷?」

  爺爺的口氣讓她一陣心驚膽跳,連忙解釋:「我出國後真的沒跟他聯絡了,是回國後在醫院巧遇的。」

  「老天啊~~難道你們天生注定要在一起?」孫女出國後,那小子上門來找過好幾次,但他連大門都不肯開,後來在附近也曾狹路相逢,他完全明白那小子的用心良苦,不愧是蘇靜同的孫子呀。

  「我也不知道,總之我們又戀愛了,對不起,瞞著你偷偷進行……」吳思柔越想越糟糕,怎麼辦?似乎還不是公開的時候,萬一爺爺又堅決反對,她該怎麼向情人說明?用腳趾甲想也知道,蘇其偉絕對會御駕親征、出兵討伐,到時兩方家庭又是一陣激戰,她夾在其中要幫誰才好?

  吳建南拿起桌上的書法作品,那是玉貞最喜歡的一段詞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他反覆默念了幾次。「讓我想一想,不用很久的。」

  「嗯。」她該慶幸爺爺並未大發雷霆,這點反應似乎還算溫和。

  她站起身想回房去,爺爺卻忽然叫住她。「柔柔,找一天帶他回家來喝杯茶吧!」

  「啊?」她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好……好的。」

  做了這決定,吳建南渾身輕鬆多了,拄著枴杖走向院子,在陽光和微風中,他可以聽到玉貞的聲音,好溫暖好喜悅,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樣。

  回到房中,吳思柔立刻打電話給男友,第一句話就說:「我爺爺說……你可以來我家喝杯茶嗎?」

  電話那端,蘇其偉呆滯了半分鐘。「去你家喝茶?」

  「嗯,你說怎麼樣?」她可以猜到他此刻表情,一定像被大象踩到腳,完全失去了知覺。

  他咳嗽幾聲,不太肯定的再次確定:「你是說,我可以從巷口走到巷尾,走進你家大門,在客廳坐下來,跟你們一起喝杯茶?」

  「你分析得很詳細,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地方嗎?」她甜蜜蜜地笑問。

  「我……」期盼許久的願望即將成真,他才發覺自己不如想像中堅強,雖然有種快飛上天的感覺,卻也差點被興奮的海浪溺斃。「突然喉嚨好幹,我得先灌一整壺茶,天啊~~我快暈倒了,怎麼辦?!」

  「傻瓜!振作點,要撐到最後才是你的。」她心疼地罵道。

  「好!這個星期天早上,請你們在家等我們。」感慨結束,他很快進入狀況,開玩笑,到手的幸福怎能讓它飛掉?

  「別弄得太大陣仗,又不是要提親。」她怕他把一大家子都帶來,用人海戰術輪番進攻,那多誇張。

  她可能不會懂,他像個苦熬多年終於成功的小明星,不張燈結綵、登報宣告就很不錯了!「我等不及了,我要打鐵趁熱,不然你爺爺又改變主意的話,我會發瘋的。」

  「就知道你會這麼激動。」認識他並非一朝一夕,披著成熟男子的外皮,內在卻絕對是個小男孩。

  「這次真的不要放我鴿子,我心臟都快爆炸了。」

  「我等你來,只等你。」她還有另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他,不過現在先別讓他興奮過頭,畢竟心臟強度是有極限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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