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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煒晴 -【梅色戀人(豔色無邊轉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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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4:5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單煒晴 - 梅色戀人(豔色無邊轉章)

打從第一眼起,她便深深地將他刻進靈魂中
不可自拔的沉溺在他眼底的愛恨嗔癡
著迷於他由靈魂深處散發出的永恆孤寂
所以她讓來歷不明的他接管食堂掌櫃的工作
又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目的是想將他留在身邊
心甘情願用一切來交換永遠陪著他的機會
即使他總是端著一張假笑的面具敷衍別人
偏偏只對著她大吼大叫,怒目相視也無所謂……
以為她的努力能讓自己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
卻發現他根本不願意讓她走進他的心裡
寧願獨自攬著黑暗過去不放,拒絕她的接近──
她天性單純卻固執,認定的事情就絕對不會改變
雖然他說愛上他只會痛苦,不會幸福的
可是她卻找不到任何一個不愛上他的理由
因為,她一直都是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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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夜,一輪銀盤掛枝頭。

  難得的隆冬月。

  古箏的弦聲傳送千里,為這冬月添了幾分哀愁之美。

  月夜下,老舊的木板簷廊,和積了一層直到稍早才停止的厚厚白雪相襯著,別有一番風味。

  撫琴的,是一身純白,氣質乾淨爽朗的男人。

  另外還有一男兩女喝著酒,聆聽動人的琴音。

  「哈……好酒!」紅豔的鵝蛋臉上滿是欣喜滿足的神情,冉纓伸出粉舌舔掉嘴角的酒滴,一邊讚歎。

  雖冷,但烈酒很快溫暖了身子。

  「孟大哥這曲彈得真好。」替冉纓將杯子注入熱酒,碧茵一邊稱讚。

  孟少陵揚起淺笑,點頭致意,修長的手指沒有片刻離開琴弦。

  沒錯,在這裏他不是「孟少陵」,而是「孟大哥」。

  「這音律就仿佛……阿纓小姐今日做的那道‘梅酒甜蝦’,結實彈牙,甜而不膩,酒香四溢,雖未至醉人程度,卻己令人心曠神怡。」穀越將含在口中捨不得咽下的醇酒給吞下,口裏稱讚著孟少陵的琴音。

  「不愧是‘故里’的二廚。」孟少陵則對他說出的一連串形容詞感到不可思議。

  「哈!好說好說!」谷越開心得不得了。

  「瞧!穀越這麼說,都不知道是在誇阿纓小姐的好手藝,還是孟大哥的好琴。」碧茵嘲笑道。

  穀越立刻回嘴,「兩個都稱讚不行嗎?總比稱什麼好話都說不出來強多了。」

  「哼!淨會耍嘴皮。」碧茵站起身,「阿纓小姐,孟大哥,天晚了,碧茵先回房,夜安。」

  「欸!等等我!阿纓小姐,孟大哥,夜安!」穀越跟著起身快步追在碧茵身後。

  坐在簷廊上,著迷於月色琴音,冉纓嘴角泛著動人的笑,朝離開的兩人領首,心神仍專注於眼前令她備感美好的事物。

  驀地,琴音驟歇。

  冉纓猶如大夢初醒,一臉不知身在何方的困惑神情望著孟少陵。

  「不彈了?」

  「夜深了。」孟少陵臉上掛著柔和似水的笑,說出的話卻是拒絕。

  白哲的手指放進紅潤的唇間,這是冉纓猶豫不決或是感到可惜,還有不知所措時候的習慣動作。

  「嗯……夜還長啊……」

  沒錯,她知道該讓明日一早得上工的孟少陵早點歇下,卻又渴望再聽他撫上一曲。

  「明日再彈給稱聽。」孟少陵己經開始收拾琴具。

  「嗯……可是……」冉纓跟在他身後,仍是含著指尖,眉蹙春山,水汪汪的大眼很是迷惘。

  「怎麼?」將她親手製成的古箏掛上牆,孟少陵回過頭問。

  她一向認為從一個人的琴音能聽出許多事情來,而她就從孟少陵的琴音裏聽出了一件事。

  冉纓合著指頭,雖然還是整著眉心,但這次語氣堅定的開口——

  「你很傷心,不是嗎?」

  那就像飛蛾撲火一樣。

  又渴又累,饑寒交迫逼得他不由自主地朝那溫暖的光芒走去。

  他忘了是自己撞開門,還是剛好有人開門,總之,他重重地跌入了門後的一室春日。

  沒錯,溫暖得恍如春意盎然的春日。

  接著好像有人聲叫喊,驚慌失措的腳步聲在他四周打轉,人不多,但那嚷嚷聲令他皺起了眉。

  他還醒著,還有口氣在,並不是死了,只是說不出話也動不了。

  很疲憊,他連移動一根指頭的力量都使不上。

  「怎麼了?」

  然後,那個軟綿綿的暖嗓在嘈雜聲中,如細水滑流過他此刻脆弱的耳中薄膜,引起一陣深層的震盪。

  如果其他人是麻雀,那麼他確實聽見了黃鸝的叫聲。

  就像……那女人的聲音。

  他努力想凝聚失焦模糊的視線,欲瞧清楚能發出這樣聲音的女人生得是何模樣。

  「阿纓小姐,有個男人突然闖了進來……」另一個為難的聲音回答了女人的問題。

  一片鵝黃的漣漪突然闖進模糊的視線,他努力想看清楚的面容還沒出現,倒是一隻白玉般的小手先出現,輕輕地撫上他的額。

  暖暖的溫度入侵,比室內的溫暖更直接席捲他。

  心頭發出一陣低低的喟歎,他舒服得差點閉上眼。

  「嗯,先把他抬進來,別讓店裏的爐火被風雪給滅了。」軟綿綿的聲音口條清晰地說,同時那雙細膩溫軟的小手攙扶住他,和另外一人一起將他從地上給扶起來。

  店?

  這裏是賣什麼的店家?他還以為這裏是民家……

  「你還好嗎?」

  一股檀木的清香隨著親切的問句飄進他的鼻梢。

  迷蒙之間,他看見了那張清新淡雅,兩頰染上健康紅暈的臉蛋。

  完全和他印象裏那道聲音的主人截然不同的女人。

  那就是他來到故里的開場。

  有個女人。

  有個女人睡在他身旁。

  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搞不清楚身在何處,在來不及回憶昏迷前的事和對時間的困惑,那張潤白素雅的瓜子臉浮現在他眼底。

  沒有屏住呼吸,沒有刻意緊繃釋婆,他僅是淡望著那個翻了個身,顯然睡得很熟的女人。

  不是沒有半點疑問,但她睡著,他也無意吵醒她,可心中不免感到困惑——怎生的女子能夠如此大刺刺地與別談熟悉,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同床共枕?

  「嗯……」女人皺了皺鼻子,發出嬌吟,又翻了個身。

  啪!

  這次曾經攙扶過他的小手,毫無預警地一掌落在他的左臉頰。

  很痛。

  想不到她手勁這麼大。

  眉心蹙起不悅的皺痕,隱隱顫動著。他閉上眼在心中一邊默數,一邊正想移開她那只看似柔弱,實則不可輕忽的手臂,身旁的女人突然動了。

  長長的羽睫煽了煽,一雙黑潤的眸子緩緩睜開,然後眨了眨,殘留在嘴角的銀沫被抽回的小手給抹掉。

  「哈啊……」她慢慢坐起身,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眼角餘光掃過他不甚好看的臉色。

  酒氣由粉嫩的小嘴中吐出,令他難得地揪起眉。

  更正,一身酒氣又大刺刺不知羞的女人。

  「你是誰?」語氣沒了以往仿佛他專有的和煦溫暖,完完全全地就是不爽。

  他不喜歡有女人躺在他身邊。

  「唔……」察覺他語氣快快不快,女人蓮指不自覺地送進小嘴中含著,水眸閃動著無辜的光芒。

  他眉間的不悅更加深鎖,連眼角都載著火氣。

  女人!這副模樣莫非是想誘惑他?!

  他們說的店,難道這裏是窯子?

  瞧她這張明眸皓齒,如花似玉的嬌俏容顏確實有成為青樓豔妓的資質。雖然氣質與青樓女子放浪形骸不符,但不能否認無人會不偏愛這種清新可人型的。

  唯一的缺點是問個話也不會應,連點甜言蜜語都不會哄客人。

  他用明顯傳達出不齒的眼神瞅著她。

  「你……」她倒是沒有看出他眼底的鄙視,仍是含著指頭,吞吞吐吐地問:「你……還好嗎?」

  他有片刻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她……不應該是問這個問題吧?

  「嗯……我想想……你突然倒在店門口,因為這附近除了咱們故里以外,沒有半戶人家,我們只好先把你抬進來……」即使含著手指,她的話還是清晰可辨。

  店?故里?

  「慢著。」他抬起手要她先別說話,「你是誰?為何會睡在這裏?」

  「嗯……」

  她似乎每開口說一句話,前頭就要加個「嗯……」,聽得他都嫌煩。

  「你可以好好地回答嗎?」

  「嗯……」這會兒她沉吟更久,才道:「我是開口回答啦……」

  不開口回答別人的方法她還不會。

  「那就給我好好回答問題!」他忍受不了地低吼。

  「嗯……」這次她看看上頭,看看床慢,看看桌上滿滿的酒壇酒杯,再看看他,「我是想說……」

  「說快點!」他的好耐性似乎從隱姓埋名後也跟著消失。

  「嗯……所以我要說的是……」她仍舊維持自己的速度,從被他打斷的地方重新來過。

  他幾乎想抓住她猛搖一陣,看能不能搖快她說話的速度!

  「一氣呵成」這句成語她沒學過嗎?

  「我叫冉纓……是故里的老闆……」沒將他瀕臨失控的模樣看在眼裏,冉纓終於怯怯地開口。

  冉纓……

  等等!他聽過這個名字!

  冉纓,一代雕刻巨匠,聽說她沒有雕不出的東西,更沒有不能雕的材料。她的手藝之巧,見過的人無不讚歎稱奇的,就連皇上也愛不釋手,甚至賜了個「神之手」的封號。

  但……會是她嗎?

  他上下打量著她,眼裏充滿濃濃的懷疑。

  該不會是同名同姓不同人吧?

  對!應該是這樣。畢竟她都說自己是什麼故里的老闆了,不可能是他聽過的雕刻巨匠才是。

  「垂楊冉冉的冉,香纓的纓?」想是這麼想,他還是忍不住問仔細些。

  「嗯……」螓首輕頷,然後又搖了搖。

  「到底是還是不是?」果不其然,他又皺起眉。

  「嗯……」

  「你能不能不要每句話的開頭都嗯嗯嗯的?」這樣他怎麼知道她是要回答,還是只是在思考?

  「我也沒有每句話都嗯啊……」才說著,冉纓接下來的話更教他無力,「嗯……只是偶爾這樣而己。」

  「那你的語氣能否肯定一點?」一直用著遲疑的語氣,要他怎麼能相信她的話。

  連她自己都懷疑自己說的了!

  「嗯……我只是有點宿醉……」唉,昨夜不小心喝多了。冉纓又是搖頭晃腦想趕走腦子的沉重感。

  難怪她渾身酒氣那麼重!

  「你為何會睡在這裏?」

  「唔……這個嘛……」才剛解釋完自己不是故意的,冉纓的語氣更加猶豫該不該將事實說出口。

  這次他連說都懶,直接瞪著她。

  「嗯……唔……我負責照顧你,結果不小心就醉了……然後接下來的事我也忘了……」她一臉汗顏,搔搔頭,模樣煞是惹人愛憐。

  其實會由她這個老闆來照顧他,也是因為她每晚都喝酒喝到很晚,天方亮才歇下,於是這個工作自然落到她頭上。

  不過,下次她會記得在看顧病人的時候不可喝酒,免得最後糊裡糊塗地上了病人的「床」而不自知。

  他錯!愕地瞪著她。

  她一邊喝酒一邊照顧他?最後還醉倒在床上,和他同床共枕了一晚卻沒自覺?

  依他看來,喝酒才是她的要事,照顧他是順便吧。

  也罷,他並不是真的生病,要怪也得怪自己被這間店裏溫暖的光芒給吸引要昏也不挑個普通一點的地方昏。

  「這裏是哪里?」他己經沒力氣和她計較那些,直接問。

  算了,就當是宿醉,他不想管了。

  「這裏是我的房間。」

  他白了她一眼,「我說的‘這裏’不是局限於這個房間內。」

  「嗯……」她點點頭表示瞭解,「故里。」

  「這間店是賣什麼的?」很好,非得要他問一句她才肯答一句就是了。

  「食堂。」

  嗯,看來她果然不是那個「冉纓」了。

  這麼說來,他是昏倒在一間名為故里的食堂前,然後冉纓這個老闆收留了他,還照顧了他一整晚……雖然最後一點有待商榷,可結論就是這樣。

  但他怎麼感到一陣疲累?不過是想弄清楚這些事而己,他從未感到和人對話是件如此勞心費力的事。

  「阿纓小姐,你醒了嗎?洗澡水己經燒好了。」

  這時,門外響起在故里擔任跑堂的侍女碧茵的聲音。

  「嗯……醒了,謝謝。」冉纓揚聲道,繼而轉向他,「你要不要洗?在這種冬日泡泡熱水很舒服的,有助醒酒……」

  那是她需要的吧!

  「不了。」他二話不說拒絕。

  「好吧,如果太阿堅持的話。」冉纓聳聳肩,沒有堅持。

  嗯?她說什麼?

  「……太阿?」她說話的方式己經給他亂七八糟的印象,所以中間出現什麼奇怪的辭彙,他也不會太驚訝。

  但是「太阿」是什麼意思?

  「咦?太阿就是你啊!」這是她最清楚,最理所當然的一句。

  是太阿神劍的那個太阿?

  「為何這麼喚我?」她從頭到尾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卻私自替他取了這個怪名字。

  「阿纓小姐向來是這樣,我的名字也是阿纓小姐取的。」碧茵不知何時進了房內,饒富興味地盯著他,對自家主子隨隨便便和男人在同一張床上的事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啊,碧茵來得正好,我要去泡澡了,太阿就交給稱了。」冉纓顯然是因為聽到泡澡這件事,整個人變得清醒許多,講話也清楚了些。

  「嗯,阿纓小姐放心,碧茵會好好照顧太阿的。」碧茵立刻應允。

  「慢著。」他喚住了冉纓細軟的步子。

  抱著簇新華美的衣裳,冉纓在門口回過頭,眼帶不解地望著他。

  「為何是太阿?」他那沉穩時的聲音要仔細聽,才聽得出來帶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怒氣。

  驀地,冉纓勾起一抹笑,笑容雖淺,卻讓那張原本只是小家碧玉的臉龐,化為驚人絕色的嬌顏。

  「我想你懂吧。」她的笑容別有所指,微微領首後離去。

  看著她的背影,他眼神幽暗。

  太阿只須一面鋒,自古傷人唯寸舌。

  她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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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6: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在他身上,她感覺到暴戾之氣嗎?

  如果是的話……

  換上一身質料尋常、樣式樸素的衣裳,他被碧茵帶到了膳房。

  這兒不像尋常食堂的膳房有著廚子忙進忙出大聲吐喝的急促節奏,反而安安靜靜的,只有兩名廚子,一名小廝再加上剛圍起廚裙的碧茵,總共四人。

  灶上璞嚕璞嚕的聲響和清新的米香蔓延著。

  碧茵甫圍上廚裙立刻投入洗菜切菜的工作,把他丟在一旁。

  他墨黑的深幽瞳仁掃過眼前的一切。

  以往他不管是身處在任何地方,都能融入其中,不會有突兀的怪異感,如今卻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對了,一定是因為沒有人把心思放在他身上的關係。

  「請等一下,阿纓小姐好了以後立刻開飯。」碧茵頭也不抬地告訴他。

  他向來是眾人的目光焦點,未曾被如此忽視過,難怪會覺得不自在。

  雖然比起受人注目,他更習慣在角落觀察他人的一舉一動,但全然被忽視的感覺,反而令他在這個空間內,成為異樣顯眼的存在。

  他習慣融入人群中的孤獨,而非因孤獨被注意的存在。

  「啊,抱歉讓大家久等了。」冉纓的聲音飄了進來。

  他聞聲望去——

  她一頭微濕的長髮高高給起,幾紹調皮的發絲貼著紅潤的兩頰,發梢淌溢的水珠順勢而下,滑過白誓的頸子沒入尚未攏緊的衣領內,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媚態,與適才睡醒時的邋遢完全不同。

  冉纓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人,包括他,但似乎沒發現他的存在,逕自往主廚走去,繼續把他晾在那兒,沒打算理會。

  他確定她看到他了!

  被忽略的怒火突如其來地高張,他死瞪著那個在面前晃來晃去,獨獨對他視而不見的女人。

  「今天輪到津叔掌廚了嗎?哇!蛋豆腐看起來真是漂亮!」冉纓黏著正在清洗菜刀的中年男子,一雙水潤的眸子閃著興高采烈的歡喜,絲毫沒感覺他的目光正瞪著自己。

  沉默地擦拭著菜刀,津叔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見的笑容。

  「森叔呢?」左看右看沒見到另一個主廚,冉纓開口問。

  「剛剛劈柴去了。」碧茵回答。

  「嗯,那大夥先就座,我去找森叔回來。」冉纓笑容甜甜地道,一回身便撞上一堵溫熱厚實的牆。

  「噢!」輕呼了聲,她揉著鼻尖,往後退了一步,才看清楚擋在身前的人影。「啊,你在這兒。」

  你在這裏?

  因她的問題,他皺起眉。

  他非常確定、肯定她剛才看到他了!

  「你……」

  「阿纓小姐,日安!」渾厚的嗓音截斷他的話,背著新柴進來的森叔一見到冉纓,隨即用大嗓門打招呼。

  「森叔,我正要去叫你進來用早膳呢!」見他一身濕流流的,冉纓眼角餘光瞥見他手上兩條還活跳跳的鮮魚,立刻喜上眉梢,「這魚剛好拿來招待禮部尚書大人。」

  「我在湖邊順手抓的。」森叔簡短的解釋,放下背上的柴火,偕同冉纓坐上各自的座位。

  端坐在飯桌前,冉纓露出欣喜的笑容,帶著眾人雙手合十,「那麼,為這美好豐盛的早膳……」

  「阿纓小姐。」碧茵打斷冉纓每日早晨都會說的話,朝始終站在那兒的他努了努下顎,示意冉纓忘了還有一個人。

  「啊……」冉纓望向他,拍拍粉額,怪自己忘了。

  「太阿,你坐這個位子。」朝他招招手,她揚起溫暖的笑顏,拍拍身旁的位子。

  眾人順著冉纓的視線,看向桿在那兒都沒動靜的男人。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半點不自在,反而臉色鐵青,黑寶石般晶亮的眸子,近乎瞪視地瞅著她。

  霎時,空氣裏蔓延著一股緊張的氣氛。

  冉纓無辜的水眸望著他,眨呀眨的。

  驀地,他笑了。

  令人如沐春風的淺笑,登時化解緊繃的氛圍,稍早俊顏上的怒顏仿佛是錯覺,如今只有輕鬆自在。

  「在下姓孟。」邁開長腿,他走至冉纓身畔的位子坐下。

  「咦?」冉纓訝異的瞠大雙眼。

  「少陵是我的名。」話一出口,他等著有人用訝然的語氣說出他真正的身分。

  可等啊等,沒人認出來就算了,竟只等到她如此說——

  「欸?你不叫太阿嗎?」冉纓的語氣充滿著不敢置信。

  「不是。」孟少陵氣定神閑地對著她微笑,但眼底有獨留給她一人的火氣。

  他簡直想掐死她!

  「好了,別因為我耽誤了各位的早膳,冉姑娘,請。」孟少陵壓下心頭的不悅,臉上的笑容像是掛上了就不會卸去般,他將說話的權利交還給冉纓。

  「少陵這個名字雖然也不錯,但總覺得不太適合你……」冉纓又像早上那般含著軟指,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雖然她己經老實地把話都說出來了。

  「阿纓小姐,孟公子畢竟算是客人。」碧茵跳出來陳述事實。

  在廚房裏打雜幫忙的穀越連忙點頭,「是啊,不能像我們一樣亂取名字的。」

  真要說的話,阿纓小姐的興趣之一,便是三不五時一有「靈感」就替他們改名,當然是只有他和碧茵才會遭此「毒手」,兩名主廚森叔和津叔,還有之前掌櫃的千姨皆倖免。

  不過這都是因為他們從小無父無母,在故里生活長大,又是故里的夥計,才會由著冉纓高興。

  「咦,這樣嗎……」冉纓看起來一臉痛失奇才的惋惜。

  「他有銀兩嗎?」津叔突然提出一個決定性的問題。

  頓時,十道銳利的目光射向孟少陵。

  嗯,不妙。

  久未飽餐一頓的孟少陵早己將眼前的早膳,以迅速卻不失優雅的速度掃進腹內,然後從容地放下碗筷,「在下以為這頓早膳是接濟在下的。」

  以退為進,雖然他不是女人,但這招他使來一向上手,不過似乎沒人領情。

  「也就是說你沒錢了。」森叔朗聲道。

  「對,他沒錢。」穀越附和,眼裏閃著精光。

  「嗯,沒錢。」碧茵更是發出怪聲奸笑。

  冉纓勾起甜笑做出結論,「那麼,千姨這陣子告假回老家省親,帳冊正愁著沒人看,暫時就由你來管帳,當作是這頓早膳的費用。」

  孟少陵高高挑起眉,不置可否地睞著她。

  真不知該說她是會看人,還是瞎貓碰到死耗子。

  原以為是要他砍柴挑水,沒想到竟是讓他管帳。

  曾是「孟湘南」錦繡商行當家的他,說是在帳冊裏長大的可一點都不誇張,對帳冊當然不陌生,只是……

  「你要我管帳?」一個隨便闖進店裏昏倒,然後白吃白喝,還對著她發脾氣的陌生人?

  「你不識字?」看起來不像啊!冉纓再度發揮「忽視問題重點」的本領,揪著眉問。

  「識。」她這什麼鬼問題?

  「那就得了!」冉纓撫掌,拍案定論。

  「這不是問題所在。」孟少陵擰起眉,但很快又鬆開眉心。

  怪了,碰上她,他皺眉發火的次數實在多到連自己都驚訝。

  明明她好像什麼也沒做,只是眨眨眼,無辜地望著他,也能令他滿肚子火!遇見了她,大概是上天體諒他上半輩子過得太忍耐,接下來的日子要他把怒氣全發洩出來吧。

  「喔?不然問題是什麼?」她單純地反問。

  聞言,孟少陵為之氣結。

  讓一個陌生人管帳,她可真放心。

  「太好了!成天對著那帳冊,我和阿纓小姐都快瘋了!」碧茵第一個跳出來喊贊成。

  自從千姨告假回故鄉探望老父,她可是日日在入夜後陪著阿纓小姐研究帳冊該怎麼寫,再這樣下去,她們早晚會因為應付不了那些數字而發狂。

  「津叔和森叔沒意見吧?」

  津叔搖搖頭。

  森叔則道:「阿纓小姐說好便是。」

  「穀越你呢?」

  「我沒意見。」如果不答應,哪天帳冊落到他頭上,成為他的責任,那可笑不出來了。

  「很好,大家都同意。」冉纓拍拍他的肩頭,「請你多擔待些了。」

  孟少陵簡直無話可說,不,不是簡直,是壓根說不出半句話來。

  好了,有個不知人心險惡的老闆,還有一群將老闆的話當聖旨,全然不過問規勸的夥計就算了,還一副終於有人可以負責帳冊的模樣,這間食堂的未來絕對令人擔憂。

  想是這麼想,但一對上冉纓喜不自勝的神情,孟少陵連一句話都懶得說。

  多說無益的意思,他深刻的感受到了。

  「飯菜快涼了。」寡言的津叔淡淡開口。

  除了孟少陵逕自用完膳外,其餘的人都等著冉纓說開動才能吃。這是從好久以前便在故里流傳的習慣,至少由前一任老闆,也就是冉纓的母親開始即這麼做。

  「對了對了,瞧我差點忘了。」吐吐粉舌,冉纓再度雙手合十,其餘的人也跟進。

  孟少陵不解地看著他們的舉動。

  紅潤的唇兒輕啟,冉纓嘴角抿著滿足的淺笑,輕聲道:「無論任何食材都善用,絕不浪費;為提供這美好豐盛的早膳的所有人,心存感激;將美味留給口中,將感動留在心底。」

  軟軟的聲音,如餘波蕩漾在耳際,引起孟少陵心頭一陣悸動。

  這一席話都是從小長輩告誡的,不可以浪費食物,對農人要心存感激。但由這個嬌憨的女人口中說出來,好似被賦予了最真實貼近的感覺,令人無法左耳進右耳出的忽略。

  所有人隨著她的話,閉上眼認真的默禱著,不會過分嚴肅,卻顯得神聖。

  不知怎麼著,這一刻,她看起來聖潔且莊嚴,幾乎令他忘了早先被激起的怒火。

  如果閉上眼睛聽,她的聲音就跟那個他擺在心底偷偷愛戀的女人一模一樣。

  他差點真的閉上眼去聽,還好在合眼的那一刻,冉纓說完了,靜謐的氣氛隨著眾人舉著的動作散去,活力重新浮現。

  「吃飽一點,等等要迎接客人了!」森叔精神抖擻的道。

  其他人臉上無不洋溢著和森叔同樣的精力充沛。

  冉纓僅是笑而不語,突然沉穩了許多,一點也不像頻頻惹他發火的那個女人。

  孟少陵怪覷了一臉神情滿足用著膳的她一眼。

  真是個令人難以捉摸的女人。

  之所以留下來,是因為他無處可去。

  自從他捨棄了熟悉的一切後,便居無定所,四處流浪。

  雖然他並不是倦了,刻意在尋找落腳處,也並不想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但這裏的人顯然不認識他,是他決定暫時留下的原因之一。

  他第一次碰上沒人認出自己身份的情況。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則是,他暫時不想有一頓沒一頓的餓肚子,而且在嚴冬中居無定所確實有生命危險。

  於是他決定,至少等到這個冬季過了再離開。

  ……但他現在深深後悔自己做了這樣的決定!

  孟少陵冷眼瞪著那個蹲在地上刨土挖地的女人,實在不想回頭去看他們走過的來時路上,被她製造出了多少坑坑洞洞。

  這是他在故里的第二天。

  故里位處遠離車馬喧囂的半山腰上,有大片的梅林掩蓋,若非熟門熟路的老顧客引路,絕對找不到這個隱密的地方。

  從沒看過有這種怕被人知道的食堂。

  偏偏聞香下馬的全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還真擔心會被熟人給認出來。

  他前一天初嘗過這間「不起眼的小店」在用膳時間有多忙碌,直到深夜才歇下,今日一早天方朦朧亮就被她挖起來,爬山挖洞。

  「你在幹嘛?」孟少陵的語氣絕對稱不上是「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清爽,只有濃濃的不悅。

  很累,昨晚是他第一次頭一沾枕就陷入沉睡,所以還沒睡飽被吵醒,他發發起床氣是正常的。

  「我記得這附近有……」冉纓挽起袖子,完全不在乎弄髒一雙手,直接用素白的十隻指頭在土裏挖,從頭到尾都沒看他。

  「有什麼?」他沒好氣地問。

  「就是一種紅紅的……」挖呀挖,嬌俏的臉蛋也染上些許塵土。

  「紅紅的?」什麼?

  「不會太硬……」她又說出模稜兩可的話。

  「不會太硬?」他話尾微微上揚。

  「但又不會很軟……」她的語氣似乎永遠不能肯定。

  「到底是什麼?」他沒耐性陪她打啞謎。

  「土。」察覺他的不耐,她乾脆回答。

  「土?」她一早起來就為了挖土?還為了挖土把他吵醒?

  就只為了土?!

  孟少陵覺得想掐死她的欲望又悄悄冒出頭。

  「唔……禮部尚書大人幾日後要來用晚膳,我想替他做個碗……」冉纓專注在眼前挖的坑洞,比其他的還要挖得更深,同時說出自己的決定。

  禮部尚書大人……是本來應該在昨夜前來的禮部尚書,後來因事而延遲到十日後,他還記得當冉纓知道這件事時,臉上的神情說有多落寞就有多落寞。

  孟少陵原本以為是因為店裏的客人采預約制度,身為老闆的她嫌當晚少賺了一筆,沒想到之後便聽見她邊走邊喃喃低語:「唉,可惜了黃魚公子這麼新鮮,也只好拿來當晚膳的下酒菜了……」

  可惜?黃魚公子?下酒菜?

  要知道堂堂禮部尚書大人肯到這種藏在山中的食堂用膳,己經是天大的福氣了,她擔心的竟然只是魚不新鮮,而且還當晚就拿來做下酒菜,和所有人一起舉杯大啖。

  說來這女人還真不是普通的貪杯。

  雖然在他喊得出名字的女人裏也有一個這麼愛喝的,但人家可是有號稱千杯不醉的海量,她卻是非喝到醉倒才肯罷手。

  「膳房裏多得是碗。」俊顏覆上一層烏雲,孟少陵腦袋裏只繞著如何讓她打退堂鼓的念頭。

  現在回去的話,還能睡上半刻鐘。

  「話是這麼說沒錯……」冉纓突然眼睛一亮,加快挖土的速度,在兩旁各堆起兩堆小土堆,「但是如果專門吃魚用的碗,可就少了。」

  「吃魚用的碗?」吃魚還得有專門用的碗?他倒是第一次聽到。

  不過與他無關。

  他可是管帳的,而不是陪她這個到處挖洞打發時間的老闆的下人。

  冉纓陡然停下手,繼而興奮地大喊:「啊!找到了!」

  「土?」孟少陵皺眉,差點就要開口狠狠數落她幾句。

  「是啊!」她揚首,朝他綻出炫目的笑靨。

  那是連白雪都相形失色的純白燦笑,無預警地襲上心頭,宛如一陣輕柔而不能忽略的春風,撩動著心湖,引起陣陣漣漪。

  冬日的清晨,低溫依舊,他卻沒由來地感覺到一陣溫暖。

  就像那日吸引著他,恍如飛蛾撲火般的暖意,不能抗拒,深深地烙印在他心版上,還有那似曾相似的軟嗓……

  少陵……

  恍惚間,他不自覺地朝她走過去。

  「快啊!太阿,你快來看看!」冉纓朝他招手。

  刺耳的稱呼入耳,腦海裏那被張媚人的花顏瞬間被眼前稚氣天真的笑容給取代,孟少陵從虛幻中清醒。

  真是傻了!明明她們長得一點也不像,冉纓沒有「她」的柔媚可人、慧黯靈敏,他是怎麼把兩人給弄錯的?

  「怎麼了嗎?」冉纓瞥了他重重的步子,忍不住問。

  「你能不能別用‘太阿’這兩個字來叫我?」慶惡自己的失神,孟少陵的語氣沉了下來。

  又是為了這件事。

  「嗯……你真愛生氣呢……」冉纓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陶土,只用了一半心思應付他,沒答應他的要求。

  就是因為太阿這個名字實在適合他,她才這麼喚的嘛!

  「有本事你看著我說啊!」他真的一同她說話,就有火氣狂飄的趨勢。

  「說什麼?」冉纓根本沒撥多少心思在兩人的對話上,只抓住了他最後一句話,茫茫然地望著他。

  太陽穴上的青筋抽搐,他有種想用任何拿得到的東西狠狠敲她頭的欲望。

  「為何非得這種土不可?」深深吸了口氣,孟少陵多少抑制怒火後問道。

  「你沒發現嗎?」冉纓不答反問。

  「發現什麼?」他更是不解。

  冉纓指著他所踏的地面,「現下明明是隆冬,但這片地上卻沒有覆蓋著積雪。」

  經她這麼一說,孟少陵才注意到這顯而易見的事實。

  「怎麼回事?」這麼說來,她並非一開始就在挖土,因為剛出故里時,門口的積雪讓她絆了一下。

  他怎麼會到現在才發現?

  黑眸瞅著蹲在地上認真挖著土放進帶來的木盆裏的冉纓,一個想法閃過他心頭——

  難道是因為太生她的氣了,才使他忽略四周,因而錯過這麼不可能忽視的事實?

  不管怎樣,這個想法真是令他高興不起來。

  冉纓沒注意到他越來越鐵青的臉色,一邊挖著需要的土,一邊說:「這裏的土是專門用來燒陶的,為了方便取土,這一塊地的積雪每日都有人清除。」

  「負責清理積雪的人?」他眼裏有著訝異,「每日?」

  「當然。」冉纓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這兒可是保證終年四季都能取陶土的地方。」

  地處長安京偏西的蒲城在冬季可也是白雪漫布的,若是大雪幾日不停,要怎麼清理?

  「你看那邊。」冉纓指著不遠處一幢木屋,「住在那兒的莫師傅可是制陶的高手,是他自願住在這兒清掃這塊地的。」

  「清掃這塊地?不是掃雪就行了?」他聽出她話裏的不對勁。

  就像一年有四季,溫暖花開的春季,結實累累的夏季,落葉紛飛的秋季,白雪皚皚的冬季,你說,怎麼可能只有雪需要清呢?「冉纓淺笑反問,眼裏閃著靈動的光芒。

  孟少陵被問住了。

  這確實是他沒料想到的部分。

  出現在水嫩小臉上的慧黯不過片刻,冉纓又恢復那副天真傻氣的模樣。「不過,也是因為莫師傅認為這土質很好,所以才願意留下來。要來這裏取土,可得先跟他報備過呢!」

  「這塊地是他的?」

  「不……」若真要說的話,這片山頭大概都是她娘的,娘去世之後,就成了她的。

  「那只能算是他多事。」沒聽她把話說完,孟少陵逕自下了結論。

  「你怎麼這麼說?」冉纓擰著眉心,略微不悅地瞥了他一眼,「莫師傅做的事可是發自內心的,應該感謝他才對。」

  多虧了莫師傅,她才能隨時有陶土能挖。再說莫師傅可是打小教她捏陶的師傅,對沒有父親的她而言,莫師傅可說是代表了她心目中父親的輪廓和模樣。

  而且她絕對尊重對於自己的工作堅持貫徹信念的驕傲!

  「好了,我們去和莫師傅說止曾她。」挖好夠用的陶土,冉纓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但沾滿泥土的雙手只是製造出更多的髒亂而己。

  「等等。」孟少陵挑起眉。

  「嗯?」回去後一定要好好泡個澡……碧茵應該己經起床替她燒好熱水了吧!心裏想著別的事,冉纓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這個籃子裏裝的是什麼?」曲指敲了敲她的腦袋,孟少陵揚了揚手中提著的籃子。

  「啊!我真是的!差點忘了。」拍拍粉額,冉纓開心地接過籃子,「這是要給莫師傅的早膳。」

  給莫師傅的早膳?

  孟少陵立刻感覺到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有被挑起的傾向。

  他一早起床陪她到這裏挖土,既然她有時間做早膳給莫師傅吃,怎麼不賞他一點東西吃?

  「我不去。」孟少陵拒絕繼續陪著她東奔西跑浪費體力。「我還得回去處理今日預約的名單。」

  吼她瞪她對她生氣,這些都無用,看來面對她,要傳達出自己的不滿似乎不是件簡單的事。

  既然如此,他也懶得這麼做了,乾脆不要理她就好。

  「這樣嗎……」冉纓微微呱起水嫩的唇兒,最後才提著籃子交代,「那麼你先幫我把這土拿回去,記得,要放在地窖裏。」

  孟少陵二話不說扭頭轉身。

  「太阿!」注視著他的背影片刻,冉纓突然急急喚住他。

  腳步一頓,孟少陵有些猶豫該不該回頭,他有預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太阿……」趁他遲疑之時,冉纓跑到他面前,又喚了他一聲。

  又怎麼了?話沒說出口,但他的眼神傳達出濃濃的不耐。

  「你知道路嗎?要不要我陪你回去?」如果他迷路,那就不好了。

  這次,孟少陵完全不想搭理她,逕自繞過她離開。

  雖然不放心,但他態度都這麼堅持了,她也不好說些什麼。

  「記得要幫我放進地窖喔!」冉纓不放心的提醒遠遠地傳了過來。

  孟少陵跨開的步伐越來越大,每個腳步也越來越重。

  這女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沒腦袋!

  該操心的不操心,不該煩惱的瞎操心。

  如果她有空想到他不識路,怎麼不想想一大早把他帶出來陪她挖土,對一個前一日累到不行的人來說,造成了多大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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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6:5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孟少陵回到故里後,膳房早己飄著白煙嫋嫋,爐灶上新起的爐火閃動著屬於一日之初的清新感。

  很好,他想再睡半刻鐘的夢散了。

  「孟大哥,你上哪兒去了?森叔在找你呢!」在屋外掃著積雪的穀越見到他立刻說。

  「嗯。」孟少陵領首表示知道,沒忘記要先將冉纓的土放進地窖。

  「孟大哥,這是今日來的預約信函。」剛踏進屋內,孟少陵才走沒幾步,碧茵就冒了出來,手裏拿著幾封信件交給他。

  身為管帳的掌櫃,孟少陵負責的範圍是一切與膳房無關的雜務,除了招呼待客外,必要的時候也得兼當小二上菜。

  「謝謝。」孟少陵逸出柔和的笑容道謝。

  「孟大哥」這個稱呼聽起來比「太阿」順耳太多了,至少不會令他有發脾氣的衝動。

  真要說的話……似乎也只有面對冉纓的時候,才會令他如此失常。

  「掌櫃!」森叔渾厚的嗓音響遍整個故里。

  看來他是沒時間先替冉纓張羅陶土的事。

  「穀越,麻煩你將阿纓小姐要用的陶土放進地窖裏。」孟少陵沒有回頭,直覺認定穀越還在門口掃雪,逕自將木盆隨手擱置在一旁,順口交代一聲便離開。

  故里的清晨,不只門前要掃雪,還要清出一條能夠讓馬車通行的道路。

  除了門面重要,在故里缺人手的情況下,穀越要打掃的地方自然不只有門口而己,是以早在他告訴孟少陵森叔找他之後,就往別處打掃去了。

  所以那木盆就這麼擺著,一直到冉纓回故里泡完了澡以後,要找,才被發現放在那兒。

  「森師傅,你找我?」

  孟少陵颯爽的聲音飄進膳房,修長的腿跟著跨了進來。

  「你會不會泡茶?」正在切蘿蔔的森叔聽見他的聲音,頭也不抬的問。

  泡茶?

  「應該不成問題。」他不只一次看過那個把泡茶當吃飯的女人泡茶,如果要依樣畫葫蘆的話,確實不是什麼大問題。

  「應該?」這樣的回答令森叔攢起兩道粗濃的眉毛,「會就會,不會就不會,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別那麼娘兒們!」

  「會。」孟少陵不懾不惱的改口。

  以前他在談生意的時候,不是沒碰過這種嗓門大、脾氣也大的人,而他一直都是擺出溫和無害的模樣,往來於商場,殺人於無形之間。

  他並不是個容易動怒的人,就算碰上說他娘兒們的人,也不能在他平靜的心湖掀起波瀾。

  但,為何碰上那個帶著傻氣的女人會令他屢屢失去冷靜?

  想到這兒,孟少陵不禁有些懊惱。

  「今日的賓客名單你確認過了嗎?」森叔的話重新喚回他的心思。

  聞言,孟少陵看也不看揣在懷裏的記事本一眼,倒背如流地開口回答。

  「臨祥城老字型大小的宗字甜糕的宗老爺,李家村的大長老,以及若水鄉鄉長預約了午膳;由丞相大人作東,敖太傅,宋太師,文太保三公酉時會到;護國將軍和軍機大臣預約晚膳,但不確定何時會到。」

  好歹他曾是錦繡商行的當家,和什麼樣的人訂下時間見面這類的事,對他而言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只不過在這種嚴冬時節,還有這麼多人願意大老遠跑到這鳥不生蛋的山中用膳,甚至是采預約的方式,故里的食物究竟有多好吃?雖然他吃過,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吃,對他而言僅是為了活下去而必要的手段,他對食物好不好吃,從來沒有太大的要求,能吃就好。

  不過,這些話他當然只會放在心裏說。

  「很好。」森叔滿意的點點頭,「以往泡茶招待客人是千掌櫃的工作,如今你暫代其職,就交給你了。」

  「是。」孟少陵不卑不亢的應聲。

  這時,碧茵急匆匆地跑進膳房,嚷道:「孟大哥,七寶坊的老闆來了。」

  「七寶坊?」孟少陵畢竟是第二天上工,並不瞭解故里的客人來頭。

  「總之,七寶坊的老闆是阿纓小姐的好朋友,請你快去招待他吧!」碧茵一邊催促,一邊推著他向前。

  「慢著。」一旁始終沒開口的津叔揚聲制止了他們。

  「津師傅有事?」孟少陵回過頭問道。

  「茶具,」津叔指著櫃上那一組看來頗為陳舊的茶具,「你忘了拿。」

  「是。」孟少陵折了回去。

  當他端起茶具,正要踏出膳房時,眼角餘光瞥見森叔低下頭,粗獷的面容難得覆上一層苦惱,低語——

  「唉,來了個麻煩的。」

  麻煩的?

  孟少陵雖然滿心懷疑,還是捧著茶具離開。

  「太阿!」

  他在回廊的轉彎處見到冉纓。

  狼狽的她,卻配上和那身髒亂全然不同的潔白笑容,朝他不斷揮手。

  ……無瑕。

  心頭躍上了這個形容詞,他差點忘情地拿來套在她身上。

  愚蠢!孟少陵在心裏暗罵自己的失神,眼裏同時閃過一抹陰暗。

  他沒忘記,「無瑕」是那個他曾稱為好友的男人用來形容那個自己同樣深愛的女人。

  至於冉纓,她比較適合的應該是「無邪」才對。

  「太阿,你不舒服嗎?」在他恍神間己來到他面前的冉纓,仰起似乎終年四季都漾著紅暈的臉蛋,如秋水般的眼波閃動著對他的擔憂。

  耳熟的軟嗓,輕暖溫柔的關心,恍惚中,冉纓和一直佔據他心中的那抹倩影重迭。

  「太阿?」沒得到回應,冉纓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眼底的憂心更濃了些。

  啊,定是他昨日立刻上工,身子沒得到充分的休息,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呢……

  「阿纓小姐。」他開口了,嗓音冷淡而生疏。

  他真該改掉這種在別的女人身上尋找和那個女人相似處的壞習慣。

  以前他也曾經在其他女人身上尋找過和「她」的相似之處,對那個長相只有三分神似的花雁行,只因為她們的行為舉止和個性氣質太過相似,而讓他不能豁她把花雁行當成那女人。

  可眼前這小女人的聲音實在像極那個他連名字都不敢提也不敢想的女人,要他不去將冉纓當成「她」來看,也實在困難。

  「如果你不舒服的話,今日可以讓你回房歇著。」向來心軟,沒氣魄的冉纓急忙道。

  是她這個老闆沒察覺他不舒服的錯。

  孟少陵墨黑的眼底一抹異樣的光芒稍縱即逝。

  「我沒事。」面對她的擔憂,顯然比面對她的傻氣還要難應付。

  聞言,冉纓沒有多加懷疑,立刻揚起淺笑,「那就好。」

  「阿纓小姐喚住我有事?」為了不讓自己有機會再度失神,孟少陵轉移話題,想快些結束和她的對話。

  「你在忙嗎?」對於自己突然斷掛他,妨礙了他的工作,冉纓顯得有些抱歉。

  可是看到他,她就是忍不住開口喚他嘛!

  「我正要沏茶招待七寶坊的老闆。」孟少陵揚了揚手中的茶具。

  孰料,冉纓聽見他的話,眉鼇春山,一臉猶豫,「七寶坊老闆……」

  把七寶坊的老闆讓他來應付會不會太強人所難了?

  「有問題?」他心中的懷疑升高。

  由碧茵方才宛如推掉燙手山芋,森師傅的歎息和此刻她的猶豫來看,他實在不認為那個七寶坊老闆是什麼和藹親人的角色。

  看著他眼底的懷疑之色,氣勢向來比人弱的冉纓立刻屈服于自己的良心。

  嗯……好吧,雖然她很想在上工前洗個澡,但還是由她來招待七寶坊老闆好了。

  「那個……」柔荑舉起,眼看她就要接過孟少陵手中的茶具。

  「阿纓小姐,不能心軟。」不知何時起就聽著兩人對話的津叔探出頭,阻止冉纓。

  冉纓猛地一震,徐徐回過頭看向津叔。

  津叔一臉嚴肅地說:「萬事起頭難。」

  「嗯……可是他……」

  「如果阿纓小姐想算帳的話……」津叔語帶保留。

  對帳冊沒轍的冉纓聽聞,隨即毫不猶豫的縮回手,藏在身後,水眸大瞠,驚愕的猛搖頭。

  「不不不,還是交給太阿好了!」

  冉纓邊說還邊後退,上一刻夫心他的小女人,此刻視他為洪水猛獸,恨不得立刻離他遠遠的。

  「嗯。」津叔滿意地應了聲,這才縮回頭忙自己的事。

  「你……」孟少陵錯愕地瞪著她。

  不過是看個帳,她又不是不識字,幹嘛那麼怕?

  早己習慣看帳的孟少陵不知道,對經商一點概念也沒有的人來說,看帳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

  「我要先去洗澡了!」聽見他開口,冉纓像火燒屁股般飛快奔出幾尺外,只有軟綿綿的聲音化成一句驚嘆號傳來。

  孟少陵瞪著那個消失在轉角的纖影,無話可說。

  那女人居然跑了!

  他不過是想損她幾句,誰知她像頭敏捷的小鹿遇上猛虎,跑得飛快。

  現在可好了,他瞭解了兩件事——是對她來說,七寶坊的老闆沒帳冊可怕。二是對他來說,七寶坊老闆才是眼前的難題。

  至少也告訴他七寶坊的老闆是怎生的難纏啊!

  孟少陵飽滿的天庭向來是人們讚賞的一絕。

  算命的說他天庭飽滿是吉人天相,會有一生也用不完的福氣;女人總愛說他那額線漂亮,連她們都羨慕;男人則嫉妒他那與生俱來的堂堂相貌。

  但此刻,他還真有些恨自己的天庭飽滿,讓那顯露怒火的青筋無處隱藏。

  ***

  孟少陵將洗過的杯子輕輕擦拭乾淨後,倒滿鐵觀音,恭敬地送上七寶坊老闆面前。

  這是第六次。

  燒熱水、倒茶葉、沖茶,將第一泡新茶注入聞香杯交到品茶者手中,在品茶者聞過也讚歎過茶香後,才奉上泡好的熱茶,順便送上他無論對男對女都無往不利的微笑……這樣的過程,他己經重複了六次!

  只是隨著泡茶的次數增加,雖然他臉上笑容不變,額際上的青筋卻有逐漸增力口的趨勢。

  「我真想問,茶怎麼有辦法泡得這麼難喝。」七寶坊老闆這次僅只抿了一下,立刻擱下杯子,拒喝他第六次的苦心,毫不客氣的批評道:「這壺若是一開始就給你養,現在都壞了。」

  這什麼話?難道那壺會比他親手泡的茶還重要?!

  很好,孟少陵確定自己不可能再替他泡第七壺!

  說實話,沒將壺砸到七寶坊老闆的臉上,他都要佩服自己的好耐性了。

  「是老闆你太挑剔了,別這樣為難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掌櫃嘛……」冉纓軟綿綿的抗議隨著一股雪香飄進梅廳。

  他知道雪沒有味道,卻覺得那味道是雪沒錯。

  接著,那抹粉綠色的身影翩翩躍進他的眼簾,如同昨日縮起尚滴著水的長髮,白哲水嫩的肌膚因泡了熱水而略顯泛紅,她整個人如出水芙蓉般嬌豔欲滴。

  頃刻間,他深邃的眸子隨著她而移動,沒有別開目光。

  「這傢伙真是糟蹋這壺了。」一見到她,七寶坊老闆看也不看孟少陵一眼,嘴上的挑剔倒是沒少。

  「太阿是第一次泡茶,當然不如千姨來得好,別太苛責他了。」冉纓嘟著嘴嬌嗔。

  她連澡都泡得心不在焉,隨意洗了一下就起來,然後匆匆趕來,無非就是怕他無法應付七寶坊老闆。

  果然一來,就見七寶坊老闆在刁難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新掌櫃。

  「也實在太難喝!」七寶坊老闆啐了一口。

  難喝?

  他泡茶的方式可是取經自那個天下最會泡茶的女人,也自認沒有少掉任何一個步驟,手勢更無錯誤,怎麼可能會難喝?

  孟少陵高高挑起眉,臉上笑容不減,但握著的壺發出細微的震動聲響,仔細看,可以發現他整個人輻射出一股刺痛人的怒火。

  雖然只有不到兩天的時間,但是面對孟少陵的怒氣多過笑容的冉纓,一下子便察覺出來。

  老天!他氣得發抖了!

  她急忙插進兩個男人之間,搶下孟少陵手中的壺,「還是我來泡吧!」

  「也好……」七寶坊老闆甫開口,孟少陵卻截斷了他的話。

  「不,這是在下的工作。」不容拒絕地奪回茶壺,他的語氣除了隱忍怒氣過後的輕微顫抖和額際的青筋暴露之外,不變的淺笑看起來就像天下太平、六畜興旺的欣喜。

  「甭!」七寶坊老闆趕忙抬手阻止他。「我不能讓你毀了千掌櫃的壺。」

  「請再給在下一次機會。」

  孟少陵雲淡風輕的語氣滑過冉纓的纖白頸項,引起她一陣輕顫——惡寒的冷顫。

  她不敢回頭看他,但知道他現在肯定笑得牲畜無害,亮眼極了!

  但,她可以完全肯定他絕對在生氣!

  「再讓你泡一壺?沒用的!只會講求形式上美感,哪能泡出什麼好茶?」七寶坊老闆頻頻揮手,趕人的意思明顯。

  揚起愉悅弧度的濃眉微微一抽,孟少陵很快掩飾過去。

  「小夥子,你現在很生氣?」七寶坊老闆倒是看出來了,「難道我說的有錯?泡不好就算給你幾百幾千次機會也還是泡不好。」

  孟少陵幾乎聽見理智斷裂的聲音,奇妙的是,冉纓也聽見了;不是她自己的,是他的理智繃緊後彈性疲乏斷裂的清脆聲響。

  「呃……我是說我可以泡……」她的聲音在兩個男人之間嚎嚎懦懦地響起。

  「怎麼會?」孟少陵完全不管她的話,逕自和七寶坊老闆談起話來,「是在下學藝不精,還請閣下不吝給在下一次機會。」

  對於孟少陵始終恭謹的態度,七寶坊老闆嚴厲的語氣可沒放軟。

  「先處理好你快要翻桌的怒火再說吧。」用這種心情泡出來的茶怎麼會好喝?

  「閣下教訓得甚是。」孟少陵也不反駁,一派虛心受教的謙恭模樣。

  「不如讓我……」冉纓軟嫩的小手舉了起來。

  孟少陵一把按下她的手,「所以,還請閣下給在下一段時間,三日後請務必賞光再到故里來一趟,屆時定讓您喝到滿意的茶,無論是火氣或是茶藝都會令您無話可說。」

  「喔?」這小子口氣真大。

  難道他以為表面上一副恭敬的模樣就夠了?聽聽那什麼狂妄的語氣?以為他堂堂七寶坊老闆上了年紀,耳朵不好聽不出來是吧?

  七寶坊老闆院了他一眼,眼底有著不悅。

  「其實我來泡……」冉纓又跳出來。

  「啊纓小姐。」孟少陵突然喚了她一聲。

  冉纓不自覺地回頭看向他。

  孟少陵由衣襟內抽出帳冊,斜睞向她,威脅的意思明顯——如果她敢出面阻止,那麼帳冊就由她自己看。

  「我想就照太阿說的做吧!」冉纓立刻變節。

  她不要!說什麼她都不要管帳!

  七寶坊老闆精明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某種了然浮現他眼底。

  「既然阿纓都這麼說了,就再給你一次機會也無妨。」他不再堅持。

  「謝謝。」孟少陵微微領首致意。

  「嗯。」七寶坊老闆隨口應了聲,朝他揮揮手,要他退下。

  見事情解決,冉纓又露出一貫無邪的嬌笑,用手做出杯子的形狀,問七寶坊的老闆:「那麼,要不要喝一杯?」

  一大早就要喝酒?

  這女人以為其他人也同她一般無論何時都拿酒漱口嗎?

  孟少陵一邊收拾茶具,一邊暗忖。孰料,下一刻他親眼目睹那個從進到故里後始終擺著一張臉,笑也不笑的七寶坊老闆嚴肅的五官瞬間軟化,牽動那好似冰雕的嘴角,露出酒鬼嗜酒的笑。

  不,打從冉纓出現,他的表情就柔和許多。

  「哈哈!來這裏就是不會少了這一味。」七寶坊老闆拍拍額際,臉上竟出現饞樣。

  「呵呵,我也很愛喝呢!」冉纓更是笑得像偷了腥的貓,同時對孟少陵交代,「太阿,請你幫我拿一壇桂花釀來。」要喝?

  真的要喝?

  「可惜現在時辰早了些,不然就能喝燒刀子。」七寶坊老闆一副早己準備好要和她好好幹上一杯的模樣。

  冉纓點點頭,語氣有些可惜的說:「是啊,畢竟我晚上還得工作,不然就開一壇女兒紅來喝了。」

  工作?

  身為一個不管帳的老闆,她也不過就是周旋在客人之間打打招呼,笑一笑,說些好聽話捧捧客人的馬屁而己,瞧她說得好像做了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阿纓小姐如果真的這麼想,應該以茶代酒才是。」未經腦袋思考,責備的話便溜出孟少陵的口。

  兩張同樣饞樣十足的臉,登時瞠目結舌的定住了,瞪著他,好似他說了多麼大不敬的話。

  「茶?你來泡嗎?」七寶坊老闆嗤道。

  「早上的酒很好喝的說……」白玉般的指頭又溜進紅豔豔的唇兒間,冉纓一臉為難。

  她哪時候的酒不好喝?孟少陵暗忖。

  早膳後一杯,試嘗兩位主廚剛出爐的好菜一杯,看見好的食材再一杯,工作後又是一杯,晚膳後還要喝個幾壇直到醉倒才肯歇下。

  不過才一日,他已經見識了她有多愛喝酒。

  「阿纓小姐的酒量不好,不是嗎?」既然都開口了,他可沒意思同這天真的女人客氣,卻刻意忽略七寶坊老闆的話。

  「可是……」沒人規定酒量不好不能喝吧?

  她還想說些什麼,可在孟少陵那雙高深莫測的黑眸之下,還有他那摸上胸前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隨時可能抽出那本讓她懸著一顆不安的心的帳冊,她哪敢反抗他啊!

  冉纓的退卻可令七寶坊老闆不滿了。

  「你這毛頭小子插什麼嘴,要你拿酒來就快點去拿!泡的茶難以入口還敢在這大放厥詞!」他老遠上山來就是為了和冉纓喝上一杯,這個連泡茶都不會的小夥子竟敢多嘴。

  「請七寶坊老闆體諒阿纓小姐等會兒還得接待遠道而來的貴客,如果醉了,那會給故里帶來很大的麻煩。」孟少陵笑容可掬地強調「故里」二字,心裏想的卻是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難道我就不是遠道而來的貴客?」七寶坊老闆高高挑起眉反問。

  未料,孟少陵笑得更燦爛了。

  「咱們故里向來是以茶待客的。」

  七寶坊老闆一愣,隨即辯駁,「胡說!我從沒聽過!」

  「有這麼一項規定的。」他不疾不徐地道。

  「咦?真的嗎?」冉纓看起來比七寶坊老闆還要驚訝。

  「從今日起。」孟少陵給她的笑容燦爛得刺眼。

  而笑容背後的警告,冉纓確實接收到了。

  「是是是,太阿說得是!」又一次的,冉纓成了懦弱的牆頭草,孟少陵說吹哪邊,她絕不敢往另一邊倒。

  「啥!不過是個掌櫃,問題倒是挺多的……」同樣又一次的,冉纓這麼說,七寶坊老闆便放棄堅持。

  孟少陵又坐了下來,擺開茶具和泡茶的陣勢,非要貫徹自己的說詞不可。

  「對了,阿纓,我這趟來是有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七寶坊老闆早己轉移注意力,滿面興奮地朝冉纓招招手,要她靠近一些。

  「喔?什麼?」冉纓果然很配合地靠了過去。

  「就是蟠夔紋盤啊!」

  「蟠夔紋盤?」她那雙水潤的眸子立刻染上興奮的光彩。

  孟少陵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同時不著痕跡地豎起耳根,凝神細聽兩人的對話。

  這個女人對那種「上了年紀」的銅器有興趣?

  「是啊!我侄女在長安京開了間‘寶來坊’,那只蟠夔紋盤可是她的鎮店之寶呢!」七寶坊老闆一臉驕傲。

  聽見熟悉的地名,孟少陵眼色一黯,但很快斂去洩漏出的過多情緒。

  而這廂,冉纓臉上浮現了猶豫。

  「唔……長安京嗎……」那可不是能當日來回的距離呢!

  「我聽說長安京也有識貨的收藏家,己經在打聽那只蟠夔紋盤的價錢,因為是阿纓你,所以我才趕來告訴你。」七寶坊老闆如此道。

  冉纓睦大一雙總是朦朧的水眸,眼神瞬間清晰許多,大聲問:「真的嗎?」

  有人要搶她的蟠夔紋盤?!

  倒茶的手一傾,孟少陵有種不好的預感。

  「而且聽說對方來頭不小,我侄女初開設鋪子,最要緊的是跟這類權貴人士打好關係,自然是不好拒絕對方,如果晚了或是對方先下單了就……」七寶坊老闆說到最後忍不住搖搖頭。

  由蒲城往來長安京至快也要五日時間,說不定到時候那個難得的蟠夔紋盤就被買走了。

  「那怎麼成!」冉纓急急地從椅子上跳起,「太阿,走!立刻出發到長安京去!」

  他就知道。孟少陵在心裏猛翻白眼。

  由她臉上不容忽視的興奮,就是傻子都知道她打什麼主意!

  「正好,我的馬車還在外頭,搭馬車去比較快。」七寶坊老闆見她下了決定,好心地助她一臂之力。

  冉纓提起裙擺,就要跟七寶坊老闆離開。

  「咳、咳。」孟少陵輕咳了幾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阿纓小姐,你忘了要替禮部尚書大人做個專門吃魚的碗?」

  「啊!我差點忘了!」對耶!她要開窯做碗。

  「阿纓要在這個季節開窯?」七寶坊老闆的語氣有著濃濃的不可置信。

  「是啊,我想替禮部尚書大人做個碗。」冉纓輕笑道,似乎不覺得有何不可行。

  「這種天氣,窯很難燒到適當的溫度吧?」大雪一來天氣寒冷,光是要燒窯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而且濕冷的環境也會讓窯產生變化。

  「如果不行,我會到莫師傅那兒去借窯。」莫師傅的窯是終年不熄火的。

  「這樣的話,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不過這個季節土硬得快,若是放在外頭,不出盞茶時間就不能用了。」七寶坊老闆搔著下顆的短須,思考著。

  聽著兩人的對話,孟少陵才發現自己沒注意到的事太多了。

  雖然以前錦繡商行並沒有和瓷商陶商往來的經驗,但這些應該能輕易發現的事,他怎麼會如此疏忽?就連土的事,也都是七寶坊老闆說了以後他才知道。

  怪了,他以前明明很謹慎的,為何現在會如此失常?

  不過這七寶坊老闆既然知道這種天氣熱窯難,也不阻止冉纓多事。

  「不用擔心,我己經拜託太阿將土放進地窖了。」

  冉纓信賴的笑容躍進他眼底,孟少陵心頭突如其來的騷動不己。

  啪!七寶坊老闆驀地一個擊掌,高興地說:「那就成了,今日把碗做好送進窯裏燒,立刻起程前往長安京,等稱抱著蟠夔紋盤回來,碗也燒好了。」

  「午膳要招待宗老爺、李家村大長老和若水鄉鄉長,晚膳則是壓相大人和三公大人,還有護國將軍以及軍機大臣要到,你說有空嗎?」因為七寶坊老闆的話,孟少陵重新整理好心神,將倒好的茶擱在兩人原本坐的位置之前,銳利的眼眸瞅著冉纓。

  「那個可以交給你嘛……」她的蟠夔紋盤在呼喚她呀!

  「明日還有張家屯的張老爺子的壽宴。」

  「那個也……」

  「白家莊的白三公子己經預約了後天,他在信上還說很期待和阿纓小姐見上一面。」

  「嗯……」

  「工部侍郎大人……」

  「好了、好了!」冉纓阻止他。

  「要我繼續說下去?」孟少陵仿佛贏了一局,心情大好。

  冉纓面色挫敗地低吟:「不,不用了……」

  「這麼說,你不想要那個蟠夔紋盤了?!」七寶坊老闆很是震驚。

  她可是最喜歡古董的冉纓啊!怎麼可能會輕易放棄?

  「我畢竟是故里的老闆,不能放下店裏的工作啊……」冉纓嘴上這麼說,底的惋惜幾乎快化成淚水滴下來。

  「那可是蟠夔紋盤啊!」七寶坊老闆大驚小怪地嚷著。

  「但是……」冉纓欲言又止地睞向孟少陵,然後又垂下腦袋瓜。

  不過是個蟠夔紋盤,她有必要為此耿耿於懷嗎?

  對古董收藏沒興趣的孟少陵自然不能體會她的心情。

  「那小夥子是掌櫃,老闆不在,由他來應付是應該的!」七寶坊老闆話雖然是對著冉纓說的,但話意則是訓斥著孟少陵。

  「說得也是……」冉纓又動搖了。

  說到底那是她很想要的東西呀!

  「聽到沒?快準備好銀兩,跟著阿纓到寶來坊去吧。」七寶坊老闆對孟少陵示威的嘲笑。

  「不行。」孟少陵斷然拒絕。

  「為何?」冉纓和七寶坊老闆異口同聲問。

  孟少陵緩緩地綻開如沐春風的溫和暖笑,道——

  「因為沒看到你在工作,我就會覺得很不爽,很火大,不想招待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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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7:1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太阿!」

  咚咚咚。

  「太阿——」

  砰砰砰。

  「太阿——你在哪兒?」

  冉纓軟綿綿的嗓音和腳步聲在故里內轉呀轉,四處尋找著太阿……啊!不,孟少陵。

  剛從外頭走進膳房的碧茵捧著從倉庫搬來的稻草,一邊說:「孟大哥,阿纓小姐在找你呢!」

  阿纓小姐打盞茶前就在故里裏裏外外的嚷嚷了,可這會兒孟大哥不就在膳房裏嗎?

  「嗯。」孟少陵應了聲,沒打算出去找她。

  他打從一開始就在膳房裏,如果那小女人真想找他,沒道理不進來。

  「孟大哥不出去找阿纓小姐?」

  「她知道我在這兒。」定是因為還沒想到要用什麼理由讓他鬆口答應去長安京買那只蟠夔紋盤,才會到現在還不敢進來。

  「孟大哥,七寶坊老闆和阿纓小姐說了什麼?」穀越突然湊了過來,好奇的問道。

  「他們在討論蟠夔紋盤。」

  穀越放下正在磨的薑,一手掐著下額,喃喃低語,「蟠夔紋盤呀……」

  「啊、啊,這次是蟠夔紋盤嘛……」森叔也忍不住用同樣的語氣,點點頭附和。

  「也是,七寶坊老闆知道阿纓小姐喜歡的東西是什麼,他們兩個最喜歡聚在一起討論古董了。」碧茵雙手交迭在胸前,同樣領首。

  「對了,七寶坊老闆到底是經營什麼的老闆?」孟少陵擦拭著己經清洗過的茶具,沒忘記要問的事。

  「古董。」津叔拿了另一組茶具放在他面前,同時替他解惑。

  「這是?」

  「夥計用的壺。」津叔只留下這一句,便回到原本工作的位置。

  所以是要他泡茶的意思?

  「是的。」孟少陵拿起壺,逕自解釋了津叔的意思,準備要泡茶給其他人喝。

  既然他在這裏吃一口飯,那麼這點小事做來還可以,況且他也想知道其他人

  對自己泡的茶有何意見。

  「不是要你泡茶,咱們喝的茶向來是由碧茵泡的,是要你用這個壺泡茶給客人喝。雖然對客人很失禮,但是在買到新壺前,也只能將就了。」津叔難得說上那麼多話。

  孟少陵立刻瞭解他的話背後的意思。

  意思是要他別破壞前任掌櫃的壺嗎?

  他記得「她」曾經說過泡茶的人大部分有養壺的嗜好,而且對好不容易養出的壺總是沾沾自喜的炫耀,可容不得別人破壞。

  「孟大哥,其實你不用太在意,就像阿纓小姐說的,你是第一次泡嘛,而且七寶坊老闆又很挑剔,多練習就好了。」碧茵拍拍他的肩頭,安慰著。

  「是啊、是啊!」穀越頻頻附和。

  原來他們知道了。

  也是,七寶坊老闆吼得那麼大聲,想要他們不知道也難。

  孟少陵回給兩人一記強裝釋然的微笑,看得穀越和碧茵兩人心裏浮現濃濃的罪惡感。

  「孟大哥,你真的不用太在意啦!」

  「就是啊!我泡的話,七寶坊老闆可能會當眾賞我一記爆栗咧!」

  穀越和碧茵忙不迭地繼續安慰他。

  「我想,新的壺就由我去買吧。」孟少陵垂下頭,做出失意的姿態。

  「我去幫孟大哥買吧!」

  「我去啦!」

  兩個人爭了起來。

  孟少陵聽在耳裏很滿意。

  讓人有罪惡感這種事,他向來上手。如果連這麼一點事情做來都會感到心虛或是不習慣,要怎麼在商場上無往不利呢?

  「太阿要出去嗎?」冉纓終於探頭進來。

  「要買個新壺讓他泡茶。」森叔回答。

  「那我要一起去!」冉纓舉起手,一臉逮到機會的興奮。

  「壺進城裏買就有了,用不著到長安京去。」孟少陵早看穿她打的主意。

  若說現在有什麼地方是他最不想去的,長安京絕對排得上一二,怎麼可能跟著她大搖大擺的到長安京去,就只為了買一個壺或是她念念不忘的蟠夔紋盤?

  「咦?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冉纓很是驚訝。

  所有人都知道!眾人同時在心裏喊著。

  「你的碗做好了?」孟少陵話鋒一轉。

  「說到這個,土不在地窖裏啊……」冉纓軟著嗓音,一臉迷惑。

  她到地窖裏找了老半天也找不著,地窖又冷,不得己她只好上來。

  「不在?」孟少陵轉向穀越,「你沒把那個木盆放進地窖?」

  「什麼木盆?」穀越搔搔頭。

  孟少陵霍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去,然後他在玄關處找到那只木盆。

  「沒放進去嗎?」冉纓從他背後露出打探的小臉。

  「咦?是我的錯嗎?」穀越指著自己,還是一副迷糊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孟大哥要我把這木盆放進地窖。」

  穀越沒有說謊,當孟少陵走進店裏後,他便掃到外側去,根本沒聽見孟少陵說的話。

  「不,是我沒確認。」垂首看著木盆,孟少陵的臉色略沉。

  他確實不怪穀越,錯在他沒有再次確認。

  「嗯……可惜了陶土公子……」冉纓又把食指含進嘴中,語氣滿是可惜。

  「我會負責。」再度抬起頭,孟少陵的臉色己經恢復溫和。

  「咦?負責?」才悼念不能用的陶土未幾,惋惜和困惑融合在冉纓那張紅潤臉上,頗為逗趣。

  「嗯。」孟少陵抱起木盆就要往外走。

  「太阿,難道你要去挖新的土嗎?」冉纓的聲音追了出來。

  孟少陵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沒有回話,但堅決的步伐已經給了答案。

  「阿纓小姐,如果你不跟去,莫師傅可是會把掌櫃給趕回來的。」森叔在一旁提醒冉纓。

  「啊,對耶!」冉纓後知後覺的發現這點,急忙跟了上去。

  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穀越不明所以的開口:「孟大哥也太緊張了,其實明日再去也可以。」

  「你懂什麼!」碧茵用力打了下穀越的頭,並對他曉以大義,「那是因為孟大哥負責。」

  「怎麼?你喜歡上孟大哥了?」穀越挑眉,故意上上下下打量她。

  「孟大哥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哪個女人不愛?」碧茵乾脆用鼻孔朝他哼口氣。

  「這麼說來,適才咱們在梅廳外偷聽的時候,阿纓小姐確實對孟大哥的話百依百順的耶……」穀越掐著下額沉吟。

  因為他們是在外頭偷廳,是以沒見到孟少陵用帳冊威脅冉纓的一幕。

  「你們兩個少在那碎嘴,快進來工作了。」森叔震耳欲聾的大嗓門傳了出來。

  穀越和碧茵互看一眼,異口同聲喊道:「是!」

  深夜,故里一片寧靜。

  或者該說在這山間,靜得連野獸的咆狺都聽不見。

  因為安靜,反而令他心緒煩躁。

  把杯裏的茶倒在雪地上,孟少陵一臉抑鬱地瞪著桌上的茶具。

  他利用所有人都睡了的時間練習泡茶,己經不是第一天,卻仍舊不懂自己錯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那女人泡茶的時候,他總是不自覺地盯著她專注的側臉,而非認真的在品味茶的味道。

  現在他不斷在腦中回想那女人的身影,回味她的一舉一動,即便只是回憶著她沏茶時的動作,是如此令他失神,又或許說那己經是世間少見的美景。

  而他深深憎惡被過去纏繞難以脫離的自己。

  「需要幫忙嗎?」暖暖的軟嗓飄進涼亭。

  聽見來人的聲音,孟少陵想也不想拒絕。

  「明日還得早起,我要先去睡了。」他開始著手收拾桌上的茶具。

  冉纓也沒阻止他,逕自拿起桌上還沒被倒掉、但己微涼的茶,輕嚷了一口。

  苦澀的茶味在口中散開,她微微整起眉。

  「嗯,我能懂七寶坊老闆的意思了。」放下杯子,她輕聲道。

  孟少陵停下手邊的動作,兩手撐在下領,露出玩味十足的笑容。

  「哦,那我倒想聽聽你的意見。」

  她第一次看見他這樣的神情,雖然知道他笑容的背後絕對是在生氣,但一時間仍忍不住看傻了眼。

  她還以為他只會擺著一張怒顏的說……

  「阿纓。」

  「嗯……?」咦?他喚她什麼?

  或許不只有他一人會這麼喚她,但由他那沉穩安定的嗓音喚出口,直教人恍神。

  「說說看啊。」他催促著。

  「咦?嘎?」冉纓一愣,由他的聲音中抽回遠遊的神志。

  「茶。」他指著桌上未喝完的杯子,修長的指尖畫過杯緣,墨眸閃動著鷹似的銳利光芒,緊瞅著她,「哪里不好?」

  「喔,這個呀……」冉纓的視線順著他的指頭來回,隨後抬起頭,漾起一抹甜笑,「如果真要說的話,很差呀!」

  「差?」她的評語就只有這麼一個字?

  「嗯啊!」她笑得更甜了。

  沒有歉然,沒有靦覷,她純粹說出事實。

  所以聽在他耳裏更加刺耳。

  「一定是這茶涼了,所以才不好喝。」原本打算離開的孟少陵,重新坐正身身區,開始泡起茶。

  雖然礙於高傲的自尊,他給自己訂下三日必須泡出令七寶坊老闆承認的好茶,可明日就是七寶坊老闆要來的日子了,他卻還是摸不透個中道理。

  「嗯……這樣啊……」冉纓淡淡地注視著他的動作,嘴角噙著淺笑,仍是不打算阻止。

  孟少陵熟練地倒茶葉,澆熱水,沖茶;每個舉手投足,動作流暢而優雅,冉纓看得津津有味。

  「看你泡茶就是一種享受。」她不吝惜稱讚。

  孟少陵覷了個空望了她一眼,沒有答腔。

  他漸漸抓住冉纓的個性,對她而言,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她能一針見血地指出不好的地方,也能公平的分辨出好的地方,這就是她的純粹的誠實。

  但此刻對他而言,重點是茶的味道,而非視覺上的享受,否則那日七寶坊老闆都看他泡了六七遍了,也沒聽他說過一句好喝。

  「太阿,雖然不並不是很在意,但有點好奇……」冉纓沒頭沒腦的開口,卻又語帶保留。

  「如果是很無所謂或沒意義的事,我建議你在心裏好奇就好。」他壓根無意聽完她的話。

  「嗯……」如果她覺得有意義就可以問羅?

  「我看你還是別問的好。」瞧她準備要開口,孟少陵搶在她前頭阻止,因為他實在沒有把握聽見她的問題會不發火。

  「喔……」冉纓雖然應了聲,但水嫩的唇卻不自覺地噘了起來。

  孟少陵又覷了她幾眼,將那張變化著各種神情的嬌容盡收眼底。

  冉纓一點也不像那女人,那個連名字他都不敢想,更不敢提起的女人。

  「她」是莊嚴不可侵犯的,而冉纓則是無論面對誰都是一副有事好商量的和善微笑,就像以前的他一樣……不,或許該說像他一直戴著的偽善面具。

  是的,不只和那女人不同,和他也不同——冉纓和他們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

  ***

  「要問就問吧。」孟少陵斂眸道。

  阻止她也是多餘,瞧她那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再憋下去也是折磨她。但孟少陵卻忘了若是平常的他,應該會以折磨她為樂才是,畢竟他己經不只一次想掐死她了。

  聞言,冉纓嘟起的唇往上一彎,露出松了口氣的笑容,想也不想地脫口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手上的動作一頓,孟少陵垂眸望著杯裏的茶水,再度抬眸,他露出了尋常的笑容。

  「面對你,我曾經心情好過嗎?」他語氣平靜,故意將話題帶往別處。

  難道她看出來了嗎?看出他心底另外有事而煩躁?

  但他的話倒也沒錯,他難得這麼老實的承認自己碰上特定的某人心情會變差的事實,而且還是在當事人面前。

  「唔……現在看來更差了……」冉纓吐吐粉舌,沒膽再抨虎須。

  「用不著廢話。」孟少陵將泡好的茶送到她面前,俊顏上大有「少廢話,快給我喝」的氣勢。

  嗯……他笑得很溫和,但是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和善。

  冉纓縮縮肩頭,當然不敢拒絕。

  「該怎麼說呢……看你泡茶雖然是種享受,但是你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輕輕的舉起杯子,嚷了一口,再輕輕地放下,她淺歎了口氣。

  這跟他的茶有什麼關係?

  況且他自認都是帶著笑容奉上熱茶的,如果表情看起來不快樂,應該也是面對她一個人而己。

  「所以呢?」他問。

  「眉宇間甚至蹙得緊緊的。」冉纓指著自己的眉間,繼續挑剔著他不夠好的地方。

  仿佛有什麼事困擾著他的模樣,在她看來就是如此。

  孟少陵白了她一眼,「我是問茶的味道。」

  冉纓吟吟一笑,「很糟糕。」

  「喔?怎說?」他還是笑著,不輸給她的笑。

  在旁人看來,他們肯定是談笑甚歡吧!

  「因為你沒有想要泡好茶給他人喝的心情。」冉纓的口吻略帶訓誡的意味。

  「什麼意思?」他微微蹙起眉心。

  冉纓打開壺蓋,先是倒掉熱茶,接著把剩餘的茶葉倒進茶孟裏,輕歎道:「可惜了茶葉公子和熱水小姐了……讓你這樣泡,茶壺公子也會哭泣吧……」

  又是什麼茶葉公子、熱水小姐了,她能不能認真些?

  「請直接告訴我哪里不好。」孟少陵懶得和她多費唇舌。

  「嗯?我不是說了嗎?」冉纓一臉迷惑。

  「‘因為你沒有想要泡好茶給他人喝的心情’這種話,在我聽來只是敷衍。」他雖然笑著,但眼裏閃爍著頑固不屈的光芒。

  「嗯……是這樣嗎?」冉纓看也沒看一眼,在火爐裏多添了些柴薪,舀了些清水倒進爐上的陶壺煮水,重新開始泡起茶來。

  孟少陵目不轉睛地注視著。

  她的動作雖然不如那女人來的華麗恭謹,時不時的出些掉了茶葉或把熱水濺出杯外的小差錯,但不可否認的,這些都很有她的味道。

  一看就知道是這個天真單純的小女人會做的事。

  「變好喝、變好喝……」她一邊泡一邊念著,蛟好的側臉始終保持著純潔的微笑。

  她以為這樣念一念,茶就會好喝?

  「你為何想替禮部尚書大人親手做碗?」孟少陵天外飛來一筆問。

  冉纓咬著指頭,另一手則拿著茶匙挖著茶葉,沉吟道:「嗯……也沒為什麼……」

  真要說的話,應該是和禮部尚書大人很熟吧。

  當然不是說她對其他客人就不盡心招待,而是每年的這個時候,年過花甲的禮部尚書大人總會不辭遙遠地從長安京過來。這慣例是從她母親還在那時候就開始的,可以說禮部尚書大人是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會別有一番感情了。

  「沒有任何好處,你也願意在這種天氣親手挖土,在那麼趕的時間內熱窯燒碗?」孟少陵的語氣流露出一絲絲的不敢置信。

  以他沒忘記那日他們上莫師傅那借窖的時候,莫師傅說過在冬季要燒上比平常更久的時間,還不能保證燒出來的成品好壞是否會有龜裂……縱使如此,她還是願意花心思去討好一個客人的原因是什麼?

  啊!這個問題她就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冉纓開心的付度。

  「因為我希望看到禮部尚書大人吃得開心啊!」她輕拊掌,揚起率直的笑。

  「就只因為這樣?」孟少陵克制不了拔高嗓音怪叫。

  「什麼叫‘就只因為這樣’?」冉纓慎怒地皖了他一眼。「我們故里是做料理的,你以為要端給客人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是好吃的料理了。」這還用說嗎?

  「那是一定要的,不過最重要的可不是這點。」明眸斜睞向他,冉纓神秘地笑了笑,似乎是想要賣關子。

  「是什麼?」然而,他卻不能自己的問出來了。

  因為她拊掌時的笑顏太過明亮,太過燦爛耀眼,眼中的光輝卻是那麼的堅定不移,他有預感她說出的話將能深深地震撼他。

  而他想知道那是什麼,想要瞭解那樣的震撼,想要被她的一言一語給震懾,卻不想去思考為何。

  冉纓緩緩將熱水注進茶壺裏,眼神專注,嘴上不忘回答他「重要的是想著讓喝茶的人喝得開心的心情啊!」

  她的回答幾乎和他想的差不多。

  雖然他早猜到了,但是由她說出來,震撼的感覺不減反增。

  或許就因為是由她來說才會如此。

  「讓喝茶的人開心的心情……」

  「是啊!」冉纓愉快地點點頭,「要抱著端出最好的茶招待對方,希望能震撼人靈魂的味道這樣的心情,才能夠讓喝的人滿足。」

  抱著端出最好的茶招待對方的心情嗎?

  少陵,你來了,來喝喝我泡的茶。

  時光在他腦海裏倒轉,鮮明的上演著。

  他還是少年時的模樣,印象中的「她」亦然。他翩然落座,她素手纖纖地替他倒茶;他舉杯飲盡,她眉目帶笑。

  好喝嗎?

  她永遠會這麼問,而他也總是不負她所望地說出「好喝」這樣的話,可是在她臉上,他永遠看不見歡喜的笑容,每當他說出好喝,她總是悵然若失的模樣;可如果是那個男人說的話,她會展現出在他面前不會出現的表情。

  他深深眷戀著那樣的神情,但那樣的神情卻是因另一個男人而起的。

  「啊啊,又來了。」冉纓終於忍不住戳了戳他的眉心,「如果你是帶著糟糕的心情在泡茶,別人可是喝得出來的喔!」

  孟少陵一臉怔忡,像被她打了一巴掌後,臉頰還殘留著疼痛的餘韻那般的感覺。

  她……那女人應該也是用著「想讓他品嘗好茶」這樣的心情在泡茶的吧?

  但他卻是隨意回答,因為在心底深處,他總認為她不會在意他的回答。現在想想,或許是她察覺了他的話並不是出自真心誠意,而非他不是那個她所愛的人。

  也許,他也在不知不覺間傷了她的心而不自知。

  「帶著仿佛思念著某件事情或是某個人的神情,眉頭總是深深揪起的話,是沒辦法泡出好茶的。」冉纓輕聲細語的話聽起來不像告誡,反而像安慰。

  她……看出來了?

  我該怎麼做?孟少陵沒有問出口,但無助的眼神己經替自己拋出問題了。

  冉纓瞧見了。

  只見她淺淺地抿起唇角,揚起令人移不開目光的弧度,緩緩地說:「首先啊,要先從放下做起。」

  「放下?」多麼簡單的兩個字,若他做得到,就不用這麼煩惱了。

  冉纓溫溫一笑,揚手一指,「你看。」

  他不由自主地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一大片的梅林,也是故里的特色。

  這幾天來,他己經不曉得聽多少客人稱讚過他們的梅林有多好,在別處可是看不到的。

  「很漂亮吧!」

  「所以?」她該不會是想說要他效法梅花熬過嚴冬的考驗仍能挺拔開花的精神吧?

  「不覺得就這麼日也看著,夜也看著,日復一日的欣賞著,等到冬天過後,花凋謝了之後,那些煩心的事也就這麼忘記了嗎?」

  她的話,並不是特別動聽,卻宛如一陣春風輕撫過他的面容,直直吹進心底。

  冬天還沒來,他己經嗅得到春的味道。

  是那樣的溫暖,那樣令人懷念的感覺,戀戀不己難以割捨。

  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

  冉纓舉起青瓷壺,將濃郁的茶湯緩緩倒進杯中,然後輕巧地擱在他面前,做出無言的邀請。

  孟少陵驚訝地發現自己無法拒絕她的眼神,捧起了杯子,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

  「唉……」

  只消一口,他垂首露出苦笑,低歎。

  不能不承認,她的茶雖然沏得亂七八糟,卻是他喝過最有味道的茶了。

  如同她所說的,在這茶裏他喝到了被用心款待的味道,還有加了她傻氣智慧的味道。

  有點苦,卻不會令人皺眉。

  「好喝嗎?」

  她臉上是既興奮又期待的表情,睜大一雙水眸緊緊瞅著他。

  那表情就像以前那個女人一樣。

  「花要謝,還早呢!」差點跟著她露出笑,孟少陵立刻沉下臉,拋下這句起身離開。

  「唔……現在己經是年關啦……」

  身後傳來她軟軟的低喃,他幾乎可以想像她含著手指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聽不出氣勢的反駁。腦海中鮮明的印象,他抿著唇在踏下涼亭的最後一階。

  是啊,初春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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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三人對坐。

  如同上次的場景,孟少陵泡茶,七寶坊老闆坐得直挺挺的等待,而冉纓只得夾在他們之間,以防孟少陵泡出什麼惹得七寶坊老闆不悅的茶,讓兩人再度上演針鋒相對的景象。

  誰也沒開口,可空氣間無形散發著一股緊張感。

  孟少陵將沏好的茶,擺上七寶坊老闆面前。

  冉纓緊張地夾在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之間,緊緊盯著眼前的一切,就怕漏了哪個會讓兩個男人提刀相對的小細節,而來不及阻止。

  「阿纓,你就算瞪著我也沒用。」七寶坊老闆把到了嘴邊的杯子放下,實在受不了她過幹迫人的視線。

  「我沒有瞪你呀!」冉纓噘著嘴反駁,眼神卻更用力。

  孟少陵突然拍了拍她的肩。

  「嗯?」她回過頭看他。

  「你看窗外那是什麼。」孟少陵突然指向窗外。

  冉纓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咦?什麼?」

  孟少陵文雅的面容掛上淺笑,示意七寶坊老闆趁現在快喝。

  「嗯?有什麼嗎?」冉纓還沒發現自己被拐了,看得式是仔細。

  這時,七寶坊老闆面容仍是嚴肅,擱下杯子,不疾不徐地開口。

  「老實說,我不認為給你三日的時間,你能進步到哪兒。」至少三日前,確實是這麼想的。

  咦?七寶坊老闆己經喝了?!

  冉纓迅速轉回首,驚瞅著七寶坊老闆,同時防範著他說出令孟少陵提刀砍人的話。

  「三日後呢?」她沉不住氣地問。

  七寶坊老闆先是掃了孟少陵一眼,接著撇撇嘴,「差強人意。」

  「是你太挑剔了啦!」冉纓為孟少陵抱不平。

  孟少陵僅是微笑。

  因為他注意到了,打從那日七寶坊老闆造訪故里到現在,剛剛那「涼鴻一瞥」是他唯一正眼看過自己的一次。

  「你可以自己喝喝看呀!」七寶坊老闆兩手一攤,然後將杯子推向她。

  冉纓噘起唇,對七寶坊老闆頗有微詞,卻突然想到一件事——的確,昨夜還被她嫌棄得一無是處的茶,今日就要他像變戲法一樣泡得令人讚不絕口,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剛才他泡茶時平靜的神情和眉宇間淡淡的輕快,她想,他應該是瞭解她昨晚說的話的意思。

  難道是她誤會了?

  冉纓捧起杯子的瞬間,眼角餘光掃過七寶坊老闆的杯子,驀地,她笑了。

  見底的杯子就是她笑的原因。

  如果不是好喝的話,以七寶坊老闆的個性是不可能喝完整杯茶的。

  所以答案再清楚不過了。

  冉纓緩緩喝下熱茶暖了身子,唇角抿起嬌豔的甜笑,「七寶坊老闆真是不誠實……」

  「哼!我說的是事實。」七寶坊老闆哼了聲。

  「呵呵,嘴硬……」冉纓掩唇輕笑。

  始終沒說話表達意見的孟少陵,因她的笑聲,不經意地一瞥……卻令他忘了別開眼。

  冉纓在他心裏從來稱不上是個女人,反而比較像個天真不解世事的女孩,可如今她看起來卻有著一股沉穩的氣息,令人不得不折服。

  他也不會形容,總之,就是「老闆」會出現的笑容和氣勢。

  這明明就是個平常她會出現的動作。

  「欸?太阿?」冉纓放下茶杯,察覺到砧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細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孟少陵沒反應。

  難道是病了?

  「太阿,嘎……」冉纓稍微起身靠近他,想要觸碰他的額頭,看看他是不是發燒。沒想到卻踩在他的腳上,她輕呼了聲,想要把腳縮回來,結果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就往旁邊倒。

  孟少陵來不及思考,被她踏著的腳往上一抬,將她整個人拱了起來,雙手跟著張開,扶住嬌小的她。

  ……對,是扶住她。

  雖然此刻他們看起來比較像抱在一起。

  「哎喲……」冉纓可以說是狠狠地一頭撞進他胸膛裏,撫著被撞紅的鼻尖,她眼裏泛著霧氣,抬首間:「你沒事吧……」

  唔……他偷偷在胸前藏了塊大石板嗎?怎麼這麼硬……

  問他有沒有事?應該是她有事吧!

  「你沒事也能在平地跌倒?而且還是坐著。」孟少陵毫不留情面地奚落她。

  她歪著頭,困惑地問:「我不是踩到你了嗎?」

  就是因為踩到他的腳,她收不住往前傾的勢子,又怕踩痛他,所以才會成奇怪的姿勢跌倒的啊!

  「你以為自己有幾斤?我還沒弱到被踩一下就會哇哇叫的地步。」雖然她沒說出來,但他就是知道她在想什麼。

  一想到她把他當成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孟少陵不禁有些惱火,原本環繞在她腰際的雙手,忍不住改掐住她水嫩柔軟的兩頰,並往兩邊猛拉。

  不過說起來,她還真是輕盈。

  像現在這樣她整個人壓在他身上,也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重量,雖然平常她看起來就是很小一隻,只到他的胸前;偶爾拍拍他肩頭像是安慰的小手纖細,好像一折就斷了;還有醉了之後會蜷縮成更小更小……

  「唔……」他還要捏著她到什麼時候?冉纓微微發出抗議聲,卻沒敢打斷他若有所思的神情。

  看他還能用這種語氣說話,應該是沒事。

  「嗯?」心裏還想著其他事,孟少陵不經意對上她略帶困惑的水眸。

  「還好你沒事。」眸光交會,她立刻揚唇一笑。

  他在外人面前總是溫和的黑眸先是瞠大,接著別過視線,皺起眉。

  「怎麼了嗎?」他幹嘛突然皺眉?

  孟少陵沒回答,手卻還擰著她兩頰不放,但力道並不會弄疼她。

  既然他不說話,冉纓也只好乖乖的趴在他胸前,任由他「蹂躪」自己的臉頰,反正也不痛。

  只是他們都沒發現這一幕在外人看來是多麼的親密。

  「好了,我肚子餓了,今日是來用膳的。」七寶坊老闆故意打斷他們那過分親昵的氣氛。

  孟少陵這才回神,鬆開了手。

  見狀,冉纓才盈著笑,退開他的懷中。「那麼我去張羅。」

  她如彩蝶般的身影翩然離開,孟少陵的視線仍追逐著她。

  「看傻了?阿纓的老闆本色。」七寶坊老闆繼續喝著熱茶,一邊打趣地問。

  「在下不懂閣下的意思。」孟少陵重拾泡茶的動作,仿佛適才的失神停頓是七寶坊老闆的錯覺。

  哼!想狡辯?他這個旁觀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七寶坊老闆撇了撇嘴,「阿纓終究是生在故里的小孩,縱使她生活的環境過幹單純,養成了她這種樂天知命的個性,但她可是從小就跟著前任老闆工作,自然會有那種氣勢。平常都被那天真的本性給掩蓋了,只有偶爾會顯露出來。」

  「畢竟阿纓小姐是老闆,如果沒有氣勢,那會讓在下很頭疼的。」孟少陵平靜的附和。

  面對客人的敬酒,她也不懂得拒絕,仰首就幹了;客人過分的要求她也不會制止,全都笑笑的答應,還得由他替她婉拒,才不至幹讓她在歇店前醉倒或是忙昏頭。

  不過,無論她有無氣勢,現在盤旋在他腦子裏的都不是這件事。

  她沒有小女兒嬌羞的模樣。

  即便撲倒在他懷中,面對著他,她都是維持一貫的態度,一點表情的變化也沒有。

  沒由來的令他一陣不悅。

  「阿纓小姐。」

  「唔……」

  「阿纓小姐,你該起床了。」

  「嗯……」

  「又熬夜喝酒了?」

  「噢……頭好痛……」

  「宿醉沒有藥醫。」

  一早,孟少陵大刺刺地闖進冉纓的閨房,打開窗,讓刺眼的陽光照進來。

  不過依照某人仍賴在床上的發懶模樣看來,冬陽的威力顯然不夠強烈到足以喚醒床上的小懶蟲。

  「嗯……昨晚的月色很美嘛……」冉纓拉起棉被蓋在頭上,不願見到任何一絲陽光,那令她的頭更疼了。

  「有多少人喝酒的原因是因為月亮?」孟少陵來到床前,手一探,棉被立刻被他抽走。

  「嗯……詩人?墨客?」早有防範的她用雙手遮住臉,悶悶的聲音由雙手間逸出。

  「你是這兩者的其中之一嗎?」孟少陵雙手抱胸,低頭俯視著她,眼神有著面對她才會表現出的據傲。

  「嗯……好難過……」只不過忙著頭痛的冉纓沒看見。

  「快起來。」他催促著。

  面對這個一身酒氣的傢伙,他得叫醒她。

  這儼然己成了他每日早晨必須做的事,比冉纓早起床,到她房裏替她泡上一壺醒酒的熱茶,然後叫醒她。

  「不能再等會兒嗎……」軟綿綿的嗓音有著撒嬌的成分。

  「我替妹倒杯茶。」孟少陵可是絲毫沒有動搖。

  「謝謝……」她一邊呻吟一邊道謝。

  「甭客氣,因為你得下床親自走過來喝這杯茶。」孟少陵將杯子擱在桌上,長指敲了敲桌面,要她自己過來。

  「噢……」他果然不可能輕易通融。

  冉纓慢吞吞地從床上坐起身,水潤的眸子顯得朦朧,她一手扶著腦袋,整個人搖搖晃晃的好像隨時會倒回床上,喃喃道:「好想泡澡……」

  「碧茵己經替你燒好水了。」孟少陵接住她又要往床上倒的身軀,逼她下床的意思堅決。

  她輕拊掌,下一瞬便推開他的手,倒回床上,「太好了,要她再等我半刻鐘吧。」

  從醒來到現在,這是冉纓說得最清楚的一句話。

  「起來。」他的語氣堅持。

  「唉……」她就知道他沒那麼好說話。

  於是她只好站起身,步伐踉蹌地朝桌邊走去,然後在椅子上坐下。

  孟少陵則早步回桌邊等她了。

  「謝謝……」接過他遞來的杯子,冉纓迷迷糊糊地道謝。

  「如果你從今以後的每一天都自己醒過來,我的辛苦會有代價。」孟少陵掏出記錄著賓客預約的冊子開始排一日的日程。

  聞言,冉纓扯出苦笑。

  要她在早上自己醒來根本是不可能的。

  「明天你熱一壺酒代替茶,也許可以……」她小小聲道,同時拉開身旁的椅子要他坐下。

  她早上原本還可以撈撈散落在床四周的酒瓶,看看有沒有前一晚喝剩的,但自從他接管了叫她起床的工作後,不用說酒瓶被收拾得千千淨淨,每晚入夜前能喝的酒,數量也少了許多。

  孟少陵拒絕坐下,下意識不想和她太過接近。

  冉纓聳聳肩,也不堅持。

  「別開玩笑了。」一大早就讓她喝酒,是要一整天的工作都不做嗎?

  「以前我可以喝到半斤的……」唉,有人管帳固然是好事,但她真懷念以可以肆無忌憚喝酒的日子。

  雖然千姨也會念她幾句,卻不會強制規定她不能喝,可他……

  冉纓偷偷瞥了孟少陵沉靜的側臉一眼,繼而冒出一長串歎息。

  「太多了不是嗎?」孟少陵反問。

  「會嗎……」她含著手指的招牌動作又出現,同時滿臉困惑,「我娘以前一日都喝上兩斤半,還嫌不夠的說……」

  還敢說!是誰喝超過半斤就昏頭轉向的?

  「下次見到大老闆,我會記得向她請教該怎麼讓你喝了半斤還不會醉。」即使在故里己經待了一陣子,孟少陵還不知道冉纓的母親己經過世的事。

  聞言,冉纓微微一怔。

  對了,太阿還不知道……不是刻意對他隱瞞,而是沒機會告訴他,加上這也不是什麼好拿來說嘴的事,就一直忘了說。

  「嗯……如果你想問的話,改天我可以帶你去問問。」也差不多是時候去探望娘了。

  「大老闆住在別處?」他一直想見見把冉纓教育成這副……模樣的女人是怎麼樣的個性。

  「今年冬季冷得早,娘一個人也挺孤單的,她很怕冷的……」放下杯子,她垂下眼眸,雙手無意識地在檀木製成的桌子輕撫來回。

  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得她似乎不怎麼有精神,不是宿醉的疲勞,而是臉上的表情少了些許她會有的光彩。

  「大老闆住在山腳?」

  如果要判斷冉纓母親不住在故里的原因,大概就是上了年紀不方便住在這種人跡罕至的深山中。雖然這裏只是山腰,不過這座山可不矮,說是山腰,離山腳也有一段很長的距離,附近又沒有其他住戶,要做上什麼事都很不方便。

  況且,故里沒有馬車。

  如果冉纓的母親身染痼疾的話,發病時要找大夫可不方便,所以住在山腳的村莊裏是最理想的。

  「不,娘住在山上。」冉纓側首,甜美可人的小臉揚起似笑非笑的神情。

  這是孟少陵第一次見到她有這樣的表情。

  「為……」他本想繼續問下去,卻被她給打斷。

  「今日有什麼重要的事?」

  這個小女人從來不會這麼失禮地打斷別人的話。

  孟少陵蹙起眉,對於她的逃避感到不悅,同時思考著要不要逼她說出來。

  「太阿?」一掃先前的失落,冉纓瞅著他,輕聲催促著,用著他雖不喜歡卻己習慣的稱謂。

  孟少陵收回到了嘴邊的話。

  至少她現在看起來並不落寞。

  也許他心底有個譜,知道問出來,可能會換來她為難的神情,而他並不想看到那樣的她,所以決定避而不談。

  「稍晚要招待禮部尚書大人,得上莫師傅那兒去取燒好的陶碗。」孟少陵確認著今日的行程。

  禮部尚書的預約一延再延,他們兩方之間往來的信鴿在這種寒冬中大概都快累死了,好不容易終於確定今晚要來。

  「嗯,今晚招待禮部尚書大人的茶記得先泡好,啊!要記得用東方美人。」冉纓交代著,孟少陵不忘做筆記。

  冉纓開始梳洗。

  見了,孟少陵隨即收起帳冊來到她身後,替她梳理一頭潤順的烏絲。

  這並不是任何人交代他的工作,甚至前任掌櫃會不會這麼做他也不曉得,只是每次見她起床總是拖拖拉拉的,為了節省被她浪費的時間,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會替她這麼做。

  當然,他不會承認這樣的舉動是一種放縱的寵溺。

  絕對不是!

  「你覺得碗會不會燒不成?」他一邊替她給起長髮,一邊問。

  雖然是親手做的,但他總覺得怎麼不用更好點材質的瓷碗或是玉碗?不過這些話,他當然不會在這關頭說。

  「如果不好的話,莫師傅就會來告訴我啦!」冉纓像只撒嬌的貓兒,沉迷于他修長的手指穿梭於自己發間和偶爾輕觸額際的溫柔手勁,舒服得令她微微目迷起眼。

  難怪她一點也不緊張。

  孟少陵曲指敲了敲她的粉額,「別睡著了。」

  雖然他的語氣和平常並無不同,但敲擊的力道卻很輕,在那雙總是看不出情緒的眸底浮現了幾不可察的溫柔笑意。

  「可是很舒服嘛……」說完,冉纓乾脆閉上眼享受,沒察覺他眼底停駐的情緒。

  可孟少陵在鏡中瞧見了。

  這是現在的他?

  笑得那麼……真誠,沒有虛假?

  「你難道不擔心莫師傅見碗燒壞了,會私自替你重制一個?」為掩飾心頭的呆愕,他將視線移開鏡中的自己,投向那個一臉滿足的小女人。

  依莫師傅對冉纓疼惜的模樣來看,難保莫師傅不會這麼做。

  他己經看過太多人因為擔心這小女人傷心,而瞞著她許多事,然後私下替她解決的例子。

  一開始他不懂為何眾人要如此袒護著這個幾乎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用做的小女人,但最近,他有點理解了。

  就像其他人說的,冉纓就是冉纓,她什麼也不用做,只要保持那抹淺笑就行了。

  「不會的。」冉纓睜開眼,孟少陵立刻避開她的目光,但兩人的視線卻還是在鏡中交會,粉嫩的小臉立刻堆滿了笑。「莫師傅不會這麼做。」

  沒錯,就像現在的笑。

  因為瞭解對方而全然信任,永遠能溫暖人心。

  即使再不想承認,他確實為這抹笑所折服。

  「嗯。」他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替她盤好了泡澡時不會弄濕的髮髻。

  每次泡完澡總見她淌著水滴的發絲,那把長髮可是很難千的,況且她晚上還會再洗一次,所以她乾脆等晚上再洗頭髮。

  這是他替她訂下的規矩。

  「啊!那就去買個新的壺吧!」之前就一直想著要替他買個新壺,如今終於有個好藉口了。

  「是怕我把現在這個壺也泡壞了?」孟少陵挑眉問道。

  「津叔說你泡的茶變好喝了,代表你己經抓到那種心情啦!」冉纓拍拍他的肩,把從津叔那兒聽到的話告訴他。

  「也許。」他沒有收下她的恭維。

  「也許?」什麼意思?

  「我現在泡茶只是什麼都不想而己。」

  「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如果試著去回想那女人泡茶的姿態,他腦海裏便會繞著過去打轉。自從那夜見過冉纓泡茶後,雖然做不到她那種「用心」的程度,不過他改成泡茶時想著她的動作,而非那女人。

  奇異的,腦海中盈滿冉纓的身影時,他的心湖變得很平靜。

  往常紛亂的是非風雨被摒除在心房外,他再無一刻感到那麼輕鬆自在,仿佛跳脫了自成年之後到現在所有扛在肩上的責任和不能說的秘密。

  如今他甚至會想——假使成為一個很會泡茶的掌櫃,也許不是件壞事。

  如果是待在她身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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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7: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故里的膳房向來流動著一股靜謐愉悅的氣氛。

  可眼下,故里所有的人聚集在膳房裏,以冉纓為中心圍繞在桌前,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嚴肅的神情。

  驀地,冉纓雙手拍上桌,沉著嗓音開口——

  「碗。」

  「沒問題!」負責上莫師傅那兒取碗的穀越報告。

  「食材。」

  「都是當日的!」森叔的大嗓門立刻竄出來,津叔則在一旁附和地領首。

  「今日的預約?」

  「今日晚膳只有禮部尚書大人。」孟少陵早己確認過。

  冉纓先是一頓,繼而拍拍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啊,也對,都到了這個時候了……」

  「這個時候?」年資最淺的孟少陵理所當然開口問。

  「快過年啦!」冉纓離開桌邊,開始為晚膳做準備,其他人也跟著動了起來。

  過年?己經到這個時候了?

  孟少陵思忖著,腳步自動跟上她。

  「今年禮部尚書大人很忙呢,一直拖到年終才來。」碧茵跟在一旁說道。

  「阿纓小姐等得望穿秋水,日也盼著,夜也盼著呢!」森叔取笑她。

  冉纓不以為忤,甚至直言,「沒見到禮部尚書大人,今年故里就不過年了!」

  眾人皆笑出來,只有孟少陵一人沒有笑。

  「禮部尚書大人是什麼來頭?」他俏聲問著一旁的碧茵。

  「咦?孟大哥不知道?」碧茵有些訝異。

  畢竟她一直以為依孟少陵的氣質和能力來看,絕對是有不凡出身的背景,道理不認識禮部尚書才是。

  「聽說京裏設有六部: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

  孟少陵打斷碧茵的話,語氣有些急促,「這個我知道。」

  誰要她解釋六部有哪些?他要問的是在冉纓心中禮部尚書的定位。

  「禮部尚書大人就是禮部的最高長官。」碧茵還是不懂。

  「我……」孟少陵開了口,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要怎麼說出自己對冉纓如此明白表現出對禮部尚書大人的重視,感到有些……好奇。

  是的,只是好奇,沒其他的。

  「嗯?」碧茵發出困惑聲。

  「不,謝謝你告訴我。」算了,他自己找機會問冉纓。

  目光瞥向佇立在爐灶前的冉纓,孟少陵的目光由原本的平淡,轉變為錯愕。

  「你要下廚?」實在不是他故意要用這麼驚訝的語氣,而是讓這個「啥也不會」的老闆拿著菜刀著實太危險。

  難道沒有人要阻止她嗎?

  依他看來,說不準她一下刀就先砍了自己的手指,沒有人願意在料理裏吃到人的手指吧!

  「是啊。」冉纓笑容婉約,纖細的手腕和那把大菜刀怎麼也搭不上邊,光是握著都令人懷疑她拿不拿得動。

  「你確定?」他仍是懷疑。

  「太阿,時辰差不多了,你該先去準備熱茶才是。」冉纓揚起菜刀揮了揮,要他離開膳房。

  孟少陵只好退到一旁。

  「孟大哥是第一次看阿纓小姐做菜吧!」穀越靠了過來,語氣興奮,「今晚會看到很精采的景象喲!」

  「精采的景象?」

  「是啊!阿纓小姐做菜的景象,就像一幅圖畫一樣。」碧茵也讚歎著。

  「就連森叔和津叔都甘拜下風呢!」穀越祭出更高級的讚美。

  喔?那他倒要仔細看看了。

  到底是精采還是驚嚇。

  「松廳」位處故里深處,四周只有碎石子鋪成的庭院景致,連一株花草樹木也沒有,顯得曠遠而岑寂,別有一番風味。

  此刻添上的暖爐讓整個松廳暖烘烘的,全為了招待重要的客人。

  「大人,請喝茶。」孟少陵面帶如春陽般和煦的淺笑,奉上熱茶給面前的七旬老人。

  「讓掌櫃專門伺候我這個老人,真是多擔待了。」一身簡樸看起來絲毫不像在朝廷當官的禮部尚書,有著皺紋的老手握住杯身,不燙手的溫度溫暖了老人的面容。

  「那兒的話,能見上大人一面,是在下的榮幸。」孟少陵沒有客套,說出了真心話。

  眼前的老人有著一股和冉纓相仿的氣質。

  令人很難討厭的氣質。

  老人啜了口茶,隨後緩聲道:「聽說千掌櫃回鄉探親,所以由你暫代掌櫃一職。」

  「是的。」孟少陵不卑不亢的應著。

  「或許這麼問有點唐突……」老人放下空了的杯子,語帶保留地盯著他,目光既犀利又專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個年過七旬的老人會有的目光。

  孟少陵又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後抬眼沒有閃避老人的視線。

  「大人請儘管問,別客氣。」

  「你姓什麼?」老人開門見山的問。

  孟少陵縮回了正要替自己倒茶的手,交迭放在桌上,臉上的笑容顯得莫測高深。

  以前,他只有在遠遠的地方見過禮部尚書一次,對方應該不太可能認出他,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換了個姓。

  「蒙。」他的語氣聽不出猶豫。

  但老人還是將他的遲疑看在眼裏,抿了下唇,正要重新拿起杯子時,被孟少陵阻止了。

  「這茶冷了,在下替您換一杯。」孟少陵將冷掉的茶倒掉,另外換了一杯給他。

  老人笑了笑,這才接過茶杯。

  「這裏的月色還是這麼美,尤其是下過雪之後,看起來更有股幽遠的意境之美。」

  如果是尋常在面對這種情況時,他肯定能說出許多詩詞來附和,但如今他只想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

  「是的,真的很美。」

  到故里這麼久了,他漸漸習慣這裏的每一個人,習慣每一件事,或者該說,不只是習慣,他也喜歡上這個地方,甚至動了想再停留一段時間的念頭。

  雖然他還沒想過到底是喜歡上這兒的哪一點,但……又如何呢?現在他不想費心去思考那些。

  「故里是個好地方。」老人又要了一杯茶,徐徐地開口:「在這裏能遠離那些官場的鬥爭和算盡心機的塵世喧囂,等到老夫辭官後,真想搬到這兒來。」

  「在下認為在這片梅林裏多搭一棟屋舍,阿纓小姐並不會介意。」孟少陵面帶微笑地答腔。

  「介意什麼?」

  軟綿綿嗓音的主人領著谷越和碧茵踏進松廳。

  淺瑰紅色的身影宛如落入凡間的仙子,冉纓含蓄地淺笑,霎時間更加綴亮了整個松廳。

  孟少陵注意到今晚的她似乎有些不同。

  「老夫正和掌櫃談起告老還鄉後想在這片梅林定居。」

  「在故里的梅林嗎?」冉纓微微偏頭,下一瞬漾起甜美的笑花,「如果大人要來,那當然好啊!」

  冉纓的回答,果然不出乎他所料。

  她翩然落座於他和禮部尚書之間,碧茵和穀越則將擺盤精美的生鮮食材和一隻陶鍋擺上桌。

  如此近距離,孟少陵嗅到她身上淡雅的清香,更瞧清楚她究竟動了什麼手腳,讓自己看起來和平時不同。

  她上了淡妝,身上的衣裳也比平時來得華貴。

  看來禮部尚書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常之高,才會令她如此費心打扮。

  「今天你要招待老夫什麼樣的料理?」老人的臉上出現了像孩子一般的興奮光彩。

  「熱呼呼的料理。」冉纓在早己熱了的陶鍋下的小爐裏添上烤得發紅的炭火,一邊回答。

  「熱呼呼的料理?」老人微愣。

  「嗯,保證大人會吃得冒汗。」冉纓自信滿滿的拍胸脯保證。

  「那還真令人期待。」老人輕拊掌,顯然很期待。

  孟少陵在一旁看著這一老一少,卻覺得自己眼前有兩個孩子。

  「在等鍋熱之前,這個先請大人嘗一嘗。」冉纓仿佛獻寶般,從懷中拿出一個用油紙包著的東西。

  老人接過後打開,「烤番薯?」

  冒著熱煙的烤番薯比巴掌還要小,是冉纓特地挑選拿來做成開胃的甜品。

  「嗯,是剛剛才烤好的,為了怕走來的路上會涼掉,我把它放在懷裏,順便取暖。」她俏皮地眨眨眼,同時要碧茵替老人斟酒,「還有不能忘記這一味呀!」

  又是酒?

  孟少陵整起眉頭。

  無論跟任何人,她都沒少過「這一味」啊!

  「這香味……」老人嗅了嗅酒香,「是梅酒。」

  「嗯,是娘的私家珍藏,既然是尚書大人,我也只能拿出來貢獻了。」冉纓不忘替自己和孟少陵各斟了一杯,同時阻止老人先喝酒,「欸、欸,尚書大人,要先吃烤番薯再喝酒才行。」

  「何故?」老人停下到了嘴邊的杯子。

  「空腹喝酒傷胃又易醉,所以切記一口番薯一口酒,我可不希望大人在用膳之前就醉了。」她像在教訓小孩一般,示範給老人看。「太阿也是。」

  她也拿了個烤番薯給孟少陵。

  孟少陵不置可否的咬了一口。

  「掌櫃不會喝酒?」老人見孟少陵沒喝酒,開口問。

  「在下沒有喝酒的習慣。」他並非不會喝,而是挑人喝。

  能讓他想一起共飲的人己經不在了。

  冉纓嘖嘖了幾聲,對他搖搖頭,「一生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

  「說得好!」老人顯然被她的話討好。

  果然,她認識的人都是些酒鬼,即便是氣質高尚的禮部尚書亦然。

  孟少陵在心裏偷翻白眼,臉上仍是陪著笑。

  「但是不能喝太多,因為我還得靠自己的雙腳走回房裏。」才剛被稱讚,她又吐吐粉舌,自嘲道。

  孟少陵縮回在桌下準備捏她一把要她克制些的手。

  若她沒說這句話的話,他定擰得她哭爹喊娘。

  「鍋差不多熱了。」冉纓放下咬了一半的烤番薯,挽起袖子,開始準備料理一桌新鮮的食材。

  她用比平常用膳時更長的筷子夾起小塊牛油在陶鍋內抹了一圈,跟著道:「太阿,可以麻煩你幫我倒那邊那罐特製醬汁嗎?」

  「太阿是你的名字?」老人對這稱呼感到有趣。

  「不……」孟少陵拿起她說的小罐子,正要解釋,冉纓一陣搶白——

  「是我擅自這麼叫他的。」

  孟少陵斜院了她一眼。

  原來她也知道自己的「惡行」。

  「喔,太阿嗎?」老人咀嚼著這兩個字的意思。

  遠古的名劍太阿,能把劍的名字拿來當人名,這丫頭也真夠了不得的!

  老人上下打量了孟少陵一番,繼而笑言:「適合。」

  「大人應該能理解對吧!」哈!她就知道尚書大人懂自己在想什麼。

  若是平常他會解釋,但今日面對的是長安京住民,又是位居廟堂之上的禮部尚書,他沒把握說出名字,對方不會想起錦繡商行的那個「孟少陵」,即使他己經胡謅了一個姓。

  所以孟少陵選擇笑而不辯白,同時照她說的把醬汁倒進陶鍋裏。

  滋——

  醬汁接觸到熱燙的陶鍋引起一陣白煙並冒泡,很快的,醬汁帶著焦燒味的誘人香氣便彌漫開來。

  孟少陵被冒起的熱氣給燙著,立即反應的縮回手。

  「欸,還不夠,再倒一點。」冉纓筷子夾著牛肉正要放進陶鍋中,也跟著他縮手。

  「它在噴。」孟少陵瞪著陶鍋的眼,仿佛它會吃了他的手一般。

  很燙,他才不要再靠近被噴一次。

  「可是不夠啊……」冉纓呱起唇,揚起微弱的抗議。

  「你自己倒。」他交出小罐子,一點也不替她留情面,拒絕幫忙。

  「嗯,好吧。」冉纓也很乾脆,放下筷子,換拿起醬汁,絲毫不畏懼鍋裏彈起的熱燙醬汁,一手撩著袖子,一手在陶鍋上方澆淋著醬汁。

  見狀,孟少陵又有意見。

  「你不怕燙?」他今夜首次擰眉,不是為了她說了什麼話,而是看到那只細白的手腕在白煙中來回移動。

  「會燙嗎?」冉纓抽空抬頭,滿臉疑問。

  孟少陵懶得跟她多說,待她放下小罐子後,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如墨的黑眸仔細檢查著那細皮嫩肉的白哲肌膚。

  「怎麼了?」冉纓對他的動作很是不解。

  直到確定上頭沒有絲毫燙紅的痕跡,孟少陵才放開她。

  「沒事。」他沒想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背後的意義。

  因為他也不懂自己為何會在意起她是否被燙傷。

  冉纓偏著頭想了想,驀地綻開笑顏,招招手要他附耳過來。

  孟少陵沒有懷疑地靠了上去。

  「如果你很餓的話,膳房裏有一些己經做好的料理可以吃。」冉纓用自以為小聲,其實大家都聽到的聲音告訴他。

  「我不餓。」孟少陵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她從哪一點看出他餓了?

  「噢……這樣嗎……」不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是什麼意思?

  「你再不快點開始煮,醬汁都要煮幹了。」孟少陵冷著眼提醒她。老人興味盎然地盯著他們一來一往,沒有漏看任何一幕。

  雖然這個新掌櫃從頭到尾眼神冷冽,可至少掛著笑容,怎料她幾句話就讓他臉色大變,不只沒了笑容,甚至還隱隱透著微慍。

  哈!不愧是阿纓啊!

  有趣有趣,這一對的發展令他期待。

  ***

  「首先是牛肉。」

  冉纓在冒著熱煙的陶鍋裏放進切成小塊的牛肉,鮮嫩且肌理分明的肉很快就上了一層漂亮的顏色。

  「火會不會太大了?」鍋裏冒起的白煙幾乎讓人看不清楚,孟少陵忍不住問。

  「放心,陶鍋的好處就是不會焦,接下來請等一下。」冉纓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將牛肉翻面。

  豆腐、山蔬野菜、魚白……纖纖柔黃在食材和陶鍋之間來回,心無旁鶩專注的柔美側臉,水眸裏進出璀璨的炙人光芒,她看起來既婉約又剛毅。

  這就是她做菜的樣子。

  天地之大,這一刻沒有任何事情能擾亂她的心思。

  說來她做菜的手法並不特別華麗,或者可以說如同她給人的感覺一樣,樸素單純,卻充滿了濃濃的「家」的味道。

  沒錯,就是家鄉的味道。

  難怪這裏叫做「故里」。

  「變好吃……變好吃……」她喃喃念著,眼神就像那夜泡茶給他喝時一樣。

  他知道,她現在一定滿心只想讓禮部尚書大人吃到所謂能震撼靈魂的幸福味道。

  孟少陵緊盯著她的側臉,發現自己的目光就像上了膠,緊緊鑽在她身上,無法離開。

  還好她不是用這樣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有預感如果被她如此注視著,自己絕對會先行別開視線。

  「好了,請用。」嬌俏的軟嗓揚起,冉纓己經放下手上的長筷。

  沒有多餘的調味,只有一開始淋下的醬汁,她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阿纓小姐,你忘了一件事。」回過神的孟少陵突道。

  「什麼……」冉纓瞥向他,在那雙漆黑的深眸中看見了答案,「啊!對了,尚書大人請稍等。」

  「嗯?」正舉起筷子的老人,停下來望著他們。

  冉纓一臉神秘地拿出一隻木盒,送上老人眼前。

  老人先看了她一眼,在她淺笑的鼓勵下打開了木盒。

  樸素不起眼的木盒裏靜靜地躺著一隻陶燒的碗。

  「本來是想讓您吃魚用的,但黃魚公子之前被我拿來當下酒菜了……」冉纓笑得抱歉,解釋著。

  老人將陶碗由木盒裏取出,眼底有著驚訝和些許了然的懷念。

  這丫頭就跟她娘一樣。

  「很好,做得很好,很漂亮……」老人愛不釋手的撫摸著,表情虔誠的低語,「漂亮得令老夫捨不得用……」

  「您當然必須用。」冉纓握緊老人爬滿歲月痕跡的手,專注而堅定的瞅著他,未幾又恢復了笑顏,輕快地說:「碗做來就是要用的啊!如果能令您吃起來開心,那就夠了。」

  「會的。」露出和她一樣的笑容,老人反過來拍拍她的手,重新拿起筷子,一手托著冉纓替他做的碗,這才夾起一塊牛肉,放入口中。

  「如何?」她用期待的眼神這麼問。

  「唔……真好吃!」雖然燙舌,但老人笑得連眼睛都彎了。

  「太好了!」冉纓情不自禁地握拳,小臉滿是喜不自勝的歡愉。

  孟少陵靜靜地看著她。

  有時候他會想,明明知道不會有人嫌她做不好,這小女人卻還是每一次都要詢問別人的感想,根本就是一種藉由別人稱讚來提高自己驕傲的做法。

  但後來他發現,她是真的只是單純的想知道對方吃得開不開心,而對她來說,一句「好吃」就是對她用心的崇高稿賞。

  「太阿,這給你。」冉纓也替他準備了一副碗筷。

  孟少陵怔忡地望著手中的碗筷。

  「快點吃,涼了就不好吃了。」吃到好吃的,老人下手準確迅速,不忘提醒他一聲。

  「這怎麼好意思。」孟少陵客氣的話是說給禮部尚書聽的,邊把碗筷擱回她面前。

  眼前的情況橫看豎看都不是他一個掌櫃有資格一起用膳的場合,況且連她這個老闆都沒拿筷子的打算了,他憑什麼?

  「沒關係啦!」冉纓硬是將筷子塞進他手裏。

  「掌櫃的甭介意,一起吃吧。」老人附和。

  「看吧,連大人都這麼說了。」冉纓拍拍他,要他用不著在意。

  「阿纓小姐。」孟少陵側過臉狠狠瞪了她一眼。

  這個不會看場合看臉色看情況的女人!

  「唔……」她做錯了什麼嗎?

  「一起吃吧,所有人都坐下來。」老人招呼著一直在一旁伺候的穀越和碧茵。

  「謝謝大人!」

  穀越和碧茵立刻從懷中掏出早己準備好的碗筷,迅速坐下。

  孟少陵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

  他在這邊客氣了半天,結果禮部尚書一句話,他們倒是自動得很!

  你看吧!冉纓看著他的眼裏清楚寫著這三個字,最後一次把碗放進他手中。

  這下孟少陵再也說不出任何推託之詞。

  「大人喜歡熱熱鬧鬧地用膳,所以每次都會要大家作陪。」谷越邊吃邊解釋。

  難怪從來沒看他們在一旁伺候,今日卻一反常態的隨侍在側,本來他還以為是因今晚只有禮部尚書一位客人的關係,結果竟是因為跟在一旁有得吃。

  「而且阿纓小姐親手做的料理,不吃是會遭天譴的!」碧茵嘴裏塞滿了食物,話倒是還說得很清楚。

  「你不吃?」不再搭理他們,孟少陵問向因為多了兩個貪吃鬼,而更加忙碌於烹煮的冉纓。

  「你們先吃。」她揮揮手,要他快點吃。

  對她而言,看到大家吃得開心的笑臉就好了。

  「阿纓小姐說得是!」谷越連連點頭稱是,往嘴裏送進的食物一樣也沒少過。

  又看了她一眼,孟少陵終於拿筷子夾起食物。

  「如何?」她的問題只問著他。

  溫淳濃郁的味道,比他吃過的任何珍謹美撰都要令人動容,如同她烹煮時給人的感覺一樣,料理中也有著濃濃的「家鄉味」。

  就是這一味難求難尋,令人鼻酸。

  「好吃。」良久,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

  聞言,冉纓笑得比今晚任何一次都還要燦爛。

  「阿纓呀,過來。」

  飯後,禮部尚書朝她招招手。冉纓立刻二話不說地靠過去。

  「都快過年了,這給你。」

  冉纓由老人手中接過一個錦盒,難得上妝的精緻麗容染上比平常更嬌豔的笑顏。

  「這是?」她雙眼發亮,直盯著錦盒看。

  「打開看看。」老人催促著她打開盒蓋。

  冉纓拉開盒上漂亮的系繩,小心翼翼地打開盒蓋——是一個陳舊的碗。

  「這難道是……娘……」她仰起錯愕又驚喜的花容,不敢置信地看著老人。

  這是娘親手做給禮部尚書大人的……

  「嗯。」老人領首,喝了口酒,笑道:「今天從你這兒接收了你做的碗,所以這個也到了退休的時候了。」

  「您早就知道我會做碗送給您了?」冉纓更是訝異。

  她完全是一時興起才做的啊!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會做個碗,尚書大人怎麼可能猜到?

  「阿纓跟你娘一個樣呀!」他可是從好久以前就是故里的熟客,和冉纓她娘更是故友,他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這話在冉纓的耳裏聽來似乎是稱讚。

  「謝謝。」臉泛紅潮,她漾起大大的笑花,歡喜之情不言而喻。

  老人舉起酒杯,淺笑。

  冉纓立刻替他重新注滿酒。

  孟少陵將一切看在眼裏,心中仍在揣測著他們的關係。

  由這小女人絲毫不推託的這點來看,擺明瞭是習慣收下禮部尚書那兒來的禮物。

  但是依他們的年紀來看不像是有什麼特殊關係,可兩人的氣質卻又那麼的相似,實在令人懷疑他們的關係。

  難道是父女?

  不,再怎麼說禮部尚書都有一定的年紀了,怎麼算都不可能。若說是孫女還比較可信……該不會真的是孫女吧?

  「今日吃得真是滿足。」老人擦了擦嘴,準備離開。

  「大人要走了?現下時辰己晚,碧茵己經為您準備好客房……」

  「不了,明日一早還得上朝。」老人搖搖手拒絕了她的好意。

  「這樣啊……」冉纓的笑容平添了一抹落寞。

  「等過一陣子老夫會再來的。」老人不忍見她失望,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

  「嗯。」冉纓也只得點點頭,一邊示意其他人可以收拾了。

  老人用拐杖撐起身體,冉纓連忙上前攙扶著他,步下臺階之時,突然回過身開口。

  「對了,有件事老夫不知道該不該說……」

  由於禮部尚書這話是望著孟少陵說的,所以眾人的目光皆轉向他。

  原本在整理桌面髒亂的他,回過頭就見自己成了他人目光的焦點。

  「大人請說。」他客氣的回答。

  「長安京‘豔府水家’嫁大女兒了。」

  孟少陵的眼色不著痕跡地黯了黯。

  「所以?」唇角抿著上揚的弧度,但他的眼神很冷。

  老人微醚起眼,回憶著那場盛大的婚宴,一邊描述,「那場婚宴由皇上主持,熱鬧的宴席連續舉行了十天,可以說是整個長安京的人都參加了,情況比當年水老當家的婚宴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給長安京又留下一件傳奇佳話。」

  孟少陵靜靜地聽著,他可以想像邊關和京畿的兩大商家聯姻,場面自然是不容小覷,畢竟他也曾是手握南方商域的鉅賈。

  「老夫想說的是,雖然那場婚宴任誰都可以參加,可在主桌自始至終都有一個位子保留著不讓任何人入座,而且每日都會替那個位子換上新的碗筷和熱茶……當然是由兩位當家親手來做這些事。」

  「喔?為何?」冉纓插了話,語氣有著好奇想知道答案的心急。

  聽到這兒,孟少陵不能否認自己同樣好奇。

  「老夫也跟尋常百姓一樣有好奇心,所以忍不住問了佟水兩位當家……」老人意有所指地睞著他,「兩位當家說那是為一個沒辦法前來的摯友所保留的。」

  沒辦法前來的摯友……

  聞言,孟少陵眼底的冰寒消退的飛快。

  他可以想見那兩個頑固的死腦筋,堅持留下那個位子,然後由他親手換上新的碗筷,由她親手沏上每一杯新茶。

  那個畫面想來就令他一陣惱怒,氣那兩個仍是那麼的在乎他,把他當一生的摯友看待,更氣自己幾乎鼻酸紅了眼眶。

  打從老人開始描述這件事,冉纓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孟少陵,觀察他臉上每個表情的變化,直到他食漫地扯開嘴角。

  他笑了,而且還是苦笑。

  除了最常出現的標準微笑以外,更看過他傲慢、狂妄、驕傲且嘴上不留情的一面,冉纓被他的這個笑容給迷惑了。

  由冷意十足轉化成那種帶有緬懷美好過去的微惱苦笑,他頭一次出現這麼生動的表情。

  「他笑了耶……」她呐呐地開口,心頭因他的笑而暖暖的。

  當然不只冉纓這麼想,在場所有人都點頭附和,有同樣的想法。

  孟少陵抬首,發現自己再度成為他人的目光焦點。

  「大人告訴在下這件事的原因是?」察覺自己失態,孟少陵整了整顏色,裝做不懂老人的意思。

  「老夫想,依孟掌櫃如此聰明的人,應該知道老夫的意思才是。」老人看了他一眼,然後往著拐杖離開。

  原來老人早就發現了。

  聽到那聲「孟掌櫃」,孟少陵就懂老人只是沒有點破他的謊話而己。

  「咦?所以那個人是誰?」冉纓追上老人,對老人口中的朋友很好奇。

  「嗯……是誰呢……」老人賣關子的聲音遠遠飄來。

  那一夜,孟少陵始終噙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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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8: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青草的波浪,風一吹,便見到成群的羊和……迎風佇立的她。

  想要嗎?

  伸手按壓著發絲的她,回過頭來,唇角上揚露出他所期盼的笑靨,伸出手迎向他。

  好想……好想要……

  身畔的手情不自禁的舉起,就快要握住日夜企盼的小手,可另一隻手比他更快——

  是那個男人,他永遠比不上的那個男人。

  可是不可以。

  他們幸福的身影逐漸遠離。

  「不要走!」

  汗濕了全身,孟少陵從夢境中追出現實,仍是一場空。

  陡降的空虛感深深擄獲了他。

  他夢到了那個不敢說出名字的女人。

  好幾次的夢境中,只要他伸長了手就能抓住她,但總會有一道聲音像催促般的問他:想要嗎?

  他總是在跟自己的心魔戰鬥,他想要她,這是毫無疑問的,卻又要不起。

  她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妻,也是他最愛卻最不能愛的人。

  於是,另一道聲音阻止了他。

  可是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他忿忿地低吼,一手重重捶上床榻。

  他只是一直看著,看著他們用眼神追逐對方,看著他們把彼此擺在心頭最深處的位置,也看著他們……相愛。

  好幾次他想伸手去觸碰她的欲望,都被理智和那個男人的出現給壓下,即使是在夢境中亦然。

  還記得兒時父親帶著他前往孟家的織坊時,他不是對織出鮮豔的布匹感到有興趣,而是被織娘們操作的織布機給吸引了過去,還準備伸手去碰,當然是被父親給嚴厲的制止了。

  長大之後,他清楚當時父親是怕他的手被紡織機給傷著,但父親當時嚴厲的教育了他很多東西是看得到卻不能碰的。

  沒錯,很多東西上。

  他原本以為那只限於物品,但等他遇見了那個女人——那個好友捧在手裏放在心裏疼寵的女人——後,他才知道「東西上」的範疇是那麼的廣。

  而他總是被教育成這樣——看得到卻碰不著。

  那女人,是他碰不著的。

  抱持著想愛又不能愛的心情,他的內心也漸漸變得扭曲。

  他開始從別的女人身上尋找那個女人的影子,然後擅自在對方身上加諸過多的妄想,最後忍不住去傷害對方。

  因為得不到,所以激烈的愛變成了一種憤恨的情緒,無處宣洩,轉而傷害被他當成那個女人替身的對象。

  花雁行就是一個例子。

  而現在是她……冉纓。

  想起那總揚著無邪甜笑的小女人,他的心頭一陣悸動。

  他不想傷害她,一點也不想。

  可悲的是,他沒有把握自己不會像傷害花雁行那樣傷害她!

  「太阿,你還醒著?」輕巧的呼喚傳進門內。

  是她。

  都已經夜深人靜了,她怎麼還會在他門前亂晃?

  紛亂的思緒加上她突然出現,霎時間令孟少陵無法迅速迅速做出反應,整個人呆愣在床上。

  「太阿?」沒得到回應,冉纓又喚了聲。

  房裏無聲無息。

  「應該是睡了……」她喃喃念著,旋過身就要回房。

  「你還沒睡。」開門聲和低沉的嗓音由她背後竄出。

  臉半隱在黑暗裏,他的神情冷漠看起來深遠難測。

  「呵,你果然還沒睡。」冉纓轉回身,不吝惜的揚起甜笑。

  也不知怎麼著,雖然他們的房間隔了一段距離,但方才喝酒喝到興頭上的她,突然聽見他在喚她,用著很痛苦的聲音喚著,於是她來了;來看看是不是她喝醉所產生的錯覺。

  孟少陵往前跨了一步,面容漸漸被月光給照清楚。

  「有事?」原本略顯僵硬的俊顏,在見到她的笑後,奇異的放鬆了。

  「沒,只是好像聽見你在叫我。」

  叫她?

  不可能是在夢中,畢竟他沒有夢見她。

  「如果我沒記錯,咱們的房間距離並不近。」微微挑起眉,孟少陵的神情顯得逗趣。

  「嗯,我也在懷疑是不是有些醉了……」搔搔緋紅的粉頰,她笑得迷糊且抱歉。

  他沒有答腔,僅是深深地凝視著她。

  冉纓也望著他,總泛著水光的眸底漸漸升起困惑。

  嗯……通常她這麼說的時候,他應該會狠狠奚落她一頓,或是責備她又喝到這個時辰還不睡,明日又要賴床宿醉之類的話,怎麼今夜他什麼也不說?

  「那……我先回房……」站在他面前,總令她有種小孩子被嚴厲的父親訓斥的錯覺。

  「你還在喝?」情急之下,雖然知道這是個蠢問題,孟少陵仍這麼問。

  他不想這麼快就讓她回房。

  「嗯……」含著指尖,她遲疑著該回答是或不是。

  他知道她猶豫著回答不對會被自己臭駡一頓。

  不過明知道會被數落,還是堅持要喝的她,他也委實沒轍。

  「還有剩嗎?」他問。

  「有……」好吧,她實在不會說謊。冉纓囁囁嚅嚅地回答。

  「能陪我嗎?」話落,他已經跨出步伐,且認定她一定會跟上來似的,沒有遲疑更沒有回頭。

  「呃?」冉纓一怔,慢了半拍才跟上。

  他的意思是……要喝酒?

  「你要喝酒?」她不怎麼確定地問。

  孟少陵白了她一眼,意思很清楚。

  「要去哪兒喝?」房裏還有一壇喝了一半的梅酒,她考慮著該不該貢獻出來。

  「看得見梅林的地方。」

  不知為何,心底的回憶翻滾絞痛著,有個聲音不斷催促著他逃開,去尋找一個能撫平紛亂心頭的地方。

  而第一個,也是唯一閃過他心頭的就是那片梅林。

  當然,他不會承認這是因為她說過的話的關係。

  到達看得見的梅林的庭院之前,孟少陵先繞到地窖拿了一壇花雕。

  原本他是想拿燒刀子的,但是那小女人錯愕的瞪視下和考慮到她已經喝了不少,他可不想把她背回房去。

  今夜,他也想忘情一切的喝醉。

  「等我一會兒。」從地窖出來後,冉纓留下這麼一句話,便一溜煙的不知跑哪兒去。

  孟少陵沒有阻止她,只是提著酒壇信步踱到庭院的涼亭,坐下後便打開壇蓋,也不管沒有酒杯,直接就口一灌。

  「嗄!」軟嫩的驚呼聲響起。

  接著冉纓手上捧著一隻盤子快步跑進涼亭,阻止他豪飲。

  「你怎麼這樣喝呢?」

  「如果嫌不夠,再去地窖拿不就有了。」他的語氣帶著輕諷。

  這女人的地窖不缺酒。

  「才不是!」她的抗議聲還是軟綿綿的,卻很堅持,「像你這樣的喝法,對花雕小姐來說是很失禮的。」

  「哪里失禮?別跟我說你不曾豪飯過。」他啐了一聲,仰頭又是一陣豪飲。

  「啊……」冉纓要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可惡!已經見底了!

  晃了晃手中已經空了的酒壇,他的神智依然清晰。

  果然一壇花雕就要讓他醉是不可能的啊!

  「當然沒有!」她義正詞嚴的反駁先前來不及說的話。

  孟少陵僅是談變地覷了她一眼,站起身。他決定再回地窖去取酒,這次要多拿幾壇。

  「慢著!」看他站起身,她立刻輕呼。

  不用想也知道他想幹嘛!

  「沒酒了!」他轉過酒壇倒了倒,表示已經沒酒。

  「我想……今晚我們就吃這些酒釀燒肉就好了。」她貢獻出剛剛進膳房拿來的下酒菜。

  現在,她認為這足以勝任為今夜的「主菜」了。

  她連一口也沒喝到,居然會制止他?

  「擔心我會喝完你所有的酒?」

  「不是,我是不喜歡見人用這種粗魯的喝法喝酒。」頓了頓,冉纓又小小聲地補了一句:「當然,我是也怕你喝完沒錯……」

  如果他也醉了,那明日該怎麼開工?

  這女人!

  孟少陵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如果你帶著故意想喝醉的心情,那麼我絕對會阻止你。」冉纓沒有退卻,將筷子交到他手裏,不讓他喝的意思堅定。

  看看手中的筷子,他的眼底有著不以為然。

  冉纓倒是不介意,逕自夾了一塊酒釀燒肉放進口中,然後毫不遲疑地開口讚美。

  「唔……好吃!這豬肉質地細緻,卻又不失嚼勁,森叔家做的酒釀也是一絕啊!」

  雖然是她自己做的,但她從頭到尾沒有將功勞歸給自己,而是把好吃的原因歸功在食材和其他人努力上。

  於是,孟少陵也忍不住夾了一塊,放進口中。

  隨著這陣子吃過她做的不少料理,他的想法漸漸改變了。

  那不是家鄉的味道,不是令人懷念的味道,而是「她」的味道。

  「你做了惡夢嗎?」她天外飛來一筆的問。

  舉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孟少陵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不過從他喝酒的方式就看穿他粉飾過的平和面容?

  他恢復了平時的淺笑。「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是因為每天擔心隔天早上會有個醒不過來的老闆,才令我惡夢連連。」

  「咦?所以我是你做惡夢的原因?」是嗎?是她關係?

  孟少陵沒答腔,只是靜靜地吃著酒釀燒肉。

  冉纓也吃了幾口,才緩緩道:「其實我認為借酒澆愁是最糟糕的,不但不能解心頭的憂愁,心情反而會更不好,而且隔天還會有宿醉的問題。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每個人喝酒都是因為開心。」

  「沒有原來也可以喝,硬要找個原因喝也可以,總之,就是不要是帶著糟糕的心情喝。因為梅林很漂亮想喝,因為月亮太美想喝,因為有朋友遠道而來想喝,因為慶祝什麼事情而喝,這些理由都比你的強太多了!」

  因為梅林或月亮漂亮這樣的理由比他的強?

  在他看來那些才是最不要緊的事吧。

  他是為了深愛的那個女人在煩惱,為了得不到她卻又愛著她而煩惱,用這樣的理由難道不能賞他一杯酒?

  雖然,他沒辦法告訴她。

  是的,即便是她,他也無法說出口。

  憤怒、暴躁、沮喪、灰心……想尋找個想令他放鬆的念頭越來越強烈,但是他說不出口,所以只能停滯不前。

  冉纓發現他放下筷子,和突如其來的沉默不語。

  啊,都是她在講,他是不是覺得她很煩?

  「那麼你有話要跟我聊?」她突然在意起他的想法,忙不迭的問。

  還有話要聊……嗎?

  「不,沒事了」

  孟少陵垂眸,將眼底的陰鬱給斂下。

  今日是採買年貨的日子。

  再過三日就是新年,故里由今日開始不對外營業,直到年初五後。

  孟少陵卷起衣袖,在雪地里拉著板車。

  他從來不曾拉過板車。

  或者說他生活的環境,絕對不需要由他「親自」來拖拉板車,況且板車這種東西應該是由驢子或馬來拖的吧。

  「為什麼不買馬?」他邊拉邊恨恨地問。

  「咦?可是讓馬兒拖板車,不覺得牠們很可以嗎……」冉纓咬著指甲,很直接地說。

  馬兒可憐他就不可憐了?

  「而且……」

  「夠了!」孟少陵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他沒把握自己聽完後還能讓她坐在板車上,而不是把她扔在雪地裏,一去不回。

  唔,看來他又生氣了。

  早習慣他在自己面前的壞脾氣,冉纓聳聳肩,不當一回事,目光瞥見前方的城鎮,她開心地在板車上又叫又跳。

  「太阿,就快到了!」

  「不准跳!」孟少陵怒吼。

  冉纓急急地停下過於雀躍的跳躍,忙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她哪件事是故意的?

  「坐好。」他像在命令狗兒一般下令。

  冉纓不在意,他一個指令,她一個動作。

  「嗯哼。」孟少陵不甚滿意,但可以接受。

  好吧,誰教他是故里的掌櫃,而她只是一個弱女子。

  所以當她要求他一起外出採買食材的時候,他總不能拒絕,看這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女人自己拖板車吧!

  是的,只是因為這樣。

  即使在心裏,他仍不肯承認是因為面對她懇求的小臉,自己突然一句拒絕的話也說不出的關係。

  到底是從何時起他變得對她悉聽尊便?而且替她做的事越來越多,更可怕的是,那都是出於不自覺的「主動」,她從沒要求,他卻因為相處在一起久了,學會、習慣那些「習慣」。

  或許那都是他想對那女人做的事,但從未有機會做,所以私自在她身上投射上那女人的影子……沒錯,就像對待花雁行那樣。

  把他得不到的憤怒,發洩在花雁行身上。雖然現在看似風平浪靜,但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像對待花雁行那樣對待她?

  該死!他不想!

  不能再靠近她了……

  「你……」

  「快過年了呢!」冉纓沒聽見他甫開口的話,想到什麼便脫口而出,而且音量還蓋過他的。

  過年啊……不知不覺間,他在這裏也停留超過個把月,眼看年關將近,他是不是該離開了?

  不過掐指一算,也只剩下三日,如果要走的話,現在不啻是最好的機會嗎?趁著進入城鎮,在人群多的地方悄悄離開,不需要告別,更不需要話別,沒有眼淚……

  對,他有預感這個小女人面對離別的場面肯定會落淚,雖然不告而別她也會哭,至少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那樣多少會減低一些罪惡感。

  嗯?罪惡感?

  他對她會感到罪惡……感嗎?

  「太阿有想要什麼嗎?新年賀禮。」

  冉纓的聲音將他由思緒中抽離。

  聽她的話就知道,她壓根沒想過他會離開。

  「什麼都可以喔,算是你替我分擔掌櫃之職的報答。」

  報答?

  對了,倘若是在平常,他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做這種沒有薪餉的白工,但是……他停留了這麼久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用……」

  「乾脆就買個壺給你好了。」冉纓自顧自地說著,根本沒打算採納他的意見。

  「我說了不用。」或許等等他就要離開了。

  永遠離開。

  「你不喜歡壺嗎?」也是,要作為報答的話,送壺好像是要他繼續工作,而非報答。「要不……送……」

  冉纓語氣猶豫,眼角餘光瞄見一個吸引她目光的攤販,香氣四溢的味道引誘著她的味蕾和涎唾。

  「欸,是豆腐腦耶……」她立刻轉移了話題。

  撤回稍早所認為的,這女人果然太隨興了,一定不可能會哭。

  想是這麼想,孟少陵還是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啊……好想吃豆腐腦,可惜忘了帶那個……」冉纓含著指頭,盯著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豆腐腦攤販,完全忘了之前在說的事情。

  「哪個?」孟少陵沒有停下來,卻不忘問。

  「就是那個啊!」冉纓從板車上跳起,身軀向前拍了拍他的肩,待他回過頭後,逸出竊笑,用手圈出杯子的形狀,舉了舉。

  原來是酒啊。

  孟少陵立刻瞭解她的意思。

  「除了喝酒以外,你還會什麼?」話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只是在發牢騷。

  她會的東西遠遠比他還多。

  烹煮、捏陶、對食材的瞭解、對人心的瞭解,出自真心的替別人著想,還有謙虛……真正的虛懷若谷。

  「嗯!是啊!我懂得很少,所以才需要你們的存在。」孰料,她很乾脆的承認了,而且更直接的承認需要他們。

  她明明不是他說的那樣的。

  「夠了……」別說了,他不想聽那些。

  或許就因為他知道事實,所以才不想聽她對自己的評判,那會讓他這個總是假裝著謙虛面具,在心裏嘲笑別人的不濟之人感到汗顏。

  「嗯?」好不容易把注意力從豆腐腦攤販拉回來的冉纓還是沒聽清楚他的話。

  頓了頓,他搖搖頭,「不,沒事。」

  他是怎麼了?差點就要把心中無處宣洩的不滿給爆發出來,而且對像還是她。

  「嗯……」冉纓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的側臉,水亮的眸子裏似乎閃動著什麼光芒。

  孟少陵沒瞧見,繼續拖著板車向前,漸漸進入攤販聚集的街道,人群聚集的地方。

  「是阿纓小姐!」有人發現了冉纓的到來,高聲吆喝著。

  「啊,阿纓小姐是來採買年貨的吧。」

  「嗯,現在買不知道會不會太晚?」冉纓回以笑容。

  年關將近,家家戶戶都在趕辦年貨,故里因為做生意的關第,一直拖到現在才來買年貨,也好在他們是食堂,平時就有採買食材的需要,才不致落到捉襟見肘的窘況。

  「不會不會,我們都替阿纓小姐準備好了。」

  「今年的菜色絕對豐盛!」

  「是啊,只要阿纓小姐吩咐一聲,要我們送上去都行。」

  人群漸漸擁了上來,雖然不至於妨礙前進,倒也讓孟少陵緩下板車的速度。

  「謝謝。我還是喜歡到城裏來辦年貨,因為在這裏可以感受到年味。」冉纓笑著說。

  這女人的魅力未免太無邊了吧!不過是來採購年貨,居然可以在大街上聚集如此多的人群。

  孟少陵是第一次和她出來採買食材,也是首次見到這樣的景象,不禁感到錯愕。

  冉纓則從眾攤販手中接過免費的年貨。

  「阿纓啊,這青花魚給你。」賣魚的李嬸捧了一條魚交給她。

  「哇!李嬸,這條魚看起來真好吃,拿來清蒸……還是碳烤呢?」

  「這裏有剛挖出來的冬筍,快點拿去。」背著竹簍的老翁從簍子裏拿出最大的一條冬筍,也急著給她。

  「這個時候的冬筍,吃起來一定很有嚼勁,謝謝你,馬大叔。」冉纓笑著接過,然後擺進板車上。

  「冬天就是要吃烤番薯,我這兒有很多,別客氣,多拿些。」有人拿出烤好的番薯給她。

  「就是就是,那天我才吃過,整個人由胃暖到腦門的感覺真是捧得沒話說!」冉纓一臉「我懂我懂」的開心。

  「阿纓小姐,吃湯圓吧!才剛煮好,還熱呼呼的呢!」賣麵粉的老王熱情的招呼著。

  「熱騰騰的湯圓?那請務必讓我嘗嘗!」才剛接過烤番薯,另一手又被塞了一碗熱湯圓。

  「阿纓小姐,這兒還有剛開的二鍋頭。」

  「哇啊——太棒了!」冉纓興奮得小臉紅通通的。

  「這兒有剛煮好的雞湯。」

  「新鮮的水果。」

  「釀梅酒。」

  「阿纓小姐……」

  一路上他們除了買,更收了許多東西,人人見到冉纓就像見到福神一般,笑容堆滿面,熱烈的歡迎她,有什麼好東西統統往她懷裏推。

  等他們由街頭走到街尾,板車也裝得滿滿的。

  難怪要出來的時候,穀越和碧茵都說不用帶什麼錢,只要帶著冉纓就夠了。

  「好了。」孟少陵拖著沉重的板車,在張家小夥子拿著一隻雙腳用草繩綁起的白鵝要交給冉纓時,額際隱隱浮現青筋,低沉的嗓音有著山雨欲來的氣勢。

  板車上已經沒有她可以坐的位置了,可熱情的人們依舊把各式各樣的東西往板車上堆。

  搞清楚,他們等會兒是上山,這麼多東西上,饒是用馬來拉都要人在後頭拿鞭子趕了,要他一介「弱書生」樣的人怎麼拖上去?

  「嗯」冉纓當然懂他在想什麼,謝過張家小夥子的白鵝,她解開綁著白鵝兩腳的草繩,然後將白鵝放在板車上。

  「你不綁著牠,還沒回到故里,這鵝就跑了。」孟少陵蹙起眉,對她做的事感到好笑。

  「不會的。」冉纓揚起甜笑,摸了摸白鵝的頭,「牠會乖乖留下來的。」

  奇異的,那只白鵝真的乖乖待在板車上,雖然不斷地叫,倒沒有拍拍翅膀溜走的意思。

  不可思議,這女人連聽不懂人話的畜生都能馴服!孟少陵忍不住驚忖。

  「該回去了。」趁著再有人將更多東西放上板車之前,他忙不迭地開口。

  「咦……不能再去一個地方嗎?」

  孟少陵看著四周蠢蠢欲動的人們,不做多想,立刻拒絕。

  「不能。」

  冉纓沒有說話,只是用著一雙可憐兮兮的乞求眼眸,緊緊地瞅著他。

  孟少陵看看天空,再看看地面,看看四周的人,再看看滿滿的板車,最後才終於回到她臉上。

  「不行。」

  冉纓仍沒有開口,垂下螓首,軟嫩的小手摸上了他的袖子,模樣看起來好不可憐。

  「阿纓小姐想去的地方應該是那裏吧!」

  「為何不讓她去呢?」

  「聽說他是故里新來的掌櫃。」

  「千姨呢?她不做了嗎?」

  「千姨家在南方的永樂坡,來回需要一段時間,況且她是回鄉探望生病的老父啊!」

  「而且都快過年了,千姨當然不可能在過年的時候回來……」

  「所以新掌櫃是個嚴肅的人啊?」

  周圍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用著他們聽得見的聲音。

  他忘了這裏是她的地盤,人心都倒向她,他這麼做簡直是自討苦吃。

  「哪里?」沒錯,他只得退讓。

  他知道自己拒絕是因為如果不拒絕,他答應讓步的事情會越來越多,在了淪落到數不清讓她多少次之前,他不想再繼續讓下去了。

  總覺得在無止境的退讓中,有什麼也跟著失去了。現在的他還想不出那是什麼,卻只能下意識的抵抗。

  這麼說來,她又怎樣?

  她曾有像他這樣的想法或感受嗎?

  深幽的目光向下望著那張因為他的話,重新點亮了的小臉,孟少陵的心中突然閃過這樣的念頭。

  「去那裏……」冉纓揪著她的袖子,水亮的眸子閃爍著渴望,小手指著一間賣古董的鋪子。

  「古董店……」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冉纓喜歡古董,這件事並不是秘密,如果答應她,該不會等等要多拖一輛板車回去吧?

  孟少陵才想著,耳邊傳來冉纓活力充沛的軟嗓高喊——

  「老闆,我想看那個紫砂壺!」

  「阿纓小姐果然好眼力,這只紫砂壺可是上等好貨。」早等待許久的古董店老闆立刻趨前招呼。

  「太阿,你覺得呢?」冉纓開心地舉起紫砂壺,問向他的意見。

  上等好貨?

  孟少陵睞了眼那只髒兮兮的陳舊紫砂壺,實在無法昧著良心說那是個好貨。

  「別忘了回程還得上莫師傅那裏,你之前嚷著要的東西,莫師傅說已經準備好了。」他提起其他事情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只是他小看了冉纓對古董的興趣有多濃厚。

  「嗯,我記得……」冉纓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那只紫砂壺,陡地輕呼了聲,放下紫砂壺,跑到另一頭蹲在一隻託盤前,無限愛憐地輕撫著,「啊!年終慰勞的餐會就用這只金漆託盤吧!」

  「阿纓小姐果然識貨,這可是楚漆器,看看那上面歲月的痕跡,是多麼的有味道啊!」老闆立刻稱讚她的眼光。

  味道?是腐朽味還是屍臭味?這該不會是從古墓中盜出來的吧?孟少陵揪起一雙劍眉,暗忖。

  「只不過個託盤,膳房裏多得是。」負責管帳的他,自然不可能讓她亂買。

  「可是這個圖案很少見,作工又精緻……」冉纓不肯放下那只金漆託盤。

  「咳、咳!」孟少陵掏出隨身攜帶的帳冊,舔了舔筆尖潤新墨色,故作要在上頭添上幾笑的動作,還咳了幾聲作為警告。

  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冉纓微微歎了口氣。

  他的意思是只要她一買,就要立刻在帳冊上寫下款項嗎?

  「壺呢?壺是要替你買的。」她還在掙扎。

  「用不著,現在那個就夠了。」他立刻回絕她「私心」的藉口。

  「可是……我想喝喝看你養出來的壺耶。」她的招牌動作再次出現,含著指頭一臉猶豫遲疑。

  「阿纓小姐如果是要養壺的話,那這只新壺會比較適合。」古董店的老闆拿了另一個壺給她。

  「咦?可是我比較喜歡那個……」冉纓不小心洩漏了自己真正的欲望。

  比較喜歡?根本就是她自己想買嘛!

  還說什麼想要喝他養出來的壺泡的茶,說的比唱的好聽!

  「阿纓小姐,原來你在這兒!」陡地,一個聲音傳了進來。

  「小狗子,有事嗎?」冉纓看向來人,隨即揚起一抹淺笑。

  「這、這個……是我娘要我拿來的橘子……」年輕的小狗子一見到她的笑,先是一愣,接著黝黑的臉龐泛起害臊的紅潮。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又或者可以說是根本不在意,但孟少陵察覺了。

  他微側身,不著痕跡的擋在冉纓之前,阻隔了小狗子熱切的目光。

  孟少陵不等他說完,便截斷了他的話,「不好意思,我們的板車已經放不下了。」

  不好意思?

  一般這個時候,她記得他會說「謝謝你的好意」才對,尤其是以他這麼會做表面工夫的人來說。

  沒錯,雖然她面對的都是他惡狠狠的表情或是假笑威脅居多,但不表示她不清楚他在別人面前總是端著風度翩翩笑容的習慣。

  「欸,嗄,這樣嗎?真是抱歉,造成你們的困擾了……」小狗子臉上有著被拒絕的尷尬,囁囁嚅嚅的邊說邊退了一步。

  「橘子耶!我最喜歡了!」冉纓開心地就要接下,壓根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我們’已經放不下了。」孟少陵特別強調「我們」兩個字。

  「多些橘子而已,不會太占地方啦!如果真的放不下,那我自己提好了,沒關係的。」他真的怪怪的,平常的他不會在外人面前露出怒氣才是。

  而且他似乎對小狗子有種莫名的敵意。

  「我說放不下了。」這會兒孟少陵將視線調向她,語氣堅持。

  他是不喜歡小狗子。

  不,正確來說,他討厭那些繞著她像是在獻殷勤一樣,帶著連眼角都笑彎了的討好笑容的男人。

  不為什麼,他討厭那樣的視線,討厭別的男人帶著傾慕的視線看著她,莫名地令他感到不快。

  「這……如果掌櫃認為麻煩的話,那麼我帶回去好了……」小狗子顯然在氣勢上不敵孟少陵,立刻抱著橘子離開。

  「嗄……橘子呀……」冉纓伸出手,想攔住小狗子,又礙於身旁明顯不悅的男人,只得眼泛淚光的目送橘子……不,小狗子離去。

  「如果你想吃,去買不就得了。」孟少陵的語氣很不客氣。

  「但那是別人的一番心意啊!」她不喜歡辜負別人的心意。冉纓的口氣有些負氣。

  看著小狗子離去時深受打擊的神情,那令她對自己感到失望。

  這是她第一次蹙眉。

  她總是笑著,無論開心與否,即使有令她煩惱的事情,出現的也是苦笑,不會像現在這樣笑容盡失,眉頭緊緊鎖著困擾。

  糟糕的是,他知道令她蹙眉的原因。

  他沒發現自己跟著她一起蹙眉,倒是心頭那股不悅難以抹滅。

  「老闆,我要那個壺。」孟少陵修長的手指一指,一改先前反對的態度。

  這樣的彌補應該夠了吧!

  冉纓悄悄地抬眼覷向他,眼神仍是有些怨懟。

  還不夠?

  「還有那個金漆託盤。」青筋浮現在他額頭上。

  這樣行了唄?

  水眸裏的怨懟少了些,但埋怨還是有。

  「還有哪個想要的?」青筋隱隱顫動著。

  讓她自己挑行了吧!

  「小狗子的橘子……」孰料,她要的不是任何一件古董,而是剛才小狗子帶走的那藍橘子。

  孟少陵聽見自己理智斷掉的聲音,清晰又熟悉。

  在故里生活已經一段時間,他的理智崩斷也不是第一次,很快就能修復。

  「不行嗎?」見他臉色鐵青,她小心翼翼地問。

  那神情仿佛他一拒絕,她會立刻落下淚來。

  「我去拿就是了!」拗不過她,孟少陵轉身賭氣道。

  陡地,一股溫熱的暖意由掌心傳來,宛如狂風之姿席捲了他的心。他一垂首,就見她笑咪咪地牽著自己——

  「我也一起去!」

  「嗯。」他輕輕應了聲,沒有甩開兩人牽著的手,反而以不著痕跡的力道握緊她的小手。

  老實說,他還挺喜歡這雙軟綿綿的小手。

  牽著的手,到她追上小狗子和他有說有笑的接過橘子之前,都是暖的,雖然在她放開之後有些失落,但看見她不是因為喝酒而欣喜染上了紅暈的兩頰,和愉悅的笑靨,不知不覺間,他的嘴角亦跟著上揚。

  是的,她輕易地牽動了他的心情,隨著她而高亢起伏,低落失意。

  而他,無法否認這樣的感覺。

  結果,孟少陵竟忘了要離開,又跟著她回到了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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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8:4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飄雪了。」

  冉纓躲在屋子內,望向窗外,手裏還拿著酒杯。

  晌午剛過,結束了一整天的大掃除,明日就是除夕。

  「今夜雪會很大。」順著她的視線看了一眼,孟少陵替她關上窗,以免雪飄進來。

  「不,今晚雪會停。」她的唇角勾起彎彎上翹的弧度,又是一口黃湯下肚。

  回到座位上,孟少陵挑起眉尾,片刻後又低頭處理手中的帳冊,顯然不把她的話當一回事。

  雖然面對著帳冊,其實他一點也沒看進眼裏,心裏想的全是別件事——

  他該走了。

  真的該走了。

  只是回到以往的生活,只是再次動身前往另一個可以短暫停留的地方,只是繼續他的旅程,只是……離開而已。

  不知為何心頭有些沉重,那沉重的感覺,甚至超過了他對那女人的思念,讓他漸漸忘了去思念她,但沉重卻比以往更深。

  窒悶的感覺沉重不已,像桎梏般緊鎖著他。

  思緒溢滿心頭,孟少陵的目光始終停在同一頁,就連筆上的墨汁幹了,也沒察覺。

  冉纓注意到了。

  他的話很少。

  這是她注意到他的第一個怪地方。

  「啊……喝完了……」墨潤的眸子悄悄睞向他,她繼續說:「再喝一壺好了……」

  他沒有責備她。

  這是她注意到他的第二個怪地方。

  冉纓悄聲離開房間,到地窖去拿了一壺新酒回來,坐回原位。

  他沒有發現。

  這是最怪的地方!

  他的心情很糟。

  冉纓做出結論,兩道柳眉顰起。

  不知怎麼著,看他心情不好,她的心情也跟著糟了起來。

  她想看到他像平常那樣打壓她,或是責備她,嘲笑她的模樣,都好過現在這樣——他的眼底,她看不穿也猜不透。

  雖然他什麼也沒說,卻好像被他給輕輕地推開、拒絕了。

  「太阿……」水潤的唇高高噘了起來,她輕喚。

  「嗯?」他的回應顯得漫不經心。

  「要不要來打賭?」

  「什麼?」她的話終於引起他的注意力。

  「賭今晚雪會不會停。」甫迎上他的目光,溫婉的小臉上隨即盈滿了笑,冉纓直指窗外。

  太好了,他終於看向她。

  迎著他的目光,她沒由來地一陣愉悅。

  「賭什麼?」沒頭沒腦的,她如此提議是為何?

  「嗯……你會不會彈琴?」她點點唇瓣,偏著腦袋問。

  「我若稱第二,普天之下何人敢稱第一?」

  倘若在別人面前,他會回答「略懂」;但在她面前,他總是可以不用客氣,直言不諱說自己想說的,甚至誇張上許多也無所謂。

  聞言,冉纓樂開懷,「我有一把琴,一直掛在房間的牆上,我很想聽聽它的琴色。」

  「要我為你彈琴?」是他誤會她的意思了?

  「唔……我想如果用請的,太阿應該會拒絕,所以我想賭一把看看。」緋紅綴上兩頰,她一邊啜著酒,一邊語意不清的開口。

  她還真瞭解他。

  「醉了?」眼下剛過未時,她瞧上去已有醉態。

  「還好吧……」她摸摸自己因喝酒而發燙的臉頰。「如何?要不要賭?」

  「有何不可。」孟少陵微挑眉,似笑非笑的弧度躍上了眉尾。

  「君子一言——」冉纓模仿著他的表情,裝模作樣道。

  「駟馬難追。」他的話算是承認了這場賭局。

  她開心的低呼,他則暗暗松了口氣。

  這下不是他不離開,是不能違背兩人的約定,所以今日無法離開。

  於是,孟少陵找到可以留下的藉口。

  ***

  夜,一輪銀盤掛枝頭。

  難得的隆冬月。

  古箏的弦聲傳送千里,為這冬月添了幾分哀愁之美。

  月夜下,老舊的木板簷廊,和積了一層直到稍早才停止的厚厚白雪相襯著,別有一番風味。

  此刻撫琴的,正是輸了打賭的孟少陵。

  聽者除了冉纓之外,穀越和碧茵也因為有口福和耳福,遂跟來。

  「哈……好酒!」紅豔的鵝蛋臉上滿上欣喜滿足的神情,冉纓伸出粉舌舔掉嘴角的酒滴,一邊讚歎。

  雖然很冷,但烈酒很快溫暖了身子。

  尤其她是特地泡過熱水澡才來聽的,現在身子還暖暖的呢!

  「孟大哥這曲彈得真好。」替冉纓將杯子注入熱酒,碧茵一邊稱讚。

  孟少陵揚起淺笑,點頭致意,修長的手指沒有片刻離開琴弦。

  不知道已經多久沒聽過別人喚他的名了,在這裏他是「孟大哥」、「孟掌櫃」,而不是「孟少陵」。

  這令他感到放鬆。

  「這音律就仿佛……阿纓小姐今日做的那道‘梅酒甜蝦’,結實彈齒,甜而不膩,酒香四溢,雖未至醉人程度,卻已令人心曠神怡。」穀越將含在口中捨不得咽下的醇酒給吞下,口裏稱讚著孟少陵的琴音。

  「不愧為故里的二廚。」孟少陵則對他說出的一連串形容詞感到不可思議。

  「哈!好說好說!」谷越開心得不得了。

  所謂的「二廚」,就是在津叔和森叔之下,有名無實的一個美稱罷了。

  「瞧!穀越這麼說,都不知道是在誇阿纓小姐的好手藝,還是孟大哥的好琴藝了。」碧茵嘲笑道。

  穀越立刻回嘴,「兩個都稱讚不行嗎?總比你什麼好話都說不出來強多了。」

  冉纓只顧喝酒,抿著微笑聽他們倆鬥嘴。

  皓雪配上銀月,好酒搭上美妙的琴音,身旁圍繞著重要的人,這樣的良宵對她而言無價。

  「真是個美麗的小年夜啊!」冉纓有所感歎,語氣是輕快愉悅的。

  孟少陵不自覺地被她吸引。

  迎風的發香和醇酒香混合成她獨特的味道,微微上翹的嘴角,銀月照耀下她羞怯似醉,那模樣看來竟有著誘人的媚態。

  是他的錯覺?

  她可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冉纓啊!

  這是他第一次被那女人以外的女人給吸引。

  迷惘在他眼中彌漫著,卻始終沒有移開膠著在她紅潤側臉的視線。

  心思纖細的碧茵注意到孟少陵的目光,然後再看向若無所覺的冉纓,一雙大眼滴溜溜的轉了圈,嘴角悄悄抿起一抹竊笑。

  「哼!淨會耍嘴皮。」碧茵站起身,「阿纓小姐,孟大哥,天晚了,碧茵先回房,夜安。」

  嗯,他們不能再留下來礙眼了。

  「欸!等等我!阿纓小姐,孟大哥,夜安!」穀越跟著起身快步追在碧茵身後。

  坐在簷廊上,著迷於月色琴音,冉纓嘴角泛著動人的笑,朝離開的兩人頷首,心神仍專注於眼前令她備感美好的事物。

  驀地,琴音驟歇。

  冉纓猶如大夢初醒,一臉不知身在何方的困惑神情望著孟少陵。

  「不彈了?」

  「夜深了。」孟少陵臉上掛著柔和似水的笑,說出的話卻是拒絕。

  他不能再繼續待下去了。

  不是指留下來為她撫琴,而是故里。

  他漸漸地……無法將視線由她身上移開,漸漸在意起她,這種突如其來的心境轉變,令他感到害怕,不自覺退縮。

  「嗯……夜還長啊……」往常她不會這麼早睡,所以才覺得時間還早。

  雖然她知道該讓明日一早得上工的孟少陵早點歇下,卻又渴望再聽他撫上一曲。

  白皙的手指放進紅潤的唇間,這是冉纓猶豫不決或是感到可惜,還有不知所措時候的習慣動作。

  他早已識得,如今卻感到心湖一陣騷動。

  「明日再彈給你聽。」孟少陵已經開始收拾起琴具。

  要走了,該走了,等等送她回房後就走,立刻走……他腦子裏盤旋著這樣的想法,嘴上卻冷靜地說出謊言。

  這幾乎是他戴上偽善面具時的習慣,不會有罪惡感。

  「嗯……可是……」冉纓跟在他身後,仍是含著指尖,眉蹙春山,水汪汪的大眼很是迷惘。

  「怎麼?」將她親手製成的古箏掛上牆,孟少陵回過頭問,臉上是溫文平靜的淺笑。

  冉纓悄悄地皺起眉。

  她一向認為從一個人的琴音能聽出許多事情來,而她就從孟少陵的琴音裏聽出一件事。

  冉纓含著指頭,雖然還是蹙著眉心,但這次語氣堅定的開口——

  「你很傷心,不是嗎?」

  孟少陵像是被定住了般,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他的心,因為她的話,瞬間崩塌了。

  直率的清澈雙眸直直地看進他的靈魂,沒有掩飾,沒有畏懼,澄澈得令他想逃避。

  「如果你願意說的話,我很高興聽。」但是她反而用暖暖的小手捧著他的臉,不准他逃。

  他的神情總像在逃避著什麼,她一直看在眼底。

  她習慣觀察別人,從細小地方開始,到一言一行,以及對方的思考模式。她由純然第三者的清澈目光觀察著他,看他常常不自覺的歎息,或是因為一陣風而傷神黯了眼睛。

  胭脂。

  她想是因為那個名叫胭脂的女人。

  他應該不曉得在他倒在故里門口的那一夜,她在看顧他時,已經從他的夢囈中得知了令他心慌意亂的禍首,清楚他不時閉口不言的沉默是為了什麼。

  她是單純,可並不傻。

  所以她不在意他總在自己面前失控暴怒的模樣。

  人的悲傷總要有地方可以發洩,如果她能成為他發洩的出口,她會很高興的。

  真的……

  黑眸閃動著複雜的光芒,他發現自已幾乎無法抗拒她。

  比水還柔軟的纖細人兒,口吻卻比鋼鐵還要強硬。

  她正用自己的方法來關心他。

  但……不行!

  他輕輕地撥開她的手,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駭人的黑暗。

  已經沒有再多的力氣去掩飾自己崩壞的一面的他,只想快點逃離眼前的一切。

  「太阿……」她的語氣透露出濃濃的關心。

  「我沒事!」像是被燙著,他焦急的截斷她的話,轉過身就想離開。

  繼續留下來,他一定會失控的!

  冉纓沒有追上去,卻用暖嗓追了出來——

  「自古以來,太阿所以傷人,端看手執太阿之人怎麼使用它,如果是在仁者手中,它可能僅是一件掛飾;武夫手中自然就是傷人利器。」

  長腿漸漸停下腳步,孟少陵不能自己地緩緩回過頭。

  她想說什麼?

  「但無論在什麼樣的人手中,被如何使用,皆不是出自太阿的本意。」柔情似水的眸子筆直地望著他,帶著他不懂的溫暖,牢牢擄獲住他的心。

  孟少陵深深地凝視著她,將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烙印在心版上。

  「所以我在想你之所以如此憤怒,可能也是有著身不由已的原因……」這就是她為何替他取了「太阿」這個名字的原因。

  略帶歎息的話語方落,他倏地抱住了她。

  為何她懂?

  為何他隻字未提,她卻能說中他的心?

  為何她的話令他如此失控,只想崩潰哭泣?

  「太阿……」冉纓被他的舉動給嚇著,呐呐地開口喚。

  「只有今晚就好……」他的聲音沙啞,似乎帶著一點點的哭音。

  她頭一次聽見他說出口的話帶著遲疑和脆弱。

  他說話的語氣向來是強勢乾脆的。

  「嗯?」所以她輕輕應了聲,怕驚擾了他此刻極不穩定的心神。

  「請你叫我的名字。」

  冉纓一雙圓潤的水眸倏地放大,然後兩條纖細的手臂攀上寬廣厚實的背脊,輕輕拍了拍,紅唇揚起溫柔的笑,開口——

  「少陵。」

  他全身不可控制地強烈顫抖起來,想要甩開此刻如此貼近自己心房的她,又矛盾地緊緊抱在懷裏。

  他的憤怒、悲哀、絕望以及墮落,傷痕累累的「黑暗」在一瞬間毫不保留的傾注,流入她的體內。

  他的心有個深不見底,漆黑冰冷的大窟窿。

  雖然那個窟窿的存在令他痛苦,他卻不想求救。

  他不希望任何人替他分擔痛苦,懷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當夢醒了,只會更不幸。

  他原本就不打算要抱著這份痛苦,孤獨活下去的。

  「為什麼要管我?」她這麼溫暖,只會令他狠不下心離去。

  不願意去好不容易找到溫暖。

  「因為你有我沒有的東西,我有你沒有的東西。」他們註定要在一起。她將最後一句話藏在心底,沒有告訴他。

  冉纓用盡全身的力氣抱住他,打定主意不給他機會揮開她的手,推開她的人。就算真的被拒絕了,她還是會死皮賴臉的貼上去,緊緊抱著他。

  如果他肯抬頭看,就會發現她始終紅著一張臉,笑得像個傻瓜。

  倘若能成為他依靠的對象,她會雀躍不已。

  因為打從第一眼起,她便深深地、深深地將他刻進自己的靈魂中。

  不可自拔的愛上他眼底的愛恨嗔癡,愛上他眼底的深層絕望,愛上他眼底不求回報的欲望……愛上他由靈魂深處散發出的永恆孤寂。

  那是一雙有血有淚、令人著迷的眼。

  所以才會在發現他離去的念頭時,留他下來。

  不希望他離開。

  那夜,在他心中久久難以抹滅。

  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如同往常,只要想著她,他便會忘記那個女人。

  他幾乎快忘了……水胭脂的面貌。

  而現在就連提起這三個字,也不復以往那般心頭一陣緊縮,令他有窒息的感覺。

  這全是因為那個小女人嗎?

  墨黑的眸子如鷹眼銳利的捕捉到那個被人群圍在中心的小女人。

  和人們笑著、鬧著,幾乎在人群中「滅頂」的冉纓,察覺到了孟少陵的視線,立刻舉起小手朝他揮舞著。

  所有人隨著她的動作跟著看向他。

  每年只要到這個時候,故里的梅林就是附近城鎮人民慶年節的聚會場所。由冉纓掌廚,故里負責準備年菜,所有的人聚集在這裏慶祝新的一年即將到來,用熱鬧歡騰的慶祝聲,趕走年獸和一年的厄運,除舊佈新,迎接下一年的吉祥如意。

  是以才會這麼多人。

  在眾人無言的壓力下,孟少陵後知後覺地抬起手,朝她揮了揮。

  「阿纓小姐果然是咱們故里的寶呢!」穀越一邊啃著雞腿,一邊湊向孟少陵道。

  「穀越,你真是個大笨蛋。」碧茵敲了他腦袋一記爆栗。「瞧瞧城裏的年輕人都圍繞著阿纓小姐就知道,阿纓小姐啊,才不只是咱們故里的寶,而是整個蒲城的寶啊!」

  穀越手捂著被打痛的地方,叫嚷著:「碧茵,你這凶女人!你打小跟著阿纓小姐,怎麼沒學到阿纓小姐的氣質,反而越來越兇狠?」

  「哼!對付你不需要太客氣。」碧茵仰起下巴哼了聲。

  「你們從小就跟著她?」不想打壞這樣的氣氛,孟少陵隨口轉移了話題。

  「是啊!阿纓小姐小的時候真是我看過最可愛的娃兒了。」碧茵回想起冉纓小時候的樣子,立刻笑眯了眼。

  「因為阿纓小姐天生就是個美人胚子。」穀越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冉纓時,就被那張笑容甜美的臉給迷惑了。

  「哈哈,我記得,那時你明明身高沒阿纓小姐高,年紀也比阿纓小姐小,居然還妄想抱起正在哭泣的阿纓小姐哄她。」碧茵取笑他。

  說起兒時的事,大概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畢竟是打小就生活在一起了嘛!

  「你不也是?」穀越不服氣道。

  「你們比她小?」這才真是令孟少陵感到不可思議的事。

  那女人無論怎麼看都比穀越和碧茵還要小!

  「你們幾歲了?」她幾歲了?

  本來他是一點也不好奇的,但現在他非常渴望知道關於她的一切。

  「呵呵!」碧茵露出賊兮兮的笑,「孟大哥真正想問的應該是阿纓小姐的年紀吧!」

  雙手抱胸倚著梅樹,孟少陵不承認也不否認,清秀的俊臉上是高深莫測的笑。

  「阿纓小姐的年紀?她已經二十有一了。」穀越沒想那麼多,直言不諱。

  二十一?

  以一個女子來說,這個年紀還未婚,確實太晚了。

  不過冉纓看起來就像個孩子一樣,要騙說是十六也沒人不相信。

  「轉眼間,阿纓小姐也長這麼大了。」碧茵的話裏有著淡淡的惆悵和更多的欣慰。

  「孟大哥還記不記得招待禮部尚書大人的事情?」穀越話鋒一轉,提起了前些日子發生的事。

  「哪件?」招待禮部尚書的事他當然記得,只是不明白他們想說的是什麼。

  「就是阿纓小姐請孟大哥幫忙倒醬汁的事。」穀越乾脆點明。

  「這件事有何不對?」

  「沒有不對,只是阿纓小姐沒有要我們幫忙,讓我們有點失落。」

  「對呀!那時候明明我們都在,可是阿纓小姐誰不叫,偏偏只叫孟大哥幫忙,足以見得阿纓小姐非常喜歡孟大哥。」他們可是有點小吃醋的。

  那種感覺就像一手帶大的女人,心卻偏向外人一樣,令他們感慨萬千啊!

  雖然阿纓小姐並不是他們帶大的,但他們對阿纓小姐可是非常不解,就連阿纓小姐看上了孟少陵的事,他們也能察覺出來。

  因為阿纓小姐未曾那麼在意過一名男性,讓來歷不明的他接管掌櫃的工作,又毫無保留的信任他。從阿纓小姐的行為舉止中,早已透露出端倪,在故里幾乎沒人不知道阿纓小姐喜歡孟大哥這件事。

  唯一不清楚的,大概只有孟少陵本人吧。

  「啊,阿纓小姐往這來了。」碧茵拉拉穀越的袖子,在他耳邊低語,要他離開。

  「對了,孟大哥現在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呢!」穀越在離開前突然道。

  「不一樣?哪里?」他不覺得自己有何不同。

  「就是、就是,以前孟大哥的笑總是給人一種隔閡的感覺。」碧茵猛點頭,「但現在卻很爽朗,有種終於融合進故里的感覺。」

  沒想到邊他們都感覺出來了。

  他還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原來不只冉纓一人發現。

  是因為這裏的人,都很用心在對待每一件小事,所以才察覺的吧。

  「我很喜歡故里。」孟少陵緩緩地道。

  現在,他是真心喜歡上這個地方。

  穀越和碧茵相視一笑。

  那是當然,他們在故里工作了一輩子,看過的眾生百姓不知凡幾,怎麼可能會看不出來。

  「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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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6 13:18: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熱鬧的氣氛,故里彌漫著濃濃的人情味。

  整片梅林除了故里的人之外,快被附近城鎮的居民給淹沒,孟少陵也身在其中,感受著熱鬧歡騰的年味。

  這樣的慶祝酒席一直持續到了子夜,還是很熱烈。

  他有些累了,於是退到一旁,倚著梅樹靜靜地望著人群。

  「太阿。」細細軟軟的聲音揚起,冉纓從不遠處朝他招招手。

  她好不容易才擺脫人群,跑來找他。

  「怎麼了?」孟少陵凝望著她,伸手取處沾染在她肩上的花瓣,眼底多了一份看著其他人所不會有的柔情。

  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見到她小跑步朝自己奔來時,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多麼震盪不已。

  他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愛上其他女人了。

  但是胸口那股騷動,是那麼熟悉,令他無法忽視。

  「這個給你。」冉纓遞給他一隻長形的精巧木盒,那是她早說過要給他的禮物。

  「這是什麼?」掂掂手中輕巧的小木盒,孟少陵發現她似乎很喜歡用木盒裝東西給別人。

  或者該說,她是個慷慨的人,不在乎費盡心思為人準備禮物,只為了看別人的笑臉。

  「打開來看看。」她催促著。

  孟少陵觀察著木盒外觀,發現不能用普通的方式打開,於是他沒轍地望向她。

  「用推的。」白皙纖指不避諱地覆上他捧著木盒的手,推開木盒的蓋子。

  孟少陵猛地一頓。

  垂下眼眸,如炬的目光掃過近在咫尺的婉約側臉,長長的羽睫,水潤欲滴的唇兒,優美的頸線,吹彈可破的肌膚。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這麼靠近,卻在他意識到自己宛如冒出嫩芽的感情之後,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才能克制自己將她擁進懷中。

  想靠近,卻又保持著距離。

  「……如何?」

  他驀地回神,只來得及聽見她說的最後兩個字。

  「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神,他隨口應了聲,不敢繼續盯著她,垂下眼重新望向木盒。

  看清木盒裏裝的是什麼後,他終於瞭解木盒的形狀如此特殊的原因。

  那是一雙筷子。

  飄散著淡淡的竹香,還有……她的味道。

  「握握看順不順手。」小臉揚起興奮,冉纓頻頻催促他。

  他拿起那雙刻著精緻雕紋的筷子——異常順手,就好像是有人瞭解他手的尺寸和握筷子的方式,特別做出來的。

  「這是你做的?」他口裏這麼問,但心裏卻再肯定不過。

  他仿佛能看見她專注地製作這雙筷子的模樣。

  太阿有想要什麼東西嗎?

  因為她這麼問過,只是他聽了就忘,根本沒放在心上。現在想來她根本不可能輕易放棄的,是不?

  「你的手比較長,膳房裏沒有一雙適合你的筷子對吧!」她輕快地帶過所費的心力。

  這雙筷子從找材料開始就由她親自動手,上頭精緻的雕紋所費的工,和蘊含在這雙筷子裏,希望使用者能順手的奉獻心意,都是出自她之手,一刀一刀刻進去的。

  說穿了,那裏頭有她對他的愛,她選擇了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就不知道他能否瞭解。

  孟少陵覷了她一眼,深深地一眼。

  難怪昨天白日打掃時不見她的蹤影,等到回來時卻是灰頭土臉的狼狽樣,他要她去泡個澡,她卻笑得神秘兮兮地說不用,然後就窩到房裏,一直到中午才出房用膳。

  「你怎麼知道我手的尺寸?」

  「我每天都看得到你啊!」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她到底心細如發到何種程度?

  「歡迎你來到故里。」她用這個日常用品告訴他,他在這裏有立足之地,被完全的接納。

  她的話雖然跟穀越和碧茵稍早說的話意思相同,但因為說的人是她,那些言語字句幻化成一陣狂風,吹開了眼前的灰蒙。

  瞬間,他仿佛看見了亮光,看見了色彩。

  ……卻僅是瞬間。

  「太阿。」濕潤的媚眸眨了眨,重新對上他,冉纓輕喚道。

  她嬌軟的嗓音喚回了他的理智。

  冷靜比北風還要迅速的刮過他眼底,停駐其中,不再散去。

  冉纓愣了愣,不懂他上一刻明明還笑得溫柔,下一刻眼神卻冷得足以凍僵她。

  「……你不舒服?」她小小聲問。

  她冷冽的眼色,她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卻在他身上瞭解到。

  「太阿……」她伸出柔荑正在碰觸他,卻被孟少陵給揮開。

  他在拒絕她。

  用更堅固的牢籠和更複雜的鎖,重新禁錮了自己的心,把她拒於千里之外。

  「謝謝。」他匆促地別開眼,不去看她臉上明顯的失望,轉身離開梅林,將歡樂摒除於自身之外。

  他步伐出奇的快,打定主意不讓她追上。

  那夜的梅林,顏色紅得驚人,冉纓笑容的暖意流進他碎裂了一小塊缺口的心防,彌補了那破洞,卻讓心湖劇烈震盪得令他忍不住哽咽。

  可是,他無法對她敞開胸懷。

  一旦放開去愛,懷抱著愛人的夢想,就會受傷,好不容易堵起的缺口會越來越大,他無法承受。

  所以他早已決定把愛人的情感封印起來。

  甘願放棄愛人的權利。

  他心底的黑洞,深不見底。

  當他揮開她手的時候,她便清楚明白,那不是她能過問的。

  更重要的是——他不要她過問。

  「阿纓小姐要寄信嗎?」難得見她乖乖端坐在案前沉思,碧茵忍不住問。

  「嗯……有些事想問問尚書大人……」冉纓舉著筆,起了開頭的問候詞,然後就再也下不了笑。

  她還記得那時尚書大人對孟少陵提及的那件事,事後她才從森叔口中得知「豔府水家」的大當家閨名就是胭脂。

  她小心翼翼的在心中揣測、串起了一切可能性。

  可那些都是很表面的事情,所以她才想寫封信問問尚書大人知不知道其中的內幕。

  冉纓煩惱地咬著筆桿,思緒在過往的記憶徜徉著。

  那夜他緊緊地抱著她時,她還以為他願意向自己傾吐,以為自己終於在他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卻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根本不願意上她走進他的心裏。

  不,他拒絕所有人。

  他想要獨自攬著那股深沉的「黑暗」不放,墜入其中,拒絕所有人的接近。

  一想到這裏,她的心也跟著一陣緊縮。

  她好想知道到底是什麼困擾、糾纏著他,甚至不惜想私下寫信向尚書大人打聽他的隱私。

  即使知道那樣不對,她卻越來越難保持冷靜地等下去。

  如果他永遠不打算向人傾訴呢?如果他明天就消失不見呢?

  當他看著她的眼神越來越遙遠,她終於害怕起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穀越大聲叫嚷著,跌跌撞撞跑進來。

  「嗯……什麼事?」她正為了該不該寫信,以及寫了要不要寄出去而感到煩躁,於是回答的漫不經心。

  「阿纓小姐!」穀越停在案前,雙手重重拍上案面,放大的笑臉在她面前,刺眼而明亮。

  簡直像是要對照她此刻烏雲密佈的心情。

  「嗯?」不著痕跡地歎了聲,她有氣無力的回應。

  「阿纓小姐,千姨回來了!」穀越沒將她的反常看在眼裏,大聲宣佈。

  咻!

  話聲方落,案後的人影驟失。

  「呃……剛剛刮出去的那陣風是?」穀越揉揉自己的眼睛,不確定的問。

  「是阿纓小姐。」從頭到尾在一旁看得很清楚的碧茵就冷靜多了。

  「咦?」穀越登時錯愕不已。

  阿纓小姐何時會用這種速度奔跑了?

  ***

  千姨回來了!

  噠噠噠——飛快的步子沖過回廊。

  千姨居然回來了!

  噠噠噠——纖細的淺藍身影穿過天井。

  千姨居然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噠噠噠——冉纓雙手提著裙擺,以未曾有過的狂奔姿態,一路沖到故里的大門口。

  「千姨!」

  「哎呀!阿纓小姐,你這麼急著出來迎接我嗎?」正忙著卸下行李的千姨一見到冉纓直朝她沖來,立刻笑開了臉。

  「千姨,拜託你再回家一陣子好不好?或是四處遊山玩水也不打緊。」怎料冉纓急匆匆地道,臉上一點打趣的意思也沒有。

  「啥?」千姨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看向一旁替她搬運行李的森叔,想從他那裏得到一些頭緒。

  森叔聳了聳肩,表示他也不清楚。

  「千姨的旅費不用擔心,我替你出!」冉纓急急補充道。

  千姨回來了,她有預感那個男人一定會離開!

  「呵,是我太久沒回來,阿纓小姐在鬧彆扭呀?」千姨爽朗一笑,不當一回事,順手搬起自己的行李踏進故里大門。

  「千姨!」冉纓一個箭步擋在她面前,小臉漾著泫然欲泣的神情。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下千姨再也不能裝做沒事。

  「千姨……」冉纓想說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虛弱的喚著她。

  「阿纓小姐應該只是在鬧彆扭而已。」低沉的嗓音在冉纓背後響起,令她嚇了一跳。

  是他!

  冉纓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這下好了,她最不希望出現的人出現了,這下該如何是好?

  「啊,這位是?」千姨注視著眼神高出冉纓許多,沉穩內斂卻又泰然自若的男人。

  好俊的男人,風度翩翩不說,又一表人才的模樣……故里雖然常出現大人物,但像他這般器宇軒昂的男人卻是頭一次見到。

  「嗯……他是……他是……」冉纓遲疑著,不知怎麼替兩位「掌櫃」介紹彼此。

  「就是他在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代替你掌管掌櫃職務的。」森叔在一旁解釋。

  「在下姓孟,名少陵。」有人介紹了,孟少陵也不管冉纓支支吾吾,逕自往前站了一步,向千姨自我介紹。

  「就是你代替我的啊!」千姨上下打量了孟少陵一會兒,立刻露出曖昧的神情,「生得真是俊俏,難怪阿纓小姐會要我晚些再回來。」

  「不是的!我並不是因為他的臉!」冉纓急忙大聲澄清。

  她雖然是「不懷好意」要千姨晚點回來,可並不是像千姨所說的呀!

  在場的另外三人停了下來,頗為訝異地盯著她。

  那個總是笑容甜甜,做事說話有著自己步調的冉纓會喊得這麼響亮?這麼認真?這麼急切?

  真是見鬼了!

  「喲!小夥子,看來阿纓小姐真的挺喜歡你的!」率先回過神來的千姨用手肘頂了頂孟少陵,繼續取笑他們。

  「千姨真是愛說笑。」孟少陵只是淺淺一笑,似乎對冉纓突如其來的反應不以為忤。「讓我來幫忙搬吧。」

  「哎呀!那就麻煩你了。」

  這小夥子竟然對故里的寶不為所動,真是不可思議。千姨看著孟少陵平靜的面容,忍不住暗忖。

  「阿纓小姐,就算我回來了,你也還是可以留下他呀!」趁著孟少陵忙著搬行李,千姨悄悄附在冉纓的耳畔道。

  「他不知道肯不肯這才是問題……」冉纓喃喃地開口。

  「好吧,如果真的要我再出去一陣子的話,也是可以。」為了冉纓,千姨拍胸脯承諾。

  冉纓只是苦笑。

  既然孟少陵已經知道千姨回來了,就算要千姨要出去一陣子,也無法留住他。

  最重要的是,他什麼也沒說。

  沒有表示要離開,也沒有央求要留下來,甚至可以說表現得很平常。

  看不出任何端倪和他的想法,這令她無端的心慌起來。

  她從來不想逼他,所以總是捧著一顆心,靜靜地等。

  等他發現自己的存在。

  她願意用一切來交換,永遠陪著他的機會。

  但從今晚起,她將不得安眠。

  因為她開始擔心明早醒來時,他還在不在?

  ***

  咚!

  清早,孟少陵打開自己的房門,一抹蜷縮成小小一團的身影便往房內倒,還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孟少陵微愣。

  半晌,他蹲下身,細看那個裹著厚厚的棉襖,以極不符合人體會有的姿勢,睡得非常不舒服卻也異常熟睡的小女人。

  之所以知道她不舒服,是因為她眉間揪著幾道小皺痕。

  不知是做了惡夢,還是因為守在他門口的關係。

  不用多想,她定是怕他半夜溜走才守在這裏的,只是……

  孟少陵對著軟嫩的粉頰又戳又捏,瞧她半點反應也沒有,只得搖搖頭。

  唉,即使這樣都能睡死,那麼即使他半夜偷偷離開,她也不見得能察覺啊!

  他知道自己此刻臉上一定是拿她沒轍的寵溺微笑,但在其他人都看不見的時候,就讓他放肆一下吧。

  修長的手指溜上細緻的眉宇間,替她撫平了那些痕跡,卻不敢放肆地進一步將她抱到床上,讓她睡得舒服些。

  若是還不知道自己心情時的他,大概會那麼做;但是現在,他連碰她的勇氣都沒有。

  就怕自己會忍不住貪圖更多!

  「阿纓小姐,就算你喝醉,也別睡在我門口。」又過了好一陣子,孟少陵才重新站起身,擺出一張冷淡的面孔,居高臨下地俯視她。

  「唔……」尚在睡夢中的冉纓輕吟了聲,小手拉緊了棉襖,沒有醒過來。

  「阿纓小姐。」他的聲音放大了些。

  小小的身子動了動,尋找舒服的位置,就是沒有清醒的意思。

  「阿纓。」他又喚。

  「嗯……」她故我。

  她再不起來,他就——

  「太阿……」

  腦子裏閃過各式各樣叫醒她的方法,全在那軟綿綿的暖嗓叫喚和那雙無邪的明媚眸子注視下,煙消雲散。

  他的眼底只映著她初醒時的模樣。

  接著,她無言的張開雙手,想要表達的意思很明顯——要他將她抱起。

  他淡漠著一張臉,眼神幾近瞪視地瞅著她。

  他幾乎想立刻退回房裏關上門,躲避她的依賴,但倘若真的那麼做了,只會讓她察覺他的心意而已,於是他動也不動的杵在原地。

  而她也很執著,手停在半空中,似乎不等到他的回應不甘休。

  兩人僵持不下,空氣裏沒有寵溺或愛憐,只有同樣的固執。

  然後她小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兩道劍眉之間立刻堆起好幾座小山,他一雙黑眸微微眯了起來。

  「你一整夜都睡在這裏?」

  冉纓幾不可察地點了下腦袋。

  「沒喝酒?」孟少陵繼續問。

  他剛剛靠近她時沒聞到酒氣便感到奇怪,這小女人從來不會忘記喝酒的。

  她又晃了一下螓首。

  她怎麼能喝,要是醉倒在他房前讓他溜了,她會恨死自己酒後誤事。

  頃刻後,他乖乖地抱著嬌小的人兒往她的房間走去。

  她到底在想什麼?這種天氣要守株待兔也得多帶幾壺酒來暖身啊!平常要她別喝她不聽,該喝的時候又不喝了!

  屋外還下著雪,她難道不怕染上風寒?

  孟少陵鐵青著一張臉,邁著大步走著,每一步都像在說著此刻他的心情有多糟。

  冉纓則是舒舒服服地將螓首窩進他肩頭,沒有理會他難看的臉色。

  呵,她好喜歡他的懷抱。

  如果守門能換來他一次出借胸膛的機會,那麼她不介意多替他守幾次門。

  她暖暖的鼻息搔癢了他的頸間,也騷動了他的心湖。

  此時此刻,他全副的知覺都被她給吸引。

  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把持不住自己!

  一踏進她房內,孟少陵立刻把她當成燙手的山芋扔到床上,然後急急忙忙就要離開。

  冉纓壓根沒發現他的不自然,窩進冰冷的被窩裏,她的神智清醒了些,小巧的鼻頭蹭著被褥,她突然道:「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不是強留,也不是央求,更不是用泫然欲泣的懇求,她只是好像順口提起,很自然的這麼說。

  然而,卻讓他怎麼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沒有強烈的情緒起伏,只是舒適自在的氣氛,如此一來,他的反應太大便會很怪異。

  於是他留下來了。

  拉了一張椅登坐在床邊,見她滿足的笑了,他也跟著笑了。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肯定很好笑。

  原本還擰著眉心來不及撫平,唇角已經揚起和她相同的弧度。

  真的很奇怪。

  明明上一刻他還氣得想狠狠教訓她一頓,但是當她淺淺地笑了,心頭的怒火仿佛被風吹開了般,令他又是苦惱又是心滿意足的淺笑著。

  唉……真的很糟糕。

  他在心中歎了好長好長一口氣。

  抱過她,就不想再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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