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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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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郭晏光 -【愛情以外的日子】《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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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48:1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第八節輔導課一下課,我急忙整理書本,抱起書包就要離開。媽咪明天就要回來了,這些日子,我聽任自己放肆得有些離譜,家裡一片散亂,我急著趕在媽咪回來前整理好。

  才到門口,服務股的大嗓門就在身後響起:

  「杜見歡,妳想溜啊!清潔工作請先做完才回家!還有,別忘了!妳今天是值日生,同學打掃完了,要負責把垃圾倒掉!」

  老天!屋漏偏逢連夜雨。清潔工作不是上節課就做完了嗎?值日生?真要命!

  我抓起掃把,快速將份內的工作做完,然後環顧其它打掃的同學--天啊!簡直悠閒得讓我心焦。

  別班的同學差不多都走光了,我那些親愛的同學才總算將打掃工作做完了。我拎起垃圾筒,飛步跑下樓,果真欲速則不達,才不過踏空一格階梯,整個垃圾筒就唏哩嘩啦的滾下去。

  結果,我重新掃了一遍樓梯。同學一個個悠閒地打我身邊經過離開。「雞婆」還故意走到跟前說:「值日生!好辛苦哦!」然後才得意開心地笑著離開。

  我急著收拾殘局,無心和她計較。阿花走過來,幫我垃圾筒擺好。

  「杜歡,麥子有事先走,她說下次一定補還妳這次的份。」

  什麼?我聽不懂阿花在說什麼。

  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阿花笑了:「值日生啊!妳忘了,妳和麥子是一道的。」

  值日生?哦!對了!難怪我老覺得怪怪的,像少了什麼似的。

  「麥勝男呢?值日生!哼!」

  「我說了啊!妳沒在聽。」阿花陪著笑:「麥子說她有事必須先回家,請妳多勞累一下,下次她一定補還這次的份。」

  「那妳--」

  「對不起啦!我也沒辦法幫妳。我媽今晚有事要出門,特別交待我早點回去看家、煮飯。」阿花一臉抱歉的表情。

  阿花的媽媽,我見過幾次,標準的賢妻良母,和阿花的人來瘋相差十萬八千里。

  「沒關係,妳先回去吧!我一個人來就可以了。」都這個地步了,心胸不寬大點行嗎?

  等阿花下樓後,我草草地將灰塵掃散了事。反正該回家的都回家了,也沒人看見。經過這一折騰,再加上等車、坐車回家的時間--我不敢再想了!拎起垃圾筒,三步並兩步下樓,往垃圾處理場的方向跑去。

  不是我要批評,學校真是故意折騰人,好好個垃圾場,故意和教室距離個三千五百公里,相隔南北極,遠在圍牆最偏僻的那一角。我們戲稱它「好望角」。平常還好,遇上這種節骨眼,急得我怨聲載道。

  等我總算倒好垃圾,穿過操場,爬回四樓,進入教室將垃圾筒放好時,早累得癱趴在桌上。好一會才起身,去廁所將手洗淨,順便沖把臉。胡亂用衣袖擦乾了臉後,才走出洗手間,卻在轉角處碰見到了勞勃瑞福。

  這樣說,其實是不正確的。事實是,我和勞勃瑞福撞個滿懷。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冒出來的,大概是為高三加強功課吧!可是高三教室在三樓,辦公室在二樓……

  我還不及勞勃瑞福的唇線高,是以,撞到他時,整個人幾乎全僕在他懷裡的,鼻子給重重撞了一下。我捂著鼻子,還來不及看清撞到的人是誰的,他已伸手扶住我的肩膀,親愛的撥亂我的頭髮--又來了!這個動作。我突地一顫,只聽得他輕輕地笑:「莽莽撞撞的!妳最近好嗎?」

  我抬頭看著他,手仍捂著鼻子,舌頭卻打了結。

  他又輕輕一笑,手仍扶住我的肩膀:「鼻子給撞斷了?跟個孩子似的!」

  說罷,又一次撥亂我的頭髮,然後下樓離去。我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回過身子。這一回身,猛一驚嚇的,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結了似的。

  米俊寬正朝著我的方向走來。

  距離並不遠,那麼表示,剛剛的那一幕,他都看在眼裡了?他走過我身旁時,冷淡地掃了我一眼,然後下樓離去。

  上天真是愛跟人開玩笑。為什麼會碰到他們呢?明明中間有個樓梯,距離又近,他們偏不走,偏要挑廁所邊的階梯;四樓也不該是他們放學後,應該出現的地方,偏偏他們都挑了這地方出現了,我真是倒霉--

  沒時間多想了,我得趕快回去,把家裡好好地整理、清掃乾淨。還有把冰箱剩的那幾包泡麵處理掉,媽咪明天就要回家了。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趕到學校,朝會已經開始了。

  昨晚收拾完畢,再洗個澡,到能上床睡覺時,已經是凌晨時分了。今天早上能趕上朝會,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精神可嘉。可惜,負責值星的老師並不領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趕鴨子似的趕我入隊伍,我只好快步的入列。小麥疑的眼光探視過來,我對她淺淺一笑,懶得多作解釋。

  朝會一結束,小麥一臉抱歉的神色就兜了過來。我擺了擺手,露出諒解的微笑,示意她不用再多說什麼。

  回到教室我就輕輕趴在桌上,實在困得一身細胞都不知要往那兒擺放。不一會,阿花就輕輕拍我的肩膀,耳語著上課。我坐直了身子,努力睜開雙眼,但是因為趴睡過的緣故,一時間仍不是看得很清楚。

  這時米俊寬已經站在講台上。先是淡淡地掃了全班一眼,然後,一言不發,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五道數學題。

  大家都為他這個舉動感到莫名萬分。若說是講義筆記,也不是這種抄法;那麼考試?怎麼事前都毫無徵兆?

  幾乎每個同學都面面相覷,一臉狐疑。

  米俊寬再度掃了全班一眼,朗聲說道:「開學至今快兩個月了,一直不知道各位對到目前為止所學的東西瞭解了多少。今天這個算是小小的測驗,只是瞭解一下各位到底學習了多少。黑板上的五道題目,請各位現在開始作答,三十分鐘後交卷。」

  慘了!他果然玩起杜晚晚那一套!小考、抽考、隨堂考,外加臨時小小考。這兩個月來,西線一直無戰爭,所以,我一直以為他自恃是留洋回來的,搞什麼啟髮式的教育,不屑也不作興考試測驗那一套古老的玩意兒。因此,我一直放心的得很,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那知人算還是不如天算--虧我當初聽得江山易人,還那麼興奮,以為擺脫了杜晚晚這個夢魘,還大肆慶祝了一番自己的好運道--看樣子,我是天真過度,樂觀得太早。

  小麥數學好,一向不煩心這個;阿花東拼西湊,也勉強上得了檯面,我就不行了。那一道道數學公式看在我眼裡,題題是無字天書,就算我內功精湛,也不知從何練起!

  所以,這時我只是苦著臉,面對一張白紙,不知如何下手。

  時間滴答地過,眼看只剩下不到十分鐘就該交卷了,索性亂寫一通。運氣好,搞不好讓我蒙對了幾題。

  說來也奇怪,我其實並不怕碰數學,甚至每一道題目我都可以解得頭頭是道。問題是,解出來的答案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鴨蛋抱多了,害得我信心大失,就此對數學這東西沒什麼好感。

  學校雖是清淨的殿堂,但在升學的前提下,有時還是很現實的。所以,各科教師對那些成績好的學生心多歪偏了一些自是無可厚非,這一點我一向看得開,也不理那些個對我冷嘲熱諷的人。好在我只有數理不堪見人,尚不至於丟盡祖宗八代的臉。

  不過,我倒真是怕將來米俊寬鴨蛋看多了,情緒失控,倣傚杜晚晚,臨了送我一碗當歸大補湯,那我可就消受不起。話雖這麼說,如果我實在這麼不爭氣,怪得了誰!那也只有怨老天--閨怨不閨願啊!

  更糟的是,一星期六天上課中,倒有五天要和數學先生打照面。對我這種心虛的人來講,這實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已經很努力在學習了,但也許別人比我更努力。在這方面,我有著很深的挫折感;當然,旁人是看不出來的。數學不好,死不了人的,他們看到的,一向是一臉無所謂的杜見歡。像現在,時間到了,交上試卷後,碰上阿花的眼光,我也只是聳聳肩,沒什麼大憂大愁。再大的暴風雨都會過去的,一旦過盡了,一切就海闊天青了。每隻狗都有牠猖狂的一天,更何況是人!數學既然不好,我再擔心也只是杞人天,幫不了什麼忙的,倒不如對自己好一點,少給自己心理壓力。

  米俊寬收齊了卷子就開始講課。看著他,我才猛然想起昨天放學的事。他是否看到了……算了!看到了又怎麼樣?會思想的,最怕胡思亂想!我還是不要想太多的好。

  下課鐘響了,一些同學立刻湧上去,圍著米俊寬提出各種問題。我很佩服那些同學用功進取的態度,雖然天知道她們問的到底是什麼阿貓阿狗之類的事。

  阿花撇了撇嘴角,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小麥因為背對著我,所以不清楚她的情緒。其實我倒很羨慕、佩服那些同學有那等勇氣,對自己心中欽慕的人直接付諸行動。至少她們勇於表達自己,換作我,大概只敢在心裡偷偷暗戀著,等著對方在萬紅千紫中發現我這顆珍珠。

  所以,每回看見受歡迎的男老師,身邊環繞著一堆修飾得漂亮萬分的同學時,我的反應不致於像阿花這麼不屑,那些人實在是勇氣可嘉。這是個重視包裝和我自我推銷的年代,由小窺大,說不定將來那些同學都是些叱詫風雲的人物。

  「嘿!妳們兩個,今天放學有什麼節目?」阿花從座位傾過來半個身子。

  「別問我。我媽咪今天出差回來,我那兒也動彈不得。」

  「那,麥子?」

  小麥仍背對著我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小麥!」我拍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阿花問妳放學後有沒有什麼事?」

  小麥看著阿花,遲疑了一會,然後說:「我有約會。」

  「約會?」

  這下子阿花簡直發現了新大陸。她乾脆把椅子搬到我的桌旁,三人鼎足而坐。

  我也不禁有點好奇。麥勝男濃眉大眼,五官分明,三分英氣迫人。雖然不似一般女孩的柔媚,卻自有一番清麗。我知道省中好幾枚小呆瓜喜歡她得緊,但約會!這還是頭一遭聽到的。小麥有她的標準,我倒真想不透什麼人可以達這個高標!如果是米俊寬,也許還有可能,但那畢竟是太遙遠的對象。小麥做夢是做夢,現實和幻夢之間可從來不會弄混淆。

  「不勞妳們倆傷腦筋了。是張衍。」

  張衍?我還不明白。

  「是他呀!麥子,看不出來,妳還真人不露相哦!」阿花曖昧的語調和神情,讓我更加疑惑。

  「妳們到底在說誰?」

  「就是王大的同學嘛!上次一起去看電影的--我就說嘛!上次妳只顧著和張衍那傢伙說話,害我又要招呼王大,又要應付李敬業的,原來是這麼回事。」

  「妳別亂說了。昨天他才打電話約我的,剛好我今天下午沒事,所以才--」

  說到這裡,小麥居然粉紅了臉,打住了話。

  我看著小麥,心中悵悵的,竟為她的初戀不安起來。十七歲的我們,儘管將初戀看待得如此重,卻怕和生命各階段的故事糾結成團後,貶值成不過是過渡時期的一種情緒。

  而初戀總是沒什麼好結果的,初戀的誕生也為聰明的人們提供了絕佳的借口,所以,聰明的人類理直氣壯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譜出一首又一首的戀曲,而諾言啊!不過是每段戀曲中一句叫座的名詞。什麼真情,什麼執著,都是講給說書的聽的,好留傳後世,讓一些像我這樣的傻瓜聽在心裡,追求什麼真情和真性。

  有一天,小麥也會變得和那些人類一樣聰明,忘了什麼是曾經滄海難為水,什麼是除卻巫山不是雲。

  那麼,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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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48: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一大早就被電話吵醒,好好的星期天就這麼醜陋的開始

  該死的電話!

  「喂!」吵醒了渴睡的靈魂,當然不要冀望我會有什麼好口氣。

  對方察覺出我不友善的語氣,仍然是一派溫和有禮的口吻。是一個充滿磁性、有魄力的男性聲音!

  原來是編號三。

  媽咪的仰慕者眾多,我從來也沒見她對誰熱衷過。編號三是我看得較順眼,而媽咪恰好對他也不太冷淡的一個。其實媽咪那些個仰慕者,都不是等閒之輩,大多是事業有成,地位有型的那類。然而,也許正因為那些人大都少年得志、平步青雲,所以言談舉止間不免流露出一些驕人的傲氣,或者志得意滿的高張氣焰。對自己太有自信、信心滿坑滿谷不是什麼壞事,可是看在別人眼裡,卻囂張刺眼得厲害。

  我絕對欣賞自信十足的人,可是不是那一型的。說句不中聽的,他們的「不凡」,不過多半因為幸運地生長在富裕的家庭,父母用金錢將他們堆砌成材罷了!所謂天才,其實有九十九個需要靠栽培。這世界之所以大智大才的人如此稀少,泰半因為財富極度不均的關係;一文錢壓死一個天才--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相所謂的權威。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他們之中倒有幾個讓人覺得很有些好感,編號三就是其中之一。

  編號三梁志雲,位居某計算機公司的總裁,風度、魅力自不在話下,沉穩又多禮,十足的紳士風度,溫柔得可以醉死人。四十多歲的人了,歲月卻沒有錄下太多的刻痕,反而平添好幾分誘人的丰采。

  我把話筒擱在一旁,然後喊醒媽咪。

  然後我回房補睡回籠覺,卻了無睡意,一直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咪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嘟嘟,奶奶打電話來,妳沒有去看他們?我打電話問過外公,妳也沒去外公家。」

  我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和奶奶說好了,這個週末去看他們。外公那兒,下個週末再過去。」

  我點點頭。

  「如果沒事,今天就請妳待在家裡,媽咪有事要出去。」

  我再點點頭。媽咪準是和編號三約好了。她不講,我也不會問。

  我繼續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那是個無趣的景象,可是,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可以做的的。

  我在想,如果媽咪別的媽咪一樣,比如像阿花的媽媽一樣,每天煮飯做菜,哄小弟弟,和孩子們又叫又笑又鬧的,氣不過時罵他們一句「死小孩」--如果媽咪也像這樣,會是怎樣的景象。

  我拿起枕頭,用力砸向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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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48:5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一早陽光普照,萬里無雲萬里晴。

  米俊寬從陽光下走來,剪裁合宜的服裝,使他看起來更加冷漠傲人,有種貴族的意態。

  米俊寬的冷,反而成為他吸引人的特質;如果他像勞勃瑞福一樣展露著迷人的微笑,說不定眾色女子反而要大失所望。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是個好看到可令人心動不自在的男子。

  他站在講台上,用著和表情一樣冷的聲音說:

  「看到各位這次考試的成績,老實說,我很懷疑,各位將來憑什麼和別人競爭考大學?要知道,實力是一點一滴累積的,而考試正證明了各位有多少的實力。考試不是考給我看的,也不是為了好玩的,而是藉由它告訴各位,自己有多少的實力可以和別人競爭。我希望各位對這個科目,對我指定的考試能夠認真的學習對待。以後每個星期一固定出些題目作為各位的練習,每次的成績都將列入學期的成績計算,我們以六十分為基準,標準以下的同學當周週末留校加強輔導。希望各位好好努力,充實自己的實力。關於這次的測驗成績,很抱歉,也必須列入學期的成計算之內。收到試卷後,四十分以下的同學,本週六放學後請自動留下來。上課的地點仍在本教室,我會在場督導各位。」

  慘了!他果然來了這招。

  「杜見歡!」

  我快步跑上講台領回試卷,他連眼皮抬都沒抬一下。

  低頭一看--完了!

  走回座位後,我呆呆地坐著。阿花直問我考得怎樣,我也懶得理她,只是惦記著這週末得去看爺爺奶奶……

  阿花傾過身子想看我的考卷,我把它往抽屜一塞,不肯讓她看。她賭氣不理我,我也在乎不了那麼多了。不知為什麼,我突然對她的舉動厭煩起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考卷。

  講台上的米俊寬已經開始講課。我攤開筆記,卻完全聽不懂他在講些什麼。我試著集中精神去瞭解,意會他話中的內容意義,卻完全白費了精神,還是不懂!

  我支著頭,長歎了一聲,看著他的身影,心煩意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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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49:0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整個禮拜我都在想,怎麼講最合適最恰當--告訴媽咪,這個週末我不能和她一起去看爺爺奶奶。

  難!

  我想過各種理由:肚子疼!胃痛!牙疼!小麥和阿花有事找我!班上臨時有事!或者塞車誤了時間--不行!這些都不行,全不是理由,到了媽咪那裡一定全行不通的。怎麼辦!我該怎麼辦?要怎麼說?

  我也想過了,缺席跑回家算了!可是想想米俊寬那張撲克牌臉和那些話,再回想杜晚晚送我的那碗補湯--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那麼該怎麼辦呢?我要用什麼借口?

  想得我的胃都絞痛起來。

  提起胃痛,倒讓我想起勞勃瑞福。他是我這一星期來感覺最溫柔的事。自從那個黃昏後,每次相遇,他總會叫住我,像個老朋友一樣,充滿笑意的眼和淡淡的笑顏裡,毫不掩飾的親近友善,總讓我有種受疼愛的感覺。知道了我有胃痛的毛病,玩笑似地敲打我的頭,說道:「壞孩子!妳一定常常不吃飯。」然後遞給我一個麵包。那一剎時,我心裡對他湧起一股難以解釋的親近和熟悉感,覺得他是最可以倚靠和信賴的人。

  我們的關係微妙的滋長。勞勃瑞福像是個老朋友,有一種溫暖。

  不過現在我不敢多亂想。現在我滿腦滿思緒都是一個問題:該怎麼辦?明天留校是鐵定的事實!可是媽咪已說好要去爺爺家,如果我沒去--唉!我實在不敢想!

  怎麼辦?

  胃痛得更難受了!

  剛剛看見米俊寬打走廊經過,我不顧一切衝出去,盤算著請他明天放我一馬。一近身,碰到他兩道冷電似的眼光,打得美好的如意算盤就全都給凍住。我僵在那裡,不知該如何開口,他也不問什麼事,筆直站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到最後,我還是什麼都不敢說。

  我的舉動引起許多人的注意。米俊寬離開後,阿花滿臉疑惑將我拖回教室。

  「妳到底在發什麼神經?」

  我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妳說話啊!看妳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對米米欲言又止的。難得妳有這麼大膽的舉動。」阿花的口氣有點酸。

  女孩子就是這點小心眼,明明不是認真對待的對象,她還是希望只有她一個人能獨佔他的注意力。可愛的阿花終歸脫逃不了女人嫉妒的本能。

  阿花看我還是不回答,有點動氣,更加催促著說:「妳到底說不說嘛!神秘兮兮的!上次發考卷時也不肯讓我看!」

  我抬起頭,很不幸的,就那麼接住張亮麗投射而來輕蔑的眼光。我不知道我又是那裡得罪她了,她好像看我特別不順眼。

  我清了清喉嚨:「這關妳們什麼事?這麼雞婆!」

  「雞婆?妳什麼意思嘛!不說就算了!罵人家雞婆!」阿花氣得回座位,不再理會我。

  看情形我非得讓步不可。我不是個輕易妥協的人,雖然心裡覺得厭煩,但實在沒必要為了這等事破壞彼此的友誼和氣。

  「算了!妳們既然想知道就告訴妳們吧!我明天下得留校,可是我和我媽咪約好有事,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這跟米米有什麼關係?」

  「我原來是想請他通融一次。不過,還是算了!想也知道,說了也只是白說,自討沒趣。」

  「那妳打算怎麼辦?」小麥聽了半晌,才蹦出這句話。

  「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覺得煩!」

  「跟妳媽咪說了嗎?」

  我搖頭

  阿花見我搖頭便說:「老實告訴她不就結了!」

  我瞪著她,不知該罵她白癡還是低能。這個死沒腦筋的!如果可以老實告訴媽咪,那我還煩個什麼勁!

  「我看妳最好還是找個借口,如果不想讓妳媽咪知道的話。」小麥說。

  我苦著臉。這當中有許多內情是小麥不知道的。倘若真的有事,那還無所謂,我怎麼告訴媽咪,我是因為數學測驗考零分才被罰留校的?媽咪是絕對無法忍受我這項被留校的事實!何況她又很在意我所有的表現傳到親戚間對她的影響。而且,爺爺是和大伯、二伯住在一起的,我們那些公、叔、伯、姑、表之類我永遠也搞不清楚關係的親戚也都住得不遠,到時候我那張零分的考卷,還有因為被罰留校而遲到的事實--唉!我可以想像得出媽咪那張美麗的臉龐上晶凝出的冷漠寒意。

  怎麼辦?

  小麥和阿花討論了半天,是討論不出個所以然,兩個人一起望著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只有自求多福了!

  這時上課鐘響了,勞勃瑞福帶著一身陽光走進教室,溢滿一室晚秋的暖意。勞勃瑞福當然是屬於陽光的,那麼米俊寬呢?米俊寬應該是一顆寒星,閃著青冷的光,卻沒有一絲熱。

  奇怪,我怎麼會想起他!我抬起頭,眼光四處游移。十月午後的陽光正透過窗玻璃暗自挪移,光影交織錯落在無聲靜謐的世界中。我心中暗暗歎了口氣,有點不捨和惆悵。這樣的日子,這樣的美麗,終將會過去,青春,慢慢在老去,每一季都有新的陽光,可是流年在暗中偷換,每個日昇月落,再現的,不過是多了幾季滄桑的陽光。

  我收回游移的目光,落定在講台上勞勃瑞福的身上。他正看往我的方向,我望著他,忘了迴避,竟怔忡起來。

  我和勞勃瑞福可能有未來嗎?他心裡對我怎麼想?他對我好,是一種禮貌的關懷嗎?--是的!我看他對每個人都一樣好。可是,他對我的態度,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暖--唉!我的心糾結紛亂,越想越迷亂。我還是不要自作多情的好--

  下課鐘聲隨風飄送,勞勃瑞福收拾好課本離去。我的心隱隱有些痛,為的是什麼,卻說不上來。

  回到家後,媽咪還沒有回來,我一個人坐在黝暗的客廳,胃還在痛著。這時候,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人在某種哀傷過後,總會有種意外的清明,大概此刻我的心就處在這種清明中,我竟然一點也不擔心明天的事。

  我就這樣一直坐在黑暗中,直到午夜將至,夜有點涼意了,才聽得大門開啟的聲音。

  媽咪打開廳燈,看見我坐在客廳裡;神情依舊淡淡的,沒有一絲訝異或疑問。她自顧忙著自己的事,我依舊坐在客廳中,一動也不動。

  一直等到她卸好妝,洗完澡,一身清爽的回到客廳,我才移動一下身子,把擔心了一整個禮拜的事說出來。

  「媽咪,明天我不能跟妳一起去爺爺家。」

  媽咪不說話,只是看著我。我看著地上繼續說:

  「明天下午數學老師補課。所以,我是說,請妳自己先到爺爺家,我等下課後再趕去。到那裡大概是五點半左右。」

  我實在不是說謊的料,這麼一點小謊都說得結結巴巴,口齒不清。

  「補課?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今天上課的時候,老師臨時宣佈的。」我仍然看著地上。

  「好吧!我會告訴爺爺,妳下課後立刻過來。」

  媽咪說完這話便起身離開客廳。我繼續呆坐了好半晌,才關掉電燈隱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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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今天的天空藍得像太平洋一樣,高高闊闊的;涼風輕輕地吹送,漫天灑滿一室璀璨的秋光。秋末冬初最多是這種可人的日子和陽光。我趴在桌上,耽溺在這樣如夢的境域中,幾乎忘了自己所有的立場。直到米俊寬的聲音從遙遠的那方傳來,我這才一驚,回到現實的框框。

  米俊寬正重新講解一遍上星期六的考題。被留下的同學都聚精會神的融入其中。我算了算,包括我在內,總共十一個。難怪他上次氣成那個樣子!十一個,佔全班的五分之一強!這還只是四十分以下的,那麼,不到六十分基準的人豈不更多?我還奇怪他明明說以六十分為基準,怎麼今天才留校四十分以下的。原來!

  我想起自己那枚刺眼的鴨蛋,心頭一暗,勉強自己集中精神,注意米俊寬波動的所有方向。

  好一會,學校的課鍾在星期六無人的午後依然忠實的響起。我沒有帶表的習慣,不過,憑經驗斷定,那是四點的下課鐘。

  講解已經告一段落了。我原以為可以圓滿閉幕了,誰知米俊寬竟回身在黑板上寫下五道題目,然後面對大家說:「請將這些題目做完交上來。先寫完的人可先行離開。」

  我愣在當場,良久,才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抬起頭來,只見米俊寬悠閒的坐在講台上,身前攤著一本書。四周的同學只剩下三、四個而已。

  我還有一題尚未解答出來。這時鍾又響了,陸續又有一、二位同學交卷離開。我看見米俊寬瞥一下腕表,心裡更急。五點半一定得趕到爺爺家才行。

  在最後一位同學的身影遠離視線以後,我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我丟下筆,快步跑上前交卷,趕得太急,竟忘了講台是築高於教室平面的,結果腳踝狠狠踢上水泥台壁面,重心不穩,整個人撲倒在米俊寬身上。

  那一踢,那種錐心的痛,讓我不禁鎖緊了眉頭。我急著想站直身子,可是不等那種劇痛過盡,著實難於行動。

  然而,這情形又實在叫人難堪。我不小心跌倒,撲靠在他懷裡,他竟然也不扶正我的身子,倒像是我主動投懷送抱--我扶著椅背,撐直了身子。這一牽動,痛得眼角滲出了好幾滴眼淚。

  我勉強站立,面對著他,心中有股莫名的恨意,覺得無限的委屈。

  他伸手抹去我眼角的淚珠,說:「愛逞強就是這樣的結果。」

  我驚愕地看著他,忘了適才心中所有的恨怒和委屈。他突然著魔般,粗魯地把我推開說:「還不趕快走!」

  我又看了他一眼,是一張冷漠沒有表情的臉。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差錯?剛剛--我再看了他一眼,他一把把我拉過去,冷漠地威脅:「我那麼好看嗎?妳那麼依依不捨?」

  我掙脫他的手,一跛一跛地跑到校門口,攔了輛出租車。結果,還是遲到了十幾分鐘。

  我喘口氣,走到媽咪身旁。媽咪一張漂亮的臉,粉凝了毫無表情。

  「怎麼現在才到!」

  我低著頭:「下課晚了,趕出租車過來的。」

  「快去和爺爺奶奶請安。」

  我四處張望,還來不及開口叫爺爺,二伯母就尖著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走過來。

  「我說嘟嘟啊!什麼時候來的?正等著妳開飯呢!」

  我笑了笑,瞥了媽咪一眼,媽咪還是沒什麼表情。

  找到了爺爺奶奶,大伯和他的寶貝兒子正圍著他們說說笑笑。

  看見我,大伯點點頭。他的小兒子杜見志看我還穿著制服,誇張的說:

  「杜見歡妳這麼用功,現在才下課。」

  我瞪了他一眼。杜見達--大伯的大兒子,Y大的高材生,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搭著我的肩膀說:「別理杜見志胡說,妳還沒跟爺爺和奶奶請安吧!」

  我叫了聲爺爺、奶奶。

  爺爺笑呵呵的:「嘟嘟啊!爺爺還以為妳不來了!」

  奶奶也笑罵著:「小沒良心的,這麼久都不來看奶奶!」

  我也笑了:「我這不是來了!我是怕常常來看您們,把您們給看老了,那多不孝!」

  「小丫頭伶牙俐齒的,」奶奶又笑又罵:「妳要真有那個心,把奶奶看老了也沒關係!」

  「好了啦奶奶!大人不記小人過,我跟您鞠躬賠禮。」

  說完,我深深一鞠躬,奶奶開心的又笑起來。

  吃飯時,兩個大圓桌密密麻麻地,坐了二十幾個人。

  兩個大圓桌,長輩和小孩隔開了坐。大人那桌除了爺爺、奶奶和媽咪外,還有大伯、二伯夫婦以及大姑和大姑丈,再來就是小姑和她未婚夫,還有小叔。小孩這桌則除了大伯的兩個兒子和女兒杜見美,還有二伯三個寶貝蛋:老大杜見飛、雙胞胎見康、見壯兄弟。此外就是大姑的兩個女兒:田青芳、田青芬,還有我。算起來,今天晚上聚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還好,其它那些估叔公伯公姑婆的都沒上門--光是想,就叫我頭昏。

  我們幾個小孩年齡都相當,除了見達和見飛上大學,青芬還在國中唸書外,其餘的都在高中唸書,所以彼此的功課成績,常常是每次聚會時,伯姑母最喜歡談論比較的話題。每次家族聚會,就見她們幾個女人湊在一起,比手劃腳的,一點上流社會貴夫人應有的氣質也沒有。每回我總看見媽咪耐著性子的微笑著,常是一言不發的直到曲終人散。

  我實在是不懂媽咪。明明是厭惡至極,為何還要一次一次的忍耐著?當然我的不爭氣帶給她很大的難堪,只不過在人前,媽咪永遠不動聲色,永遠是高貴美麗迷人的貴族名媛形象。

  媽咪的確高貴又美麗,的確動人又大方。杜家每個男人都喜歡她,包括最野最不受教的杜見志,每次看見媽咪都漲紅了臉,囁嚅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杜家的女人,我想除了奶奶,大概都對她又妒又羨。總算爹地死得早,我又不爭氣,媽咪沒什麼和她們在爺爺奶奶面前爭寵的,妯娌之間才顯得那麼平靜和氣。饒是如此,我還是看得出來,爺爺奶奶仍最鍾愛他們這個美麗動人、又溫順柔靜的三媳婦。

  像吃飯這種小事,就看得出來他們對媽咪的偏愛。

  大圓桌子,爺爺奶奶大位上座,爺爺坐在右手邊,依次是大伯、二伯、大姑丈、小姑的未婚夫、小叔,奶奶坐在左手,她旁邊的座位照理應該是大伯母,奶奶硬是偏心,讓媽咪挨著她坐,再過去才是大伯母、二伯母、大姑和小姑。起先大伯母自是不悅,好在媽咪一向周到,又安撫著奶奶,一場風波順利平息。久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我想,媽咪的處境也是艱難的。爹地的家族是地方上的望族,財大氣粗的,多土又多金,一舉一動隨時都有人在旁叮嚀監視。外公雖然書香傳家,家訓開明,但豪門既入,一切便都由不得已。所以,媽咪並不只是單純的嫁給爹地,而是嫁給整個家族。爹地當初之所以堅持搬出來在外面組織小家庭,我想,也許正表示了他對媽咪的溫柔和體貼的愛意。杜家三少奶奶雖然是很誘人的頭銜,畢竟有它磨蝕人心的為難處。然而,爸地一片體貼媽咪的愛意,終究是惘然。豪門既入,一切就都由不得自己了。杜家,造就了媽咪的美麗高貴,造就了社交界的一顆珍珠--媽咪原來可以將一切掌握的那麼好!天生的豪門中人!可是就因如此,我的童年記憶,甚至慘綠年代,不識「母愛」這種溫情的深切滋味!

  我正想出神,突飛來一根雞骨頭。

  我抬起頭,杜見志那傢伙正啃著一塊雞骨頭,不懷好意地笑著。

  「嘿!聽妳暑假熬了一碗當歸大補湯,滋味怎麼樣?」

  我吃我的飯,鐵了心不理他。

  「什麼當歸大補湯啊?」青芳睜大雙眼,一派天真無邪的模樣。

  做作!

  「青芳,妳不要聽見志胡說八道。」見達好歹是個大學生,比起見志有氣質多了。

  「大哥,你就是偏心,老是袒護見歡。」見美跟她母親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任性又驕縱,處處以自我為中心。

  「小美,妳別聽見志胡扯了,他自己被當了一屁股,差點高中要念四年。」見飛含了一口「雪裡紅」,半開玩笑的說。

  「杜見飛,你竟敢掀我的底,看鏢!」

  說著,一塊雞骨頭橫過桌面,直搗見飛的腦門。

  雙胞胎兄弟見狀,一人一手碗盤,將「飛鏢」截下,「噹」的一聲扣落在桌上。

  敢情他們平時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青芳姊妹在旁拍手叫好,見美埋怨她的裙子被弄髒了。我看著他們胡鬧,有種事不關己的冷漠。

  我安靜吃我的飯,全然不管他們正鬧得天翻地覆,偶爾接受到見達傳來微笑的眼光,也是不理的。見美在一旁一直叫著「不要鬧了!」也沒人理她,整個桌上早已杯盤狼籍,骨頭紛飛。怪的是,長輩們竟沒人出面制止。

  終於杜見志抽空瞥見了我「安穩」的吃著飯,大叫「休戰」,氣呼呼地坐下來:「不公平,我們鬥得死去活來,妳卻安如泰山吃妳的太平飯。」

  「你們鬧,關我什麼事!」

  「當然有關!要不是因為妳的「當歸大補湯」,我們怎麼會打起來。」

  「阿志,你別又鬧了!」見達喝他一聲。

  「大哥,你就是偏心,有什麼不好說的!害我裙子都弄髒了!」見美憤憤不平的說。

  見康撇了撇嘴,很不屑的說:「女孩子就是多嘴又好事。」

  「杜見康,你說什麼!你說我多嘴又好事!」

  見康聳聳肩,攤了攤手,一副「我可沒說什麼,是妳自己說」的吊兒啷當。

  見美氣得抓起筷子朝他丟過去,一場戰爭又從此開始。

  我皺了皺眉,飯也不吃了。見飛閃到我身邊說:

  「妳真了不起,一桌子的人因為妳吵翻天。」

  我轉過身面對他:「自己吃飽撐著,閒得沒事做,何必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嘿!妳很不友善。」

  「你錯了!我一向很友善,不過,那要看對象是誰。」

  「這麼說,妳是衝著我的?」

  「隨你說吧!」

  說完我便起身離開,突然傳來大伯母的聲音:「你們在鬧些什麼!還不都坐好!」

  「都是見康啦!他說我--」見美先告狀,說到一半即咬住嘴唇,頓住了下面的話。見康和見壯雙臂交叉,相視而笑。

  「沒什麼啦!媽。我們只是鬧著玩!」見達息事寧人,企圖粉飾太平。見飛笑看了我一眼。

  「這麼大的人了,還跟小孩一樣,全都安靜坐好。」

  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大伯母說那些話時,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見美忿憤地坐回自己的位子,青芳和青芬忙著低聲安慰她。過一會,三人就有說有笑,當我不在場似的。

  「喂!妳到底有沒有喝了那碗當歸大補湯?」見志不曉得什麼時候又溜到我身旁,壓低了嗓子,跟作賊一樣。

  我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杜見志,你未免太無聊了,剛剛的教訓還不夠嗎?」

  「我只是好奇,」見志聳聳肩:「聽我媽跟二嬸說得活靈活現的,不弄清楚,我怎麼甘心!」

  我倒抽了一口氣,原來!

  「好奇心那麼重做什麼?你自己不也差點升不了級!」

  「還說呢!被我媽罵慘了!妳呢?有沒有被刮?」

  我遲疑了一會,然後輕輕地搖頭。

  「我就說嘛!妳命真好!我就知道三嬸絕不會像我媽那麼沒氣質。」

  「杜見志,」我白了他一眼:「你不要這麼大嘴吧好不好?口沒遮攔,看你剛剛鬧的!」

  「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誰叫老天偏心--」

  「你不說話,沒當你是啞巴,」我打斷他的話:「男孩子這麼多嘴,當心以後大舌頭。」

  「尖嘴利舌的,奇怪妳怎麼跟三嬸差那麼多?」

  我狠狠瞪他一眼,隨即離開座位,離開那些是是非非。

  臨走時,奶奶將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給我一團鈔票,我沒有拒絕,只是對她會心的一笑。奶奶這樣倒不是怕其它人吃味,而是這樣偷偷摸摸的舉動,算是我們彼此之間貼心的小把戲,奶奶喜歡這樣表示一種親密的愛意。秘密啊!那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兩人之間一旦有了某種共同的秘密,就更容易生出某種親近的貼心。奶奶樂此小把戲不疲,我也就陪著她遊玩下去。

  我走到門口,見飛突然跑過來,扳住我的肩膀,往我臉頰親了一下,笑說:「再見了,親愛的堂妹,希望很快能再見到妳!」

  這傢伙,算準了人多我不敢發作。可惡!我抬頭看著他,用力踩在他腳上,臉上堆滿了笑:「謝謝你,親愛的堂哥,很高興見到你。」

  他那哭笑不的表情,真是滑稽。活該!這下子准讓他痛上一個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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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49: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章   

  一大早,我人都還沒有踏進教室,阿花跟小麥就一臉熱切把我拉到牆角。那神情活脫是中彩券,馬上就有好幾百萬到手似的。

  「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沒好氣的說。

  「還裝!上個禮拜六啊!」

  我想了一下。

  「你說我和我媽咪的事?」

  「誰問妳那個!我是說上個禮拜六妳留校,米--有沒有什麼事--唉呀!反正妳知道我的意思啦!」

  原來是問這個。我走到座位,把書包掛好,然後坐下來。她們兩人像個跟屁蟲似的,一直黏著不放。

  「很抱歉,實在沒什麼精采的劇情可以報告。如果妳們真的這麼好奇,不會自己留下來看看!」我挖苦她們,誰知道她倆竟曖昧地相視而笑,一言不發,各自回到座位。

  我覺得有點奇怪,不過,只要不煩我,我也無心探究太多。只要一想到待會上課的測驗--唉!還好媽咪什麼都不知道。上天憐憫我,幸虧我那些個討厭的堂兄弟姊妹沒有一個和我同校。不過--我腦中一閃,瞥了張亮麗一眼。這是個充滿威脅的人物,我得小心提防。

  張亮麗正和她前面的同學在談笑,那傢伙不知說了句什麼,她回頭看我一眼,很不屑的笑著。我也睨了她一眼,隨即把頭轉過去,不再理她。

  本來我對她是沒什麼成見的,不過她既對我敵意這麼深,我也不怕招惹她。我這個人,人家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他,莫名其妙的氣,我是絕對不受的。有時想,我這種個性一點也不溫柔婉約,不免有些沮喪。女孩子還是溫柔一些的好,像--唉!我又冀望像誰呢?

  這一天就在我滿懷心事中度過。放學後,我沒跟小麥阿花打招呼就先離開,在街上四處游晃,不想回家。反正回去也只是面對一屋子的冷清。

  我跑到電影街看了一場電影,然後吃了一碗紅豆冰和蚵仔麵線。吃完後,覺得有點反胃,找了一家快餐店,躲在廁所吐了起來。秋深了,天黑得快,走出快餐店,七點不到,只見車水馬龍,霓虹燈在夜色中四處閃爍,紅的黃的藍的綠的……閃得我頭暈目眩起來。夜有點涼,微弱的星光在地面燈火強勢的壓迫下,顯得那樣柔弱不明。我仰著頭,深深歎了一聲。這樣的夜色,讓我覺得有點寂寞難捱!天上的星彷若我的心,在塵埃和雲霧的掩蓋下,那樣的晦澀不明。有誰能透穿霓紅燈的光影、塵埃和灰燼,看入星辰的心,看入我的心?

  有誰呢?


            
第十五章   

  這是我第二次被留校加強數學輔導。

  說是第二次,其實已是每試必留,因為到目前為止總共也不過兩次測驗而已。

  阿花和小麥這次竟然也包括在其中。我瞪著她們,不敢相信,阿花笑著對我眨眨眼,我才明白當初她們那朵曖昧的笑容代表什麼意義。

  我只覺得好笑。居然有人無聊到這種地步!不過,想想存在她們心中對米俊寬的幻想,也就釋然了。

  海市蜃樓雖然永遠遙不可及,抓不住真實的姿態,但一旦遇見了,多數人心中還是捨不下那份虛無飄渺的美麗。

  我拍拍小麥的肩膀;「妳這樣被留校,張衍知道了,豈不很心疼?」

  「不會的!」阿花插嘴說:「早約好五點在「東坡居」見面。哦--本來要約妳一起,可是怕妳--」

  我笑了笑表示瞭解,心中有點酸。一點點難過吧!我想。不是因為她們沒約我,而是為了心中一些早已瞭然的明白。

  女孩子間的友誼總是不長久的,她們一旦交了異性朋友,就容易忘了同性朋友的存在。也許是因為女孩子總將愛情憧憬得太美麗;一旦談戀愛,便全心放在親密的人身上。人總是容易移情到親近的人身上,是以愛情永遠戰勝友情的不朽。

  我和小麥阿花其實也只是因緣際會,成就了這樁情誼。我們三人是不同個性、典型的人。阿花樂觀明朗,肆無忌憚,不明所以的人,會以為她三八,缺少了女性的矜持。小麥個性冷靜沉穩,有不讓鬚眉的英氣,又有女性溫麗的陰柔。而我,帶點冷漠孤傲,一點也沒有媽咪高貴、優雅和動人的風采。

  我們三個,阿花青春俏麗,小麥溫麗柔媚,而我,我寧願相信自己是清清淨淨、美麗動人的女孩。

  我知道,我一向知道,知道自己是個美麗動人的女孩。可是,再怎麼美麗,也比不上阿花的俏麗可愛,小麥的柔媚沉靜,更比不過媽咪的高貴優雅,甚至連張亮麗的清麗無邪都比不上。我不矮,一六五公分纖細合宜的身材。可是,怎麼看,也只是一副病態,比不上阿花、小麥健美康麗的體態,更不用說張美麗性感迷人的身材。外在的條件,我怎麼比,都比不過她們,那麼,內在呢?張亮麗是不用說了,聰明、伶俐、成績好、人緣佳,小麥被杜晚晚直誇是「神童」,在數理上自有她過人的地方;阿花勢心誠懇,坦白可愛,是孝順的女兒,親切的大姊。而我呢?我呢?我成績不好,人緣普通,不熱心,也不坦白可愛。

  這樣的我們,因緣際會而相聚一起,我心中覺悟,也許有朝一日終需嘗到離散的悲哀。其實一個人也不算太壞,我早習慣一人游晃的日子,雖然有時心中有點酸,有點悲哀。

  休息時間結束了,大家都在自己座位上坐好。聊天的,吃東西的,都安份的閉上嘴巴;夢周公的,也乖乖的跟周公說拜拜。

  米俊寬掃了大家一眼,然後開始講解複習,一切大抵和上週一樣:講解試卷、進度複習,然後出幾道題目,解答出來交卷後便可回家。

  這次留校的,除了小麥和阿花,還有一、兩位新加入的同學外,其餘三、四人都是上個禮拜的「老顧客」。有了上次的經驗,大家都有備無患,四點不到,大半的同學都交卷離開了。而我,天啊!還做不到兩題。

  小麥回頭,小聲的說:「對不起,杜歡,我們要先走了,妳一個人還好吧?」

  我點點頭。她小聲叫了阿花,兩人一道交卷離開。

  我目送她們離去,外頭陽光正好,心裡悵悵的。回過頭來,正好接住米俊寬冰冷的眼光,不由得低下頭。

  這星期,我一直避免回想上週末發生的事,而米俊寬冷漠如常的態度,也讓我懷疑那只是我自身錯覺的幻覺。可是,米俊寬抹去我眼淚的那觸感,我撲倒在他懷裡那一剎時如電的顫慄,卻真實地一再提醒我,那不是幻象--

  不管是真是假,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低頭用心地作答。

  良久,大概半小時吧!我抬頭看看窗外,剛剛大好的陽光,不知何時已躲在烏雲背後,雲層很低,彷彿一伸手就可摘下一片陰霾。

  還有三題,我得趕快加油!

  五點的下課鐘響時,教室只剩下我和米俊寬,而我,還有最後一道尚未解答的習題。

  米俊寬看見我抬頭,放下書本走到我座位旁問說:

  「寫完了?」

  我搖頭:「還有一題。」心中期盼他趕快走開。距離這麼近,讓我覺得不自在。

  米俊寬整個人冷得跟冰一樣,真不知道他對他身邊那群忠實的親衛隊是怎生的態度。這個人,感覺溫度在零度以下,我真懷疑,他是否懂得憐香惜玉的溫存!

  我一直祈禱他趕快走開,他反而定住不動。我心中慌了起來,越是心慌,越是不知所措,腦子亂哄哄的。他站了一會,我凝筆的姿態也就持續了一會,最後,他問:

  「不會?」

  「不會。」我回答。

  他拉出一張椅子坐在我身旁,靠得那樣近,我真怕他聽到我慌亂無章的心跳聲。他仔細分析講解,我胡亂點頭,假裝聽懂他的話。

  終於他丟下筆說:「妳可以回去了。」然後,收過卷子走回講台。

  我胡亂的收拾書包,一邊看著他的背影。他今天穿著白色襯衫,灰亮的西裝褲,搭配咖啡色的短筒馬靴。光是背影,就讓人感覺到那股懾人的氣質。我突然荒唐的想著領帶呢?忘了他是否打了領帶。

  收拾好書包,我走向後門準備離開教室。走到門口,視線越過走廊,看到廊外傾盆的大雨時,整個人都傻了。看我愣在那,米俊寬的聲音飄了過來:「很晚了,還不趕快回去。」

  說完將電燈關掉,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我走到一樓,駐足在廊上,望著天空,看著雨從天空上嘩啦啦的掉下來。那感覺真是奇妙!像是千軍萬馬往你踐踏而來,卻是事過無痕,只除了身上一點濕意。我一直抬頭望著天空,覺得自己將要融在雨點中了,直到一個黑壓壓的東西,往我頭上罩來。

  我胡亂將那東西從頭上抓開,回過身,生氣得就要破口大罵,「碰」一聲,鼻子撞上牆壁。我捂著鼻子,低聲咒罵倒霉,張開眼睛,才發現那堵牆原來是米俊寬,再看看手上抓的東西,是他的西裝上衣。

  我仰頭看著他,手上仍抓著他的西裝,他看著他的衣服說:「妳沒有帶傘,披著吧!」

  說完便往雨中走去,我兀自站在廊下。他回頭,人已經在雨中,大聲說:「還不快走!」

  只我只好罩上他的衣服,快步跑進雨中,緊挨著他跑到校門口。

  校門口空蕩蕩的,鳥屎都不見一粒,只有無盡的雨從天際一直傾落。兩人躲在薄弱、毫無護衛力的屋簷下,雨從四面八方傾沒身上。米俊寬雙臂一張,用力抱住我,將我護衛在他的遮蔽下,我頭上罩著他的衣服,瑟縮地躲在他懷裡,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終於,米俊寬攔到了輛出租車,將我拉到身前催促著:「上去。」我趕緊進入出租車內,他一側身,也坐了進來。

  我輕輕喘著氣,不敢太大聲。我的書包、裙子、鞋子全都濕了,但上半身還算好。米俊寬可慘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上來似的,發上、臉上一直滴落著水珠。

  出租車司機看我們一副狼狽樣,車子駛開了好一會,才問我們上那裡。米俊寬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看我,我趕緊告訴司機家裡的地址。

  這時我已經將他的西裝外衣拿在手上,用衣袖擦著臉上的雨珠。他突然將我扳過身去,拿出手帕為我擦淨臉上的濕意,然才開始擦拭自己濕漉漉的身體和頭髮。

  我的心剎時混亂到了極點,車裡的空氣也好似冷凍凝結住了,氣氛有點尷尬。司機不時好奇地從後視鏡窺伺我們一舉一動。我看著窗外,雨還是嘩啦嘩啦不停地下。

  好不容易終於到家,車子只能停在巷子口,我得自己走進去。一打開車門,雨就嘩啦的跑進來。米俊寬把西裝外衣又罩在我頭上,自始至終什麼話也沒說。我看了他一眼,就衝入雨中,直跑到家門口,才想起,我忘了付車錢。

  我跑步上樓,急著想脫掉一身的濕衣服。衣服濕漉漉的黏在身上,那滋味很不好受。經過張家門口時,張亮麗正好打開門,看我一副狼狽樣,嘴角泛起一股嘲弄的笑意。我看她瞥了我放在手臂上的衣服一眼,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慌張,無心跟她計較,加快腳步跑上樓去。

  還好米俊寬今天上課時,只穿著襯衫,沒穿西裝上衣;還好這時衣服已淋得濕漉漉的,看不出原來的型樣--這時我人已經站在家門口了,為自己這個想法感到可笑。我為什麼要怕張亮麗知道這是米俊寬的衣服?天知道!

  我拿出鑰匙開了門,把東西丟在客廳,從房間拿了換洗衣服就往浴室跑,電話偏偏在這時候響起。

  我接了電話,是外公。

  「阿歡,怎麼沒來外公家?不是說好下午來的?」

  天!我忘了這檔子事!

  「對不起!外公!學校臨時有點事,又下大雨。我明天過去好不好?」

  「當然好!跟妳媽咪一起來!」

  「媽咪沒回去嗎?」我疑惑著。

  「沒有。她打電話來說臨時有事。」

  「哦!外公,我不跟你多講了,明天見面談好嗎?」

  「好。再見。」

  「再見,外公。」

  我掛上電話,跑向浴室,才不到兩步,電話又響了。我猶豫了一下,橫了心,不去理它。

  洗完澡,吹乾頭髮,全身輕鬆多了。我斜躺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著看著,睡意慢慢爬上全身。矇矓間,聽到什麼陰晴多雨,二十、三十度的。睜開眼,原來是電視在講話,正在播氣象,畫面上幾條不知名的魚游來游去的。我想起了那場大雨,那件西裝--西裝!我坐直了身子,四處尋找它的蹤跡。原來它躲在角落裡,委屈的躺在茶几邊的小椅上。

  我對著它發呆,不禁想起它的主人,想起大雨中他的擁抱--臉頰驀的發燙燒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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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49: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六章   

  從上星期六開始,天氣就一直陰晴不定,就像我的心情。

  今天都禮拜四了,米俊寬那件西裝還掛在我的房間裡。我實在沒那種勇氣,拎著一件男人的西裝到學校來,用袋子裝又怕折皺了。我將西裝送洗時,洗衣店的老闆一臉疼惜的摸著衣服對我說:

  「唉喲!小姐,妳實在真捨得!這麼一件上好質料的西裝讓雨給折騰成這個樣子!」

  所以,不是自己的東西,還是多替人家愛惜一下吧!

  可是,我一直煩惱著該如何將衣服送還給米俊寬,他卻連提都不提一下。既然他不急,我就放著吧!反正他也不缺那一件衣服。

  我還是跟以前一樣,遠遠的避開他。我不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事如春夢了無痕,我還是認定,他是個冷漠難以接近的人;那些溫情只是他一時的慈悲罷了!有時,我會問自己,這世上有沒有什麼真正讓我在意、放在心上刻骨銘心的人事物?也許有吧!只是我還沒有遇見。阿花說我太冷漠了,十七歲的我,也許說來有那麼一點點寡情。既沒有少女應有的明媚,也沒有女孩見羞的靦腆,我甚至連天真無邪都不是。

  我想,我還是像媽咪的多,我沒有像爹地那般熱情如少年的臉!

  星期天在外公家,我就聽到外公對外婆歎息說:「阿歡這孩子,越來越像阿昔。」大概外公歎的是我形於外成於衷的那份冷和淡,也許他看得更深些,我不知道。

  我和媽咪真的愈來愈像了嗎?媽咪高貴優雅迷人的氣質我也俱備了嗎?我不太關心這些的。我只是不願意像媽咪,一點也不願意。

  媽咪漸漸也不太管我的事了;打從我上了高中以後。她有她的世界,我只要不做出令她丟臉的事,比如零分這類的,我們彼此的生活還是可以聯集得很好。她一直很忙,最近更忙,忙到忘了她還有一個女兒存在。

  我想,媽咪也許在談戀愛。

  談戀愛--好奇怪的動名詞。對像大概是編號三吧!好幾回,我接到他找媽咪的電話。媽咪什麼也沒說,我也不問。我只要管好自己的事。

  小麥和阿花並不知道事實的真正情況。她們見過媽咪,羨慕我有這樣一個氣質高雅華貴的母親。「像貴夫人一樣。」這是她們的話,的確也是如此,杜家三少奶奶畢竟不是等閒之人可以做得好的--像媽咪那樣。

  我發現自己最近常常處在虛無的真空狀態中。阿花埋怨我老是心不在焉,小麥也被我昨天上體育課從單槓上摔下來的舉動嚇一跳。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摔疼的不是自己的肉體;我在距離以外審視著自己。


   
第十七章   

  醒來的時候,天光依舊晦澀不明。我抱著枕頭,決定曠課一天。

  這對我來說不是太困難的事。每天我七點出門上課時,媽咪通常還沒有起床。所以我只要待在房間,讓媽咪以為我上學去了,等她出門後就沒事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我決定曠課一天。

  人還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的,起碼,我改變了自己今天下午必須留校的命運。我只要不去上學就可以避過一切。對!我決定曠課一天。

  等媽咪出門後,又過了十幾分鐘,才盡速梳洗換裝,然後躲過張媽媽的視線,成功的遊蕩在溫暖的陽光下。

  星期六早晨是很悠閒的時光;我看街上來往的人一點也不匆忙。然而,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隨時到街上去,永遠有這麼多人在左右奔忙?這應該是上班或上學時間才有的景象,照理講,街頭現在應該空蕩蕩的才對,為什麼事實卻正好相反?任何時候在街頭永遠有一群人在那裡匆忙?像今天,我會在街上遊蕩,當然有我的原因:我曠課,離開常循的軌道。那麼,這樣說來,在街上奔忙遊蕩的人,應該各自有各自的因由情懷了!也許吧!總有些家庭主婦、失業的人出來買菜逛街,找工作碰運氣什麼的,天知道!

  我晃到一家專門放映外片的戲院,「羅馬期假」又重映了。這部片子我看過好幾遍了,每次上映都會來看。奧黛麗赫本的清純令我百看不厭。

  我掏出錢,往售票口走去,早場的人不多,我前面只有一個人正在買票。那個人好高,背影有點熟悉。反正不會是我認識的人,這個時候,絕對不會的。

  前面的人買好票轉過來準備離開,我側著身子讓他通過,不經意朝他看一眼,對方也不著意的看我一眼。

  這一眼,讓我呆在當場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對方又看了我一眼,笑意好深。回過身,又買了一張票,然後經過我身邊,說:「走吧!」

  我像做錯事被逮著的小孩一樣,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乖乖地跟在他屁股後。

  進入電影院時已經在播映國歌,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他抓住我的手,牽引我到座位上。

  坐定後,剛好銀幕上打出「本片開始」的字幕,我按捺住心中許多疑問和騷動,隨時光倒流,回到中世紀羅馬的繁華熱鬧和安公主愛戀的故事中。

  每次看到最後一幕,當記者會結束,眾人都離開後,男主角葛雷哥萊畢克一個人背對著安公主離開的方向,雙手插在褲袋裡,朝著鏡頭的方向緩緩走近,鏡頭越拉越高,越拉越遠,襯出大使館高高的屋樑和背後男主角獨自走過的那一大段長廊時,心裡就悵悵的,忍不住想落淚。

  「立場」真的那麼重要嗎?相戀只求對方的靈魂,是不關立場和年齡;情之所鍾,和年齡及立場是無關的。為什麼落實到現實生活裡來,年齡、身份、地位,這種種的立場都成了相知相許的阻礙?

  我悄悄拭掉淚,怕身旁的人察覺。燈光一亮,我就起身急著離開,對方按住我的手,我只好又坐回座位。

  我低著頭,沉默了一會,手仍按住我的手。服務小姐走過來說清場了。他從座位上站起,對服務小姐微笑表示抱歉。他的笑,足夠迷惑人心。我看見服務小姐緋紅了臉。

  出了電影院,正午陽光正焰,街頭熙攘往來的,好個白花花的世界。幾個背書包的學生談笑著從我們身旁走過。我猶豫著該不該繼續跟在他身後,他往身後一抓,把我拉到他身旁。

  「走到前面來,不要老是像小狗似的,跟在我後面。」

  這時已經十二點了,我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過東西,肚子餓得咕嚕咕嚕的叫。

  我抬頭看他一眼,他專顧前方,怡然又自在。我四處張望,街上處處傳來誘人的飯香。

  終於,我對著空氣說:「我肚子餓了。」

  他停下腳步,仔細的看著我,好像我是什麼稀奇的寶貝。我也停住腳步,直視著他,再一次說:「我肚子餓了。」

  他輕輕笑了起來,很開心的笑說:「我還以為妳都不吃飯的。」說完很自然的拉住我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他帶我到一家餐廳,氣氛、裝潢都不錯,很安靜,乾淨、清爽,沒有一般餐廳油煙裊裊、喧嘩吵雜的景象。

  我一口一口吞著火腿蛋炒飯,吃相難看至極,和我們鄰桌那兩個小淑女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的優雅,恰成強烈的對比。

  他看著我,又笑了:「慢慢吃,小心噎到了!妳好像趕赴什麼約會似的,急著離開。希望不是為了躲開我才這樣。」

  我一口飯吞到一半,聽到他這麼說反而真的噎到了。我按著喉嚨,難過得喘不過氣來,隨便抓起桌上一杯開水連喝了好幾口才順過氣來。

  等我定下心抬起頭,我跟前那杯水正靜靜躺在炒飯邊跟我說哈囉。他微微一笑,輕輕點頭,把我那杯水移到自己跟前。我低下頭,不知怎麼面對眼前這個人。

  我一直躲著他,害怕他那種老朋友似的溫情;小心地避開他,不要自己陷得太深,落入無助的沼濘中。現在他卻坐在我面前,距離這樣的近,我真怕我心裡隱藏的某些情愫顛覆反動終至潰決氾濫。

  前廳這時傳來柔美的鋼琴聲,宛如流水淙淙,是「沉默之聲」。我們雖然遠在角落裡,「沉默之聲」依然友愛的籠罩我們。

  我繼續吃我的火腿蛋炒飯。只是,肚子雖餓,卻有點食不知味了。這時說話,對我來說是一種苦刑,沉默對我也是一種苦刑。我希望趕快離開餐廳,離開他。

  付帳的時候,我瞥了賬單一眼,真是坑人!一盤火腿蛋炒飯要價三百元。也許他們賣的不是食物,而是情調和氣氛,還有鋼琴演奏。也許吧!

  此時我們又置身在大街上,我還是跟在他身旁。

  街上的人愈來愈多,週末的午後,各式各樣的頹廢歡樂都躲在角落裡蠢蠢欲動。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我不敢開口說要離開,他似乎也沒有各自分開的意思。上了天橋以後,我的胃突然抽痛起來。一定是剛才午飯吃得太急太猛,加上早上又沒吃東西。該死的胃痛!什麼時候不好來,偏偏挑這時候過來湊熱鬧!

  我用手護胃,冷汗直流,痛得想蹲下去。這一來,步伐便慢了,落後他好幾步。我勉強趕上去,拉住他的衣服。天橋上人潮來來往往的,他護著我到橋邊,低聲問候。我指指胃部,痛得說不出話來。

  「又胃痛了?妳在這裡等著,我幫妳買藥去。」他的語調裡包含著一種關心,讓人覺得很溫暖。

  我搖搖頭,拉住他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

  「也好,看妳這副樣子,把妳留在這裡,我也不放心。」

  在藥局裡,他買了好幾種胃藥,向老闆要了一杯水,就要我全都服下去。老闆搖搖頭,說:

  「先生,雖然只是胃藥,但也不是這種吃法!」

  說完,從那堆五顏六色的藥中,挑出一、兩種混合配在一起,要我服下去,其它的就全部收進玻璃櫃裡。

  我們在藥房裡坐了一會,等藥效發生作用才離開。

  等我們坐在一家佈置優雅、情調柔美,音樂聲淙淙流瀉的下午茶專門店後,勞勃瑞福背靠著椅著,直視著我。

  「好了!妳現在可以說了吧?」

  「說什麼?」

  「說妳為什麼在該上課的時間,出現在電影院裡。」

  「那你自己呢?該上課的時間,為什麼會出現在電影院?」

  「因為我是老師,妳是學生。學生是不自由的。壞孩子,老實說,是不是逃課了?」

  他嘴上說的嚴厲,眼底的笑意卻好深。我啜了一口茶,然後放下杯子。

  「我討厭檸檬紅茶。」

  「什麼?」

  「我說我討厭檸檬紅茶。」

  「那妳為什麼要點紅茶?」

  「是你自作主張幫我點的!」我抗議道。

  他瞅我一眼,然後說:「那我的薄荷茶給你。」

  我搖頭:「不用了,反正一樣難喝。」

  他微微一笑,專注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又承受不住他帶笑的眼波,只一直垂著眼瞼,也不說話。

  要猜一個人的心思真的很難,我一向拙於揣測別人的心意,那實在是件太累人的事,我以冷漠偽裝自己。感情脆弱的人,還是寡情一點的好。

  勞勃瑞福一手抱胸,一手支著下顎,審視著我。我大膽回視他,他輕輕的笑了。

  「妳很倔強,不妥協。」

  「那要看是什麼事。」我說。

  「比如--」

  「比如說,如果你堅持付帳,我也不會反對的,絕對妥協到底。」

  他的笑意更濃了:「妳都是這樣敲詐別人的!」

  「不!那要看對方是否願意讓我敲詐!」我一本正經的說。

  「像我這樣?」他抬了抬眉毛。

  「是的,像你這樣!」我也抬了抬眉毛。

  他笑開了臉,很愉快的樣子,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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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發表於 2024-4-17 07:50: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杜見歡,請妳上來解答第一題。」

  星期一數學課,米俊寬一進來立刻考試,考完試第一件事就叫我上台解答第一道問題。

  他是存心出我的醜,我心裡想。

  上禮拜六逃課,故意躲開下午的留校輔導,他心裡不知作何感想,我無法從他冷漠無表情的臉上窺出端倪。

  雖然雨中的那一幕情景一直縈繞在我腦海中,但因我對米俊寬不曾有幻想,所以意態一直自得自在。即使是,那個大雨的午後,讓我懷疑米俊寬藏在冷漠外表下的一絲慈悲;基本上,我還是覺得和他有著很遙遠的距離感。他就像是天際牽牛之星,七夕以外,什麼都不是。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想的,尤其是時常圍在他身邊的那群親衛隊,米俊寬是否對她們展露過迷人的微笑?但起碼對我來說,他像是奧林帕斯山上的一尊雕像。

  我從容的走上講台。星期天用功了一整天,為的就是應付今天的測驗。今天的題目我有把握考及格,何況他要求的一向不太多。我很高興這個禮拜我終於不用再留校了。

  下課後,阿花硬是擠到我的座位上,害我差點跌下去。

  「從實招來!妳星期六跑到那裡去了?」

  「拜託妳過去一點好不好!」我將她推開一些:「我去看電影。」

  「一個人?」

  我抬頭看了看教室的天花板,想了想。

  「不清楚有幾個人,沒仔細算過。」

  「跟幾個人一起看電影,妳會不清楚?」

  「當然不清楚!電影院那麼暗,人那麼多,我怎麼知道誰是誰,到底有幾個!」

  阿花恍然大悟,掐住我的脖子。

  「好啊!跟我來這招!」

  我怕癢,撥開她的手。

  「好吧!告訴妳,我生病了,去看醫生,如此而已。」

  「真的?」

  「真的!」我舉手發誓。

  「生什麼病?」

  「阿花,妳在做戶口調查還是健康檢查?」

  「我就是不信,」阿花懷疑的看著我:「星期六打了一晚上電話給妳,妳都不在。」

  「我媽咪呢?」

  「也不在,」阿花搖頭說:「我一直打到十點都沒人接。」

  星期六我回到家時已經十點半,那時媽咪已經在家了。原來那時媽咪也是剛到家不久。還好媽咪沒接到阿花的電話,她問我到那裡,我還說是到阿花家!

  其實我也不怕媽咪知道。我一向自律自重又自愛的,不是嗎?媽咪可能連想都沒想到,我會撒謊騙她--說撒謊是太嚴重了,我只是懶得多作解釋。我的個性越來越淡,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像媽咪--

  我知道她星期六一定跟編號三約會去。然而那又怎麼樣?是啊!那又怎麼樣?

  「杜歡!杜歡!」

  「啊!什麼?」

  「我問妳,生什麼病啊--看妳心不在焉的!」

  我回過神,故意朝她大聲咳嗽。

  「感冒啊!還能生什麼病!現在我把病菌傳給妳了。」

  阿花忙不連迭地跳開。

  「妳找我什麼事?」我突然想起來。

  「問候妳啊!怎麼好好的,缺席不來上課--妳該不會是為了躲掉米米的留校輔導吧?」講到最後,死阿花,神情曖昧得像是我和米俊寬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牽扯。

  我白了她一眼說:「妳扯到那裡去了。我問妳,妳昨天為什麼不再打電話來?我一整天都在家。」

  這下子換她無辭以對。我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跟王大約會去了對不對?」我又睨了她一眼。還有小麥--「咦?小麥呢?」

  「麥子上洗手間去了,妳現在才發現?」阿花逮著機會,數落了我一頓:「妳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看妳常常「神遊太虛」,上次體育課還從單槓上摔下來!」

  我低下頭準備下一節課的課本,避開她的眼光。

  「沒什麼,妳不要擔心。我只是感冒身子虛,體力不濟,過幾天就好了。」

  「這樣就好。有什麼事不要放在心上,說出來心裡也輕鬆些。」

  我捏捏她充滿青春彈性的臉頰,促狹的說道:「遵命!阿花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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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發表於 2024-4-17 07:50:31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第八堂下課後,我和阿花、小麥一起走出校門,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回頭,那人走近身來。

  看清楚是誰,我就沒什麼好臉色,口氣也不太好。

  「你來這裡做什麼!」

  「拜託,小姐!脾氣不要這麼大,我又沒得罪妳。幫我介紹妳身邊這兩位可愛的小姐吧!」

  我不理他。他轉頭向著阿花和小麥。

  「兩位好,我叫杜見飛,Y大信息系三年級。身高一七五公分,體重七○公斤。喜歡籃球和游泳。未婚單身貴族,是杜見歡的堂哥--」

  「夠了!」我打斷他:「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他這才回過頭,正經的說:「不是我找妳,是奶奶找妳。我只是奉命來接妳而已。」

  「奶奶找我?什麼事?」

  「這妳得自己去問她了。」見飛聳聳肩:「我只是執行命令的小角色而已。」

  我沉吟了一會,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一定是為了媽咪的事。杜家眼線四布,有什麼風吹草動,他們沒理由蒙在鼓裡的。

  「可以走了嗎?我的車子就停在那邊。」

  「既然你開車來,就順便送我同學回家吧!」我拉著阿花和小麥朝車子走去。見飛先將後座門打開,讓她們兩人入座,然後繞過車尾走向駕駛座。我站在車子旁邊,等他把前座車門打開,不經意的回頭,正好看見勞勃瑞福和米俊寬一前一後走出校門。

  勞勃瑞福朝我熱切的微笑,我對他輕輕點頭,身子一矮就跨入車中,沒注意他身後不遠處米俊寬的動向。

  還好小麥和阿花沒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出現,她們的注意力全給見飛攫走了。

  見飛長得可以說是英俊、瀟灑--不只是他,杜家每個男人都有著一副誘惑女人的皮相。加上他們家境優裕,從小就一帆風順,小小年紀便有著一般男孩缺乏的氣質和風度。這樣的男子自是容易令人傾心的。不要說是風度翩翩,女朋友一把抓的杜見飛,就算來的是毛躁不馴的杜見志,相信阿花和小麥臉上的神情,也是同樣的靦腆和迷醉。更何況杜家有的是錢,「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七分天賦,外加三分修飾,杜家男子從爺爺到見康見壯雙胞胎,個個是瀟灑迷人,誘惑力十足的萬人迷。

  像見飛,才大三就開車上學,這點又增加他誘惑女性的資本。這個年代,誰還受得了在吵雜顛簸的公車上談情說愛?更何況,車子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表徵,沒有幾個女孩超脫得出這種例外。

  而見飛不愧是杜家的男孩,才多久的功夫,和小麥阿花就熱得像老朋友一樣,把她們的名字、電話、住址套得一清二楚。我有點後悔要見飛送她們回家,怕自己原先的好意,到最後害了她們。

  「你女朋友已經夠多了,不要再去招惹她們。」她們兩人都下車後,我立刻警告見飛。

  見飛滿不在乎的聳肩:「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她們。」

  「我告訴你,杜見飛,」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她們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准你碰她們。」

  見飛看了我一眼,語氣平順的答道:「得了吧!杜見歡,男歡女愛,兩情相悅的事妳管得著嗎?」

  「兩情相悅?哼!你未免動情動得太快了吧!」

  「很難說,我一向是博愛大眾的。」

  「你對誰博愛我都不管,我只要求你,不要招惹她們。」

  車子這時已經開進杜家的前院,見飛把車子停妥,解下安全帶。

  「省省吧!親愛的堂妹,管好妳自己就好。那兩個男的是誰?該不會是妳們學校的老師吧?穿黃襯衫那傢伙對妳笑得那個樣子,沒有鬼才怪!還有另外一個看妳的那神態--親愛的堂妹,妳可真不簡單!」

  我停頓了幾秒鐘才轉頭面向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杜見飛,天下只找得出你這種人才會有這種骯髒的思想。」

  「是嗎?妳真的不懂?算了吧!算是我弄錯了。反正妳管好自己就好。」

  見飛用力關上車門,繞過車頭,為我打開車門,攙扶我下車。我心神恍惚迷離,由著他摟著我的肩膀走向大門。

  到了屋裡我才如夢初醒,掙脫他的懷抱。大家都在,就等我們吃飯。我放下書包,在見志身旁坐下。

  席間,大家都談些不著邊際的事,沒有人問候媽咪。因為太刻意了,反而顯得造作。我看著他們,突然覺得一張張臉都變成了陌生的容顏,像是一群間諜,磨刀霍霍準備向我逼問口供。

  我心裡有了底,反而意態更加從容,和他們談笑風生的。我拍拍見志的肩膀,他低頭沉思,飯動也沒動。

  「怎麼了?生病了?你今天怎麼這麼乖?一句話都不說?」

  他猛地抬起頭,粗聲的說:「嚕嗦。」然後就猛扒飯入口。我也不以為意。他可能是聽了什麼風聲,覺得難過。媽咪一直是他的偶像,我看他對媽咪比對他母親還崇拜。說他是戀母情結又不像,那麼--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歡媽咪,只是不知道喜歡到什麼程度。會是那樣嗎?

  我瞥了見志一眼,他又是低著頭,飯菜動也動的模樣。

  也許是真的。心理學上那個名詞叫畸戀。畸戀?我又看了見志一眼--可能嗎?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不禁為自己的道貌岸然感到羞恥起來。

  相戀不是只求對方的靈魂,和年齡立場無關的嗎?情之所鍾不也是和一切立場無關的嗎?我一直執著的信念,怎麼應驗到見志身上,就可恥的動搖疑惑起來?

  也許我不能接受的是,他們之間嬸侄的關係,還有因為,她是我媽咪。這樣說來,我和一般人有什麼兩樣?我還是和世俗的人一樣,不能接受禮法傳統所不容的事實。倘若見志真的喜歡媽咪,而媽咪也喜歡見志,我可以接受嗎?--荒唐!對!就是這句話,荒唐。我最真實、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句話。原來,我和一般人還是沒什麼兩樣的,無法接受私心裡所不能接受的事,藉著傳統禮法的名義施加壓迫。

  我突然覺得可恥起來,原來我並不是我一直自以為的那種超脫和清朗;我一直執著的信念,充其量也只不過是有條件的寬容罷了!倘若今天媽咪和見志不是這樣的親戚關係,而只是一般的紅男綠女,我想,我頂多一笑置之,佩服他們有這樣的勇氣--原來,禮法的枷鎖是這樣的沉重,到頭來,我還是陷在它的桎梧中。

  所謂倫常,讓世事些許可悲哀的事避免,因為有些事,是天經地義的,我也不否認倫理至常的道理。然而,很多禮法傳統都是沒有道理的。就若感情的事,除了血親不可亂倫,還有什麼理由可以堂而皇之戕害兩情相悅的事?

  我知道見志對媽咪的崇拜,只是青春期一時的迷惑,假以時日,他會遇到他真心愛戀、傾心相對的女孩。但如果,我說,只是如果,見志的「喜歡」不是一時的迷惑,而媽咪也對他真心相待的話,問問我的心,我會真誠接受這個事實嗎?

  不!不!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我對他們說有點暈,就離開餐廳跑入浴室。

  我打開水龍頭,沖洗了臉,覺得神清氣爽許多。抬頭面對鏡子,卻突然對自己陌生起來。

  我低頭又衝了一次臉。談感情,扯上肉體的事,難免帶點航髒。如果他們只是精神戀愛,我想我可以接受。可是,可能嗎?肉體的交歡是感情至極的昇華。人雖是感情的動物,也是肉慾的動物,否則這世界,性感的女人就不會比感性的女人得到男性動物更多的關注。

  是的,人原本就只是肉慾的動物,和一般動物沒有兩樣,發情只是為了延續後代子孫的使命,每個懷孕的女人背後,都代表了一個慾望橫陳奔流的暗夜。什麼時候,肉慾昇華為愛慾交織的掙扎,聰明的人類遂為自己的情慾糾葛,裝點成美麗的神話,不知情的我們,在懵懂無知的年代,陷身落入原始的蠻荒神話。

  我甩了甩頭,水珠四濺,再沖洗一次臉,然後用衣袖擦乾臉,走到前廳。

  大伯母和二伯母不知道正在說些什麼,看見我來,立刻停止交談。二伯母堆起一臉的假笑,說:「阿歡啊!頭暈好一點沒有?不要太用功了,弄壞身子划不來。」

  我對她點了點頭,有點厭煩。前廳只有她們兩個,其它人都還在餐廳裡。

  二伯母看我不回答,又繼續說:「妳媽咪最近怎麼樣?好不好?」

  我聽了,更煩了。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然後才說:

  「我媽咪很好,身體很健康,謝謝二伯母關心。」

  「說這什麼話!二伯母當然很關心妳們的!」說著,就要靠過來。我微皺眉,還好這時電話響了。

  找見飛的。

  我扯著喉嚨喊叫:「杜見飛電話。」

  我看見二伯母對大伯母表示一個嫌惡的表情。我知道,她嫌我大聲叫粗魯沒教養,不是淑女應該有的表現。

  我這麼一喊叫,餐廳裡的人都圍過來了。我的目的就是要這樣。

  見飛瞪了我一眼,伸手接過電話。整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他只好三言兩語就把電話解決掉。

  奶奶這時過來坐在我身旁,大家都很有默契,不約而同的稱托有事離開,只剩下爺爺、奶奶、二伯母和我。

  我心裡冷笑著,卻又不忍太傷奶奶的心。有時我覺得很奇怪,爹地這樣的人,有著陽光般朗笑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手足連襟?!

  其實他們也不是不好,也許是我太苛責。他們只是--唉!怎麼說呢?他們只是環境太好了些,太有錢了些,氣焰難免高漲了些,態度不誠懇了些。

  對待我,他們其實算是非常客氣友好的。

  奶奶拉著我的手,好一會才慢慢說:「嘟嘟,妳知道,奶奶最疼妳了,也最關心妳和媽咪。妳告訴奶奶,媽咪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

  我看著奶奶,從她誠懇的眼裡,我相信她是真正希望媽咪幸福的。可是大家族有大家族複雜的因素和自己不可作主的無奈。媽咪一旦再婚,牽動的不只是她個人而已,而是整個杜氏家族。更何況,媽咪一直是杜家最耀眼亮麗的明珠,爺爺奶奶最鍾愛的三媳婦,她的所作所為,無形中都牽動了杜氏家族,關係著杜家的榮辱聲名。

  當年爹地死後,四方親戚,包括爺爺奶奶,都勸媽咪多為自己著想,或者再婚,或者什麼的,媽咪硬是不肯。事隔多年,媽咪的一舉一動,仍牽動著杜家神經的每一根纖維。

  媽咪是不可能一輩子孀居的。如果我是造物主,是爺爺奶奶,我也絕對不忍心看她獨自一個人寂寞--那麼美的一個人,美得讓人忍不住想疼惜。憑媽咪的風華,絕對是值得一個好男人呵護、憐愛的。可是誰也不知道媽咪心裡究竟怎麼想。只要她還在杜家的一天,就永遠是杜家最受鍾愛的三媳婦,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事實。但是,如果她再婚呢?一旦她再婚,她就不再是杜家舉足輕重的三少奶奶,不再是人人稱羨的貴夫人。我知道媽咪也許不在乎這些,可是爺爺在乎,奶奶在乎,大伯母、二伯母更在乎。一旦媽咪再婚,意味著爺爺奶奶從此要失去這個最鍾愛的三媳婦--雖然感情依舊在,但是意義不會再是一樣了--同時也意味著媽咪在杜家勢力的消長,大伯母或者二伯母終於可以取而代之了。

  我正視奶奶,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奶奶,媽咪沒什麼要好的朋友,我知道沒有。如果有,我一定會知道,我一定會告訴您。您不要擔心這麼多,媽咪只是最近工作比較忙而已。」

  奶奶臉上的表情有種釋然又有點憂傷。我知道她矛盾的心情。她一方面希望媽咪能再找到幸福的歸宿,一方面又怕失去媽咪這比女兒還鍾愛的媳婦。

  二伯母一臉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奶奶和爺爺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我,抓住她那一剎那的心情。

  「那我上回在街上看見的,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的會是誰?」二伯母的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們都聽見。

  原來是她!我還以為這次的閒言閒語又是杜家那個眼線傳來的,原來是她!上天真是捉弄人,我很喜歡雙胞胎兄弟,卻很討厭他們這個母親。

  奶奶聽了二伯母的話,又緊張的對我看來。我拍拍她的手,安慰說:

  「我知道媽咪公司的海外總公司,最近派遣了高級專員前來視察,媽咪身為經理,當然要親自負責接待,以免顯得怠慢。」

  奶奶點點頭,瞪了二伯母一眼。二伯母自討沒趣,便離開前廳。

  好險!幸好媽咪的總公司真的派人到台灣!二伯母看見的那人一定是梁志雲!媽咪真的已經和他友好到可以公然出入的程度了嗎?

  我急著想回去,便托辭還有許多功課,奶奶也就不再留我,吩咐見飛送我回去,見達和見志卻搶著說要送我。

  見志要送我的理由,我可以猜得到,但見達呢?他又是為什麼?我狐疑的看他一眼。

  他朝我一笑,對奶奶說:「奶奶,還是我送見歡回去吧!」奶奶沒異議,見志卻漲紅了臉,堅持要送我回去。

  我心中突然很同情他,純情的少年情懷啊!

  我轉身向見達說:「謝謝你,見達,下次吧!今天就請見志送我回家。」

  「這麼晚了,騎機車危險。」見飛越過眾人,狡獪的擁著我,神情親暱疼惜:「是我護送公主前來的,就該我護送公主回去才對。」

  因為還是高中生,家裡不給買車,所以見志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馬力一二五的野馬。

  見志更漲紅了臉,對見飛怒目相向。我輕輕甩脫見飛的臂膀說:「才八點而已,還不晚。而且,我相信見志會慢慢騎的--」

  見志不等我說完,就拉著我出門到車庫。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然後發動引擎。我跨坐在他身後,輕輕攬著他的腰。

  見志把車騎得飛快,風從兩旁呼嘯而過,直到巷子口才減慢速度。巷子口雜貨店裡,張媽媽和雜貨店李媽媽正不知在發表什麼高論,看見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見志才在門口把車停妥,她就已經跑到我們跟前,手上拎著一包鹽。

  「阿歡啊!我看就像是妳。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本來想向妳們借點醬油的,沒想到妳們都不在。妳張伯伯真愛折騰人,這麼晚了才想吃個什牛腩的,我家臨時又沒醬油鹽巴的……」嘰哩呱啦連珠炮似的,一邊說還一邊瞄著見志。

  見志絕對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聽著不耐煩,拉著我就往樓上大步走開,我不想得罪張媽媽,對她微笑又點頭,才小跑跟上見志。

  見志一路拉著我上樓,張媽媽在後頭跟著。到了四樓,張亮麗正好把門打開,冷漠的瞥了我和見志一臉。也許是我敏感,我覺得她特別留意見志拉著我的手。

  我打開門,把書包丟在沙發上,見志卻站在門外不動。

  「進來吧!媽咪不在。」丟下這句話,我就忙自己的事。直到洗完澡才回到客廳。見志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著電視。

  我不知道該和他談些什麼。他搶著送我回來,無非是希望能看到媽咪。偏偏媽咪不在,我又不拆穿他的心事,只好也沉默的看著電視。

  見志一直等到十一點,媽咪還是沒有回來。送他到門口,我把告訴奶奶的話再對他說一遍,希望這樣他心裡會覺得好過一點。

  果然,他的神情舒緩許多。看著他騎車離去的背影,我有點惆悵。青澀懵懂的年代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呢?我們可愛又可歎的青春歲月,什麼時候才會延展成動人的金色時光?我仰頭望著冬夜疏冷的星空,覺得微寒淒清。

  媽咪直到午夜過後才回來,我在黝暗的黑裡仍可透視出散發自她臉上,那種異樣的光采。

  「二伯母說在街上看見妳和一個朋友在一起。奶奶叫見飛接我去他家,問我妳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我說那是海外總公司派遣來的專員。見志送我回來,等妳到十一點才離開。」

  我不等媽咪有什麼反應,說完就離開這個黑暗隱入另一個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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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7 07:5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早我準備上學時,發現房門口貼著一張紙條。媽咪留的:

  嘟嘟,今天晚上六點三十分,在福松樓碰面。

  我將紙條折好放入上衣的口袋。

  到了學校,阿花就忙不連迭地探問見飛的事。

  「他真的是妳的堂哥嗎?怎麼都沒聽妳說過?」

  「有什麼好說的,我那些堂哥表弟的一大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要從何說起!」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誰?」我明知故問,實在不願意告訴她們有關見飛的事。

  「還裝!就是他嘛!妳堂哥啊!」

  「我堂哥一大堆,我那知道妳說的是那一個!」我實在是怕她們沾惹上見飛後受傷害。

  阿花嘟著嘴,不高興了。我歎口氣。

  「他那天自己都跟妳們介紹得那麼清楚了,還問我作什麼!」

  「杜歡,就算是幫我們介紹又怎麼樣?那麼小氣。」我奇怪小麥竟會說出這種話,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小氣。見飛女朋友一大堆,花花公子一個,妳有張衍,阿花也有王大了,還理他作什麼!」

  「只是做個朋友,瞧妳緊張的。」阿花插口說道。

  「就是做朋友才危險!那樁戀愛不是從朋友開始的。」

  阿花無辭以對,小麥堅持說:「妳就告訴她吧!不會有危險的。」

  我又歎了口氣。

  「見飛是我二伯的大兒子,家境很好,從小一帆風順。讀的是名校,開的是名車,反正家裡有錢,也沒見他對什麼事認真過。女朋友一大堆,一個換過一個,每次看到他,身邊的女孩都不是同一個。妳如果問我對他印象如何,老實說,很差。我討厭他吊兒啷當的樣子,也討厭他花蝴蝶似的飛過一叢又一叢。我不告訴妳們他的事,純粹是為妳們好,和他來往,包準妳們會很慘,死得很難看!妳們不是他的對手,何苦招惹上他!」

  阿花聽得目瞪口呆,小麥則若有所思。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我能做的已經做了,聽不聽勸,全靠她們的造化。

  上課鐘響了,米俊寬走進教室,發下星期一考的考卷。我還以為他忘記了呢!今天都星期五了!管他的,反正這次我有把握絕對不用留校。

  我信心滿滿地上台拿考卷,一看--四十分!怎麼會這樣?我實在不敢相信,明明是絕對有把握的事!仔細的看,才發現最後一題,我太匆忙,把答案寫錯了,牛頭不馬嘴的。真冤枉!

  米俊寬在講台上正說著:「希望各位作答時能仔細小心,不要粗心大意地把答案錯置顛倒。英文字母要弄清楚,不要BD不分。有許多同學進步了,但仍有許多同學原地踏步。希望各位繼續努力加油,培養一些和人競爭的資本。六十分以下的同學,很抱歉,又要妳們週末的活動。」

  我瞪著考卷,痛恨他沒有高低起伏的語調,更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從考試實施開始,我每試必留,除了上回曠課以外,我一連喪失了好幾個週末午後自由的時光。和米俊寬相處不是件愉快的事,我感覺不到他的溫度--罷了!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誰怕誰--也許我該找個家教--

  阿花丟過來一張紙條,寫著:翹了?

  我對她勾勾指頭,然後用食指往喉嚨一橫表示完蛋的意思。她又丟過來一張紙條,這回沒有落在我的桌子上,被米俊寬接個正著。

  他看過紙條,把它擺回我桌上。我拿起紙條,死阿花居然在上頭寫著:這樣最好,近水樓台先得月。別怨天尤人了不知道好歹了,米米比那個勞勃瑞福強多了!

  該死的阿花,我瞪了她一眼,她捂著嘴偷笑。

  下課後,阿花又咯咯的笑了好半天,我白了她一眼。

  「還笑!跟老母雞一樣,難聽死了。」

  「真可惜,我沒把名字寫得更清楚些,否則就更明白了--搞不好他此對妳另眼相待!」

  小麥滿臉霧水,不曉得我們在說些什麼。她沒有看到阿花傳紙條被截的鏡頭。

  我不准阿花再亂說。這種事,一不小心就傳得很難聽,張亮麗又頻頻回頭注意我們。

  還好小麥也不堅持要知道,她好像有什麼心事,一直沉默不語。

  放學後,因為和媽咪約在六點半,我決定在學校逗留一會兒才離開。我靠著廊柱,從四樓往下看,什麼東西都變得小小的,可是視野變得好寬闊。我眼光漫無目的地流轉,又回到校門。米俊寬正走向校門口,張亮麗跟在他身後一定距離以外。

  這個發現讓我覺得有點意外。她一直擺出一副對米俊寬沒什麼興趣的模樣。畢竟還是少女,十七歲的我們有著太多的純情。我對她突然不再覺得那麼反感,突然覺沒什麼不可以原諒的。

  雞婆走過來,打斷我的思潮。「杜見歡,看不出妳還真豪放啊!」

  我正感到莫名其妙,她又繼續說道:「聽說妳晚上八、九點了還帶男孩子回家,手牽手的好不親熱!」

  我只覺得一股氣直往腦門沖,直想狠狠的給她一巴掌。我冷冷地瞅著她,鄙夷的說:

  「妳是羨慕還是嫉妒?長得醜就要安份些,已經很醜了,又多嘴長舌的,難看死了!」

  只見雞婆臉色鐵青,恨恨地轉身離開。而我,講了這麼刻薄難聽的話,氣得胃也絞痛起來。

  我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胃部。我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一定是她,張亮麗,可惡!

  我越想越氣,胃就越痛,到最後忍不住要呻吟起來。一個人影暗淡了我的視線,我沒去理它。

  「胃又痛了?」聲音溫柔蘊情的。我仍舊蹲在地上,知道是誰了,卻沒有力氣回答他。

  過了大概十分鐘,我才直起身子。這當中,他一直站在我旁邊,許多同學經過和他打招呼,好奇的看著我。

  我走進教室收拾書包,他等在教室門外。

  「一起走好嗎?」他問。

  我點頭,和他並排走下樓梯。出了校門。他又問:

  「請妳吃炒飯好嗎?」

  溫柔的勞勃瑞福!我笑著凝視他,說:「我很樂意,可是我和媽咪約好了。可不可以保留到下次?」

  他露出慣有的燦爛的笑容,混亂我的頭髮,友愛的摸觸我的臉頰:「當然可以,下次什麼時候?」

  「下次你有空的時候!」我說。

  他又笑了,對我貶下眼。「後天呢?」

  「後天。」我點頭,同時重重的說。

  然後我攔了輛出租車,他幫我打開車門。我一直回頭看著他逐漸縮小成黑點的身影,不確定起自己的心情。而他心裡究竟怎麼想,我更是迷惑不解。

  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五分鐘才到福松樓。

  福松樓是家日本料理店,東西既貴又難吃,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隱密式的隔間,聊天用飯可以不受干擾。

  媽咪事先預定了包廂,櫃檯小姐告訴我,她十五分鐘後才會到。

  我把包廂的門打開,讓視線開闊些,然後盤坐在榻榻米上,東望西晃的。對門的和室包廂剛巧因服務生送食物來也打開門,我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群人,不知道在做些什麼。我不是好奇心很強的人,但那堆人的氣氛實在很怪異,所以多看了幾眼。那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衣著考究,品味非凡,卻很明顯的分成兩邊,一邊以一個女孩為中心,另一邊以一個男的為中心。看樣子,倒真像是在相親。

  相親?這名詞突然閃進我的腦海裡,我覺得更有趣了。沒想到這年頭還有人時興這玩意兒。我仔細打量那個女的,二十三、四歲左右的青春,皮膚很白,遠遠看去感覺細緻、很漂亮。一頭黑亮的秀髮盤在腦後,露出光滑、白玉般細膩、令人想入非非的粉頸。只是她半垂著頭,含羞帶笑,一副大家閨秀、名媛淑女的端莊。

  我將眼光調向男主角。距離遠,角度又不好,服務生擋住了大半的身影,看得不若女主角真切。不過遠遠看,只覺得那輪廓真漂亮,飽滿有形的額頭,挺直的希臘鼻,完美的唇線,外加弧度優美的下巴。看起來就是一副美男子的形象。不過那身影好像有點熟悉,我一時想不起來。這時候服務生退到玄關,跪坐鞠躬後準備拉上門離開,男主角在這時候轉過臉來,我和他四目交接打了個照面,然後「呼」一聲,服務生將門拉上。

  我瞪著那扇門,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反應。老天!那男的竟然是米俊寬!真是的!怎麼會在這裡碰見他!他為什麼要選在這裡相親!我好像窺視了他的秘密般不自在。真討厭!

  媽咪一直到七點鐘才來。我拿起菜單,自顧點了一客手卷和鍋燒。

  等服務生上好了料理,拉上門離開,媽咪才問我最近功課忙不忙,胃痛的毛病是否好一點。

  我靜靜的聽,淡淡的回答:「還不就是那樣,沒什麼特別忙的。胃很好,很久沒痛過了。」

  媽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妳上個禮拜六沒去上課,去那裡了?還有,星期六下午留校,真的是補課嗎?」

  我攪散鍋燒裡刻意留生的蛋黃,濃稠的蛋黃液四處溢散,黏黏稠稠的,沾在筷子上,像是鼻涕,又像是排泄物,看起來噁心極了。

  「不是補課對不對?數學考試不及格才被留校的,對不對?」

  媽咪的口氣平平淡淡的,一點也不像識破女兒說謊、逃課秘密而憤怒的母親。

  「既然都知道了,還有什麼好問的。」我有點訝異自己竟然用這種口吻和媽咪說話。

  「我要妳親口告訴我,第一個讓我知道,而不是等別人都知道了,透過鄰居我才曉得。」

  「是張媽媽告訴妳的?」

  「妳不要管是誰說的。自己做錯事就要擔當。怕人家知道說閒話,事前就要盡一切努力,不讓事實發生。」

  「我功課本來就不好,也沒瞞過誰。」

  「那妳為什麼要撒謊騙我?」

  我不停地攪動鍋燒,現在蛋黃液已溢滿整盅鍋燒,黃中帶褐的,像極了我瀉肚子的殘渣。

  媽咪看我一直不說話,歎了口氣:「嘟嘟,媽咪只是希望妳有什麼事,就坦白告訴我。媽咪一直很信任妳的,妳也一直很自愛,從來沒有讓媽咪操心過。答應媽咪,以後絕對不再發生這種事?」

  我遲疑了一會兒,輕輕地點頭。

  媽咪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嘟嘟,妳想,要不要請個家教?」

  「也好!」我停住撥弄鍋燒的筷子,左手支著頭:「只怕現在這個時候不好找。」

  「妳不用擔心這個,媽咪會安排。」

  我再度點頭,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媽咪既然說要安排就讓她安排吧!反正家教請誰都一樣。

  媽咪低頭看表,然後對我說:「妳慢慢吃,我還有事先走了。晚上會晚一點回去。」說完起身走到玄關,我叫住她:

  「媽咪,昨晚我跟妳講的事--」

  媽咪回頭,語調又回復日常的冷淡:「我的事妳不要管,我自己會處理。」

  「怎麼處理?」我忍不住衝口而出:「跟奶奶說妳有男朋友?還是跟那個人斷絕來往」

  媽咪沉靜了半晌,才拉開玄關的門。我站在玄關看著她往大門口走去。對門的包廂又剛好散席,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對照我這一邊的冷清,恰成強烈的對比。

  米俊寬和女主角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和我正好面對面相向。真討厭!又是這樣的巧合!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即使只是淡淡的一眼,我也不得不承認,米俊寬當真是神采高雅,氣宇非凡,和女主角並肩而立,郎才女貌的,驚艷全場。

  我輕哼了一聲,別過頭去,用力拉上門。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十分的不舒服,有種酸澀的感覺。

  難開福松樓,倒霉死了,迎面就碰到大伯母、小姑和見美。大伯母「親切的」招呼我,小姑在一邊也寒暄了幾句。

  「媽,走了啦!我肚子餓死了!」見美站在她母親身旁,口氣十分的不耐煩。

  我知道見美不喜歡我。上次的事件後,她更是氣我入骨。大伯母對我客客氣氣的,大概也只因為我好歹還是杜家三房的大小姐,在掌權、發號施令的二老面前最受寵愛的人吧!

  大伯母瞪了她女兒一眼,然後客氣又抱歉的結束她的問候。她沒有邀請我加入她們的晚宴。

  我暗自冷笑,懶得回禮就自顧轉身走開。

  難怪大伯母始終鬥不過二伯母!手段這麼差勁,連起碼熱誠的作功都懶得造作,如何鬥得過事事仔細、處處小心的二伯母!

  其實這樣也好,省了那些虛偽的客套,我們彼此都可以自在些。

  我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華燈初上,街店流瀉出哀傷的曲調,我愛聽的那一首歌。「藍色的街燈」在夜霧中徘徊,我對街凝望,看不見天狼星在夜空中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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